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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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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短篇] 【现实灵异系】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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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30 11: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则故事的灵感来自我小学时期的一段古怪的回忆,街道尽头传来女人被杀女孩被虐的新闻,在街头巷尾变成了三姑六婆八卦的素材。似乎很多家庭都有着一些或多或少的小秘密,那些秘密。很多时候令人发狂、在心底发出无声的惨叫。学校里也因为这件事情非常紧张,甚至变成了我们镇子里的丑闻。所有的秘密都不希望被公开,一旦公开就好像剥离皮肤的肌体,充满了血淋淋的残酷和悲哀。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不知道我记忆中的那段丑闻和莫名灵异的传说是否已经远去?我离开故乡已经太久,但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充满了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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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蜻蜓



       那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
  我刚升上初中。和大多数十二岁的少年一样,我渴望长大,我刚刚学会如何稍微准确地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我的母亲是一个公司职员,爸爸是个执着而认真温和的首饰工匠,我生活在他们的保护之下,我的身体有些虚弱但成绩很好,是老师的宠儿,还是班长。我的生活很自然,就像游在池水中的鱼儿一样,我享受着淡淡的生活,日子对我来说,平静而亲切。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像爸爸一样的首饰工匠。
    那天早晨,我起得很早。来到了教室,竟还没有一个人。整个教室里静悄悄的。正是夏初,空气中充满了光的气味。而教室里却显得有一点朦胧,似乎蒙着一层雾。
  我觉得有些热,于是拧动了教室的电风扇开关。风扇在我的头顶上发出吱吱的启动声,越转越快,很快呼呼的风声充满了我的耳膜,我脱下背上的书包,懒洋洋地走向我的座位。放好椅子,放好书包,打开抽屉,一边听看头顶传来的呼呼声一边感受看风扇搅动空气带来的丝丝凉意。感觉有些昏昏欲睡。
  我趴到了桌子上,突然我看到了一个有些小心翼翼的身影从教室的门口移进了教室。那个人影似乎看见了我。她愣了愣,继续走进教室里。
  是个女孩儿。头发扎着披肩马尾,我看到在她的脑后,别着一个很别致的金色发卡。女孩儿头顶的黑发顺着她很好看的额头滑下来,又从耳朵的旁边形成了一道很神奇的孤线,牵向那个漂亮的金色发卡。较之女孩儿,那个发卡更加使我注意。
  但我很快就将注意转向了发卡的主人。那是个很好看的女孩,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似的。她长得很脆弱,带着一种易碎的玻璃般的质感。干净的脸庞使人想起洋娃娃,但是却比洋娃娃更精致,而且使人觉得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温柔的气息,宛如初夏抚过水平的风儿,激起了我心中沉睡着的一点什么。
  女孩子穿着我们中学的蓝制服。裙子遮到膝下一部份,水蓝色的水手式长领子衬她的黑发,成了一种绝妙的组合。
  我偷偷地望着她,她放好了书包,在教室第一组靠墙的最后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双眼若无其事地望向黑板。
  但我从她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因陌生而起的不安。
  她是谁?为什么进我们班来?
  我身为班长,觉得自已有责任问清楚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我站起身,离开座位走向女孩。她扭头看我。
  “你好!”我抬起头说。
  “嗯……”女孩儿安静地回应我,但却没有再看我。我在她的座位旁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你是……?”
  “嗯,我是今天刚刚转学……” 女孩看我的脸,她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挠了挠后脑勺。果然是转学生,我想。
  “啊!”我点了点头,起身回到座位上。我刚才看清楚女孩头上的发卡了。那个发卡,是一只展开翅膀的金色蜻蜓。
  渐渐地,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和我一样纷纷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那个女孩并开始议论纷纷。而那个女孩在众人的目光下越发地显得无所适从,脸上也渐渐显出了不安的神情。她开始用手捏住自己的发脚,反复地搓动,似乎是她掩饰自己内心不安的方式。
  上课了,班主任走进教室。她是个很有威严的中年女性,一张脸拉得很长酷似山羊。她一走进教室,教室里响起的吵杂声立刻就停止了。大家都看着老师,想看看她会开口讲些什么。
  班主任用她的小眼睛扫视了教室一周,她看见坐在教室角落的女孩儿,于是招招手,示意要女孩走到讲台边。我们全班人的目光同时射向女孩,她的脸顿时变得胀红,极不情愿地站起身,走向讲台。她一直低头,直到站在了讲台边上仍然不肯抬头。
  “这位是今天刚转学来的文小穗同学,小穗,和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文小穗”三个字。
  这个名字让我想起风下摆动的金色的麦浪。
    可女孩子却低着头,憋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我在台下看她,觉得她真可怜,直替女孩捏一把汗。
  终于,名叫小穗的女孩抬起头,她怯生生地看着全班的眼睛。我想她这时的脑子里一定是一片空白。
  全班鸦雀无声。
  我悄悄地伸出手,把大拇指翘起来,冲讲台旁不知所措的小穗挥了挥。小穗注意到了我对她做的手势。
  我冲她微笑。
  她突然下决心似地闭上双眼,大声地对着全班说道:“我叫文小穗!!请大家以后多多关照!!”
  那声音好大,使全班同学为之一震。而我也吓了一跳。名叫小穗的女孩忽然轻松了许多似地笑起来,虽然那笑声仅仅在她脸上闪现不足三秒钟,但我分明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对我表达的感激。
  而一种激情也从我心中油然升起。
  一节课,我都在不时地偷看坐在角落的小穗。她捧着英文课本,有些呆呆地托着腮帮,不时做做笔记,但令我有些遗憾的是她竟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感到心头小鹿乱撞,头一次上课时感到心猿意马。
  下课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我有些不知所措,以为自己上课偷看小穗的举动败露,心里也忐忑不安。但走进办公室,却发现老师正在用一种异常热切的笑容迎接我。
  我心中的不安顿时一扫而光,一颠一颠地走上前去:“老师,您找我啊?”
  “啊,小龙。” 老师把教案本塞进抽屉里,点点头坐端正了对我指指她办公桌前的椅子:“坐吧。”
  我坐了。
  “今天咱们班来的那个新同学叫文……文……” 老师一边说,却想不起小穗的名字。我连忙接茬道:“文小穗。”
  “喔,对,文小穗。” 老师托了托她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点头说:“她刚转学过来,老师看了她在原校的成绩,不是很理想。所以,老师希望你能帮她尽快赶上大家的学习进度。”
  “啊?我?” 我受宠若惊。
  “嗯,你是班长,成绩也不错。” 老师点点头,笑道:“刚才还看到你给她鼓劲来着。”
  我的脸顿时一热。
  “你是个好孩子,希望你能多帮助小穗。”
  我点点头答应下来。老师又从私人的角度跟我说小穗的性格好像有点内向,希望我在各个方面多关心她。我欣欣然。
  回到教室,我就按照老师的要求开始搬桌子,班上的同学们纷纷用古怪的目光看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当我把桌子从第三组的第二排拖到第一组的最后一排小穗的座位旁边时,班上的男生立刻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怪叫。
  “江小龙要追女孩子了!”
  “小龙你表现得真明显!”
  “呀!!下流!人家不要了!”
  “啊!不要不要!”
  我抬头,红着脸瞪怪叫的那些男生,大声说:
  “不是的!是老师……”
  “老师会让男生和女生一起坐吗?”
  “就是啊!”
  “江小龙看你一副乖学生的样子,没想到……”
  “啊!都说不是啦!……” 我有口难辩,扭头看看小穗的座位。小穗没在座位上——我真庆幸她没在座位上。
  怪叫声越来越大,我只好放弃争辩,继续去拖我我的椅子。可是班里的男孩们还是不肯放过我,说的话越说越黄。我忍气吞声,故意不把他们的话放在眼里。
  这时上课铃响了起来。
  铃一响,我直感到可以喘口气了,坐在座位上连大气都不敢出。班主任领着小穗从教室的门口进来,想必也找她谈过话了。
  全班哑然。小穗走向我旁边的她的座位。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看,直到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一个上午,小穗都没有讲话,我发现她甚至没有听老师讲课,而是心神不定地搓着发梢,不时望着窗外,可却又找不到她眼睛中在注视什么的焦点。我看她瘦瘦的颈脖和细细的手指,还有乌黑的头发,还发现在她的眼睛深处藏着一抹小孩子少有的忧郁。
  在她的脖子上,我隐约看到了一块青瘀的痕迹,但我立刻觉得,自己这样盯着一个女孩的脖子看一定很怪异,于是立刻收回了自己好奇的目光。我们就这样,谁也不开口地度过了一个上午的时光。午休时间,教室里很快就跑得连人都不剩,为了抢到午饭好吃的菜常常要这样一下课就冲向食堂,要是在平时,我也是最先冲出教室的人之一,可是今天……
    小穗呆坐在座位上,无所适从地望着课桌。我以极其慢的动作收拾好书包,想着怎么开始和她交流。
  “嗯……去吃午饭吧?” 我思索了良久,竟憋出了这么一句话。还没等她答话,我的脸就发烧了。
  但我仍然打量着她,尽量用一种平和冷静的眼神。
    她没反应,眼睛盯着课桌。
  “喂……去吃午饭吧?”
  我咽了一口唾沫,重复着说。
  小穗像是才刚刚注意到我在和她讲话,显得异常惊讶的样子。我抓抓后脑勺,感到自己很笨。
  “你……说什么?”
  她问我。我于是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次。她呆了一下:“嗯,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那怎么好?去晚了就没有好吃的菜了。走吧走吧。” 我叉起腰说:“你喜欢吃苦瓜吗?”
  “苦瓜?”
  “是啊!又苦又没味的苦瓜,现在这时节,食堂最喜欢做苦瓜了。”
  “不要。”她摇摇头,慢吞吞地说:“我讨厌苦瓜。”
  “那就快点,去晚了就只剩苦瓜了。” 我想拖起她的手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但是突然间我意识到一些什么,缩回了想要伸出去的手。她缓缓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我在她前面走出教室,向操场那边的食堂走去。操场上到处是来往的学生,看着他们手里捧着的盒饭,我觉得我真是饿了。
  小穗默然地走在我后面,很小心地和我保持着一段不可捉摸的距离,我不时放慢脚步回头等她,初夏的阳光下她就像一头生病赢弱的小狗,无依无靠地走着。而当她注意到我放慢脚步时却立刻不安起来,无所适从地用她纤细苍白的手指抚弄发梢。
  我退到她身边:“你是从哪里转学过来的?”
  “绿川市。”
  “好远啊,我爸爸也是绿川市人。”我试着找一些我们共通的话题。爸爸是绿川市人,和小穗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我在这时真高兴爸爸是绿川市人,这让我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感觉。
  “啊?你爸爸?”
  “嗯。他是城里有名的首饰工匠。”我点点头:“绿川市,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
  “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有湖,湖边有好多草,水里有风信子,还有蜻蜓。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喔……很喜欢湖吗?”
  “我喜欢蜻蜓。红色的蜻蜓。” 小穗说。
  我说我也喜欢蜻蜓。喜欢蓝色的蜻蜓。小穗惊喜地笑起来,原来她的笑容可以这样明媚,简直就像可以和阳光融为一体。她突然很认真地对我说:“我家后面有个片水塘喔,水可干净了,水边长着蒿草,水里也有风信子……。”
  “水塘?你家后面?” 我问。
  “嗯。”
  “你家在哪?”
