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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夏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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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德川家康 第一部 乱世孤主 [山冈庄八][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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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5 19: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九 虎前戏虎



骏府城上上下下都在为迎接天文十九年新年忙碌,唯今川治部大辅义元仍在悠闲地闻着香。同族关口刑部少辅亲永父女和吉良义安父女陪在左右。
闻完十种香后,刑部少辅之女上采沏茶。肥胖的义元感觉膝盖有些麻,便对义安的女儿道:“阿龟,拿扶几来……”
义元叫亲永之女濑名姬为阿鹤,义安之女阿椿为阿龟。这是义元对她们的爱称,但后来府中所有人都如此称呼她们。看上去,关口刑部少辅的女儿的确如丹顶鹤般清高,而吉良义安的女儿则有着一双可爱的眼睛,聪明伶俐,让人想起龟。
义元靠在阿龟递过来的扶几上,接过阿鹤沏的茶,津津有味喝了起来“织田信长果真向竹千代赠送了战马等物?”他问阿鹤的父亲亲永。
“是。若无马,竹千代很难脱身,故世人均说,信长乃是重义气之人。”
义元微笑着抿了一口茶。“各怀鬼胎而已。据说大久保新八郎让竹千代骑着马,直接把他带回了冈崎城。”
“是。他说若不让竹千代祭奠亡父便直接到骏河,竹千代会忘掉根本。
故,他未经雪斋禅师同意,便径带竹千代回去了。”
“和尚没有生气?”
“他不过苦笑。”
“哦。”义元点头,伸出麻木的右腿,“宽宏他们也无不可。阿鹤,给我揉揉腿。”
“是。”阿鹤依言靠上来为他揉腿。阿龟则帮着其他侍女收拾香炉和香盒。
“阿鹤,你多大了?”
“十四。”
“哦,阿龟你呢?”
阿龟慌忙将手中的香炉递给侍女,毕恭毕敬伏在地上,回道:“奴婢十二岁。”
“信长既然送给他一匹马,我也得送他点什么,如何?”
吉良义安严肃地说道:“不向主公请示,擅自回到冈崎,而且未能照预定时间抵达骏府,实乃任意妄为,是对主公的大不敬。在下以为,从长远计,必须重重指摘。”
“哦?”义元皱起他原本光滑的额头,问道,“义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女人?我是在寺院时,大概九岁或十岁左右……”
此话太出人意外,义安和亲永的两个女儿不禁面面相觑。义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白胖的脸上浮现出笑意。
“看,这些姑娘已经开始思春了。当然,若是男人,就早了点。”
“您是说,送一个女子给竹千代……”
“哈哈。你想说我过于宽容吧。你太肤浅了。你们……”
关口亲永不解地说道:“在下不明白您的意思。亲永认为,既然以竹千代为质,为了让他将来能为您所用,就该对他格外严厉……”
“对他严厉?残酷与严厉可不是一回事呀,亲永。”
“是。这……但是,您所说的残酷是?”
义元摆手止道:“我是说残酷地培养他。”
义安仍然迷惑不解。两个女孩子也非常好奇。
“织田方百般讨好竹千代,并将他平安送回,由此看来,竹千代绝非普通孩童。”
“冈崎家臣的确说竹千代极像其祖父清康。”
“亲永。”
“主公。”
“培育人最残忍的方法,难道不是早早奉以美食,惑以美色吗?先送上这两样东西,然后极力奉承……”说着,义元挥挥手,缩回右腿。“阿鹤,”他笑问道,表情既像开玩笑,又十分认真,“你愿意嫁给竹千代吗?”
阿鹤睁大眼摇了摇头。
“不愿意吗?”
“是。阿鹤已经十四岁了。怎可嫁给一个只有八岁的无家可归之人……”
“阿龟呢?”
阿龟睁开她可爱的眼睛,凝视着义元,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哈哈,这个三河人竟然如此被人厌弃。说笑了,莫要在意。但是,亲永。”
“嗯。”
“既然将竹千代托付给你,你调教时要格外小心。”
关口刑部少辅亲永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平静地轻声答道:“遵命。”
亲永的夫人是今川义元之妹。所以,阿鹤当是义元的外甥女。
“少将宫町的竹千代邸处进展如何?”
“只等他人住了……”
“好了,你要让竹千代清楚体会到,我义元对他的待遇和尾张的信长是如何不同。他毕竟还年幼。”
亲永喃喃道:“亲永记住了。”
曾经在热田备受信长关照的竹千代,没想到在骏河也被当作贵客加以厚待。
关口刑部少辅亲永紧赶慢赶,在靠近自己府邸建起的竹千代住所边种上了树,又让下人搬了些石头。除了滴水檐,卧房内又增建了人口。
招待颠沛流离的客人,骏府人已经习以为常。在此以前,京城里那些矢势的公卿大名也多来投奔,在今川氏的保护下聊度余生。以义元的姨母中御门宣胤之女为首,三条西实澄、中御门宣纲、冷泉为和、坊城一门的遗孤等,都在骏府有各自的寓所,他们在这里吟和歌,玩蹴鞠,射箭,闻香,下棋,建起了一个仅次于京城的文化之园。义元善下围棋,又会吹笛。除横笛之外,他还会吹四孔箫。他的饮食也具京都风味,常有雁汁、豆腐汤和蒸麦等。这座城池与热田迥然不同,充满了浓郁文化气息,但坐落在这座华丽城池的新建宅子,却迟迟不见主人竹千代到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照此下去,即使竹千代能够在年内到达,义元会见竹千代也要等到来年春天了。
竹千代寓所旁边,有一座小小的尼姑庵。尚在三河未归的雪斋禅师吩咐,一位高雅飘逸的师太将移住于此。她法号源应,骏府众人都不知她的来历,有传言称她乃从京城来的贵人。
天文十八年年末,离新年还有七日,临济寺的雪斋禅师首先归来,两日后,三河少主也抵达骏河。因为事前不知道竹千代一行到达的确切时间,所以之前移居骏河的冈崎人并未出来迎接。当他们一行从西门人城时,灰蒙蒙的天空已经簌簌地飘起雪花。
只有一顶轿子,两个随从,六个贴身侍卫。两个随从是酒井雅乐助正家和阿部新四郎重吉。六名贴身侍卫为内藤与三兵卫、天野又五郎、石川与七郎、更名为阿部善九郎的德千代、平岩七之助和野野山藤兵卫。
接到知会,关口刑部少辅亲永带着两个家臣和阿鹤,在寓所前迎接。本来并未安排阿鹤出来迎接,但这位十四岁的姑娘因义元的话而对这个孤儿产生了兴趣,特意随父亲出来了。酒井雅乐助首先冲亲永奔了过来,摘下落满白雪的斗笠,恭恭敬敬向亲永致意。亲永赶紧道:“噢,天太冷了。不要客气,不必多礼。”他挥手示意众人将轿子抬进去,但竹千代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发话道:“停下来。停!”他撩开轿帘。
落了轿,平岩七之助忙将木屐放在竹千代面前。竹千代手拿祖母赠给他的短刀,好奇地望了望四周。亲永和阿鹤的视线不约而同转向竹千代。竹千代伸出小手,接着天空中飘飘洒洒落下来的雪花,表情十分自在。“辛苦
了。”他向亲永说道,接着又转向阿鹤,用成人的口吻道:“天这么冷,辛苦了。”
阿鹤用衣袖掩住嘴笑了。她想起义元让她给竹千代做妻室的话。八岁的竹千代显得比同龄人要高大些,举止看上去甚是高傲,甚至令人反感。但一想到他将来娶妻纳妾,还是让人忍俊不禁。他是个失去了城池和领地的孤儿,却对骏河守护的外甥女道辛苦,确实太可笑。即使城中的官员不做声,这个乡巴佬也会被义元的侍卫和孩子们痛打一顿。想到这里,十四岁的阿鹤不禁产生了戏弄这个孩子的冲动,她呵呵笑了。“竹千代公子是从三河来吗?”
“不,从热田。”
“热田和骏府,哪个大?”
竹千代两眼熠熠生光。他大概明白自己遭到了戏弄,于是转脸向站在雪地里的贴身侍卫道:“你们,过来!”他轻轻地招呼着,进了大门。
阿鹤又想笑。亲永拍了拍她的肩膀,制止住她,然后随竹千代进了大门。阿鹤不想就此罢休。她还想对假装老成、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竹干代说上几句。于是她跟着父亲,进了宅子。
刷好的墙壁已经干了,但进了房门,仍然有一股木香扑鼻而来,阿鹤突然觉得,让竹千代这个乡巴佬住在这里,实在太可惜了。
竹千代在门前木阶上停下了脚步。怎么回事?阿鹤越过父亲和众人的肩膀望过去,原来台阶上坐着一个尼姑。阿鹤正疑惑间,忽听竹千代短促地叫了一声。不知是“祖母”还是“外祖母”,虽然没听清楚,但可以体会到那叫声饱含深情……那尼姑也迎了上来,眼里泪光闪烁。
竹干代如钉住了一般,一动不动。他丰润的脸颊上,挂下长长一串泪珠……阿鹤身体颤抖。这个感情丰富的女子,知道眼前这一切绝不平常。未几,竹千代又恢复了平静,回头对阿鹤和亲永道:“明日再去拜访您。今天到此为止,你们回去吧。辛苦了!”冷冰冰的语气让阿鹤再次睁圆了眼睛。
骏河守妹婿亲自出来迎接冈崎的孤儿……本身已经算是特例,但竹千代好像把他当作了供使唤的下人。若不是父亲阻止,阿鹤定会大发雷霆,将对竹千代的满腔怒气发泄到雅乐助身上。但亲永面无表情地轻轻拍了拍阿鹤的肩膀,道:“那么就明天吧。”然后便出了房门。出门后,他才转脸看着阿鹤道:“这是今川大人的命令。不要训斥他。”
“但是,他也太不懂礼数了。”
亲永没有回答。“相貌不凡……”他自言自语着,“在同龄的孩童中,只有竹千代的脸庞这样丰润大方。”
“父亲,你又在提面相!”
“对。我研究面相已近三十年。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人中,武田少主的面相是最好的,但竹千代却绝不逊于他……”
“父亲这么佩服,那是否也和今川大人一样,要我嫁给那个乡巴佬?”
