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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15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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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草原正中央出現一塊孤零零的白色柏油路。
起初彷彿暈染開來似的,在不久後變成縱長的格子狀。周遭沒有人工造物,只有幾條白線劃過枯葉色的大地,向左向右都只能看見天空與平原。一輪烈陽在頭上閃耀,好似飛在海洋上──一片由青草與土壤形成的無垠大海,一座文明的小小孤島矗立在其中。
「是那個吧?」
慧一邊確認著戰術地圖一邊問後座,格里芬頓了一秒後點頭回答:「嗯。」
「北緯47度44分35秒,東經107度22分36秒。沒錯,是蒙古的納來哈機場。」
「降落吧。」
五個多小時的飛行即將結束,慧鬆了一口氣,準備進場。
放下襟翼,機首朝下,一邊調整節流閥一邊讓機體下降。到達高度一千五百英呎(四百五十公尺)時放下起落架,繃緊身體,採取攻角準備迎接逼近的地面。
空氣阻力驟然增強,機體晃動起來。觸地──衝擊力道從腰部下方直衝上來。減速板與機輪煞車同時發揮作用,讓速度慢下來。
「抵達。」
慧呼出一口氣,放鬆下來。
從跑道一路滑向停機坪,當慧用腳尖控制腳煞車的時候,右手邊的上空有一道翡翠綠色的光芒逼近。那是一次緩慢的進場。看起來宛如滑行在透明的斜坡上,入場的準確度、速度沒有絲毫偏移,彷彿溜冰選手行走冰上一樣優雅的飛行。
著陸。
令人忍不住想出聲叫好。
在初來乍到的機場,虧她能那麼穩定地著陸,真不愧是獨飛首屈一指的老手。身為一個想成為職業飛行員的人,甚至想坦率地對她表示尊敬,只不過……
『慧先生,你們著陸時,放下襟翼的時間慢了零點二秒。』
柔滑如絹的聲音透過無線電傳過來。
『由於升力產生的時間過晚,導致必須強行操作節流閥,收油門平飄的方式也粗暴至極,動作非常不堪入目。作為在蒙古軍面前的首次著陸,那個表現堪稱國恥。稍晚我會進行回顧,請你仔細地確認自己的操縱。』
「我知道啦……法多姆。」
慧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她的尖酸刻薄,可是心裡還是很受傷。要是不堅強起來,感覺會被言語暴力打倒。
唉,她應該是希望或多或少提高一點存活率,想把自己擁有的技術全部教授給慧,不過應該可以換個說法吧。格里芬都在瑟瑟發抖了,一臉宛如受驚小鳥的表情。
「慧,我們逃吧。」
「要逃去哪裡啊?」
「逃到法多姆看不到的地方。可以的話,希望是能藏住整個子體的地方,還需要EGG遮罩系統和對空設備。」
「才沒有那種地方!」
這是要找地下基地嗎?再說,經過長途飛行的機體燃料即將耗盡,不先進行補給的話連一英哩也動不了。
然而,格里芬固執地不肯罷休。
「你希望我在作戰開始前就失去戰鬥能力嗎?」
「啊?為什麼會失去戰鬥能力?」
「因為喪失自信心。一蹶不振導致活動停止。」
至於一蹶不振嗎?
「我是需要誇獎才能進步的類型,不希望有人在正式上場前對我施加壓力。」
意外的脆弱。是說,這不是可以說得這麼充滿自信的話吧?畢竟失誤的是我們,得好好改進才行。
「死心吧。反正她又不會吃人。」
格里芬回以一聲哀號。
慧遵照機場人員的指示停下機體,一打開座艙罩,乾燥的空氣瞬間侵入駕駛艙。
天空很高。聽到轟隆巨響,慧回頭看去,這次是一架雙引擎的大型運輸機正準備落地。主翼和機身上的日章旗清晰可見──是技本的維修團隊。聽說是因為這次作戰的時間比較長,所以決定連基地功能也一起搬運過來。
運輸機完成與龐大塊頭不相符的輕快著陸,往這邊滑行過來,滑過停在前頭的法多姆,朝著更裡面的機庫去。
慧的視線被它牽引著望去,幾架線條矮胖的軍用直升機映入眼簾。有兩架……不,是三架。它們停在停機坪上,抹茶色的噴漆閃著光芒,粗獷的外觀與歐美機種有著顯而易見的不同。應該是俄國製品吧。雖然光看識別表上似乎是蒙古軍機。
『俄軍好像有動作。』
舟戶說過的話閃過腦海,慧的心臟高聲跳動。身在難以捉摸的國度,讓他有股強烈的緊張感,感覺附近的蒙古藉工作人員也在觀察著這邊。要是他們跟俄羅斯是一夥的,要是他們攻擊毫無防備的自己一行人該怎麼辦?
「慧,怎麼了?」
「沒事。」
慧搖搖頭。疑神疑鬼也無濟於事,畢竟蒙古和日本表面上是共同作戰的關係。現在盡量不要讓視線離開機體,先看看情況吧。
「不過,這地方好驚人。」
一望無際的廣大平原。跑道自是不用說,連跑道的另一頭也沒有任何起伏。雖然可以看見北邊有類似山脈的東西,但是距離相當遙遠。這片景色究竟有多寬廣呢?肯定不只幾公里或幾十公里。若要打個比方,就像北陸三縣(註:福井縣、石川縣、富山縣)全域都是一片無人曠野。
「有種快要被空間壓垮的感覺。」
「所以馬上民族才會發達啊。這裡不是憑藉人類的兩隻腳就能來去自如的地方,駱駝、馬、牛──有了某種動物作為運輸工具後,人類才得以征服這種距離。像我們這樣的農耕民族有點難以理解這種感覺。」
回過神來,慧發現八代通就站在他身旁,陳舊的白袍隨風飄揚。他吸了吸鼻子,嘟噥一句:「好冷啊。」
「我還以為現在才十月,掉以輕心了,這根本是冬天的氣候吧!在這種地方騎馬跑來跑去會凍死的,真不妙。」
「我們又不用騎馬,沒關係吧?」
「我本來想趁著空閒時間騎馬旅行的。也想體驗一下蒙古包,畢竟難得來到蒙古嘛。」
「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觀光旅遊嗎?
八代通看向格里芬,想尋求戰友。
「妳呢?妳不想住住看蒙古包,喝喝看馬奶酒嗎?很稀罕的美味喔!」
「喔喔!」
「請不要勸戰鬥機喝酒。格里芬也是,兩眼放什麼光啊!」
「小氣。」
「真是小氣呢,明明是男子漢,只會計較這些小事。」
「……」
當慧嘆氣時,兩道人影從機庫走來。是陌生的面孔,兩個人都穿著西裝,身姿筆挺。
八代通「喔~」地一聲,挑起單邊眉毛。
「有人來迎接了。真是有意思的組合呢。」
「咦?」
法多姆走過來與一行人會合,而身穿西裝的男性們與她幾乎同時來到面前。
其中一名男性──身材瘦長的青年停下腳步,點頭打個招呼。
「歡迎來到蒙古,我是日本駐蒙古大使館的祕書朝倉。各位是獨立混合飛行實驗部隊的貴客吧?」
他指向身旁的同行者說:
「這位是蒙古經濟部的次長瓦雅喇。Vice-Minister,This is Haruka Yashirodori of the JAPAN Ministry of Defence. He’s in charge of the Independent Composite Air Test Squadron to which ANIMAs belong.」
同行者親切地點頭致意並伸出手來。對方的年紀應該比八代通大很多,舉手投足也充滿了威嚴。聽說是蒙古的次長?雖然不太清楚經濟部是做什麼的,但來的不是軍方嗎?
八代通殷勤地回握住對方的手。
次長語速極快地說了幾句話,由於說的是英文,慧聽不太懂,不過似乎是在反覆地拜託什麼事。話裡頻繁地聽見「理解【understanding】」、「誠意【faith】」等單字。
八代通一臉鄭重其事地點頭,最後回答了一句:「I understood it.(我明白。)」次長明顯鬆了一口氣。他露出笑容,握手之後邁步離去,只留下朝倉。
「那我們走吧。我跟烏蘭巴托的研究機構約了時間,先去看看那架挖掘出來的機體,您覺得如何?」
「嗯。」八代通點頭。
「大概要花多久時間?」
「車程大約一個小時。由於今天應該有不少事情要談,所以我也在那邊訂了房間。」
「不好意思,有勞你了。」
慧在心中「咦?」了一聲。
訂房?要過夜?
「請、請等一下,八代通先生,您要放著子體不管嗎?在這種國外?丟在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白袍的肥胖男性「嗯?」了一聲,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沒辦法啊,又不能裝上車載著走。待在這裡連吃飯都成問題。」
「可是──」
不看著沒問題嗎?俄國製的直升機映入眼角餘光。慧很擔心不樂見我方行動的人會破壞機體。
「不用擔心,沒問題的。」
翡翠綠的鮑伯短髮搖曳,法多姆往前站出一步。
「這座機場裡的親俄派影響力已經被排除,我們的動向應該也盡可能地瞞住中央了。朝倉祕書,這些事務都安排妥當了吧?」
「是、是這樣嗎?」
她為什麼會知道?當慧腦袋一片混亂的時候,法多姆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在國防安全方面,蒙古無法與俄羅斯切割。然而同樣的,他們在經濟方面很重視日本。因為自從『災』出現以來,由於蒙古位置靠近前線,投資開始停滯。要是放任日本的資產在此次事件中遭受蹂躪,從今以後,蒙古要吸引外資進入將會越發困難,這樣重視經濟成長的經濟部會很頭痛吧?」
「……呃……」
「真遲鈍。簡單來說,日本不是用砲彈,而是用鈔票跟蒙古打交道。」
話說得這麼明白,慧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即使無法讓蒙古這個國家完全向日本靠攏,也可以用一致的利害將對方拉攏過來。不是砲彈而是鈔票。意即為,在經濟方面將有共同價值觀的局處變成夥伴。
若是如此,也可以理解剛才那位次長的態度了。他圖的是最大限度的好處,所以想要向日本政府及財經界示好。希望我方的「誠意」能換取對方的「理解」,拜託拜託【please】。
法多姆勾起嘴角。
「唉,雖然與其說是夥伴,更像是旁觀者。『該做的事情我們都做到了,接下來就請你們自便了。』、『不管贏的是俄羅斯還是日本,都跟我們一概無關。』」
朝倉苦笑,勾起削瘦的臉頰看向八代通。
「這位傳說中的女童子軍真會挖苦人,我原本以為她們的形象比較偏向薄命美少女。」
八代通聳聳肩。
「只有這個傢伙比較特別。好啦,所以鳴谷,目前把子體放著也沒問題,而且還有維修小組留在這裡。這下你放心了嗎?」
「放心了。」
「那我們走吧。吹風也差不多吹膩了,其他事情就留到車上說吧。」
朝倉的車是豐田的Land Cruiser 【陸地巡洋艦】。
慧還以為肯定會出現大使館專用的高級房車,實際上路後才知道原因。
路況太差了。柏油舖設的範圍很窄,而且到處都是龜裂。也有許多凹凸不平的地方,每當輪胎滾過去,座位就會搖來晃去,根本不是高級車能在上面跑的道路。經過的車輛不是卡車就是露營車。
格里芬臉色蒼白地緊緊抓著安全帶不放,像個胎兒一樣蜷縮著身體,嘴裡不斷喃唸著:「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所以。」
龐大的身軀搖搖晃晃,八代通吞雲吐霧。在奔馳狀態的車子裡抽菸,不知道是太沒神經還是吸菸者的堅持。他把副駕駛座壓得嘎吱作響,同時看向朝倉。
「可以多跟我說一些挖到F-15J時的狀況嗎?資料我是看過了,但還是想盡量收集第一手資訊。」
「是。」
朝倉看著前方回答,雙方的視線在後照鏡中交會。
「挖掘現場在南戈壁省汗博格縣,日系資源開發公司──神泉金屬礦業蒙古(3M)公司所有的銅礦山。該礦山原本是由加拿大企業進行開發,後來對方因為『災』的問題收手放棄,所以改由神泉3M入主。當時中國軍還健在,蒙古政府也預計要加強防空網,神泉那邊也是在碰運氣賭一把。雖然以結果來看,是押錯寶了。」