  “在城南的小区。”
  “啊?我也住城南小区。”
  我一边说着一边奇怪地想,小区并不大啊,我住城南小区那么多年了怎么就没发现我们小区有水塘?难不成是我的观察力出了什么问题?
  “小穗,你到底住在城南小区的哪里?下午放学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呀。” 我笑着提议道:“好吧?”
  “嗯。”她点点头。
  我这才想起吃饭的事,连忙和她一起加快脚步走进食堂。可是不幸的是好吃的菜早就被抢光了。只剩下了苦瓜,还有冬瓜做的酱油汤,还有炸得很干的鱼。全是我最讨厌吃的东西。我扭头看小穗的表情,很显然这也是她讨厌的食物。但不吃不行,我们俩各要了一份用铁饭盒装着的饭,当我们把饭端到桌旁肩并肩地坐下时,小穗向我道歉。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她用勺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苦瓜说:“要不,就不会……”
  “没关系,苦瓜这东西,听说营养超丰富的。” 我说着,拼命把一勺苦瓜放进嘴里:“你喜欢什么?”
  “哎?什么……什么?”
  “就是喜欢吃什么呀,喝什么呀之类的。”
  “嗯……我喜欢喝橙汁。” 她说。
  “我也是!”
  接着我们俩开始东拉西扯地聊起天来,很快就没有了原来的不安和拘束。我发现我们俩身上竟然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我们俩都讨厌苦瓜,喜欢喝橙汁,都喜欢蜻蜓,这是之前就知道的,而其他我们俩都讨厌的食物可以列出长长的一张表格。我和她都最喜欢语文课,喜欢《哈利·波特》还有CLAMP的漫画书,还有喜欢听不带唱词的大提琴曲,都会画画,都不善长运动。说这些的时候小穗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虽然笑得不够释然,我总觉得在她的眼睛里有些什么我不能了解的东西,宛如多菱的宝石,从别一个角度看去也许会发现意想不到的秘密——即使那个秘密藏在宝石的最深处。
  虽然如此,这一切还是着实让我感到欣慰和兴奋,说真的我在之前根本就没有和我有如此多相似点的朋友。我想起来老师让我给她补习,于是问她哪个科目最差劲。她摇摇头说是数学。
  “那么我们以后放学,我给你补习数学好吧?” 我问她:“四点半放学,给你补习到五点半。”
  “嗯!”她感激地猛点头,可是脸上随即又产生了不安的神气:“可是,那么晚回家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们不是可以一起回家吗?两个人的话,回去的时候虽然电车比较乱,可也不用担心,对吧?”
  她点头笑了。我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平时我连碰都懒得碰的苦瓜竟然连一片都剩下。
  下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放学时给小穗补习数学,我发现她的数学并不差。有的公式定理记得比我都清楚,随便找一道题无论难易她都能很快解出。让我汗颜的是她的计算能力比我强上许多。但一问上次她转学前的成绩,低得惊人。
  “上次,数学考了30分。”
  她说。我张大嘴巴,怎么也不相信她这样的能力会考出个30分来。
  “那时是怎么了?考试的时候?” 我忙问。
  “我也不知道。就是心慌,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紧张?”
  “也不是,就是算不出来,怎么也算不出来。” 她困扰地说着。我挠挠头,从口袋里掏出手表,一看发现竟然五点三十五了。我开始收拾书包:“今天先回去吧?”
  “嗯。”
  我们俩一起走出教室,又开始东拉西扯地聊天。我们聊到了动画,小穗说她很喜欢那部名叫《银河铁道之夜》的动画片。我笑起来。我说那部片子的主题歌我还会唱呢。小穗笑着叫我唱那首歌。于是我鹦鹉学舌地用日文唱起来。一边唱一边特兴奋地手舞足蹈。直到我们俩笑得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不知不觉,我俩走到了学校附近的电车车站。城南小区是这个城市最近郊的一个小区,住在那边的人家庭经济和住在市区的人相比比较差。电车小站有点破。水泥上贴满了久未清理而一层层叠在一起的宣传单。阳光有些热,我的黄色T恤也微微被汗水所浸湿。等电车的人不少,但孩子就我和小穗两个人。为是下班的人群高峰时期所以街上的人很多,绿灯在街道的那边一闪一闪,指挥着穿行的人群和电线杆和蜘蛛网状的电缆在城市上空交错,提醒人们电气时代仍未过去。空中没有云,风拂过蒙尘的蓝天让人产生一种不可言状的幻想。往时我一个人等电车时总是觉得有些怅然若失,感到自己在这世界上是多么地渺小。
  而今天却破天荒没有产生那种感觉。我侧脸看了看小穗。她头上那个金色的蜻蜓发卡散着太阳光般美丽的光华。
  “你的发卡真好看。” 我说。
  “是我妈妈送给我的。” 小穗高兴地说。
  “真想拿在手里看看是什么感觉。” 我喃喃自语。
  “行呀。”小穗看看四周,小心翼翼用耳语对我笑:“等没人的时候给你看。”
  “真的?”
  “嗯。”
  电车伴随看咔咔的声音驶过站台旁,往滑行了几米缓缓地停了下来。车门开启,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车门去,我和小穗被挤到了后面,等我们上车时已经没有了座位。在拥挤的车厢里我们俩站在后车门两边的铁扶手旁。
我们就这样,谁也不开口地度过了一个上午的时光。午休时间,教室里很快就跑得连人都不剩,为了抢到午饭好吃的菜常常要这样一下课就冲向食堂,要是在平时,我也是最先冲出教室的人之一,可是今天……
    小穗呆坐在座位上,无所适从地望着课桌。我以极其慢的动作收拾好书包,想着怎么开始和她交流。
  “嗯……去吃午饭吧?” 我思索了良久,竟憋出了这么一句话。还没等她答话,我的脸就发烧了。
  但我仍然打量着她,尽量用一种平和冷静的眼神。
    她没反应,眼睛盯着课桌。
  “喂……去吃午饭吧?”
  我咽了一口唾沫,重复着说。
  小穗像是才刚刚注意到我在和她讲话,显得异常惊讶的样子。我抓抓后脑勺,感到自己很笨。
  “你……说什么?”
  她问我。我于是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次。她呆了一下:“嗯,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那怎么好?去晚了就没有好吃的菜了。走吧走吧。” 我叉起腰说:“你喜欢吃苦瓜吗?”
  “苦瓜?”
  “是啊!又苦又没味的苦瓜,现在这时节,食堂最喜欢做苦瓜了。”
  “不要。”她摇摇头,慢吞吞地说:“我讨厌苦瓜。”
  “那就快点,去晚了就只剩苦瓜了。” 我想拖起她的手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但是突然间我意识到一些什么,缩回了想要伸出去的手。她缓缓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我在她前面走出教室,向操场那边的食堂走去。操场上到处是来往的学生,看着他们手里捧着的盒饭,我觉得我真是饿了。
  小穗默然地走在我后面,很小心地和我保持着一段不可捉摸的距离,我不时放慢脚步回头等她,初夏的阳光下她就像一头生病赢弱的小狗,无依无靠地走着。而当她注意到我放慢脚步时却立刻不安起来,无所适从地用她纤细苍白的手指抚弄发梢。
  我退到她身边:“你是从哪里转学过来的?”
  “绿川市。”
  “好远啊,我爸爸也是绿川市人。”我试着找一些我们共通的话题。爸爸是绿川市人,和小穗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我在这时真高兴爸爸是绿川市人,这让我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感觉。
  “啊?你爸爸?”
  “嗯。他是城里有名的首饰工匠。”我点点头:“绿川市,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
  “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有湖,湖边有好多草,水里有风信子,还有蜻蜓。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喔……很喜欢湖吗?”
  “我喜欢蜻蜓。红色的蜻蜓。” 小穗说。
  我说我也喜欢蜻蜓。喜欢蓝色的蜻蜓。小穗惊喜地笑起来,原来她的笑容可以这样明媚,简直就像可以和阳光融为一体。她突然很认真地对我说:“我家后面有个片水塘喔,水可干净了,水边长着蒿草,水里也有风信子……。”
  “水塘?你家后面?” 我问。
  “嗯。”
  “你家在哪?”
  “在城南的小区。”
  “啊?我也住城南小区。”
  我一边说着一边奇怪地想,小区并不大啊,我住城南小区那么多年了怎么就没发现我们小区有水塘?难不成是我的观察力出了什么问题?
  “小穗,你到底住在城南小区的哪里?下午放学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呀。” 我笑着提议道:“好吧?”
  “嗯。”她点点头。
  我这才想起吃饭的事,连忙和她一起加快脚步走进食堂。可是不幸的是好吃的菜早就被抢光了。只剩下了苦瓜,还有冬瓜做的酱油汤,还有炸得很干的鱼。全是我最讨厌吃的东西。我扭头看小穗的表情,很显然这也是她讨厌的食物。但不吃不行,我们俩各要了一份用铁饭盒装着的饭,当我们把饭端到桌旁肩并肩地坐下时,小穗向我道歉。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她用勺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苦瓜说:“要不,就不会……”
  “没关系,苦瓜这东西,听说营养超丰富的。” 我说着,拼命把一勺苦瓜放进嘴里:“你喜欢什么?”
  “哎?什么……什么?”
  “就是喜欢吃什么呀,喝什么呀之类的。”
  “嗯……我喜欢喝橙汁。” 她说。
  “我也是!”
  接着我们俩开始东拉西扯地聊起天来,很快就没有了原来的不安和拘束。我发现我们俩身上竟然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我们俩都讨厌苦瓜,喜欢喝橙汁,都喜欢蜻蜓,这是之前就知道的,而其他我们俩都讨厌的食物可以列出长长的一张表格。我和她都最喜欢语文课,喜欢《哈利·波特》还有CLAMP的漫画书,还有喜欢听不带唱词的大提琴曲,都会画画,都不善长运动。说这些的时候小穗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虽然笑得不够释然,我总觉得在她的眼睛里有些什么我不能了解的东西,宛如多菱的宝石,从别一个角度看去也许会发现意想不到的秘密——即使那个秘密藏在宝石的最深处。
  虽然如此,这一切还是着实让我感到欣慰和兴奋,说真的我在之前根本就没有和我有如此多相似点的朋友。我想起来老师让我给她补习,于是问她哪个科目最差劲。她摇摇头说是数学。
  “那么我们以后放学,我给你补习数学好吧?” 我问她:“四点半放学,给你补习到五点半。”
  “嗯!”她感激地猛点头,可是脸上随即又产生了不安的神气:“可是,那么晚回家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们不是可以一起回家吗?两个人的话,回去的时候虽然电车比较乱,可也不用担心,对吧?”
  她点头笑了。我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平时我连碰都懒得碰的苦瓜竟然连一片都剩下。
  下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放学时给小穗补习数学,我发现她的数学并不差。有的公式定理记得比我都清楚,随便找一道题无论难易她都能很快解出。让我汗颜的是她的计算能力比我强上许多。但一问上次她转学前的成绩,低得惊人。
  “上次,数学考了30分。”
  她说。我张大嘴巴,怎么也不相信她这样的能力会考出个30分来。
  “那时是怎么了?考试的时候?” 我忙问。
  “我也不知道。就是心慌,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紧张?”
  “也不是,就是算不出来,怎么也算不出来。” 她困扰地说着。我挠挠头,从口袋里掏出手表,一看发现竟然五点三十五了。我开始收拾书包:“今天先回去吧?”