“也许吧。如果你年纪再小一点。”
听了父亲的戏言,阿鹤努力忘记竹千代带来的不快。“您既然那么欣赏他,年龄大也没关系呀。我嫁过去之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敲他那宽阔的额头了。”她扬扬得意地说。亲永不睬她,默默地思索着,走进了自己的府邸。
雪还在无声地飘落。看来晚上仍会继续。
阿鹤回过头,风尘仆仆的阿部新四郎正从里面闭上竹千代住处的大门。
那个尼姑还没回去就关门了。她究竟是什么人?阿鹤想想,接着又猛地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父亲的话,竹千代的面貌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竹千代的脸并不那么高雅,也没有绝顶聪明的感觉。但阿鹤心中愈是憎恨,竹千代的那张脸便愈加清晰,而他那些侍从的面孔却一个也想不起来了。阿鹤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孩童惹得如此不快,不禁心中气恼。
阿鹤慢慢忘却了竹千代。但不料在正月初一的新年宴会上,她又一次见到了他,而且还目睹了一幕意想不到的场景。按例,正月初一,在骏府的大名和官员自不消说,京城来的公卿、家中的诸将都要聚到义元府邸外面大厅,向义元恭贺新年。接下来,义元会赏赐屠苏酒给众人,并由阿鹤和阿龟给众人斟酒,这一习惯已经持续了三年。
当日天还未明,阿鹤就起了床,梳头,化妆,穿上崭新的和服,赶在父亲之前登上城楼。她穿的和服也是义元赏赐的,松纹为底,染上丹顶红。这件和服令骏府人引以为豪。
正面坐着义元,其右雪斋禅师。他们表情冷静严肃,不像是在过胜利后的第一个新年。左边是义元的岳父——甲斐武田信玄之父信虎人道,他眼放凶光,打量着周围。大厅里,以小田原北条氏康派来的贺使为首,依序坐满穿戴整齐的大将,他们周围则围着骏河人引以为豪的漂亮侍女,她们衣着华丽,态度殷勤。
在往常,如果天气晴朗,窗户也该打开。那样,初春的富士山映衬着泉石清奇的庭院,会给宴会增添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义元之子氏真没有露面,据称是因为伤了风寒的缘故,他的威容据说连京城的将军也无法企及。
阿鹤手捧酒壶静静坐在义元身边,因此场面而兴奋无比。按照义元的指令,武将们轮流饮酒。他们接过酒杯,便恭恭敬敬施礼,虽然在雪斋禅师和被儿子流放至此的信虎人道面前很是紧张,但碰上女子的炽热目光,立时满面通红。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忽听义元道:“冈崎的竹千代来了吗?”
阿鹤早已将竹千代忘得干干净净,看到义元盯住靠近人口处的一个角落时,她才猛然想起。顺着义元的视线望过去,竹千代在雅乐助的陪同下,正静静坐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
“竹千代……竹千代……”义元招手叫道。他好像要借这次宴会,把竹千代介绍给诸人。
“在。”竹千代应了一声,站起身。
“到我这里来。”
竹千代慢慢穿过人群,在阶下上首坐下。
“大家记住。他是冈崎松平清康的孙子……”义元话音未落,众人的目光早已聚集到竹千代身上。
“恭祝诸位新年愉快。”竹千代朝四座郑重问候道。
“噢,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热田怎样?你也要像你祖父那样呀。”
义元严肃地向阿鹤示意,“阿鹤,给竹千代斟酒。”
看到竹千代过于冷静的模样,阿鹤又想笑,但她终于控制住,恭恭敬敬抱着酒壶,走到竹千代面前。竹千代郑重地朝阿鹤点点头。“噢,你……辛苦了。”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澈,风度丝毫不逊于在座的所有年轻武士。
“噢,竹千代认识阿鹤?”义元惊问。
“是。”
“在哪里?何时?”义元逗乐般地看看阿鹤,又看看竹千代。阿鹤的脸顿时绯红,但竹千代却落落大方道:“竹千代抵达骏府那日,她特意前去迎接。”
“噢,阿鹤特意去……”
“是。那天还下着雪……”竹千代一边说,一边让阿鹤斟上屠苏酒,然后一饮而尽,将杯子还了回去。
“阿鹤,真的吗?你在雪天前去迎接竹千代?”义元看着阿鹤。阿鹤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难堪。她不过是因为好奇而陪父亲过去,但经竹千代这么一说,仿佛她是有意前去迎接。而且今天,这个三河人在她面前仍然没有改变说话的语气。
阿鹤一时无地自容,点头小声道:“是。”义元大笑道:“哦?那就是说,你认真考虑过我此前说过的话。竹千代——”
“是。”
“你喜欢阿鹤吗?”
“喜欢。”
“怎么,嫁给竹千代吧。”
竹千代忽然想起了信长,因为信长曾经对他提过此事。
“是。”
“你同意嫁给竹千代?”
“既然是大人的命令,奴婢不得不从。”
“不得不?你并不那么想嫁给他?”
“是。”
“哈哈哈哈。好,我明白。阿鹤,你还没有痴情到非他不嫁的地步。”枯燥乏味的新年贺词似乎让义元腻烦了。“阿龟,你和竹千代站到一起。”义元又招手叫过吉良义安的女儿。十三岁的阿龟落落大方。她穿着一件龟纹和服,来到竹千代身边,安然坐下。众人不禁面露笑容。
“竹千代,这个姑娘怎样?”
竹千代直直地盯着阿龟,从头发到脚细细扫了一遍。这个姑娘在竹千代眼里显得很美。阿鹤出落得很成熟,皮肤白皙柔滑,胸部也甚丰满,但竹千代却觉得她与自己总有些不对劲。但阿龟肤色柔和,就像刚刚泛起红晕的蜜桃,隐隐散发出馥郁的香气。“真美!”他觉得阿龟更可亲。
“哦?阿龟很美?”
“是。”
“若你喜欢,什么时候都可以拿去。”
“是。”
阿龟好奇地看着竹千代,阿鹤则已经羞得抬不起头。阿鹤没想到,在这初春的贺年宴会上,刚刚来到骏河的三河小子竟然说出如此赤裸裸的话,并将自己与阿龟比较……
听了竹千代这么一说,座中众人不由打量起面前的两个姑娘来。阿鹤显然已经成熟,而阿龟尚显稚嫩。但正如竹千代所说,再过两年,阿龟必会出落得更加美丽大方。阿龟身上有一种柔媚、娇俏和端庄之美;而阿鹤则天性要强,全身透露出一种泼辣。
“你喜欢哪一个?”
“喜欢阿鹤小姐。她肌肤雪白,身材丰满……”
“我和竹千代一样,觉得阿龟小姐更好。她清澈的双眸中蕴藏着至纯的贞洁和无穷的智慧。”
众人嚷了起来,年轻人多喜欢成熟的阿鹤,而壮年武土则更欣赏阿龟。
这些窃窃私语都被阿鹤听在耳中。她感到一种莫大的屈辱,想躲到某个地方大哭一场。
“哦。竹千代还是喜欢阿龟。那么,阿龟给竹千代斟酒吧。”
“是。”
“阿龟,再给他斟上。”
酒过三巡,义元才放过竹千代。竹千代缓缓施了一礼,在众将的注视下走向自己的座位。突然,他大步流星朝廊后走去,而不是朝自己的座位。
“少主!座位在这里,在这里!”雅乐助低声提醒着,但竹千代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猛地撩起衣衫,若无其事地撒起尿来。
“啊!”
不但阿鹤,看着竹千代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竹千代哪里只是失态,这简直是骏府有史以来最新鲜之事。他不是弄错了座位,而是憋了尿,便跑到高高的廊后找地方撒尿。
“少主!”雅乐助叫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甲斐的武田信虎抖动着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一阵狂笑。“有趣!这小子真是长了豹子胆。大大有趣。哈哈哈。”
义元也不禁大笑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5 19:03 | 显示全部楼层
四〇 圣人之心



天文十九年新春第二日,为了习字,松平竹千代一大早便跟着祖母源应尼到临济寺拜访雪斋禅师。当然,这一切都是雪斋禅师的安排。当竹千代被带到与华丽的骏府城根本无法相比的朴素的方丈室时,他惊讶地打量着周围,陷入了沉思。据竹千代所知,雪斋禅师不仅是义元的老师,也是义元的重要谋臣,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大将。然而,他却一身缁衣,眯眼看着自己。
“这是竹千代,请多关照。”源应尼对雪斋禅师道,便退下了。
竹千代此时方知眼前之人,竟然便是天下无人不知的雪斋禅师。
“竹千代。”
“嗯。”
“今天开始习字。源应师太每天都会前来陪你,我亦会偶尔教教你。你把角落里那张桌子搬来。”
“是。”竹千代把一张简朴的书桌搬了过来,两个人默默相对而坐。和昨日一样,今日天气甚是晴朗,窗纸上树影摇曳,不时还现出小鸟的影子。
“在习字之前,我有事问你。你昨日在义元大人府中随地小解了?”
“是。”
“为何那般做?”
“我不知道茅厕在哪里,又不便询问别人。”
“哦,为什么不便询问?”
“熟识的人自是不知,不熟识的人又不便启口。”
“哦。你可想过后果?”
竹千代天真地摇摇头。显然,他并没考虑。雪斋温和地点点头。“治部大辅大人非常讨厌粗鲁无礼之人,他很生气。然而……其他将领看到你如此大胆,都称赞你了不起,还为你拍手喝彩。”
竹千代仍然不太明白。
“你实际上是借此向在场诸将发起挑战……你是故意如此?”
“不。”
“在尾张时,难道无人告诉你那种做法很是无礼?”
“是,不……”竹千代点了点头,然后又摇起头来,“他告诉我,那不是无礼的行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必顾忌。”
“噢?他是谁?”
“织田信长。”
“信长……”雪斋紧紧盯着竹千代,点了点头。从竹千代的片言只语中,他似乎看到了信长的全部,微笑道:“事事出人意料,实非寻常之人……却不无危险。”
“危险?”
“你瞬间便让在座诸人知道了你的存在。人们从此便会认为你乃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胆顽童。你虽确实有过人之处,但时刻会受到他们严密的监视。古语说‘养虎为患’……”雪斋似觉得竹千代无法理解,转换了话题。
“你喜欢信长?”
“是。非常喜欢!”
“那么今川大人呢?”
“他有恩于父亲,竹千代感激不尽。”
“哦。你确实天生诚实爽快。在尾张时你可曾读书习字?”
“四书、五经……万松寺的僧侣和加藤图书助等人稍加指点过。”
雪斋在这个少年身上,似看到了某种希望的曙光。他在义元帐前效力时,坚持将法衣和盔甲分开,其理由就在这里。他想通过义元,找出一个手持明灯之人,以结束持续百年的乱世。但抱有这种愿望的雪斋对义元逐渐失望。他本以为,若义元不能成功,也可以培养其子氏真——但实际上,义元根本无此能力。他对孩子过于溺爱,未将氏真托付给雪斋,而是放任儿子沉溺于与内庭女子的嬉戏。
昨日宴会上,竹千代震撼了所有武将;而氏真,据说找到了一个叫色姬的商家侍女,以伤风寒为由拒绝出席宴会,而和那个女子欢娱。
雪斋对于竹千代的期望,不仅仅是出于爱。作为佛门弟子,他更期望竹千代成为不世猛将。他甚至期望竹千代日后能睥睨天下,成为一个拯救乱世之人,用一颗慈悲之心给天下苍生带来福泽。
“我们开始今天的课程吧。”
“是。”
“你知圣人孔子否?”