「那是以商業的角度來看吧。就考古學而言可是大成功。」
「對方的總部似乎不這麼想呢。他們認為:『唉,開張了是好事,但戰線越來越接近了,情況不妙,在撤退之前盡量回收一些投資吧!』決定加快挖掘速度,結果挖出了『那個』。」
「戰鬥機的機翼。」
「這還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才發現的事。他們一開始以為挖到了未爆彈,引發了大騷動,傳進大使館的資訊也一變再變,甚至還曾經傳來遭到『災』空襲的報告。」
接下來的事情經過,大致上跟從八代通口中聽來的一樣。
殘骸調查、不可置信的測量結果、無法判定的機體來歷;想要挖出同時被掩埋的其他部分,卻因為「災」的侵略步調加速而無奈撤退。為了再次進行調查,必須確保該區一帶的制空權,將防線向前推進。
「那塊機翼目前被運到MUST──蒙古科學技術大學接受詳細檢查。該校組織與神泉也關係緊密,應該不用擔心資訊洩漏問題。唉,要做正式調查的話,應該帶回日本做的,不過現在不好搬動,我們也不想弄巧成拙,露出馬腳。」
「目前正在進行哪些具體的檢查?」
「VT(目視檢測)、RT(放射照相檢測)、MT(磁粉探傷),都是一般的檢測項目啦。好像還打算測一下紅外線熱成像儀。」
「反正都已經壞了,取一點樣本來驗驗看也沒差吧。畏手畏腳地光用眼睛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這點請您以防衛省的立場下令吧。以我們或當地機構的職權來說,可不能損傷自衛隊的機械。」
「自衛隊的機械嗎?」
八代通哼了一聲。
「我可不知道文件上完全沒有記載的機體是否能斷言是自衛隊的機械。」
「那個……」
慧忍不住出聲。他抓著前座的椅背說:
「朝倉先生看過那塊機翼的殘骸嗎?」
「嗯?是啊,看過。雖然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
「不可能是仿造品嗎?」
之所以會單刀直入地這麼問,是因為照片留下的印象。滿布塵土的表面、外露的骨架、變色發黑的斷面,老實說,要不是八代通告訴他,慧根本看不出那是F-15,甚至以為那只是某種印有日章旗的大型廢棄物而已。
「嗯~至少不是用紙或木板做出來的東西,而是真材實料的金屬製機翼。不過,如果打從一開始就仿照F-15的主翼製作再破壞掉的話,也許會變成那個樣子,不過那麼做有什麼意義?或者說,那麼做的意圖令人費解。」
「會不會是某個想要得到礦山的人的陰謀?」
「陰謀?」
「您剛才說過,礦山原本是加拿大企業的財產吧?會不會是對方在脫手之後又反悔,趁著撤走的時候把戰鬥機的零件埋進地底。」
「是為了什麼?」
「這個嘛……日本的戰鬥機出現在海外的話,會引起各種問題吧。或許可以成為搶走礦山所有權的藉口……」
慧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說不通。假使對方想讓日本企業的名譽掃地,那應該還有其他更簡單的做法。要是挖出機翼的時候,沒人發現那是戰鬥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再說,開採的權利既然在日本手上,若是有什麼萬一,挖掘一事只會徹底被抹消。
「抱歉,當我沒說。」
慧沮喪地靠上椅背,八代通則低聲笑了。
「咱們家華生的推理似乎失敗了。只不過,不斷提出假說是有意義的,就算那個假說多麼荒誕無稽。只要有正確答案,就有得出答案的一天。」
「您是說腦力激盪嗎?」
聽到朝倉的附和,八代通「嗯。」地點了點頭,然後轉頭看向後方。
「在這個前提下,法多姆,妳怎麼看?有什麼想法嗎?」
「資訊太少了,無法判斷。」
直接被打槍了。
冷淡的眼神刺向八代通。
「因為思考也需要消耗能量。我不認為現階段已經收齊分析所需要的資訊,這就像在黑夜裡不停地開槍一樣,沒有效率。」
「那妳想到什麼就說,這樣就不會消耗太多卡路里了吧。」
法多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非常嫌麻煩地望向窗外。
「是從平行世界穿越過來的吧?如果是平行世界的產物,時間軸有點錯亂也不奇怪吧。」
一瞬間,一陣沉默流淌而過。
八代通盯著半空中的一個點,一臉出乎意料。
「爸爸?」
法多姆不滿地轉頭看來。
「請別當真了。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我知道。雖然知道……」
八代通歪著粗肥的脖子,沉不住氣地抖著腳。
「假如說,平行世界的自衛隊也配備了F-15,而它不幸在蒙古南部墜毀的話……」
眼鏡後方的眼睛眺望車外的平原。
「那他們到底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呢?」
*
一如朝倉的事先預告,一行人大約在一個小時後抵達烏蘭巴托市區。
景色從一望無際的原野轉變成歐洲風情的城鎮。大馬路上車水馬龍,晴空下的大樓群高聳入雲。林立的招牌上寫著斯拉夫字母,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氛圍。路上的行人雖然是亞洲面孔,景觀上卻幾乎見不到東洋風格的元素。如果有人告訴慧,他造訪的是一座俄羅斯城市,慧大概會不假思索地信以為真。
車子通過大馬路,往西走來到類似文教區的區域,朝倉將車輛開進髒亂的停車場,倒車,停妥,然後放鬆地呼出一口氣,轉過頭說:
「我們到了,各位辛苦了。」
終於到了。
慧嘆一口氣後,伸展身體。雖然只是一直坐著,但也很累。他一邊放鬆僵硬的肌肉,一邊打開車門,悶在車裡的空氣被風吸了出去,取而代之的喧囂湧了上來。
踏上石板路,視線環顧四周。
幾棟灰色的老舊大樓佇立在眼前。方才聽說目的地是一所大學,但應該是學校的研究設施。慧看見不少穿著便服的年輕人頻繁地從門口進出。
朝倉拿出手機終端開始打電話。從「到了。」、「在門口前。」等內容聽起來,他可能是在叫裡面的人出來。八代通走下副駕駛座,伸了一個誇張的懶腰。
「嗚嗚嗚……」
聽見詭異的聲音,慧轉頭一看,格里芬正彎著腰從車子裡走出來。她臉色很差,一隻手還按著胃部。
「怎麼了?撞到哪裡了嗎?」
「暈車。」
……
戰鬥機暈交通工具。
太超現實了。雖然一開始的路況真的很糟糕啦。
「靠近城市之後就沒那麼晃了吧?朝倉先生開車也很穩,不致於讓人那麼不舒服啊。」
「相對的塞車的情況變多,一直走走停停的。我真的無法接受煞車時的後座力,也不喜歡變速排檔的感覺。」
「那就沒辦法開車了吧!」
這麼說起來,她在前往戴高樂號的運輸機中也很不舒服的樣子。可能是不習慣所有人力操縱的交通工具吧。明明是一架戰鬥機。
「話說,妳乘坐拉菲爾的時候不是完全沒事嗎?拉菲爾的機動明明比較劇烈。」
「只要以NFI(神經融合介面)連結就沒問題。可以知道接下來的動作,身心都能做好準備。對,只要這輛車也可以直接連接就好了。我要求改善介面。」
「改善個頭。」
她打算把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交通工具都當成瑕疵品嗎?改動之後,人類反而沒辦法操縱吧。正當慧一臉無奈時,入口處有一道身穿白袍的身影朝著一行人揮手。朝倉舉起手回應對方,人影則走下臺階靠過來。
「辛苦了,朝倉先生。」
那是一名三十歲出頭的女性。長臉小眼,外貌樸素卻充滿知性的人物。穿著暖和的高領上衣搭配黑色長裙。
白袍衣襬翻飛,女子轉頭看向這邊。
「初次見面,我是神泉3M的鹿兒。各位是防衛省的長官……嗎?」
話才說完,鹿兒眨眨眼。她的視線落在法多姆和格里芬身上。喔,當然會有這種反應。
「我是技本的八代通,本次調查的負責人。不好意思,可以請您馬上讓我看看那架挖到的機體嗎?」
「咦?啊,當然沒問題,不過,那個……」
「請別在意她們,她們只是吉祥物而已。」
「吉祥物……」
「請把她們想成類似萌寵的東西。為了成為一個比較平易近人的組織,自衛隊也是絞盡了腦汁。她們被管教得很好,請儘管放心。」
八代通眼皮眨也不眨地斷言。臉皮實在有夠厚。名叫鹿兒的女性有點混亂,但還是對朝倉點點頭,嘆氣道:
「我明白了。那麼,請往這邊走。我來帶路。」
眾人在白袍背影的引領下進入設施內。走在走廊上,法多姆咂舌一聲。
「萌寵。」
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樣。
「不眠不休地飛了兩千七百公里,結果被人叫作萌寵。」
她在生氣,用尖銳的眼神狠狠瞪著八代通。慧連忙低聲勸她:「冷、冷靜點。」
「畢竟隨便搪塞也只會讓人起疑,像那樣強硬地瞎掰到底才不會受到深究。」
「也許是這樣沒錯,可是……」
法多姆回以一記忿恨的眼神。
「被那樣介紹過一次,接下來不管在這座設施裡遇見任何人,都會被用同樣的方式介紹吧?在異國的最高學府裡,我將永遠留下一個萌寵的形象,這不會太令人難堪嗎!」
「怎、怎麼會。妳這麼酷,用有點幽默的方式來介紹比較容易提昇好感度。要是依照原本的模樣,妳想,會給人很不好相處的印象。」
「也就是說,我平時的好感度還不如萌寵?」
「不不不,我沒有那個意思。」
她的心情感覺很差。是錯覺嗎?比平時更難搞了。抵達機場時也很冷淡,是不是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了?
八代通完全沒注意到他們的尷尬對話,開口問鹿兒:「所以。」
「調查進行到什麼地方了?我剛才聽說,你們預計要將所有非破壞性的檢查統統進行過一輪?」
「是的。」
鹿兒晃動一頭長髮。
「一般性的檢查項目大致都已經結束,現在正要以放射線照相的結果為基準,將內部構造轉為3D-CG。只要數據化就可以補全損壞部分,也可以製作復原圖。另外,我們目前正試圖從破洞的形狀模擬出墜落時的狀況,比方說是從什麼位置、受到了什麼樣的力量撞擊。」
「哦?」
八代通愉快地勾起嘴角。
「處理得意外地好呢,真優秀。」
「因為朝倉先生說過,這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到阻礙,所以我們想盡量將能做的事情先做完。」
「這種小心是對的。所以呢?有沒有什麼新發現?」
鹿兒看著半空中說:
「沒有特別顯著的成果……只不過,嗯,出現了有點奇怪的出入。」
「出入?」
「是的。為了進行比對,我們從日本那邊要來F-15J的CAD檔,結果發現每處地方都不一致。只有翼形之類的大方向是相同的。」
「會不會是損壞時受到的撞擊導致結構扭曲了?」
「這部分我們已經做了確實的校正,消失的部分也從比對範圍中排除了,但就是無法得到百分之百的吻合率。」
「具體差異大概是多少?」
「以目前的現狀,出現了百分之十七的誤差。」
「相差很大呢。」
八代通歪著頭,一臉艱澀的表情。雙下巴像鬥牛犬一樣扭曲。
鹿兒聳了聳肩。
「總而言之,請您直接看看實物比較快。這邊請。」
鹿兒在一扇高聳的鐵門前停下腳步,操作左手邊的觸碰面板後,鐵門向左右兩側打開了。裡面還有另一道關卡,鹿兒將手掌按在掃描器上,開啟了第二道門。
嘈雜的空調聲與機械聲撲面而來。
這是一處廣闊如工廠的空間。自己一行人走出來的地方,似乎是二樓一條懸空的走道,底下是一片機具用的空間。大量的研究器材、鷹架陳列在此,還有終端陳列在油氈材質的地面上。而研究人員來回穿梭在狹小的空間裡。
中央有一座工作台。略顯髒汙的發黑殘骸就放在上頭。大量的檢測儀器與禁止進入的圍欄將周遭圍了起來。
(就是那個嗎?)