  “嗯。”
  我们俩一起走出教室,又开始东拉西扯地聊天。我们聊到了动画,小穗说她很喜欢那部名叫《银河铁道之夜》的动画片。我笑起来。我说那部片子的主题歌我还会唱呢。小穗笑着叫我唱那首歌。于是我鹦鹉学舌地用日文唱起来。一边唱一边特兴奋地手舞足蹈。直到我们俩笑得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不知不觉,我俩走到了学校附近的电车车站。城南小区是这个城市最近郊的一个小区,住在那边的人家庭经济和住在市区的人相比比较差。电车小站有点破。水泥上贴满了久未清理而一层层叠在一起的宣传单。阳光有些热,我的黄色T恤也微微被汗水所浸湿。等电车的人不少,但孩子就我和小穗两个人。为是下班的人群高峰时期所以街上的人很多,绿灯在街道的那边一闪一闪,指挥着穿行的人群和电线杆和蜘蛛网状的电缆在城市上空交错,提醒人们电气时代仍未过去。空中没有云,风拂过蒙尘的蓝天让人产生一种不可言状的幻想。往时我一个人等电车时总是觉得有些怅然若失,感到自己在这世界上是多么地渺小。
  而今天却破天荒没有产生那种感觉。我侧脸看了看小穗。她头上那个金色的蜻蜓发卡散着太阳光般美丽的光华。
  “你的发卡真好看。” 我说。
  “是我妈妈送给我的。” 小穗高兴地说。
  “真想拿在手里看看是什么感觉。” 我喃喃自语。
  “行呀。”小穗看看四周,小心翼翼用耳语对我笑:“等没人的时候给你看。”
  “真的?”
  “嗯。”
  电车伴随看咔咔的声音驶过站台旁,往滑行了几米缓缓地停了下来。车门开启,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车门去,我和小穗被挤到了后面,等我们上车时已经没有了座位。在拥挤的车厢里我们俩站在后车门两边的铁扶手旁。“我们真像门神。” 我说。
  小穗笑着点点头,我感觉到她认真地想过了我话里的含意。
  电车里的人数程抛物线的形式增长回落,我们刚上车时最然拥挤但仍然可以透气,但过了两站车厢里已经拥得好像沙丁鱼罐头一般,而随着电车的走走停停,车上的人也越来越少。等一出市区,车上就只剩我、小穗和司机三个人。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打打闹闹好不开心。
  电车驶过一座高架桥,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但今天的夕阳似乎来得格外早。不知不觉,苍白的阳光变得热烈而温厚,高架桥巨大铁杆的影子扫过我们的脸,一晃而过。
  我望着窗外。突然我发现窗外的环境发生了变化。金属制的高架桥消失了。空气中夕阳的光抚摸着大地。
    车窗外,摇晃的蒿草在湖水边动荡,我仿佛置身在那片动荡的草叶之中。我的脸被微暖的夏风所亲吻。
    身边,飞满了蜻蜓。蓝色的蜻蜓。在风中互相追逐,宛如梦境。
  我转头,一只鲜红的蜻蜓擦过我的脸颊。它像个来自异界的精灵,穿梭在蓝色的蜻蜓之中,从疾风里一闪而过。似乎是一道无法捉摸的幻影。
  我低下头,在我的脚下,开满了依水而生的风信子,它们夹杂在长长的蒿草下,随风招展。蒿草隐去,我的脚下清凉。清澈的水拂过我的脚踝,风信子在水中飘荡。紫花和蓝色的蜻蜓一起消散在残阳之中。
  我揉了揉眼睛。
  一切都消失了。我仍然身处电车之中。夕阳的光倒是如幻觉般真切。
  “小龙,到了。”
  坐在我旁边的小穗轻轻推推我。我一愣,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电车已经开进了城南小区的区外车站。从车窗里已经可以看见小区的公寓和住宅楼了。
  车门打开,我和小穗下了车,下车前我跟司机十分认真地躬道谢。小穗学着我的样子也对着司机行礼。
  我们从电车站走向小区的街道。已经是晚饭时间,空气里飘着炸小虾和剪鸡蛋的香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小穗伸出手,把一个什么递到我的面前。
  我看见小穗的头发披散下来了,她把手摊开。
    金色的蜻蜓发卡。
  我慎之又慎地拿起那个精致得惊人的发卡。仔细端详,发卡精致的程度越乎任何人的想象,它精确到蜻蜓的一片翅膀脉络,一个小小的腹部关节,由白金打造而成的,拿在手中相当地有分量。
  我看得入了神,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发卡上的做工风格异常熟悉。
  “真好看……很贵重呢,这是白金打制的……”
    过了好一阵,我才把发还给小穗。
  “啊?是吗?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小穗奇怪地问。
  “我爸爸是首饰工匠,从小我就跟他学做东西,不过我做得不好。” 我挠挠头:“我将来要像他一样,当个最棒的工匠。”
  小穗一声不响地听我说完,睁大眼睛看我。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真无聊对吧……哈哈哈……”
  小穗用力摇摇头:“不会,那是小龙你的梦想对吧?”
  “嗯,不太远大呀……”
  “不,我觉得有梦想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小穗沉思地说。我觉得她的话中似乎包含着另外什么意思,但是一时无法理解。
  她喃喃道:“真厉害,我也想要有自己的梦……但是,我什么都不会。”
  一阵沉默,我们各自默默地走路。很快就到了我家的小院外。
  “我到家了。” 我对小穗说。
  “嗯。”她笑了。
  “你家住哪儿?”
  “就在这街的尽头,拐角那儿的房子。”
  她伸手指指拐角。
  “嗯。你快回去吧。” 我推开自家的院门:“有什么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嗯。”她转身走向街道的拐角,在就要拐弯的时候转回头来冲我挥了挥手。我笑了,一直注视看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我的心里忽然有些奇怪。我住在城南小区12年,那拐角附近都是店铺,哪有住宅啊?而小穗说他们家的后面有个水池。那里周围根本就连水池的影子都没有呀。
    还是我疏于观察?
  我一边思索一边穿过小院,走到家门口,按下门铃。随着一阵叮咚咚悦耳声音的结束,妈妈为我打开了门,接过我的书包。
  “今天有什么好事啊?” 妈妈一边把我迎进门去一边问:“笑得这么开心。”
  “不告诉你。” 我一边有些撒娇地卖关子一边仔细地回想今天一整天的感受,我心中忽然充满了干劲,那种干劲积蓄在我的心里,久久不散。
  一定要去看一看小穗家后面的水塘的样子。我认真地想。

  这天爸爸回来得很晚。我和妈妈坐在饭桌旁等他回来。夕阳的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边火烧一般的灼热红云。然而伴随着时间的推移,红云渐散,天边幻化出现了一种无限向前延伸的深紫色。
  我肚子饿极了,可是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刚开始时妈妈让我等着爸爸回来再开饭,可后来左等右等还是没回来,妈妈于是想让我先吃,而我这时已经饿得过了头,全然没有味口。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打开了屋里的灯,这时门铃响了。我连忙冲去开门。妈妈也从匆匆地里屋的餐厅里迎出来。
  爸爸好好地站在门外。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沉沉地往下坠。打开一看,是西瓜。
  “怎么这么晚啊?” 妈妈关心地询问。爸爸笑笑:
  “遇上以前的一个老同学,多聊了几句。”
  我放好西瓜扭头看爸爸。他虽然是我的父亲,但乍一看还会让人误以为是我哥哥。
  妈妈也显得年轻,可和妈妈比起来爸爸穿着朴实,己经三十五岁的脸上却散发着年轻人才有的那种光彩,甚至带着一种稚气。他现在合上睫毛脱鞋进屋关门的样子活像一个少年。
  妈妈嗯了一声,走进里屋去。不一会儿餐厅那儿传来了电视机里的对白声。
  “真是的,饿死人了。” 我咕哝道。
  “对不起喔!好儿子!” 爸爸笑了,上前一步搂住了我,他的手臂有力,手指纤长,是标准的手工艺人的手。我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只好用力推开他。
  “哈哈,儿子!爸爸今天在街上买到了个好东西喔。” 他拍拍我的双肩,神秘地笑着。眼睛中充满了孩子似的期待。
  “好东西?”我好奇起来。
  爸爸所说的好东西一定是指给我做练习用的便宜而漂亮的饰品原材料。他支持着我,因为我梦想成为一个工匠而自豪,并因此常常夸奖我。
  “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他说。似乎我的好奇给他带来了难以形容的满足。不过每次都是这样的,我喜欢看爸爸满足的样子。从某种程度上说,爸爸给我的感觉和他的外表一样,更像是同辈的哥哥。这种感觉和妈妈给我的感觉不同,虽然我只有十二岁,但却能很清楚地区分妈妈的爱和爸爸的热情中那种微妙的差别。
  “今天晚上你做完作业和爸爸到工作间去,我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宝物。” 爸爸摸摸我的头,每次都是如此,他这种态度极大地加重了我的好奇心。
  我有成为首饰工匠的天赋,爸爸不止一次地提醒和告诉我。但是我觉得自己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我常想,和12岁时的爸爸比起来12岁的我一定差上一大截。
  “你们爷俩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呢!小龙刚才你不是直喊肚子饿的吗?” 妈妈在里屋喊。我扯起爸爸的手,走进里屋。刚要在饭桌旁坐下,妈妈面无表情地抛过来一句:
  “吃饭前要洗手。”
  我和爸爸汗颜,只好跑到厨房去洗手,洗着洗着爸爸忽然用手把一抹清水抚到我的额头上,我感到一股清凉从额头上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笑起来,在那抹清水中爸爸的形像显得格外清晰。
  晚饭己经凉了,但在初夏这并不是很糟糕的一件事。妈妈不时地唠叨着让我多吃蔬莱,一边询问爸爸工作上的事情。
  爸爸在一家大首饰店为人工作。虽然爸爸的工作比任何人都要出色,水平是一流的,可报酬却和别的二流工匠一样,因为他从来都不会和去别人争夺什么,在他心中,只要我们一家人能一起快乐地生活就是最大的幸福,在公司里当职员,常常受气的妈妈也因此能安心。

这些,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很佩服爸爸,如果每个人都像我的爸爸一样,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实际上,现在这个世界上,像爸爸这样善良的人正在减少。这是妈妈有一天对我说的。
  妈妈是深爱着爸爸的。
  所以才有了我。
  盘子里的煎鸡蛋正在减少。我感到自己的胃口出奇地好。吃着吃着,我发现盘子里只剩下一片煎蛋了。我禁不住不好意思地止了筷子。
  “小龙今天吃得好香啊,有什么好事啊?” 爸爸问道。
  “喔……爸,我今天看见了一个很棒的东西。”
  我说着。妈妈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这孩子,刚才我问他不说,现在你爸一问马上就招了。”
  “我儿子嘛!” 爸爸把最后那片煎蛋夹给我,不无得意地说。
  “我们班今天转来了个同学,她有一个发卡,特漂亮。”
  “发卡?”爸爸睁大了眼睛。
  “嗯。是一只用铂金打的蜻蜓,肯定是用手工打的。” 我点点头:“做得可好看了,又精致又逼真。”
  “蜻蜓?”爸爸的眼睛里绽放出一种异样的惊讶光芒。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的脸。
  “阿城,你怎么了?” 妈妈觉察出了爸爸的异样,叫出了爸爸的名字:“那发卡……”
  “啊,没什么。” 爸爸摇摇头,他低头扒碗里的饭,不再说话。原本温馨融洽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默。我也不说了,而是最快的速度吃完了那最后一片煎鸡蛋,然后回房学习写作业,盼着早点写完作业能看到爸爸说的“好东西”。
  不知不觉,写完作业时已经九点半整了。我冲出书房。爸妈在餐厅里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放映黑泽明的电影《乱》,爸爸看得津津有味,妈妈却有点心不在焉。
  “爸,我写完作业了。” 我双手搭在爸爸的肩膀上说。
  “啊,小龙,多少点了?”