“知。著《论语》的孔子。”
“对。他有一个弟子,叫子贡。”
“子贡……”
“对。子贡有一日问孔子,何谓大治。孔子回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竹千代挺直身子,盯住雪斋禅师,双眼如饥似渴。此子此前没有接触过昏庸无能的老师,令雪斋既感庆幸,又觉悲哀:“子贡又问:若不得不去掉一项,可舍弃哪一项?”
竹千代不语。
“食以果腹。兵以卫国。信乃人人之间相互信任。以松平氏为例,如果家族中人互不信任,那么终归要崩溃……”雪斋看着竹千代渴求的眼神,不禁笑了,“还是先听听你的想法。你认为,上面所言的三个条件,首先可以抛弃什么?”
“食、兵和信?”竹千代又自言自语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答道:“兵。”
雪斋大感意外,久久地凝视着竹千代。一般之人,肯定以为武备第一,在这个乱世,武备胜于一切。“为什么先要率先弃兵?”
“这……”竹干代歪头道,“竹千代觉得,三者之中,兵为最轻……”
他好像想到什么,道:“人没有食物无法生存,但扔掉了枪仍然可以活下去。”
“噢?”雪斋故意惊讶地睁圆眼睛:孔子的回答和竹千代一样!
竹千代微笑着点了点头。
“但是子贡又问了。如果剩下的两个条件也不得不放弃一个,你会作何选择?”
“剩下食和信……弃信。因为无食,便无法生存。”竹千代自信地回答。
雪斋又笑了:“你好像对食物特别感兴趣,是不是在尾张时饿过肚子?”
“是。三之助和善九郎一饿肚子,便会心情郁闷,烦躁不堪。”
雪斋点点头,他仿佛看到了三个孩子的艰难生活。“那么,那时若是得到了食物,你是怎么做的?”
“首先让三之助吃。”
“接下来呢?”
“我。因为我不吃,善九郎就坚持不吃。”
“噢,你不吃,善九郎就不吃?”
“是。但是,后来三之助也不吃了。他跟善九郎学。因此,后来拿到食物,我便分成三份,自己先拿一份。”
雪斋又笑了,他心中暗暗祈祷。竹千代在饥肠辘辘时认真思考的情景如在目前。“你做得很好。这样做是好。但是……圣人未那般回答。”
“他说要弃食?”
“对。他取信而舍食。”
竹千代纳闷起来,小心翼翼低声道:“扔掉食物能治理天下……是不是孔圣人搞错了?”
“竹千代。”
“嗯。”
“接下来的问题,希望你好生思量。为何孔子说信比食更重要?”
“是。弟子会考虑。”
“但是,你刚才的话其实已蕴涵了这个道理。”
竹千代不解地看着雪斋。
“你开始时首先给三之助食物,然后给善九郎,但善九郎却拒绝先你而食。”
“是。”
“善九郎为何不食?而且,三之助为何也学起善九郎来?”
“他们……是……”
“三之助为何要模仿善九郎?你明白吗?”
“这……”
“你可以仔细考虑孔子的选择,我先说说我的想法。”
“是。”
“因为三之助年幼,他可能觉得……若食物被你吃完,他就没有了。”
竹千代的表情甚是严肃,使劲点了点头。
“但善九郎知道你绝不会吃光所有食物。他信任你。因为有信,故你不吃,他也就不吃……”雪斋沉默了片刻,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忘了竹千代的年龄,眼神也变得严峻起来。“后来,三之助也开始信任你。他意识到,即使沉默不语,即使来不及争食,你也不会一人独吞。三之助不是模仿善九郎,而是信任你,信任善九郎。因为有信,故,那一点点食物也可以让你们活下来。它将你们三个人的生命连为一体。但若没有信,事情又会怎样……”
雪斋恢复了温和的眼神:“如果善九郎独吞了食物,你和三之助就要挨饿。换言之,若竹千代或者三之助独吞了食物,其结果也一样。那一点点食物,因为‘信’可以避免三个人挨饿,但若人与人之间失去信,食物就会成为争斗之源,把人带进厮杀的地狱。”
竹千代恍然大悟。他的身体不觉扑在书桌上,那双眼睛瞪得溜圆。但雪斋没有立刻要求竹千代回答先前的问题。“学问最忌一知半解,你要学会仔细思量问题。”
“是。”
“互相信任之心——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互相可以信任,人才成其为人。人与人组成了家国。若无信,就变成了禽兽的世界……这是我的看法。禽兽的世界里虽然有食物,但因为争斗不断,故无法长存……好了,今日到此为止。和源应师太一起回去吧。向诸将回个礼。”
“是。”竹千代答道。雪斋拍拍手,叫进隔壁房间里的源应尼。“师太,今天到此为止了。”雪斋禅师柔声道。源应尼看看竹千代,“依大师看……”
她欲言又止。
雪斋无声地笑了:“今年正月天气不错。初一和初二都能看到富士山。”
“大师是说……”
“和尚虽然每天事务繁忙,但一个月里仍能抽出三天时间。那三日我会甚是陕意。”
源应尼点点头,双眼放光,她虽然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竹千代身上,并特意不辞劳苦从冈崎城赶过来,但是始终担心雪斋瞧不上孙子竹千代。
“非常感谢大师。”
“到时候,我会令人去庵中告知你,今日就到这里吧。”
“是。”源应施了一礼,正要站起来,又被雪斋叫住了,“但是,你千万要注意隐藏行踪,莫要惹人注目。”
“多谢大师指点。”
竹千代跟着祖母出了方丈室。出了寺门,雪斋的脸仍然在竹千代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头脑一阵阵发热。如果有食无信,食将成为争斗的源头……这一发现,令他幼小的心灵生出各种各样的想象。面前是广阔无垠的矢矧川流域的田野。恍惚之间,田野里的稻穗在火舌中噼啪作响,转眼间变成一片焦土。那焦土就不再是争斗的源头和对象了。想到这里,竹千代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鸟居老人和酒井雅乐助的面孔,他们在竹千代回冈崎祭拜父亲时厮打了起来。
“为什么要斗呢?”他回忆起他们当时的话。
“等不及竹千代长大的那一天了。我想做今川的家臣,赶快得到这块土地。”
“住口!绝不能把这块土地给你一个人。还有石川家族和天野家族呢!你有本事,便过来拿吧。”
丰收的田野成了争夺的对象。怎样才能不让他们争夺呢?把丰收的田野烧成焦土吗?不,要依靠对人的信!
竹千代完全沉浸在思考之中,浑然不觉已经回到了邸处,祖母将他交给了雅乐助,他又经过关口亲永家的门,来到了房前阶上。
“少主!”
经雅乐助提醒,竹千代才猛地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阿鹤。她带着一个侍女,打扮得比昨天更漂亮,正牢牢盯着他。“我已经等候多时了。竹千代公子,快进来。”阿鹤声音虽很柔和,脸上却没有半丝笑意。
竹千代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若没有信……”
“哎!”
“若没有信……”他念叨着,忽然想到自己不该被阿鹤小姐憎恨,于是笑了。他认为,在这种场合,微笑是向对方传达诚意的唯一方式。
但阿鹤没有回应,而是迅速走下台阶,使劲抓住竹千代的手。她那双手温暖柔软,带着渴求,还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竹千代是我的弟弟。”
“你的弟弟……”
“你就这样认为吧,这是父亲说的,从今天开始。”
她特地出来迎接我吗——竹千代与她携手向里走去。
“高兴吗?”阿鹤小声问道。
竹千代听话地点点头,“你很漂亮,我高兴。”
“如果我很脏呢?”
竹千代默默地看着阿鹤。他没想到阿鹤如此逼人,他感到有点奇怪。院子里,亲永夫妇正被家里孩子们簇拥着,举行新春试笔后的晚宴。雅乐助上前祝福了几句,亲永兴冲冲站了起来,将竹千代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你们记住。他的面相,实属罕见,绝不逊于甲斐的武田信玄大人……而且,连信虎大人都称赞他的胆识胜于其子……撒尿的事。”
看上去亲永喝多了,吐字不清。但他好像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竹千代。接着,亲永撇下雅乐助,领着竹千代穿过走廊,到阿鹤的房间去了。那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比阿鹤年轻些的女子,正在吃果品,阿龟也在座。
“这就是竹千代……”
听了这话,姑娘们一起盯着竹千代看。其中一个女子招招手,让出一个座位,但阿鹤不予理会,直直将竹千代带到另一个座位上。
“竹千代喜欢这个姑娘吗?”亲永问道。
阿鹤让竹千代故意碰了碰阿龟,又把他拉回自己身边。竹千代几乎被阿鹤抱在怀里,胳膊肘抵着阿鹤柔顺的膝盖。他突然脸红了。
阿鹤拥住竹千代,对众人道:“竹千代很快就会成为海道第一射手。”
她神色妩媚,与其说是赞许,不如说是炫耀。“但现在是我们家的贵客。是不是,竹千代?”
竹千代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脑中却在想其他事情。他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究竟是香气使然,还是因为阿鹤那柔顺的膝盖呢……总之,竹千代有一种沐浴之后的酥软感,无奈地任理性渐渐淡去。
阿鹤对竹千代的感受全然不觉,尽情向众人讲述竹千代的各种传说。他的祖父如何攻进尾张,二十五岁那年又如何在守山战役中被刺身亡;他的父亲年仅二十四岁便去世;他自己好不容易才从热田过来等等。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也有人噙着泪花,静静地看着竹千代。
明媚的阳光射进窗户。新春的气息洋溢了整个房间。阿鹤对自己很是满意。“我说的对吗,竹千代?”她几乎与竹千代脸贴着脸,眼睛直直地盯住他,突然,她一把将竹千代从自己膝上推了下去。因为竹千代居然在她的膝盖上眯缝起眼睛,如同阳光下的小猫一般,好奇而茫然地盯着身边的阿龟……
阿鹤双眉倒竖,脸剧烈抽搐。嫉妒让她突然想起昨天宴会上发生的一切。这个小顽童居然在众人云集的盛大宴会上,毫不掩饰地说更喜欢阿龟!她本希望用美貌征服这个无礼的顽童,同时原谅他;但不想竹千代居然毫不领情地在她怀中盯着阿龟……阿鹤终于抑制住自己锥心般的嫉意,将刚刚推下去的竹千代又猛地拉回来。“啊,对了。我有东西要给竹千代。”她呼吸急促地站起身,牵着他的手往卧房走去。
去卧房有一段距离,外面天气清冷,但一进卧房,阿鹤立刻拥住了竹千代,呼吸急促。
“竹千代!”
