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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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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本] [长谷敏司]BEATLESS─沒有心跳的少女─〈上〉[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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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11 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7:41 编辑

  BEATLESS─沒有心跳的少女─〈上〉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長谷敏司
  插圖:redjuice
  譯者:李文軒
  圖源:chaosfighter
  掃圖:linpop
  錄入:Naztar(LKID:wdr550)
  修圖:zydxn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和輕小說文庫
  ───────────────────────────
  距今一百年後的未來,是個幾乎將社會的所有活動,都交給一種名叫hIE的人型機器人處理的世界。
  隨著超越人類智慧的超高度AI問世,它們開始創造出遠遠凌駕人類技術的物質──「人類未到產物」。
  帶著外觀形似黑色棺材裝置的蕾西亞。
  她正是由超越人類理解的超高度AI所創造出來的──「人類未到產物」。
  十七歲的少年遠藤新人,邂逅了蕾西亞。
  面對這個業已完成超出人類掌控的進化、與人類極為相似的「物品」,新人在迷惘、疑惑以及受人操弄之後,被迫面臨某個選擇。
  相信,還是不相信──
  「人」與「物品」的Boy meets Girl。
  她們究竟是為何而生呢?
  她們的存在,將讓人類的存在意義面臨考驗。
  然後,十七歲的少年做出決斷──

  作者:長谷敏司
  1974年出生。2001年以《戦略拠点32098 楽園》獲得第六屆Sneaker大賞金賞兼正式出道。執筆的長短篇小說有多部入圍日本SF大賞和星雲賞。2015年以《My Humanity》獲得第三十五屆日本SF大賞。
  著有《沒有心跳的少女BEATLESS》、《圓環少女》等作品。
  繪者:redjuice
  日本知名插畫家,最為人知曉為動畫《罪惡王冠》人物原案、書籍《虐殺器官》插畫等等。
  創作色調多有漂亮的金屬感,有時也有艷麗色彩,畫作角色總是充滿魅力,吸引眾多讀者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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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1 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7:46 编辑

  我相信那個笑容,即使妳並沒有靈魂──


  Phase 1「contract」

  在半睡半醒之間,新人總是作著兩個夢。
  一個是持續膨脹、充斥走廊的巨大火焰。彷彿整個世界都燃燒起來,被熾烈紅色與木炭色的海嘯所吞噬的惡夢。
  另一個則是有隻狗,搖著尾巴仰望他的回憶。
  新人被灼熱爆風吹飛後,全身燒傷住院。醫院的前庭相當寧靜,連心跳都感覺不到,他在那裡眺望人們。當時新人剛上小學,父親工作繁忙,妹妹年紀尚幼。因此,家人偶爾才來探望的舉動,讓他覺得自己沒有獲得關愛的價值。
  朦朧的意識中,記憶就像白日夢一樣。每天吞下止痛藥後,世界變得風平浪靜。
  直到一隻白色幼犬造訪那個寂寞的世界。
  等回過神來時,那隻狗已經來到新人身邊,興致勃勃地聞著他的腳。
  「這孩子想跟新人弟弟做朋友呢。」
  說話的年輕女子穿著護理師的制服,但新人終始想不起來她的長相。反倒是那隻狗撒嬌的模樣記得十分清楚,只要一摸小狗的頭,牠就會伸出前腳要人搔弄自己的下巴。
  那隻白色短毛、軟綿綿的小狗,總是使勁搖晃白色尾巴,跳也似地撲上來。只要一有人跑,牠就會追著人的腳後跟嬉鬧,所以即使有點勉強,還是會讓人忍不住想活動身體。
  「這孩子說他也想跟新人弟弟你們一起玩呢。」
  幾天後,護理師帶了一名跟新人同年的男孩過來。
  男孩身材消瘦、四肢纖細,看起來像是病人。新人一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男孩無法食用醫院提供的住院飲食,只能靠點滴補充營養。
  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新人,選擇迴避消瘦男孩的視線。
  只有小狗的渾圓大眼,興奮得閃閃發光。牠垂下舌頭,開始在原地打轉,似乎拿不定主意要跟哪個人玩。
  行為會觸動人心,即使對象是非人之物,人心還是會產生動搖。
  於是新人看向那位佇立不動的男孩臉龐。他的表情茫然,彷彿迷失在黑暗之中,也沒辦法發出求救聲。他伸手按住肌肉緊縮的喉嚨,令見者為之心酸。
  腳邊傳來一道濕潤的鼻鳴聲。小狗用力搖著尾巴,使得後腳站不太穩。在這個覺得世界與自己是如此寂寞的時刻,竟然會出現欣喜雀躍模樣的東西。
  「牠看起來很開心呢。」
  試著開口後,原本的寧靜頓時崩壞。
  新人心中一暖,不知為何變得有點想哭。
  小狗嗅著地面的味道,抬頭仰望新人。只要自己能夠樂在其中,應該就不會感到寂寞了吧?
  眼前這位男孩的傷勢,並不像新人那麼嚴重,但他依然抿緊嘴唇,沉默不語。
  儘管勉強受傷的身體伸出手是冒險的事,新人還是打算自己主動開始。
  「我叫遠藤新人。」
  新人鼓起勇氣,踏出最初的一步。
  「請跟我做朋友。」

  *

  陽光從校舍窗戶照射進來。
  遠藤新人靠在教室的椅子上嘟囔著:
  「好熱,明明才四月而已……」
  天空清朗無雲。新人呆望著教室的天花板。
  「虧你敢在上課時間光明正大睡覺呢。」
  站在新人身邊、制服襯衫扣子開到第二顆的少年──海內遼一下課便跑來找他。
  「跟他一樣熟睡的人,應該沒資格說這種話吧?」
  村主健吾從後面出聲勸諫,他的座位就在新人正後方。
  遼淡然地回答:
  「我昨天就已經都預習過了。」
  新人一直很納悶,為什麼遼會就讀普通水準的高中。
  「真羨慕你空有一顆聰明的腦袋。」
  儘管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但遼似乎微妙地有些高興。
  「別太稱讚我。哎呀,反正學校之所以還殘留下來,就只是為了實施建立人際關係的訓練。在我們生存的這個時代,頭腦好不好根本就沒有意義。」
  健吾透過無線傳輸,將上課做的筆記從學校用的終端機移轉到行動終端。
  「有錢人的想法真大膽,就連偷懶的藉口也是。」
  新人發現桌面的螢幕亮起警示燈,頓時沮喪起來。他從口袋裡拿出卡片大小的行動終端進行確認。在新人的個人行事曆上,多了以紅字標示的作業截止日期。
  「那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只有我的作業增加了。」
  「根據我的計算,再過十年以後,人類的工作就只剩下跟女孩子好好相處啦!」
  遼有如舞蹈般地攤開雙手宣告。
  感覺二年C班的半數,亦即二十名女學生正冷眼看向這裡。
  「海內同學,虧你有辦法在這間教室裡,若無其事地說那種話。」
  「怎麼了?」
  「你已經搭訕過班上所有的女孩子了吧。」
  「因為那是我今年努力的目標啊,一星期一個。我可是很努力的。」
  新人他們那區微妙地無法融入教室的氣氛,讓三人在班上顯得格格不入。這都是因為遼的緣故。遼明明是個成績優秀的美男子,卻因為四處搭訕,讓他跟女孩子的關係變得十分複雜,最後被大家一致認定是個差勁的傢伙。
  既然被女孩子們如此露骨地迴避,那麼男同學們自然也不會想積極接近他。到最後,只剩下原本交情就不錯的三人混在一起了。
  新人的額頭滲出汗水。
  「阿遼,你自己說學校是學習人際關係的地方對吧?希望你哪天被人捅過後,能記得教訓。」
  「對了,我這個星期日跟隔壁高中的女孩子有約,新人也一起來吧。」
  遼從後面用手搭上新人。
  「不行啦,我已經跟妹妹約好要帶她出去玩……」
  「少騙人了!由佳才不會在你零用錢少的時期,敲詐你這個哥哥呢!」
  「你又知道由佳什麼了!」
  「海內同學,你真的很喜歡拉遠藤下水耶。」
  即使被健吾吐槽,遼依然笑容滿面地回答:
  「因為跟新人在一起很開心啊。」
  新人心想,說不定這傢伙的腦袋轉了一圈後,其實還滿笨的。跟他來往的新人和健吾,或許也好不到哪兒去。
  窗外的街景閃閃發亮。太陽能板在河對岸的住宅區持續反射陽光。
  現在是四月,學校的第三學期才剛開始。
  日本的第一學期,早已跟歐美一樣是從九月開始。百年前的開學典禮,是在櫻花盛開的季節舉辦,如今回想起來還真是不可思議。
  新人等人沿著隅田川回去,道路兩旁種滿櫻樹。
  瞥見在這百年間曾經垮過一次的言問橋,他們經過牛嶋神社裂開的石碑,走進沿著墨堤種植的櫻之隧道。
  「不如去賞花怎麼樣?」
  面對隅田川堤防聳立的石碑相對較新,新人在那旁邊停下腳步。石碑上保留了過去曾將本所吾妻橋一帶化為廢墟的大災害痕跡,許多老人家經常在這裡供花。
  四月初的熱氣,讓遼脫下制服的上衣。
  「這個星期日,一起去賞花吧。」
  「你還真是不死心呢。你找了幾個人?」
  新人轉動制服衣領上的小轉盤,上衣腋下的低溫元件在通電後開始降溫。
  遼的眼神充滿活力,比出四根手指。
  「我找了四個女孩子。」
  「喂,你還是早點道歉。就算加上我跟健吾,也才三個男生而已。」
  「新人,你怎麼講得好像我只有你們兩個朋友啊。」
  「也沒別人了吧。」
  「有啦!我要哭囉!」
  舊墨田區公所附近,在這五十年間進行了大規模的區域重整。道路以吾妻橋和駒形橋為起點,重新規劃成棋盤狀。
  寬廣的車道上,自動車如流水平順穿梭。自動駕駛普及到所有車輛後,馬路不再塞車。
  新人等人走到十字路口時,剛好有位老婦從四線道的對面走過來。
  一名穿著黃色運動服的少女走向老婦,牽起她的手。
  新人不加思索地移動身體。
  「我也過去幫忙。」
  原本心不在焉的健吾,從後面出聲喊道:
  「那女孩不是人類。」
  留著齊肩長髮的少女,無論外表還是舉止,都跟人類沒什麼兩樣。
  健吾對機器與電腦非常瞭解。
  「若在hIE(Interface)行動時插手,只會反過來增加它們處理的負擔。」
  Interface是指被稱為hIE──humanoid Interface Elements的人型機器人。只要是人體辦得到的事情,hIE幾乎都能代勞。因此現在不用擔心人手不足,世界也變得更加便利。
  「我還是想幫忙。」
  新人快步走上斑馬線,少女型機器人一看見他接近,便露出微笑。
  「我也來幫忙吧,號誌好像馬上就要變了。」
  「謝謝你啊。」
  駝背的老婦笑著道謝。
  人類無法直接傳達心意,於是透過行動來表示情感。不過,如今就連人類以外的東西,也能辦到相同的事情。
  這就是新人他們的現實狀況。西元二一〇五年的日本社會,機器人已經被用於填補社會的空缺。
  「你啊,絕對是那種會被人騙的類型。」
  本所吾妻橋的地鐵站附近,已經發展成相當規模的鬧區。
  「對女孩子還是溫柔一點比較好吧。話說你們也去幫忙人家啦。」
  仔細一看,街上其實還有許多hIE。由於廣受長年欠缺人手的服務業歡迎,所以在餐飲店裡特別容易見到它們的身影。
  身為當地人的健吾,對這一帶非常熟悉。
  「你知道那間鯛魚燒店的女孩子是hIE嗎?」
  從十字路口穿越淺草大道後,有間鯛魚燒店,一位漂亮金色捲髮的女子,正在店內替烤爐翻面。
  「那間蕎麥麵店的店員也是,晴空塔附近的超市收銀檯也站了一個。無論哪個hIE,只要看見老人家就會過去幫忙的。」
  「真勤奮呢。」
  「請問要買鯛魚燒嗎?」女子對經過時頻頻看向店內的新人微笑問道。她身上一滴汗也沒有。
  跟面對班上女孩子的時候截然不同,遼以冷漠視線看向女子。
  「hIE根本就沒什麼勤奮可言。新人是那種看見馬達運轉,會對它加油打氣的人嗎?」
  「怎麼想是個人自由。」
  「童話世界啊。」
  「科學終於也降臨童話王國了。」
  「就是要連不科學的人類也能沉溺其中,才叫做真正的進步。」
  好友們肆無忌憚地接連說道。
  此時新人的眼角,瞄到一個照理不會出現於此的物品。
  蕎麥麵店停靠外送用自行車的小巷裡,有隻黑貓正拖著某個東西。
  牠咬住跟自己身體差不多大的白色物體,使勁地拉扯。
  在白天的陽光下,那樣的場景顯得格外詭異。
  那是人類的手臂。
  「嗚哇、嗚哇啊!」
  新人瞬間變得臉色慘白。
  那是一隻白皙肌膚的右手。黑貓轉身逃跑,獨留肘部以下被切斷的肉塊在原地滾動。新人的腳步嚇得無法動彈。
  健吾穿過友人身邊,隨手撿起斷臂。
  「又來了。」
  被健吾拎在手上的斷臂持續晃動,從斷面垂下來的白色管線,像流血一樣滴出液體。
  「最近有人到處破壞hIE。有好幾臺被找到時,已經變廢鐵。真是浪費。」
  「說什麼浪費,應該是可憐。」
  新人的悸動尚未平復。對他而言,那隻纖細的白皙手臂,怎麼看都是女人的手。就算不是人類的肢體,但那仿真的東西,很難讓他不去在意。
  「如果跟汽車差不多價錢的東西變成廢鐵,一般人都會覺得很浪費吧?」
  新人原本打算去摸那隻斷臂,但遼見狀便抓住他的肩膀說道:
  「別碰。誰知道這東西是打哪兒來的。」
  「這個,也不能直接扔進垃圾桶吧。」
  剛才那位協助老婦、穿著黃色運動服的機器人依然走在路上。一想到這隻手臂的主人,明明也跟她一樣親切待人,卻遭到破壞,就讓人覺得悲從中來。
  「新人,你可別搞錯了。hIE只是按照一定的行動模式幫助人類而已。因為只要讓外表看似人類的東西,裝出一副好人的樣子,其商品接受度就會提高。純粹是為了塑造形象所做的宣傳。」
  遼俯視殘骸,明確地說道:
  「這東西,只是單純的『物品』。」
  明明三人正處於鬧區的正中央,但路人即使看見健吾拎著斷臂,也沒任何騷動。
  看來新人的好友都對hIE沒什麼好感。周圍的人們有些皺起眉頭,有些投以同情的視線,但這些反應都與「她」如果是人類的狀況明顯不同。
  就連新人自己的危機感與心情,也變得比誤以為發生殺人事件時要冷靜不少。
  即使如此,只要對象擁有人類的外表,少年就無法對其棄之不顧。
  「還是交給警察吧。再怎麼說,丟掉未免也太可憐了。」

  *

  當晚,東京灣第二人工島群的一角發生事件。
  占地廣闊的研究所裡,一棟大樓底部伴隨著地鳴響起低沉的爆炸聲,之後黑煙像雪崩一樣從一樓入口噴出。
  十五層樓、全高五十公尺的大樓,窗戶陸續碎裂,使用纖維建材的黑色外牆靜靜震動。
  接著窗戶的亮光全部熄滅,那是米福雷公司東京研究所死亡的瞬間。該公司對於hIE的行動控制,擁有廣大的市占率。
  晚上十點八分,一臺大型運輸直升機從海上接近第二人工島群。
  在最初爆炸的同時,就傳來緊急出動的請求。負責米福雷公司警備的PMC(民間軍事公司)──HOO(Hands of Operation)為了收拾狀況,開始展開行動。
  從千葉縣船橋市的直升機場起飛的直升機,運來了巨大的貨櫃。
  戴著附有頭戴式顯示器頭盔的駕駛員,轉頭對謝斯特說道:
  「駐日美軍跟日本軍的飛行許可是二十分鐘,切記我們只能在東京都上空停留這些時間。」
  謝斯特‧阿克曼用手指按摩脖子後方粗壯的肌肉。直升機原本用來載運士兵的空間,現在已經成了無人兵器的運用指揮所。即使曾為美國陸軍特種部隊的精銳,這裡依然是個足以令他頸部僵硬的職場。
  「阿克曼隊於作戰前再次確認。作戰目標是對研究所爆炸意外而乘機逃離的五臺hIE,進行破壞或捕獲。研究所的非戰鬥人員已經全數移至避難所。」
  真是奇怪的攻擊請求。
  因為hIE照理根本不可能「逃亡」。雖然外表與人類相同,但hIE的「舉止」幾乎都是由機體外側控制。是放在網路上的專門程式與關於「舉止」的龐大紀錄,指導它們做出最適當的行動。總而言之,hIE只是透過無線通訊,遠距離操作的人偶。
  米福雷公司是一個經營hIE行動管理雲端的大企業。換句話說,謝斯特等人是被人偶師委託「把逃跑的人偶給抓回來」。
  直升機的旋翼十分安靜。機體鑽過黑暗,維持一定的高度飛行,過程靜謐到即使在夜間依然幾乎無法察覺。
  這支緊急出動的隊伍是由直升機駕駛員多馬‧琉中士、通訊士尤瑟夫‧瑪萊上士,以及隊長謝斯特三人組成。沒有人針對這個異常的委託情況發表評論,因為他們都是專家。
  謝斯特透過埋在頭蓋骨裡的通訊機與戰術指揮所聯絡。
  「少校,我們已經抵達作戰預備位置,開始以感應器索敵。」
  直升機的熱感應器,發現五個人類大小的熱源體正往第一人工島群前進。只要建立資料連結,指揮所的AI便能進行戰術預測。
  負責對HOO戰鬥集團提出作戰計畫的指揮所AI,建議讓那些hIE過橋前往台場的住宅區。
  謝斯特把強健的雙臂交叉環抱胸前,嘟囔道:
  「感覺有點太過火了。」
  指揮所AI提議在住宅區展開巷戰。這在迎擊無人戰鬥單位時,算是最終的手段。
  由電腦控制的機器,無法依靠自己的判斷攻擊人類。那樣的行為,是能向所有者徵求同意的道具才有的特權。因此無人戰鬥單位一旦不小心進入人口密集的地區,便無法自由行動。
  埋在謝斯特視網膜裡的螢幕,顯示出一個戴著軍帽與眼罩的女性上半身。
  『把指揮所AI的靈敏度調低。既然委託人會要求我們緊急出動,想必目標應該具備高度的威脅性。』
  柯莉丹娜‧勒梅爾少校是一位四十來歲、冷靜沉著的指揮官。謝斯特並不知道她的來歷。
  「少校,要按照AI的提案行動嗎?」
  即使直接面臨困境,長期培養的自信依然讓他毫不動搖。謝斯特十八歲便加入陸軍,是累積了十六年經歷的沙場老將。就算使用的裝備變大並升上少尉,他的思考方式仍舊如同一個堅強又忠實的士兵。
  『用我的權限駁回提案。聚集警車封鎖橋梁,將目標引導至住宅區也太不現實了。』
  少校並非人道主義者,只是想避免在橋上進行戰鬥。這是因為無人兵器一旦掉進光與電波無法傳遞的海中,就沒辦法以無線通訊控制。若目標從橋上落水,以無人兵器編制而成的應急部隊便束手無策了。
  「少校,請指示備案。」
  『委託人已經從政府那兒取得大型武器的使用許可。第二人工島群是學術研究都市,晚上幾乎沒有人在,就在這裡面做個了斷。』
  以捕獲五臺hIE而言,傳送過來的許可清單實在過於誇張。雖然日本對軍事的態度不再像百年前那樣敏感,但考慮到使用地點是在首都住宅區的前端,這清單上的武器威力還是太脫離常軌了。既然工作內容與武裝的落差如此懸殊,就表示情報明顯不足。
  謝斯特的頸背感受到沉重的壓力。
  「尤瑟夫,委託人給的資料呢?」
  非裔法國人的通訊士,用枯瘦的手指敲打控制臺的鍵盤。
  「流出的hIE全是女性型,而且各自裝備了特殊的裝置。目前還沒有更進一步的資料。如果這樣也能算是情報,那歷史上應該就沒有軍隊是因為情報不足落敗了。」
  謝斯特確認直接投影在視網膜上的倒數計時。他們的直升機進入東京區域已經五分鐘了。
  「卸下貨櫃。在我們讓地上部隊散開時,少校應該會替我們進行交涉。」
  研究都市的住宅不多,寬廣筆直的道路上沒有人的氣息。委託人甚至不讓消防車與救護車靠近此處。
  直升機以被白光照耀的寂靜街道為目標,從二十公尺的高度投下貨櫃。容積足足比國際規格大上一倍的空降貨櫃,在逼近地面時爆發性地噴出大量瓦斯。
  貨櫃裡裝的是兩個分隊的無人兵器。PMC的一個分隊,跟美國陸軍一樣是由十一位士兵組成。光是兩個分隊──二十二架搭載軍用武器的無人兵器,就足以讓台場這樣的小地區化為火海。
  在貨櫃的自律控制系統要求下,直升機自動投下感應裝置。從本體內飛出的六十四個抛棄式攝影機裝置,宛如羽蟲振翅分散,開始蒐集周邊的影像。
  運用指揮所的立體螢幕上,開啟了六十四個手掌大的畫面。
  在確認每個畫面都沒有顯示人影後,「作戰區域淨空」的部分便亮起綠燈。
  第二人工島群的舊稱是「中央防波堤外側掩埋場」。過去曾發生以「大災害」命名的事件,當時產生的大量建築殘骸,最後都被送到這裡掩埋。因為形象太差,無法發展成住宅區。
  圖像辨識軟體對其中五個攝影機的影像產生反應,擴大後的影像被拉到螢幕中央。
  「感應器找到捕獲對象了。」
  參加過無數作戰的謝斯特明明身處戰場,卻頓時遺忘了戰鬥。
  因為迷途在夜晚市區裡的,是五色的光芒,與數位媲美藝術品的女性。
  「委託人說的特殊裝置,應該就是那些東西吧?」
  尤瑟夫滑動影像。hIE們分別身著紅、綠、黃、橘等閃耀著鮮豔光芒的服裝,並各自持有巨大又奇妙的道具。
  無人兵器分隊從長方體的空降貨櫃中出動後便各自散開,謝斯特透過螢幕觀看這副景象。身高兩公尺的軍用無人機在寬廣的街道上,巧妙地利用地形隱藏身影。
  搭載大型武器、附車輪的輪式無人機,躲在充當前鋒的人型無人機後方,靜待狩獵的時機。至於最前方,是飄浮在空中的誘導式(智慧型)爆雷。
  PMC的行動控制雲端流暢地操縱這些人偶。雖然hIE被設計成對人類抱持好感,軍用無人機則是會加害人類,不過兩者的基本理念是相同的。即使沒有心,只要身體正確行動就能獲得結果。
  「等接近到距離七十公尺後,先引爆兩枚智慧型爆雷。之後再讓輪式無人機從最近的目標開始集中射擊,逐一破壞。前鋒死守防線,後續再配合對方的行動調整。」
  以士兵身分逐步往上爬的謝斯特,在戰鬥方面不會依賴奇策。行動控制雲端解讀他的指示後,便開始操縱謝斯特隊的無人機。
  無人機一面蒐集情報,一面慎重地接近目標。
  就在此時──
  一臺將紅髮綁成兩條馬尾的少女型hIE,對攝影機露出豔麗的笑容。
  少女跑了起來。她筆直地衝向具備隱形功能,處於毫無燈光、靜音行動中的直升機。
  謝斯特的粗壯手臂冒出雞皮疙瘩,本能地拒絕少女靠近。
  「多馬!讓直升機遠離那個紅色傢伙。全隊,就連一毫米也別讓對方踏入防線!」
  戰況急轉直下。
  負責構築防線的眾多無人機,對少女型hIE們進行猛烈攻擊。槍聲劃破夜空,槍口火花如煙火般傾瀉而出。
  尤瑟夫默默地敲打鍵盤。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像機械般冷靜,這是現代士兵為了存活所必備的素養。反倒是身為直升機駕駛的多馬拉高聲調說道:
  「不會吧,少尉。目標居然有辦法承受五十口徑的攻擊!」
  輪式無人機搭載的機槍像水管灑水一樣連續發射子彈,但紅髮少女卻以巨大的刀具為盾,輕易擋下攻擊。即使沐浴在一發就能打穿五毫米鋼板的子彈所構成的槍林彈雨中,身材相當於一名小丫頭的hIE依然吃立不搖。
  「第一分隊01至03,瞄準那紅色傢伙身體看得見的地方攻擊。其他部隊,負責牽制剩下的四臺hIE。」
  浮游爆雷引爆後產生的火焰熊熊燃燒,向四方擴散。熱感應器傳來的資訊變得一片空白。
  可是,沒有聽見狙擊的槍聲。
  警報響起,畫面跳出警告訊息。四臺輪式無人機全都因為電力迴路短路而停止機能。謝斯特隊瞬間喪失了最大的火力。
  「快點修復!」
  「找不到故障原因。」
  尤瑟夫停下纖細的手指。似乎是空氣的黏度上升。即使在亞馬遜內地依然能運作的輪式無人機,怎麼可能全都同時出現問題。
  「通告指揮所AI,我們遭到敵人攻擊,請求分析敵人的武器。」
  然而,以過去龐大的戰場紀錄為基礎、負責引導戰鬥指揮的AI,卻在回答「留待判斷」後陷入沉默。謝斯特也為如此異常的狀況,倒抽了一口氣。
  駕駛員多馬中士從駕駛座回頭喊道:
  「咻~是花啊,少尉!米福雷公司連花都有在賣嗎?」
  夥伴的玩笑話,讓謝斯特在千鈞一髮之際回過神來。
  為了彌補那數秒的疏忽,他趕緊在畫面裡尋找危險的徵兆。以再生材質鋪設而成的街道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
  剛才因為輪式無人機的機槍停下腳步的紅髮少女型hIE,又重新恢復自由。比少女身軀還要巨大、宛如刀具的裝置,正發出耀眼的強烈紅光。
  謝斯特試著想像如果是自己,首先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明明剛才為止都還處於爆雷的爆炸中心,「少女」卻毫髮無傷,並露出極為開心的笑容。
  「那傢伙的目標是貨櫃!」
  在謝斯特咆哮的同時,紅色的光芒襲向貨櫃。
  纖細的光線劃破黑暗,直到貫穿貨櫃中央後才消失。
  連主力戰車的電磁砲直擊都能擋下一發的空降貨櫃,受到高熱扭曲,開了一個大洞。直升機內的戰鬥指揮畫面,開啟了超過二十個警告標示。空降貨櫃同時也是負責中繼龐大戰鬥資訊的通信基地。無人機因為操縱性能降低,開始出現異常。
  就在謝斯特隊遭受決定性的打擊時,戰鬥指揮AI總算傳來回覆:
  「無人機很可能是遭到從研究所用的地下高壓電線引來的電流襲擊,導致機體短路。」
  人工島群的高壓電線,是裝在埋設於地下十公尺以上的共同管線中。目標不但掌握了這項情報,還有辦法拉出長達十公尺的電線來進行攻擊。
  勒梅爾少校傳來通訊。她的表情絲毫沒變,不過,猜得出來她有充分利用部下受到的損害進行交涉。
  『委託人總算公開情報。不要求全部解決,但至少先擊倒一臺容易對付的。』
  立體螢幕上開始逐漸顯示文字資訊。
  「尤瑟夫,你幫我確認情報,我想觀察地上的戰況。」
  從謝斯特的眼神,看得出來他認為大局已定。可是那終究是他個人的判斷,上層並未下達撤退命令。儘管他嘗試利用祕密線路詢問──
  但遭到駁回。
  上層指示讓無人機後退,重整戰線。
  視網膜螢幕開始顯示經過尤瑟夫編輯的簡潔資料。
  「class Lacia(蕾西亞級)humanoid Interface Elements。用途資訊不明。裝備搭載量子電腦的裝置,即使沒有網路支援,依舊具備高度的判斷能力。」
  紅髮hIE擊破空降貨櫃的影像上,出現了標示說明。
  「Type-001 Code『紅霞』」
  少女型hIE「紅霞」揮舞著難以分辨究竟是刀具抑或大炮的裝置,在火焰的照耀下愉悅地笑著。
  「Type-002 Code『雪花蓮』」
  穿著白色洋裝的女童,靜靜坐在人型無人機的殘骸上面。洋裝上鑲著翠綠色發光體的女童周圍,是與現場氣氛極不搭調、季節感混亂並恣意盛開的花田。
  「Type-003 Code『薩托努斯』」
  激烈地甩動亞麻色頭髮的少女,正將一個看似縫紉機的裝置刺入地面,持續旋轉把手。
  「Type-004 Code『──』」
  那是一道就連透過即時影像,也無法以肉眼辨識的身影。只能看見機體上的發光組件散發出橘色光芒,舞出一條條光線的軌跡。人型無人機完全來不及反應,就像易碎物品被拆得四分五裂。
  「Type-005 Code『蕾西亞』」
  最後一位是即將邁入人生最美麗的時期、帶著澄澈表情的少女。她以沉穩的動作抬起黑色棺材,輕易地擋下槍擊。棺材表面布滿裂痕,淡藍色光芒突然爆發──
  運用指揮所的螢幕瞬間斷線,戰鬥管制系統即刻當機。直升機的靜音飛行模式被解除,機體也因氣流繁亂而劇烈搖晃。像要攪碎夜空的馬達聲響徹天際。
  謝斯特抓住器材支撐身體,以免在直升機內跌倒。
  「尤瑟夫,快恢復網路連結,一定發生什麼事了!」
  戰場的監視影像也全都被遮斷。
  等立體螢幕恢復時,那裡已經不再是戰場。
  「有人透過米福雷的通訊網路癱瘓系統,就算想詢問也連繫不上。」
  「電子戰嗎?」
  使用無人兵器的高度戰鬥指揮,是建立在無線通訊上。若是這些「女孩」破解軍用暗號並入侵系統,那她們實在是過於危險的怪物。
  現場已經完全找不到少女們的身影。HOO的戰術AI預測全機都逃進海裡。
  這是他們最害怕的情況。普通的無人兵器只要掉進無法使用無線通訊的海裡,就會變得無法動彈。不過,這五臺機體即使不用連接網路,也能進行高度的判斷。
  所以那些hIE才會選擇廣大的海底當成安全的逃跑路線。想在濱海都市東京,不,在四面環海的日本再度捕捉逃跑的目標,可說是難如登天。
  多馬露出乾笑。
  尤瑟夫也停下手指。
  他們被允許在東京上空飛行的時間還剩十分鐘。謝斯特從並未配備水中索敵裝備的直升機,俯瞰如同黑暗本身的遼闊夜洋。
  「我們到底放走什麼東西。」
  謝斯特等人接觸的東西既強大又異常,遠遠出乎他們的預料。實際體認到這點後,謝斯特的身體像新兵時代那樣滲出汗水。
  身為一個親眼見證武器如何進步的沙場老將,他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人類總是樂觀地跨越那些決定性的障礙,這是因為人類的感受推動著變化。例如當人類創造出核武時,儘管科學家的警告輕易浮上檯面,但實際上還是有許多人類對其完成與戰果感到高興。因為他們切身感受到只要使用核武,就能讓同胞的本國士兵免於一死。
  謝斯特瞪向那些媲美藝術品的hIE所逃亡的大海,茫然地眺望有幾百萬臺hIE在工作的都心夜景。他顫抖不已,比起理論,對便利感的追求已經在這個時代造成巨大的變化。
  連那些逃跑的機體究竟具備何種機能與作用,他都不知道。
  過失出在委託人的米福雷公司身上。不肯揭露情報,造成初期應對失當的也是對方。然而,或許情況的發展早已超出這個層面。五臺機體之一持有的「道具」,展現出超越戰車的破壞力。那麼在其他hIE當中,有些機體甚至持有諸如毒氣、病毒或核彈那樣的「道具」也說不一定。
  他們或許見證了動搖人類社會災厄的開始。