體積相當龐大,旁邊的研究人員看起來是迷你尺寸。慧相當意外,在他原本的想像中,它應該是更加四分五裂的碎塊。F-15J的確是大型機,就算只是單片機翼也差不多那種大小,不過它的存在感驚人。原來如此,正如朝倉所說,應該沒有人會閒到特地去做那種偽造品。
「……」
回過神來,慧發現格里芬一直注視著那片機翼。面無表情,雙眼眨也不眨。
「格里芬?」
慧看向她的側臉。
「有什麼讓妳在意的地方嗎?」
「……嗯。」
格里芬歪著頭。
「感覺有點怪怪的。但大概是錯覺吧,沒事。」
「不要緊吧……」
該不會是還在暈車吧?慧擔心起來,但她快步走掉了。慧無可奈何地追上去。由鹿兒和八代通帶頭,一行人走下樓梯來到檢測場。
來自左右的機械聲變得更震耳欲聾。慧感受著從腰骨傳來的地面震動,來到了工作台。
「嗯……」
八代通瞇起眼睛,張大了鼻孔。
「這傢伙的年代感真是極品啊。若是贗品,根本是可以賣錢的水準了。」
沉甸甸的金屬塊就在身旁。原本應該光滑的表面處處扭曲變形、捲起、塌陷。腐蝕情況很嚴重。噴漆幾乎完全剝落,塵土和沙子的顏色很醒目。
鹿兒操作附設的桌面終端。
「年代測定的結果沒有變化。附著物的調查結果也跟機體顯示為幾乎相同的時期。贗品的可能性很低呢。」
「貨真價實的歐帕茲(註:Out-of-place artifact,簡稱OOPArt。意指在不合理地點出土的加工物品,日本稱為「時代錯誤遺物」)嗎?」
八代通彎起嘴角,不知為何看起來非常開心。他俯視身旁的鹿兒。
「可以靠近看看嗎?我想觀察一些細節。」
「請,您也可以使用這邊的終端。」
八代通抬起短腿跨過圍欄,向前傾身觀察機翼。就像一頭確認獵物生死的熊,以恨不得湊上去嗅嗅味道的架勢檢查著殘骸。
「這傢伙經過了大改造呢。」
不久後,雀躍的聲音響起。
大改造?
慧不禁好奇地反問: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它不是一般的F-15J。支點增加,飛行控制面也被加大,應該經過了很多次改良。為了提昇戰鬥力,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無視了成本。喔喔……」
看了看裂縫裡面之後,八代通用力地點了點頭。
「多了幾個輪框,是為了增加機體強度嗎?當然跟既有機的構造不一致了。管線在這裡,油箱在這裡……喔!」
他一個人心領神會,其他人完全被放置在一旁。
「那個,您的意思是什麼?」
「意思就是說,二十一世紀的F-15J比十一世紀的退步。說到西元一千年左右,好像正好是攝關政治(註:平安時代的一種政治制度)興盛的黃金時期吧?平安時代貴族們的軍事預算似乎比當今政府更多。竟然能花這麼多錢進行改造,哎呀~只能說羨慕啊。」
「你是認真的嗎?」
「如果所有數據都正確,就只能導出這個結論了。若要提出反證,必須否定這些數據。而且不能以隨便認定的成見,而是經過建立在科學資料上的程序。」
八代通「嘿咻!」一聲,踩著危險的步伐從圍欄對面回來。原本就亂七八糟的髮型變得更慘烈了。他擦掉額頭上的汗水,移動到終端前。
「不過,我也不想認為日本人花了一千年時間,達成了技術上的倒退,所以要再稍微仔細調查一下。鹿兒小姐,您剛才提到的3D模組可以用這個看嗎?」
「可以,只要從CAD軟體裡叫出來就好。」
滑鼠的點擊聲響起,畫面上顯示出線框模型的主翼構造。起初是破損狀態,接著出現復原後的形象。八代通一臉鄭重其事地注視著螢幕,然後突然低吟了一聲「嗯?」,就那樣維持著向前傾身的姿勢僵住。
「發現了什麼嗎?」
要是放著不管,他很有可能會自行做完結論。慧覺得有必要讓他想起自己等人的存在,可是……
「八代通先生?」
沒有回答。白袍的肥胖男子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3D模組。
「呃……」
就在慧忍不住走到他身旁的瞬間,八代通轉過頭來。他臉上的表情消失,黑瑪瑙似的眼瞳在眼鏡後方閃閃發光。
「抱歉,我發現了一些東西想調查看看,你們去吃飯吧。這附近應該有很多店家。」
「咦?」
不不不,別這麼突然就丟下自己不管啊。自己一行人既沒帶錢又人生地不熟,而且語言也不通,到外面去也只會寸步難行。
然而,八代通不給他們抗議的時間,再度轉向終端,一言不發地開始敲起鍵盤。
法多姆搖搖頭,大概是知道八代通一旦進入這種模式,就算拿千斤頂來也撬不動,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來帶路吧。」
朝倉苦笑著提議,並朝鹿兒歪著頭,交換一個眼神。
「這一帶鄰近大使館,有幾間我常去光顧的店。雖然不知道合不合各位的口味,但我可以帶各位到友善外國人的地方去。各位意下如何?」
慧看了眾人一圈,一陣可愛的咕嚕聲響起──格里芬一臉嚴肅地按著肚子。
「麻煩您了。」
慧嘆著氣提出請求。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穿過大學校園,來到大馬路上。
粉彩色的建築物沿著棋盤式的道路林立,多是有稜有角的箱型建築,少有曲線。窗戶形狀也整齊劃一,宛如所有形狀都相同的積木排列組合。果然不像是亞洲的城市,但又跟美國或歐洲的街景不同,景觀很獨特。
「這就是所謂的蘇維埃式計畫都市。井然有序、講求功能性,沒有絲毫浪費。不過導入市場經濟之後變得雜亂很多。你瞧,像以前就不會出現那樣子的店家招牌。」
朝倉指著路旁的店鋪,一整排色彩繽紛的招牌點綴著建築物的一樓。確實跟周遭的景色非常格格不入,甚至可以看到類似網咖的標誌。
「違章建築也變多了,老一輩的人很擔心城鎮本身的氛圍會在不久後徹底改變。雖然這或許也可以說是都市的成長啦。」
「源自蘇維埃的城市也頂多是這半個世紀左右的產物吧?我不認為它是足以讓人憂懼變化的歷史。」
對於法多姆的疑問,朝倉點頭同意。
「妳說的沒錯。只不過,烏蘭巴托這個名字的意思為『紅色英雄』。就某種意義上而言,這座城市本身是社會主義的象徵,這裡的改變也會牽扯到許多複雜的問題。畢竟市場經濟的概念不是魔法,無法將所有事情統統變好。」
朝倉一邊說明,一邊穿越斑馬線,走到一半時停下腳步來,慧還在想發生了什麼事情時,看見轎車從眼前開了過去,接著有卡車在背後捲起一陣沙塵。行人專用號誌還亮著綠燈,看來這裡完全沒有優先禮讓行人的概念。慧牽起稀奇地東張西望的格里芬,一口氣跑完剩下的距離。太可怕了。回頭一看,也有行人被困在馬路中央進退維谷,景象嚴重缺乏秩序。
「我們到了。」
朝倉若無其事地說。
慧氣喘吁吁地抬起頭來,看見一塊藍底白字的招牌。富士山般的設計與斯拉夫文字的店名重疊在一起。Монгол……不會唸。
「這是什麼料理?」
當慧感到不安時,朝倉回答:「蒙古料理。」
「畢竟難得來到烏蘭巴托,請務必要嚐嚐看這個國家的風味料理。對了,請不用擔心,這是名列於旅遊指南上的店家,口味很適合觀光客──比較適合。」
「你剛才是不是說了『比較』?」
「嗯,是跟以當地居民為目標客群的店家相較之下的意思。如何?會抗拒的話,也可以帶各位到其他店家去,像是日本料理或中華料理之類的。」
「嗯~」
慧原本就對蒙古料理一點概念也沒有。是像成吉思汗烤肉之類的嗎?只不過,好像聽說過那是起源於日本的料理。
「我想請問一下,其他店家離這裡很遠嗎?」
「有點距離,步行大概十分鐘。」
「只有十分鐘的話──」
「做不到。」
格里芬突然插嘴。她一臉驚愕,微搖著頭。
「無法理解你們在說什麼,那種像是要燃料不足的機體再飛十分鐘一樣的發言。眼前明明就有機場,這不合理,沒有效率。」
「那是什麼比喻啊……」
她是在說她肚子很餓,不想再繼續走了嗎?即使如此,那也不是在空中燃料不足那麼緊急的事態吧。
慧嘆了一口氣。
「唉,可是,這座機場搞不好會拿出不符合規格的燃料喔。不是航空煤油,而是汽油或柴油之類的。」
「燃料就是燃料,就算會稍微傷到引擎還是可以燒。」
「不要傷到引擎啊!」
「總比墜落好,我們現在需要的唯有挑戰!」
「我可不想進行那種挑戰!」
慧看向法多姆求救,綠髮的少女卻聳了聳肩。
「我沒那麼餓,能吃的東西就吃。要選哪家店悉聽尊便。」
朝倉也落落大方地點頭。什麼啊,搞得像是只有我一個人在挑三揀四一樣,我又沒有那麼排斥。
「那就這家吧。」
朝倉微笑著說了聲:「好。」他走向入口,打開雙開的大門進入店內。慧跟在後頭,同時安撫著急躁的格里芬。
這間餐廳裡大約有四十個座位。桌子與桌子之間用屏風區隔開來,牆壁上刻有格子花紋。天花板上懸掛著圓形裝飾,而橫梁以裝飾為中心,呈放射狀延伸出去,氣氛令人聯想到遊牧民族的帳棚,播放的音樂也是充滿民族色彩的曲子。
客人很少,一名中年的女性店員匆匆現身,將一行人帶到裡面的座位。
朝倉接過菜單,攤開在桌上。
「總之,先點幾道推薦菜色可以嗎?先選一些難度不高的。」
「好的,沒問題。」
惴惴不安地等了三分鐘左右之後,一道看似扁平的甜不辣餐點端上桌。接著是一盤類似炒烏龍麵的料理,以及像燉牛肉的湯。
「來,請用吧。」
嗯~
慧戰戰兢兢地拿了一塊冒牌甜不辣,對它令人意外的重量感到畏縮的同時大口咬下。
「嗯。」
裡面放了肉嗎?味道意外地清爽。肉汁從咬碎的麵衣裡流出來,慧連忙吸吮。還不錯,感覺像是比較大顆,外皮比較硬的煎餃。
「味道如何?」
「比想像中還容易入口,也沒什麼怪味道。」
「羊肉餡餅算是這裡的速食,在攤販上就可以輕鬆買到,很受日本人歡迎喔。順帶一提,那邊那盤麵食料理是蒙古傳統炒麵,湯則是羊肉高湯燉蔬菜,簡單來說就是炒烏龍麵和蔬菜湯。每道菜吃起來的口感都跟看起來差不多。」
「是喔。」
什麼啊,沒什麼好怕的嘛。
卸下緊張的瞬間,慧才意識到自己飢腸轆轆。既然剛才吃了肉類料理,那這次試試蔬菜吧!正當他想把湯碗挪到手邊來的時候──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搶走了容器。
法多姆抱著湯和湯匙,一臉若無其事地開始舀起碗裡的內容物往嘴裡送。
「喂。」
「什麼事?」
「知道是什麼料理的瞬間才開動會不會太奸詐了?我好歹也挑戰了一道菜耶。」
「這叫謀定而後動。」
「誰跟妳說這個了。總而言之,作為承擔風險的報酬,也讓我吃一口吧!我剛好想吃點熱呼呼的東西。」
「真巧呢,我也覺得身體冷,想喝點湯。」
法多姆默默地繼續吃,一點鬆手的意思也沒有。沒辦法,慧轉而看向麵食料理,正好看到格里芬掃光了最後的一口。
「……」
羊肉餡餅也沒了,這是什麼離奇現象!