“嗯。”
“你喜欢我吗?”
“喜欢。”
“那……那……为什么你还要看别的姑娘……”
阿鹤故意不提阿龟的名字,热烈地亲着竹千代的脸颊。竹千代睁圆了眼睛,任由对方摆布。他不明白阿鹤为何如此热烈地亲吻他的脸颊,揉搓他的身体。他以为她生气了,但似乎是喜欢上了他;说她喜欢他吧,似乎又带着责备之意。
“竹千代……”
“啊……”
“我喜欢你。这里,就这样。”
竹千代很吃惊。他从不曾被人这样热烈地爱抚过。阿鹤炽热的双唇从他的额头游移到脸颊,然后是脖子……接下来她又亲他的眼睑、嘴唇。
“我这是怎么了?”他暗中自责,双眸噙满泪水。
“竹千代!”
“嗯。”
“你喜欢我吗?”
“嗯。”
“清楚地告诉我,你喜欢。”
“喜欢……”
“从今以后,再也不夸赞其他姑娘……”
“从今以后决不夸赞其他姑娘……”
他渐渐明白了阿鹤的心。阿鹤这样喜欢他,他却说喜欢阿龟。竹千代对自己那无心的话感到后悔,同时也渐渐明白了一个小小的道理:不能向姑娘随意表露心迹。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却让对方如此失态,真是悲哀。他认为自己说“喜欢”,并非撒谎。
阿鹤狂乱地亲着竹千代,紧紧抱住他,终于放心地说道:“竹千代真像个男人!”
“哦?”
“能够勇敢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竹千代的呼吸急促起来。不知何时,他的鼻子触到了阿鹤的乳房。
“竹千代。”
“嗯。”
“在阿鹤出嫁之前,你不要忘了我们今天的约定。”
“你要嫁到远方去吗?”
“是……我已经十五岁了。”
“会嫁到哪里?”
“大概是曳马野城,或者直接进骏府做侧室。”
“骏府的侧室?”
“竹千代还不知道……少主氏真对我……”她颤抖地紧紧抱住竹千代,“不要向任何人泄露你我今日的约定,好吗?”
“嗯。”
“就我们俩……我们俩……好吗?”
竹千代困惑地依偎在阿鹤胸前。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5 19:07 | 显示全部楼层
四一 尾张丧主



松平竹千代转眼已离开尾张三年,时人天文二十年春。
那古野城织田信长的房里,城主信长凝视着院中樱花,若有所思地咬着手指甲,这是他陷入沉思时的习惯动作。平手政秀劝他戒掉这一不雅习惯他反而次次故意如此。
“您在想什么?”浓姬在一旁问道,“樱花正含苞欲放呢。”
“开了就会落。”
“这……”浓姬温柔地一笑,道,“您老是扫兴,让人家说不下去。”
“什么?”
“若刮风下雨,它们会凋落得更快。”
信长又咬了咬牙,盯着浓姬,突然道:“你还记得竹千代吗?”
“三河的松平……”
“嗯。现在他应住在骏府。竹千代送给我一件棘手的礼物。”
“礼物?”
“岩室。”
浓姬不语,装作毫不知情,走到一边。每当想及此事,浓姬心中比丈夫还难受。岩室乃是信秀的爱妾。她年仅十八,最近刚刚为信秀生了个儿子岩室为热田加藤图书助之弟岩室孙三郎之女,信秀对她一见钟情,正是因为当年竹干代被安排在图书宅中的缘故。安祥城陷落,信秀到图书家中商议人质交换之事,正好碰上岩室。关于人质交换一事,信秀没有理会信长的建议,但他将当时年仅十六的岩室纳为了侧室。
信秀当时已经四十二岁,却沉浸在对十六岁女子的宠幸中,不能自拔。
以岩室家为首,要求废除信长嗣位的呼声逐渐高涨。但浓姬担心的并非这些声音,而是担心信长怒从心起,杀了岩室,他与他父亲之间的隔阂必将更深。
“阿浓,必须这样。”
“什么?”她装作漫不经心,心却突然一紧。信长冰冷的眼神,说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信长如果目光似火,倒不要紧。可一旦作出决定,眼神便会变得冰冷。浓姬对此再清楚不过了。“必须哪样?”她抑制住内心的不安,问道。
“若不把父亲赶出末森城,尾张必将大乱。”信长的语气坚定而冰冷。
末森城城主乃信长之弟信行。信秀以信行未婚为由,让岩室住进了末森城内庭,自己自此很少到古渡城去了。如果信长要去劝谏父亲,浓姬当然没有异议。但信长的举动往往出人意料。他究竟想做什么?“把父亲赶出去”,这话实在令人心惊。
“末森城附近最近聚集了太多浑蛋,林佐渡、柴田权六、佐久间右卫门兄弟,以及犬山的信清等。若坐视无为,将出大乱。”
浓姬很清楚,信长提到的这些人,正在和岩室夫人密谋废掉信长,并不断劝说信秀。他们想驱逐信长,立信行继承大业。
“您怎么劝说父亲大人?”
“劝说?劝说根本不起作用。”
“那您……”
“将岩室赶走!”
浓姬脸色苍白。信长哈哈笑了。“你怕了?你的嘴唇在发抖。”
浓姬双唇发抖。
“我乃尾张第一的浑蛋,和父亲争夺爱妾,想必无人会大惊小怪。”
“您……那样做……”
“若是别人,他定斩不饶。但若是我,则另当别论。”
“但那样……是故意对父亲大人不敬……”
“阿浓,你好哕唆!”
“我是为您着想呀。”
“无妨无妨。”信长挥手道,“你听着。他已过了不惑之年,却还迷恋美色,还要在我和信行之间挑起争斗。为了家族和领民之长远计,这种无道之人,尽早杀了为上。我要将岩室赶走,你明白了吗?我只会呵斥他一句,他若不明事理,定会挺枪刺我。”
“那怎么办?”
“仗!打一仗,父子兄弟情分全然不顾,都是为了大业和领民。你明白吗?我要出发了,拿衣服来!”信长站了起来,利落地系好衣带。但浓姬却没有起身,她很不安。
信长欲要离去,浓姬抓住他的衣袖:“少主,不能再加深众人对您的误解了。请您慎重一些。”
信长瞪大眼睛,回头看着浓姬,浓姬死不肯放手。“现在他们已很难明白你了。如果他们以您故意挑起争端为口实,对您进行攻击,您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嗯?我故意挑起争端?”
“是。妾身认为您是主动往人家设好的圈套里钻。他们认定了您按捺不住。倘若……倘若人家已有准备,少主怎么办?”
“阿浓!你变得越来越胆小了。”
“妾身是为您着想。”
“你莫要忘了。你本是奉命来杀我的。”
“少主!”浓姬声音尖锐,眉毛倒竖,“您何出此言……是真心话?”
“倘若是真心话,你便要动手不成?”
“您不该这样。一旦因此失去人心,您便是拔了毛的凤凰。”
信长动了动嘴唇,眼神变得柔和。不卑不亢、苦口婆心的浓姬,终于打动了他。“哦,这样不好?”
“先不要着急。沉着些。”
“这样真的不好?”信长又重复了一遍,轻轻拍了拍浓姬的肩膀。“哈哈哈。我没想到你如此害怕。如此,我更有了自信。阿浓,休要担心。我绝非那种自投罗网的有勇无谋之徒,我不会上权六的当……”他笑了。不知为何,他总认为这次事件的主谋是柴田权六。“我说夺走岩室的话,不过是戏言,想试试你的反应。快拿衣服来!快!”
浓姬如释重负地松开了信长。她虽比信长年长三岁,但渐渐忘记了差距和隔阂,完完全全变成了信长的妻子。不过,她仍然认为信长天生喜欢揶榆和挖苦,容易在不经意间树敌。
浓姬取来衣物,信长利落地穿上。“犬千代,马!”他对着走廊大声嚷道。浓姬还是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他似不会去夺走岩室夫人。她捧着刀,一步步将丈夫送到内庭门口。
“不要担心。”信长低声说道,然后疾风般冲向大门。
大门前,犬千代已经牵来了信长心爱的连钱苇毛驹和他自己的坐骑。平手政秀命令前田犬千代必须时刻跟在信长身边。
家老和家臣们看到信长,纷纷跑了出来,跪伏行礼;信长看也不看,飞身上马。他未向犬千代交代一句话,凝视了片刻春日的天空,扬起马鞭。前田犬千代赶紧纵马跟了上去。
出了城门,信长和犬千代取道奔热田而去。究竟是去古渡城,还是去主公和岩室夫人所居的末森?犬千代纳闷不解。樱花还没开,但热田的树林里,已点缀着野梅和桃花。
“少主!”犬千代叫道。
“嗯。”信长回答,却未放慢速度。
“您到底要去哪里?”
“加藤图书家助府上。”
犬千代甚是不解。自从松平竹千代离开,信长从未造访过图书助的府邸,今日怎突然想起来要到那里去呢?不久,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大门。犬千代慌忙纵马超过信长。“开门!”他一边叫一边飞身下马,“那古野城的少主来了,开门。”
门应声而开,信长伏在马背上,飞驰进去。
信长的意外造访,令众人都吃了一惊。主人加藤图书助眉头紧皱,满腹疑虑,匆匆忙忙来到阶前迎接信长。
“图书,进去!”信长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恭迎少主。”他嘴上兀自说着,却依然满脸的不解,随信长来到厅里。
“哦。”信长在厅门口停下脚步,“女孩节的桃花饰已经做好了。”
“惭愧,是小女亲手做的。”
“是插花。她人道了?”
“尚不熟练,还未人道——”
信长背对插花,在上首坐下。“竹千代在时,我常来此处……今日有事前来。”
“少主有事找在下……是何事?”
“女人的事——你的侄女。”
“我侄女?”图书微微歪起头,一副不解的样子。
信长淡淡道:“就是令弟岩室次盛的女儿,叫什么雪的。我要了。你可明白?”
“啊?”图书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他那个侄女嫁给了信秀,已生下了孩子……他为难地望着信长,嘴唇抽搐着,“少主是说笑……少主真会捉弄人。在下还以为舍弟另有一个女儿呢。”
“我捉弄你?”
“是。在下胆小,少主把我吓坏了。”
“你没明白我的话。我戏弄你做甚?”
“那到底是何事……”
“你们是否已将她许配他人了?”
“您又在说笑。”
“图书!我今日不要求你立刻答复。你且考虑三日。无论如何,我要得到她。”
“少主!”
“到时我会全副武装前来接她。你明白了?”