  *

  晚上十點三十分。
  遠藤新人正在對妹妹說教。
  等發現的時候,妹妹由佳已經趁他做菜的期間,把食材吃得到處都是。
  「妳是笨蛋嗎?這已經遠遠超越偷吃的等級──」
  遠藤家是兄妹兩人一起生活。工作繁忙的父親鮮少回家,母親則是在他還小時就離開了。
  所以新人努力照顧妹妹。等到察覺時,已經誕生一個令人束手無策的撒嬌鬼。
  「妳說說看,在哥哥做飯的這段期間裡,妳到底在想什麼。」
  「呀哈~是肉耶~」
  「真是野性十足。」
  妹妹由佳小新人三歲,雖然她今年已經十四歲,但依舊無憂無慮。
  「這都要怪你飯煮太慢了啦!」
  由佳將遊戲畫面轉到一般頻道。客廳的立體電視開始播放新聞報導。
  「哇,好巨大,爆炸了。」
  從餐廳地板升起的立體影像,正在播放大樓起火的畫面。
  那是三十分鐘前的影像。
  「東京灣的第二人工島群,好像離這裡很近,又好像很遠呢。」
  「妳是笨蛋嗎?很近啦。直線距離來說很近的。」
  新人用遙控器叫出導覽功能,語音辨識在聽見聲音後做出回答。那裡與遠藤家公寓的直線距離大約是十五公里。
  「很近啊,原來如此,真不得了。」
  立體影像裡的災害發出爆炸聲。
  「不曉得學校明天會不會放假。」
  「不會。」
  「我想也是。希望這場意外沒有人受傷。」
  由佳雖然不太會念書,但並非做哥哥的偏袒,她確實是個本性善良的孩子。新人丟下在沙發上盤腿進入觀賞模式的妹妹,重新料理晚餐。
  雖說是料理,但也只是將冷凍食品的材料跟調味料包用油炒一下而已。今天發生了由佳將糖醋里肌的肉全部偷吃光的慘劇,所以只能隨便將剩下的材料淋在碳水化合物上做成蓋飯。
  「新聞說是hIE的公司耶。哥哥,你也去打工買一臺像這種的回來嘛。讓hIE幫我們做飯。」
  「啊,沒飯了。我看今天炒烏龍麵好了。」
  「欸!哪有人連續兩天都吃炒烏龍麵的啊,至少也煮個飯嘛。」
  「家裡連米都沒了,如果想吃就只能出去買囉。」
  由佳跳也似的從沙發上回頭。如果人類能從食物與遊玩的樂趣中獲得生存的力量,那由佳在這方面的實力可說是十分堅強。
  「哥哥,順便買冰淇淋回來,冰淇淋!」
  可怕的么女,完全不知反省的撒嬌鬼。
  「什麼叫做『順便』啊。」
  可是妹妹卻以直率燦爛的笑容回答:
  「我喜歡哥哥。」
  「好廉價!光這樣就想叫我深夜出去買東西?」
  由於最近的夜晚氣溫依然偏低,新人套上掛在玄關的保溫夾克。
  「你要去買啊?」
  為了避免被當成廉價的男人,新人已經事先想好理由。
  「今天發生爆炸意外,如果讓女孩子出門,說不定會有危險。」
  由佳雙手合十。
  「希望明天也能有某處發生爆炸。」
  「妳這烏鴉嘴。」
  但即使如此,身為哥哥的新人還是很疼妹妹。他在由佳有些懶散的目送下,孤身走向夜晚的街道。
  要求能夠被接受,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因此,新人希望讓妹妹體會那樣的感覺。
  當然,這也可以說是太過寵愛了。
  遠藤兄妹住的新小岩地區,在經歷東京灣的重建計畫後,變成連接海岸與陸地的鐵路中繼站所在區域。他們家就位於車站沿著地鐵浦安線南下、交通便利的住宅區。由於居民多數希望自己的生活圈離臨海地區遠一點,因此到了這麼晚後,便幾乎看不見行人。
  「不過爆炸啊,不曉得有沒有怎麼樣。」
  或許是受到妹妹的影響,新人也開始在意起來了。他們父親以前工作的公司,就位於第二人工島群。
  距離販賣食材的商店,步行大約需要十分鐘。擔心這樣下去會胡思亂想的新人,從口袋裡拉出行動終端,打算聽音樂。
  「哎呀,你要去買東西?」
  原本走在前面的中年女性,於新人追過她時開口搭話。
  這位身材豐腴、看起來年近五十的女性──真理惠是住在附近,房東家的hIE。新人從小就經常見到她,是已經運作十年以上的老舊機體。
  「真理惠小姐也出來買東西嗎?」
  「是啊,我們家的米也用光了。」
  夜路走起來,總是讓人心神不寧。
  兩人邊走邊閒聊,很快就抵達食材店。新人在小小的店鋪中,買了跟平常一樣的冷凍白飯和冰淇淋。
  他一走出店面,就發現有花朵飄落。
  「嗚哇,這是怎麼回事?」
  並非雨水,而是五彩的花朵如雪花般飄落。雖然新人從四月這個時期推測是櫻花,但實際拿起來看後,才發現花瓣就像菊花那樣細長,而且摸起來是不帶濕氣的奇妙觸感。
  面對這莫名其妙的狀況,就算看起來漂亮,依然令人覺得詭異。
  而且要是再不回家,冰淇淋就要融化了。
  「真壯觀,到底發生什麼事?」
  踩著穩健腳步,提著購物袋的真理惠走出店面。或許是判斷這場花雨沒有危險,她腳步輕快地走上馬路。
  附近鄰居的hIE無視掉到頭上的花瓣,逕自不斷地往前走。她那身樸素裝扮在夜晚的街道上漸行漸遠。
  新人一面揮落掉在頭上的花瓣,一面緊追在後。
  等回過神來時,他才發現真理惠維持伸出腳的奇怪姿勢停下腳步。那道豐腴的背影,就像突然被凍結地動也不動。
  準備上前搭話的新人,發現真理惠的膝蓋似乎忘記怎麼走路,兩邊不一致地彎曲伸展著。
  真理惠的全身彷彿要由內向外破裂般激烈顫抖。然後她的脖子一百八十度迴轉,僅將那留著隨興中長髮的頭部轉向新人。
  購物袋從面無表情的hIE手中滑落。真理惠的關節怪異地僵住,在發出一道低沉的聲響後,便宛如人偶倒下。
  色彩鮮艷的花瓣持續飄落。
  新人感覺有東西碰到脖子,反射性用手抓來確認。
  他透過路燈的光芒照亮手掌。
  五顏六色的花瓣像蜈蚣一樣,長著密密麻麻的細腳,在新人手上爬動。
  新人發出慘叫,半狂亂地甩掉打算鑽進袖子裡的花瓣。雖然現在是深夜,但他根本沒精力去在意音量。
  「這是什麼東西,這是什麼東西!」
  飄落後鋪滿地面的五彩花瓣,像蟲子一樣在路上四處爬行。認為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常識,拒絕承認眼前的現實,導致整個現實反而如同虛構。
  擔心真理惠的新人,想起她並非人類,而是hIE。即使對方並非人類,新人依然無法丟下她逃跑。因為她擁有人類的外表。
  原本停在附近的車輛,突然亮起車燈動了起來。轎車的輪胎發出聲音,急速前進。為了躲避直衝而來的轎車,新人重重摔到路上。手臂以奇怪的角度撞到地面,肩膀傳來一道沉重的疼痛。
  幫妹妹買的冰淇淋,在起身時從購物袋中滑落。他反射性抓住並放回袋子裡。
  就在新人扶著民宅的牆壁起身後,原本離開的車輛以倒車方式撞了過來。
  拚命想要閃躲的新人未能成功,腰部遭到強烈撞擊。
  中途瞥見的駕駛座上並沒有人,取而代之的,是開滿五顏六色花朵的巨大花束。
  「拜託饒了我吧。」
  花雨持續飄落,彷彿要埋葬夜空。
  明明這副景象怎麼看都不像現實,卻實際到讓人不禁懷疑自己的腦袋出了問題。因此,少年過去相信是現實的記憶反而全都變得虛幻,唯一能確定的只剩下疼痛與恐怖。面對生命危險,他的內心只能無力地動搖。
  冷凍食品從真理惠掉落的購物袋裡滑了出來。由花瓣集結而成的花朵在包裝上盛開,從底下生出沙沙作響的蟲腳。
  接著從路燈燈光底下伸出一道長長的黑影。伴隨著悲慘的摩擦聲,腳步聲從背後逼近。看著地面喘氣的新人,發現那道影子穿著跟真理惠一樣的服裝。
  被花朵包圍的物品成了怪物,要來毀滅人類。
  撞上牆壁的汽車從底盤冒出白煙,無數花朵在外殼上群聚盛開。
  如果這是惡夢,真希望能夠醒來。然而這是現實,如果就此氣餒放棄,之後只會被打擊到體無完膚。
  新人拭去額頭的汗水,好不容易才想到要逃離危險。
  可是在他逃跑之前,汽車猛烈地燃燒起來。紅色的火焰漩渦淹沒視野,讓新人動彈不得。跟他作過好幾次的惡夢一模一樣的光景,讓少年意識到自己這次真的完蛋了。所以他像是回到孩童時期,發出求救的慘叫聲。
  但是,當新人睜開眼睛後,他發現一個人影。
  像是從熱氣中央滲出,在熊熊燃燒的車輛與新人之間,突然出現一道女性的背影。那位身材纖細的女子單手將提在手上的棺材一揮,後者便以驚人的速度分解、重組。女子舉起重組後呈巨大半球狀的傘,站在火焰與新人之間。
  接著發生爆炸。擋在燃燒的惡夢與新人之間的,是一道既可靠又讓人想要守護的女性背影。
  當爆風連同恐怖的瞬間一併吹散後,新人的眼前便只剩下一名髮絲隨風飄動的年輕女子。
  一頭淡紫色秀髮的她轉過身來。
  即使未施脂粉,女子充滿光澤的肌膚與端正的五官就已十分引人注目。面對那副充滿魄力的美感,新人頓時啞然。
  「您剛才求救了。」
  女子以清澈的聲音說道。
  女子的身高比新人略矮。但是她凜然地單手拿著黑色巨大裝置,因此在氣勢上反而是新人被壓倒。
  「謝、謝謝妳。」
  傘型裝置在女子手上變形恢復成棺材。
  看起來略為年長的女子,張開缺乏血色的嘴唇說道:
  「我叫蕾西亞。」
  蕾西亞的淡藍色眼睛看向這裡。新人明白那代表什麼意思。
  「我叫遠藤新人。」
  新人的全身依然因為恐懼而無法動彈,聲音也在顫抖。
  不過,女子平穩的表情,為他帶來強烈的安心感。新人發現對方可愛到令人屏息。
  自稱蕾西亞的女子身穿黑白色的緊身衣,緊繃的布料讓身體曲線一覽無遺。能夠單手揮舞看似沉重的黑色棺材,可見她並非人類。
  新人用空下來的右手牽起蕾西亞的手。
  「快逃吧!要是被這花朵纏上,妳也會變得不正常。」
  熱氣讓花雨漫天飛舞。至於失控的真理惠,則是被爆風吹到馬路的另一邊。
  落在道路與牆壁的花瓣,就像珊瑚蟲形成珊瑚一樣,聚集成無數盛開的花朵。無論牆壁還是路燈,看起來就像無生命的花園。
  本能在呼喚自己逃跑。眼前的景象讓新人回想起剛才的恐怖,讓他全身直冒冷汗。
  然而,即使身體正被操縱汽車和真理惠的原凶──盛開的死亡之花包圍,蕾西亞的雙腳依然站在原地。
  「為什麼非逃不可呢?」
  就算新人拉扯她的手,那看似輕盈的身體卻動也不動。新人獨自露出扭曲的表情。打從被捲進爆炸開始,他內心的悸動就停不下來。
  沒有心臓的蕾西亞靜靜地問道:
  「您害怕嗎?」
  「那還用說,說不定會死耶!」
  新人大喊。
  「無論是誰都會害怕吧。」
  「既然如此,不克服那股恐懼沒關係嗎?」
  新人感覺胸口被刺了一下。
  少年沒料到自己居然會被非人之物說教。雖然他想對蕾西亞吼道「少在那自說自話」,但因對方的外表是女性而無法發作。
  「克服之後又能怎樣?」
  花瓣持續飄落。不對,他們已經完全被敵人包圍了。
  「若現在不戰,那何時才要挺身戰鬥呢?」
  就算認為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就算對一切都感到厭煩──
  新人還是覺得蕾西亞很美。
  一想到住宅區那裡有人因為剛才的爆炸跑來察看的話該怎麼辦,就讓新人覺得膽顫心驚。那些人一定會被連累。思及此處,新人感到一股生病般的嚴重寒意。
  妖豔的花朵已經開始在蕾西亞淡紫色的頭髮上盛開,黑色棺材被裝飾得有如一把巨大花束。
  新人根本無能為力。長著密密麻麻蟲腳的花瓣,大量爬上蕾西亞白皙的肌膚。
  感覺腦袋快要因為恐懼而失常。
  「一下子就好,妳別亂動喔。」
  新人咬緊牙關伸出手。
  蕾西亞稍微低下頭。新人空手拍打淡紫色頭髮,撥掉附著其上的花瓣。由花朵連結而成的花冠,支離破碎地散落下來。
  至少幫她擺脫了眼前的危機。一想到自己也有能做的事情,新人產生勇氣。
  「看來只要肯做,我也不是什麼都辦不到。」
  新人以行動回報她替自己做的事情。
  蕾西亞是hIE,或許就如遼等人所言,無法和人類心意相通。不過即使如此,新人還是覺得很滿足。
  「走吧!」
  新人強硬地拉起蕾西亞的手。這次她沒有抵抗。對方的手是溫的,讓他鬆了一口氣。
  「蕾西亞是hIE吧?妳有辦法跟警察聯絡嗎?」
  冷靜觀察眼前的夜景後,新人發現這場鮮豔的花雨只在他們頭上飄落。回頭一看,剛才買東西的商店並未遭到波及。就連已經落地的花瓣,都宛如海浪般緩緩朝新人他們逼近。
  蕾西亞沒有肺部,就算提著沉重的道具奔跑,依然臉不紅氣不喘地回答:
  「警察並沒有足以讓敵人本體停止機能的裝備。」
  明明忙著逃命,內心卻興奮得想大叫出聲。大概是因為牽著蕾西亞的手。
  熟悉的夜晚街道,跟剛才相比又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就連新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裡。
  他跟一個只知道名字、甚至不是人類的女性全力奔跑中。回頭一看,她正搖曳著淡紫色的頭髮開口說道:
  「新人相信我嗎?」
  蕾西亞並非普通的hIE,或許連這場花雨,也跟她出現在此有關。
  「我相信妳!」
  即使如此,新人還是朝著漆黑的夜空放聲大喊。他認為懷疑女孩子是件差勁的事。
  新人牽著蕾西亞的手,快步走在剛才跟真理惠邊聊邊走過的道路上。若照這樣的速度前進,再五分鐘就會抵達妹妹等待的公寓。
  正當他感到迷惘時,被一陣沉重的衝擊推倒在地。
  第二輛汽車發出響亮的行駛聲,穿過痛苦呻吟的新人頭部旁邊。
  是蕾西亞救了差點被撞到的他。
  將新人壓倒在路上的蕾西亞,就這樣直接跨坐在他身上。
  「遠藤新人,我想拜託您一件事。」
  月亮在夜空中閃耀著皎潔的光芒。
  蕾西亞以認真的眼神,筆直俯視新人。
  「請您當我的主人(所有者)吧。」
  一攤溫暖的水,從蕾西亞跨在新人身上的臀部周圍擴散開來。她的身體潮溼,似乎剛從水裡出來。從髮絲滴下來的水珠,落在新人的外套上。那就像眼淚一樣,滲進被按倒在地的少年內心。
  「妳說主人,意思是要成為我的東西嗎?」
  「根據我的判斷,您很適合當我的第一個主人。」
  不知道她是基於什麼根據做出這樣的判斷,但對面臨生命危險的新人而言,這個選項實在太過重大。
  「這種事情應該不能這麼隨便決定吧?妳根本就不認識我。」
  不知為何,新人想起妹妹與好友的事情。無法想像這個決定會引發什麼後果的新人,因為恐懼而感到胸口沉悶。
  「就算不認識,您也願意相信我。」
  蕾西亞把濡濕的身體依偎在他身上。
  差點被捲入汽車爆炸時,是她救了新人。無論是要逃跑,還是硬撐地對她伸出手,全都在新人一念之間。
  即使如此,眼前這位女子依然緊閉雙唇,等待他的回答。
  「我知道了!」
  就算不是人類,就算她比較強悍,新人還是想守護她。
  「判斷已做出決定,確認授權契約事項。」
  美麗的女子將手搭在橫躺的新人肩上。
  「這不會對您造成直接的負擔。力量由我負責行使,我對您只有一個要求。」
  新人幾乎無法理解這段話的內容,因為他一直凝視著蕾西亞的嘴唇,沒辦法移開視線。
  「我是個道具,無法為自己負責。所以,請您負起責任吧。」
  現場響起落雷般的沉重聲音。蕾西亞用立在路上的棺材,擋下前來追擊的汽車。空轉的車輪發出摩擦聲。棺材底部的錨樁打進路面,即使被高級汽車衝撞,依然文風不動地屹立原地。
  「那麼我要取得主人的生理資訊。等我確認完畢後,請您回答兩次『我同意』。」
  蕾西亞輕輕地將新人的右手拉向自己。緊身衣的頸部位置有個類似鑰匙孔的金屬零件,新人的食指逐漸靠近那裡。
  然後,她將他的手指插進頸部的鑰匙孔。
  「將遠藤新人登錄為class Lacia humanoid Interface Elements Type-005的主人。由於hIE主機與裝置「Black Monolith」為獨立判斷單位,因此將由主人替其行動負所有法律責任。請問您同意嗎?」
  「我同意。」
  新人回答後,她的髮飾開始發出天藍色的光芒。
  「開始取得主人的生活紀錄。本紀錄於要求符合法律程序時將被揭露,並於訴訟時提交法院。您必須同意這點,才能替裝置解鎖。」
  「我同意!」
  新人再度回答。
  原本固定在蕾西亞白色緊身衣腰部的巨大金屬枷鎖,如轉開螺絲釘般旋轉。腰部枷鎖亮起紅燈,黑色棺材開始發出淡藍色的光芒。
  沐浴在藍色光芒底下的蕾西亞,被刺激耳朵深處的吵雜摩擦聲包圍。乘風而來的花朵宛如雨點般落下。假設新人他們遭受襲擊,那這就是一停下腳步,被敵人從上方集中火力攻擊的狀況。
  即使沐浴在五彩的死亡之雨中,蕾西亞看起來仍舊不慌不亂。
  「為了將現在攻擊我們的這些小型單位無力化,建議遮斷光學通訊。我判斷這是對周圍的影響最小,同時也是最不會對社會造成危害的手段。」
  現實似乎開始變得莫名其妙。
  在動彈不得的新人靠近地面的視野中,一個混雜垃圾與街燈的物體正爬向這裡。似乎是以真理惠的殘骸為基礎的物體,拖著裙子在地上匍匐。
  緊黏著花瓣的異形即使傷痕累累,依然伴隨摩擦聲不斷逼近。那個被美麗花朵扎根的詭異物體,一秒一秒地縮短與新人他們的距離。

  「要是能阻止它們,就快點動手吧!」
  「不過,這樣就必須使用超穎物質的三次元鎮壓炮擊,連帶將遮斷效力範圍內的無線供電。若附近有使用生命維持裝置的人類,將有中斷其電源的危險。」
  蕾西亞以認真的眼神,低頭看向打算依賴她的新人。
  「這個責任,必須由主人來承擔。」
  新人無法完全理解這席話的意思。不過,一股嚴肅的氣氛,正不祥地壓在他的肩膀上。
  「主人,請選擇吧。雖然有可能替周圍的人類帶來生命危險,還是要進行炮擊嗎?」
  蕾西亞提議道。生命危險和責任等話語結合在一起,讓新人的意識幾近崩潰。
  可是,新人說過要相信她。
  「動手吧!」
  少年下令。蕾西亞點頭。
  被錨樁固定的棺材張開厚重的外殼,收納在裡面的大量黑色薄板,邊迴轉邊立體展開,宛如一棵金屬之木在擴展枝葉。
  然後世界瞬間一變。彷彿從惡夢中清醒,眼前的花瓣消失無蹤,恢復成平常的街景。
  「消失了。」
  新人不自覺地起身確認周圍的狀況。連剛才不斷逼近的噪音,也跟著完全停止。
  「全都不見了。」
  「我對那些小型單位發射折射率為負的超穎物質皮膜,讓它們對一定頻率的頻寬透明化。藉由隔離指令訊號與無線電源,讓那些單位無力化。」
  「就算妳跟我說明,我也聽不懂啊……」
  將手抵在路面時,新人感覺手掌似乎壓到什麼乾燥的東西。他倒抽一口氣,反射性將手縮了回來。新人忍耐那種詭異感受,重新伸手確認。雖然看不見,但地上積了大量的柔軟東西。
  剛才的花瓣全都還留著。只不過被蕾西亞弄成光會穿透的狀態,導致訊號無法傳達而失去動力。
  瞬間命中多達數萬片的所有花瓣。實在難以想像一直跨坐在新人身上的她,究竟施展了什麼驚人的絕技。
  隨著一陣風吹起,隱形的花瓣發出沙沙的聲音散去。
  彷彿心跳即將停止,新人的上半身顫抖不已。即使頭腦不好,他也隱約察覺到蕾西亞並非尋常的hIE。然而,面對她展現的力量,新人的動物本能正催促著他投降。
  「這是怎麼回事,好厲害喔。」
  少年本能地懷疑,這個屬於自己的「女孩」,該不會是個既可怕又危險的東西吧。
  她若無其事地起身。
  仰望這副景象的少年,陷入眼前有隻巨大野獸的錯覺。
  他一瞬間將這美麗的物品,看成某種令人畏懼的東西。

  新人的時間有限。
  換句話說,必須趕在妹妹託他買的冰淇淋融化之前回家。
  在抵達公寓入口時,新人詢問蕾西亞兩人相遇已過多久,答案是才八分鐘。遠處傳來警車的警笛聲。
  「哥哥,你好慢喔。」
  新人用行動終端發送訊號,解開大門的電子鎖。門一打開,等待哥哥的由佳便飛也似地衝了出來。
  「別以為買東西有那麼輕鬆。」
  新人從袋子裡拿出白飯包,確保裡面沒有沾到花瓣。
  跑到他面前的妹妹突然舌頭打結,然後慌張地指著新人。
  「哥、哥、哥、哥哥!」
  「我叫蕾西亞,請多指教。」
  一看見蕾西亞慎重地低頭行禮,妹妹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既然新人成了蕾西亞的主人,那麼所有物待在所有者身邊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只要她的外表不是人類的樣子。
  「怎麼辦,哥哥居然買個女孩子回來。」
  「別講得那麼難聽,我可沒付錢。」
  「這樣更糟糕!」
  如果家人深夜出門買食物,卻帶了個女孩子回來,正常人都會驚訝。妹妹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說道:
  「我代替哥哥向妳道歉。我一定會努力讓他改過自新,請妳原諒他,我想他應該是初犯!」
  妹妹深深低下頭,哭著賠罪。發現妹妹誤會的新人,連忙要她抬頭。
  蕾西亞輕易解開兄妹兩人亂成一團的思緒。
  「我不是人類,而是hIE,就算帶回家也不會構成犯罪。我是因為沒有主人,所以才會被撿回來,契約也具備正當性。」
  「hIE該不會比我還笨吧?」
  別說是緊張了,感覺就連遇襲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
  「咦,真的嗎?」
  由佳抬頭,她是真的在哭。害新人不知道是該為她擔心自己而感到高興,還是該為她懷疑自己而感到難過,心情十分複雜。
  「那個,事情就是這樣。可以讓這位蕾西亞……小姐,留在我們家嗎?」
  總覺得省略敬稱會很難為情。
  妹妹擦著眼角回答:
  「嗯,我知道了。」
  「可以嗎?」
  由佳破涕為笑。
  「既然是撿到的,那就堂堂正正地收下不就好了?」
  新人想把剛才發生的慘狀,老實告訴妹妹。雖然他希望收留蕾西亞,但不想讓妹妹遭遇恐怖的事情。
  「由佳,我跟妳說。哥哥剛去買東西時,看見一大堆花瓣從天而降。然後湯澤先生家的真理惠小姐就壞了,所以或許有人盯上這女孩想襲擊她。」
  蕾西亞說她不知道剛才那些現象的罪魁禍首是誰。至今仍覺得自己好像被捲入異世界、缺乏現實感的新人,也無法好好地說明。因此他只好捲起襯衫,露出瘀青的部分。
  「妳看,我這裡剛才被車撞到,幸好蕾西亞救了我。」
  「既然有人救了你,那不是很好嗎?」
  說得也是。
  「這麼說來,我的確是什麼也沒做呢。」
  「基本上,我根本就沒看見那樣的新聞。更何況,哥哥應該不會笨到刻意把有危險的人,帶到家裡來吧?」
  新人感到鼻頭一酸。妹妹並非信任蕾西亞,而是信任帶她回來的哥哥。
  正當新人想道謝時,由佳已經在他面前將手伸進購物袋,拿出裡面的冰淇淋。
  「妳要當我們家的孩子對吧?既然是hIE,那應該會幫我做飯吧?我好期待喔~」
  蕾西亞毫不猶豫地回答:
  「關於料理,只要有商用行動管理雲端的資料,我馬上就能開始準備。」
  「那是什麼,好吃嗎?」
  「根據用戶評價,有五顆星的水準。」
  「蕾西亞姊,我喜歡妳。」
  由佳純真地抱住蕾西亞。
  然後拉著她的手走進家裡。
  「給我等一下,結果只要能讓妳撒嬌,不管對象是誰都無所謂?」
  事情的發展極為順利。跟不上兩人步調的新人,不知為何拉住了蕾西亞的手。
  不過,他的妹妹從以前就很會說服人。
  「電視上有介紹過,hIE的眼睛能充當攝影機,錄存許多東西。既然當時真理惠小姐在場,那應該全都錄下來了吧。如果事情真的變得那麼複雜,那警察應該會處理。」
  新人和蕾西亞的冒險,應該已經被店鋪跟附近住宅區的防盜攝影機拍下來了。若是真有什麼問題,警察明天應該會過來才對。
  「說得也是,那的確是警察的工作。」
  感覺自己實在太過緊張。無論那場花雨的幕後黑手是誰,都沒道理讓新人去跟那個人戰鬥。
  這或許是因為新人不認為自己能一直當蕾西亞的主人。他無法想像一看就知道很「特別」的她,成為父母不在就開始懶散起來的兄妹生活的一部分。
  「哥哥,你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無論對方是誰,最重要的是,那個人到底能為我做什麼!」
  「我還真羨慕妳的個性。」
  蕾西亞與由佳以順利到讓人起疑跟害怕的程度,建立了共通的利害關係。
  「哥哥接下來應該會很辛苦,因為你已經把一輩子的幸運都用光了。」
  「別用肯定句講那種不吉利的話,要是真的變成那樣怎麼辦。」
  「既然那麼擔心,直接問不就好了。如果讓蕾西亞姊留在家裡,會對我們造成危害嗎?」
  「從由佳小姐剛才的言論判斷,我認為沒有危險。」
  蕾西亞立刻回答。由佳得意地點頭說道:
  「你看,沒問題對吧。」
  妹妹實在太堅強了。
  「那就等真的發生什麼事時,再來考慮好了。畢竟蕾西亞困擾的是現在。」
  新人也不是那種自尋煩惱的個性,甚至偶爾還因此被遼和健吾說教。
  「好了,來做飯吧。」
  「我已經大致確認過冰箱裡的東西。」