  “电视上不是有吗?”
  爸爸这才注意到电视屏幕右上角的时间。他点点头,缓缓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啊,到了工作的时间了。”
  “嗯嗯。”我忙答。
  “都干了一天了,还要做啊?” 妈妈问爸爸,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别太累了,小龙明早还要去上学呢。”
  “不会很晚的。” 我和爸爸异口同声地说道。
  “得得,服了你们了。” 妈妈耸耸肩:“等一会,叫你们吃西瓜时就马上停啊!”
  “妈,我这也是学习啊。” 我做了个鬼脸。扯着爸爸就往外走。妈妈脸上的笑容即无奈又欣然:“等会不许拖啊。”
  “喔——”我们答。
  我和爸爸进了由小车库改建成的工作室。工作室虽小,但里面的工具可谓是一应俱全。不大的房间四面的墙上都排放着木柜子,柜子上排满了各种制作首饰要用到的工具和药品。在里面靠墙的地方放着爸爸的工作台,桌子上方吊着聚光灯,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用来称量重量的1071H ES手掌称和709P 金属打砂轮,以及许多种用来打磨不同金属的打磨石蜡。在桌子的另一边,是专门用来放天平、钻石刀和各个不同型号的熔金钳锅的工具台。
  爸爸走到工作台旁,打亮了聚光灯,他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坐下。这一刹那爸爸像是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挽起了衬衣的衣袖,显得自信满满。他的手臂上满是被滚烫的金属烫伤的痕迹。这些在别人看来也许丑陋不堪的伤痕在我看来却是经验的证明。我手臂上的烫伤没有爸爸的多,自然我的经验和能力也没有爸爸的多。
  爸爸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绵布包,神秘地慢吞吞地打开。我凑上去。
  在绵布包里,是两颗比绿豆还要小的红宝石,在聚光灯下它们多棱的表面绽放看耀烂夺目的光芒。那是一种从红宝石内里绽放出来的光,这种鲜红的光芒总给人一种莫可名状的希望。我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灯下的红宝石,恨不能钻到里面去。
  “完美吧?”爸爸问我
  “嗯……爸,这是天然的红宝石吧。” 我说。
  “嗯。纯天然的。给你练习最棒了,对吧?”
  “哎?不行!我会糟践了它们的!”
  我一惊连忙摆手拒绝:“我的水平……”
  “你可以做到。爸爸知道你行的。” 爸爸笑道:“小龙,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己经可以做很不错的首饰了。”
  “不行,我的水平太低了!上次做的戒指就失败了……” 我的冷汗都出来了。
  “你呀,就是缺乏信心。” 爸爸伸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不是信心的问题……” 我挠头。
  “小龙,你今天看见那个白金蜻蜓发卡了对吗?” 爸爸忽然问我。
  “啊,那个……”
  “有没有觉得手法和风格似曾相识?”
  我回忆了一下,那时我的确感到有点熟悉,那个蜻蜓的发卡……可爸爸怎么会……?难道……?
  “爸,难道那个发卡……是你做的?”我试着问。
  “嗯。是我做的。” 爸爸轻描淡写地说:“是爸爸在12岁那年独立完成的第一个作品。在今天你看来,怎么样?”
  “……”我一时无语。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东西是爸爸做的,更想不到的是,那竟是爸爸12岁时的作品。难怪今天爸爸听我讲到那个发卡的时候,脸上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再仔细一想,我立刻惭愧难当。爸爸在12岁时就能做出那样精致的东西,而我……
  “小龙,你有天赋。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看出来你一定成为一个比爸爸更加出色的工匠。” 爸爸笑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比爸爸更聪明,比爸爸手巧,手臂上的烫伤也比爸爸少。”
  “那是因为,我做得太少……”
  爸爸摇摇头:“不对,爸爸这手上的伤痕,都是12岁前留下的。爸也和你一样,在12岁前做的东西都很差劲,但那不足并不是技术上的原因。”
  “是什么?”我忙问。
  “是天赋。你手上的伤比爸爸的伤少不是你练习不够,也不是因为年纪不够大,而是你比爸爸灵巧。”爸爸回答得异常肯定:“还有你的心。”
  “心……”
  “做的时候,觉得很开心吧。爸爸很理解你的心情。” 爸爸点头说:“如果你用心去创造一件饰物,那么你就会发现,你所做的不只是一件饰物而已。”
  “我不明白,爸。”
  “以后慢慢会懂的。” 他笑着摸着我的头。我伸手抓往爸爸的手掌。
  “总之,这两颗红宝石是爸爸送给你的。你要做出一件你自己想做的东西。”
  “可是……”
  “试试看嘛。”爸爸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我突然间很清晰地意识到,在我面前的是我的爸爸。
  爸爸头一次给我如此强烈的“父亲”的感觉。我隐约意识到,如果我完成这件饰物,我就有可能变成像爸爸这样优秀的工匠,可以使用魔术般的手法创造令人惊叹的宝物。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妈妈在工作室外叫我和爸爸。爸爸弯腰将那两颗红宝石收到工作台下的保险柜里。我望着爸爸英俊的脸,他也望向我。接着我俩相视一笑。
  暖夜微寒。
  半夜当我躺在床上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了隔着地板、床铺和被褥从楼下传来的爸爸一边哼歌一边打磨金属的响起的沙沙声。

  日子渐渐过去,初夏过后进入盛夏。空气变得燥热。人们换上了夏装。
  而随着盛夏的到来,我们的假期即将开始。但令人愉快的暑假前,必须经过考试。这让小穗加倍地努力。每天下午的一小时补习时间基本上成了我和她做家庭作业的时间。我们总是在那一小时里完成老师布置的各科作业然后互相检查改正。我们俩就这样互相勉励着。
  而令我高兴的是,班里的同学们己经不再拿我们当玩笑的材料,大概是看到我和小穗都再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的关系。关于我们俩的玩笑都渐渐地消失了。这在我来说是最好不过的。
  我们俩的关系变得自然。小穗平和的脸上也常常绽放可爱恬静的笑容。
  但有一点不可思议。我每天和小穗一起回家,但却从来都没有机会到她家去转转。而小穗本身也很少提及她家里的事,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她,同时也没有更多地跟她谈起我自己家里的事。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提醒我,绝对不能问及小穗家里的事情。

[ 本帖最后由 青鸟童话 于 2008-6-30 11: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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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30 11:3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俩常常一起画画,在教室里阅读各种书籍,很少说话——大概是小穗的性格使然。
  然而我发现在家里发生了一些令人莫名不安的变化。
  从那天以后,爸爸不再像过去一样准时地回家,而常常推迟到天黑之后。我和妈妈在餐桌边等他,每天都等到饭菜变凉。刚开始的时候妈妈会一边唠叨着一边反反复复地把饭放进锅里去热。可最近妈妈的脸变得阴沉,常常默然地发呆。
  我很想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始终没能问得出口。隐约中我感觉到妈妈似乎在竭尽全力地忍受什么。而爸爸每天回来晚了以后,常常找一点连我听起来都显得荒谬不经的借口试图搪塞过去。什么店里有重要的客人啦,要赶工啦,遇到老朋友了之类的。而其中以“遇到老朋友”这个借口用得最为滥烂。
  我有时真想教教爸爸该怎么撒谎。
  爸爸每天回来时都会深情地拥抱我,我觉得这是爸爸没有改变的一个重要标志,但妈妈似乎并不这么认为。爸爸和妈妈单独在一起时常常沉默。空气里充满了令人不安的火药味。
  我不明就理。
  晚上我可以一个人在工作室里设计我的大作。我不知该怎么办。那两颗细小的红宝石在聚光灯下的光芒永不消失。我画了一张又一张的草图,但却拿不出一个完整的方案。我的头脑变得不好使。
  考试的前一天的下午放学,我照例和小穗一起在教室里温习功课。
  “背一下白居易的《卖炭翁》。” 我对小穗说:“考试的可能性很大。”
  “嗯。”小穗点点头。我翻开语文课本里的《卖炭翁》,准备纠正小穗可能发生的错误:“开始。”
  小穗于是开始背书。她每背一句我就点一下头。可是不知怎地,渐渐我的头脑变得不甚清晰,书本上的字也似乎渐渐地融化在一起,糊成一片。我突然间觉得自己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宛如被别人抹掉了记忆。
  “小龙。”小穗叫我,我没听见。
  “小龙……!”
  小穗推了推我的肩膀,我猛醒,扭头看小穗:“你背到哪了?”
  “怎么了?”小穗问道:“刚才眼神茫茫的。”
  “我也不知道。刚才头脑里一阵空白。” 我笑起来,抓抓自己的后脑勺。然而小穗却没笑,她表情严肃地问我:“一片空白?”
  “嗯,怎么了?这么认真。只是发呆罢了。” 我笑笑,一边说一边站在起身来收拾书包:“没事没事!回家吧。”
  小穗也没再说什么。她跟着我一起收拾书包。
  “明天就要考试了,紧张吗?” 我问小穗。
  小穗摇头。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终于笑了,答道。
  我们俩走出教室,学校里出奇地静,天色也比平时这个时候要昏暗。我们俩抬起头,天空中的阳光己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连接在天地间的黑色乌云。我看看天:“快下雨了,我们的动作可得快点。”
  小穗应了我一声。和我并肩迈步走过学校的操场,当我们走到操场中心的时候,天空中中的雨点大滴大滴地打下来。同时,乌云压得很低,一道苍白的闪电游过天际,尾随而至响起了一声惊雷。小穗愣了一下,木偶般地站定住了。
  雨越下越大。我的背被雨水打湿了。看看小穗,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活像一只因落入陷井而受惊的小鹿。我顾不得多想,一把拉起小穗已经被雨水打湿的手往回跑去。我的运动鞋踏过被雨水浸透的冒着热气的地面,小穗的脚步声仓促地跟着我的足音,我感觉被我握住的手腕上小穗的体温正在扩散,从我的掌心传向我的全身。
  我们回到教室时气喘吁吁,身上尽湿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雨水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袭来,空气中飘荡着水和土混在一起绽放而出的气味灌进我的鼻孔里。
  “淋湿了没?” 我问小穗,觉着自己的身上粘乎乎湿漉漉的说不出的难受。她摇摇头,除了头发被淋湿之外身上倒还好,只是水手服的蓝领子被雨水打湿,变了色。
  “把头发放下来吧?” 我对她说。小穗点点头,伸手摘下发卡,她湿成一缕缕的黑发披散而下,额前的还一搓一搓地贴在她的额头上。
  天色太暗了。我打开教室里的灯。小穗坐在座位上,伸手拂动自己的头发。
  “真倒霉。”我抱怨着,望着小穗,小穗的头发被她的手撩起,我突然发现在她的脖子上有一块原本被她马尾辫盖住了的很可怕的青瘀。我禁不住失声惊叫起来:“你的脖子怎么了?!”
  小穗吓了一跳,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慌张地放下头发遮住了那块青瘀:“什……什么?”