图书顿时失色。他突然明白了信长的心思:信长想要父亲的爱妾。但岩室夫人毕竟还是涉世不深的女子。图书知道她得信秀的宠爱,也听闻过反信长派正在密谋。陷入纷争旋涡的信长,如今却要来娶岩室夫人,甚至要全副武装前来。图书再愚笨也明白过来了,但此事来得太突然了。
“明白了?我今日先回去,三日后再来。”不待图书反应过来,信长已起身离开,“犬千代,走!”
大门外,犬千代正牵着两匹马候着。他比浓姬更明白少主的性子。“少主回府!”他冲着大门叫道。当信长翻身上马时,犬千代也已骑在马背上。
信长扬起鞭子,二人疾风般奔上春光灿烂的大道。
“少主!”
“噢!”
“现在去哪里?”
“去会那心思恍惚的女子。”
“心思恍惚的女子……”
“你懂个屁!只管跟着我就是——去末森城。”
“末森城……”犬千代一边纵马急驰,一边嘀咕,“是末森城那个让主公神魂颠倒的女子……”
看到犬千代那副天真模样,信长开心大笑起来:“岩室孙三郎次盛之女,名阿雪,正当青春年少。我要她做我的侧室。”
“啊?”
“哼!我要去向她倾诉爱慕之情。我也开始喜好女色了。快!哈哈哈哈!”
犬千代没像浓姬那样吃惊。凡事出入意料的信长,在外人眼中甚是怪诞,但贴身侍从犬千代却认为,其怪异行为背后往往暗藏玄机。渴慕父亲的爱妾,这听来荒诞,但犬干代并不认为那是信长的真心话。那么,信长究竟在想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些不安,但又充满好奇。
还未下雨,但阴郁的云层越来越低,天也越来越闷热。
来到末森城的大门外,隐约听到城内不断传来钟磬钵笙的声音。为了预防战事发生,信秀命令修缮末森城,但那不过是借口,因为无论美浓或是三河,眼下皆无任何进攻尾张的迹象。实际上,他要为年轻的爱妾修建住所。
“犬千代,他们正忙着呢。”
“少主是指修建缄池吗?”
“不。那不是修建城池,他们在为父亲修建坟墓。”
犬千代吃了一惊。这时,信长一边谩骂,一边踏上吊桥,纵马进了城。
“啊!那古野的少主!”
“这时候来干什么?”
“看看他,难怪有人要闹着换嗣。”
工匠们没有一句好话,守门士兵也面面相觑。犬千代追了进去。
“犬千代,马——”信长在本城大门外下了马,将缰绳扔给犬千代,手提鞭子,大步向里面走去。当值的武士惊恐地跑上来迎接,信长也不搭话,只管往里闯。
“少主……”接到消息,一个人慌慌张张出来挡在了信长前面,正是被勘十郎信行任命为末森城家老的柴田权六郎胜家。“勘十郎公子刚刚外出巡视,现不在城中,请少主暂且到书院歇息。”
“权六!谁说要找信行了?”
“那您是要见主公?主公已去了古渡——”
“我知道!”信长用鞭子拍着衣服,戏谑地伸长脖子,“权六,几日不见,你好像变成了个大人物啦。”
“少主您又捉弄在下……”
“不,不是捉弄。听说你散布传言,说我要娶姐姐为妻……”
素知信长脾气的权六满面通红,后退了一步。
“我听到此事,心里很是欢喜,你不愧是我织田氏的柱石。”
“少主,请您注意这场合……大家会嘲笑在下。”
“嘲笑……这城里大概不会有人敢嘲笑我信长对你的感谢之情吧。对吗,权六?”
“是。”
“你也知道我有不少兄弟姐妹。除了十个兄弟和十三个姐妹,听说我又多了个弟弟。”
“是,是十二男又十郎公子。”
信长不耐烦地摇手道:“我不问那劳什子事!兄弟姐妹那么多,我身领嗣位,自会有很多麻烦。亏你体谅我的难处,要另立一个人以为我解除烦恼。你的忠诚真是难能可贵,哼!”
柴田权六一度涨得通红的脸渐渐没了血色。信长好像已经知道信秀拒绝立勘十郎信行为嗣的建议。
“我为此热泪盈眶,一生都不会忘记你的忠诚。”
“少主!”
“听着。听说父亲拒绝了你的建议。我为你难过。连你这样的忠诚之言都不被理解,父亲也太过无情了。他虽是我的生父,我也为你抱不平……可是,权六!”
“是……是。”
“我若是你,绝不会就此罢休。无论你多么忠诚,若就此罢休,就非一个真正的男儿。”
权六已经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知信长想说什么,感觉信长和信秀似已势不两立。
“若是我,就起而反之。我若是你,就会怂恿信行,让他们兄弟自相残杀。”
“少主……请您慎言……”
“听着!兄弟那么多,若携起手来,自可无坚不摧。但倘若让兄弟相互残杀,其结果可想而知。他们会—个个倒下。唯一令人担心的,便是他们的父亲……但父亲也有一处致命弱点,那就是喜欢女人。授之以女人,让他和女人一起躲到城里去。哈哈,这样一来,尾张就成为你的囊中之物了……权六,我若是你,怎不会这般行事?”
“少主!”
“你竟然没这样做,你真是个忠臣。记住了,我——”信长猛地转身走了。
“少主!那里是内庭。”
“知道!老子就是去内庭!”
“请稍等……在下……在下先去禀报……”
“你担心个鸟!我到内庭里有事。”
“如果有事,在下替少主办去。请问少主有何事……”权六喊着追了上来。信长忽然一鞭子抽了过去,“混账!我是去见那个女子。滚。”
“女子……”
“岩室夫人。”信长大笑,很快消失在内庭。
信秀已经去了许久未回的古渡城,不在内庭。岩室夫人从乳母手上接过出生不久的婴孩。“又十郎,笑一笑。”她逗着孩子。
这是织田信秀的第十二个儿子,岩室夫人为此感到不可思议。事实上,这两三年间的突变,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她生在一个古板的侍奉神灵的家庭,在嫁给信秀做侧室之前,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美貌。以前她曾经在伯父家中为信秀念过连歌,送过果品。但那时候她不过十来岁,根本没有引起信秀注意。她只听说,伯父有个连歌友人乃古渡城主,还因此而自豪,除此以外,她并无特别的记忆。
但因为伯父与信秀大人的交往,三河的松平竹千代被信秀送到图书家中。那时候,她也只是对大名家的孩子有些兴趣,但并未要接近他们的意思,也根本没想过可以接近他们。她常常看到一个举止粗暴、时常皱着眉头的少年前来造访竹千代。那少年来时经常在腰间挂些什物,有时骑着马嚼着饭团便过来了,随后和竹千代一起吃饭团,吃完后,在走廊尽头撒尿,有时候还粗野地吐着瓜子壳。
不久,竹千代离开,那个少年便也不再来了。就在竹千代回去时,她见到了经常来访并和伯父议事的信秀。后来,她被接到了古渡城。但因为在那里遭到另外两个侧室的妒忌,不久就搬到了末森。当她知道那个粗暴少年竟是嗣子信长时,方大吃一惊,难以置信。
少年的姿态和动作,在这个少女心中激起美好的幻想。他难道真的是少主?但自从搬到末森,她遇到了一个和她幻想中的少年一样的公子。一张俊秀的面孔,礼节周到,衣着华丽,举止得体,对家臣也甚是体谅。就是那个粗野少年的弟弟信行。既然有这么杰出的一位公子,为什么要让那个面貌丑陋的人做嗣子?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没有什么野心,总是面带微笑,只是对自己生下的孩子竟然是主君之子感到不安。她再一次吻了吻那婴儿。
“少主到!”
耳边传来家臣的声音,岩室夫人听得真真切切。
“岩室夫人?”从走廊中传来一个男子粗野的声音。
岩室夫人抬起脸,回头问乳母:“是谁?”那人和信秀的声音很像。但已过不惑之年的信秀到内庭来时,从不那样粗声大气。难道他有烦心事?
“岩室夫人在何处?”
声音越来越近,还传来拉开隔扇的声音。
“抱着他……”岩室夫人道。乳母伸手接过婴儿。
“那人好像喝醉了。到底怎么回事?”夫人纳闷起来。这个时候,隔扇被拉开。一刹那,岩室的眼睛瞪圆了。因为惊恐,她张开的小嘴半晌没有合上。
“哈,你便是岩室孙三郎的女儿?”信长挺身而立,注视着岩室夫人,“你还记得我吗?”
“那古野的信长公子……”
“对。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热田的加藤图书助家中。”
岩室夫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她不知道信长是说他们二人第一次见……还是信秀第一次见到她。
“你懂得男人的心吗?”
“……”
“发什么呆?好!我坐下。你也坐下。”
“是……是。”
“你有点发抖。不要拘谨。我决不会抛弃痴情女子。你放心回答我的问题。”
岩室夫人静静坐下了。面对信长的大嗓门,她无丝毫还击之力。她听人说,信长不仅粗暴,而且轻率。若是他冒冒失失向她说些失体话,她该如何应对?
“你!”
“少主……少主。”那乳母声音颤抖,低下了头。
“真是不懂规矩。出去!再慢吞吞的,我杀了你!”信长猛地一抖腰中的刀,那乳母如丧家之犬一般逃了出去。信长道:“好了,岩室夫人。”
“少主。”
“房里没有其他人。你明白地告诉我,你明白男人的心思吗?”
岩室夫人双手伏地。“明……明白。”她呆呆地回答。
“哦?那我就放心了。哈哈!”信长突然狂笑起来。“无论别人说什么,我定要得到你。”
“……”
“你喜欢还是讨厌,我也不管。”
“……’
“我事先见过你的伯父。”
“我的伯父……”
“对。你的伯父很不爽快,但我清楚地向他说明了我的目的。”
“少主……那……那太荒唐了。”
“等等!我还没说完。说完后你再回答。我心已定,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会畏缩。如果你有意中人,我便杀了他,不论他是柴田权六还是佐久间右卫门。”
岩室夫人惊恐地看着信长的眼神。那的确不是常人的眼睛,放射出疯狂的凶光。岩室不觉颤抖起来。信长似乎打算抓住她不放,这种预感令她惊悸不已。
“好好听着。这才是男人之爱。即使我那傻弟弟信行喜欢你,我也不会放过他。就是父亲,也不行!”
“啊?”
“你回答我,是想让我和他们斗上一斗,还是从我?”
岩室夫人不断后退,惊恐万状。她想说话,但麻木的嘴唇怎么也张不开。她甚至已忘了呼号,也忘记了逃跑。她只以为自己将被杀掉,恍恍惚惚地看着信长。
“哈哈哈……”信长大笑。
岩室夫人痴呆地闭上了眼睛。笑过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完全无法料到……
正在极度绝望时,忽听头顶一声炸雷。
“三日后!”信长道,“我来听你的回话。你仔细思量了。”
她顿时瘫软在地,模糊地感觉到隔扇开了,接着又重重地关上。脚步声匆匆远去……
有人走近了:“夫人!您醒醒,醒醒……”她清醒过来,乳母正扶着自己,旋又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
“夫人醒醒……醒醒……”
“哦!”岩室夫人望着被扔在榻榻米上的又十郎,瘫在乳母怀里,“信长……公子呢?”