  就結論而言,蕾西亞的工作表現非常出色。她靈巧地將新人隨便準備的食材做成中華料理。新人完全無法理解她是怎麼做到的。雖然這點妹妹也一樣,不過她將精神都集中在吃東西上面。
  看來這對兄妹都是一等一的廢人。
  因為時間不早了,所以由佳吃飽後匆匆洗澡就寢。既然有蕾西亞幫忙清洗餐具,那麼新人就變得無事可做。
  「不好意思,才剛來就這樣使喚妳。」
  蕾西亞站在廚房收拾髒亂的用具與餐具。
  「請別放在心上。hIE原本就是為了看護與家事勞動而普及的東西。」
  黑色棺材目前靠在客廳的牆壁上。為了避免傷到地板而在底下鋪了塊墊子,但也連帶使得整體配置變得很奇怪。
  新人眺望蕾西亞的背影,實際感受到自己真的撿了不得了的東西回來。少年茫然地靠在沙發上看著她的背部,然後發現這樣等於是在偷看,對方從緊身衣後面開口裸露出來的肌膚。
  意識到那白皙的肌膚就一發不可收拾。新人逐漸對她工作的背影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黑白兩色構成的緊身衣與充滿生活感的廚房,其落差實在太大。新人的身體發熱,忍不住躺倒在沙發上。
  「嗚哇,這樣應該很糟糕吧?」
  心臓不受控制地激烈跳動。
  新人回想起兩人相遇時,她解救自己的背影。
  拉著她逃跑的手,重新喚醒當時握住的柔軟觸感。
  就連她被月光照耀的臉,以及坐在新人身上跟他締結契約時傳來的觸感,也跟著浮上心頭。這讓少年心癢難熬,掙扎不已。
  新人就這樣躺著,失去起身的力氣。難以抑止的興奮不僅令他滿臉通紅,甚至還流起汗來。接下來的每一天,蕾西亞都會待在家裡。重新認知到這件事實後,即使明白對方並非人類,新人依然不曉得該如何是好。
  或許就跟妹妹說的一樣,自己真的把一輩子的運氣都用光了。他甚至擔心自己會不會一睡著就心臟麻痺。
  「我真是個軟弱的男人!」
  感覺再不活動身體,腦袋就要失常的新人,從沙發上一躍而起。
  「主人,請問需要我暫時迴避嗎?」
  一旁的蕾西亞表情平穩地俯視情緒激動的新人。她用不知道從哪裡找到的漆器托盤,端了茶具過來。
  覺得半站半坐的姿勢太難看,新人重新坐回沙發。
  蕾西亞跪坐下來,將托盤放到矮桌上,然後先從熱水壺倒一些熱水到別的容器放冷。由於遠藤兄妹都沒用過茶具,因此新人覺得那副清純美麗的動作十分新鮮。
  「好厲害,妳連這個都會啊。」
  新人多少也會自理一些家事,不過在近距離看名為hIE的物體做相同的事,還是讓他興奮不已。
  新人的高中課程教過。即使是在他們這些學生的有生之年內,社會狀況也會輕易改變。例如曾是高度經濟成長期的一九六〇年代的生活常識,大部分在五十年後的二〇一〇年代都已經不適用了。相隔半個世紀,出現許多無法按照以前做法進行的事情。雖然每天都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難以察覺,不過他們的世界正緩緩地受到自己產生的龐大變化影響。
  蕾西亞微微地朝他低下頭。
  「謝謝誇獎。不過hIE的行動都與網路連結,這只是從管理雲端服務裡,找出來的資訊而已。連像這樣泡出來的茶,也只是配合人類的錄影資料,跟動作擷取系統,讓我的身體進行模擬,所產生的副產物而已。」
  感覺像是被擁有人類身軀的物品說教,新人露出苦笑。他的好友遼也說過,hIE是道具。
  蕾西亞敏銳地對新人的樣子產生反應。
  「因為主人看起來對hIE的基本知識似乎有些不足。」
  「如果我太無知,會對蕾西亞造成困擾嗎?」
  蕾西亞以平靜的沉默回應。
  在被要求成為她的主人之前,新人甚至沒想過她可能是別人的東西。
  新人愈是冷靜回想,恐懼就愈是從背脊爬上來。一旦決定就不再回顧,現實的人類根本辦不到。
  「蕾西亞是從哪裡來的?」
  女子將茶壺裡的茶倒進杯子後回答:
  「這個問題對建立我與主人之間的關係,是有必要的嗎?」
  就印象方面來說,在邂逅時所感覺到的可靠與信賴,已經深深刻在新人心中。這讓少年想再更接近她一點。
  「仔細想想,我對蕾西亞的事情根本是一無所知。如果能夠先知道一些事情,就不會事後才感到困擾,或是讓彼此覺得不安,這樣許多事情也會變得比較簡單吧。」
  況且若有什麼自己做得到的事情,新人也想以行動回報對方。
  可是,儘管新人說了許多難為情的話,蕾西亞卻沒做出他所期望的反應。
  她只是淡淡地宣告事實:
  「看來您是個好人呢。不過,您在根本的地方有所誤會。」
  蕾西亞淡藍色的眼神毫無動搖。
  「我並沒有靈魂。」
  面對這出乎意料的回答,明明身為主人,新人卻啞口無言。
  「我只是配合人類的言行,做出讓對方滿意的回應。我會預測對方的反應,並加以誘導而已,我說出的言辭背後,沒有一貫的人格。」
  隨著技術進步,「人類的舉止」變得不再專屬於人類。既然是外型與人類相同的東西,那麼做得出來的舉止,自然也會一樣。即使它沒有心,也沒有靈魂,只要舉止的模式適當,工作就能完成,hIE利用此原理來完成工作。
  「主人只是彙整這臺hIE主機的『舉止』,並擅自對那副影像產生錯覺而已。」
  在沸騰的血液中,新人感到一陣暈眩。
  他原本是想幫助這位突然遇見的女孩子,所以心裡甚至湧起一股炙熱的怒意。但是,新人也知道她說的事都是正確的。
  是他擅自妄想對方會感謝自己。好友們的指摘,就是這個意思。在經歷世界整個翻轉過來的體驗後,新人覺得自己首次看見它正確的姿態。正因為覺得能跟對方共有相同的東西,所以人類才能彼此容忍許多事情。然而,他與她之間並沒有那種東西。
  要不是蕾西亞擁有人類的外表,新人懷疑自己是否還會願意冒這種險。
  恐怖、後悔與失望混雜在一起,少年只能沉默地聽著自己頸部血管跳動的聲音。
  彷彿正在窺探無底深淵,腳底失去平衡。
  連心臟也沒有的蕾西亞提醒說道:
  「我並沒有靈魂。」
  新人仰望上方。
  正因為動了心,被打入谷底的傷痛才會更深。他閉上眼睛。眼皮底下,是每當少年感到迷惘時,總會浮現的場景──那是他的起點。新人回想起紅黑色的爆炸,以及一隻搖著尾巴的白狗。那個吐出溫暖氣息、快樂地搖著尾巴的「舉止」,拯救了年幼的新人,所以他才想要從自己開始。
  就算沒有意義,少年還是能伸出手。
  「並非沒有靈魂,就不會產生回應。」
  新人對自己感到生氣。小時候根本就沒看到那隻白狗的靈魂,但他還是從牠那副快樂的模樣獲得勇氣。
  「即使如此,我的心還是會動啊。」
  情感奇蹟般地激動起來。像是為了填補深沉的失望,內心逐漸充滿熱情。
  正因為被打入谷底,心情才會快速迴轉。新人的頭腦不算好,無法不採取行動。
  全身熱血沸騰的新人,開始思索自己究竟能為她做什麼。
  「我的確是誤會了。不過,就算安靜等候,蕾西亞也無法靜下心來吧?」
  原本籠罩在兩人之間,既然沒有心、應該也不具意義的沉默,無聲地消散了。蕾西亞露出神祕的笑容回答:
  「是的,因為我並沒有那種東西。」
  基本上,她根本就沒有什麼需要冷靜的心情。
  即使如此,新人還是想為她做點什麼。
  少年的臉,發熱到連自己都知道已經脹紅的程度。
  「我真是個單純的男人!」
  為了壓抑湧上心頭的苦澀與甜蜜,新人鼓起幹勁大喊出聲。
  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身穿睡衣的由佳單手拿著枕頭,怒氣沖沖地來到這裡。
  「哥哥,你吵死人了!」

  就算無法安穩地入睡跟起床,明天也會到來。
  隔天早上,新人一到客廳就發現蕾西亞依然好好地待在家裡。
  不只如此,她還幫新人他們做了早餐,目送兩人上學。
  妹妹還是一樣單純依靠衝勁過活,朋友們都在學校;父親還是一樣忙得回不了家。
  隨著一個接一個的動作,蕾西亞像人類般加入這個圈子。不知不覺中,新人等人平安無事地度過四天的時間。
  被鈴聲吵醒的新人,從床上伸手抓住放在枕邊的行動終端。不用刻意進行操作,終端機也能自行判斷,替新人接通叫他起床的對象。
  『早餐已經準備好了,請問您醒了嗎?』
  蕾西亞透澈的聲音搔弄著耳朵。興奮到心痛的新人,跳也似地起床。
  「今天的早餐是什麼?」
  雖然到客廳就能知道,但新人想聽她的聲音。
  『因為您說沒吃過,所以我試著做了法式吐司。』
  這種類似向她撒嬌的行為,讓強烈感到難為情的新人不禁起身抱頭。
  「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當然不好。
  到了客廳後,便看見由佳一臉鬆懈地啃著帶焦痕、外表呈淡褐色的法式吐司。
  「早安。」
  「嗯。」
  妹妹握著叉子,邊咀嚼邊回答。
  拜蕾西亞所賜,這對怠惰的兄妹逐漸取回原本的生活作息。但是,兩人也因此陷入了慢性的昏昏欲睡狀態。
  「主人,您昨晚睡得好嗎?」
  蕾西亞現在穿的,並非當初兩人相遇時的黑白緊身衣,而是普通的衣服。原本在腰間的裝置鎖也拆了下來。
  如今她的外表就跟人類一模一樣,讓新人忍不住別開視線。新人覺得很害羞,因為蕾西亞現在身上穿的牛仔褲與襯衫,其實原本都是他的。
  「一大早就發情過了頭吧。」
  從自己妹妹口中聽見發情這個字眼,實在是件令人沮喪的事。
  新人偷瞄了一眼蕾西亞清爽的側臉。就算對方不是人類,他還是擔心自己會被她討厭。
  「看來也該去幫蕾西亞買新衣服了。」
  習慣性從冰箱裡拿出果汁後,新人才發現餐桌上已經放了一個茶壺。
  全都交給對方處理也有點不好意思,因此新人決定自己倒紅茶。家裡原本沒有紅茶,想必是透過網購買的。杯子裡冒出熱氣,以及足以令人清醒的強烈香氣。
  蕾西亞穿著圍裙,站在電磁爐前面等待將吐司翻面的時機。從那裡傳來誘人的香味。
  自從她來家裡以後,早上就空出不少時間。新人讓握在手上的個人終端與電視同步。現在生活中複雜的事情,管理家中電器的居家系統幾乎都能代勞。
  居家系統將判斷該給新人過目的資訊,以立體影像方式呈現在他面前。其中參雜了一封陌生的信件。
  「好像有封信寄來了,不過這個收信人是妳吧?」
  出現在畫面上的信件雖然是指定寄給由佳,但特地設定成新人也能看見。
  妹妹突然清醒探出身子。
  「哎呀,總之你先看看嘛。」
  立體影像的白板上,顯示一個陌生的寄件人姓名。
  試著打開檔案後,新人頓時失去思考的能力。
  「由佳,妳給我坐好。」
  「我已經坐著啦。」
  「這個模特兒選秀是什麼意思?」
  畫面上以簡潔的文字寫著:
  「遠藤由佳小姐。您所推薦的hIE『蕾西亞』,在本公司的模特兒選秀中獲得冠軍──」
  「很厲害對吧?冠軍耶!」
  總之就是有媒體集團在募集hIE的模特兒,然後由佳就寄了蕾西亞的影像資料去報名。
  而這是通知結果的信件。
  由佳打開附在信件裡的連結後,便跳出一個通知獲得冠軍的廣告網頁。此外還以模型圖顯示在透過網路將資訊擴散出去後,產生了哪些各式各樣的反應。
  「你看,這個這個!」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拍的,照片裡那位穿著由佳學校制服的人,無論怎麼看都是蕾西亞。雖然除了蕾西亞以外,還有其他幾臺被列為最終入圍的hIE照片,但最吸引新人目光的,果然還是她。
  「果然很漂亮呢。嗯,嗯。」
  另一個吸引新人目光的,是顯示在畫面上的主辦單位名稱。
  「我記得這間公司還滿有名的吧?」
  「嗯,也有在電視上宣傳。」
  換句話說,今後蕾西亞的身影,會在媒體上大規模曝光。
  新人開始頭痛起來了。之前被那場花雨攻擊的事情,明明都還沒解決。
  「話說哥哥,你難道都沒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妳、妳這個笨蛋!」
  新人大為動搖。
  原本以為會被稱讚的由佳,忿忿不平地說道:
  「難得人家長得那麼漂亮,不有效利用不是很浪費嗎?」
  「就算是這樣,妳怎麼可以完全不跟我商量呢?至少也稍微猶豫一下。」
  然而,蕾西亞本人卻平靜地回答:
  「我倒是沒什麼問題。」
  「既然蕾西亞姊本人都這麼說了,那不就沒事了。」
  「所謂的hIE啊,在這種時候是不會違抗人類的。」
  hIE跟人類不同。蕾西亞曾說過自己沒有靈魂,只是迎合人類的意思做出反應而已。蕾西亞邊用鏟子將法式吐司翻面,邊回頭說道:
  「主人,無論如何,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爆油聲刺激新人的食慾。身體開始控訴隨便怎樣都好,快點讓我吃飯。
  新人將身體靠在椅背上。
  「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啊。」
  新人遇見蕾西亞時,曾經跟她一起遭到攻擊。若有敵人正在找她,就等於是向全世界宣告她的所在地一樣。
  「我不是說過之前發生很多事情嗎?明明什麼都還沒解決,卻只有問題不斷地大爆發。這還真是前所未聞。」
  由佳將手指抵在嘴唇上,一臉凜然地說道:
  「因為我是活在未來的人?」
  由佳是那種一發現按鈕,就會不看說明書直接按下去的類型。
  「妳到底想去什麼樣的未來啊!」
  兄妹的餐桌旁邊,傳來愉快的笑聲。
  蕾西亞笑了。依然穿著圍裙的她,輕輕舉起握拳的右手,優雅地遮住忍不住笑出來的嘴角。這是她第一次露出如此開朗的笑容。
  新人嘟囔道:
  「原來hIE,也會笑啊……」
  那是令人難以相信對方沒有靈魂,發自內心展現出來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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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1 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7:47 编辑

  Phase 2 「analog hack」

  自從蕾西亞來了以後,新人的早晨就變了個樣。
  由原本需要設好幾個鬧鐘的匆忙戰場,轉變為被人溫柔搖醒的時光。
  穿著簡單汗衫與休閒褲的新人,洗完臉後走向廚房。四坪大客廳的樸素地板上,擺了桌子與四腳椅。
  新人道了聲「早安」後就座。
  「哥哥,你很慢耶。」
  妹妹由佳一臉得意,拿起畫有貓咪圖案的杯子,裝模作樣地像在品嘗紅茶。
  「加了砂糖後,味道會變得像紅茶喔。」
  「真的嗎?」
  「我們家用的茶葉,聽說在泰國都會加砂糖才喝呢。」
  站在調理臺前面的蕾西亞一回頭,淡紫色的頭髮便跟著輕輕搖曳。身為人型機器人hIE的蕾西亞,連在展現這種冷知識時,其美貌都充滿魅力。
  胸口的苦悶將新人拉回現實。沒有靈魂的她,就連表情都十分完美。少年像是停止呼吸般變得滿臉通紅,悸動不已。
  妹妹瞇起眼睛,將手指抵在嘴唇上說道:
  「來試試看吧。」
  接著她拿起砂糖壺,舀了兩大匙放進杯裡。發現沒東西能拿來攪拌後,直接把筷子插進去拌勻。
  「哥哥,請用。」
  「是我喝嗎!」
  蕾西亞用托盤端了白飯跟味噌湯過來。
  「自己弄的自己喝啦。我有一堆問題要處理,都快暈頭轉向了。」
  新人雙手合掌後,喝下一口加了豆皮跟高麗菜的味噌湯──這是為了避免他們的蔬菜攝取量不足。母親離家出走超過十年的遠藤家,並沒有媽媽的味道,因此吃起來的感覺有些奇妙。
  「沒問題啦,爸爸不是也說可以把蕾西亞姊留在家裡。」
  妹妹拿起管狀包裝的配飯用醬料。那在喜歡配美乃滋的人當中,似乎風評相當不錯。
  「講是這樣講,但他真的了解狀況嗎?」
  新人昨晚總算跟忙於工作沒空回家的父親取得聯繫,並告知蕾西亞的事情。從事hIE基礎研究的父親,表示不清楚蕾西亞的裝備品與裝置的來歷。而且他也不知道在新人成為主人那天遭遇的花雨,以及真理惠被人操縱的事情。
  「真是太厲害了。爸爸一看見蕾西亞姊的臉,就馬上答應。」
  「身為一個高中生的兒子,倒是有點無法苟同呢。」
  個性認真的父親,一看見蕾西亞的臉就嗆到,然後別過臉去。親眼看見父親對美女心軟的一面,實在讓人有點尷尬。
  「話說回來,之前那件事不但沒上新聞,就連警察也沒找上門來。」
  既然有汽車爆炸,新人原本以為一定會掀起騷動。可是,即使跟附近的鄰居打聽,除了當時玄關跟窗戶都被鎖住無法外出,似乎也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明明飄落那麼多的花瓣,之後卻找不到任何痕跡。
  「你還沒跟遼哥和健吾哥介紹蕾西亞姊吧?」
  「這也是其中之一。」
  無論是兒時玩伴的遼,還是班上的好友健吾,新人都還沒告訴他們蕾西亞的事情。堆積如山的問題,讓新人開始頭痛起來。
  由佳邊吃邊沒規矩地敲打桌面。桌面同時也是板狀的終端機。由於整面桌子的螢幕都在顯示流行雜誌,因此搭配擺在上面的味噌湯跟白飯,便成了一副莫名其妙的景象。
  螢幕上正在播放由佳最近經常笑著重看的廣告。
  「法比翁MG‧hIE模特兒選秀‧冠軍 蕾西亞」
  畫面裡的人是蕾西亞。看來這個獎項似乎比想像中還要有來頭,新人也只能投降。
  「蕾西亞姊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星期日吧。」
  「坦白講,這到底該怎麼辦啊?」
  「運氣這種東西,只會降臨在能放聲大笑的人身上。這是機會啊,機會!」
  「妳那是什麼野蠻想法。」
  蕾西亞本人一臉平靜,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只是觀察新人他們的反應,來決定自己的行動,根本就不具備害怕失敗的心情。
  「我這邊沒什麼問題,請主人不用擔心。」
  「冷靜點,哥哥,先喝杯茶吧。」
  「喔。」
  新人從由佳手上接過杯子,裡面的茶是甜的。這麼說來,她剛剛在綠茶裡加了砂糖。
  「哥哥,味道怎樣?」
  「還不錯。」
  「這樣啊,那我也要喝一口。」
  由佳噘起嘴,戰戰兢兢地將嘴巴靠向杯子。接著她「喔」了一聲,像是有什麼新發現而睜大眼睛。
  「果然凡事都應該要勇於挑戰呢。」
  新人覺得自己也跟著變成笨蛋。
  由佳今天當值日生,提早上學去國中後,家裡便只剩下蕾西亞跟新人兩人。
  「模特兒的工作沒問題嗎?」
  蕾西亞做完早上的家事,在新人對面坐下。儘管她身上穿的是自己隨便挑選的便宜貨,卻非常適合她,讓新人動搖不已。
  「我已經確認過對方寄來的文件,只是一般的代理勞動契約書。」
  由於hIE是主人的財產,若是希望hIE以勞動者的身分工作,在法律的手續上,必須先由業者雇用主人,再由hIE代理主人工作。因為新人尚未成年,這個代理勞動契約需要法定代理人簽名,所以他昨晚才會久違地跟父親聯絡。
  看不懂契約書的新人,將內容全都交給蕾西亞處理。hIE似乎也經常被當成祕書,負責管理複雜的文件。
  「由佳那傢伙每次都不負責收拾善後,應該要好好地教訓她一次才行。」
  「我覺得主人很寵由佳小姐。」
  她說得沒錯,新人只好乖乖閉嘴。

  *

  「你說你撿了一臺hIE是什麼意思?」
  新人交代完事情的大概後,健吾便受不了地反問。學校的課程已經結束,現在教室裡只剩下他們幾個。
  「女孩子都叫我收下她了,我也不好拒絕。」
  新人相信任何人都會做出跟自己一樣的選擇,但看來健吾並非如此。
  「普通的hIE也相當於一臺汽車耶,更何況是一次就通過模特兒選秀的高級機種。你有把它交給警察嗎?」
  「如果是那麼貴重的東西,只要讓蕾西亞去當模特兒,失主就會主動聯絡吧。」
  新人不是沒思考過這件事的妥當性。要不是蕾西亞本人說服他,吸引大眾注意也有好處,或許他真的會辭退選秀的獎項。
  「看來遠藤偶爾也會用腦袋呢。」
  「那我跟家裡連線囉,雖然讓你們跟實物碰面比較快。」
  「新人的hIE有辦法獨立進行通訊嗎?」
  遼探頭看向行動終端。新人今天已經先跟蕾西亞講好,要從教室打視訊電話介紹她給好友認識。
  卡片大小的終端機螢幕上顯示撥號中。在撥號音響到第三聲時,接通了家裡的通訊機,然後眼神平靜的蕾西亞便出現在畫面上。
  『主人,那兩位是您的朋友吧。』,
  兩人發出歡呼,湊向螢幕。無論是蕾西亞給人的第一印象,還是她動作時的姿態,都擁有讓人說不出話來的實力。
  放任制服鈕扣大大敞開的遼,開玩笑地攤開雙手說道:
  「太狡猾了,我還在想你最近怎麼這麼難約,原來是藏了這種東西。」
  健吾從書包裡拿出自己的平板終端,連接上新人的行動終端。
  「請它報出機體編號。這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機體。」
  「蕾西亞,妳知道機體編號嗎?健吾對機器很熟,應該能藉此得知不少關於妳的事情。」
  畫面中的蕾西亞欣然地回答新人:
  『我的機體編號是LSLX-22S99176LF,需要連機體固有代碼一起傳送過去嗎?』
  健吾的終端開始自動輸入蕾西亞唸出的號碼。健吾沉默地起身,讓新人將行動終端留在桌上後,便將好友往走廊拉。
  到了走廊後,新人被好友激動的情緒壓倒。
  「喂,等一下啦!」
  「你是笨蛋嗎?LSLX不就是史戴拉斯的最高級機型嗎?你好歹也先調查一下,這種馬上就能知道的機體情報吧!那可是超高級機種耶?」
  史戴拉斯是美國的一間高級hIE製造商。雖然新人也聽過這個名字,但以高中生的金錢觀,根本就無法想像。因此他決定先從最不懂的問題問起。
  「機體固有代碼是什麼?」
  「那是一種為了區別hIE跟人類,依據法律規定必須持續發送的訊號。只要透過這個,就能追蹤hIE的位置。一般像這種機體如果遺失,應該會有人在找才對。」
  原本留在教室裡的遼,也跟著來到走廊。遼不愧是一流企業的社長之子,聽見超高級機種依然不為所動。
  「雖然固有代碼的暗號無法解碼,不過還是能夠追蹤訊號。」
  遼向無法進入狀況的新人說明。
  「機體固有代碼是販賣hIE的業者,為了能在商品失竊時進行追蹤的情報。既然失主還沒鎖定新人的hIE所在位置──有可能是機體本身陷入無法發送代碼的情況。」
  「就算無法解碼暗號,還是能擷取類似的訊號。可是,失主或業者卻沒出面認領。明明都獲得冠軍,還那麼頻繁地曝光了,卻沒有人來確認,這是為什麼呢?」
  這樣的說法,感覺就像是健吾與遼連手斥責遠藤兄妹的悠哉。
  眼見好友們的反應居然如此激烈,新人反倒認為是他們太過認真了。
  「既沒有原本的所有者,也沒有販賣的業者啊。天底下竟然有這麼幸運的事。」
  遼搶在啞口無言的健吾之前做出吐槽:
  「當然沒有。我們的意思是,這件事很可疑。」
  「拜託你有點危機意識,一般人怎麼可能撿到全新的汽車。如果有全新的法拉利遺失,還主動要求人類當自己的主人,照常理來說應該要害怕吧?這根本就是怪談了。」
  「你還真喜歡用汽車舉例呢。」
  新人老實地發表感想。
  放學後的夕陽從窗戶照進走廊。
  「海內同學,我好想揍這個笨蛋。」
  遼偶爾會照顧人。
  「新人,你跟伯父說過了嗎?」
  「嗯,他說可以收留蕾西亞沒關係。」
  兩位友人都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們對在政府與民間共同出資的研究機關工作的新人父親,就是如此尊敬。
  遼用手勾住新人的脖子說道:
  「先別管這件事。你居然拖了一個星期才告訴我們,未免也太見外了吧?」
  新人回到教室看向行動終端,發現蕾西亞依然規矩地在等他。
  『看來主人的朋友非常擔心您呢。』
  「因為我太漫不經心,所以他們才那麼替我擔心。」
  新人並不覺得她可疑。但是,好友們就算知道蕾西亞是新人的救命恩人,仍舊表現出明顯的戒心。
  遼無視蕾西亞,直接對新人說道:
  「叫它把行動雲端的序號一起傳送過來。」
  在新人開口前,蕾西亞已經先將四十位混合英文與數字的代碼傳送到行動終端。
  遼將那串代碼複製到自己的行動終端。
  「hIE的『舉止』都是委託某個行動管理服務進行管理。只要有行動雲端的序號,就能查出是哪間公司的指令代碼,讓這位美女動起來的。」
  每臺hIE的行動,都不是在那與人類一模一樣的機體內決定。它們透過通訊,與位於外部網路上的某個巨大行動管理雲端連線,將資料傳送到那裡,然後再依照指示做出最適合的行動。
  遼在查詢資訊時,突然皺起眉頭。新人抓住遼的手臂。這位兒時玩伴有個壞習慣,那就是將不好的事情藏在心裡。
  遼最後屈服,把螢幕秀給新人看。
  「米福雷公司,二一〇五年四月授權。」
  「是我家的序號。」
  海內遼的父親是米福雷公司的社長。
  這表示沒有靈魂的蕾西亞,之所以能做出那些「舉止」,全都是依靠米福雷公司的行動管理服務。
  「阿遼,你知道些什麼嗎?」
  就在新人因為能從這裡打探情報而產生希望時,遼藏起了自己的行動終端。
  「新人,別再追究這傢伙的事。」
  剛才表現出來的興趣好像假的。彷彿有什麼新人不知道的故事被當場挖了出來,兒時玩伴表情僵硬地宣告:
  「別再跟這臺hIE扯上關係。」
  「不管怎樣,我都已經成為她的主人了。」
  平常總是自信滿滿的遼眼神游移不定,一副承受極大壓力的模樣。遼露出血色盡失的勉強笑容,就連認識他這麼久的新人都沒看過。
  「那你還是早點跟它分道揚鑣比較好。新人的世界,就算沒有hIE也一樣多采多姿。」