  我走上前去,小穗吓得连连后退。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小龙,我没事。”
  “那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昨天下楼梯的时侯被撞伤了。” 她说着侧过眼睛去。
  “你胡说。”我的心里不禁有点生气:“你骗人!”
  “小龙混蛋!”
  小穗突然气极败坏地大声尖叫起来,随手把什么东西从她的手中狠狠地砸向我。她的尖叫声并非出于愤怒,而是来自一种内心深处的绝望,那声尖叫刺痛了我的神经。同时,在我的脚下,小穗砸向我的那个什么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爆裂声。金属质崩坏的声响使我一个激灵。
  发卡……?
  我木了几秒钟,低下头去,只见小穗的蜻蜓发卡己经破碎成了几块细小的白金碎片。正四散躺在我面前的地板上。
  小穗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她扑到我面前趴在地板上一一拾起发卡的碎片,捧在怀里,继而放声大哭。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女孩子哭,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小穗哭得很难心,那被撕碎般的疼苦嘶喊像绷紧的玻璃丝般缠住了我的心。
  我想了好久,悄然俯下身,伸手按住小穗耸动的肩膀。小穗的体温隔着被雨水打湿的制服传给我。
  “对不起……”小穗忽然对我道起歉来:“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快别哭了。” 我强作笑脸,用一种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心寒的声音劝慰小穗。
  “妈妈……妈妈给的蜻蜓,妈妈给的蜻蜓坏了……”
  “没关系,可以修好的嘛……”我笑道。
  “哎?”
  小穗抬起了她的哭脸。用一双红红的眼睛注视着我:“可以修……?”
  我点了点头。
  “怎么修……?”
  “我是个工匠呀。” 我呵呵笑起来:“交给我吧。”
  小穗终于破涕为笑,而我的心忽然像悬起了一块大石头。
  我在胡说什么呀……破碎到这个程度,要完全修理成原来的样子是不可能的……也许爸爸能够做到,但如果是我的话……
  小穗脸上的表情沉静下来,她忽然对我悄声地说:“小龙,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啊?”
  “我刚才说了慌,还乱发脾气,对不起。”
  “不是说过没关系了吗?……那……那个伤是……”
  “小龙,你说啊……你能不能替我保守秘密?”
  “啊……”我点了点头。
  “你发誓……说永远都不把我告诉你的事情告诉别人。”
  “我发誓,我永远不把你的事情告诉别人。” 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龙……”小穗悄悄地吸了一口气:“这伤是我爸爸打的……”
  “你爸爸……?”
  “嗯,但从妈妈去世后,爸爸就变得很奇怪……常常喝酒,还会打人……”
  “你妈妈……?”
  “嗯,妈妈去世后,爸爸和我才搬到这里来的……”
  “怎么会……”
  “对不起,小龙,我们是朋友吧?”
  “当然是……”
  “谢谢你……小龙。”
  小穗忽然释然地笑道:“妈妈说,我在这里,一定会找到好朋友的,因为小龙是个很好的人。”
  我无语。我甚至听不懂小穗在说什么,我的头脑里突然一片混乱。
  我不知等了多久,天黑了,教室外的雨越下越大,哒哒的雨声使人心神不定,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我想爸爸妈妈一定会来接我的,但现在的情况无疑让人感到失望。
  小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听见她呼吸的声音,口袋里装着发卡的碎片思考着她所说的话。小穗到底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和我所生活的环境有多少不同?这一切我根本无法由自己的常识来理解,也无法用我的经验来解释。
  在这夏天的雨夜里,我竟然感到自己全身都在莫名地颤抖,风雨中,校园里的树木在闪电的闪耀下乱舞。
  “哒。”
  教室的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我从座位上猛然起身望向教室的门,看到爸爸站在教室的门口,他用一双因为过于担忧而睁得很大的眼晴打量我,手里的雨伞正往下滴滴哒哒地淌水。
  “小龙!”爸爸丢下雨伞冲进教室里,一把搂住我:
  “等久了吧,对不起,爸爸来晚了……”
  我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心里像泉水一般地涌出来。我紧紧地搂住爸爸的腰,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走吧。”
  爸爸抚摸着我的头,轻声说。他的声音里隐约带着一丝歉疚。我松开搂着他的双手,扭头看见小穗蜷看身体趴在桌子上。
  “那是谁?” 爸爸问。
  “我同学。没人来接她。”
  我说这句话时,忽然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
  “啊,是每天下午都和你一起学习的那个女孩子吗?”
  我点点头。
  “不是住我们家附近吗?” 爸爸拍拍我的肩膀:“你去叫她和我们一起走吧?”
  “啊?”
  我抑头望着爸爸,他正意味深长地对我微笑。我连忙跑到小穗身旁,晃了晃她的肩膀:“小穗,小穗!”
  她糊糊涂涂地抬起头,用一种懵懂的眼神看了我几秒钟。
  “雨停了?”
  “我爸来接我了,你也和我一起走吧。” 我说看指了指站在教室门里的爸爸。小穗抬头看了一眼爸爸。
  我发现爸爸在看见小穗的脸时,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异的光。
  “可以吗?”小穗看看我,问。
  “你说什么呢,快走吧。” 我的心情沉重起来。
    在爸爸带来的不大的伞下,我们三人缩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大雨里走着,天空中的闪电和惊雷在头顶上掠过。风也冰冷。
  小穗在我的身边,微微颤抖着她纤细的身体。像是冷了。我不禁有些担忧。爸爸也觉察到了小穗的异样:“冷了?”
  小穗怯生生地不敢应爸爸的话。
  爸爸稍微加快脚步。我们很快就走到了电车站。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小穗颤抖得更加厉害。
  爸爸收起雨伞,他看了看小穗,悄悄地把自己的白色外套脱了下来,塞到我手里,冲我挤了挤眼睛。我会意,把那件外套顺势披到了身旁正在发呆的小穗肩上。小穗全身一紧,用手抓紧了外套,感激地看看我,也感激地看了看爸爸。
  大概在十分钟后,电车来了。而在这十分钟里爸爸没有和我还有小穗说一句话。他的目光显露出一种淡淡的忧郁来,那是某种我从未在爸爸眼里读到过的东西。
  坐在电车上,爸爸和我们俩一起眺望车窗外的风景。除了我们车厢里根本没有其他人,显得格外空。
  窗外的世界显得格外黑,雨水顺着车窗玻璃往下淌,高楼大厦在窗外缩进了黑暗中,变为一丝一丝光怪陆离灯光下的暗影。街道上没有行人,仿佛世界在这一刻已经完全静止。
  只有雨声还在持续地响着。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程,我忽然体会到在这个世界上特有的压迫感由上而下地把我完全包围起来。
  电车到站,我们三人一起往家的方向走去。然后我看到了我家的房子。窗户上并没有透出屋里温暖的灯光,一种不祥的预感出现在我心里。
  “爸,家里怎么没开灯?”
  爸爸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苦笑了一下。
  走到院外的时候,爸爸让我撑伞把小穗送回家去,他孤独的身影冲进院子里,穿过院孑在门边冲我晃了晃手。
  我打伞和小穗一起穿过雨中街道的拐角。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辽街道的拐角,这种感受我从来都没有过。
  “你爸爸真是个好人。” 小穗忽然开口说道。
  “嗯,我爸爸嘛。”
  “我刚才还以为他是你哥哥呢。”
  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
  在街道的尽头,我看见了一座房子。那是一座白色的两层木质结构的房子,显得有些陈旧。但我顿时觉得不安。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座房子。
    我虽然已经很久没有拐过街道的拐角,但还不至于不记得这里的建筑物。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有这座像是从平地里升起一般的房子不同。
    但它的确不是那种新建成的房子,这座房子至少有几十年的历史。墙上的白漆己经斑驳脱落。
    同时这座房子里,还散发着某种气味,和雨水的气味混在一起。
    “这就是我家了。”小穗指指旧木房子,我把她送到木房子延伸的房檐下。
    “我怎么……”
    我满腹疑问,心里疙疙瘩瘩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小穗笑得是那样开心,我不禁把话到嘴边的疑问又咽了下去。
    “那,再见吧?”
    “嗯!”小穗点点头,她脱下身上的外套,交还给我:“谢谢你,代我谢谢你爸爸。”
    我接过衣服,默默地转身想要离开。可就在这时小穗拉住了我书包的背带。
    我扭回头,小穗看着我:
    “小龙,那个,真的能修好吗……?”
    我笑笑:“你放心吧,一定完好如初地还给你……”
    话音未落,小穗家的房间突然被打开,我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里。那是个高大的男人。他的脸色苍白而憔瘁。屋内门廊上方白炽灯的昏黄灯光下他浑身散发着某种令人惊愕的恐怖气息。我从未见过有一个人拥有如此恐怖的神情,这神情使他原本并不难看的脸上充满了死亡的味道。
    “这位同学,谢谢你送小穗回家啊。”
    男人开口了。我全身颤抖,凭着小孩子那种特有的直觉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预感。连忙扯开小穗抓住我书包带的手。
    就是这个男人,打了小穗吗?
    男人笑起来,我惊愕地张了张嘴。慌慌张张地点了点头,对他鞠了一躬,转身就逃。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要逃,但我觉得这男人似乎带着一种很强烈的恶魔般的杀气,使我害怕得不得了,不得不逃。我连雨伞都没撑就奔进了雨中,任凭雨点把我的身体打湿,任凭地上溅起的积水浸透我的鞋袜。
    我冲到家时,房门没有关,爸爸站在门囗,他看到我慌张而恐惧的样子,伸开手,把我猛地拥住,我很害怕,无以明状的害怕。一头扎进爸爸的怀里,颤抖不已。
    忽然,我感受到脸颊上的异样。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从我的脸上。我微微地抬眼,只见爸爸皱紧了眉头,眼泪正大滴大滴地滑下,那透明的泪水打到我的脸上,我感觉它们在我皮肤上溅开时刹那间留下的温度。
    那天晚上,妈妈没有回家。
    我隐约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晚上,和爸爸草草地吃过晚饭,我就一头扎进工作室里,打开聚光灯。我在灯下小心翼翼地把那捧碎片放在工作台上。我试图放松心情,仔细观察碎片的断口,希望能够好好地修复好那枚发卡。
    但我发现,这的确是不可能的。
    突然,在我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几近疯狂的想法。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不如把碎片熔化掉,然后再由我重新做一只发卡。
    这个想法一出现,我全身的细胞就立刻开始强烈地阻止我,不让我这么做。
    可是这个情况,我不可能把它完全恢复,并且我敢断言,就是爸爸也不可能完成这样的工作。
    我反复地思来想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全身乏力,于是就直接趴倒在了冰凉的工作台上,望着那堆碎片。在那片发卡碎片绽放的光华里,我隐约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
    黄昏,风吹过摇晃的蒿草丛,蒿草被浸染成金黄的叶片在风的鼓动下散开,我看到在蒿草的那一边,显露出了荡起波纹的水面,在那片洒满了斑驳金光的水面上,风信子的花儿在风中召展,紫色的脆弱的小花,集成一簇一簇,水面散开风儿激起的涟漪。
    我站在蒿草的草丛中,望着那湖中的风信子,以及那碎裂的阳光。
    突然,在那片风信子的花海之中,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有着一头长发,身穿白色长裙,看上去是个女人。那个女人背对着我。
    在残光的映射下,女人的头上有个什么在闪闪发光。
    我微微抿起双眸。
    突然之间,我看清了那个女人头发上的东西。是那个发卡,白金制成的发卡,蜻蜓的发卡。女人悄然回首,她头上发卡在血色的阳光下猛然消失,在光晕中裂成了千百碎片,而那些碎片在光华中,忽然幻化成为了无数只在黄昏中飞舞的蜻蜓。那群蓝色的蜻蜓从女人的身边乘着我飞向我,我赶紧用双臂护住自己的双眼。
    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女人已经消失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片动荡的湖水,我的身边,飞舞着如幻像般的蜻蜓。
    “阿城!”