“他回去了,来去如风。”
“太可怕了!真是可怕!”
“请您醒一醒。”
“啊,多么可怕……”岩室小鸟般依偎着乳母,全身颤抖。
信秀从古渡归来时,太阳快要落山了。柴田权六赶紧向他禀报了信长来末森城一事,近来明显发胖的信秀听后,淡淡地“哦”了一声,进入内庭。
信长哪里明白父亲的心思!信秀比谁都清楚织田氏内部的明争暗斗,反信长一众已经蠢蠢欲动。刚开始时,信秀并未放在心上,但那声势愈来愈大。如今,连身在那古野的信长以及信行的生母土田夫人,也开始支持信行。现在只剩下信秀自己和平手政秀主张依然立信长为嗣。甚至连负责培养信长的四家老之一林佐渡,也不知不觉倒向了信行。
回到岩室夫人房间,更过衣后,信秀闷闷不乐地喝起酒来。岩室夫人如同一个撒娇的少女,将白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信秀。信秀单是苦笑着点头。“唉,这信长……你觉得如何是好?”
岩室夫人好像极为不满。她本以为信秀听后会大发雷霆。“大人说应该怎么办?”
“他既然这么痴情于你,你便到那古野城去好了。”
“大人!”
信秀默默地喝着酒,叹了一口气。
“大人!”
“嗯?”
“信长公子太可怕了。那只会让众人人心涣散。”
“哦?”
“信行公子得到越来越多人的拥戴。”
“有人暗中中伤信长……”
“信长公子回去后,信行公子特意派人前来安慰妾身。”
“哦。”
“大人!柴田大人和佐久间大人都说信长公子是故意胡作非为。”
“哦。”
“他明白这个道理,却还说不惜与大人一战,大人能够宽宏那般大逆不道?”
信秀又沉默不语。气温从白天就开始下降,这样下去,今夜可能有雪。
春寒料峭,注定战事频繁。今年难道也是多事之秋吗?到了戌时四刻左右,信秀终于放下了酒杯。“又要开战了。歇息吧。”他看着岩室夫人。她化着浓妆,娇嫩的脸上洋溢着娇媚的颜色。
“是。”
二人相拥进入卧房。
“这个无知的小女子。”信秀看着身旁的岩室夫人。虽然被信长惊吓成那样,但睡在信秀身边后,又完全恢复了平静。她每天只是在等待着信秀。她还不知道嫉妒和憎恨,也不知道家族中的纷争。只因为她最接近信秀,才被各种势力利用。
“岩室,你知我为何只亲近你吗?”
“知道……不。”
“你还天真,还不懂世事艰难啊!”
“是。”
“我有二十五个儿女。我与他们的母亲在一起时总是听到诅咒、嫉妒……”
“嗯。”
“战事已经多得让人头疼……连年征战,我已厌倦了。还好,美浓和骏河暂时不会再发起进攻……但谁又能料到往后的事呢,没有了外忧,却起了内患……”信秀习惯性地将一只手臂搁到岩室夫人柔软的肩膀下。岩室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脸紧紧贴在信秀宽阔的胸脯上,均匀地呼吸。
“一旦有事,我必须返回古渡城。”
“那时候……请大人带上妾身。”
“你能忍受那里的生活?”
“您是说……信长公子?”
“不是信长。是许许多多的女人的眼睛和嘴巴。”
“妾身不害怕。有大人在我身边。”
“岩室。”
“嗯。”
“如果有战事,我便不能再留在你身边。”
“大人?”
“我若发生意外,你便去找信长,休要去找信行。懂吗?”
“为……为何?妾身以为信行更谦和。”
“不错,信行对谁都谦和有礼。这种人,一旦情况紧急便不中用,他们会被人利用,惶惶无措。信长虽然捉弄了你,但他实际上是劝谏我。他那样对你说,等于告诉我,不要疏忽大意,导致家族混乱,人人都盯着我。”
“啊……”岩室夫人依旧迷惑。但信秀却开始沉默不语,凝神良久。岩室夫人欲言又止,她若先开口,定会提到信长。
对信长的恶念,她怎么也抹不掉。实际上,她的想法背后,隐藏着信行、权六和右卫门对信长的感受和厌恶。若信长继承了家业,织田氏立时会分崩离析,他的威望怎及其父?另,清洲、岩仓和犬山分别盘踞着织田宗家,而信长生母土田夫人的娘家土田下总、神保安艺、都筑藏人、山口左马助等,都对信长不满。她甚至听说信长的妹婿——犬山的织田信清,发誓一旦信秀身死,会立刻前来攻打那古野城。
大人为何要将大业托付给这样一个人?岩室夫人觉得信秀迟早会意识到他的错误,不久就会清醒……丑时的打更声响了,声音在寂静的城内回荡看似熟睡的信秀突然喃喃而语:“岩室……”
岩室夫人没有在意。“哦,真冷……”她靠向信秀。
“信长……”信秀又道。
“您说什么,大人?”
“啊,啊,啊……”
“大人,您是做梦吗?”
“岩室……我要回去……要回去了。”
“大人要回哪里?”
“古渡……本城……”
“什么?”
“你叫他们来……柴田权六……佐久间……”
岩室意识到信秀的声音不对,赶紧掀开被褥,“大人!您哪里……哪里不舒服?”
“噢!”被褥揭开,信秀停止了颤抖,却手指痉挛,狂抓肥胖的脖子,又猛挠后脑勺。岩室夫人顿时惊慌失措。
“来人啊!”岩室夫人大叫着,想要跑出去,信秀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
他挣扎着,嘴唇僵硬,口中开始吐白沫,喘息道:“信长……不要惊动……回古渡……回古渡……”
“大人!”岩室在枕边坐下。她察觉到事态的严重。酒和饭菜里应该没有毒,难道信秀的死期到了?
“大人!您不会有事……”事情太过突然了,岩室夫人甚至来不及流泪。
但她隐约猜到信秀正在想什么,要对她说些什么。显然,信秀不愿死在末森城。他想赶回古渡,向信长交代后事;还有,若立刻公布他的死讯,必将引起大乱。
“向信长……”信秀又道。但此时他的瞳孔已经放大,光芒渐渐散去,双手无力地垂下,耷拉在岩室胸前。岩室夫人看到信秀强壮的胸膛猛烈起伏,越发感到不祥。
“岩……岩……”这时,信秀的身子蜷了起来,右手突然狠狠抓住榻榻米上的藤条,大肆呕吐起来,吐出的尽是黑色的血块。
岩室慌忙抱起了信秀:“大人!您要挺住呀……”
信秀浑身颤抖,四十二个春秋,留下了无限的憾事。他深深的长叹,迅速被粗重的喘息声所代替。
“大人!大人!”岩室狂乱地摇晃着信秀的身体,失声痛哭。
当柴田权六和佐久间右卫门两个家老赶来时,乳母和几个侍女已经将呕吐的脏物收拾干净,以一床白色被褥盖住气息越来越弱的信秀。
“主公!主公!”权六呼唤着。信秀的呼吸声还是那样粗重,嘴角时而痛苦地抽搐。
“谁去那古野和古渡——”佐久间右卫门对匆匆忙忙赶来的勘十郎信行道,和权六对视了一下,“拿纸笔来。”他吩咐勘十郎的下人。下人们拿来端砚和纸张。权六将纸笔强行塞与脑中已经混乱的岩室夫人。“遗言!快,我来问,你记。”他厉声命令道。
“主公,遗言……”岩室夫人茫然地接过纸笔,柴田权六将耳朵贴到信秀嘴边。信秀依然在粗声呻吟。
“什么?您说什么?改立勘十郎公子为嗣。在下明白……”权六转过身对着岩室夫人:“快,准备好了吗?第一,将家督之位传与勘十郎信行。赶紧写下来。”
这时,信行和佐久间右卫门已经离开,屋内只剩下濒死的信秀、权六和岩室夫人。
“为何不写?这是主公最后的遗言!”
在权六严厉的催促下,岩室夫人猛地惊醒过来。信秀夜里还清楚地说,要将家业交给信长。而且,信秀仿佛已经预测到了今天的情势,警告她,一旦有万一,不要相信信行,而要依靠信长。
“你为何不写?”权六又催促道。
“不能写。大人什么也没说。”
“什么?”权六惊讶地死盯着岩室夫人,似要把她吃掉一般。“你难道怀疑我的耳朵?主公的确那样说……你也应听得很是清楚。快写!你难道不想想又十郎公子?难道不惧信长?”
岩室夫人颤抖起来。柴田权六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可怕、这样卑劣。这岂不完全是个大阴谋?他们显然一开始就设好了毒计!岩室夫人猛地将笔扔到榻榻米上。她突然冲动不已,想和信秀一起死去。正在此时,信秀大声呻吟着,又剧烈痉挛起来。
“唉厂权六慌慌张张抱住信秀。“主公!主公!”他连唤了两声,然后粗暴地扔开了信秀。与美浓的斋藤、三河的松平和伊势的北自针锋相对,并为此征战了几十年的织田弹正忠信秀,留下了无限遗憾,魂归黄泉,是为天文二十年。
天蒙蒙亮时,医土来了,接着,重臣们也陆陆续续抵达了末森城。信秀的遗体被移到本城的大厅。信秀和十八岁爱妾同床共枕时断气的传言,让每个人都唯有暗自苦笑。
天色大亮。虽然已经进入樱花含苞欲放的早春,但地上却落了一层霜。
生命如同落花……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5 19:09 | 显示全部楼层
四二 狂乱祭父



听到父亲猝然故去,织田信长猛地踢开被褥,坐起身来。浓姬亦刹那变得满面苍白,一时茫然若失。但她不愧是斋藤道三之女,立刻起身穿好衣服,并将小袖和服和小衣拿到信长枕边。信长看一眼,心中承可。那不是丧服。她在暗示他,应秘不发丧。
“阿浓!”
“请您赶紧换衣服。”
“休要着急。人已经死了。”
浓姬默默地双手合十。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信长眼里簌簌落下泪来,“人生短短五十年……他却早去了八年。”
浓姬突感心中悲痛,不禁低声哽咽起来。
“阿浓!”