  *

  遼在那之後就一直很奇怪。新人原本以為友人會追根究柢,詢問他與蕾西亞相識時的狀況,想不到遼很快就獨自回家了。
  就連回到家後,新人也因此變得注意力散漫。直到吃完晚餐,他才發現自己有東西忘在學校。
  「虧你有辦法在忘了行動終端的情況下回家呢,那樣能搭電車嗎?」
  由佳驚訝地說道。
  蕾西亞用托盤端著餐後的茶水,走到桌旁。
  「透過備用的個人認證標籤,居家系統收到車資請款與進站許可的通知。」
  「哥哥,爸爸是不是有給你備用標籤嗎?」
  如今像付費或進站程序等項目,只要個人信用沒問題就不必逐一辦理手續的事情,都能透過行動終端自動處理。雖然方便,但弄丟行動終端就什麼事都做不了,所以粗心的人,都會隨身攜帶僅具備個人認證功能的小型終端。而新人的那個,是冒冒失失也不會掉的細手環。
  「只有備用標籤不行啦。明明還有作業,我居然把資料忘在學校了。」
  「那不要寫不就好了,這一定就是所謂的命運啦。」
  「說得也是。」
  「主人,這應該跟命運沒關係。」
  蕾西亞打量差點被妹妹說服的新人。在那清澈的淡藍色眼眸注視之下,新人覺得自己似乎成了窩囊廢的代表。
  「學校晚上不是關起來嗎?既然都已經八點了,那就明天再說。」
  「hIE的校務人員會全天留校,所以還是能過去拿。」
  結果事情就變成新人得為了取回終端機,特地跑回高中一趟。
  新人帶著蕾西亞一起搭乘地鐵。這個時間的浦安線,有許多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反倒是往淺草的班車很空。即使如此,同車的乘客在看見蕾西亞後,還是會不時偷瞄她的身影。
  「等正式開始hIE模特兒的工作後,應該會更受矚目吧。」
  就算是這樣,新人依然很驕傲自己待在她的身邊。
  「以後可能會出現一些造成妨礙的狀況,若不先確保能掩人耳目的移動手段,或許會產生問題。」
  與新人相遇時持有的巨大黑色棺材,蕾西亞在其外面包了一層保護套,偽裝成普通的行李。然而,外表只是柔弱女子的蕾西亞,帶著大型行李的身影,顯得十分詭異。
  「雖然少了那個會感到不安,但也太引人注目了。」
  「hIE模特兒的工作開始後,怎麼說也不能隨身攜帶,必須另外思考對策。」
  地鐵的車資會透過新人的手環型備用標籤,向家裡的系統請款,因此能空手通過驗票口。走出本所吾妻橋的車站後,新人突然納悶起蕾西亞的車資是如何處理的。
  新人今天提不起勁去健吾家開的店,於是直接前往學校。在車站前面仔細一看,便能發現眼前的hIE數量多得嚇人。這些融入街景的hIE,沒有一臺具備靈魂與心。從數十臺數到數百臺後,新人不禁思考其主人們在感情上是如何看待自家的hIE,差點讓腦袋爆炸。
  「怎麼了嗎?」
  蕾西亞好奇地湊過來看。新人像個土包子一樣,重新觀察原本再熟悉不過的景象。
  「原來有這麼多看起來是人類,實際上卻只有外表跟人類一樣的東西存在呢。這讓我重新體認到,現在真是個不得了的時代。」
  少年發現自己幾乎沒跟蕾西亞一起正常地走路過。雖然感到害羞,但新人很高興她對自己感興趣。
  有她在身邊,平常上學的路線也變得特別。隨著遠離車站,瞥見東京晴空塔並走過言問橋後,行人愈來愈少。在黑暗中閃耀的光線,就只剩下路燈、樹脂材質的多功能資訊布告欄,以及住宅的照明。
  「您還會害怕走夜路嗎?」
  被這麼一問,新人漲紅了臉。有種自己被人看透的感覺。
  「主人,還是我陪您一起去學校吧?」
  「不不!再怎麼說都不用到那個地步!」
  學校禁止攜帶個人hIE。身為感應器跟通訊機器集合體的hIE要是帶進教室,學生就能盡情作弊了。
  抵達校門口後,蕾西亞單手便輕易拉開金屬製的沉重校門。
  「主人,門開了。」
  明明比他還矮,卻擁有遠勝人類的力氣。至今仍不怎麼了解蕾西亞的新人,對她的深不可測懷抱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
  但另一方面,他也對自己擁有如此驚人的物品感到興奮。
  「hIE真厲害呢。」
  以熟悉的學校為背景,新人茫然地眺望月光下的蕾西亞。身穿便服的她,宛如虛構故事的登場人物,非常不現實。
  「我們去主人的教室吧。」
  明明是第一次來學校,蕾西亞卻走向正確的樓梯──她早就透過校內雲端取得地圖資料。
  「妳很擅長這種事情嗎?」
  「由於行動終端會持續發送位置資訊,對我們而言就像有東西在暗處發光一樣。人體感覺得到的世界,跟我們感覺到的東西,在根本上就有所不同。」
  連微笑也一樣甜美的她,即使擁有人類的外表,仍舊是物品。
  新人的教室在三樓。一路上不但沒有遇見任何人,也沒被任何關上的門阻擋去路。
  「沒想到這麼簡單,幸好有過來拿呢。」
  新人的手機一直留在桌上。果然是在介紹蕾西亞給遼和健吾認識後,忘了帶回家。
  教室內完全沒有人的氣息,彷彿隨時會有東西從暗處衝出來,讓人忍不住頻頻確認四周。
  就算是這樣,只要跟蕾西亞在一起就不會感到害怕。不僅如此,新人甚至感到臉紅心跳。
  即便身在暗處,她的動作依然完全不變。
  「從明天開始,要我跟您一起上學嗎?」
  「還是算了,會產生奇怪的謠言。」
  「真遺憾。」蕾西亞說道。
  她以優美的姿勢,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也因為這樣,反倒讓新人覺得在這片昏暗中,慎重地屈身走路是錯誤之舉。
  「機會難得,我們稍微在校舍裡走走吧。」
  蕾西亞對新人來說是個謎。但也因為不了解,才會感到興奮期待。夜晚的學校是如此廣闊,讓人覺得既寂寞又虛幻。
  只要跟著蕾西亞,似乎就能進入未知的世界。新人像是著了魔般晃著看不見的尾巴,緊跟在她的後面。
  蕾西亞緩緩登上漆黑的樓梯,就連新人也覺得自己正在冒險。校舍四樓是三年級的教室,二年級的他對這裡十分陌生。再更往上一點,就是一個小小的未知世界。
  如此簡單的舉動,世界就擴展開來。蕾西亞的動作優雅卻快速,總是走在新人伸手不及的前方。
  即使衝上樓梯也無法縮短距離,只有呼吸因此變得急促。
  「辛苦了。」
  蕾西亞在沒有燈光的暗處停下腳步,等待新人。
  「妳走得真快。」
  女子蹲下,朝抱怨的他伸出手。這裡是學校,蕾西亞又表現得像是大一屆的學姊,讓他頓時對彼此的關係感到混亂。並非主人與hIE的關係,新人甚至覺得兩人一起上學,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要去頂樓看看嗎?」
  蕾西亞很自然地將門打開。
  「聽說這裡有太陽能電池,禁止學生出入。」
  慌張地試圖制止的新人,腳步一個不穩就走到外面。
  晚風強烈吹拂。
  為了有效吸收太陽光,太陽能電池的裝置在寬廣頂樓,以五座一列的方式,一直設置到深處。每列之間都有保留寬約兩公尺的步行空間,以供維修裝置之用。
  「只要別去碰太陽能電池的裝置,就不會有問題了!」
  率先踏出腳步的蕾西亞,舞動裙襬回頭說道。
  月亮彷彿在讚美她的笑容,灑下微弱的白色光芒。白皙細緻的肌膚在反射月光後,讓她的臉龐和薄衫下的粉頸更顯燦爛。
  新人忍不住別開視線,淺草一帶的夜景因而映入眼簾。
  城鎮的燈光、吾妻橋與淺草的鬧景,大概一直到前面的上野和更遠的前方,都像條光之絨毯照亮夜晚。這幅風景,漫無邊際到讓人想高聲大叫。
  新人覺得只要自己希望,蕾西亞就能帶他到任何地方。
  「謝謝妳,我很慶幸能夠撿到蕾西亞。」
  不過用「撿到」來指稱讓自己見識到如此美景的她,似乎不太妥當。
  「對不起,這種講法好像有點瞧不起人。總覺得太興奮,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新人在頂樓毫無意義地跑著。臉上掛著笑容的他,感覺自己變成一隻笨狗,只要一開心就搖著尾巴亂跑。
  「主人的世界可以再擴張得更大,而我就是與那種主人連接的介面。」
  新人無法理解她的話。學校原本是新人的小小世界,但蕾西亞似乎想以這裡為基礎,邀他前往更遙遠的地方。其實新人已經隱約察覺到了。無論頂樓的鎖還是校門,都並非碰巧開著,是蕾西亞輕易解開了這些鎖。
  蕾西亞的淡藍色眼眸,微微散發出與頂樓夜景顔色相異的光芒。
  「您曾經說過相信我。所以,應該也相信我的行動對吧?」
  「可以那麼說。」
  新人對神祕的蕾西亞深深著迷。說什麼讓她當hIE模特兒,原本的所有者就會出現,那大概是謊言。在新人的內心某處,已經產生即使徹底失去原本的普通生活,也不想放開她的執著。
  「主人,您想將您相信的我,用在什麼地方呢?」
  新人無法回答。不過,跟她一起接觸世界,就能讓自己無止盡地擴張下去的錯覺,讓他的身體興奮得顫抖不已。
  少年不明白這種感覺是怎麼回事,但內心的悸動,讓他無法克制地漲紅了臉。
  一直到擔心哥哥晚歸的妹妹打電話過來為止,那股炙熱的甜美都無法平息。

  *

  蕾西亞的首份工作,從星期日早上九點在現場集合開始。
  新人他們跟負責蕾西亞的女經紀人,約在山手線惠比壽車站大樓的咖啡廳見面。
  一位化著濃妝、年約三十歲的女性在發現新人他們走進店裡後,便站起身來。看起來十分能幹的她,旁邊還帶了一位打扮得輕飄飄的助手。
  女性鄭重其事地從手提包裡拿出行動終端。
  「遠藤新人先生,還有蕾西亞,初次見面。果然本尊的質感看起來很棒呢。」
  新人也跟著向情緒激動的女性打了聲招呼。
  手上依然拿著行動終端的女性職員,指導不得要領的新人:
  「我想傳送名片到您的通訊錄裡,麻煩您拿出行動終端。」
  「啊!那個,我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新人慌張地從口袋裡拿出行動終端。偵測到從她行動終端傳來的通訊要求後,新人的通訊錄自動開啟。
  就在女性操作終端,打算報上名號時,原本站在後面的年輕助手,從她手中搶走行動終端。
  「咦?」
  「來,我這邊才是人類。」
  新人一頭霧水。他的行動終端收到名片資料,自動存進通訊錄裡。
  那位化了粉紅色系彩妝、態度輕浮的女性,親暱地向新人搭話:
  「你就是蕾西亞的主人啊,好年輕喔。」
  新人的終端機螢幕顯示法比翁MG的公司名稱與商標。
  「我是法比翁MG企劃部的如月明日菜。」
  「那這位是?」
  「她是hIE『霞』。她並非隸屬於個人,而是歸公司所有,跟新人的狀況不太一樣。」
  「啊,妳好,霞小姐。我叫遠藤新人。」
  明日菜忍住差點溢出喉嚨的笑聲。
  「新人是不是常被人說很有規矩啊?」
  或許是已經習慣照顧新進人員,名叫「霞」的hIE從後面插嘴道:
  「如月小姐,雖然對方是高中生,但請別表現得像在跟朋友聊天一樣,畢竟這是工作。」
  明日菜被機器說教後,困擾地搔著頭說道:
  「那我們先坐下來談吧。」
  雖然咖啡廳裡的無線電源與通訊環境十分完備,但據說無論內部裝潢的傾向還是服務方式,皆秉持相同的營業型態達百年以上。讓客人輕鬆喝茶這點,並沒有那麼容易改變。
  從好幾百年前開始,人們就會像這樣在店裡討論工作的事情。
  明日菜將原本摺起來的紙狀終端攤成A4尺寸。
  「你應該已經讀過契約書了吧。雖然從今天開始,我們將請蕾西亞以法比翁模特兒的身分工作,不過在形式上,我們委託工作的對象其實是新人。」
  一直保持沉默的蕾西亞,從隔壁的座位開口:
  「我已經跟主人說明過代理勞動契約書的事情了。」
  「原來如此,蕾西亞也能使用祕書系的雲端。真了不起。」
  明日菜佩服地說道。
  「站在我們這邊的立場,是希望行銷時能完全隱藏蕾西亞的情報。就像神祕hIE模特兒的那種感覺吧?」
  「雖然我是很樂見這樣的狀況,不過真的沒關係嗎?」
  「蕾西亞的機體價格太貴了,要是釋出詳細資料,我們判斷有可能無法獲得共鳴。適合蕾西亞衣服的消費者,大概是高中生到二十歲出頭的年紀,以那些女孩的心態,我們認為很難引起共鳴。」
  「她很貴嗎?」
  明日菜驚訝得目瞪口呆。那反應就跟新人將蕾西亞介紹給好友時一樣。
  她用湯匙攪拌蘋果茶。或許是因為動搖,湯匙頻頻碰到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響。
  「史戴拉斯的最高級款,就連我也是第一次看見實物。」
  新人默默地吃著眼前的聖代,打算就此蒙混過去。畢竟他不能坦白告訴對方是撿到的,根本就不清楚蕾西亞的來歷。
  「話說新人也沒讓蕾西亞裝上商標呢。」
  新人回想起健吾也曾為同樣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議。按照健吾的說法,身上沒有配戴廠商的商標飾品,特殊裝備的衣服跟裝置上也沒有刻印,是件非常詭異的事情。
  「因為我不想讓她太引人注目。」
  「原來新人是那種主人。我本來還想提醒你,別讓你跟蕾西亞親熱的照片流到網路上,看來是沒那個必要呢。」
  正值青少年的色心被人看透,讓新人漲紅了臉。
  「就算是主人,也不能為所欲為吧。」
  「沒錯,懷疑你是我不對,我相信你。不過說正經的,要是太常被人看見跟hIE模特兒走得很近,可是會招致那些成為粉絲的消費者反感喔。本來這應該是hIE模特兒主人的自由,不過站在消費者心理的角度,他們並無法將hIE跟主人的關係,和人類的戀人關係作出區別。」
  明日菜凝視新人的眼睛說道:
  「我看過法定代理人的簽名了,新人的父親是遠藤教授對吧?蕾西亞不是遠藤教授的東西嗎?沒想到他居然會答應讓蕾西亞當模特兒。」
  新人的父親在hIE研發的領域裡頗有名氣,現在也偶爾會出現在網路或電視上。
  「妳還真清楚呢。」
  「別看我這樣,我大學時可是專攻模擬人工學。只要待過我們學院,就一定會接觸到『祭』的話題。在學生時代,我可是以新人父親的工作為題材,寫了好幾份報告。」
  「這方面的事情,他平常不會仔細對家人說明,真不好意思。」
  新人的父親經常因為工作無法回家,所以他不太喜歡這方面的話題。
  法比翁MG是個擅長時尚類廣告的媒體集團。既是旗下擁有許多人類與hIE模特兒的經紀公司,也會定期透過各種媒體發行時尚雜誌或地區情報誌。
  蕾西亞的首份工作,就是替今夏流行的服飾進行宣傳。即使是寒冷的陰天,依然能若無其事地穿著輕薄夏裝這點,正是不會感覺寒冷的hIE模特兒的強項。
  新人在距離約五十公尺的後方,眺望從明治大道走向澀谷的蕾西亞背影。她身穿短裙,以及皮革風的漸層棉質上衣。腳下則是可愛的立體影像集中閃爍。
  蕾西亞周圍飄浮著七臺約三顆方糖並排大小的圓筒型機器,那是超輕量的攝影機裝置。這些攝影機會從各種角度拍攝蕾西亞,並即時發布到網路上。
  攝影會在蕾西亞走上明治大道時,自然地開始。被攝影機裝置包圍的蕾西亞,彷彿被蝶群環繞。

  觀察蕾西亞首次工作情況的明日菜嘟囔道:
  「不錯喔,蕾西亞。」
  新人的目光也無法離開她的背影。
  「你看,每個人都回頭看她了對吧?hIE模特兒的工作,比起在攝影棚或野外那種靜態的舞臺拍攝,還不如這種連周圍的場景一起拉進來的即興演出,更容易聚集人潮。衣服這種東西,還是要能體會穿著走在路上的感覺,才比較買得下手。像蕾西亞這種動作華麗的模特兒,一定會成功喔。」
  蕾西亞的走法是洗鍊的模特兒風格。有時走得很有節奏感,有時為了避免單調而自然地停下腳步擺出姿勢。
  「好厲害,就像真的模特兒一樣。」
  「蕾西亞連線的法比翁MG特製雲端,可是聚集了大量能讓服裝看起來更漂亮的『舉止』資料的寶庫。拜此之賜,即使是透過一般報名應徵的hIE,也能馬上化身為專業模特兒。你可以再多稱讚它一點喔。」
  hIE只是按照指示,模仿從錄影資料擷取出來的人類「舉止」。即使如此,蕾西亞在新人眼裡依然是特別的。
  「hIE模特兒比人類還要靈巧,所以能對它們做出指定時間點之類的困難要求。會有一堆導演希望蕾西亞參加即興演出型服裝秀,因此新人要習慣才行喔。」
  或許是因為有澀谷警察在,明治大道在成了六線道的大馬路後,街景仍舊沒變得雜亂。雖然是商業大樓眾多的區域,但還是愈來愈多人開始從各個地方用行動終端拍攝蕾西亞。
  明明她就在跑過去便能摸到的距離,感覺卻變得好遙遠。
  蝴蝶般的攝影機裝置,從攝影師肩上那宛如保冷箱的容器飛出。即使是超輕量型,在無風狀態下最多也只能飛行十五分鐘。跟新飛出去的交替後,快沒力的裝置便回到容器內。
  「這次的工作開放觀眾自由攝影。等進入澀谷之後,可是會發生不得了的事情喔。」
  掛在大樓上的螢幕廣告看板,大大映出蕾西亞的身影,而且還是走在整潔街景上的即時影像。穿在她身上的服裝價格、材質以及觸感等宣傳,接連在適當的時機顯示出來。
  就在新人為突然出現眼前的資訊洪水感到卻步時,明日菜用手指對他下達指示。
  「新人,看一下你的行動終端。」
  從口袋裡拿出的行動終端螢幕上,正在播放蕾西亞的影像。新人試著放大觀看。
  「完全沒顯示位置資訊。」
  「哼哼,你以為我們為什麼要特地從惠比壽走來澀谷?如果不空出一點時間讓附近的消費者聚集過來,不就沒辦法參加祭典了嗎?」
  「還會有人來嗎?」
  「推薦蕾西亞的人是你妹妹吧。將三千至一萬名規模的顧客誘導到特定場所,可是法比翁MG的拿手好戲。」
  明日菜對遲疑地問「一萬人算很多嗎?」的新人補充道:
  「因為雲端的商業價值就在於動員力,所以對大公司而言,一萬人聽起來或許有點寒酸。不過,實際移動的流量,可是不到瀏覽網路影像人數的二十分之一。」
  在這個以雲端為基礎的世界,只要有龐大的人數連上相同的服務,即使並不「特別」,也能輕易聚集足以成立買賣的顧客數。所以經濟的趨勢,有一半是取決於精密誘導與分配的人類流量上。這點就連新人也曾經在新聞上看過。
  明日菜得意地笑道:
  「接下來要去看看嗎?一萬人聚集在一起的場景,還滿壯觀的喔。」
  「話說回來,剛才那位hIE的『霞』小姐呢?」
  「霞在這場秀的導演那裡。」
  將頭髮染成粉紅色的明日菜,無趣地嘟囔道:
  「站在公司的立場,有個既不會搞壞身體也不會跳槽,還能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時的士兵是很方便啦。但要出人頭地,就得比霞更受到工作對象信賴,否則甭想往上爬,它們在這方面可是人類的對手。」
  新人吞下湧上心頭的疑問。就蕾西亞的狀況而言,應該也有專業人士被hIE搶走了模特兒的工作吧。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少年決定將這無奈的心情,怪罪到應徵模特兒的笨蛋由佳身上。
  「唉,不過這都跟盡全力做好今天的工作無關!」
  明日菜激勵自己,將視線略微上揚。愈接近澀谷,前來看熱鬧的人潮就愈多。蕾西亞影響了這麼多人的行動,恐怕也影響了他們的內心。
  明治大道與首都高和國道二四六號這兩條主要幹道一上一下交會,構造十分複雜,因此澀谷站周邊經歷過多次的區域重整。如今從電扶梯式的天橋到地鐵銀座線的澀谷站之間,有一座覆蓋公車轉運站與明治大道、供步行者使用的寬廣夾層橋。
  蕾西亞重新背好側肩包。她一操縱手鐲型的行動終端,新人的行動終端便響起鈴聲。
  『主人,您有在看嗎?』
  終端機傳來蕾西亞的聲音。
  她露出燦爛的笑容,從大型天橋上回頭看向這裡。新人下意識地想揮手回應,卻遭到一旁的明日菜制止。
  「法比翁特製雲端的特徵,就是能以自然的姿勢回頭。還有,你看,要轉身囉。」
  淡紫色的頭髮輕輕搖曳,蕾西亞重新踏出腳步旋轉一圈,周圍的氣氛頓時變得脫離日常。彷彿芭蕾舞者或以往的女演員,她連整理頭髮的舉動,都像一連串的舞蹈動作般有模有樣。
  「等蕾西亞出名後,我們就會在特製雲端裡加入專門為她做的調整。或許你可以稍微期待一下喔。」
  從澀谷站購物商場走出來的客人,一遇見蕾西亞便大為動搖。意外撞見模特兒走秀,一般都會感到驚訝。
  數百人正同時將行動終端轉向蕾西亞拍攝。
  新人被那陣人潮的存在感與熱氣壓倒。
  在網路變得理所當然已經好幾十年後,大部分的事情都不用外出便能解決。所以能讓人類移動,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因為移動的機會減少,刻意去做某件特別事情的人,其所到之處才會存在消費的動機。
  眼前所有的廣告畫面全都被劫持,只為了宣傳蕾西亞出道而存在。
  周遭連綿不斷地響起終端機接收資料的鈴聲,宛如暴風雨的雨聲。能在周邊店家使用、今日限定的優惠券,轟炸般地持續發送。只要用附有蕾西亞照片的優惠券,就能在澀谷便宜消磨一天的時間,或是在陷入特價狀態的街道享受購物。
  這就是能夠動員一萬人,並選上蕾西亞的法比翁MG的力量。
  「在人潮那麼多的地方,直接走過去沒關係嗎?」
  「如果模特兒露骨地在澀谷停下腳步,會被警察責備,所以基本上要一直往前走。等從車站大樓穿過八公像後,就要讓她跟上屆的選秀冠軍安潔拉,和我們公司的hIE頂級模特兒尤莉會合。」
  澀谷站大樓對面傳來歡呼。大概是頂級模特兒在那熱潮中心。
  這股狂熱的氣氛讓新人跟著興奮起來,一旁的明日菜用手肘頂了一下他。
  「我們在八公出口的行人保護時相路口設了機關,到那裡之後才是活動的高潮。」
  不想錯過的新人,慌張地走下天橋。明日菜也將高跟鞋的可動式鞋跟調低,跑下樓梯。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新人經過公車轉運站,穿過車站大樓。他與蕾西亞的距離,因為人潮洶湧而拉開了一大截。若不加緊行動,可能會趕不上最精彩的時刻。
  車站內部梁柱上的海報螢幕,正映照出一位留著深綠色鮑伯頭的少女。新人也曾經在電視上看過,那是法比翁MG的頂級模特兒,尤莉。
  出了八公出口後,一位靠在曾經毀損又重新鑄造的八公像臺座上的金髮少女,在看見蕾西亞後朝她招手。那是去年獲得冠軍的hIE,安潔拉。
  原本在行人保護時相路口等待的少女,在蕾西亞走出廣場的瞬間,完美算準時機轉過身來。那位有著閃耀柔順的綠髮,身穿暴露服裝也不帶低俗感的少女,就是尤莉。
  圍著尤莉的人類少女們,都是些與她那幾近脫離現實的身材比例相差甚遠,健康的國、高中生。即使如此,大家還是開心地戴著跟尤莉相同的飾品。
  在法比翁MG頂級hIE模特兒的迎接之下,蕾西亞像是事先約好一樣加入兩人。
  倒數的時機計算得剛剛好,行人保護時相路口的交通號誌全都轉為綠色。環繞路口的車道號誌全部變成紅色,車道前方停了四輛印有法比翁MG商標的拖車。它們瞄準這個戲劇性的瞬間,以大音量播放音樂。短短幾分鐘內,街景就化為舞臺。
  三臺hIE堂堂走上被施了催眠術、瞬間化為非日常的舞臺。
  透過立體音響的演出,大家都知道現在這裡的主角是誰。
  明明沒有進行交通管制,行人們依然停下腳步。
  蕾西亞沿著斑馬線走上行人保護時相路口。她經過安潔拉身邊,與邊哼著歌邊向觀眾們招手的尤莉會合。
  每隔數小節,包圍路口的拖車就會投影出密集的立體影像。似乎是透過網路觀眾投票,hIE模特兒們數秒前的身影被大肆放映,重新烙印在觀眾們的記憶裡。在連續被賦予深刻印象的過程中,觀眾們逐漸覺得自己跟她們很親近,之前就喜歡上她們了。於音樂的最高潮,聲音進入短暫的停頓時,三臺hIE模特兒奇蹟地展現同步轉身動作。九十秒一輪的歌曲結束之際,蕾西亞率先往舊西武大樓的方向走去。
  再次化身為路人的蕾西亞等人周圍,形成騷動不已的洶湧人潮,這是誘導的效果。被留下的新人,佇立在車站。
  尤莉踏著自然的腳步走進時裝大樓。她今天身穿的服飾,全都來自這棟大樓。攝影機裝置追著尤莉妖精般的中性背影。模特兒們的表情與舉止,皆舒緩了人們的緊張感,充滿讓人想要接近的魅力。緊跟在後的人潮,就這樣成為入店消費的客人行列。
  熱鬧的祭典尚未結束。這一帶的店鋪都發行了或大或小的優惠券,各式小型活動彷彿從樹幹延伸到枝葉,接二連三地舉辦。這是一場如同把魚群趕入網裡撈起,從所有客人身上挖錢的祭典。
  新人想起明日菜曾經說過,蕾西亞主打的客群是高中生到二十五歲左右的女性──現在她身邊確實擠滿了完全符合目標的女孩子們。
  「這是怎麼回事?」
  新人突然發現自己覺得不對勁的原因,大感愕然。無論尤莉、安潔拉還是蕾西亞,在這個時間點,所有人都不在意她們「並非人類」。
  大學專攻擬人工學的明日菜,在新人耳邊說道:
  「你知道類──侵嗎?」
  「妳說什麼?」
  正在討論剛才那場秀的觀眾聲音,讓新人無法聽清楚她的話。明日菜怒吼道:
  「類比入侵!hIE雖然擁有人類的外表,但不具備跟人類相同的意義。因為外表相同,所以在判斷意義的人類這邊就會產生偏差!只要利用hIE,就能促使跟它接觸的人類產生好感,在意識上製造出安全漏洞。」
  這麼多的人類都遭到入侵,並誘導去消費。
  「新人的蕾西亞,是利用她的『外表』讓人類自發性行動,也就是對社會進行入侵。」
  留在路口的新人周遭,也有不少情侶。這是因為附近到處都是提供優惠的店家,到傍晚為止可以有便宜的約會。就連新人也知道,明日菜的話只是對法比翁有利的謊言。
  「實際上入侵大家的並不是蕾西亞,而是明日菜小姐的公司吧。」
  「這麼說也對。」明日菜滿不在乎地回答。模特兒就是這樣的工作。
  「不過能幹得這麼漂亮,還真是讓人很有成就感。」
  最後,蕾西亞從道玄坂一路走到東急百貨公司的總店裡面。
  一直被擠在人潮裡,新人已經精疲力竭。
  「來,辛苦了。」
  明日菜端了一杯裝在樹脂容器裡的果汁過來。
  新人他們在這棟二十一世紀重建過的老舊建築物前面稍作休息。
  因為在聚集的觀眾散開之前,他們不能接近蕾西亞。
  更別說,現在跟她見面的話,新人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畢竟最需要花時間消散這股炙熱餘韻的人,其實是他。
  對街的東急總店前方,聚集了想看蕾西亞的人潮。
  對服飾有興趣的年輕女孩都已進入大樓,所以現在聚集的人,反而以男性居多。
  此時人潮突然散開。人群擠在一塊兒,發出慘叫。
  新人連忙起身。
  一位看起來年近三十歲的男子,在四散的人群中央揮舞著公事包。為了讓人輕易辨識用途而刻意露出金屬皮膚的警備用hIE,從店內架著那位客人拖出店外。
  「發生什麼事了?」
  明日菜透過行動終端跟某處聯絡後回答:
  「那個男的好像在店裡,搭了蕾西亞的肩膀。店方才幫我們把他趕出去。」
  被hIE制伏的男客人連滾帶爬,頭也不回地朝代代木公園的方向逃走。做出這種暴行的,竟是外表很體面的男子。
  「偶爾也會發生這種事情。」
  明日菜表情苦澀地瞪向男子逃跑的方向。
  「這算是類比入侵的壞處。像這種利用『外表』的工作,經常讓人擺脫原本的『意義』。」
  「蕾西亞的工作很危險嗎?」
  明日菜自知失言,用雙手擺出一個大叉叉。看來是希望新人保密,當成私底下的談話。
  「視覺這種東西,會讓人在頭腦思考意義之前就展開行動。而類比入侵,其實就是針對這部分的速度差距來動手腳。雖然我們只是在做生意,但消費者是在注視屬於自己的「意義」跟故事。就這方面來看,等於是在消費者的內心裡創造出失控的妄想。相較於人類的模特兒跟藝人,消費者對hIE,還是會在內心某處將它當成『物品』來鄙視。」
  聽起來似乎很危險。
  「所以hIE模特兒的受害情況,通常會比人類要來得嚴重。總之,我們公司的後續服務是很完美的,這點你可以放心。」
  等蕾西亞的工作告一段落能夠回家,已經是傍晚的時候了。
  明日菜建議今天最好別搭電車回去,因此新人請她開車送兩人到新小岩站。比起直接回家,新人更想邊走邊跟蕾西亞聊天。
  「既然法比翁的人說他們能幫忙提供警備,就這樣拒絕好嗎?」
  蕾西亞主動拒絕了這個提議。
  她的手上提著一個樹脂提袋。新人不但收下蕾西亞當模特兒時穿的衣服,還順便請他們在百貨公司,幫蕾西亞挑選不同場合的服裝。
  「沒那個必要。而且若是允許警備用hIE待在身邊,別人就有可能透過全身感應器的hIE,掌握主人家裡的情報。」
  「話雖如此,但這些情報也不見得會被人拿去做壞事啊。」
  蕾西亞的淡藍色雙眸裡,窺探不出任何表情。
  「擁有資料的人是保全公司。」
  正當新人想回答「那是當然」時,他才回想起來。兩人相識之初,她就被捲進戰鬥。或許蕾西亞並不信任保全公司。
  「唉,等真的覺得有危險時再說好了。」
  四月的傍晚,太陽沒那麽早下山。
  染上夕陽色彩的路面上,顯示著再過四十秒會有汽車通過的立體影像。躲到小路邊緣後,一輛慢行的車輛從旁經過。
  「蕾西亞好厲害。」
  明明她跟今天早上是同一個人,卻感覺如此的遙遠。
  「我沒有任何改變喔。」
  蕾西亞配合新人的腳步,走在他身邊。
  她散發的存在感,讓新人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比起只用眼睛看,待在她身邊會受到多重感官刺激,讓他更加意識到她的存在。蕾西亞身上散發出一種香味。
  「是香水嗎?」
  「這是迪奧在夏天推出的新產品。」
  蕾西亞害羞地臉紅。
  受到影響的新人也跟著臉頰發燙。
  「果然很適合妳呢。」
  因為是在危險之中相遇,所以兩人幾乎沒一起在外面走過。即使如此,她對新人而言,已經是生活的一部分了。他甚至無法馬上回想起來,蕾西亞沒出現之前的生活是什麼樣子。
  新人有些畏縮地再次拉開距離,蕾西亞則抓住他的衣袖問道:
  「您在迴避我嗎?」
  「畢竟妳是選秀冠軍。雖說我是妳的主人,也不太好把妳看成只屬於我的東西。」
  沒想到光是陪她一起工作,就產生這種心情。
  在柔和的夕陽照射下,蕾西亞用手撥弄淡紫色的頭髮。
  那個動作,跟新人剛才在表演時看見的一模一樣。
  蕾西亞對張口結舌的新人輕笑道:
  「如果為大家舉辦的表演會讓您畏縮,那下次,我就專門為主人表演一次吧。」
  明明是跟平常一樣的道路,但只要跟蕾西亞走在一起,整個心情就浮動起來。
  在看得見公寓時,新人發現路邊有人群聚集。現場停放三輛警車,穿著制服的警官拉起禁止進入的封鎖線。
  靠近一看,女警正在疏散圍觀的群眾。
  新人挑了一位容易搭話的中年男子,打聽發生什麼事。
  「好像是有hIE被破壞了。」
  新人家附近也有到處破壞hIE的人。他回想起之前在放學路上看見的hIE斷臂。
  感覺好噁心。
  因為蕾西亞就在身邊,讓他切身地感受到犯人的惡意。在整理好情緒之前,身體已經先起了雞皮疙瘩。
  「可是,為什麼這次會引起這麼大的騷動呢?」
  雖然覺得不對勁,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事件現場的緊迫感刺激著新人。甚至還有帶著攝影機裝置的新聞記者到場。
  然後新人總算想到答案。
  「對了。這次有警察的人在,跟上次的狀況相差太多了。」
  hIE是物品。所以之前發現hIE的手臂時,也只是被當成撿到麻煩的垃圾來看待。
  蕾西亞回答新人發現的疑問:
  「這次hIE的主人也在旁邊,好像還為了保護hIE而受傷了。」
  「有人受傷,那不是很嚴重嗎?」
  「有一個開著白色大型車的男性三人組,打算綁架一臺女性的hIE。當時,與hIE同行的主人試圖抵抗,結果被犯人毆打。該主人受了輕傷,一星期內可以痊癒。」
  「跟hIE遭破壞時不同,要是有人受傷,事情就會鬧得這麼大啊。」
  人類跟物品不同,所以會有這樣的差異也是理所當然。不過,新人還是沒辦法接受。
  「請別擔心,hIE也平安無事。」
  新人本來想問蕾西亞,為何會知道得這麼詳細,但後來還是作罷。既然她的聽覺與視覺都凌駕人類,或許能夠偷聽警官們的對話。
  穿著制服的女警看向新人他們。
  「那位警官是hIE,正在記錄現場的影像和聲音。」
  即使不是警察的所有物,hIE的視聽也會記錄所有事物。警察會監視現場的可疑人物,當作蒐證的資料。
  新人不覺得自己有做什麼虧心事。可是,一想到被警察錄影蒐證,心裡還是不太舒服。
  某人發出響亮的咋舌聲。一位誤觸封鎖線、向警用hIE道歉的圍觀者,在發現對方並非人類後,馬上轉變態度。那人撞了一下新人的肩膀,便離開人群走掉。
  蕾西亞露出無法釋懷的表情。
  「主人,請問我應該將剛才那位男性的敵意,視為正常反應嗎?我聽見他在不久以前的所有發言,因此我判斷那個人,應該擁有足以考慮到警官可能是hIE的判斷能力才對。」
  「為什麼妳會這麼問?」
  「那個人因為對警官的『外表』產生誤解而聽從指示。換句話說,就是類比入侵。不過,他卻對受到類比入侵這點,展現怒意。」
  「嗯,大致上是那樣沒錯。」
  「我是不是也應該好好評估一下,身為hIE模特兒所助長的類比入侵,究竟塑造出何種程度的敵人與危險呢?」
  蕾西亞看起來有些不安。
  新人感覺內心對某件事情無法釋懷,但偏偏又搞不懂自己在介意什麼。
  「船到橋頭自然直。要是真的發生什麼事,我也會幫妳。畢竟我是妳的主人。」
  明知道蕾西亞沒有心,新人卻依舊希望她能放心。
  不是所有人都願意珍惜對待hIE,對它們抱持反感的大有人在。新人切身感受到那股濃濃的恨意。
  好友遼與健吾曾經勸告他,別跟蕾西亞牽扯太深。然而不知為何,新人還是向她展現男子氣概的一面。
  「hIE的責任應該是由主人來承擔的吧?所以,如果覺得有危險,辭掉工作也沒關係,我會負責道歉的。」
  因為她沒有靈魂,所以新人才認為她應該也沒有惡意。