「要加點嗎?」
聽到朝倉這麼問,慧用力地對他點頭。
點餐後沒多久,類似蒸饅頭、奶油燉菜和炒飯的料理端上桌。辨識出食材之後,這次大家的動作依舊迅速,伸長的手你爭我搶地奪取獵物。所有食物有六成進了格里芬的肚子,剩下的則是由自己和法多姆兩兩均分。
接著是下一盤、再下一盤、下下一盤。
氣氛劍拔弩張,無形的壓力上演著空中戰。每個人都警戒著下一道菜上桌的時機,計算著該怎麼先發制人,壓制對手。
「喔,來了!」
聽到朝倉的話,身體做出反應。慧一隻手牽制著阿尼瑪們,另一隻手企圖把菜餚往自己面前挪。法多姆也不甘示弱地伸出手來。
就在那一剎那──
「唔!」
「嗯……」
雙方停下了動作。
端上桌來的是一盤奇形怪狀的肉塊。令人聯想到椰子的球體裝在盤子裡,一共有四個。從變色發黑的外皮縫隙間隱約可見森森白骨。看起來像前端的部分是鼻子嗎?還是嘴巴?等等,這個該不會是……
「這是鹽煮羊頭。是道名菜喔。」
噫!
食欲一口氣消退了。不對,雖然知道不該差別看待食物,不過這個實在是……感覺非常腥,還可以看到像眼眶的洞。
慧倒抽了一口涼氣。
「法多姆,妳吃吧。」
「不不不,慧先生不是很餓嗎?請用,聽說這是道名菜呢。」
「不不不,不好意思,我可以等其他的菜,妳不必客氣。」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為了表達感謝之情,請慧先生務必接受我的進獻。」
當兩人毫無建設性地互相推諉時,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格里芬拿走一顆羊頭,毫不遲疑地直接啃了一口。面無表情的臉上沒有絲毫抗拒,肉塊在轉眼間化為白骨。
「……」
「……」
慧與法多姆兩人面面相覷,有種相識以來應該是首度心靈相通的感覺。雙方不約而同地盯著格里芬看。察覺到這兩道敬畏的目光,桃紅色頭髮的阿尼瑪「嗯?」了一聲,抬起頭來。
「幹嘛?怎麼了?」
「沒事,只是覺得妳好猛。」
她的肉體生存能力大概是最強的,就算漂流到遠海的孤島上也能找到可食用的果實或魚類,有什麼吃什麼地存活下去。
回過神來,朝倉正呵呵笑著。
他擦拭著眼角的淚水,窄小的肩膀顫抖,一副笑到不行的樣子。之後似乎發現到慧的視線,他舉起單手表示:「抱歉。」
「你們太好笑了,我沒想到能看到這麼有人味的互動。哎呀呀,我好像應該改變一下自己對阿尼瑪的認知。」
「你果然也對阿尼瑪抱有像是機器人的印象嗎?」
小心翼翼地詢問後,朝倉搔了搔腦袋。
「唉,老實說,我之前對她們的印象是來歷不明。畢竟技本向來保密到家,不會讓不必要的情報外流。記得我一開始聽說他們把戰鬥機的駕馭單位做成女孩子時,心想『是鬼扯蛋吧?』」
「我想也是。」
合理的感想。反過來說,慧不希望會將她們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的人在政府機關裡亂搞。
「我一開始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她們接觸,但最近已經不太會意識到這一點了。彼此都不愉快的話也會起爭執,雖然在一些無法讓步的地方會有意見衝突,不過這一點在面對一般人類的時候不也一樣嗎?」
「的確。」
「所以我現在不會用特別的眼光看待她們。我把她們視為同一個部隊的夥伴,而不是工具或交通工具,不會有什麼奇奇怪怪的顧慮。該關心的時候就關心,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對吧?慧徵求法多姆的同意,但法多姆回以一記冰冷的眼神,壓低聲音「喔~」了一聲。
「你有關心過我嗎?」
奇、奇怪?跟想像中的反應不一樣,她果然心情不好嗎?有種不小心誤觸開關的感覺。
「可是。」
朝倉的神情稍微認真起來。
「如果一般的女孩子擁有一般的精神狀態,就很容易被恐懼擊潰。你也不例外。要是我,不管要搭乘的是多麼厲害的戰鬥機,我都不想遇上那麼大量的敵人。」
「嗯。」
「你們曾經遇上一對十,甚至是一對二十的空戰吧?」
「是啊。」
的確,在這方面上,她們的精神構造與一般人不一樣。戰鬥才是本分,勝利才是使命。這是雀爾芙之前在拉菲爾奪還作戰中說過的話。即使長著一副楚楚可憐的少女外型,剝下這層外皮之後,英勇好戰的烈火精神就會冒出頭來,在砲火中突進。
然而,慧沒有自信能好好說明那種轉換,也不想多說多錯,招致誤會。
「畢竟總得有人要去做,害怕地待在地面上發抖,最後也只會被『災』幹掉而已。」
「對了,而且。」做了平淡的總結之後,慧突然想到。
「新裝備、戰術?也發展出來了,就像友軍的數量一瞬間暴增一樣,所以我們並不是隨時隨地都在跟數量多於我方幾倍的敵人戰鬥。」
「這次沒帶Parallel Minds來喔。」
聽到預期之外的發言,慧「咦?」了一聲。而法多姆意興闌珊地看著旁邊,半瞇著眼欣賞牆壁的設計。
「因為在上一次作戰中突然讓它全面上陣,好像發生了各種沒有預期到的狀況。目前正在實驗室裡進行檢修,暫時無法使用。」
「真的假的啊!」
沒有它還能完成這次的任務嗎?不僅要牽制俄軍,還得要排除南蒙古的「災」?感覺難度突然三級跳了,說不定會變成一對五,不,甚至是一對十的局面。當慧難以掩飾動搖時,法多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更何況,使用它的話,又會被慧先生羞辱。」
「……啥?」
她在說什麼?看到愣住的自己,法多姆的臉色更難看了。想了一會兒之後,慧「啊!」了一聲,意會過來──她在說探索戴高樂號時的事情吧?格里芬掀了實體化的雀爾芙的裙子。
「等、等一下!那不是我,是格里芬幹的好事!我反而是阻止她的人。」
「可是你看了吧?」
「這個嘛……」
「看了吧?」
……
聽到這不由分說的語氣,慧低下頭說:「嗯。」法多姆緊皺起眉頭。
「退一百步來說,把那件事當成不可抗力之下的意外好了。但是我在回程時曾經嚴正地提出了抗議才對,而你的回應不僅含糊其辭,隔天還擺出一副忘得一乾二淨的態度,那算什麼?」
「不……」
「你所謂的『關心』是這麼一回事嗎?」
喔喔喔!
總算懂了。
原來如此,所以她才一直這麼不高興啊。慧覺得自己已經道過歉了,但是裝沒事的態度惹得她很不爽,很鬱悶。
「抱歉啦,我沒想到妳會這麼介意。」
「我很介意。我反而無法理解你為什麼會覺得我不介意。」
法多姆氣呼呼地別過頭去。
不是,因為妳總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成熟模樣嘛!表現出在教導無知小孩的感覺,誰知道妳會因為被看到內褲就那麼驚慌失措啊。
想抗議但還是閉上了嘴。怎麼想都是自找麻煩,結果只會火上澆油。當慧嘆了一口氣,想要再跟她解釋一次時──
「Acakypa.」
店員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向朝倉招了招手,語速極快地對他說了幾句話。
朝倉站了起來,一臉疑惑地歪了歪頭。
「好像有人打電話找我。我去去就回。」
「啊,好的。」
內心雖然想著「不要丟下我!」,但慧沒有說出口。腳步聲遠去,留下一陣尷尬的沉默。空氣很尖銳,可以強烈地感覺到無言的憤怒。
(唉!)
可惡,知道了啦!隨便妳怎麼罵都行,如果這樣可以讓妳消氣就好。
慧做好覺悟,就在他深吸一口氣,準備全面投降的那一刻──
颼!
他感覺到一陣涼意,背上寒毛直豎。彷彿被人拿匕首抵著脖子,又像是在空戰時被「災」繞背的感覺。
怎麼回事?
慧轉頭一看後,僵住了。
三道人影站在桌子旁邊。不知道是何時出現的,用冰冷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
站在最前頭的是一名個子嬌小的女孩,穿著無袖襯衫加高腰的七分褲裙。雙腳與肩同寬,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大到與那張鵝蛋臉不成比例的眼睛特別令人印象深刻,小巧的唇瓣揶揄似的彎著。
惹人憐愛的少女模樣。只不過,只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不屬於人類的存在,而那頭中分且高高澎起的頭髮帶著眩目的暖橘色光芒。
(阿尼瑪……!)
就在慧不禁想站起身時,少女抬起手,微微歪了纖細的頸項。
「給我老實地坐著。我們可不是兩手空空地過來,想動手的話你們也會傷亡慘重喔。喂,那個綠色的也是。」
法多姆半站起身,一隻手緊緊抓著叉子,琥珀色的眼睛裡滿是強烈的緊張。
「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嘛!我們今天不是來開戰的。只是打聲招呼而已,打擾嘍。」
暖橘色的少女拉開鄰桌的椅子坐下,翹起褲裝下的雙腿並靠上椅背。
跟在她左右兩側的是兩名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一個是穿著絨毛夾克外套的軍服少女,五官深邃,水藍色的頭髮剪得很短。可能是沒有眉毛的緣故,給人的印象有點奇異。她高挑的身軀挺得筆直,面無表情地站著。
另一個是穿著圍裙洋裝的少女。她與前述的那個人形成對比,臉上帶著微笑,眼睛細細的,看不見眼珠子。米色的鮑伯頭隨性地到處亂翹。
每個人的髮尾都一閃一閃地發著光──是阿尼瑪。三名反「災」戰的最強戰力出現在一行人面前,這是用常識難以想像的事態。慧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無法理解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的思緒一片混亂。
凝結的空氣中,暖橘色的少女視線巡梭一圈,以興致盎然的表情說:
「從髮色來看,那位是格里芬,那位是法多姆吧。怎麼沒看到伊格兒?我想那邊那位小哥應該不可能是伊格兒吧?」
(她們知道我們?)
她們是什麼人?