“嗯。”
“不要哭了。与三河的竹千代相比,我多享了十数年父恩……”
“是。”
“穿衣吧。”
浓姬忍住泣声,帮信长穿好衣服。信长却终是思绪未息。竹干代虽孤苦为质,但冈崎内部却团结一心。织田氏外患止息,却内忧大炽。世人都自会说,此乃信长咎由自取。其实,无人能明白信长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无奈心境。
系上挎带之后,信长用力拍拍肚子,说声“好了”,他恐已想好如何面对父亲的猝死了。浓姬从刀架上取下大刀,递给信长。
“阿浓,”信长脸上露出笑意,却马上流下泪来,“不会让你看到织田信长第二次流泪。你不要笑话。”
“是……是。”
“父亲留给我一宗巨大的遗产。你知道是什么?”
浓姬摇头。
“他在最后方明白了我。他说,只有我才能实现他未竟之志……他相信了我。”
“父亲大人的志向?”
“你马上就能明白。尾张一国之守算甚?比起振兴织田氏,还有更大的事等着去做!”
浓姬突然想起,这些话,信秀也曾对平手政秀说过。“只要有在下在少主身边,断不会让织田氏败落。”在他们讨论继承人问题时,平手政秀这样对信秀说。信秀当时笑道:“织田氏若是败亡,也没有办法。但你若能辅助他,万里江山自由他纵马驰骋。”
“家中诸事都拜托你了。”信长说完,快步走出卧房。
“少主到!”
座中顿时喧哗起来。这个臭名昭著的年轻人究竟如何控制局面?或者,他会怎样辱骂和嘲弄重臣?众人饶有兴趣等待着,幸灾乐祸之意弥漫大厅。
还未见到信长的姐妹和土田夫人的身影,表面上,乃病重的信秀召见重臣们商议后事。除了平手、林、青山、内藤四家老之外,织田玄蕃允、勘解由左卫门、造酒丞也在座。佐久间、柴田、平田、山口、神保和都筑等家臣均在。信长的兄弟中,只看到信广和信行。信长的妹婿信清也从犬山城赶了过来。
“少主,这边请。”看到信长,平手政秀招手让信长坐到信行上首。
信长没有理会平手,大步走到父亲身边,弯下腰去,手放在信秀额上。
“少主!”看到信长荒唐的举止,乎手政秀和林佐渡几乎异口同声惊道。
但信长置若未闻。
“他已经冰凉了!”他自言自语着,但声音响亮得满座皆能听见。“往生极乐世界。为何不让枕头朝北?为何还不献上鲜花和香烛?”
“少主!”
“还未发丧呢。”
“哼!”信长翻着白眼,“就这样放着一个死人?听着。马上将遗体运回古渡本城。”
“信长公子。”犬山的信清望着神情悲苦的信长,道,“请您先坐下。何时发丧事关重大。”
信长盘腿坐下,“为何?”
“现今东有今川、西有北自、北有斋藤,均在时时窥视着我们。将主公运回古渡城我无异议,但就此回去,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乘轿回去?”
信长挥挥手,道:“不必。”
“您是何意?”
“那种小聪明怎能骗得了敌人?”
“兄长。”信行向前挪了挪,“外间传言父亲是在和岩室夫人同床共枕时去的,你难道就不觉难堪?那样是否合乎孝道?”
“信行!武士未死在战场上,而是在榻榻米上往生极乐世界……这是多么难得的福气。和爱妾同床共枕气绝,更为父亲之死增添了荣光。那些笑话父亲的家伙内心羡慕还来不及呢。父亲岂会喜欢你那种孝道?”
“少主!”平手政秀忍耐不住,扯了扯信长的袖子。
“实际上……”从未席传来声音,“主公有遗言,无论如何必须在此向各位公布。”
“遗言?”
人们不约而同望向出声之人。说话人乃柴田权六。权六神情诡异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裹。
“嗯,遗言?拿上来。”信长声音沉稳,自有一种震慑的力量。
权六犹豫起来。他本以为信长会惊慌起来。遗书当然是伪造的。信秀没有留下遗言,岩室夫人也没有写下任何字句。权六本来想着只要向众人宣读一遍即可……由于众臣对信长的反感,只要读一读伪造的遗书便足以达到更废信长的目的。而且信长越愤怒,对信行一派越有利。若信长胡乱对遗言生疑,众人自会更多怀疑起信长的品性:如此一人,可堪大任?
“嗯?有遗书……太好了。”信长道,“我来读给大家听,拿来!”信长沉静地催促道。权六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信长从权六手中接过遗书,先在额上触了两下,然后直接装进了口袋里。“宣读遗书之前,我想问问父亲弥留之际的事情。信行,你当时可在场?”
“在场。”信行答道,“我过去时,父亲大人尚自清醒……”
“哦。”信长摇手止住信行,“好个不孝之子。”
“兄长何出此言?”
“既然清醒,为何不立刻将父亲大人移到这里?你刚才不是说父亲大人和岩室同床共枕时气绝吗?……还担心被世人笑话!”
“这……我是说过。”
“信行,你难道在愚弄我?若确是在爱妾身边气绝身亡,世人笑话也就罢了。但父亲尚自清醒,你却不将他搬离卧房,故意让他受世人耻笑……到底是何居心?”
“这……”柴田权六忍耐不住,开口了。信长笑着摇了摇手,“我明白你的一片忠心。你好好待着。信行!”
“兄长。”
“权六说这份遗书是岩室笔录的父亲遗言,你确信?”
“啊……这……我当时不在场。”
“你不知?不知便能相信?好!我明白。你既然在父亲一息尚存时见了我保存吧。权六!”
“在。”
“为慎重起见,我还有一事要问你。”信长带着讽刺的微笑。
权六顿觉毛发倒竖。信长远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若此时继续纠缠遗书之事,信长定会不耐烦地摆着手说:“知道了知道了。因为你的愚忠,被女人欺骗了。”若是信长叫出岩室夫人来对质,事情就更糟糕。
“为慎重起见?您是指……”权六腋下冷汗直冒,他惴惴地望着信长。
“无他,发丧之事而已……若不加掩饰直接发丧,也许会有人欺我信长,领兵攻人尾张,你认为那人可能是谁?”
“啊,这……”
“不知?哈哈哈。你仔细思量一下。到底是谁?”
权六满面通红。不仅仅是他,信行也如石雕般僵在那里。犬山城的信清,以及林佐渡等人,都神色尴尬。
“哼!”信长又笑了,“我心明如镜。信长虽被称为尾张第一傻瓜,但那些人的伎俩,这傻瓜早已看透。休要担心。”
“是。”
“权六,我生来便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懦弱者,也非不明事理之人。只要人敢蠢蠢欲动,我便毫不留情取他狗命。你们大可放心地将遗体移往古渡。马上准备葬礼吧。”
此前一直闭着双眼的平手政秀突然插话道:“且慢……少主……不,从今日、从此时开始,您就不再是少主,而是主公了。主公既如此吩咐,在下也认为,诸事有备无患。葬礼必须要办,故不如立刻准备,定好善后事宜这样反而能够避免世人的议论和污蔑。诸位以为如何?”他静静扫视了一遍在座众人。信长也目光锐利地盯着大家。
内藤胜助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道:“既然是主公的吩咐,就必须服从。”
“对。”青山与三左卫门也点点头。
四家老中的三个人都已经同意了,信行见机,便也冲信长道:“我觉得兄长的意见可行。”
信长翻翻白眼,暗自冷哼。信行的懦弱让他无法忍受。虽然八面玲珑讨人欢心,但凡事都无主见,毫无能耐,竟有野心?
“那么,立刻将先主遗体运回古渡。准备葬礼。”平手政秀静静道。
怀着对信长的强烈不满,织田氏家臣们开始筹备信秀的葬礼。
时间定于天文二十一年三月初七,地为信秀十一年前亲自发愿建立的那古野村龟岳山万松寺,住持禅师也是信秀于开山时亲自选定的大云和尚。
但新继家督位的上总介信长却几乎没有参与筹备事宜。林佐渡和平手中务互相猜测着对方的心思,尽力掩饰冲突,他们在顺利举行葬礼这一点上,意见是一致的。
除了柴田权六、佐久间右卫门与其弟七郎左卫门、林佐渡、佐久间大学、山口左马助和都筑藏人之外,信长舅父土田下总,妹婿神保安艺、织田信清,都声称信长将是导致织田氏走向败亡的罪魁祸首。
“倘若葬礼之后,这些人一起谋反……”想到这里,信长就心痛不已他之所以希望让父亲离开岩室夫人,尽早返回古渡,正是出于这些忧虑。今川氏整修武备,磨刀霍霍。信长发现,鸣海城主山口左马助父子已有通敌迹象。安祥城被今川收回,樱井也落人敌手。今川氏的名将葛山备中守氏元。冈部五郎兵卫元信、三浦左马助义就、饭尾丰前守显兹、浅井小四郎政敏等,正在鸣海城对面不断修筑工事。因此,若是父亲故去导致织田氏内部混乱,他们必会乘此机会出兵尾张。信长自信尚能对付得了他们。但这样一来,浓姬的父亲斋藤道三就难免乘虚而入了。
六日下午。
“阿浓,刀——”一直躺着的信长,突然跳了起来。浓姬吃了一惊,取下刀架上的长刀递给信长。
“阿浓!”
“大人。”
“从现在起,信长要斩断迷惑。”转眼间,他已经跳到庭院中。但他并未拔出刀,只是双眼怒睁,死死盯着天际。
浓姬明白信长的痛苦。若今川氏和斋藤氏趁织田内乱而兴风作浪,无论他们两家孰成孰败,信长都将无立足之地。到那时,年仅十九岁的织田上总介信长大概会和松平竹千代一样,成为乱世的弃儿。
“啊!”大刀出鞘。灰蒙蒙的天空下,花蕾绽放的樱花树微微颤动了。
翌日。
万松寺内樱花盛开。浓姬心事重重地从樱花树下匆匆而过。信长昨日午后拿起长刀顾自而去,直到今日早上也不见踪影:他恐是去古渡城参加最后的议事,浓姬未能亲手给信长穿上丧服,感到一丝遗憾。不仅仅是遗憾,她还在想自己的父亲是否会前来……他会装作为吊唁而来,实际上却对织田氏虎视眈眈。浓姬当然很想念父亲,但她现在也很疼自己的丈夫,然而他们二人却水火不容……
信秀的亲信五味新藏一看见浓姬。便高声道:“浓夫人到!”