  *

  村主健吾非常焦躁。
  因為他突然收到協助搜尋逃脫路線的緊急請求。明明只打算綁架hIE並破壞它,沒想到負責執行的小組居然毆打一名男性。
  「怎麼會這樣!那些傢伙到底在想什麼啊。」
  健吾壓低聲音,在固定終端前面雙手抱胸。
  只要用手指按下以立體影像顯示的程式控制盤,就能將這段期間的發言轉換成聲音代碼。
  「請盡可能地標示出江戶川區內的警察所在位置。還有我想跟上層的人聯絡,請發一組密碼給我。現在的狀況有點超出我能判斷的範圍。」
  健吾參加的「抗體之網」,是透過系統化的惡意在運作。
  好比說,某個對hIE抱持相當惡意的人類,將一臺走在無人場所的hIE位置登錄到「抗體之網」上。這樣的行為本身並未違法。
  這麼一來,對它們憎恨至極之人,便會帶著凶器聚集到該處。雖說hIE是觀測儀器與記錄媒體的集合體,但還是有許多能製造出死角的手段與訣竅。
  然後,隱約了解狀況的人一看見警車,就會將位置傳達給「抗體之網」。因為對他們來說,只是順手把行動終端對準警車,根本費不了什麼工夫。利用這種做法,讓犯人順利逃跑。
  自從光憑外表無法分辨hIE與人類之後,類比入侵就持續侵蝕著人類的生活。「抗體之網」就是為了抑止這種現象的屏障。他們全都是志願者,並透過毫不隱藏的惡意聯繫在一起。
  健吾是將情報分配給抱持激情的實行犯、負責監視情報的其中一人。換句話說,他做的是「抗體之網」中少數要有被捕覺悟的工作。
  所以他總是一個人,在自己的房間裡完成任務。這樣一來,至少能稍微阻止hIE繼續侵蝕他們的社會。
  顯示在螢幕上的周邊地圖,標出四個提供給「抗體之網」的設施。他用手指點選位於港灣旁邊的商店遺址,電腦便自動算出能迴避警察現在位置,以及盤查位置的移動路線。就算是外行人,只要集團的惡意超過一定的規模,就能凌駕警察之上。類似健吾等人的惡意,甚至存在於因為hIE而被削減人員的警察內部。
  「所有人員,請在目前位置通過兩個交通號誌後三十公尺處下車。那裡沒有攝影機監視。之後請透過自動駕駛,將車輛移動到指定位置。」
  聲音被轉換成文字,傳送給實行犯。
  對方用文字訊息回覆到健吾的終端。
  「得救了,感謝。」
  這種親暱的態度讓健吾感到害怕。
  他並不覺得自己做了虧心事。但是,今天發生在新小岩的事件出現傷者。這個通訊對象是傷害犯。
  「野蠻人。」
  不過,是他們「抗體之網」把最危險的工作囑託給那個野蠻人。
  「誰希罕你的感激啊,野蠻人。」
  健吾前陣子在跟高中好友一起回家的途中,看見一隻hIE的斷臂。那無疑是「抗體之網」的傑作。是健吾將那些被憎恨蒙蔽雙眼的野蠻人們,引導至那個破壞hIE的現場。
  或許新人撿到的hIE,將來也會遭到健吾等人隸屬的「抗體之網」襲擊。又或者那些連健吾也不知道的「抗體之網」上層,早已下達那樣的指示。他不想去思考「好友的東西」會變得怎麼樣。
  健吾凝視著展開的立體螢幕,背後傳來腳步聲。某人戰戰兢兢地從拉門對面出聲喊道:
  「哥哥,吃飯了。」

  健吾家在吾妻橋經營一間定食店。掛著「sunflower」招牌的餐館,是擁有五十年歷史的老店。
  健吾的父親曾在大餐廳磨練過,由他掌廚提供自豪的西式料理。這間幽靜的西餐館,可容納二十八位客人。
  然而,如今全都變了樣。開在健吾家附近商店街的餐廳,愈來愈多hIE的店員。不僅如此,甚至還有不少店家是連料理都交給hIE處理。
  妹妹和母親已經坐在與店面鄰接,自家的飯廳裡。
  一頭豐厚金髮的母親,以流利的日語提醒健吾:
  「健吾,吃飯時間要早點下來。」
  母親薇若妮卡出身俄羅斯,當過留學生。因為這樣,健吾與妹妹奧莉佳長得不怎麼相像。健吾姑且問道:
  「爸爸呢?」
  母親只要一提到店裡的事情,就會變得寡言。
  「去店裡了。」
  一頭蜂蜜色柔軟秀髮的妹妹,不疾不徐地說道:
  「我們店裡不用hIE嗎?只要讓hIE看店,大家就能一起吃飯。」
  「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
  今天的配菜是進太多貨的油炸食物。父親炸的外皮總是口感酥脆,非常美味。
  店面那裡傳來響亮的笑聲。明明是不提供酒類的餐廳,卻依然有講話大聲的客人。
  父親是真心喜歡招待客人的老派廚師。因此,客人水準愈來愈低的情況,讓他累積不少精神方面的壓力。
  「爸爸他沒問題吧。」
  這是類比入侵的壞影響之一。店裡的客人都將店員當成hIE看待,就算在他人面前,也不再遵守應有的禮貌。以前理所當然會講的「真好吃」或「謝謝款待」,也都不說了。
  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輕易怠廢。
  店裡的騷動,看來沒有平息的跡象。本所吾妻橋的客群,有很多是去晴空塔的觀光客或學生。這並非那種只跟熟客來往的生意。
  母親終究從餐桌起身。
  「媽媽去店裡幫忙。」
  飯廳剩下健吾和妹妹兩人。
  「哥哥也反對用hIE嗎?」
  「那東西也不是什麼都會幫忙做,只不過是類似人型汽車的東西罷了。」
  hIE就像汽車一樣。如今汽車也因為自動駕駛的普及,讓乘客只需坐上車就好,人類的移動方式幾乎自動化。而hIE只不過是擁有人型的機體,才會容易進入生活環境當中,擴大人類能夠自動化的工作範圍。就只是如此而已。
  正因為只有這種程度,所以他們才必須守護人類的容身之處。健吾持續參與「抗體之網」的活動,也是因為他認為像父親店裡那種懷舊的氣氛,只存在於人類情感能夠互通的場所。
  「哥哥真喜歡用汽車來比喻呢。」
  被新人這麼說時,有股想揍他的衝動,但健吾沒辦法對奧莉佳輕柔的聲音動怒。
  「怎麼連妳也這麼說。」
  「而且,還對我用敬語。」
  「一時沒改過來,抱歉。」
  此時二樓傳來嘰嘎作響的聲音。
  個性軟弱的奧莉佳不安地看向健吾。
  「先吃飯吧。」
  吃飽飯後,健吾將洗碗的工作交給奧莉佳處理。
  健吾趁這段期間先上二樓──他是因為覺得情況詭異才這麼做的。
  畢竟將情報提供給「抗體之網」的實行犯,可是會被當成刑事案件共犯問罪的行為。這棟屋齡六十年的木造房屋,就連無線電源都只設置兩處。因此健吾的終端機,至今仍是使用有線插座。家裡的電燈全是有線,也沒有協助管理的居家系統。
  這表示就算有人偷偷潛入房間,健吾也完全沒有探知的手段。
  即使如此,在拉門打開時,映入健吾眼中的景象,依然遠遠超乎他的預料之外。
  一位少女身穿堅固到誇張的緊身衣,紅髮上戴著獸耳般的紅色飾品。她的鮮紅大眼微微發光,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膚上有幾道不自然的接縫。少女把一個巨大的金屬裝置放在榻榻米上,導致那裡出現一個凹陷。就是那個重量,讓天花板嘰嘎作響。

  房間的窗戶大開,少女背對月光,露出潔白牙齒微笑,看起來十分高興。

  「妳是誰?」
  健吾本想出言恫嚇,但聲音卻在顫抖。
  「如果我是你,就會關上拉門。」
  健吾慌張地走進房間,反手關上拉門。
  那裡有個詭異的「東西」。
  他不認為人類有辦法搬運那樣的重物。
  放在外表是少女的「那個」旁邊的東西,明顯是武器。健吾還是首次看見那種刃長超過一公尺、大得亂七八糟的刀具。不過,嵌在裝置後方、類似槍枝的部位上,他瞄到雷射振盪器。儘管無法推測它擁有多強的威力,但那尺寸可是比戰車主炮的振盪器還要巨大。
  要是這個可笑的東西亂來,健吾的現實三秒就會化成灰燼。
  「這是什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健吾認為這跟自己參與「抗體之網」的志願活動有關。因為除此之外,他根本想不到其他解釋。
  他曾經基於興趣,調查過軍用人型無人機的性能與武裝,但從來沒聽過有攜帶這種重裝備的無人機。
  「她」的髮飾散發出淡淡的光芒。原本用密碼鎖住的終端機,竟然自動開始運轉。
  明明沒有任何觸碰,立體螢幕卻自動展開,並以眼花撩亂的速度開啟程式。
  「哼嗯,原來姊姊是發出這個訊號。」
  顯示在螢幕上的圖表,是之前從蕾西亞那裡取得的機體固有代碼。
  「姊姊,是指那臺機體嗎?妳是hIE嗎?」
  如果是hIE,那麼就算是連接的雲端讓她說出這些話,這種說法也實在太過奇特。因為那簡直就像是「身為物品的她,對同樣是物品的蕾西亞,抱持特別的情感」一樣。
  「拜託妳說點什麼吧。為什麼我家會有這種東西?」
  「我叫紅霞,是『抗體之網』的上層派來的。」
  「抗體之網」應該是個用人類的手,來保護人類共同體的志願團體才對。如果連這場抗爭都將業務外包給hIE,促使「她」來到這裡,那一切全都成了笑柄。
  眼前這個巨大存在,光靠微薄的正義感和義務感,根本就奈何不了。由於狀況實在太莫名其妙,讓他覺得自己快哭出來了。
  健吾並不曉得「抗體之網」的全貌。

  *

  遠藤家今天的晚餐是炸蝦。
  「喔喔~」
  由佳在椅子底下晃動雙腳。
  「說到炸的食物,就會想到健吾哥他家的店呢,再去讓他請我吃東西好了。」
  「妳這傢伙,到底想讓人寵到什麼程度啊。」
  「我要乖乖看家的獎賞。」
  由佳毫不客氣地將筷子伸向新人的蝦子。即使想報一箭之仇,她的盤子也早就見底。妹妹總是先從喜歡的食物開始下手,快狠準地吃得精光。
  準備完晚餐的蕾西亞也跟著就座。經過一星期以上的洗禮,這已是熟悉的場景,卻有個決定性的差異存在。
  回到家之前,新人也有點不好意思向她搭話。可是,回到家一放鬆後,他變得無法直視蕾西亞了。
  雖然有想跟她說話,視線卻硬是飄往妹妹那兒。
  那是忍不住拿一介普通高中生的自己和她比較,無謂的自卑感作祟之故。
  偏偏在這種時候,由佳也不開口向蕾西亞搭話。新人覺得應徵模特兒的罪魁禍首,應該要負起責任才對。
  「去跟蕾西亞說點什麼啦。」
  「蕾西亞姊,妳的表演超棒的!」
  「我也有看見,真的很棒。」
  新人跟在妹妹後面講出相同的讚美。他為自己的笨拙懊悔不已,打算再多加一句。
  他的視線對上蕾西亞清麗的淡藍色眼眸。剛收工回來的她,唇上還擦著淡淡的口紅。光是這樣的打扮,就豔麗到讓人不禁倒抽一口氣。
  明明有許多話想說,卻難以化為具體的言語,彷彿是他自己要製造一道透明薄牆。這實在太沒道理了。
  「主人。」
  一聽見蕾西亞的呼喚,就覺得心臟快爆了。
  「是!」
  「嗚哇,哥哥,你到底是有多純情啊?」

  當天夜裡,有人輕敲新人的房門。因為他正想就寢,所以不耐煩地打開門。
  蕾西亞穿著今天剛買的睡衣站在那裡。
  「主人,不介意的話,一起喝杯茶好嗎?」
  新人飄飄然地接受邀約。
  「我真的很好拐耶。」
  這次的紅茶是用鍋子煮的。因為蕾西亞今天在百貨公司買了香辛料,所以熬煮香料茶。
  「身體有暖和點嗎?」
  hIE並非什麼都會,只是按照行動管理雲端的指示,模仿人類的行動而已。新人也對此有所體認。
  可是,一想起她做模特兒工作時的樣子,還是會感到緊張。
  「我知道像主人這樣的年輕人,很難切換自己的心情。」
  「別說什麼年輕啦,我自己也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蕾西亞裸露的鎖骨展現出優雅的線條,將新人的視線誘導到她的胸前。在高興自己看見好東西之前,少年的冷汗已先冒出。
  蕾西亞站到新人的座位旁邊。
  「主人,能請您站起來嗎?」
  「當然沒問題。」
  新人一起身,兩人身體的距離就變得十分接近,一股香甜的氣味讓他無法集中精神。
  「雖然我接下了模特兒的工作,但如果因此害我跟主人間的關係變尷尬,那就本末倒置了。如果您再不切換心態,恐怕無法應對情況的迅速變化。」
  「切換心態是什麼意思啊!」
  原本打算大聲反駁的新人,最後只發出呻吟般的低鳴。蕾西亞用手摀住了他的嘴巴。
  「接下來的五分鐘,我將切換與主人的溝通形態。」
  新人覺得莫名其妙,想用雙手拉開她纖細的手臂,卻徒勞無功。畢竟蕾西亞擁有能單手揮舞巨大鐵棺的臂力。
  「請您安靜,不然又會吵醒由佳小姐了。」
  她將手指抵在唇上,表示這是祕密。
  因為新人抵抗的關係,她的睡衣變得有些凌亂。從新人的視線發現這點後,蕾西亞用手指整理散亂的衣襟。
  「hIE用戶偶爾會為了追求刺激而這麼做,只是一點小小的餘興節目而已。之後就會恢復原來的狀態,請您放心。」
  她輕聲說了句「請閉上眼睛」。
  新人聽話地闔上雙眼,等重新睜開後,馬上陷入困惑。
  因為眼前的蕾西亞,彷彿變了一個人。她的眼睛睜得比之前大,嘴唇也露出柔和的微笑──她的表情變稚氣了。
  「等一下,呃,這樣很奇怪吧!」
  新人笑著打算蒙混過去,背上瞬間滲出汗水。
  眼前的人明明是蕾西亞,但新人的感覺卻在訴說對方是初次見面的人。她的表情跟舉止瞬間完全改變,看起來甚至不像是雙胞胎。
  「就像新人先生平常讓由佳妹妹撒嬌那樣,今天換我讓你撒嬌吧。」
  語氣完全不同。無論聲調還是口音,全都跟以前不一樣。不管怎麼看,都是另一個人。
  即使如此,新人奇妙地不想強硬制止她。大概是因為覺得不能吵醒妹妹,以及對在晚上偷偷做這種事感到期待的不純念頭使然。
  「咦,我可以撒嬌嗎?」
  話一出口,新人陷入自我厭惡。明明腦袋裡充滿不曉得自己會被怎樣的疑問,卻還是因為興奮而逐漸變得愈來愈不在乎。
  「儘管依靠姊姊我吧。」
  比新人矮的蕾西亞,伸手輕撫他的頭。雖然被當成小孩子對待有些難以釋懷,但新人平常對由佳就是這種態度。
  或許是因為平常很少有這種機會,新人一被摸頭便感到害羞不已,心裡不斷湧出罪惡感。就像是被人牽著手跳陌生的舞蹈一樣,新人在整個過程中都顯得戰戰兢兢。這並非故事裡的場景,而是貨真價實的現實。他因此感到無地自容。
  「我不知道撒嬌到底要怎麼做。」
  新人滿臉通紅,感覺腦袋一秒一秒地變差。
  「你真會撒嬌。先躺我的大腿,再慢慢想吧。」
  「那對我來說還太早了……不,再稍微讓我思考一下。」
  喉嚨變得乾渴。
  彷彿他們真的有那種關係。不過現實並非如此,這只是幾分鐘前開始的謊言。
  思及此處,新人胸口一緊,並不自覺地咬緊牙根。
  只要新人真心希望,蕾西亞一定願意就此與他切換成這種關係。
  她既沒有靈魂,也沒有心。只是按照行動管理雲端的指示做出反應,所以能持續地完美扮演那樣的假象。就連新人至今見到的蕾西亞──無論是被她所救、邀他上頂樓,還是今天看見的模特兒姿態──也全都是幻影般的東西。
  新人雙腳發軟,就像走在夢裡,又同時被人從懸崖推下。雖然她本人一再強調過,但被迫知道自己心中逐漸膨脹的情感,對她而言不過是個能瞬間切換的東西,還是讓人覺得難受。
  每次呼吸都帶著甜美又痛苦的感觸。
  蕾西亞用雙手把椅子拉過來,乾脆地坐下,睡衣的衣襬微微飄然掀起。她輕拍自己的大腿,氣勢十足地說道:
  「試著躺躺看,說不定世界會改變喔。」
  眼前這個女孩也沒有靈魂。她愈是完美演出與自己的新關係,就愈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對她而言,這個外表之下具有的意義,不是新人所知的蕾西亞也無所謂。
  感覺意識漸漸模糊。
  蕾西亞並非人類。認為她是人類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種錯覺。
  「這樣很難為情,還是算了吧。」
  她以至今從未展現過,充滿包容感,又帶著天真不悅的表情說道:
  「裝什麼大人嘛。新人先生明明一直吵著,想要姊姊。」
  「妳是從居家系統裡看見我的相簿,才知道的吧。」
  「有什麼關係,姊姊想多了解新人先生的事情啊。」
  蕾西亞充滿慈愛地凝視新人。既然事情都發展到這個地步,撒個嬌也沒什麼不好。
  新人下定決心說道:
  「那、那就躺一下──」
  「五分鐘快到了,請問要延長時間嗎?」
  「我真差勁。」
  新人雙手掩面,羞愧到想挖個洞鑽進去。你是性衝動還是怕寂寞啊,不知羞恥──彷彿透過鏡子看到自己賊笑的尷尬揮之不去。

  「對不起,得意忘形了。」
  某人拉住新人的手。
  蕾西亞起身,將臉湊近新人。
  新人猶豫著該說什麼。他搞不清楚眼前這個人,究竟是自己知道的蕾西亞,還是剛才那個像姊姊的蕾西亞。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的新人,陷入混亂之中。他覺得自己是對著一面人類外型的牆壁說話。
  少年的理智懷疑,或許她根本沒有真面目可言。然而她的體溫與呼吸,卻占據了新人的思緒。
  「這樣您還覺得有必要在意我嗎?」
  簡直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新人感受著手上那股握力,忽然想到也許是她故意誘導整個過程。
  就算是腦袋不好的他,也終於理解了。
  「我剛才被類比入侵了嗎?」
  「是的。要是模特兒的工作讓新人先生一直耿耿於懷,那就本末倒置了。」
  蕾西亞用往常的熟悉口吻回答。她的表情也變回兩人初識時的模樣,意義和外表總算都恢復原狀,新人鬆了口氣。不過,只有對他的稱呼沒變回來。
  「妳剛才叫我……」
  「因為新人先生的反應非常好,所以我就改過來了。」
  不光是不會生氣,新人甚至有點興奮。
  他不得不反省自己太好拐的缺點。
  「我真沒原則。」

  自從成為蕾西亞的主人後,新人每天都過得很刺激。
  因為以前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接連被她推翻。
  即使到了隔天早上,昨晚的事情依然留在腦海裡。只要她待在身邊,自己就會被一股庸俗的熱情給沖昏頭;但如果只剩自己一個人,又會突然感到害怕。
  昨天晚上也睡得很不安穩。雖然自己本來就經常作惡夢,但自從遇見蕾西亞後,夢的內容就變得愈來愈偏。
  「我到底成為什麼東西的主人了?」
  到頭來讓新人煩惱不已的,其實就是這件事。
  每臺hIE都是這個樣子嗎?或者如同她的登錄編號所示,是高級機種的緣故?還是說,她其實是個連登錄編號都偽造的其他東西?
  也許就像好友說的那樣,自己與蕾西亞的相遇是一樁怪談。新人覺得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一想到哪天連由佳都開始用別人的聲音和表情說話,就讓新人背脊發涼。
  「還是好好跟她說清楚,叫她以後別再那麼做了。」
  即使不是永遠,新人還是希望明天跟後天都能維持相同的日子。
  拿起枕頭邊的毛巾,擦掉睡覺時的盜汗後,新人前往客廳。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卻沒有任何人在。新人想起今天是輪到由佳倒垃圾。
  「那傢伙又讓蕾西亞幫忙了嗎?」
  儘管蕾西亞來了以後,就沒再出現囤積大量垃圾,統一拿去丟的狀況,但妹妹也跟著變偷懶了。
  此時樓下傳來剎車聲,以及落雷般的巨大撞擊聲。
  連公寓五樓都聽得見,可想而知現場的聲音有多大。
  今天的早餐一樣由蕾西亞準備,是能輕易攝取均衡營養的日式料理。就在新人舀了碗豬肉味噌湯,盛好用糙米煮的飯後,玄關的門被人用力打開。
  由佳衝了進來。
  「哥哥!不好了!蕾西亞姊,剛、剛才被奇怪的車子衝撞!」
  由佳的哭喊聲,讓新人有種被人潑了冷水的感覺。
  他早就確信會發生這種事,也確實有過危險的預感。
  「她、她倒下後,就被陌生人帶走了。」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新人無法置信地回頭一看,黑色棺材矗立在客廳角落。蕾西亞沒帶那個強大的武器。
  餐桌上的早餐,正一如往常地散發熱氣。

  一如往常的「外表」,因為名叫喪失的新「意義」產生了偏離,讓新人湧起一股嘔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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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1 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7:47 编辑


  Phase 3「you'll be mine」

  新人瞬間做出反應。
  在思考之前,身體就已經衝了出去。他從公寓的陽台俯視底下的道路。
  撞倒並帶走蕾西亞的汽車,已然不見蹤影。
  新人這才發現自己連對方車子的顏色跟車種都不知道。
  「是什麼車款?」
  淚流滿面的妹妹看向這裡。

  「我不知道!我只記得是白色的。」
  由佳像個年幼的孩子坐倒在地,雙手掩面並顫抖不已。
  「我知道了。放心,我會想辦法。」
  蕾西亞從日常生活中消失所產生的空白,正一秒一秒地逐漸擴大。新人立刻報警,經由緊急災難處理窗口的自動導覽,聯絡上竊盜案件的負責人。在說明有hIE失竊後,對方表示下午會派警察過來。
  「她才剛被人帶走,現在馬上去追的話,不就可以逮到犯人嗎?」
  雖然中年的男性警官隔著螢幕露出充滿歉意的表情,但依然堅決地回答:
  『被偷走的是hIE吧。就算擁有人類的外表,「物品」終究還是只能以竊盜處理。犯人有跑進您家裡,或是害誰受傷嗎?網路上可以直接報案,我現在幫您申請嗎?遠藤先生?我們這邊會保存您的住址、通訊網址、影像跟聲音資料,沒問題吧?』
  新人按照警察的指示,斷斷續續地提供了蕾西亞的特徵、影像以及機體編號。
  與通訊機一起啟動的副螢幕,收到hIE遭竊時的簡單指導。只要有保竊盜險,似乎就會聯絡保險公司和hIE經銷商。但對撿到蕾西亞的新人而言,這兩者都與他無關。
  「這樣就結束了嗎?」
  『我已經把資料都登錄到警方的資料庫了,如果找到這臺機體就會聯絡您。現在只能請您耐心等候。』