    我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我转身。
    那是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她的身旁有个男孩。我感到惊讶。那个身穿白色外套浅色粗布裤子的男孩和我长得惊人地相似。他的脸,他的眼睛和他的神情,和我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那是谁?
    女孩忽然转过脸来,那张脸孔和小穗长得一模一样。
    我身边,蓝色的蜻蜓凌乱地飞舞。
    我缓缓睁开眼睛。原来是梦。
    我看到在娶光灯的映射下,爸爸坐在我的身边,他的眼睛正直愣愣地盯着桌子上蜻蜓发卡的碎片,眼里盈满泪花。灯光像给他的皮肤镀上了一层厚厚的银。
    “爸?”
    “啊,你醒了?累了吧,去床上睡吧?”爸爸从瞑想中回过神来,他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里的泪,对我温和地笑道。
    “爸,妈妈呢?”
    “你妈说想回外婆家住一阵。”爸爸这么说着。
    “为什么?”我问。
    “小龙。”
    “嗯?”
    “你相信爸爸吗?”
    “嗯。”我用力点点头。
    “你妈妈以为爸爸喜欢上了别人。”爸爸苦笑了一下,说。
    “爸,你不会的,对吧?”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很平静,就像一潭平静的池水。
    爸爸笑笑:“你妈误会了。”
    “那你为什么总是那么晚才回家?还骗我们。”
    爸爸不再说话。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句子试图说明清楚他晚归的真正原因,但思考时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我感觉到爸爸的心里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还是喜欢妈妈,还有我吧?”于是我打断他的思路问。
    “那当然。”爸爸回答得简短有力。
    “爸爸,不要骗我。”我淡淡地笑笑:“不要骗我,爸,我相信你。”
    爸爸搂住了我单簿的肩膀。我想起了梦中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去睡吧。明天我儿子还要给我拿全班第一呢。”爸爸说着,牵起我的手。我站起身牵着他的手走出了工作室。
    这一夜出忽意料地漫长。我睡在自己的床上。窗外的风雨在不停地悲鸣。这是整个夏天里最寒冷的一个夜晚。
    第二天,雨还是没有停。我打着伞出了门。空气被雨水清洗过似地很清新。但我的心情也变得和天气一样阴郁。今天是期考的日子。我脑子里尽想着爸爸的话,还有小穗。我希望把家里的事找什么人说说。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茫然,心里堵得特别难受。
    于是我拐到街角,走向小穗的家。
    小穗平时会比我晚到学校,也就是说,她现在还应该没有出门。我一边计算小穗可能的出门时间,一边向前走。我的脑子里不时浮出小穗父亲那毫无生气的模样,回想起自己昨天的恐惧。那是来自内心深处,无法抗拒的对邪恶事物的恐惧。
    我来到了小穗的家。在她家的白木房院外,我来来回回地打圈子,等着小穗,希望她早点出现。
    可是,小穗没有出现。我不知道等了多长的时间,只记得她家门外的那滩浅浅的积水被我用白色的运动鞋淌过无数遍。直到我看到电子表的指针指到八点,考试就要开始,我才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小区外的电车站。
    本来想去敲敲门,但我始终没有那样的勇气去面对那可能出现在我面前的小穗那魔鬼似的气息。
    坐在电车上的时候,我的头脑已经一片空白。
    到达学校的时候,考试已经开始了。我带着笔勿勿地跑进考场。监考的老师是班主任。她用她酷似山羊的脸对我黯淡地一笑,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标着我考号的座位上。试卷发下来了。我木然地看着那张苍白的试题,拿起手里的笔。
    我发现自己的笔在不停地颤抖。右手腕像被抽筋似地牵动我的五指。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试图用左手按往右手,希望它不要再发抖,可是没有用。我的右手根本不听我的指挥,原本握着的笔突然叮地一声跌落在地板上,溅出了几滴黑色的墨水。
    我捡起钢笔。这一回总算能真正地抓往笔来。
    我看着试题。可是,更令人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我明明认识试卷上的字,但是,我却看不懂那上面的内容。似乎整张卷子上的句子都被折分成了一个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单字。我想把那些独立的字符串在一起,可是不行,根本做不到。
    我突然想起小穗对我说过的话。
    我的头脑正在一片空白。心里只剩虚无。
    老师突然走到我旁边,她看到我呆呆地盯着卷子,却不动手做题,感到吃十二分地吃惊。她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的桌子。
    我木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老师生气地走回讲台上。我的耳朵里,她哒哒的高跟鞋被跺得格外响。
    一整个上午,我都没动笔。老师反反复复走到我周围,用夸张的肢体语言表达她对我的不解和愤怒。我的后颈脖阵阵恶寒。
    交卷时,我面色苍白地坐在座位上。整个考场里一片死寂。收完考卷,老师从讲台上狠狠地走下来,用我所听过最恶毒的话语大声斥责我的莫名其妙和表示对我的极度失望,然后她猛然伸手抓起我桌子上的试卷,搓成一团丢到了墙角。
    她出去了。
    我什么都听不见,连自已的心跳声都变得微乎其微。我用双手捂往自己的脸,感到一股冰冷的液体浸透了我的手掌。
    刹那间,这世界上只剩下我孤独一人。
    好久好久以后,我寂寞的身边响起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在我的身边停了下来。接着,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
    我松开捂脸的手,看见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愧疚。
    忽然他站起身,握住我的手腕。
    “回家吧,小龙。”
    “下午还要考试……”
    “我跟你们老师请过假了。”爸爸苦涩地笑着告诉我:“回去爸爸给你做好吃的。”
    “爸,对不起。”我低下头来轻声道歉。
    “是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我说。
    那天夜里,我发了毫无理由的高烧。快到十二点的时候,爸爸把神志不清的我背到了医院。我隐约可以感受到自己伏在爸爸背上时他的体温。那种温度在我的身体上凝固起来。雨还在下,没有细毫要停的迹象。我听着爸爸呼吸的声音,以及自己的心跳声。我感觉自己无法和这一切融合。这似乎成了一种命运。我听着雨水滑过空气的颤音,忽然,我脑海里传来了爸爸用石蜡打磨抛光金属时响起的沙沙声,那种声音,忽远忽近。
    忙碌了一翻后我躺在医院的加护病房里,陷入到无梦的睡眠中。
    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病房里一片漆黑。我的头脑意外地清醒。我很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这里。因为身体虚弱我从很早以前就成了医院的常客,但在医院里半夜醒来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经验。我躺在床上,望着苍茫的白色天花板。
    在旁边的看护病床上,爸爸静静地躺着。我觉得他比我更像病人,少年般的脸在医院这样的环境下显得虚弱疲倦。
    妈妈离开我们了,因为她认为爸爸另外有了喜欢的人。
    但我想,也许那是借口。为什么妈妈不来看我?在这时候,只有疲倦的爸爸陪伴着我。
    可爸爸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呢?
    我又想不明白了。
    悄悄地我从床上爬起来,坐到床边。我口渴得难受,但是又不忍心打扰爸爸。
    我翻身看了看爸爸的枕边。竟意外地发现在他身边凌乱地放着一些零钱。我偷偷地拿了一块零钱,拖着脚步移到病房的门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走出了病房。
    我记得在一楼的候诊大厅里,有一台自动贩卖机。
    半夜的医院里阴森森的,显得异常恐怖。空气中飘浮着一种消毒水的气味。我顺着长而黑的走廊缓缓向前摸去。每走一步走廊上都会传来令人心悚的巨大回响。
    我就这样,往前费力地移动。医院里的空气冰凉,消毒水的气味令人窒息。这里是医院。我想过,医院是大多数人前往另一个世界前呆的最后一个地方。
    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静静地死去,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事情啊。
    我走累了,靠在墙上悄悄喘气。周围陷入到一种虚无的气氛中。忽然间,我从自己急促的呼吸里觉出了一丝清新的风的气味。
    那是一丝夹杂着水气的风。它撩起我的头发,轻吻我的脸颊。
    我缓缓抬头。清新的风分明地从走廊的尽头吹来。而在那尽头,却只是一片寂寞的黑暗。
    我一转眼,突然间,我看见一只散发着淡淡红光的蜻蜓和我擦身而过。它往前飞过了几米,在漆黑的走廊里划出了一道长长的残影。我站直了身体。那只红蜻蜓在我的身边不停晃动盘旋,我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它,在它的身上,有着某种吸引我的力量。
    突然红蜻蜓停止了绕我着我身体的飞行。它扇动翅向前飞去。眼看就要消失,我连忙跟着它身上散发的那点红光追了上去。奇怪的是,我的身体不再沉重,脚步也被注入了强大的力量。我在这力量的支持下竟向前奔跑起来。我的脚步声响彻漫长的黑暗,我的眼中看不到其他事物,只有红蜻蜓那一点如同红宝石的充满生命希望的鲜红……
    红宝石……?
    “哈哈哈……”
    我一直追寻着的那一点红光突然间消失了。我猛然从那幻像般的追逐中清醒。
    黑暗被候疹大厅里微弱的灯光驱散。我发现自己站在自动贩卖机前。
    候诊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排在墙边无人的长椅子使人觉得好像自己身陷另一个世界。
    我悄悄地把手伸进我病号服的囗袋里,掏出那一块钱,投币。接着一罐瓶装橙汁伴着咚隆一声从贩卖机里滚了出来。
    我弯腰,从接槽里拿出那瓶橙汁,走到长椅边,坐下。我开始拧橙汁的瓶盖,可因为我手腕力量不足,瓶盖就是拧不开。我急得抓耳挠腮,但却毫无办法。
    我的身边,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的主人在我身边停下,然后坐到了我身边。
    “我帮你吧?”
    是个女人的声音。我扭头。
    我身边坐着一个身穿病号服的女性。看上去虽然很年轻,但感觉上却让我觉得她和我爸爸差不多年纪。女性冲我淡淡地微笑。那种笑容不太释然。这让我想起小穗脸上的笑容。
    那笑容使我感到很亲切,于是我微笑着把橙汁递给她。女性轻轻一拧,瓶盖就开了。她把果汁还给我。
    “谢谢阿姨。”
    “不用谢。”
    “小朋友,怎么不好好地睡觉?这样对身体不好喔。”那个阿姨轻声说,她的声音很柔。
    “阿姨你还不是一样?”
    “你这孩子倒挺机灵的。”
    我开始喝橙汁,甘香的味道从我的味蕾向我的每一个神经细胞扩散。
    “你喜欢喝橙汁?”
    “嗯。”我点点头,头脑有点晕乎乎的。
    “我女儿也喜欢喝橙汁。”
    “哎?”我一个激灵看着身边那个年轻的阿姨。
    “我女儿也像你这么大。长得又漂亮又听话。”阿姨呵呵地笑着,突然,她的脸上露出了有些寂寞的神情。
    “阿姨,您喜欢您的女儿吗?”