慧臉色發白,甚至在莫名的恐懼下感到呼吸困難。
「在詢問別人的身分時,要先報上自己的名字。我想這是不分東西洋的基本禮儀,難道沒人教過妳嗎?」
法多姆視線銳利,冷冷地盯著橘髮少女。
「不過,不用報上名字吧。妳們是特有色暖橘與海水藍,裘拉薇麗克與拉絲特裘卡──俄羅斯航空宇宙軍第972親衛航空戰隊的阿尼瑪飛行部隊,通稱『芭芭琪卡』。」
「俄軍?」
這次任務的假想敵,世界上第一批投入實戰的阿尼瑪。
名叫裘拉薇麗克的少女哼了一聲。
「知道我們是誰的話就輕鬆了。我單刀直入地說重點:我們要汗博格的礦山。不管是『災』還是人類,敢來阻礙的傢伙都一律排除。愛惜小命的話趕緊回家吧,我們也不忍心擊落在遠東幫忙處理『災』的夥伴。」
她擺出將桀驁不馴演繹得淋漓盡致的態度。當慧對她勝券在握的發言感到啞口無言時,裘拉薇麗克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雖然要我們二話不說地把你們擊落也行,不過只有我們擁有對手的情報也不公平嘛。所以我才特地跑來警告你們。感謝我吧,這是我們偉大俄羅斯的仁慈。」
「還仁慈呢。」
法多姆哼笑了一聲,半瞇起眼睛,露出無比輕蔑的眼神。
「一個在帝制、共產主義和民主制度上都一事無成的失敗國家,還那麼自大。」
「啥?」
橘髮少女的上半身輕輕一晃,一隻手肘撐著膝蓋,往前探出身體。
「愛耍嘴皮子的,妳給我小心一點。我基本上雖然很寬容,但是有幾件事不能容忍。侮辱祖國就是最不能忍的一項。妳敢再說一次,我就用AK堵住妳那張髒嘴。不希望門牙被打碎的話就給我老老實實地坐著。」
法多姆聳了聳肩。
「真不巧,我是被人不分青紅皂白地命令就會反彈的性格。對了,我想到一件會讓妳很火大的事情呢。畢竟是個油價下跌就能讓整體經濟崩盤的國家,我懂妳覺得可恥的心情。」
匡啷!──一聲巨響響起,裘拉薇麗克踹翻了椅子。她走到法多姆面前,倨傲地俯視她,全身散發出洶湧的怒氣。
「當個舉國被美國燒光兼去勢的小跟班,妳很開心嘛!在美國佬的保護傘下酣睡了大半個世紀,睡到忘記自己有多少斤兩了嗎,日本鬼子?」
「不勞費心,伊萬。我們比妳們有自知之明,不會蠢到把將近百分之五的GDP拿來挹注在軍事費用上。」
法多姆緩緩站起身,挺直背脊,反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嬌小的裘拉薇麗克。
「自尊與國力不成正比的國家真是悲慘,不得不拿媲美新興國家的預算,假裝自己是世界盟主。仗勢、恫嚇和偷襲都成了家傳絕技。這次也要用同一招嗎?沒有正面交鋒的實力,所以仗著人多勢眾來威脅恐嚇。」
「是不是威脅恐嚇,妳要用自己的身體確認看看嗎?」
裘拉薇麗克瞬間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法多姆也不甘示弱,在快碰到鼻尖的距離互瞪,空氣緊繃顫抖。裘拉薇麗克瞇起眼睛。
「這麼說來,在貝兒庫特那時候趕走東部軍的Su【追擊機】-27的人也是妳吧,翡翠綠色的子體?我家小妹妹似乎受到你們不少關照,就算沒有這次的事情,我也打算找一天討回這筆帳……正好,現在就來打一場吧!」
金屬聲與腳步聲響起,她背後的少女們殺氣驟增。名為拉絲特裘卡的阿尼瑪往前踏一步,穿著圍裙洋裝的女孩子笑著將手伸進懷裡。
「等、等一下!妳們冷靜點!」
慧忍無可忍地介入,按著裘拉薇麗克與法多姆的肩膀,把她們兩人拉開。慧觀察著兩人的臉色說:
「妳們在做什麼?阿尼瑪的職責是與『災』戰鬥吧?同為阿尼瑪卻在這種地方打起來,像話嗎?法多姆,妳也少挑釁別人。」
「哎呀,慧先生,你想袒護俄羅斯嗎?」
「我不是要偏袒任何一方,只是不想見到戰鬥機在地面上打起肉搏戰而已。」
聽到慧憮然不悅的回應之後,裘拉薇麗克一副被人當頭棒喝的模樣。她眨了眨眼睛後,噴笑出聲,微微顫抖著肩膀。
「沒錯,我們的機體和腦子全是為了空戰而存在,不是用來在這種狹小的地方扭打成一團。你很明理嘛,老兄。」
「裘拉。」
拉絲特裘卡悄聲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橘髮的阿尼瑪挑起單邊眉毛。
「沒時間了嗎?算了,今天是來跟你們打個照面,畢竟要是你們在戰場上墜毀,我們就連對手的長相都不知道了。」
她嘆了口氣,扶起踹倒的椅子。
「目的達成。我們走吧,拉絲特裘卡、蒂.歐。」
方才的殺氣宛如假象一般一掃而空。喚作蒂.歐的女孩翻飛圍裙洋裝的裙襬,依舊頂著笑容跟在裘拉薇麗克背後。拉絲特裘卡也準備轉身離去,卻又好像注意到什麼似的停下腳步,轉身朝著這邊走過來。
「妳、妳要幹嘛?」
慧被她能樂面具般的容貌氣勢壓制住,而她將嘴唇湊近他耳邊。
「不要隨便碰裘拉。剛才若是你再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兩秒,我就把你那條手臂切下來了。下不為例,給我記清楚了。」
!
瞥了嚇得一跳的慧一眼,拉絲特裘卡轉身離去。她走到裘拉薇麗克的身旁,眼神溫和下來,站得像個保護公主的騎士。
店門關上,音樂再度開始流放。全身上下的緊張感一解除,鉛塊般沉重的疲憊湧了上來。
「哎呀~不好意思,我接到一通奇怪的電話,一直被拖著無法掛斷。各位點餐沒問題吧……嗯?」
朝倉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注意到氣氛不對勁,他不可思議地環顧整桌的人。
「發生什麼事了嗎?」
結果,一行人沒有加點就離開了店裡。
自己一行人的行蹤竟然那麼輕易就敗露,太危險了,此地不宜久留。慧向朝倉說明了事情經過,決定儘快回去與八代通會合。
朝倉正在用手機講電話。慧帶著格里芬循著來路往回走,同時丟了個眼神給法多姆。
「妳啊,太快跟人吵起來了吧?要是那群傢伙直接動手怎麼辦?」
慧其實被嚇得心驚膽顫,要是再晚一步介入調停,說不定就來不及了。然而,法多姆卻不以為意地回答:
「不怎麼辦。不希望事情鬧大的人是她們,只要我們不先出手就不會演變成暴力事件。」
「咦?」
慧眨眨眼。
「妳、妳怎麼知道?」
「想也知道。如果是軍方的正式動作,那就不可能只有阿尼瑪們現身,護衛和管理人員應該也會登場。後者沒有出現,代表這是她們的專斷獨行,背著管理者耳目的私自行動。」
「為了什麼?」
「天曉得。她們說想來瞧瞧對手的臉,可能就是那樣吧。總之,在違令的情況下,東窗事發之後頭痛的是她們,所以她們再怎麼威嚇也不會出手,不致於動用武力。我是這麼判斷的。」
「所、所以妳才挑釁對方嗎?知道不會被揍,所以才肆無忌憚地開罵?」
「嗯,算是吧。」
個性好差勁!這傢伙果然很黑心,本性扭曲得九彎十八拐!
「請不要露出那種表情。我可不是只出於個人喜惡而擺出那種態度,而是因為俄羅斯這個國家只要見到對手示弱,就會立刻得寸進尺攻過來,所以這種好戰的態度剛剛好。請你用『被小覷就完蛋,被看輕就將軍』的想法來看待。」
「是小混混吵架嗎?」
「差不多。話說回來,格里芬,剛才那三個人,所有人的臉和名字都一致嗎?」
「嗯。」
桃紅色頭髮的少女瞪大眼睛,想了一會兒後歪著頭。
「Su-27和MiG-29認出來了。可是剩下的那一個認不出來,我沒看過那種特有色。」
「我想也是。」
咦?
「等、等一下,Su-27和MiG-29?她們嗎?可是,她們說的名字完全不一樣啊。Su-27不是芙蘭卡【Flanker】,MiG-29不是弗肯【Fulcrum】嗎?」
「那是NATO取的代號。她們在本國裡的暱稱是Su-27M-ANM裘拉薇麗克和MiG-29SMT-ANM拉絲特裘卡,所以身分顯而易見。問題在於最後的那一個人。」
「好像是叫蒂.歐吧?」
法式米色的頭髮,身穿圍裙洋裝的少女。她一直帶著微笑,完全沒有開口說過話。
法多姆點頭。
「俄羅斯裡沒有那種暱稱的機體。雖然把斯拉夫文字的д和о連起來會得到相同的發音,但意思是before或until,怎麼想都不像是戰鬥機的名字。」
「會不會是什麼縮寫?」
「有可能……但不管怎麼省略現有的機種名稱,都不會是д.о。說到底,俄國機經常只用記號、數字來代表,不取暱稱。」
說完後,她突然陷入沉思。
「不對,說的也是。縮寫數字讀音的話,可以想到一個。如果說д是два? д【二十】цать,о是оди【一】н的字首……」
「21?」
聽到格里芬的回答,法多姆點點頭。
「對,使用21作為製造編號的航空器,隨便想都能想到好幾架。戰鬥轟炸機Su-21、教學練習機Yak-21,但是最有名的應該是MiG-21。NATO代號──費緒貝德【Fishbed】。號稱生產數量高達一萬架次的舊東方集團的最暢銷機種。」
「費緒貝德。」
大名如雷貫耳。那是象徵著冷戰時期蘇聯的機體。圓筒形的機身加上三角機翼,在空戰紀錄片裡肯定會率先登場的機體。
「妳說那個人就是它嗎?」
「不知道,不過可能性很高。問題是對方為什麼要隱瞞MiG-21這種舊型機的身分?我不認為現在有必要隱匿這種機體的存在,在這個時間點上,完成讓它符合現代標準的升級也很不自然。是不是有什麼無法正式公開的異狀?亦或是──」
琥珀色的眼睛越瞇越細。
「搭載了類似『誘蛾燈』,無法公諸於世的裝備呢?」
一股寒意竄過背脊,兩個月前的記憶歷歷在目。連日蜂湧而至的「災」、地平線上鋪天蓋地的玻璃藝品光芒、菲律賓海上的死戰。
「總之,」法多姆繃緊表情。
「既然剛才出現的阿尼瑪有三架之多,那我們要重新擬定戰略。畢竟不能期待以數量取得壓制力,也預想得到在實戰上會相當不利。況且我很在意我方的行動外洩這件事,必須從根本上重新調整作戰方針。」
「……」
不安有如烏雲湧上心頭,裘拉薇麗克那句「愛惜小命的話趕緊回家吧」迴盪在耳裡。就在慧握緊拳頭,吐出一口氣的瞬間。
「鳴谷先生。」
朝倉轉過頭來,單手按下手機的結束通話鍵。他放慢了腳步,並肩走在慧的身旁。
「會合地點改了。大學似乎被警方壓制了。」
「警方?」
「他們好像在找八代通先生,說是入境管理上有問題,要強迫他去做筆錄。雖然在最後關頭被我們的人員發現並攔下來了,但是內部現在似乎還亂成一團。」
「不、不要緊吧?」
「他們姑且讓八代通先生從後門逃走了,但在那之後就沒了消息。我之前有告訴八代通先生發生緊急情況時的會合地點,我想他應該是往那邊去了。」
真的假的?
情況糟透了,蒙古高層說要成為我方盟友的事呢?在這種狀況下,完全不曉得停在納來哈的子體是否真的平安無事。
「會合地點在哪裡?」
「中央街區的旅館。那是我們用來作為安全屋的地方,蒙古政府應該不曾掌握到它的存在。地方距離這裡不遠。雖然以安全性而言是大使館最安全,但大使館裡監視的耳目眾多。」
「慧。」
格里芬不安地仰望他,玻璃珠般的眼瞳游移。
慧隱藏起內心的動搖,對她微笑。
「沒事的,那個大叔沒那麼容易被逮到。現在八成在避難的旅館裡面吃飯了,還會擺出一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架子,抱怨警察幹嘛來干擾他的調查。」
「可是……」
「不用擔心啦!」
慧一邊說一邊加快了腳步。
沒事,應該不會有事。他正以麻煩透頂的表情等著我們才對。畢竟他可是那個八代通先生,怎麼可能被敵人抓到。慧不希望有這個可能。
然而,越是裝出樂觀的態度,內心越是焦急。不安揮之不去,負面的想像一個接著一個地湧上。
可惡,拜託,千萬要平安無事啊!
慧加快奔跑的速度,指甲深深陷入緊握的掌心裡。
*
「嗨,你們很慢耶,我都等到不耐煩了。你們是跑到路邊吃草了嗎?我還以為你們是飯吃太飽,走不動了呢。」
八代通在吃肯德基,茶几上放滿了眼熟的紅色包裝。這裡是鄰近中央廣場的旅館,位於最頂樓的蜜月套房。白袍壯漢坐在椅子上慢條斯理地吃著午餐,腳下居然還在接受女性的腳底按摩服務。捲起來的西裝褲管與白花花的小腿令人看傻眼。
他無視拚死拚活跑過來的一行人,「唔!」了一聲,低頭看向按摩的女性,嘴裡碎碎唸著:「有點痛,可以再輕一點嗎?」、「Softly,妳聽得懂英文嗎?不對,不是用力,是輕一點!痛痛痛!」
「八代通先生。」
慧的聲音裡流露出疲憊。
「你被警察追捕了吧?還好嗎?」
「嗯?當然沒事啦,官吏的行動模式在每個國家都大同小異,鑽他們的漏洞對我來說是輕而易舉。不擇手段起來,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呃……
這個人是公務員沒錯吧?