族人已经聚集在正殿:浓姬紧张地捻着手珠,被领到信长座位之后。信长的席位尚空着,旁边的勘十郎信行着一身崭新的丧服,恭敬地向浓姬致意。浓姬回礼后,方才坐下。
信行下首坐着信秀三男喜十郎,接下来是三岁的阿市小姐。他们与信长都是正室土田夫人所生:
阿市下首坐着曾经是安祥城城主的异母哥哥三郎五郎信广。他以后,按年龄大小分别坐着信包、喜藏、彦七郎、半九郎、十郎丸、源五郎,最后是襁褓中的又十郎。他在岩室夫人怀里牙牙学语,咬着小拳头。这一列人之后,除了浓姬和土田夫人,还坐着信秀的十二个女儿。第三列都是信秀的侧室。这么多年幼的孩子。本来令人心生悲哀,但众多的女人,又让人有花团锦簇之感。浓姬低下头,泪水直流。看似如此盛大的葬礼,却暗藏着众多的憎恨和猜忌。
遗族旁边的席位上坐着本家清洲城主织田彦五郎和织田氏的宗主斯波义统……虽然他出生名门,但已因失势而沦落为清洲的食客。他们无不一脸严峻,时刻准备发难。他们之后,便是正襟危坐的重臣们。
小和尚点燃香烛,熏上香。不久,住持大云和尚走了出来,他身后,是从各处聚过来的僧侣。足有四百余人。在自己发愿建立的寺中举行如此盛大的葬礼,信秀果真能修成正果吗?烛光照亮了立于正面的白木牌位:万松院桃岩道见大禅定门。人头攒动的宽敞正殿里响起了庄严的诵经声。
浓姬心不在焉。诵经已经开始,但信长的席位上空空如也。难道出了什么意外?想着想着,她内心不禁害怕起来。平手政秀弯着腰小心翼翼向她靠过来,浓姬一阵惊悸。
政秀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然后附在浓姬耳边焦急地问道:“主公是和夫人一起出城的吗?”
浓姬不知该如何作答:“主公……昨天下午……出去后……”
政秀顿时失色。但他毕竟有历练,未再提问,悄然回到自己座位上。听政秀的语气,信长并没有和家老们在一起,浓姬感觉出事了,是身有不测,还是被囚禁在了某个地方?对于习惯了争斗的人们来说,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信长平日的行为举止荒诞不经,这次连父亲的葬礼都不参加——会不会有人故意要陷信长于不义,已派人抓了他……
诵经声响起来。不出所料,人们纷纷转向信长的席位。浓姬已经没有勇气抬起头。“放我出来!浑蛋。”她眼前不时浮现出信长在牢笼中狂呼的情景,甚至看到血肉模糊的信长挣扎着气绝身亡的场面。
不久,僧侣们也好像意识到信长不在,渐渐地有气无力起来。一个僧人起身到住持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腾腾走到首席家老林佐渡身边,说了声“请上香”。
“主公怎生还不来?暂且停止诵经吧。”林佐渡面带难色地皱起眉头看着政秀。“还没见到他的人影?不会忘记给先主上香吧?”
平手政秀紧咬嘴唇,手里捻着佛珠,“快了快了。”
“主公是你一手调教的,应该没有问题,但现在葬礼进行到一半就中断诵经,太不吉利……”
政秀没有回答,四处搜寻大殿的各个角落。有两三个人迎着他的视线站了起来。他们还未坐下,诵经声已经停了。
那僧人又走了过来。五味新藏捧着上香的名单,以求救的眼神看着林佐渡和平手政秀。林佐渡单膝跪地道:“主公在哪里?”他眼神中充满愤怒,狠狠扫视着座中众人。“眼看要上香!主公呢……”
“少安毋躁。”平手政秀面带倦色地挥挥手,“虽说主公尚未到来,但总不能由他人开始。我看还是稍等片刻为好。”他声音坦然而冷静,“这是先主的葬礼,纵然主公再放浪不羁,也不至于忘记。”
“平手大人!”
“是。”
“不……不要说了。再等等。”
浓姬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诵经声中断后,一片窃窃私语声,充满了不满和嘲讥。若信长未到,众人必会疑云大生。被这种敌对的情绪包围,信长如何能将家族团结起来……即使没被暗杀或囚禁,信长也前途暗淡。
“他是不是又去抓鱼了?”
“也可能去相扑了。”
“不,怕是在跳舞。现在正是赏花的季节:”
“真了不起,连父亲的葬礼都忘记了。”
终于,本家的织田彦五郎开口了:“各位家老,难道就这样等下去?”
“是。少安毋躁。”政秀回答。
“真是前所未闻呀,政秀,”
“大人。”
“但为慎重起见,我想问一句:若是主公一直不现身,今日的葬礼就此中断吗?”彦五郎声音柔和.却坚定有力,一向沉稳多谋的政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这……”
“要等到何时?”
“这……”
“是让信行公子上香,还是……”
“这……不。请诸位不要急躁:”
“平手。”林佐渡又发话了,“事已至此,我们便宜行事,也不为不忠。你以为呢?”
“言之有理。”
“要考虑到在座诸位的心情。再这样等下去,能有什么结果?”
突然,佛殿门口闪人一个人影。
“啊!”末座的一个人叫了起来。
“主公!是主公。主公来了!”
“主公……”浓姬激动地抬起头。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转向门口。
浓姬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她见信长仍穿着昨天下午出去时那一身便服。头发如同倒竖的茶刷子,用红色的发带随随便便束住,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放射出骇人的锋芒。他挺起强壮的胸脯大步走了进来。难道以这身装束参加父亲的葬礼?浓姬屏住了呼吸。
信长左手提着四尺长的爱刀备前广忠,傲然走了进来。腰间竟系着一根草绳。
“啊!”政秀也看到了那根草绳。但信长已大步向灵位前走去,政秀根本没有机会提醒他。
“这是怎么回事?竟然束草绳。”林佐渡也看到了。土田夫人不禁挺起身子。
“成何体统!”
“衣上还粘着泥巴。”
“果然去摔跤了。”
“这真是……”
父亲的葬礼对于儿子乃天大的事情,迟迟不到就已大为不敬,可信长却又穿着如此随便的衣服前来……僧侣们自不消说,就是住持禅师也愣了。但信长若无其事径奔灵位而去,人们赶紧闪开一条道。信长在灵位前止了步。
他的刀猛插在祭桌上,当啷有声,殿内顿时一片寂然。
被那声音所惊,五味新藏慌忙道:“上总介大人上香了!”诵经声随之响了起来。但是信长既未坐下,也未低头,他傲然用左手扶着插在祭桌上的刀,定定地站在桌前,凝视着牌位:万松院桃岩道见大禅定门。人们被他的奇异举动吸引,只是静静地望着。突然,他伸手抓了一把香灰。
“啊——”人们大惊失色,不知会发生什么。
信长将抓在手里的香灰猛地向父亲的牌位洒去。香灰四处飞散。住持虽然没有惊慌躲闪,左右不少僧侣却慌忙举手擦眼。
“疯了!他确实疯了……”林佐渡正自言自语,信长已经从灵位前退下,瞪大眼睛盯着众人。
诸人没有听见林佐渡的话。对于信长这疯狂的行为,众人已经忘了指摘或抱怨,都目瞪口呆,一时没了主意。
信长背对灵位,傲然立住,像一只正在觅食的雄鹰,俯视着座中诸人。
“主公!”政秀开口道,“席位在那边……”
不知信长是否听到这话,他突然三步并作两步走近清洲的织田彦五郎,开口道:“辛苦了。”
虽然实力不及信秀,但彦五郎到底是宗家。他脸色苍白,避开信长的视线,他恐被信长令人难以抗拒的威势征服了。
信长又转向犬山城的织田信清:“听说你摔了骨头。”信清一时语塞。
他明白信长的话是一种露骨的讽刺,依他平时的性格,定不会善罢甘休,但事情来得太突然,信清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信长猛地收刀回鞘,走了几步,威风凛凛地对着各位亲戚和各地大名们道:“辛苦了。”
“主公!”平手政秀再次叫他时,信长已经径奔大门而去。
五味新藏猛然醒悟过来,“勘十郎信行公子上香。”他声音响亮。但大部分人还在盯着信长远去的背影。
信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佛殿。夕阳已经染红了丛林,他将刀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插在腰间的草绳里,大步流星向山门走去。
直到信长不见了踪影,浓姬才醒过神来。“不愧为主公……”虽然如此,但信长的举动毕竟鲁莽了些。她又不禁担心起来。信长已然将全族人树为敌人,适才的举动等于宣布对他们寸步不让。若鸣海的山口、犬山城的信清同时谋反,古渡和那古野无疑将危在旦夕。
明知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他为何还要那般傲然以待众人?想到这里,浓姬突然担心起平手政秀来。现今,他是唯一支持信长的人……身为信长师父的政秀,会不会因为今日安排不周而陷入责难,被迫切腹自杀?若是那样,信长将更是孤立无援。她偷偷望了望家老席,却见政秀若无其事。
“上总介夫人。”五味新藏终于恢复了平静的声音,清朗地喊到浓姬。
浓姬站起身,众人的视线一齐集中到那位特立独行的主公的妻子身上。
美丽的夫人。有人觉得她真可怜,嫁到了敌方的那古野城,丈夫又那么古怪。佳人薄命用以形容这位夫人,实是恰如其分。
浓姬手持一把香立于灵位前,闭上了眼睛,只有我知丈夫的心思……
她为之诚心地祈祷。浓姬上完香,正要回到坐席上时,三岁的阿市拉住她的袖子,断断续续道:“父亲……死了?”她天真地望着浓姬。这个小姑娘如偶人般可爱,但她的话却引得众人不禁落泪。
土田夫人上香毕,信秀的子女按长幼依次来到灵位前。当十二子又十郎被岩室夫人抱到灵位前时,人群中间又起了一阵骚动,这种情绪和刚才浓姬上香时的情形又有不同。悲哀的孤儿寡母!但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还是以她的妩媚艳丽引起众人的注意。
“她如此美貌,也难怪先主不愿意离开末森城。”
“可不是?她身上有一种完全不同于浓夫人的妖艳。”
“对。”
“她只有十八岁,日后不知会成为谁家的尤物。”
对于年轻漂亮的寡妇,人们除了悲哀和同情,还有着更多的关注。平手政秀默默听着人们的窃窃私语。他还未能摸透信长的心思,他为何突然出现,为何又突然扬长而去呢?那种鲁莽的古怪举止不应该是信长所为,分明在向所有人公开挑战。但他有压制住敌人的能力吗?如果没有,他的行为无异于匹夫之勇,非大将所为。
亲人们上香完毕。听到自己的名字,政秀醒过神来,离开坐席。
“先主,在下无能。”他自觉有负信秀之托,上香时不禁双眼噙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政秀闭上了双眼。他眼前总是浮现出腰系草绳的信长向父亲的灵位扔香灰时的情形,挥之不去。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5 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完

接下来还有十多本。。。

因为某些原因不会再录下去了,所以想看后文的朋友还是光顾书店买正版吧。。。
发表于 2008-10-25 19:33 | 显示全部楼层
這不算輕小說吧
叫「重小說」也不過份 (20多卷 卷卷也比字典還要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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