  通訊到這裡就切斷了。
  新人茫然地佇在客廳。
  「真是的,哪有人三言兩語就打發了!」
  一回想起剛才的事情,新人便激動不已。
  忿忿不平的他,在家裡粗暴地走了幾步。
  接著他聽見低處傳來啜泣聲。
  由佳在哭。她覺得蕾西亞會被抓,都是自己的錯。
  新人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搔了幾下妹妹的頭髮,安慰哭紅眼的她。
  「這不是妳的錯。別擔心,我會把她帶回來的。」
  「哥哥。」
  妹妹忍著淚水抬起頭。既然警察靠不住,那就由新人來當那個靠得住的男人。
  「我會救出蕾西亞。妳先去上學。」
  「可是,我也要幫忙才行。」
  不過,新人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追上逃逸十幾分鐘的汽車。即使如此,也正因為怎麼想都找不到答案,他才更要採取行動。
  「妳就代替我,做些妳做得到的事情吧。」
  這種時候的由佳很聽話。
  「我知道了……」
  由佳撐著自己平滑的膝蓋起身,帶著眼淚走向桌子──那裡放了蕾西亞最後做好的早餐。
  「那我會代替哥哥,把早餐吃完。」
  「咦?」
  由佳毅然決然地開始喝起豬肉味噌湯,並以只要將飯吃完,蕾西亞就會回來似的氣勢扒飯。
  或許她確實沒有其他能辦到的事情。而且,她都說要代替哥哥了,新人也不好意思去碰那些熱騰騰的早餐。
  「妳要乖乖去學校喔。」
  反正新人因為過於焦急而胃不舒服,不太吃得下。他換上高中制服,啟動居家系統,列出可能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幸好現在的物品都有內建標示,即使沒用過,也能知道放在哪裡。只要將行動終端的攝影機對準家裡,就會有紅點顯示出東西的位置。
  新人想找的東西,被父親隨意放在他房裡。考慮到在外面奔走時,有東西在手上可能會不方便,所以他才找尋護目鏡型的終端機。
  帶上護目鏡、啟動裝置後,眼前跳出一個將影像投影到視網膜的確認模式。新人把護目鏡與行動終端同步,視覺隨即跟電腦畫面混合在一起。視野的左上角,顯示出蕾西亞被抓走的時間。現在已經過了十四分鐘。
  「好,上場囉。」
  新人丟下一句「我出門了」,便往街上衝。
  出了公寓後,他想到自己就算用跑的也追不上汽車。於是搜尋附近的街道,拿零用錢租下可以使用一天的單人座全自動車。
  但是,犯人的行蹤依舊無解。新人雖然做事欠缺思慮,但對自己的腦袋還是頗有自覺。他邊走邊聯絡好友。
  『到底有什麼事?』
  健吾一頭亂髮、看起來很睏的影像浮現在視野中央。住在學校附近的健吾才剛起床。
  遼已經換好制服。他的上衣鈕扣全都扣得整整齊齊,是一反常態的正經打扮。
  『新人,你難得在這時間打來呢。』
  新人對著護目鏡投影出來的遼與健吾的臉拜託道:
  「我需要你們幫忙。」
  從相遇到現在只過了半個月,蕾西亞卻已成為新人生活的一部分。他想取回重要的東西,所以能借助的力量,當然不願放過。
  不到三分鐘,全自動車來到新人行動終端之個人認證標籤的位置。新人得到大馬路會合,才能坐上車子。通知租金已從標籤自動扣款的音效聲響起。
  「還剩多少啊?」
  裝置對語音命令產生反應,在視野裡顯示出新人戶頭的資訊。那淒涼的數字讓新人十分沮喪。
  『唉,是可以啦,但你有先看說明書嗎?既然是高級機種,應該有記載遭竊時的處理方式吧?』
  看起來還很想睡的健吾,在通訊畫面中說道。
  新人一邊走向會合地點,一邊說明事情經過,之後最先得到的回應,是好友的指摘。遼突然想起而問道:
  『對了,你沒有說明書嗎?』
  「沒有。」
  『為什麼?』
  「蕾西亞說她全都記得。」
  這下遼也受不了了。
  『雖然坦率算是優點,但無謀可是很危險的。不是有安全記憶體嗎?就是只要插進終端機就能啟動安全模式,聯繫製造商支援的那個。』
  「我是撿到的耶。如果連周邊機器都全套附上,那才奇怪吧。」
  新人搭乘的全自動車,在終端螢幕上顯示要求輸入目的地。雖然不知道該去哪裡,但也不能停在原地。新人透過地圖,在人煙稀少的港區隨便指定一個地點。車子開始緩緩前進。遼仍然堅持要找製造商支援。
  『既然知道機體編號,那就跟製造商確認看看。』
  將移動交給車子後,新人嘗試連上之前聽過的那間高級hIE製造商網站。史戴拉斯的企業資訊,跟「超越人類」的公司方針一起顯示在螢幕上,整體設計華麗又充滿威信。
  叫出支援窗口後,新人透過護目鏡傳送機體編號。
  然而,對應窗口傳來的回覆,卻超乎他的預料。
  『所有者本人已事先提出申請,拒絕所有透過敝公司下達的所有者指令。』
  「為什麼?這樣不是很不方便嗎?」
  『完全私人機經常會有這種設定。雖然所有者可以親自解除,但手續上必須先保留半天的猶豫期間。』
  新人深深嘆了口氣,靠在自動駕駛中的汽車椅背上,摘掉附視網膜投影功能的護目鏡。一想到蕾西亞可能會在這半天內,被破壞或是發生什麼無法挽回的事情,就讓他有股想哭的衝動。
  即使看不見畫面,骨傳導揚聲器依然持續發揮功能。好友們向突然摘下護目鏡的新人搭話:
  『怎麼了,新人?』
  『別突然從畫面上消失啦,這樣我們會很困擾。』
  「對不起。製造商說,之前已經設定成拒絕從我這裡發出的命令,而且半天內不能受理我的申請。」
  新人搭乘的車子正開往隨意指定的地點。就連新人自己也不知道這麼做的意義何在。
  健吾著急地說道:
  『我漸漸受夠了你這麼相信那臺機體,這種情況應該要害怕吧?』
  失去視網膜的影像投影後,遼的聲音聽起來很鎮定。
  『還是別再勉強找它比較好吧?既然對方敢用車子撞人型物體,想必也會對新人做出相同的事情。』
  『所~以~啊~我不是說過你的遭遇根本是怪談嗎?那臺機體,一定是壞掉的hIE透過詛咒復活的結果。雖然聽起來很蠢,不過這種類似都市傳說的狀況很詭異耶。』
  新人一邊聽著好友們的忠告,一邊握拳輕輕敲打自己的臉頰骨。雖然蕾西亞或許有些可疑之處,但她現在身陷險境。如果他不表達堅定的意志,就無法獲得好友的幫助。既然被捲入這種沒道理的事情,那就只能用不合理的方式來扭轉狀況了。
  新人重新戴上護目鏡。
  「對不起,我知道你們對這件事有意見,但我想救蕾西亞。」
  接著他彎腰,用力低下頭。
  「拜託你們。不管蕾西亞是什麼人,她對我們來說,就像家人一樣重要。」
  新人對好友們會如何回答感到不安。可是即使得不到他們的協助,無論要花上多少天,他還是打算自己想辦法處理。
  過了一會兒,健吾無奈地搔頭回答:
  『唉,既然你這麼堅持,那我就幫你一下吧。但是,我也只想得到一個線索喔。』
  健吾說要準備機器,叫新人稍等後,連襯衫都沒換就直接起身。
  「你找得到她嗎?」
  新人激動地問道。健吾的回答卻很馬虎。
  『只是確認一下而已。之前有拿到遠藤那臺hIE的機體固有代碼,我試著追蹤看看。』
  「只是確認一下也沒關係!謝謝你,真是幫了大忙。」
  或許是為了對機器輸入密碼,健吾關閉通訊畫面,只傳遞聲音。
  『不過這類型的罪犯,為了防止hIE的機體訊號外洩,通常都會遮蔽電波。只要用遮蔽纖維的袋子罩住上半身,就能輕易遮斷訊號。』
  然後,有氣無力的聲音繼續說道:
  『有反應呢。我看看,怎麼還悠哉地在這種地方閒逛啊。從地圖上來看,犯人正從葛西往浦安方向移動。』
  新人的護目鏡解析完健吾的話後,詢問是否要顯示地圖。新人將視線移向「OK」的圖示後,裝置便自動以新人的位置為中心,展開周邊的地圖。
  「我現在正好往葛西的方向前進。」
  新人當初只是隨便指定人煙稀少的地方,結果居然猜中了。
  車子從新小岩開始南下,沿途的風景都是一些稀疏的建築物。
  東京灣岸的地盤在上個世紀的大災害時,發生了大規模的土壤液化。特別是從木場到船橋之間的區域,有三成以上的建築物傾斜,並在事後重建。因此,這裡成了東京與近郊人口減少最為嚴重的地區。
  『等我一下,我把現在hIE發出訊號的位置標示到你的地圖上。』
  健吾將蕾西亞的反應傳送到新人的地圖。藍色的亮點,正從葛西臨海公圔遺址往東前進。
  「得救了,謝謝你。只有我一個人的話,早就投降了。」
  新人能走到這個地步,全是多虧好友願意幫助。
  『新人這種相信別人、能夠向人求助的個性,也算是一種才能。我真羨慕你能如此坦率地向人道謝。』
  『我可不像海內同學那樣,只要被人道謝就能滿足,你得請我吃午餐。』
  開始覺得難為情的新人,用手指按下車子的立體影像顯示控制板,讓裝置識別自己的聲音。
  「將速度提升到極限。」
  在空曠的道路上,輕型車一口氣加速。埋在四線道底下的供電裝置開始發光,自動替猛然加速的車輛供給電力。最佳化電力網路的發展終點,就是以自動供電的形式來提供電能,雖然這樣不用擔心能源耗盡,但相對地電費也改成隨物個別徵收。
  如今宇宙太陽能發電已經上了軌道,電力的儲存技術也已然確立,能源根本不虞匱乏。這份富足也同時擴展了空間,讓風景因此變得開放。特別是海岸的住宅分布得非常分散,讓人能夠暢快地欣賞開闊的景色。
  可是,接近江戶川河口的這一帶,因為空屋眾多而成為犯罪的溫床,導致這裡的名字經常出現在殘忍事件中。
  護目鏡傳出電子音。一名大清早就喝醉的男子,與一名穿著暴露、打扮誇張的女子並肩走在龜裂的道路上。根據顯示在視野裡的資訊,那位女子是hIE。
  因為那臺hIE也是道具,所以用途十分明顯。既然正依偎在男子身上,自然不難推測出「她」的使用方法。大馬路邊正準備開店的拉麵店店長,板起臉看向那位hIE的主人。那道冷淡的視線,就連正在拚命奔走的新人都覺得刺痛。
  「坦白講,我也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蕾西亞確實不一樣,但我還是想要她。你們會覺得,我是個追著hIE屁股跑的窩囊廢嗎?」
  hIE絕對不會拒絕,還會以愛情回應。若是肯定能夠得到回應,愛情在這部分上會變得不受控制。新人對蕾西亞的執著,恐怕有一部分也是因為對方曾以愛情回應過他。
  遼在通訊畫面中垂下視線笑道:
  『我怎麼可能認為你窩囊呢。如果輕易就捨棄那臺hIE,那就不像新人了。』
  「是嗎……我問了一個蠢問題。要不是發生這種事,我根本不用在意這些的。」
  即使是好友,也不代表彼此的好惡會一樣。新人想早早結束這一切。
  「阿遼,我想繞到犯人前面,幫我想點辦法吧。」
  『海內同學,有什麼好主意的話,拜託你快說。我想在十五分鐘內出門去學校。』
  地圖上,蕾西亞的反應正逐漸接近。這是因為對方還沒發現有人緊追在後,悠哉地行動。新人深深吐氣,彷彿要把哽在心裡的東西吐出來,然後擦掉額頭不知何時滲出的汗水。
  遼的指示既簡潔又確切。
  『嗯、嗯……就利用江戶川吧。如果竊盜犯要繼續往東前進,一定會過橋。這麼一來,我們就能鎖定對方的路線。以江戶川河口的橋梁配置來看,只要從另一座北側的橋梁迂迴過去,就能從前面攔下他了。』
  全自動車顯示的地圖,特別標出蕾西亞信號移動的樣子,並從北側劃出雙方預定交會的最短路線。
  『小心點,新人。既然犯人在實質只有一條路的沿海道路悠哉前進,就證明他對附近的地理環境不熟。而對地理環境不熟的人會去沒人的地方,就表示他去「那裡」有事。』
  換句話說,「那裡」或許會有犯人的同夥。
  「就算那樣也沒關係。如果我發生了什麼事,就幫我報警吧。」
  穿過老舊的橋梁後,全自動車跨越了江戶川。因為自動駕駛不會做出勉強車體的舉動,所以即使新人心急如焚,車子搭起來的感覺還是完全沒變。
  浦安雖然是許多振興事業的對象,但除了站前之外,其實十分冷清。這裡應居民要求裝設了數臺監視攝影機,監測到通緝犯會自動報警,受到自動化的警備網守護。
  搭乘使用多少就獲得多少供電的車子,追著自動發出訊號的hIE。一切都是自動,他才能同時做各種事。唯一不是自動、需要自己處理的,就只有這焦躁不已的情緒。
  『新人,你還是別跟那臺hIE牽扯太深比較安全。hIE本來是為了讓人類平常做的家事或簡單工作自動化的工具。但這次的事件中,圍繞在那工具周遭的現象實在太複雜。』
  遼的影像顯示在插入視野的通訊畫面上,他大概跟新人一樣煩惱。接著他突然睜大眼睛說道:
  『你現在馬上叫出居家系統,播放家裡的即時影像!』
  新人聽從好友的建議叫出居家系統,以影片方式播放遠藤家裡的狀況。然後他發現了。
  去上學的由佳已經不在廚房,可是家裡卻少了某個更加顯眼的存在──原本就充滿謎團的hIE蕾西亞,最令人難以理解的部分──那個曾經展現強大力量的武器,巨大的黑色棺材消失了。
  「這是怎麼回事?你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嗎?」
  新人看見謎團後方的黑暗。那黑色棺材重到光憑新人的力量,根本就無法移動分毫。那東西消失對新人而言是「預料外的狀況」,同時也代表他的某個想法其實是錯誤的。
  遼的聲音因為緊張而顫抖。
  『那臺hIE,該不會是「Red Box」吧?』
  這世紀在小學就會教導這個詞彙。電腦的智慧超越人類已經五十幾年,如今全世界有三十九臺超高度AI,是進化緩慢的人腦完全無法匹敵的,它們幾乎都被拿來進行研究開發。由這些智能領先人類的AI,用人類還無法理解的超高度技術創造出來的產物,被稱為「人類未到產物(Red Box)」。
  「別傻了。如果蕾西亞是那種東西,怎麼可能會在我家附近閒晃。」
  新人感到一陣暈眩。人類無法製造的「物品」居然與自己相遇、替自己做家事,還像個姊姊讓自己撒嬌。情感上無法接受這些事的少年,覺得腦袋開始發熱。
  『我們原本幾乎沒有任何線索,卻在短短三十分鐘內追上犯人。我們該不會是被某人誘導,按照某人自動化的程序在行動吧?』
  新人很清楚海內遼這兒時玩伴有多聰明。
  『你的hIE認識我們所有人。如果我們真的被人誘導,那你的hIE一定也有參與其中。而如果我們只是誤以為自己在追犯人,實際上是遭人誘導。那hIE究竟要將何種作業自動化,才能讓過程變成這樣呢?』
  就連做事欠缺思慮的新人,也感覺到強烈的不協調感。
  「這怎麼可能!你的意思是她根本沒被綁架嗎?」
  健吾也逐漸跟不上話題,將食指抵在額頭上說道:
  『我整理一下喔。也就是說,這其實不是綁架事件,而是hIE為了誘導遠藤所設的騙局,竊盜犯的同夥早已埋伏在遠藤接下來要去的「那裡」嗎?如果他漫不經心過去,就會發出慘叫並失去蹤影嗎?』
  「你真的很喜歡怪談耶!」
  講是這樣講,但主角是自己,所以新人背上還是冒出冷汗。
  『新人,我向認識的米福雷員工打聽過了。公司的東京研究所前陣子發生爆炸事件,你有看到新聞吧?當時為了處理善後,甚至還找PMC協助。』
  就連新人也猜得到遼想表達的意思。不過,對原本只打算追綁匪的他而言,這話題的規模實在太大,讓他的思考陷入麻痺狀態。
  「還不確定蕾西亞和那件事有關吧?」
  『是同一天,時間應該也很接近。』
  遼是認真的。跟第一次警告蕾西亞事情的時候相同,他露出陰暗的眼神。
  『公司的東京研究所爆炸,和你碰到支配機器的花雨,以及遇見那臺hIE,是同一晚。』
  新人因緊張而頻頻眨眼,卻依然咬緊牙關,努力挺直背脊。不這麼做的話,他覺得會輸掉什麼。
  他勉強打起精神笑道:
  「看來救人這種事,還真不容易呢。」
  蕾西亞不是人類,是名為hIE的「物品」。即使如此,新人還是願意涉險救她回來。新人在這場追逐中還沒有任何表現,只是按照好友們的情報與推論,使用全自動車移動罷了。
  對還只是一介高中生的新人而言,展現在他眼前的自動化城市實在過於廣大。無論Red Box還是世界,都是極為遙遠的話題。如果不下定決心勇往直前,感覺就永遠追不上了。
  『你當真要去嗎?』
  遼是真的在替新人擔心。新人的好友們都是好人,他對此十分感謝。
  然而,就算愚蠢,他的答案還是只有一個。
  「有女孩子被抓走了。沒嘗到苦頭前,我怎能就先逃之夭夭呢。」
  要是不靠自己的雙腳前進,他將會持續逃避退縮,這讓他害怕得不得了。
  「既然蕾西亞希望我去,那身為主人的我怎能不去呢。」
  在全自動車的地圖上,新人的現在位置總算與蕾西亞的訊號位置重疊。
  一輛白色的廂型車從眼前的十字路口橫切而過。
  蕾西亞就在那裡。一想到這點,腦袋裡原本猶豫不決的想法全都一掃而空。

  *

  ──男子一直感到很煩躁。
  因為打從理想到手後,一切都亂了套。
  他嚥下口水。一次又一次,彷彿胃出了什麼毛病,讓他持續分泌充滿鹹味的唾液。
  男子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
  細手環型的行動終端在震動。仔細一看,有警告顯示出現。附近正在進行臨檢。由「抗體之網」發給所有負責破壞hIE的執行人員,可說是他們生命線的程式,落實地運作中。
  不過,男子還是煩躁地一拳往全自動車的內裝部分打下去。
  「可惡,沒有領航員就完全派不上用場啊!」
  針對被捕風險極高的執行人員,「抗體之網」只會給予最低限度的情報。雖然為了爭取逃跑時間,會告訴他們比較近的地方,但無論實際地點還是脫逃路線,全都只能仰賴領航員的指示。
  然而現在,男子無法依賴領航員。因為他正在沒有獲得允許的情況下,濫用「抗體之網」的系統。
  「對不起,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妳很害怕吧?很害怕對吧?」
  男子回頭道歉。廂型車的後座,躺了一個上半身被不透明袋子罩住的年輕女子。
  女子一動也不動,因為她陷入停頓狀態。為了避免hIE因事故的衝擊而失控加害周圍的人類,它們在受到可能損傷本體的衝擊時,便會停止行動。直到執行與關節、人工肌肉、通訊系統和行動雲端連結的檢查程式,判斷沒有異常後才能重新行動。所以只要在這段停頓時間內,用能遮斷電波的樹脂袋子罩住hIE,就能讓它們無法重新開機,這是「抗體之網」常用的手段。
  男子知道hIE被時速二十公里的車子撞到,就會陷入停頓狀態。蕾西亞在遭遇撞擊前的瞬間,把主人的妹妹推開,保護了她的安全。反應之敏捷,實在不愧其最高級機種的名號。
  男子只擔心她受到致命損傷,無法重新開機。
  「我很快就會讓妳醒來。」
  男子瞪向不停發出警告的行動終端,煩躁地用手指持續敲打全自動車的內裝部分。
  「吶,我為妳準備了一個房間喔。」
  男子讓行動終端與顯示螢幕連線,在車內展開家庭用廂型車的大型螢幕。
  那是一個貼了浪漫圖案的壁紙,宛如人偶之家的房間。在公寓的一間房裡,除了皮革沙發、玻璃桌以及吧檯之外,還有一張附有豪華頂篷的床。
  「男人為了尋找理想的伴侶,可是得付出一番辛勞才行。」
  能找到談論這個想法的對象,是一件幸福的事。
  「我一開始是找人類的女性。但我的理想太高,根本就找不到能滿足我的對象。浪費了好幾年的時間,我才總算找到從頭打造一臺hIE這個答案。不管是理想的舉止、理想的話語,還是理想的反應,用特別訂製都比較快。」
  女子被袋子罩著橫躺在後座。她的腳被放在椅座上,裙襬凌亂不堪。男子一妄想到未來的夢幻生活,便興奮起來。
  「不用擔心錢的事情,我家有的是錢。我跟哥哥們不同,不會去做那些終究會失敗的生意。設立行動管理伺服器也好,還是為妳租棟公寓也好,對我來說都是小錢。」
  男子的家人放棄他了。他們曾勸告跟非人之物的關係不會長久,還指摘沒有工作的機體,只會被社會以有色的眼光看待。
  「其實那些意見也沒錯。在跟經銷商買的女人身上尋求『意義』,並不是好事。畢竟我要的是最棒的伴侶。比起那些展示在店裡的身體,還是戲劇性的邂逅比較好。」
  就跟家人說的一樣,hIE能完美地演出愛情,卻仍舊只是「物品」。正因為如此,才需要故事來避免彼此的關係變得空虛。只要擁有光是回想起來就讓人感到激昂的記憶,就能讓兩人的關係永遠特別。
  一想到蕾西亞的事情,男子忍不住想撫摸她那被遮蔽纖維袋子罩住的身體。
  「男人想要女人,就得付出一番辛勞。妳不這麼認為嗎?在加入『抗體之網』破壞hIE的期間內,我也一直在等待找到理想身體的機會。我打算如果真的遇見,就要成為解救她的英雄。這沒什麼困難的,反正不過是些沒工作而遷怒hIE的傢伙。只要賞點錢,就能讓他們閉嘴。」
  「抗體之網」是透過惡意聚集在一起的志願團體,成員們並不在意身邊之人的真正想法。
  男子熱情地低喃:
  「可是,蕾西亞,我遇見了妳。」
  男子只看一眼就決定是她了。在地下鐵第一次見到她時,他原本還以為是自己搞錯了。但在親眼看見她參加法比翁MG於澀谷的服裝秀後,那想法便化為確信。
  就在那時候,能夠隱藏足跡的走私業者主動跟他聯繫。通常竊盜犯會被逮捕,除了監視攝影機外,就是因為自動駕駛的移動紀錄。雖然這輛車一定會被發現,不過只要利用「抗體之網」教的方法消除留在車內的情報,就不用擔心會被追查。接下來只要拜託不會留下足跡的走私業者,跟他藏身處有關的線索就全都消失。
  走私業者指定在無人往來的浦安東側會合,而現在就快到了。
  「這都是妳那笑容的錯、是妳腰身微妙比例的錯、手的錯、柔軟大腿的錯、眼睛的錯、舌頭的錯。你是個會讓男人犯錯的女人。像妳這樣的女人,需要一個能夠把妳關進籠子裡管理的男人。」
  男子像喝醉一樣,頭腦昏沉,指尖顏抖。感覺一旦停止動作,身體就會僵住不動。惹人憐愛的她,在某方面透明到讓人害怕。
  因為hIE擁有跟人類相同的外表,並能做出相同的「舉止」,所以才有辦法將人類的工作自動化。只要讓蕾西亞將愛情生活自動化,他就能自動獲得幸福。
  「就快了,對我施加性的類比入侵吧,就快了。」
  他要先替她賦予理想伴侶這個新「意義」,再重新啟動她。一想到這裡,他就興奮得無法自持。
  忍耐也到了極限。現在應該可以對她出手了。
  男子爬著將身體探向後座。併攏白皙膝蓋橫躺在後座的她,一定正在這個遮蔽袋底下對他露出允諾的笑容。
  此時男子透過車後窗,發現有輛車子緊跟在後。他對前座那個令人火大的傢伙有印象。
  「快加速!」
  那是蕾西亞的主人。男子用雙手撐住突然加速而變得不穩的身體。
  「放棄吧、放棄吧。她已經是屬於我的了!」
  在都內或近郊中斷自動駕駛是違反道路交通法,會被連線報警,這讓男子感到煩悶不已。
  「那種小鬼根本不懂妳真正的價值。」
  男子嘟囔道。每當車體因路面不平而劇烈搖晃,她併攏的膝蓋便漸漸分開,露出大腿。男子以視線舔拭蕾西亞美豔的大腿內側。
  「妳是用來填補男性內心空洞所生的道具。」
  這時,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因為高中生沒有駕照,所以不能關掉自動駕駛。既然彼此都不能輕舉妄動,那不如就示範給那追過來的少年看吧──該怎麼用成人溼黏的身體,來正確使用這個道具。
  男子放倒後座座椅,讓對方能從車後窗清楚看見車內。他粗暴地將被袋子罩著的女子身體翻過來,讓那豐腴緊實的臀部朝向自己。
  車子維持加速的狀況右轉,產生足以讓車內整個翻轉過來的離心力。
  蕾西亞的身體隨之滾動,從後座座椅一直往後、往放行李的空間翻滾,逐漸離他的手遠去。接著後車門自動開啟,一陣強風灌了進來。
  蕾西亞的身體並未停止,就這樣直接往龜裂的路面落下。
  「親愛的────!」
  男子大喊。
  他只能茫然地看著「她」的身體在路面彈起,愈滾愈遠。跟在後面的車子緊急轉彎,避開了蕾西亞。

  *

  新人的指示千鈞一髮地趕上了。綁匪車子的後車門突然開啟,掉出一名被袋子罩住的女子。即使上半身被蓋住,新人也知道那是蕾西亞。
  車子緊急轉彎。輪胎在路面摩擦,發出尖銳的聲音。
  視野急速橫向移動,新人透過車前的擋風玻璃,看見只剩一隻鞋子的她從路面起身。蕾西亞撕裂破掉的銀色袋子丟棄,淡紫色的頭髮隨風搖曳。
  全自動車在距離牆壁只有短短五公分的驚險位置停下。
  喉嚨僵硬疼痛。新人此時總算理解,自己剛才讓車子避開了蕾西亞。
  「蕾西亞。」
  儘管喉嚨痛到嗆個不停,新人依然呼喚她的名字。他原本腦袋裡想的事情,全在看見那個男子於廂型車內對蕾西亞動手時,就忘得一乾二淨。
  新人跌跌撞撞地衝上久未使用而荒廢的港灣道路。
  她回頭看向少年。
  用垃圾焚化底渣再生材料鋪設的路面雜草叢生。失去用途的設施,終將被人類遺忘,但自然物不講究「意義」。
  四線道的兩旁,是看似物流倉庫的巨大設施。或許是已遭廢棄,入口的混凝土牆龜裂傾斜,似乎能讓四輛卡車並排進入的大門也布滿钂斑。
  「蕾西亞,我們回去吧。」
  女子站起來,單腳跳往鞋子掉落的地方,打算穿回鞋子。
  綁匪的廂型車突然緊急剎車停了下來。隨著側門滑開,一名穿著名牌西裝,打扮體面的男子走下車。
  「要回去的人只有你,小鬼。」
  男子的臉色極為暗紅,表情凶惡地瞪視新人。
  他拿著一根沉重的金屬管,緩緩走近蕾西亞。
  新人受到沸騰的感情驅使,咬緊牙關衝向男子。
  綁匪是三十歲前後的男子。隨著與男子的距離逐漸縮短,新人發現他正是在蕾西亞第一次接模特兒工作時搗亂的人。蕾西亞看向新人,後者則是直接衝過她的身邊。
  或許是以為新人會先抓住蕾西亞,男子的身體驚訝地僵住。因此當新人直衝過來後,男子的胸口便著實挨了一下少年的頭槌。撞成一團的兩人雙雙跌倒在地。
  少年忘我地揮動手臂,他抓到男子的頭髮與襯衫衣襟。
  現在的新人非常野蠻。
  他無法原諒男子在車內,將蕾西亞當成人偶對待的舉動。害妹妹哭泣這點,也讓他憤怒不已。
  他不喜歡這傢伙對蕾西亞充滿色慾的眼光。想拿鐵管威脅新人並搶走蕾西亞這件事,更是絕對不可原諒。
  新人使盡全力毆打男子。即使男子不斷從下方拉扯或是踢他,他還是持續揮舞著拳頭。
  喜歡是無法變自動的,喜歡是既野蠻又任性的。
  新人說過想保護她,說過想把她帶回來,但這些都與毆打綁匪無關。
  由下往上揮的拳頭,擊中少年腹部。男子似乎說了「別太囂張」之類的話,新人也同樣吼著不具意義的字眼。
  論臂力是男子較強。新人有利的部分,就只有氣勢和一開始就搶到居高臨下的位置。一隻手從底下揞住新人的喉嚨,將他的身體往上推。
  男子全身都是泥巴。想必新人也一樣,滿身是土。
  上次覺得這麼痛,是與蕾西亞相遇時被車撞的事了。跟那時候相比的話,這根本沒什麼好怕的。戴在臉上的護目鏡歪了。新人右手握住精密儀器,用力往綁匪身上招呼。在擊中下巴時,手裡傳來遠勝之前所有攻擊的確實觸感。
  新人持續攻擊露出懼意的男子,直到對方流出鼻血為止。
  等手臂再也舉不起來後,新人總算恢復冷靜。他大口喘氣,感覺身體無法動彈。綁匪也氣喘吁吁地動也不動。
  新人翻身坐在男子旁邊。
  「可惡,我到底在幹什麼!」
  明明在做這種蠢事,天空看起來卻晴朗無比。這是比將蕾西亞看成人類還要可怕的錯覺。
  全身又累又酸,臉、腹部、脖子跟手腕都痛得要命。新人心想,自己該不會是喜歡上她了,才會變得這麼瘋狂。雖然不知道這是否也是錯覺。
  汗水濕透了衣服,卻依然不斷順著臉頰流到下顎滴落。
  蕾西亞裙下的修長雙腿出現眼前。覺得那線條比昨晚還要性感的新人,整個害羞到不行。
  抬頭一看,與人互毆才奪回的蕾西亞正露出微笑。
  「謝謝您,新人先生。」
  她沒有心。所以,那只是為了讓新人高興才說的話。
  即使如此,能被她認同是個男人,還是讓新人開心到想哭。
  「我才要謝謝妳願意呼喚我。」
  新人握住蕾西亞伸出的手,讓她把自己拉起來。
  不想放開那隻手的新人,就這樣和她四眼相望。
  腳邊傳來砂礫摩擦的聲音。
  綁匪起身,不顧嘴角破裂淌血,邊咳邊握住金屬管。
  「站住,小鬼。」
  蕾西亞俯視男子,那眼神彷彿是在注視喝完飮料的空罐。
  「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我才不管!一個男人都為了搶女人而做到這個地步了!」
  男子大喊。手中的金屬管噴出藍色火焰。看來他下車時拿在手上的東西並非金屬管,而是工具。
  看著火焰的男子表情驟變。
  蕾西亞鬆開新人的手,大步走向路邊的廢棄倉庫。
  她把手貼在廢棄倉庫的大門上,回頭看著綁匪。
  「意思是你既未反省,今後也不打算改變方針對吧。」
  「如果不想主人被殺,就乖乖把妳的所有權移轉給我。」
  「我了解狀況了。我要改變對你的處理方式。」
  伴隨著摩擦聲,女子一口氣拉開廢棄倉庫的大門。
  陽光射進陰暗的倉庫,映照出某個理應不該出現在這裡的物品。
  蕾西亞的黑色棺材矗立在門邊。
  新人在看見那東西的瞬間,感到一陣莫名其妙。透過家中攝影機觀看時,他原本還納悶放在客廳裡的棺材上哪兒去了,沒想到居然跨越縣市邊界跑到這裡來。
  感覺像是見識了一場誇張的魔術。
  裝置背後,也就是陰暗倉庫的深處,有兩臺陌生的女性型hIE。接著兩人走向蕾西亞,並恭敬地將手上的銀色裝置遞給她。蕾西亞俐落地將裝置綁在腰上。那是新人當初遇見她時就裝在身上,黑色棺材專用的裝置鎖。
  蕾西亞把手伸向對她纖細手臂過於巨大的鐵塊。
  在她親手將棺材從地面舉起,製造聲響擺出架式時,新人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他被不知明的恐懼籠罩住。新人想起遼的忠告──蕾西亞是超高度AI所創造出來,「人類」還無法掌握的高度產物。
  「女子」站在綁匪前方。蕾西亞以認真的表情,回頭對新人說道:
  「這個人很危險,應該要趁這個機會,在這裡除掉他。」
  她若無其事地接近撐著身體站立的綁匪。
  「我已經教訓他了,蕾西亞什麼都不必做。」
  「不。新人先生只是滿足自己的衝動,對方還沒罷休。」
  「就算是這樣,如果用了那種東西!」
  「我判斷他即使被警方逮捕,再犯的可能性還是很高。」
  原本展露在犯罪者臉上,那色慾薰心的黑暗火焰,終於消失得一乾二淨。她的意思是無論對方是誰,在這沒人看見的地方,都能用暴力加以剷除。
  在理解這點的瞬間,原本的興奮消失了。像是被人強塞冰冷的東西到胃裡一樣,湧起想吐的生理反應,雙腳也動彈不得。
  「蕾西亞,不必做到那種地步。」
  「這個人跟蹤我們,而且還在公寓附近暗中監視了四次。他明知會波及由佳小姐,依然開車撞我。對新人先生您們的社會生活,是會造成重大妨礙的人物。」
  新人也對這個男人深惡痛絕。雖然之前不知情,但他也可能對由佳造成危害。
  蕾西亞以遠遠超越人類的力量,將重量超過一百公斤的裝置高高舉起。
  「這個人知道如何破壞hIE。他原本想將我帶到無人的地方,破壞我的部分機體,讓我無法發送機體訊號。他從一開始就想以暴力威脅新人先生,才會將這個道具放在車上。」
  即使遲鈍如新人,也能明白蕾西亞為何要說明得這麼仔細。
  因為傷害人類,是「擁有主人的道具」才有的特權。只要獲得指示,她或許會在新人承擔責任的情況下殺人。
  然後,她講出決定性的臺詞。
  「新人先生,請您以主人的身分下達明智的命令。」
  新人被迫面對的,是匹夫之勇也無法決定的選擇。他在釐不清自己想怎麼做的狀態下,出聲喊道:
  「蕾西亞!」
  綁匪一屁股跌坐在地,就這麼坐著挪動屁股倒退。他似乎是第一次看到這東西,眼睛緊盯著巨大鈍器不放。只要她揮下這東西,男子馬上爆頭而死。男子最後改用爬的,想逃走。
  「這裡的地理條件,剛好適合排除危險人物。」
  「住手!我怎麼可以讓蕾西亞殺人呢!」
  「新人先生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也曾經漂亮地做出攸關人命的判斷。長遠來看,這個人會留下比『那個』還要嚴重的禍根。」
  「那個時候,在我眼前的並不是人類。」
  話一說出口,新人便覺得體內湧出一股怒意。他自己也將hIE當成與人類截然不同的東西看待。即使來到這裡救她,即使為她跟人互毆,新人還是說不出「動手」這兩個字。因為這麼一來,在兩人邂逅的夜晚,將那陣異形花雨瞬間消滅的極大力量,就會基於他的命令,用在眼前這個人類身上。
  全身都在冒汗。浸濕衣服的汗水,在海風的吹拂下帶來陣陣寒意。
  「妳的意思是要我負起殺人的責任嗎?」
  新人第一次覺得,成為蕾西亞的主人是如此沉重。
  她肯定可以乾淨俐落地解決一個人類。因為身為「人類未到產物」,蕾西亞比绑匪更有計畫千百倍。
  「那是我與主人的契約。我會自動實現主人的意志,而主人必須背負那個責任。」
  在一切開始的那天,他確實有聽過這段話。不過,新人還是不想讓她殺人,也不想「利用」蕾西亞隱蔽罪行。就算讓她的手染上鮮血,他也不認為自己追求的東西就能夠回來。
  「不是那樣吧!那不是我的意志,妳到底想要我變成哪種人?」
  蕾西亞的背影,只有拒絕人性的冷淡。
  「妳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新人不禁對她抱持懷疑。
  她沒有靈魂,只是自動挑選能讓他高興的反應並加以執行罷了。然而,他鼓起身為男孩的勇氣,前來拯救「名叫蕾西亞的女孩」。因為他認定實際上不存在的女孩存在,只是無法完全信任而已。
  「我到底是哪裡做錯了?是我又誤會了什麼嗎?」
  彷彿故事的場景。不過這是現實,她也並非故事裡的虛構人物。所謂「虛構的人類」,如果不是處於只能被人傳誦且無法自由行動的限制狀態,根本就可疑到讓人不敢奉陪。
  不只綁匪,就連新人也被逼到絕境。他懷疑自己是否又被類比入侵,但這次卻是攸關一個人的性命。
  突然間,蕾西亞倏地移動到佇立原地的新人面前,並像舉盾防禦般,將黑色棺材對準靠海的方向。
  與此同時,爆出一道閃光。
  火花宛如煙火般散開,化身雨點打在路上。比太陽還要強上數倍的光流淹沒蕾西亞的薄衫,只剩下裸體線條化為黑影浮現。
  然後光芒就跟發生時一樣,唐突地平息了。
  「嗚哇、嗚哇!」
  綁匪在地上打滾。他西裝外套的袖子正在燃燒,上半身幾乎都被火焰包圍。
  蕾西亞以猛烈的氣勢展開正冒著熱氣的棺材外部裝甲。暴露出來的板狀內部,開始發出淡藍色的光芒。
  除了綁匪的慘叫以及海風的風聲之外,現場又多了一道沉重的腳步聲。
  在朦朧的熱氣對面,站了一個紅色人影。那人擁有少女般純真的五官。暗紅色頭髮以左右的紅色髮飾為起點,長長地垂在大膽裸露的肩膀上。剪裁有如內衣、充滿裝甲質感的緊身衣也是黑色與紅色,在中午的陽光下顯得豔麗逼人。
  那恐怕不是人類。她插立在路面上的刀具形狀裝置,其體積大到肉身之力根本無法舉起。
  紅髮少女以極為開心的笑容說道:
  「好久不見了,姊姊!」
  少女天真無邪地用力揮手。明明距離將近一百公尺,她的聲音依然清晰可聞。人類的發聲根本不可能做得到這種事。
  原本在路上打滾的綁匪倒地並發出呻吟。雖然西裝外套的火已經熄滅,但他的頭髮燒焦,頸部到下巴的皮膚也出現紅色的燙傷。這男人需要救護車。
  「喂,你沒事吧?」
  新人反射性想衝到男人身邊,卻被蕾西亞拉住而停下腳步。
  疼痛讓綁匪在道路上吐出大量的唾液。恐懼與憤怒扭曲了蒼白的臉,男子大喊:
  「妳不是走私業者嗎!」
  少女由衷感到開心似地笑道:
  「居然有人提議要幫你實現妄想,你也稍微懷疑一下吧。像『抗體之網』這種開放志願者加入的簡單系統,怎麼可能毫無破綻地進行竊盜。當然是一開始就被利用啦。」
  紅髮少女從路上拔起大得誇張的刀具,腳步輕盈地走了起來。她利用過重裝置造成的重心偏移,旋轉著腳步前進。少女一邊切開路面製造火花,一邊在熱氣的對面跳舞。
  「喂,妳是誰啊!」
  「我是蕾西亞級hIE Type-001『紅霞』,姊姊的第一個妹妹。」
  自稱是蕾西亞妹妹的少女,露出嬉鬧的可愛表情。hIE的感情表現,只是為了控制給與觀者的反應。但是,這臺hIE的話裡卻帶著確切的敵意。