「幹嘛?表情那麼奇怪。話說回來,你們遇到什麼事了?只是要躲警察的話,躲在大學裡也可以啊,何必特地打斷我調查出土飛機,叫我到這種旅館裡來避難?說明一下理由。」
「我是很想說明啦……」
按摩的女性一臉莫名其妙地看了眾人一圈。她好像聽不懂日語,不過這些事還是不能隨便讓人聽見。看到慧遲疑的模樣,八代通把腳抬起來,比手畫腳地告訴那位女性:「妳可以回去了。」
確認房門關上之後,他挑起眉毛說:「所以?」
「發生了什麼事?」
「俄羅斯的阿尼瑪出現了。」
慧開始講述蒙古餐廳裡發生的事情,說明打給朝倉的奇妙電話、出現的三架阿尼瑪及近乎恐嚇的警告。
「我們的行蹤被俄羅斯知道了啊……」
八代通摩挲著下巴。雖然還是有點不正經地打著赤腳,臉上的神情卻嚴肅了起來。
「經濟部出賣我們的可能性有多少?」
「怎麼會!」
朝倉一副大吃一驚的模樣搖搖頭。
「不可能!您知道他們現在有多少與日本合作的投資案嗎?同意合作請求轉頭就賣掉隊友,這完全是自殺行為,很有可能會在國際上失去信用。」
「既然如此,就是從其他管道洩漏的。你有沒有什麼頭緒?這個國家裡知道我們行動的還有哪些人?」
「哪些人……」
朝倉一臉困惑地歪著頭。
「不,沒有那種人啊。除了經濟部的人之外,知道這件事的只有神泉3M和大使館的工作人員而已。」
「那就是其中一方了。順便問一下,神泉3M是百分之百的日資嗎?該不會有蒙古政府的資金投入吧?」
朝倉倒抽一口氣,皺起眉頭,表情很難看。
「有國營的資源開發公司出資。因為有一條以百分之十五的資本額參與開採的條件。可是,不會吧……」
「不是不可能的事吧。既然出了錢,就會有一定程度的介入人員和組織。其中一者成為後門的可能性非常高。」
「……」
「再問一件事,對方管轄的政府部門是?」
「礦產資源管理局。」
「那邊跟俄羅斯的關係呢?」
「雙方正在進行大規模的礦山開發合作案。」
「這就對了,情報八成是經由那邊流出去的。跟神泉3M說,叫他們現在立刻清查對外聯絡記錄。在這幾個小時內,曾經有過密集聯繫的傢伙就是後門。把他揪出來之後,讓他遞送假情報掩飾我們的行蹤。至於情報外洩了多少,等到那之後再來調查。」
朝倉神色一變,拿出手機,語速飛快地確認狀況並下達指示。
「這裡安全嗎?」
慧開始擔心起來問道,八代通則哼了一聲。
「天曉得,不過照現況來看,不管在哪裡都差不多危險。在情況明瞭之前,沉住氣做好準備吧。」
不久後,朝倉掛斷電話,抬起頭來。
「姑且先切斷聯繫神泉3M的情報途徑了,目前只能與大使館取得聯絡。我們就在這裡待命吧。我沒讓神泉那邊知曉安全屋的存在,待在這裡應該會比無頭蒼蠅似的亂跑安全。」
「要等到什麼時候?」
納來哈的子體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落到俄軍的手裡?慧擔心得不得了。也許是察覺到他的焦躁,朝倉轉頭對他說:
「如果神泉3M內部真的有內鬼,在控制住情況之前無法隨意妄動。無論再怎麼加快動作,收拾善後應該都要花上幾個小時。我們搞不好要在這裡躲上一晚,不對,大約兩晚。」
「那麼久?」
那麼慢條斯理的沒問題嗎?應該在為時已晚之前採取行動吧?
正當慧想上前逼問時,他的視野傾斜,腳下踉蹌,失去平衡後跪倒在地。
奇、奇怪?
使不上力。法多姆在千鈞一髮之際扶住他,抓著他的上手臂,將他拉回來。
「急也沒有用,我們才剛經過一場高強度的急行軍,稍微恢復一下體力吧。調整好狀態,確保緊急時能夠行動也很重要。」
她的眼神說著「不要逞強」。的確,仔細想想,自己一行人從一早就持續飛行了五個小時,抵達烏蘭巴托後又東奔西走,不知不覺間累積了疲勞。慧回答:「好吧。」,請法多姆鬆開手。
「你要看嗎?」
八代通隨手把客房服務的本子遞過來,上頭用英文和蒙古文寫著按摩、擦澡等服務。
「大使館似乎會買單,你可以隨便叫。」
慧接過來並嘆氣。
真是的,自己一行人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
因為被稱為安全屋,慧原本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裡面只是很普通的旅館。
這裡從表面上看起來,是一間由馬來西亞投資的會員制住宿設施,目前也有一般會員入住,大廳和公共區域有許多人來來去去。據朝倉所說:「與其特意打造可疑的專用防空洞,從既有設施裡租房間比較不容易引人注目。」嗯,的確,要是市中心有一棟主人不明,用途也不明的大樓會非常醒目。由於是會員制,可以保障住宿客人的品質,就某種意義上也可說是一種合理的安全措施。
慧小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外頭的天色已經暗了。沒看到八代通和朝倉的身影,也許他們貼心地移動到其他房間去了。茶几上放著鑰匙和錢包,便條紙上寫著:「有事就到○○號房來。女性(?)們在△△號房。」
慧緩緩地起身前往浴室。沖著熱水澡,意識漸漸清醒過來,無從宣洩的焦躁感也稍微減輕了一些。正如八代通所言,在情況穩定下來之前,除了靜觀其變之外別無選擇,無頭蒼蠅似的亂跑導致所在地暴露毫無意義。
慧擦拭著頭髮,回到房間裡打開電視。當地的新聞、綜藝和音樂節目陸續出現在電視上。想當然爾,慧完全聽不懂節目內容在說什麼。他茫然地看著看著,不久後電視上開始播放碳酸飲料的廣告,氣泡破掉的聲音和冰涼的水滴讓飲料看起來非常好喝。他突然感到口渴,打開了冰箱,想看看旅館有沒有供應飲料。
(居然是空的。)
橘色的燈光照亮空蕩蕩的冷藏室。就連製冰盒裡都乾乾淨淨。
再看看客房服務的本子,上面全是酒類,找不到他想要的那款飲料。儘管上頭寫著Soda,但是他想起以前在上海的旅館點了同樣的東西時,送來的是完全沒有甜味的氣泡水。雖然不曉得蒙古的蘇打是什麼樣的東西,但是他不想重演同樣的錯誤。
(去買吧。)
記得大廳有販賣部,一直悶在房間裡也只是徒增憂鬱,就當作出去走走散心吧。
穿上便服,拿起錢包,慧關掉電視和冷氣的電源後走出房間。
「啊。」
鎖門的時候,旁邊傳來一道聲音,淺桃紅色頭髮的少女快步走了過來。
「慧。」
「嗨。」
「你要去哪裡?」
「去買點東西。妳呢?」
「我想來看看你的情況。因為你一直睡,我很擔心。」
慧將鑰匙收進口袋裡,轉頭對她聳聳肩。
「託妳的福,我的疲勞消除得差不多了。現在就算叫我再來一次長途飛行也沒問題。」
「那可以再去一次蒙古餐廳嗎?」
「那個就先別了。」
好不容易才忘掉的說,食慾一下子都沒了啊!
「不過,我想喝點東西。妳要一起來嗎?我打算到一樓的販賣部看看。」
「要。」
格里芬小步小步地走到慧身旁,玻璃珠般的眼睛直仰望著他。
通過走廊後進入電梯,來到一樓之後,迎接他們的是柔和的古典樂。大理石地板上映照出吊燈的燈光,高級的沙發對面可以看見兌換貨幣的櫃檯及服務台。身著制服的女性服務人員略顯無聊地打量著四周。
販賣部位於牆邊,有時裝店、特產店和熟食店。熟食店的店面前陳列著報紙和香菸,讓慧聯想到日本的便利超商,停下了腳步。他踏進狹窄的店內,物色起陳列櫃,沒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萬國共通的紅色包裝碳酸飲料。他拿了一罐,轉頭問格里芬:
「妳呢?有沒有想要什麼?」
「優酪乳。」
「是哪一個呢……」
完全無法把產品名稱和內容物連結起來。有些從顏色上看起來很像,但不曉得實際上是什麼東西就買簡直像在賭博。猶豫到最後,慧拿了一瓶包裝上寫著BIFIDO–YOGHURT的飲料。反正上面寫的字看起來很有比菲德氏菌的感覺,應該不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東西吧。
又選了幾樣點心零食後,慧把商品拿到收銀臺,用不熟悉的圖格里克紙幣結完帳時,格里芬一直看著隔壁的商店。
「怎麼了?」
「可愛。」
格里芬指的地方展示著一套色彩繽紛的民族服飾。有點像旗袍,但是剪裁很寬鬆。腰部繫著一條帶子,看起來也像是日本的和服。
「妳喜歡這種類型的衣服嗎?跟妳平時的穿著風格很不一樣耶。」
「看起來很暖和,我喜歡毛毛軟軟的。」
「像是絨毛布偶裝?」
「我想被它包著睡覺……」
那只是喜歡棉被而已吧?慧忍住吐槽,凝神細看那套服裝。胸口處掛著Feel free to try this on的牌子,用手機終端翻譯的結果是「可供試穿」。嗯。
「妳要穿穿看嗎?」
格里芬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圓滾滾。
「我沒有那麼充裕的經濟能力,就財政上來說不可能。」
「不,只是試穿而已,不用花錢。」
慧示意她看上面掛的吊牌,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單字看。不知道是不是看懂了,她轉過頭來點點頭。
「OK,那就走吧!」
朝店裡的人招招手,比手畫腳地詢問是否可以試穿之後,女性店員笑容可掬地同意了,並且把格里芬帶進更衣室。
「喔!」、「喔!」的聲音從更衣簾後傳來。短褲伴隨著衣物摩擦的聲響掉到地上。赤裸的雙足僵硬地動來動去。看來她是第一次讓別人幫忙穿衣服,踩著完全談不上優雅的舞步,前後左右地轉著圈圈。
「嗚喔!」
發出了很驚人的聲音耶,不要緊吧?
慧擔心地等著時,更衣簾打開了。一道嬌小的人影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絲絹質地在白色燈光的照明下熠熠生輝。
(唔……哇!)
空氣雍容華貴,彷彿有一大朵花兒盛開了。金色的刺繡、帽子上的寶石和長長的流蘇綴飾將大氣點綴得鮮明亮麗,被攏到前方的頭髮孕藏著光芒,帶著憂鬱的眼睛看著這邊。
好惹人憐愛。娃娃般的少女抬起臉龐,氣若游絲地張開唇瓣說:
「好重。」
一開口就是這個嗎?慧瞬間幻滅,但還是再度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
很適合她。大概是因為她的容貌原本就如夢似幻,就算穿上非日常的裝束也完全不會撐不起來,反而更凸顯了白皙的肌膚。她總算站直了身體,捏著袖子張開雙手,「嗯。」的一聲挺起胸膛。
「怎麼樣?」
「嗯……還不錯啊。」
慧的臉紅了起來,視線無法控制地飄來飄去。不,老實說是「很可愛」,不過當著面告訴對方太難為情了。感覺一不小心就會誠實地讚嘆起來,說出:「不妙!好可愛~拍照,拍照!」之類的話。
太破壞既有形象了。
不過,即使只有含蓄的讚美,格里芬也十分開心。她緊抿著嘴,看到鏡子裡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每次轉起圈圈,洋裝的裙襬就翩翩搖曳。
店員笑容滿面地上前說了幾句話,雖然語言不通,但可以大致上明白她在說什麼。「真是太適合了!」、「要不要買個禮物送可愛的女朋友啊?」
慧誠惶誠恐地問了句:「How much?」聽到的價格是目前所持現金的幾十倍。
再見。
就在他搖頭的瞬間,他看見擺放飾品的商品架,上頭陳列著不少富有民族色彩的小配件。
慧走近商品架確認幾項物品的價格。嗯,這個價位好像還能接受。
「格里芬。」
慧招招手,將架上的其中一個商品遞給她。格里芬歪了歪頭。
「手套?」
「外面很冷嘛。如果是這個,我就能買給妳了,但也要妳喜歡啦。」
手腕上的皮草和點綴在整體上的刺繡很可愛,格里芬端詳它,然後問:「那慧呢?」
「慧不買手套嗎?」
「我?我啊……」
他喜歡更簡約一點的設計。不過也罷,說不定會在寒冷的夜晚裡移動,要是遇上緊急情況,手卻凍僵就不妙了。
「那就買兩雙……可以嗎?」
「嗯。」
慧請店員結帳。格里芬戴上手套後盯著手掌,然後幸福地瞇起了眼睛。
「是一對。」
她的嘴角綻開笑意。
「跟慧一起,用一樣的。」
(咦?)