    “喜欢呀。”
    “怎么个喜欢法?”我问。
    “嗯,要怎么说呢……?”阿姨皱皱眉头,她说道:“比什么东西都要喜欢。希望永永远远守护着她。不管我是生是死。”
    “您不会丢下您的女儿吧?”我想了想:“不管怎样,不管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这孩子。真爱刨根问底呢。”
    “阿姨,可以回答我吗?你们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可是一点都不明白。”
    “小朋友,你为什么这么问我?”
    “我……我妈妈以为我爸爸喜欢上了其他人,一生气就回外婆家去了,她会不会永远都不回来……我……”我把冰凉的橙汁捂在手中:“我很害怕。”“只是这样?”
    “我怕如果妈妈走了,爸爸也会不要我。我好害怕。”我低着头:“我有一个好朋友,她爸爸打她,她爸爸好可怕……”
    “所以你害怕你的家也变成那样?”
    “嗯。”
    那个漂亮的阿姨噗哧一声笑起来:“傻孩子,你们家的情况不同啊。”
    “不同?”
    “是啊!你爸爸喜欢你们家的人,喜欢得不得了呢。”她捂着嘴笑起来:“你妈妈只是生一下气罢了,她会回来的,因为她也是很喜欢你们父子两人的。”
    我直愣愣地望着她。
    “而你朋友的家,原本就是个错误。”
    “错误?”
    “嗯。那个男人的心……事情不顺利,就把怨气发泄在家人的身上,但是没有办法。我就是爱上了那样的男人。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漂亮阿姨的表情,忽然间变得悲伤:“我原本以为那个男人是不会对自己的孩子出手的,可是……我犯了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啊。”
    “阿姨,你说什么?”我越听越糊涂。
    “在这个世界上,孩子和父母并不是绝对的。而相对的,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需要我们去处理,联系在父母和儿女身上的‘血脉’,也许不是绝对可靠的纽带,但却是最紧密的纽带。”漂亮阿姨轻轻地低着头说:“我们……都是这样。”
    “那么……”
    “无论表象如何,其实背面才是本质。”漂亮阿姨用手拍拍我的肩膀,接着抚了一下自己的长发。
    “小龙!”
    从候诊大厅的那边,突然响起了爸爸焦急的脚步声。我连忙从长椅上站起身,但头却突然晕得厉害,我摇摇晃晃地膝盖弯曲,缓缓地跪倒在地。手里的橙汁也滚落到一边去。爸爸看见了我,他扑上前来,搀住了我瘫软的身体,责怪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爸。”我突然想起了那个阿姨的话:“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对吧?”
    “那当然了,傻孩子。”
    “妈妈也不会丢下我的,对吧?”
    “……妈妈会回来的。”
    我合上了双眼,倒在爸爸温暖的怀里。
    在睡着之前,我发现原本那个漂亮阿姨坐着的长椅上,空空如也。她消失了,在医院这沉重的寂静之中……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看见床头放着一大堆我喜欢吃的东西。爸爸躺在床上睡得很死。
    在病房的窗边,妈妈正在给插在瓶子里的花换水。她穿着公司职员的套装,背对着我。
    “妈!”我喊道。
    妈妈在天空的晨光下悄悄回头,对着我笑。爸爸像是听到了我的喊声,一骨碌从床上翻身起来,他一眼看到妈妈,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孩子病了也不和我说一声!你这人真是。”妈妈转回头白了一眼爸爸,继续唠唠叨叨地换水。她把花瓶里的水倒进了窗台上的花盆里:“你这人也真是的,不会扯谎就不要扯谎嘛!有什么事好好地跟我说嘛!”
    “阿美,对不起。”
    爸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认错。
    “昨晚那个女人来找过我了。她是个伟大的女人。”妈妈换完了水,转回身来看着爸爸:“阿城,快别这样了。”
    爸爸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不知是喜是悲。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能自己地闭上眼睛。
    “我也有错……小龙,妈昨晚没能来陪你,对不起。”妈妈坐在我的床边,窗外的雨声滴滴哒哒地响着。我被妈妈紧紧地搂在怀里,心里想,为什么这里六月的雨总是无法停止呢?
    中午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们一家人穿过沙沙的雨水回家。爸爸牵着我的手,妈妈走在我身边。
    这个时候,我有些理解了小穗脸上苍白笑容的含意,同时也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把一只完整的发卡交还给小穗。
    考试已经结束了,我的暑假提前开始。
    一连十几天我都呆在爸爸的工作室里,不停地制作那只发卡。我把那些碎片熔化,然后将它们制成一只蜻蜓,那只蜻蜓做得很成功,我脑子里是那天夜里医院走廊里那只飞翔在我身边红蜻蜓的形象,手指也变得十分灵活。
    我的水平和爸爸十二岁的时候相比,爸爸还是比我强上许多。在我心里,这么认为。
    雨还在下,我们家的生活轨迹又恢复了正常。
    终于,在一个雨水微微平息的傍晚,我将蜻蜓完全做好了。在蜻蜓眼睛的位置上,我镶上了爸爸让我做练习的那两枚红宝石。
    蜻蜓在红宝石的作用下,比原来更加栩栩如生。
    我细细地用石蜡给发卡抛光,并将它磨出了我所能做到的最精致的纹络。
    接着我将蜻蜓发卡放进了一只小小的盒子里,奔出了门外。很快,我来到了小穗家的屋子外。
    屋子散发着浓浓的水气,整座房子里都绽放着那种强烈的气息。
    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见过小穗。而这整个星期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我觉得心里有点担心小穗。站在院子外面,犹豫了片刻,我缓缓地走上台阶,来到那房子的门口。
    我伸出手去轻轻地敲了敲房子陈旧的白木门。敲了几下,没有反应。我稍稍等了片刻,又加大力度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人来应门。
    在等待的时候,我悄悄地打量这房子周围的情况。院子里没有像一般人家的院子一样养着草皮和种着花,显得十分荒凉。地面被铲子翻过,显得又脏又乱。
    但是旧旧的白门倒是十分干净。
    一想到这房子像是凭空从地上冒出来的,我就觉得心里发凉。
    没有应门,我伸手刚要再敲门,旧白门却忽然打开了,我一惊,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门里,她看到我,惊喜地笑起来,一把把我拉进屋里:“阿城!等你好久了!”
    我看清了女孩的脸,长得很像小穗……我在一瞬间甚至认为她就是小穗。但我发现她并不是。虽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没有像小穗那样习惯性地羞怯地笑,她显得很开朗,头发也没有像小穗那样扎成马尾,整个感觉完全不同。
    我有点傻了,难不成是小穗还有个双胞胎姐妹?
    不,不对。刚才她叫我的时候,是叫“阿城”。
    她在叫我爸爸?她在叫爸爸的名字。
    我有些惊讶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女孩似乎还没有看出我眼睛里的异样。她拖着我的手穿过了屋子,从屋子的后门走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
    在我的面前,是一个很大的湖,雨水和阴云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金色的晚霞和在天边散发着如血光辉的夕阳。
    从房子后门的台阶上走下来,便是一片高高的金色草海,风儿从湖面上拂过高高的草叶,草海立刻动荡起来,像翻起了千层的波涛。草海的那边,湖畔中生长着在风中摇晃的风信子。那是一个熟悉的景像,我望着那浮动的紫色花束,心里却莫名地出现了一丝悲哀。
    在草海的上空,飞舞着许许多多的蓝色蜻蜓。女孩松开我的手,挥舞着双臂,奔向那片蜻蜓飞舞的草海。她的白色连衣裙在夕阳下被浸染成了金色,女孩欢笑着,跑着,她大声地欢呼,蜻蜓在她的身边不停地舞动。
    “阿城,很漂亮啊!对不对……?”
    女孩突然停止了欢呼,她放下了原本举高的双臂,轻轻地用一种安静的话语问。
    “啊!”我身后,传来了男孩子那种肯定的应答。
    我回转身体,在我的身后,是一个笑容满面的男孩。他穿着白色的外套,眼睛、面孔、还有声音都和我一模一样。
    但是,那并不是我。
    他是我的爸爸,我童年时的爸爸。
    男孩子向前走,他似乎根本看不见我,直从我的身体上穿了过去,他的身体仿佛只是一团不透明的影像。
    现在我面前的这一切,到底是什么?
    是梦还是记忆?是谁的梦?是谁的记忆?为什么我会看到这一切?
    我望着在这片夕阳美景中嬉戏的男孩和女孩,感到怅然若失。他们俩就这样,在这片有无数蜻蜓飞舞的草地上追逐着,仿佛他们自己也成了这里的一部份。
    我呆呆地站在白木屋的台阶上。
    “你找谁?!”
    夕阳在刹那间消失了,那一切会都化为了飘乎的灰尘。而我,仍然站在白木屋的正门外,手仍然保持着将要敲击房门的姿势。 门已打开,门里站着那个男人。小穗的父亲正用一种猜疑的眼神盯着我看。我的全身顿时一凉。
    “我找……文小穗……”
    虽然声音有些发抖,但是我仍然努力地直视男人的眼睛。那个男人从我的目光中读出了些什么,这使他对我摆出一副笑脸:“你是小穗的同学吧?小穗不在家,她和她妈妈回她外婆家去了。”
    “她妈妈?”我脱口而出。
    男人的脸色一阴:“她不在,你回去吧。”说完,他把门碰地一声狠狠关上了。
    我愣了愣,伸手,摸了摸口袋里装着发卡的小盒子。看着紧闭的木门,小穗的爸爸在说谎。
    我只好回家去,但我感到奇怪。那一次次出现在我面前的幻觉,到底是什么?爸爸和那个身穿连衣裙长相酷似小穗的女孩,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一切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令我更加奇怪的是我自己。为什么我对这本该令人诧异的一切能抱以如此平常的心态?我甚至没有去更多地恐惧那座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房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般遇到这样的事情不是应该害怕的吗?
    我百思不解。
    小穗为什么会住在那房子里?难不成,她也像那房子一样,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我晃晃脑袋,驱散了脑海里的想法。小穗是人,是和我一样的小孩,我可以感觉得到。
    回到家后,我钻进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咚咚咚。”
    我大开的房门被爸爸敲响。我从床上坐起来,换了个姿势重又躺下。正对着床头的窗外只能看到铅色的天空。
    “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没什么。”
    “胡说,你想什么爸不知道啊。”
    “……”
    爸爸笑起来,噗地一下躺到我旁边:“修好了?”
    “什么?”
    “那个发卡呀,修好了吗?”
    “嗯。”我点点头。
    “能让爸爸看看吗?”
    我想了想,缓缓地把手伸进囗袋里,掏出那个小盒子。递给爸爸。他打开盒子,用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蜻蜓。放到面前细细端详。看着看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孩子般纯真而欣喜的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爸爸喃喃地轻声说:“真像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蜻蜓放进盒子里,递还给我。我用余光打量爸爸的侧脸。他似乎忽然陷入到了一种漫长的思考中,像在记忆中品尝着什么,静静地,悄无声息的。
    “喂,爸。”
    “嗯?”
    “问你个事。”
    “问啊。”
    “绿川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很漂亮的地方呢。很大很大的湖……在湖里长着风信子,紫色的花大概会在这段时间开吧……在湖岸边,长着好多好多的蒿草。风一吹,草叶翻动的样子就好像海浪一样……”
    “有很多很多的蜻蜓,飞在身边,对吧?”
    “是啊……”爸爸的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神情:“不过,那是以前。”
    “现在也是一样。”我伸了个懒腰。
    “你怎么知道?”
    “这个发卡的主人告诉我的。”我得意地说。
    沉默了一会儿,爸爸望着天花板对我说:“等你妈妈跟公司请假了,我们全家回绿川市看一看好不好?”