  蕾西亞將裝置重組回原本的棺材型態。停止放熱的黑色金屬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新人先生,與『紅霞』的戰鬥,可能會對周圍的人類造成生命危險。」
  蕾西亞在尋求指示。不過,意志消沉的綁匪,抱頭縮身地擋在紅霞與蕾西亞之間。新人無法漠視這男人的死活。
  紅霞的旋轉突然加速,紅色裝置也開始跟著發光。
  「太好了。我本來還擔心,兩個笨蛋丟下姊姊互毆做了斷的話,該怎麼辦呢。」
  紅霞以巨大刀具敲打蕾西亞的黑色棺材,發出驚人的碰撞聲。隨著棺材迸出火花,蕾西亞的鞋子也在地面摩擦。她的力量明顯劣於紅色hIE。
  擋不住第二次橫掃斬擊的蕾西亞,宛如被球棒打中的人偶般輕輕飛了出去。
  這表示在紅霞與新人間,再也沒有能夠守護他的人物。紅色hIE緊身衣的結晶部位,微微發出紅光。
  「為什麼妳要做出這種事?」
  面對壓倒性的力量,新人也只能說出這樣的話。
  「你不夠格。」
  然後,一道從橫方襲來的衝擊命中新人的肩膀。
  新人才剛發現自己的身體懸空,接著便重重地摔向地面,並順勢在荒廢的路面上翻滾。視野搖晃不已。受到人類對手完全無法比擬,彷彿被車衝撞的力道攻擊,讓新人連自己在幹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
  紅霞將刀具型裝置插進路面,輕輕揮動右手。她彎下腰俯視坐倒在地的新人,露出笑容。
  「除了欠缺思慮的弱點外,連體力也只有普通水準啊。你真是個配不上姊姊的主人呢。」
  蕾西亞的背影出現在新人空白的視野中。她保護了只是被輕輕一彈,就整個人飛出去的新人。
  鼓起勇氣追逐綁匪的新人,原本還有種在與犯人戰鬥的感覺。可是,紅霞的一擊卻擁有足以將死亡危險深深烙印在內心的說服力。
  新人起身。在興奮煙消雲散後,一切都變得欠缺現實感。
  蕾西亞正挺身保護精疲力竭的新人。即使面對激烈的戰鬥,依然覺得置身夢中。
  因為他無法理解「意義」何在。
  新人與意義不明的事物對峙。他靠在一旁的牆壁上。
  「告訴我,妳到底有什麼目的?」
  一吐口水,便發現裡面參雜鮮血。綁匪與新人為了爭奪名叫蕾西亞的女孩互毆,他們只是粗野地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意義。然而,紅霞她們這些hIE,是為了將人類工作自動化的「物品」。就像原本以為自己野蠻地咬下肉塊,之後才發現裡面其實是鐵,嘴裡充滿沙沙的感覺。
  每當紅霞踏出一步,用來鋪設道路的再生材質便有如飛沫彈跳。明明這些既沒靈魂也沒心的物品就在眼前戰鬥,感覺卻十分遙遠。
  「既然是姊妹,為什麼要彼此戰鬥?這根本就沒意義。」
  蕾西亞的身體被風壓彈飛。她柔軟的身體擊中新人,讓後者整個撞上路邊的混凝土牆。剛才被攻擊的肩膀痛到讓他無法呼吸。
  一道打算將新人與蕾西亞一起刺穿的踢擊緊逼而來,蕾西亞以裝置防禦。紅色hIE的鞋跟射出銳利的金屬樁,被壓制的兩人就這樣完全卡在牆與裝置之間。
  「醒醒吧,主人先生。如果我跟姊姊的戰鬥沒意義,那也是因為你是個無趣的人類。」
  「為什麼!」
  「我們只是自動實現主人的意志而已。道具會只具備無聊的意義,就是因為用途無聊。」
  像是為了懲罰新人回嘴,紅霞將發出暗淡紅光的巨大刀具,刺進距離他臉頰只有幾公分的混凝土牆內。伴隨著劈里啪啦的聲響,老舊富含水分的混凝土炸裂,粉塵飛打新人的臉。
  「既然覺得姊姊的戰鬥無聊,就表示你也對自己不配當她的主人有所自覺吧?」
  被強大壓力抵在牆上的新人,擠出聲音說道:
  「配不配得上,不是妳說了算。」
  「那你說說看,你打算怎麼『使用』姊姊?」
  就算知道是白費力氣,新人依然用力揮舞手腳試圖掙脫。
  「你也跟那男的一樣,『想用』姊姊來玩扮家家酒吧?」
  「我不一樣!蕾西亞已經是家裡的一份子了。」
  新人自己也無法好好說明。不過,他沒辦法說她不是道具。因為蕾西亞本人一直都是那麼主張的。
  明明掌控不了所有事物,怒意依然不斷從心裡湧出。被這種人決定自己與蕾西亞的關係,讓他憤怒得無法自持。
  「你跟那男人的差別,就只在於你碰巧撿到姊姊,並成為她的主人罷了。」
  紅霞發笑似地彎曲嘴角。
  蕾西亞的髮飾散發出更加激烈的光芒。鐵棺分開,讓紅霞的腳陷入空隙。在鐵棺重新結合並瞬間恢復原形的過程中,連帶夾住那隻紅色緊身衣包覆的腳。蕾西亞大幅跨出腳步,滑動裝置,以超高速將鐵棺連同被困的紅霞身體一起旋轉。
  被扔出去的紅霞如貓般在空中迴轉身體,輕巧著地。
  「如果妳不跟那個累贅解除契約,就由我來幫妳解決他。雪花蓮跟那傢伙都盯上了姊姊的裝置,妳應該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吧?」
  「新人先生,要跟紅霞戰鬥,就必須解除裝置鎖。」
  蕾西亞回頭問道。新人在恐懼之中,拚命地想相信她不會引誘自己涉險。
  「妳都沒想過我可能怕得要死呢。」
  無論牆壁還是道路,都被紅霞破壞得四分五裂。可是,蕾西亞仍舊不讓新人逃避他的命令可能置人於死的事實。一介高中生怎麼承擔得了這種責任。
  「我很清楚新人先生的恐懼。但是,我相信您會回應我。」
  新人感到熱血沸騰。
  他突然想到,蕾西亞究竟是將什麼狀況自動化,才讓他振作起來的呢。
  即使無謀,新人依然會踏出腳步。從那場爆炸的惡夢中清醒,第一次對人伸出手後,他就一直是這麼做的。
  「既然妳都說相信我了,那我怎麼可能置身事外。」
  如果是某個隱藏在紅霞背後的「意志」策劃一切,害妹妹哭泣,那我就要將那種東西給破壞掉。
  新人往前跨出腳步。
  依然笑得開懷的紅霞,並非人類能夠應付的對手。
  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想躲在她的背後,想站在她的身邊。新人的答案極為單純。
  蕾西亞仰望新人。後者從剛才就一直在看她的背影,所以覺得她的臉看起來十分新鮮。
  「跟我一起戰鬥吧。」
  少年害怕會得到冷淡的回答。
  「那是指為了保護主人,要解除行動限制的意思嗎?」
  她要求認證,打從兩人相遇時就是如此。新人一面為這沉重的決心感到害怕,一面做出肯定的回答:
  「沒錯。」
  他感到一股跟兩人邂逅的那晚完全無法比擬的沉重,並咬緊牙關忍耐。
  蕾西亞閉上眼睛,像是要將新人在這裡帶給她的「意義」謹記在心。
  「按照主人的指示,解除『Black Monolith』的裝置鎖。主人接下來的命令與行動都會被記錄,並於訴訟時作為資料提交法院。」
  「沒關係,動手吧!」
  新人努力從喉嚨擠出聲音,因此變成吶喊。
  蕾西亞的髮飾開始發出藍色光芒。原本綁在腰部的裝置鎖,彷彿被鑰匙轉開,發出「喀嚓」的聲音,固定在解除位置。
  「裝置與hIE主機間的電源繼電器確立,解除省電模式。」
  新人不知道紅霞為何做出這種事情。不過,紅色hIE將紅黑色裝置架在腰際,手指放在從巨大刀具狀之凶器下方出現的扳機上。
  「這次我會來真的,如果再不使出全力,妳的主人可是會死喔。」
  剛才的雷射是光接近就足以讓人類的衣服燒起來,如果被打中,新人必死無疑。
  縱使受到海風的影響,蕾西亞的聲音依然莫名地清晰可聞。
  「主人,請下指示。」
  蕾西亞要求他負責。
  「打倒她,蕾西亞。」
  黑色裝置拉出內部構造的薄板,同時進行複雜的變形。
  「建構超穎物質壁,啟動『Flash Maze』。干涉後的屈曲角度以主人的安全為最優先,固定為六十度。」
  或許已經決定好該做的事情,蕾西亞的動作十分流暢。她一定早就預測到會面臨這種威脅,知道必須透過危險讓新人下達嚴苛的命令。現在回想起來,每當新人想將她當成人類對待時,蕾西亞都會粉碎他的天真。
  淡淡的光芒在空中形成薄膜,填補裝置展開後的架構。
  紅霞露出興奮、稚嫩的表情。
  「我也是第一次見識『那個』的性能呢!」
  位於紅色hIE身體各部位的半透明零件,發出強烈的光輝。
  然後,光芒逆流了。光芒在與新人面前那淡藍色亮光碰撞後,呈放射狀分裂成好幾十條的彎曲光線。光線在穿透「Flash Maze」之傘後,宛如進入迷宮般複雜地分散,自行避開新人他們。取而代之的,是周圍建築物皆被高出力的雷射流彈貫穿起火。
  「接下來將轉為質量投射模式的射擊。由於射擊後的反作用力會產生爆炸,那個位置並不安全,請您退到我的後方。」
  如同蕾西亞的宣告,裝置伸展八隻巨大的爪子,變形成充滿攻擊性的型態。在展開的裝置黑板內側,「Flash Maze」的立體構造也變成八枚又長又大的薄板重新配置。
  蕾西亞快速拿起變形後的裝置,擺出用槍架式。
  炮口的前端,是不知何時已經拿起赤熱的裝置,往這裡衝來的紅霞。
  「妳重新展開武裝的速度還真快。」
  「射擊準備已經完成,僅視線範圍內,能確保射線上的安全。請下達扣扳機的指示。」
  新人猶豫了。因為蕾西亞的武器,正朝向他來這裡時經過的內陸街道。如果就這樣開火,炮彈或許會波及街道並造成大規模的破壞。遼曾說過她是「Red Box」。
  紅霞沒漏看新人的猶豫,趁機拉開距離。
  「姊姊很擅長在這種寬廣的場所戰鬥呢。雖然可惜,但也看到姊姊的選擇,就先這樣吧。」
  紅色hIE的手上握著一根金屬短管。金屬短管噴出猛烈的白煙,瞬間隱藏她的身影,只留下一道聲音在原地迴響:
  「姊姊,如果要用人類的情感來比喻,那就是我愛妳喔。」
  待煙霧散去,紅霞已經不見蹤影。這次應該真的解除危險了。
  可是,新人對這陶然的氣氛感到疑惑。
  因為他親眼見識到身為hIE的紅霞,對同樣是hIE的蕾西亞展現愛情。一思考那好感的真面目,便有種自己正在凝視黑暗深淵的感覺。物品對物品抱持的「喜歡」,沒有人類介入的空間。
  「她說的喜歡是什麼意思?你們不是沒有靈魂嗎?」
  這裡有兩個人類因為對一臺hIE──對她抱持著好感而戰鬥。即使認為自己這麼做有一定程度的「意義」,新人的內心依然感到疼痛。
  如果hIE是為了將人類工作自動化的物品,那麼紅霞又是基於何種「意義」做出那樣的行動呢?

  *

  村主健吾從同學新人那裡收到取回hIE的通知,已是第一節課開始的時候。
  受傷的新人去了醫院,所以沒來學校。得知他只受到皮肉傷而鬆口氣,則是中午的事。健吾在午休時間,透過通訊從新人口中聽到事情的經過。他很驚訝在發生那樣的事情後,新人居然還有辦法吞下那臺可疑hIE準備的午餐。
  因此,當回家發現「那個」在房裡等他時,健吾才了解被捲入怪談的人其實是自己,而對天長嘆。
  「嗨,我等你很久了。」
  少女開心地笑著。紅髮、紅黑色的緊身衣,以及外形狀似刀具的巨大裝置。替新人的hIE竊盜事件牽線的「敵人」,與「抗體之網」的使者是同一臺hIE。
  在被牽扯進去之前,健吾希望能夠蒙混過關。
  「有什麼事嗎?我跟妳沒什麼話好說的。」
  「我倒是有很多呢。」
  「我可不想再見到妳。說什麼和『抗體之網』上層有聯繫的hIE,未免也太愚蠢了。」
  「你擅自利用系統,協助那個男孩對吧。」
  如果這裡不是有家人在的自己家裡,健吾會毫不逞強地直接逃跑。她一定是為了懲罰健吾而來的。
  「我想你應該知道,濫用「抗體之網」的系統,可不是件好事。特別是像你這種跟上層有聯繫,負責管理情報的人員,應該有所自覺吧?」
  健吾全身失去力氣,光是站著都很勉強。
  「別開玩笑了。」
  他全力出聲恫嚇──即使知道這對沒有心的「物品」構不成威脅。
  「抗體之網」大部分的成員,都是無法與充斥hIE的世界相容之人。將處罰這些志願者的事情交給hIE來自動處理,簡直豈有此理。
  「我做的那點小事,對組織根本就沒有影響吧。」
  「這點程度的濫用經常發生呢。但還是不行,處罰已經決定好了。」
  襲擊hIE並加以破壞的組織,背後不可能沒有黑暗面。可是,健吾從來沒想過,身為高中生的自己會被迫陷入那個部分。
  「只要我願意接受處罰,你們就不會對我的家人出手吧?」
  紅霞在健吾終端機前的椅子坐下,面帶笑容地戲弄他說道:
  「你是笨蛋嗎?明明有從事違法行為的覺悟,為什麼還要做出那種事呢?半途而廢可不太好喔。」
  被非人之物居高臨下地指摘,讓健吾感到煩躁。hIE只是自動執行被分派的工作,並沒有感情,所以他更要抗辯。
  「我本來並沒有那麼想幫他。不過,在去學校之前,抽個十五分鐘關照一下朋友,也是人之常情。」
  他看見好友拚命的樣子。那副為了健吾等人破壞的東西,認真挺身而出的身影,打動了他的內心。
  「『物品』應該無法理解,這種沒辦法對別人棄之不顧的心情吧。」
  然而,紅霞並未反問他的真意。
  「你勉強算是及格範疇內。」
  紅霞用手指一指,健吾口袋裡的行動終端便傳出震動。為了避免竊聽,她入侵健吾的行動終端,關掉電源。
  「在此發表上層對村主健吾的懲處。」
  要是紅霞被發現,家人可能都會遭殃,因此健吾先確認走廊是否沒人。
  「我們要你參加『抗體之網』下次的攻擊行動。」
  「如果我拒絕呢?」
  紅霞非常開心地回答:
  「溫柔的健吾哥哥,怎麼可能拒絕。」
  「妳還沒說完吧,別拖拖拉拉的。既然你們沒打算讓我拒絕,那我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你朋友的爸爸,遠藤幸造所打造的機器人議員實驗體,之後將會來到東京。我們要把那個炸掉。」
  健吾的腦袋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這很有名,你應該知道。能透過問卷跟網路總結市民的意見,並實際在議會進行答辯與質詢的hIE。透過賦予人格,將總結政治意見自動化的機器人。那東西又要開始進行大規模實驗了。」
  「這是恐怖行動吧!」
  「只不過是破壞hIE而已,跟你們平常做的事情一樣。但是,畢竟設施內部戒備森嚴,所以這次的參加者都必須事先受訓。」
  打從上一個世紀開始,就有把實際不存在的架空議員送進議會,讓它將透過網路自動總結的選民聲音直接傳達到國政現場的計畫。可是,這種連政治都要導入自動化的想法,受到了頑強的反抗。
  不過,炸毀在設施內受到重重戒備的hIE,跟攻擊走在路上的機體,根本完全是兩回事。
  「你的表情真誇張。」
  紅霞走到動彈不得的健吾身邊,以布滿接縫的手撫摸他的臉頰。
  「妳也是『Red Box』吧?因為妳自稱是遠藤那臺hIE的妹妹。為什麼像妳這樣的存在,會待在『抗體之網』呢?」
  「你覺得很沒道理嗎?你一臉的不滿呢。想把一切全都破壞掉嗎?」
  看不出是說謊還是認真,紅霞露出誘惑的微笑說道:
  「既然如此,要不要『使用』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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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1 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7:47 编辑

  Phase 4「automatic world」

  村主健吾與八個男人一起搭上車。
  在自動駕駛的小巴士裡,每個人都默不作聲,讓窗外射進來的夕陽更顯寂寞。
  健吾一放學,就在集合場所被「抗體之網」的車子載走。
  他從上星期開始,就像這樣每天搭車,然後被帶到江戶川邊的舊工廠接受訓練。訓練內容主要有兩種。首先是跟在領隊後面跑,在有指示時停下。再來是用分發的真步槍瞄準三十公尺的近距離標的,在指示的時機開槍。因為參加「抗體之網」都是志願者,所以被召集來的也都是些動作平凡的門外漢。這些從二十到四十多歲的男子,一面忍受有從軍經驗的健壯教官怒吼,一面揮灑汗水。
  這次擔任教官的男子也一樣守在小巴士唯一的出口,但跟過去的訓練接送有個決定性的不同──今天是襲擊計畫的正式執行日。
  健吾一想起家人的事情,便覺得胃裡塞滿苦悶。他接下來必須參加襲擊行動,作為擅自使用「抗體之網」系統的處罰。即使能夠平安無事地回來,也不知道能否逃過後續的追捕。
  一起搭上小巴士的同伴,每個人看起來都不怎麼開心。他們的臉龐滲出汗水,帶著僵硬的表情低下頭,彷彿今天就要這樣離開人世。健吾自己一定也是如此。
  「你們接下來將對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發動攻擊。大樓總共三十六層,進行實驗的會議廳在二十二樓。你們要破壞第一個搶先將政治自動化的hIE。雖然這個hIE議員沒有戰鬥能力,但你們要將它視為侵蝕人類文化的危險物品。」
  待在出口旁邊的男人,以不容辯駁的語氣說道。這是在重新確認事前做過的簡報。
  窗戶外面,跟健吾一樣的高中生正開心地走在傍晚的街道上。他實在難以相信,自己居然不屬於那一邊。
  一行人就這樣以不上不下的紀律踏入戰鬥。
  健吾俯視配給的防彈戰鬥服。事情一定會變得很糟糕。他的腦海裡浮現妹妹奧莉佳的臉,父親與母親這時候都還在定食店工作。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車內的人們看向健吾,氣氛變得劍拔弩張,像在責備他的懦弱。除了還是高中生的他以外,現場的人們在昨晚聽完襲擊計畫的詳情後都沒有回家,直接參加作戰。「抗體之網」是一群破壞擁有人類外表、將人類工作自動化的機器──hIE的志願者。參加者雖然擁有各式各樣的背景,但幾乎都抱持著強烈的憎恨。或許除了健吾以外,還有其他人也是受制於家人的安危。
  自動駕駛的小巴士開始緩緩前進。
  「是盤查。別想些多餘的事情,安靜坐好。」
  門旁的男子出言警告。在健吾調整好呼吸之前,制服警官已先敲了小巴士的駕駛座。側面的窗戶自動放下,健吾等人的戰鬥服裝怎麼看都很可疑。一想到該不會就這樣被當成恐怖分子逮捕,他的身體便縮了一下。健吾突然想到,高中有可能會被退學也不一定。
  不過,他擔心的逮捕情況並未發生。警官看也不看窗戶裡面,就直接讓小巴士通過了。
  臉上滲出濕答答的汗水。車內的人們看起來也同樣嚇得魂不附體。即使正被人瞪視牽制,乘客們依然拚命交換眼色,舒緩緊張。
  車子從一樓開進地下停車場。陰暗的停車場內,是由寬廣的空間和一定間隔排列的梁柱構成。除了承載健吾等人來的車子以外,裡面還停了另一輛廂型車。
  「快下車,要行動了。」
  健吾覺得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死刑宣告。
  「除了對hIE以外,都不准開槍。」
  站在門邊的男子,負責將堆在廂型車裡的槍枝分發給同伴。他們這些速成恐怖分子的表情,早已超越緊張,只能以悲壯來形容。
  健吾並不清楚襲擊計畫的全貌。可是,扣掉十名門外漢,地下停車場就只剩下兩名動作精練的士兵。據說這座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戒備十分嚴密。緊張和興奮的情緒讓健吾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開始害怕不躲起來會遭受攻擊。
  他試著告訴自己別胡思亂想。現在所有人都拿著槍枝,隨便一個刺激,可能就被同伴射殺。光憑這群門外漢就想突襲大樓,實在不是正常之舉。然而,就算想求救,也沒有行動終端可用。終端機的個人認證標籤會暴露身分,所以早就被收走了。
  一想起家人,即使是違法行為,健吾仍舊希望完成任務,平安回家。他祈禱有人能來解救自己。若像新人那樣立刻找人求助,或許還來得及。不過,他現在已經說不出任何話,全身都因後悔而感到麻痺。
  健吾在「抗體之網」志願做的那些事情畢竟是犯罪,一想到自己根本沒臉向人求助,心裡就湧出一股無處宣洩的憤怒。
  在負責指揮作戰的領隊出現時,他的心情完全跌到谷底。
  因為那是他認識的人。「少女」以非常開心的笑容說道:
  「你們的工作是從樓梯衝到這棟大樓的二十二樓。不能使用電梯,你們加油吧。」
  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位將暗紅色頭髮綁成兩條側馬尾,長長垂下的少女。她穿著類似內衣設計,質感卻偏向裝甲材質的無袖緊身衣。
  她是名為「紅霞」的神祕hIE。
  少女在暴露的衣服上套了一件收納刀子與彈夾,看起來是防彈素材製成的戰術背心。紅霞對那些不安地看著自己的速成恐怖分子笑道:
  「我一身輕裝,是因為全身都是義體,就連膚色部位都有軍用等級的防彈功能,你們不用擔心。」
  其實並非人類的hIE說謊道。
  將根本沒機會看到實物的軍用全身義體者,視為可靠領隊的速成恐怖分子們,明顯鬆了一口氣。現場只有健吾知道她是hIE。
  威脅他投入戰場的紅霞,笑咪咪地說道:
  「身為人類,怎麼能忍受連政治都自動化呢,真是不可原諒。而既然來到這裡,想必大家應該不會害怕對警備用hIE開槍吧。因為我們是人類啊。」
  排成一列的侵入小組,一齊厲聲回答「是」。沒有人會說多餘的話。連日的訓練、槍枝的重量以及現場的氣氛,賦予了他們紀律。
  二十二世紀的日本,已經不再像以前是個安全的國家。自衛隊恢復成軍隊,軍需產業復活的日本,有時也會將警備工作委託給PMC。只要是在獲得認可的設施內,他們甚至能使用等級三(特殊使用許可)──包含槍械在內之裝備限制極為寬鬆的hIE。
  有關警備方裝備的情報,紅霞沒告訴這些單純拿著槍枝的門外漢,就要他們直接上戰場。
  「我會負責解決危險的對手,各位就去破壞那個『非人之物』吧。」
  憎恨與正義感帶來的熱情,推動這些速成的恐怖分子。是對這個充滿hIE的社會所累積的不滿,將他們塑造成現在這個樣子。
  領隊的紅霞以手勢命令他們跟在自己後面。在紅色少女的帶領下,拿著槍枝的男子們開始快步前進。
  只有健吾跟不上這個氣氛,臉色蒼白地顫抖。