慧住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格里芬笑了。她露出自然的笑容,彷彿平時的面無表情全是錯覺。
怦咚──心臟高聲跳動,喘不過氣。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從喉嚨深處湧了上來。
「那、那我在外面等,妳去把衣服換下來吧。不要傻呼呼地忘記自己的衣服喔。」
「好。」
格里芬老實地點點頭,回到更衣室。慧摀著胸口等待甜美的氣息遠去。心臟怦怦跳著,氣溫不怎麼高,身體卻在發熱。怎麼搞的?我到底是怎麼了?悸動太強烈,背後搔癢難耐。
慧走出店外深呼吸。等一下,這是那個嗎?常在連續劇或漫畫裡看到的Fall in什麼的嗎?不會吧,居然在這種時候,再怎麼說都太搞不清楚時間和地點了。我們正四面受敵,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抓耶!結果我卻在這裡酸甘甜,心癢癢,嗚哇!
「你這是什麼怪表情,演默劇嗎?你從剛才開始就太好笑了,小哥。」
聽到這陣低啞的嗓音,慧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轉頭一看──是橘髮少女。少女半瞇著大大的眼睛,搔搔腦袋。
……
啥?
「裘、裘拉薇麗克!」
慧尖叫著往後退,轉身想向店內的格里芬示警。
「啊~慢著慢著。用不著擔心,我只有自己一個人,不打算打架,也不打算進行麻煩的口舌之爭。所以你冷靜點,在大廳裡喧嘩會打擾到其他客人吧?」
裘拉薇麗克攤開雙手,表示自己沒有加害之意。的確,在她身上沒看見武器類的物品,附近也沒有可疑的人影。
「懂了嗎?那就放輕鬆一點,別露出那種像看見殺父仇人的眼神。是說,站著太累了,要不要到那邊的沙發上聊聊?」
「妳是來幹嘛的?」
慧明顯緊張地問。說到底,從她有辦法輕易地侵入會員制的旅館來看,不能輕忽大意。就算她一聲令下,有俄羅斯的特殊部隊衝進來也不奇怪。大概是發現了慧不肯放鬆警戒,裘拉薇麗克嘆了一口氣。
「不相信我呢~唉,也罷,那就在這裡說吧。我有兩件要事要說,首先是中午那件事。不好意思啊,我意氣用事了。」
她低頭道了歉。看到她頭頂上可愛的髮旋,慧大出意表。
「我本來並不打算採取那種態度,想要更紳士地跟你們見面,但有個讓人火大的傢伙。」
裘拉薇麗克彆扭地噘起嘴。她在說法多姆嗎?嗯,的確,那傢伙不在場的話,情況應該會更不一樣。
「妳是特地過來說這個的嗎?」
裘拉薇麗克皺起眉頭。
「這很重要吧。我可不想害俄羅斯的阿尼瑪,被人認為是破壞對手用餐時間也不以為意的大老粗。就算對方是敵人,做錯事就該承認。這是我們的作風。」
還扯到作風來了。
看來她是個性格有點複雜的人。自尊心高又衝動,有自己獨到的正義感。合得來也就罷了,踩到地雷似乎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慧有點謹慎地催促她說:「然後呢?」
「妳剛才說有兩件要事吧?剛才的道歉我明白了。還有另外一件事呢?」
「……」
裘拉薇麗克別開視線,一改先前的旁若無人,露出客氣拘謹的表情。她張了張鼻翼。
「我想打聽貝兒庫特的事情。」
簡短地低語。
「中午原本也是為了這件事去見你們的。關於那傢伙在日本受到的待遇,我有些實在無法釋懷的地方。你們當初到底打算對她做什麼?」
「什麼打算?」
「少裝蒜了。你們知道貝兒庫特的能力吧?妥善運用那傢伙的話,何止周邊國家,說不定連美國那種超級大國都能放倒。結果你們卻把她帶到空無一物的海上,就這樣把她發射到外太空去了。我實在搞不懂,難道你們想把她改造成衛星軌道武器嗎?」
「才不是那樣。」
誰想出於個人喜好想把她送上天啊。如果可能,慧至今依舊希望她留在身邊,與格里芬三個人一起再度漫步在小松的街道上。這個願望之所以無法實現沒有其他原因,全是因為自己一行人的作戰計畫太天真了。
「我們只是想爭取時間,解除她身上的『誘蛾燈』機能。」
「啥?」
裘拉薇麗克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
「為什麼要解除『誘蛾燈』機能?她可是為此打造出來的阿尼瑪耶。」
「所以說!」
慧感到徒勞無功的同時向她解釋。或許對俄羅斯的阿尼瑪來說,同類只不過是用完即丟的工具。就算之前的友機說她是自爆兵器,貝兒庫特大概也能接受,說著「好,是這樣啊。」可是,至少貝兒庫特對她自己的樣子感到苦惱,她渴望著籠子外面的人生。
慧把他們相遇之後的來龍去脈、貝兒庫特重拾記憶、八代通的決定與計畫告訴裘拉薇麗克,她聽完之後,表情變得呆若木雞,喘不過氣似的吐出一口氣。
「你們想把她變成一個普通的阿尼瑪。」
「對。」
「為了讓她活下來──僅此而已。」
「是啊。」
想瞧不起我們的話就儘管那麼做吧。反正戰鬥狂八成無法理解。
然而,裘拉薇麗克神情嚴肅地盯著半空中,緊抿著嘴巴沉默不語,平靜下來的雙眼裡靜靜地反射著吊燈的燈光。
怎麼了嗎?慧有點擔心時,看見她閉著眼睛,揚起下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跟她……只見過一面。在造訪新西伯利亞航空飛機工廠的時候,一場高官貴賓雲集的典禮上。我和拉絲特裘卡也被打扮得花里胡哨地站在台上。當時我在舞台旁看到了她。一個純白色的,彷彿將世上所有汙穢全部洗去的阿尼瑪,靜悄悄地站在那裡看著我們。」
「……」
「那是一雙嚮往光明的眼睛,只有那雙眼睛留在我的記憶裡。結果到頭來,我還是沒能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渴望著什麼。不過……這樣啊,即使只是短暫的一陣子,但她在日本找到了她的容身之處啊。」
裘拉薇麗克垂下目光。
「作為祖國的守護者,我完全無法理解你們的行動。保護國家是我們的使命,能用的東西就要全部拿來用。如果殺掉貝兒庫特能夠打倒上百萬個『災』,那我認為我們絕對應該那麼做。不過──」
橘色的腦袋低了下去。
「感謝你們有尊嚴地對待她。即使她是個那樣的阿尼瑪,但依舊是我們的妹妹。因為我不想聽到她被拆解掉做情報解析,或是被當成拋棄式的炸彈。」
「妳……」
出乎預料的反應。就在慧僵住的時候,有人叫了一聲「慧」。
格里芬目瞪口呆地站在商店門口,灰色的眼睛交互看著自己和裘拉薇麗克。
橘髮的阿尼瑪站起身來,泰然自若地回望格里芬。
「提供你一個情報吧,小哥。」
她依舊看著別處,低聲說:
「烏蘭巴托的主要街區導入了俄國製的交通管制系統。表面上是用來取締違規車輛和防止交通堵塞,實際上追蹤的對象卻不只是車輛。只要變更監視攝影機的模式,也可以持續拍攝人類。」
「!」
「要逃的話最好快一點。你們揪出採礦公司裡的鼴鼠了吧?蒙古政府裡的親俄派打算趁還不算太晚時收拾你們,似乎已經做好不惜動用粗暴手段的覺悟。唉,畢竟以現在的情況來說,要是讓你們離開烏蘭巴托就追不到行蹤了,我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
「為什麼?」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種事?看到慧不加掩飾的困惑,裘拉薇麗克哼了一聲。
「因為我討厭戰鬥機之間的戰鬥被地面上的事搞得亂七八糟。即使正面交鋒,我們也能打倒你們,不需要政治或謀略的幫助。」
「況且──」她看了過來。
「也是謝謝你們為貝兒庫特所做的一切。這樣就兩不相欠了。下次在空中相見時,我會毫不留情地擊落你們。我的仁慈不會有第二次,給我好好記住這一點。」
裘拉薇麗克說聲:「掰啦。」後揮手離去,嬌小的身影融入大門外的黑暗裡。卸下緊張感之後,周遭的音樂重新回到耳邊。
「慧,剛才那是?」
格里芬像解除了定身咒般跑過來,混亂與疑問在小臉上打轉。然而,現在沒有時間慢條斯理地解釋了。如果裘拉薇麗克所言屬實,時限現在正迫在眉睫,他們就快失去逃生之路了。
「該回去了。」
慧拉起戴著手套的手,跑向電梯。格里芬似乎想問什麼,最後還是閉上嘴巴,默默地跟在後頭。
到達蜜月套房所在的樓層,穿過走廊來到法多姆的房間前後,慧按下門鈴。
沒有回應。
「是這個房間吧?」
格里芬點點頭,而慧再按一次門鈴。奇怪,她外出了嗎?可是過來的路上都沒有碰到她,環顧四周也沒發現其他人影。慧心裡忐忑不安。
「喂,法多姆!妳在嗎?回答我!」
慧用拳頭敲門,重複三次之後,他低頭看向格里芬。
「有鑰匙嗎?」
「有。」
「幫我開門,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格里芬在短褲的口袋裡摸索,掏出房卡插進門上的插槽。嗶!──短促的電子音效響起,門鎖解除。連轉動門把都令人著急,慧推開房門,幾乎是一頭衝進室內。
「法多姆!妳沒事吧!」
綠髮少女在他大叫的方向前面。用浴巾遮著胸口,正要從浴室裡走出來。白嫩光亮的肩膀和腰線微微泛著紅暈。
視線交會。
難以言喻的沉默充斥現場。
「……」
「慧先生。」
她的聲音寒冷如冰。
「你是故意的吧?」
「抱、抱歉!對不起!」
慧連忙走出房間,反手關上房門並仰望天花板。心臟在怦咚怦咚地狂跳。出大事了,慘了。不同於在戴高樂號上的時候,這次真的糗了。完蛋了,要被殺掉了,會在肉體上及社會上同時被抹殺。
「幹嘛?吵吵鬧鬧的,是在吵什麼?」
八代通從隔壁房間走出來,後面跟著一臉疑惑的朝倉。
「鳴谷?還有格里芬,你們在做什麼?忘記帶鑰匙,被鎖在門外了嗎?」
「不是。」
格里芬搖搖頭,一臉為難至極的表情說:
「慧說想偷看法多姆洗澡。」
「才不是!」
拜託妳,不要把結果與目的混為一談!那麼大聲地破門而入的偷窺狂,變態等級太高了吧!人格會被懷疑的。果然,八代通一臉凝重。
「我說你啊,格里芬就算了,那傢伙我不建議喔,畢竟她是會趁你在床上平心靜氣地睡著時砍掉你腦袋的類型。另外,伊格兒比較不會有後續糾紛。」
「你在說什麼啊!」
「還是說是那個?你是把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捅一刀的風險當成調劑,很享受這種情趣的類型?那我就不阻止你了,畢竟每個人的夜間嗜好因人而異。」
「就說了!」
就在慧說著「不是這個樣子!」否認此事的時候,房門開了。一臉陰沉的法多姆走了出來。她穿著平時的高腰裙及襯衫,環顧眼前排排站的眾人。
「我可以認為這是解決我憤怒的場合嗎?還是要我把憤怒換成忍氣吞聲,放著生怨恨利息的場合?」
「大概是要先釐清狀況,看看是否能酌情處理的場合吧。鳴谷,有什麼想說的話最好快說,趁被害者對你的觀感還沒變得更糟糕的時候。」
還觀感咧。
是在公開審判嗎?慧這麼心想,但也很感激能有個解釋的機會。總而言之,他先向法多姆道歉,感受著抗議的目光說明現在的狀況──在烏蘭巴托架設的監視系統、親俄派的動向以及目前他們正在逐漸失去逃離的時間。
八代通大嘆了一口氣。
「真是的,這裡也該說是冷戰中的柏林的政治都市了。不愧是只用一代就讓史上最大的帝國分崩離析的民族,對外態度也是千變萬化啊。」
「別佩服他們了,我們快點逃吧!距離我們剛才從大廳上來,已經過了不少時間。」
「不可能是──陷阱嗎?」
法多姆提出異議。
「比方說,打算等我們離開旅館後一網打盡。」
情報來自裘拉薇麗克這點應該讓她心有芥蒂,她一副非常懷疑的樣子。然而,八代通搖搖了頭。
「那個阿尼瑪輕而易舉地通過了旅館的安保系統吧?假如她是帶著惡意接近,那我們現在應該已經被槍口團團包圍了。換作妳會怎麼做?在掌握到對方的所在地,隨時可以投入戰力的狀態下,妳會只為了告知這個事實而跑來嗎?」
「不會。」
「那就代表這真的是個純粹的警告。好了,朝倉祕書,有逃脫的手段嗎?你應該不會叫我們接下來各自英勇奮戰,打出一條活路吧?」
「是不會。可是,我們不清楚對方的動向,必須稍微思考一下要逃到哪裡,又該用什麼方法逃。」
在他嘆氣的瞬間,簡訊的通知鈴聲響起。朝倉看向手機終端,咂舌一聲。他對眾人點頭說一句「失禮。」後走進法多姆的房間,湊到窗邊並低聲咒罵。
「怎麼了嗎?」
慧隨後跑上前,朝倉抬起一隻手制止他,以手勢示意他離開窗戶正前方,然後指向外面。
夜晚的街道上停了好幾輛小型巴士,蒙著臉的男人們接二連三地從後車門下車。他們穿著令人聯想到戰術背心的夾襖和軍靴,手上拿的東西怎麼看都是槍。看似隊長的男性大大揮動手,手下人員紛紛散開。
「是蒙古白色納粹十字,一個新納粹主義的民族主義組織。他們平時是以中國人、韓國人的商店為下手目標,可是……大概是被什麼人煽動,盯上了我們吧。那是一群腦子一熱就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的傢伙,很危險。」
說話的期間,毀損物品的聲音響起。大門似乎被破壞了,尖叫與槍聲同時傳來。
八代通問:「怎麼辦?」,朝倉則揉揉眉心。
「地下室可以通往隔壁大樓的停車場,我們從那裡搭乘預備的車子逃走吧。登錄時用的身分是跟日本大使館毫無關係的人員,追蹤起來應該很困難。我們儘快離開烏蘭巴托,到嘎丘爾特一帶跟蒙古政府接洽。一個國家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對這種暴行視若無睹,只要爭取到時間,情況就會變得對我們有利。」
「我現在倒是希望他們來查我了。」
八代通咒罵著離開了窗邊,拿起四散在床上的行李丟給格里芬。
「要走嘍。鳴谷,你也去拿你的個人物品,盡量小心別留下痕跡,兩分鐘後在這個房間前面集合。法多姆,妳可以動身了嗎?」
「拜某個人所賜,我已經準備萬全了。」
唔!