    我惊喜地坐起来:“真的?”
    “嗯。”爸爸回答。
    “小龙。”
    “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
    “问……很多事情。”
    “不用。”我闭上双眼摇摇头:“因为我相信爸爸。”
    窗外这时再次沙沙地落下了雨点,爸爸悄悄背过脸去,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我发现爸爸变得像个孩子一样——他像孩子似地用手握住自己的脸庞,我想他一定还记得很多事情,有些事情使爸爸的内心深处响起了孩提时自己的声音。
    晚饭后我悄悄撑伞出门。在那沙沙的雨水里天色渐渐变暗。小区的房子里纷纷亮起了灯光。那些灯光映亮了从空中降下的雨丝。雨丝打在我的伞上,从伞沿上滴下来,在地面的积水里溅起线线波纹,那些波纹融化在一起,被我的鞋子踏过。
    我再次来到小穗的家门前。这次我打定决心,一定要把发卡还给她,我答应过她。
    咚咚咚。
    我敲门,没有人应。
    我再敲。
    “咚咚……”
    正当我要敲第三下的时候,木门忽然发出了一阵阵磨擦的声音,咔地一声,拖长了尾音的开门声令我毛孔倒立。我后退一步,门里亮着有点暗淡的灯光。那光线,和我在医院候诊大厅时看到的光差不多。
    门里,没有为我开门的人。我全身发凉,咕噜地咽了一口唾沫。
    在那阴暗的灯光下,屋里的一切都显得发灰。染上了一层黯淡的死亡的暗影。我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突然沙地一声响。一阵凉爽清新的风从我对面吹来。我看到在自己面前的空气中闪出了那只鲜红的蜻蜓。它扑动着翅膀,像个妖精似地在我的面前跃动。它在干什么?红蜻蜓摇晃的肢体散发着迷人的光芒。我对它伸出手去。红蜻蜓没有逃走,它在半空中晃了一圈,竟悄然飘落在我左手的食指上。而这时,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红蜻蜓在停在我手指上的那一刹那间,从它的透明簿翼开始迅速地融化成为无数飘渺细碎的红色光芒的灰尘。那缕缕的光尘从我的指间散落,落在我面前的地板上,落在院子里的积水里,落在翻开的泥土上,落在我身边白木屋的栏杆上。光尘所到之处,所有的东西焕然一新。地板变干净了,栏杆上的裂纹消失了,院子里的土地上积水正在消失。我听到植物生长的声音。木屋子的墙上爬满了常青藤,泥土里冒出了鲜嫩的绿芽,红色的白色的花开落了院子。光线迅速地改变,时光倒溯似地所有的一切都由旧变新,阴雨消失,我正站在崭新的白色木屋前。西斜的阳光温和地照在我身上。
    有鲜光和阳光散落的地板上,投下了我被夕阳拉长的无比真实的影子。我手中的雨伞还在淌水。我转身望望木屋外边的街道。
    这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这里不是城南小区。
    在干净的街道旁,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座座白色的木屋。每座木屋前的院子里,都开着灿烂的鲜花。
    这里的一切,只有我没有改变。
    这时,屋里传来了孩子谈话的声音。我悄悄地走进木屋打开的门里。
    我看到了我……不,是孩子时的爸爸和那个酷似小穗的女孩子,他们俩正坐在地板上,不停地谈笑着。在他们的身边,撒满了一张张的照片。他们看不见我。我走上前去。
    照片是黑白的,但却是光滑崭新的。照片上,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当然,那些孩子我都不认识。
    这很明显是在一届校际运动会上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孩子们有的在跳绳,有的在跑步,有的在照片上扮鬼脸,一个个神气活现的样子。还是孩子的爸爸和女孩子翻着照片,说着照片上孩子们的名字,并回忆着在运动会上时的情景,说着说着同时大笑起来。
    我站在他们身边,听着他们无比清晰的话语。
    女孩拿起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是爸爸和女孩。还是个男孩子的爸爸像个女孩子似地温和地笑着。他身边的女孩举起手,做着一个“V”的手势。他们俩站在湖边的蒿草丛中,身边是一群飞扬的蜻蜓。
    其中有一只蜻蜓,停在爸爸的肩膀上。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不知何时,我哭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使我捂住嘴巴的手滚烫潮湿。照片里的场面已经使我泪如泉涌。
    “我想送你个东西。”
    爸爸说着,挠了挠后脑勺。女孩笑着问:
    “什么东西?”
    “这个。”爸爸羞怯地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绒布包,递给女孩。女孩接过绒布包。轻轻地打开,忽然她大喊起来:
    “好漂亮的蜻蜓!”
    “你喜欢吗?”
    “嗯,喜欢。”
    “呵呵,太好了。”
    “是你做的?”
    “嗯。”“阿城,你好厉害喔。”女孩笑着把蜻蜓发卡捧进怀里,合上双眼:“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我明天……就要走了。”
    “哎?”
    “我爸爸找到了新的工作,所以,我必须要走了。”
    “……”女孩愣了一下:
    “怎么会……”
    爸爸点点头,脸上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没关系!我们还是好朋友!对吧?”
    “嗯!”
    红光飘散,在我的面前孩子时的爸爸和女孩都消失了。在客厅的沙发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女性……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一个在她怀里蠕动的小小生命,她闭着眼睛,长长的头发上,别着那只金色的蜻蜓发卡。
    那个女性,就是我在医院候诊大厅时见过的漂亮阿姨。
    原来……她是……
    周围黄昏的光线突然暗淡了。我发现在我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在急剧地恢复原状……我听到楼上响起了昏沉的打斗声,风声,还有窗外的雨声。我恐惧起来,忽然我听到了一声巨响和一声令人恐惧的女人的惨叫。
    接着,是一片死寂。
    木房子里,响起了女孩子响亮而凄惨的哭声。
    苍茫的雨夜之中,男人将什么东西甩进了木房子后面的湖里。曾经散布着男孩子和女孩子脚印的草海在苍凉的脚步下沙沙翻动着它们不变的波浪。
    蒙尘的木房子恢复了原状。我站在房子的后门,像最开始时一样伸着手指。红蜻蜓停在我的食指上,它抖了抖透明的翅膀,带着一缕飘渺的残影飞出了后门。
    我忙跟上去。
    在后门外的那片漆黑中,我看到了一个孩子单簿的身影,她穿着一套蓝色的制服,站在屋后那片泥泞之中。身上湿透,形同木偶。头发乱七八糟地散着。那套制服也破烂不堪,全身伤痕累累。我想叫她,但声音却堵在胸腔,无法出口。
    红蜻蜓身上的光在黑色的雨中像一点飘摇的灯光。它绕着女孩飞了一圈。便在黑暗中悄然逝去。
    “小龙……?”小穗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她轻轻地回转身体,脸上露了迷惑而木然的神情。她那双没有亮点的眼睛中渐渐映出了我的形像,轻轻地,她麻木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淡淡的笑,那点笑容如此虚弱,似乎随时都可能像雾般消逝。
    “小穗……”
    我叫道。小穗的脸上突然间出现了一种极端惊恐的表情,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后就感到一阵恶寒,我猛然回头,只见小穗的父亲,那个像魔鬼似的男人站在我身后,他手里举着一张板凳。
    我的瞳孔瞬间缩小,男人手操板凳砸向我,一记重击,我狠狠地被砸进了雨水中,视线顿时变成了一片血红。在那片血红中,男人摇晃着身体走向我,他伸出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的身体被拖离了地面,我用力挣扎,但却无济于事……
    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耳边兄听见小穗尖利的哭声和男人竭斯底里的狂笑。
    “离我儿子远点!你这混蛋!!”
    爸爸?
    我的意识刹那间变得清晰。血红的视线中爸爸像一头发狂的狮子一般扑向那个男人。男人的手松开了。我倒在雨里,大口地咳嗽。
    有一双温暖的手撑住了我的身体。我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悲哀和恐惧,同时从胸腔和手臂传来的疼痛正在撕裂我的身体。
    妈妈拥住了我,紧紧地,一动不动。
    男人被爸爸一拳打倒在地,他从地面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爸爸气喘吁吁,并不特别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山一样挡在我们面前。
    男人想上前来,可他忽然站住了。
    红色的蜻蜓从黑暗中忽然出现。黑色的雨夜消失了。地上的泥泞消失了。我、爸爸妈妈还有小穗身边的大地上忽然冒出了长长的蒿草。清新的湖风吹过,蒿草在风中晃动。
    红色的蜻蜓在风中盘旋,男人在那片蒿草的海中惊惶失措,他的身边忽然出现了无数的蜻蜓,蓝色的,散发着蓝色的光,它们缓缓地滑动着,恬静而安详。
    忽然,所有的蜻蜓同时狂怒地向男人蜂捅而上,它们扑到男人的身体上,越积越多。男人痛苦地大叫起来,他转身想逃,然而,他的脚下,涌出了一片泥泞的沼泽。那片沼泽在他的身下扩散,不停地吞唑着男人的身体,片刻之后,那个男人永远地消失了。
    夕阳之下,一片沉默。
    小穗大哭着垂下头。爸爸转身奔向我。
    我伸出手,用袖子捂住了自己的脸,跟着放声大哭。
    红色的蜻蜓绕着我们,一圈一圈地不停飞舞。
    小穗渐渐地止住了自己的泪,她望着那只给过我无数次指引的红蜻蜓。那只红色的蜻蜓在她面前摇晃了几下,转头飞往蒿草的那边。
    开满风信子紫花的湖里,出现了一个女性的背影,红色的蜻蜓停到她的肩上,女性回首,对着我们所有人轻轻一笑,她的长发和裙摆在风中舞动。
    我失去了意识。
    在暑假快要结束时,我终于可以出院。但手臂上还有些隐隐作痛,这让我感到行动不便。
    妈妈终于可以休假。于是我们全家踏上了往绿川市的旅程。
    小穗现在成了我们家的孩子,当然和我们全家人一起。
    当我们站在蒿草的海里,小穗欢呼着奔向那盛开着紫色风信子的湖时我们谁都没有作声。小穗挥舞着双臂,在草丛里来回奔跑,她的身边飞舞着蓝色的蜻蜓。渐渐地我感觉到自己的心里燃起了激情,就像我头一天见到小穗时的感觉一样。
    小穗在湖边停下了脚步,她远远地望着那在湖中飘摇的风信子。我跑到了她的身边。
    小穗看了我一眼,我微微笑着回应她的目光。
    湖风亲吻着我们的脸。小穗合上双眼,从头上解下发卡。
    “这个,是妈妈的发卡。”
    小穗把那个发卡按在额上,轻声说。
    “啊。”我点了点头。
    小穗像下定了决心似地,举起发卡,对着湖面呼喊:
    “妈妈!再见——!!”
    金色的发卡在她的呼诚中划出了一条华美的弧线,落入金光闪耀的湖水中,甚至没有看见水花。
    妈妈走上前来,为小穗梳理被风吹乱的长发。我转头,只见爸爸背对着我们,把什么东西放入了湖中。
    我走到爸爸的身后,发现爸爸正双手合十,闭着双眼祈告着什么。
    爸爸放进水里的,是一只小小的纸船。隐约我看到有一个害羞男孩和一个开朗女孩的笑脸在那小小的纸船里,随着湖波向湖水的深处荡去。
    残阳如血,一只红色的蜻蜓从天而降,它收拢翅膀,静静地落到那越飘越远纸船的船头。

蜻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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