慧聽出她的話中帶刺,但也開始行動。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把看到的所有私人物品都放進包包裡,確認垃圾桶裡沒留下什麼奇怪的東西後離開房間。八代通等人已經在走廊上等著了。樓下傳來震動與騷動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聲音感覺比剛才更接近了。
朝倉將手機終端收進胸前的口袋裡。
「我們搭貨梯吧,走這邊。」
一行人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奔跑,前往與載客電梯相反方向的樓梯間。打開緊急出口,進入後方工作區後,一行人頭上頂著裸露的管線和白色燈管,操作電梯的配電箱。
停下腳步後,慧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心跳聲。一想到背後的緊急出口門會不會隨時被推開?敵人會不會大舉來襲?慧就難以鎮定下來。也許是周遭機械所散發出來的熱氣中所致,汗水從他的臉頰上滑下來。
「慧。」
格里芬抓住他的襯衫袖子。聽到她不安的聲音,慧安撫道:「沒事的。」時,突然發現她的手包裹在色彩鮮豔的質料裡。
「什麼啊,妳還戴著它啊?」
「這是慧買給我的。」
「是沒錯啦。」
「我很寶貝它。」
真是令人感激……不過,搭乘子體的時候記得脫掉喔,不然就無法進行直接連接了。
鈴聲響起,鐵灰色的牆壁分開,洩漏出藍白色的燈光。慧拉著格里芬的手進入貨梯後,朝倉迅速地打開配電箱的下方,插入鑰匙並輸入了幾個密碼。接著,顯示樓層的燈號熄滅,只留下B1。看來是切換成直達模式了。貨梯門關上,發出沉重的聲響開始下降。
四秒,五秒,六秒。
令人以為是永遠的沉默持續到最後,G力消失,抵達目的地樓層。貨梯門開啟,冷空氣侵襲進來。
「稍等一下。」
朝倉率先走出去確認周遭情況,他來回張望幾次之後,朝眾人示意:「沒問題。」
看到朝倉招手,一行人隨後跟上。穿過有如迷宮的通道,打開緊急出口後就是停車場。用混凝土灌澆而成的空間裡停放著轎車和貨車,左手邊遠處設有斜坡,街道上的光線從斜坡上照射進來。
太好了,敵人的魔掌似乎還沒伸到這裡來。
就在慧鬆一口氣的瞬間,法多姆出聲說:
「請等一下。」
琥珀色的眼睛瞇起,她抬起單手制止己方一行人的動作,往前踏出一步,緊盯著混凝土空間的深處。
「有人在那裡。」
「咦?」
凝神一看,車子後面有東西在動,以緩慢不穩的動作走了出來。
那是一名身穿制服的女性。她用手按著襯衫下的肩膀,拖著有如千斤重的一條腿,看起來好像受傷了。慧對她的側臉有印象。是在哪裡見過?慧搜索記憶後大吃一驚──她是服務台的女性工作人員。對方筋疲力盡地看向這邊。
「什!」
她露出來的半張臉腫得慘不忍睹,用手按住的肩膀也染著血。她被襲擊者攻擊了嗎?就在慧連忙想要跑過去的時候──
「不要過去!」
八代通出聲喝止了他。慧轉頭問:「為什麼?」後嚇了一跳。白袍男性的臉上出現可說是猙獰的表情。
「那是對方灑的餌,別上鉤了。」
「咦?」
也許是發現這邊沒有動作,女子放心地垂下肩膀。
不久後,她挺直腰桿抬起手臂,露出虛弱的笑容指向車子後面。這一瞬間,槍聲響起,女性飛了出去。
慧一時間無法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眼睜睜地看著女性在他面前以慢動作倒下。這彷彿是一個信號,武裝集團紛紛從暗處現身,一邊對著無線電高聲大叫一邊舉起槍。
「發什麼呆!快跑啊!」
慧被人推著肩膀,踉踉蹌蹌地躲到柱子後方。女性最後的模樣烙印在他的眼簾上。她死了,被殺了?為何?為什麼?
「她八成是在拷問下招出了這個地方,最後被當成誘餌利用吧。如果我們因為擔心她而跑過去就會被一網打盡;要是我們沒過去,她就會因為失去用處而被殺掉。事情就是這麼單純。」
法多姆平淡地回答,彷彿所有感情都從那張白皙的臉上脫落了。
「這……算什麼?」
「是現實,剝掉道德和倫理之後的人類社會本質。自己以外的性命沒有同等的價值,將屍體做成沙包,把俘虜派去擋子彈,讓小孩衝進地雷區。嗯,極其合理的判斷。慧先生,道德觀這種東西呢,充其量是日常和戰場後方的奢侈品。」
「怎麼會……」
「八代通先生!這個!」
朝倉把一項東西丟給八代通。是車鑰匙。他自己則放慢腳步,伸手探進懷裡,掏出漆黑發亮的金屬物體──是手槍。朝倉拉開滑套,揚揚下巴。
「那邊那輛Range Rover。麻煩你去把它開過來,我來拖住他們。」
「你一個人嗎?」
「請不用擔心,比起當間諜,這方面我更熟練。」
話還沒說完,朝倉就扣下扳機。一聲槍響,讓從幾十公尺外往這裡接近的男性翻了一圈。接著又是一發,講無線電的男性倒下。
就在慧瞪大雙眼時,一聲斥責傳來:「慧先生!」法多姆追著八代通的背影而去,而白袍男子已經跑得相當遠了。
慧連忙跟上。朝倉一邊持續開槍一邊穩步後退。敵人的子彈到處亂飛,被打凹的混凝土化為粉塵,模糊了視野。
就在慧拚命奔跑的時候,引擎聲在柱子對面響起──刺眼的光芒射入眼睛,金屬製的龐然大物發出刺耳的輪胎摩擦聲朝他逼近。
後車門敞開著,綠髮少女從後座探出半個身體來。
「慧先生,朝倉祕書!快上車!」
慧跳上減速的Range Rover。先是自己,再來是朝倉。他剛呼出一口氣,下一秒臉上卻沒了血色──少了一個人。沒看到桃紅色頭髮少女的身影。
「請等一下,格里芬呢?」
慧環顧四周,在柱子對面看見穿著斗篷罩衫的人影。她大概是在一開始的混亂中慢一步開始逃離,現在正拚命往這邊過來。
「八代通先生!」
「我知道!快讓她過來!」
槍擊變得更猛烈了,好幾發子彈打在車身外板上。慧縮著脖子與朝倉交換座位,朝格里芬伸出手,高聲叫道:「快點!」
「就差一點點了,加油!」
呼!呼!慧感覺得到少女的氣息,玻璃珠般的眼睛晃動著,距離遲遲無法縮短。快點,快一點!求求妳了!
「爸爸!右邊!」
法多姆發出警告。武裝士兵從其他出入口湧了出來,比之前的那一群人還近。看到我方的身影之後,對方進入射擊姿勢,其中一人舉起了圓筒形的武器。
「榴彈發射器!」
法多姆的叫聲與強烈的G力重合,車子跳躍似的往前進了好幾公尺──是八代通連續緊急加速又緊急煞車的緣故。千鈞一髮之際,失去目標的敵彈直接命中左後方的車輛。一聲轟隆巨響,烈燄沖天,引擎蓋飛了出去。燒得赤紅的空氣從側邊撲來,粉塵如散彈般襲來。
「混帳!還真是盛情款待啊!」
「還有一次!」
一看之下,敵人正在將砲彈填裝進折管式的砲身。大概是不太熟練的緣故,對方調整了好幾次角度。朝倉從車窗縫隙擊發子彈,但敵人的動作沒有停止,開一槍就會有十倍以上的鉛塊打回來。
「喂!格里芬還沒到嗎!」
聽到八代通的怒吼,慧咬緊牙關。她已經來到只剩下一點點距離的地方。還有三公尺、兩公尺、一公尺。
「爸爸!手榴彈!要來了!」
敵人架起發射器,完成發射準備,空蕩蕩的砲口對準了這邊。
「到極限了,要走了!」
引擎發出轟鳴聲。格里芬伸出手,慧也拚命地伸長了手臂。車子向前駛動,雙方碰到了指尖。太好了,趕上了!接下來只要全力把她拉上來──
「啊。」
少女的身體一歪,似乎被什麼東西絆倒了。快要握住的手鬆開來,慧連忙探出身體,拚命伸出去的指尖也只抓到了布料。手套滑落,而格里芬摔倒,只剩一塊色彩繽紛的布料留在他的手中。
「咦?」
灰色的眼睛愕然地看著自己,桃紅色頭髮的光輝漸漸遠去。緊握在手上的手套與她的臉重疊,幾十分鐘前的光景閃過眼前。
──跟慧一起,用一樣的。
「格里芬!」
呼喊聲被車子的排氣聲蓋過。
以熊熊燃燒的火焰為背景,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癱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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