  *

  新人並非從定食店掛著「sunflower」招牌的正面入口,而是從小巷子裡的後門走進村主家。畢竟是餐廳的後方,那裡堆滿了裝著蔬菜的紙箱,散發出大量食材獨特的味道。
  「好久沒來找奧莉佳了~」
  一顆擁有柔順秀髮的頭,突然從新人身旁探了出來。妹妹由佳不知為何也跟著跑來。
  「絕對不准偷吃東西喔。在這裡做那種事,可是會變成白吃白喝。」
  「我才不會那樣。只要拜託奧莉佳的爸爸,他就會直接請我吃了。」
  由佳用力脫掉鞋子。村主家後門的狹窄玄關與店鋪後方的廚房相連。從這個玄關往裡面走,就是生活空間的廚房,而走上通往二樓的樓梯後,便是健吾與奧莉佳的房間。
  「那個,謝謝你們今天過來。」
  一名蜂蜜色金髮的少女前來迎接遠藤兄妹。村主奧莉佳的五官和母親一樣美豔,與健吾長得不太相像。
  即使如此,她纖弱的聲音還是讓人聯想到待人和善的好友。
  「奧莉佳,我們到那邊喝茶。」
  快步衝進村主家廚房的由佳回頭說道。
  「可是……」
  奧莉佳露出不安的神情,觀察新人的臉色。她比哥哥健吾小一歲。換句話說,她比由佳大兩歲,但兩人看起來卻像同學。因為由佳對誰都不用敬語。
  「妳去那邊喝茶吧,事情就交給我們處理。」
  健吾的妹妹低頭行禮。
  「遠藤哥,我們都不會用哥哥的機器,所以麻煩你了。」
  同樣對機器不怎麼了解的新人,回頭看向蕾西亞。身為hIE的「她」,對一臉擔心的奧莉佳說道:
  「hIE的用途,也包含代替不擅長機器的用戶進行操作。除非是特殊的器材,否則無須擔心。」
  然而,奧莉佳移開了視線,彷彿害怕淡紫色頭髮的hIE。
  由佳抓住奧莉佳的肩膀說道:
  「那我們去喝茶囉。」
  由佳像在自己家替客人帶路一樣,毫不客氣地將奧莉佳推進廚房。
  或許是因為新人露出愧疚的表情,蕾西亞還以笑容鼓舞少年。並非人類的她,細心地脫鞋進房,快速地將玄關的鞋子全部擺好後起身。
  健吾的家老舊,已落後年代。是一棟在上個世紀興建,屋齡六十年的木造住宅。走廊是深色的木頭地板,壁紙老舊,燈光昏暗。由於村主家沒有居家管理系統,因此牆壁上還保留了照明與機器的開關。現在這種房子已經十分少見。
  新人他們爬上樓梯,走在二樓的走廊上。明明跟店鋪是同一棟建築物,卻沒看見健吾的父母──那兩人都不太喜歡hIE。
  蕾西亞避開人際關係的敏感部分,以不會刺激新人的方式問道:
  「新人先生的朋友,沒有遵守與妹妹的約定,而且還失去聯絡對吧?」
  新人走進鋪設榻榻米的室內,這不是他第一次進好友的房間。這裡充滿了炙熱的情感。一反木造獨棟房屋的老舊,唯獨這個房間用延長線連接所有器材,甚至還有一臺二手的無線電源伺服器。只有這個房間是新人熟悉的二十二世紀。
  「就是這臺機器嗎?雖說是家人的請求,不過要從這裡找情報啊……」
  奧莉佳是透過由佳找新人商量。聽說健吾這星期都到深夜才回家,而且還說今天要去新人家住。
  「那傢伙用我家當藉口也用得太誇張了。」
  「村主先生關掉了行動終端的GPS。這棟房子並未透過居家系統做管理,所以準確度會不夠,但是光以室內的物品標籤來看,沒有帶大量行李外出的跡象。」
  按照蕾西亞的說法,hIE似乎也能管理家中的家電。她完美地掌握了理應是首次造訪的健吾房間狀況。
  「他也沒帶很多東西去學校。」
  在本人不知情的時候闖進好友的地盤,讓新人覺得不太舒坦。因為離學校近,新人偶爾會來村主家,而在這種情況下造訪卻是第一次。
  紙狀終端機被隨意放在棉被折得整整齊齊的床上。蕾西亞看向終端機。明明沒碰到機體,電源依然自行開啟。固定在桌上的機器隨之啟動,看來它們是被設定成連動開機。
  「進行破解密碼。」
  蕾西亞的發言讓人一深思便打冷顫。輸入密碼的畫面瞬間就被突破。
  固定型電腦開始啟動某個程式,顯示出東京都東端到千葉縣邊界地區的地圖──那是新人也很熟悉的區域。地圖上有幾個光點,並跳出獨自行走的hIE或是警官的影像。
  雖然不明白這代表什麼意思,但新人有股非常不好的預感。
  「蕾西亞,這是什麼?」
  「這應該就是新人先生的朋友反常的原因。」
  點綴蕾西亞柔軟秀髮的髮飾發出藍色光芒。
  「盡可能修復硬碟內被刪除的資料。修復完畢。搜尋自然語言,列出與程式有關的郵件資料。」
  電腦可以說是身分證與錢包等個人隱私的化身。然而用來守護市民生活基礎的安全措施,在她面前根本連抵抗都不被允許。
  接著螢幕上開啟了五個文字資料的郵件,郵件中的共通詞彙被自動上色突顯出來。
  「看來他似乎和一個叫『抗體之網』的組織有關。這個程式是從不特定多數人的投稿,蒐集融入人類生活的hIE與警察的位置情報。」
  「是那些人抓走健吾嗎?」
  「他同時也是加害者那邊的人。從郵件資料與程式功能來判斷,他們似乎避開警方的耳目,破壞單獨行動的hIE。」
  新人想起健吾曾經說過,這附近經常發生hIE遭人破壞的事情。好友大概牽涉其中。健吾不為人知的一面就在這裡,這是他對樓下家人隱藏的祕密。
  蕾西亞已經停止操作健吾的電腦。
  「您打算怎麼做?」
  「當然是去找健吾。」
  女子以澄澈的淡藍色眼眸看向新人。
  「村主健吾參與了犯罪行為。」
  這句話讓新人動彈不得。健吾所做的事──襲擊並破壞他人的hIE是犯罪。
  少年嘆道:
  「你在搞什麼鬼。我們是朋友吧?找我商量啊。」
  新人大受打擊,如此重要的事情,好友居然一直瞞著他。
  「新人先生,請您看一下這個。為了方便搜尋,他將我的訊號特別標記起來。」
  蕾西亞的視線,盯著證明健吾與犯罪有關的螢幕。上面是以定食店「sunflower」為中心的地圖,而這個地點有一個跟其他記號不同的淡紫色光點正在閃爍。
  「在我被綁架時,他就是透過這個程式協助新人先生。」
  被這麼一說,新人才想起健吾曾經正確地追蹤到蕾西亞的機體訊號。他為了新人,挪用了犯罪用的程式。
  「他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擔心我嗎?」
  在新人悠哉度日的期間,健吾身陷危險的煩惱與迷惘。好友什麼都不跟他說,新人為此感到懊悔。
  村主家的味道、氣氛以及老舊的風景,都給新人帶來壓力。
  蕾西亞靜靜地凝視螢幕。她擁有爽朗透明的臉龐,可是在那「外表」底下卻非人類。
  「有什麼讓妳感到在意的事情嗎?」
  「村主先生開始夜間外出的時間點,是我和新人先生與紅霞接觸的隔天。」
  那個名字喚醒了新人體內的恐怖記憶。
  自稱是蕾西亞妹妹的紅色少女,說他沒資格當蕾西亞的主人。因為此事,之後他和蕾西亞的關係變得很微妙。就算蕾西亞不是人類,新人也無法將她當成道具看待。
  「您要『使用』我嗎?」
  蕾西亞以誘惑的態度仰望新人。紅色夕陽映照在她身上,將其染成與紅霞相同的顏色。她總是要求新人做出決斷,表明那是人類的工作。
  新人回答:
  「拜託妳,幫我找出健吾在哪裡。」
  無論是好是壞,這個緊急狀況都削弱了新人的堅持。
  新人答應奧莉佳的請求來到這裡,就是因為他不認為自己辦不到。只要借助蕾西亞的力量,他盤算可以幫得上忙。
  若是為了救出健吾,感覺就能忍受「使用」蕾西亞這個道具。即使之後演變成戰鬥,新人也不認為那是件無聊的事。
  蕾西亞微笑地接受新人的答案。
  「我知道了。」
  新人傳達意志。蕾西亞自動將其翻譯成工作清單,並自動加以實行。
  「請您稍候。我一定會查出來,您的朋友被捲入什麼事件。」

  *

  海內遼收到來電時,人正在米福雷公司的其中一間會議室。
  在他面前,有一位比父親還要年長的研究者。那個人是在前陣子因爆炸事故半毀的東京研究所工作的員工。遼以當成高中畢業後的出路參考為藉口,請身為現任社長的父親安排這場會面。
  「高中是人生當中最快樂的時期,要好好把握,別讓自己留下任何悔恨喔。」
  對方出言關心。
  「請別在意。我晚上會回他電話。」
  那是新人打來的電話。遼有股不好的預感,擔心好友是否又被捲入奇怪的事情。然而,蕾西亞出現在好友身邊後所發生的那些危險事件,總有一天會爆發出無可挽回的局面。遼就是害怕變成那樣,才會來到這裡找真相。
  「東京研究所爆炸的新聞實在太過衝擊,讓我不得不開始思考未來的事。學校的朋友也都在談論這個話題。」
  這當然是謊言。頭髮半白、五十來歲,名為篠原的研究員,尷尬地交叉雙手,吐出充滿煙味的一口氣。
  「警察似乎是朝恐怖行動的方向調查。不過,如果這件事能成為年輕人思考hIE的契機,那也算是有所補償。」
  東京研究所爆炸的夜晚,好友新人邂逅了「人類未到產物」的hIE。米福雷是全球屈指可數,hIE行動管理雲端的平臺企業,擁有超越人類智慧的超高度AI「希金斯」。
  這是很簡單就能推測出來的事情。此外,既然與米福雷有關,就表示眼前的這位篠原或許也跟這件事有所關聯。
  「遼同學打算去念有模擬人因工學科系的大學是吧。」
  「在東京研究所的事件後,我試著調查跟hIE行動管理有關的資訊,然後就著迷了。在調查的過程中,我發現我們公司的系統似乎非常牢固呢。」
  研究員聽到有人稱讚自己的工作,臉上盡是滿足的神情。遼想要套他口風。
  「hIE行動管理雲端的資料,是由網路連繫的多臺伺服器一同分擔對吧。即使其中一臺伺服器損壞,也會有其他伺服器代勞,因此hIE的動作不會停止。」
  遼在會議室內展開自己做的模型圖立體影像,研究員興味盎然地看著他的成果。米福雷在雲端網路方面的定位,是彙整多數製造商行動管理程式的平臺企業。以草創期的遊戲世界來說,相當於任天堂和索尼;以個人電腦的世界來說,則媲美微軟和蘋果,堪稱業界的一大中心。
  「但是,東京研究所是受理定期更新的中樞。明明這裡連同器材都被炸毀了,我們公司的服務卻依然照常運行。」
  米福雷同時也是用來製作行動管理程式的程式──中介軟體AASC的開發商。東京研究所就是為了透過AASC讓hIE適應日趨變化的社會,負責進行定期更新的資訊據點。如此重要的設施半毀,對公司的服務卻完全沒造成任何影響。
  「對業界而言,完美的資料備份與復原,應該是長年追求的夢想,那究竟是怎麼辦到的呢?」
  即使必須無視好友的聯絡,遼也不想錯過這個接近真相的機會。
  「因為涉及公司的機密事項,所以只能在這裡私下說明。」
  篠原年近退休,在研究所內也是擔任管理職,自然不敢怠慢現任社長海內剛的親人。
  「這是從上個世紀的大災害所得來的教訓。就算最糟糕的情況發生,靠雙腳移動的物品依然足以信任。設施遲早會壞,為了讓資料避難,我們早就備好能夠搬運的硬體。」
  此時,遼感覺所有的線索都湊在一塊兒了。而浮現出來的畫面,是超越理論的醜惡。
  讓裝載資料硬體避難的「雙腳」,就是hIE。換言之,篠原所說的其中一隻「腳」,後來到了新人那裡。
  考慮到東京研究所處理的資料量,必須帶出去的量子電腦應該非常重才對。所以,蕾西亞的黑色棺材才會那麼巨大。
  搬運那個的hIE,也得符合嚴厲的規格。由於災害時無法期待無線供電,因此必須搭載蓄電量龐大的電池。而且,即使行動管理雲端陷入無法完全運作的狀況,hIE本身也要能夠行動。那是遠超過一般hIE水準的超高性能機。
  這個「人類未到產物」的設計者,若是米福雷公司的超高度AI「希金斯」,那一切就說得通了。這就是蕾西亞與紅霞的真面目。
  「還真是出乎意料的方法呢。」
  「哎呀,遼同學從小就經常跑來研究所參觀實驗,但自從發生那件事就沒再見過面,這下我總算放心了。」
  遼拚命地擠出虛假的笑容。小時候他曾經得意地在研究所內到處亂晃。明明已經遠離這種地方好一陣子,如今卻因為新人依賴自己的智慧,又不小心再度身涉其中。
  然而,他已經開始後悔了。理由在於東京研究所根本就是黑幕重重。篠原研究員提到「資料成功避難」。要是hIE沒在爆炸後將研究所資料帶回的話,便稱不上「成功」。換句話說,目前米福雷手中至少握有一臺「Red Box」──亦即蕾西亞的姊妹機。
  「畢竟現在的情況也不允許我一直閙彆扭。」
  氣氛變得沉重,連呼吸都有困難。這對遼來說是預料中的狀況。要不要報警,研究員若想隱蔽事實該怎麼辦,他思考了好幾種對抗手段。可是,他無法責難這種自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惡行。
  又來了一通電話,一樣是新人打來的。他真的有種不好的預感。
  「不好意思,我擔心是急事。」
  遼中斷話題,走到走廊上接電話。
  新人的聲音不同以往,口氣顯得緊張。聽完他的話後,遼也變得臉色慘白。健吾居然參加「抗體之網」並破壞hIE,而且今天還沒回家。
  「那麼,你知道健吾的下落了嗎?」
  新人透過電話傳來的聲音,比遼所認識的他還要穩重。
  『蕾西亞說他可能在大井町的產業振興中心。』
  「確定嗎?」
  『蕾西亞找到健吾記錄的資料,他們似乎要攻擊在那棟大樓進行的hIE實驗。』
  遼在說出「那就報警」之前,嘴巴停頓下來。
  「不對,你別過去。」
  實際訴諸言語後,他才感到愕然。
  蕾西亞等人是來自東京研究所。換句話說,門後方那位研究所人員,與這起事件的核心有關。不過,那個人是因為判斷遼是自己人,才洩漏情報給他。
  內臟翻攪扭曲,湧出苦澀的唾液。被新人取笑空有一顆聰明腦袋的他,僅憑一個情報就接連推測出一堆不想知道的事情。米福雷公司不公開搜索理應是自家財產的蕾西亞級hIE,一定是因為不希望警方介入。
  「還是先別報警。」
  然而,新人的乾脆回應卻讓遼全身起雞皮疙瘩。
  『這樣啊,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明明前陣子才面臨生命危險,好友依然理所當然地宣告:
  『我要去救健吾。我想先跟阿遼報備一下。』
  「住手,你瘋了嗎?健吾不是一個人。他現在可是跟一群類似恐怖分子的人在一起啊。」
  『健吾之前幫過我,所以這次輪到我了。』
  遼的臉上不停冒汗,緊張到頭都痛起來。
  「這情報是那臺hIE告訴你的吧?那傢伙可是Red Box耶。面對能否掌控都不確定的hIE,你肯定自己沒被騙嗎?」
  紅霞說的話也一樣。面對蕾西亞與紅霞這樣的存在時,沒有證據就很難判斷,她們是否耍計謀來誘導人類。
  「放棄吧。為這種事賭命,根本沒意義。」
  『沒「意義」的話,那就我來創造。』
  新人從小開始就沒變。是個既衝動,又能毫不猶豫說出這種話的人,所以遼才希望兩人的友誼長存。
  「現在不是耍帥說這種話的時候!再過十年,人類的工作就只剩下跟女孩子培養感情了。讓你的hIE去處理吧,自己淌這渾水幹麼。」
  『健吾是真的很討厭hIE。蕾西亞一個人去,他肯定不會理她。那麼,後續的事就拜託你囉。』
  新人的單純,曾讓理性大於感性的遼獲得救贖。但是,他無法與耀眼的善良好友商量事情。
  遼早就知道了。無論是高中畢業,還是將來哪一天出社會,兩人都不可能永遠走在相同的道路上。

  *

  新人掛斷電話。
  他仰望天際,傍晚的城市上空逐漸落下黑幕。蕾西亞從健吾的終端機找出這個地址後,他們就搭乘全自動車來到大井町。
  「那就是健吾他們打算進行恐怖行動的大樓嗎?」
  大井產業振興中心是活用靠近羽田機場這個地理條件的官營辦公大樓。這棟地上三十六層樓的高科技建築物,擁有嚴密的警備。
  「希望能在開始之前趕上。」
  這棟建築物使用了前JR車輛中心的部分用地,因此占地廣大。
  在廂型車內,蕾西亞告訴新人:
  「我把裝置設定成感應器模式,用它偵測大樓內部,目前已出現裝有滅音器的槍聲。」
  聽到說有槍聲,新人的身體僵硬如石,無法動彈。剛剛才對遼大放厥詞,如今的行動卻與那些帥氣的臺詞大相逕庭。
  臉上肯定掛著沒出息的表情。少年咬緊牙關,用雙手大力拍打自己的臉頰。不是只有新人害怕而已,健吾應該更加痛苦。而且,新人身邊還有蕾西亞在。雖然她曾經讓新人捲入大事件,卻沒背叛過他。
  或許新人真的是個會輕易相信對方的天真男人。不過,他還是勉強露出笑容,並刻意吐出讓自己無法回頭的話語。
  「在這裡猶豫不決也沒用,我們上吧!」
  蕾西亞總是會協助做事不經大腦的新人達成目的。
  「想要介入戰鬥,救出村主健吾,是件非常困難的事。由於大樓內部的警備系統還在運作,邊解除邊侵入的話,我們會被視為新的敵人。」
  新人審視自己的打扮,他正穿著蕾西亞在來這兒途中買的樹脂材質連身服與手套。接著還要戴上摩托車用的全罩式安全帽,若以這身裝扮侵入大樓,那就是十足十的攻擊犯了。
  「為了救出村主先生,以不驚動大樓內部警備系統的方式潛入比較恰當。」
  停在小巷子裡的廂型車後車門開啟。蕾西亞剛才在裡面換衣服。她身穿與新人初遇時的黑白色緊身衣,模樣很撩人。一想到像她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是屬於自己的「道具」,就讓新人興奮不已。
  「那種事妳辦得到嗎?」
  蕾西亞動了一下淡藍色眼眸,將新人的視線誘導至車內。展開內部構造的黑色棺材,橫躺在她坐的載貨空間裡。
  「您忘了在我們相遇的那晚,我曾經使用超穎物質炮擊將敵人透明化嗎?」
  她對摸不著頭緒的新人招手。
  「可視光線無法捕捉到我們。」
  新人在蕾西亞的催促下,戴上護目鏡型終端與安全帽。若將折射率為負的超穎物質直接塗抹在皮膚上,效果將因汗水而變得不安定。
  呈樹狀展開的Monolith發了兩次光。在身上包覆超穎物質之後,特定頻率的光線便會全部折射流到他們背後。所以無論從哪個方向來看,他們都是完全透明。
  然而,這會導致原本進入眼睛的光線也跟著消失,視野變得一片漆黑。
  「請啟動護目鏡型終端。我會將Monolith的聲音探測資料轉換為立體影像,投影到新人先生的視網膜上。」
  在一片黑暗中,只聽得見蕾西亞的聲音。新人掀開安全帽的面罩,打開護目鏡的開關。
  護目鏡開始在新人的視野裡顯現黑白世界。某個發出聲音的東西,在漆黑背景中描繪清晰的輪廓,然後又緩緩地逐漸消退。那是魔法般的美麗夢幻風景。
  透明化的新人,在聲音視覺化的無色世界裡觀看外界。他嘆了口氣。
  「總覺得自己變成某種不是人類的生物。」
  在黑白的知覺中,新人突然蹦出一個想法──非人類的蕾西亞所看到的世界,究竟有跟自己一樣嗎?
  「即使變透明,還是有不出聲便無法對話的缺點。要是可以植入通訊器就好了。」
  「再怎麼說,手術的難度還是太高了。」
  「那麼,請您咬著這個。」
  蕾西亞用透明化的手,將一個橡皮擦大小的白色物體放進新人口中。用臼齒咬下去後,那東西像口香糖一樣變形。
  「這是潛水用的海中對講機。從這個齒套型對講機發出的電流會刺激聽覺神經,合成能讓腦部直接聽見的聲音。」
  「這種東西是什麼時候買的啊?」
  「我預料可能會發生這種情況,事先準備的。就算閉著嘴巴也能讀取,所以說話時別開口喔。一旦開口讓聲音外洩,可是會被人發現呢。」
  『這種時候,就別用姊姊的口氣說話了。』
  新人試著不發出聲息說話,接著便聽見電子音──藉由嘴巴與喉嚨的動作類推言詞,再轉化成數位語音。
  腦中傳來對講機合成的蕾西亞聲音。
  『因為是潛入,所以請將行動終端留下。如果那個被感應到,就會暴露我們的位置。』
  蕾西亞本來就是透過揚聲器講話,因此這對她來說是易如反掌。
  新人交出行動終端後,蕾西亞將其電源關掉,放在全自動車內。這麼一來,他與外界的聯繫就中斷了。
  護目鏡的視野並非透過光線,而是由聲音構成白色影像,新人在那之中看見蕾西亞的身影。她正從車裡拿出裝置。
  『在裝置設定成感應器模式的期間,傳來的資訊量會超出我的處理能力。為了讓我能做出正確的「舉止」,請您牽住我的手。』
  單手提著沉重裝置的她,戰戰兢兢地伸出左手。新人一握住她的手,纖細手指便輕輕用力。新人感覺到她的柔軟身體靠了過來。
  『這樣會不會太近啦?』
  『就算我想遵從行動管理程式的指示,資料庫裡也沒有針對感覺不到我的人,所能使用的適當「舉止」。因此,乾脆專心扮演新人先生的女伴,負擔會比較少。您討厭這樣嗎?』
  新人在照理不會有體味的她身上,嗅到一股甘甜的味道,心跳跟著加速起來。
  『來確認一下是否完全變透明好了。』
  新人扶著腳步不穩的蕾西亞,從小巷子裡走到大馬路上。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堂堂走向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兩人──因為看不見。
  新人他們接下來將違法侵入禁止進入的大樓。若是露出馬腳,說不定會被警察逮捕。
  『如果這次失敗,也許會害蕾西亞被沒收,我倆從此分開。就算這樣,妳還是願意配合我的任性嗎?』
  『因為這是新人先生決定的事情。』
  她的聲學影像輕輕將頭靠在新人身上。
  沒有心的hIE不可能反抗。而且她是「道具」,身為所有者的新人,為了自己的目的「使用」她並沒有錯。只是新人在情感上無法完全切割而已。
  『新人先生呢?不會後悔嗎?您很有可能會因此喪命喔。』
  『我會努力不讓那種事情發生。』
  雖然事前就知道風險,但被人如此重新確認自己的意志,新人依舊會緊張。
  『而且,我要做什麼,最後還是由我自己決定。不是嗎?』
  蕾西亞微笑。那也是為了減輕新人負擔的類比入侵。
  『那麼,請您也將我的答案當成是那樣吧。』
  在由聲音構成的世界中,兩人前往的大樓外觀,與透過視覺看見的影像完全不同。大樓表面浮現波紋般的白色漣漪。那道波紋以十五樓附近為中心,一層一層逐漸往上擴展。健吾他們就是在那裡戰鬥。

  *

  大井產業振興中心是一個高度情報管理設施。非屬於大樓內部系統控管的無線通訊,都會被遮斷。因為身上裝滿感應器與記錄媒體的hIE要是被帶進來,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竊取情報,所以必須採取這種對策。這對處理高機密度情報的設施而言,是重要的安全措施。
  在所有東西都以無線連結的現代,這個特性是會致命的。相對於完全不能期待外部的無線機器支援,大樓內部警備方卻能不受限制地使用他們管理的hIE與自動武器。只對外來的東西進行管制,預先設置在內部待命的部分則毫無設限。
  健吾躲在走廊轉角,將身體靠在牆上。
  周圍全是戰場。透過滅音器,彷彿洩氣的射擊聲在走廊響起。
  「我受夠了,我受夠了。」
  他俯視手上的槍枝,雙手顫抖不已。
  「為什麼會對我們開槍啊?」
  健吾汗水淋漓。腳被擊中的同伴扭曲著身體,發出慘叫。對方一開始是用鎮壓用的橡膠彈。但在「抗體之網」的人用槍破壞幾臺警備用hIE後,便改用實彈。
  現場瀰漫鮮血的氣味。
  大樓走廊上,躺著警備用hIE的殘骸。上面的商標寫著「真宮防」。那是也有供給軍用無人機給日本軍的綜合軍需企業,是無人機業界之雄。
  幾個小時前自己還在學校上課,如今那已恍如一場夢。被逼到絕境的噁心緊張感上身,揮之不去。
  「無人機派不上用場,就讓人類發動攻擊,太沒道理了!」
  他們這群門外漢能活到現在,只有一個理由。
  走廊深處傳來鈍重的聲響。槍聲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悠閒的少女聲音。
  「二十樓北側通路,鎮壓完畢。『D-2』幫受傷的『D-8』打鎮痛劑,並送往確保的通路後方。很痛吧,辛苦啦。」
  紅黑色的hIE,紅霞破壞了警備用hIE。身為「抗體之網」的領隊,她完美地完成工作。
  健吾等人被編進負責侵入的D班,在危險與極限的緊張中,衝到二十樓便已精疲力盡。不過,目前只出現三名傷者,無人死亡。考慮到他們真的被人開槍,這可以說是奇蹟般的結果。
  「所有人往這邊移動。要是警備人員從後面迂迴過來會守不住,那樣太危險了。」
  疲勞困頓的侵入小組從走廊陰影處現身,健吾也走出牆壁上布滿新彈痕的北側通路。紅髮的紅霞腳下,倒了一個身高達兩公尺的「真宮防」製警備hIE。殘骸上面插著刀具型的大型裝置。
  「『D-9』負責掩護我到二十一樓。再來是會議廳櫃檯的樓層,那裡可能會遇到人,要小心行動喔。」
  配給的細項圈型行動終端,傳來一陣彷彿痙攣的搔癢感。被分配到「D-9」這個隊員編號的健吾,收到個人傳喚。
  為了停止那個搔癢感,健吾只好不甘願地應召。某人在他背後吹了一聲口哨。是後面的襲擊隊同伴在調侃他。
  「拜託饒了我吧。」
  健吾以乾燥的嘴巴啐道。健吾也好,其他襲擊隊的人員也好,他們都只是將怨氣發洩在hIE身上的門外漢。要不是有紅霞在,這樣的恐怖行動早被鎮壓。就算有誰死了也不奇怪,所有人都清楚這點。而出現犧牲者這種事,就表示自己有可能會死。
  只要遵從命令就會贏──在這極限狀況中,他們已經放棄思考,選擇盲從。
  紅霞一滴汗也沒流,露出燦爛的笑臉。一聲低喃透過項圈型終端,傳至低著頭移動的健吾耳裡。
  『如果表情不多配合大家點,可是會被排擠喔。』
  因為這棟大樓的特性,沒有人懷疑紅霞是hIE,全都將她當成是值得信賴的人類隊長。一般而言,根本就不會有人想到,超出常識的「Red Box」會出現在自己面前。
  「『D-9』報到。」
  健吾報上自己被分配到的編號。到頭來,他只是汗流浹背地跟在擁有壓倒性能力的紅霞背後跑而已。從委託紅霞這臺hIE將人性的憎恨自動化,開啟這場扭曲的聖戰來看,人類就是因為無能才會被當成機器的跑腿。這世界已經脫離常軌。
  『很好。就算說我不是人類,也不會有人相信你的。』
  紅霞搖曳著紅髮,走向緊急逃生梯。
  「警察已經包圍這棟大樓的一樓,所以動作要快。我會負責突破敵人開路,抵達二十二樓前,大家可別受傷囉。」
  健吾用力握緊手上的槍枝。他根本沒有勇氣在這陣狂熱與恐怖中,揭發紅霞是hIE,潑大家冷水。
  在性命交關的場合,大部分的欺瞞都會被放過。就跟人們在社會中,為了生活與經濟活動利用hIE一樣,健吾也只是做出妥協而已。
  「就算興奮也絕對不能忘記,能開槍的對象只有hIE喔。」
  作夢也想不到代替自己表達憤怒的紅霞本人居然也是hIE,他們一同發出吶喊。紅霞用巨大刀具型的裝置一刀斬斷緊閉的防火門,然後以健吾根本無法反應的速度衝了進去。門後方傳出燒灼大氣的強烈閃光。槍聲短暫響起。
  「『D-9』後退,用跑的!所有人以轉角為掩護進行射擊,等確實後退之後再開槍。」
  伴隨著陣陣濃煙,已經有幾個金屬製的人類從防火門對面衝了出來。一個、兩個,總共有三個人。腳步聲緊逼在爬著逃命的健吾後面。
  警備hIE無視紅霞,直接瞄準健吾等門外漢,他們隨時會被射中。絆到腳跌倒的健吾,臉部擦到地面。最害怕被同伴誤射的他,用力縮緊身子。
  在搖晃的視野中,他看見紅黑色少女從煙霧深處竄出。那舞蹈般的腳步聲,在接觸地面的瞬間轉成極為沉重的聲響。在衝擊透過地板傳到健吾臉頰的同時,全身穿著重裝備護具的警備hIE,被紅色刀刃從背後刺穿。兩臺警備hIE立刻對紅霞的接近做出反應。
  要揮舞大型裝置,這距離實在過於接近。紅霞從掛在腋下的槍套拔出大型手槍,對準hIE的側頭部扣下扳機。現場響起一道並非透過滅音器的巨響。
  還在運作的大型警備hIE將槍口對準她的背後。像是以腳跟輕撫下巴,紅霞使出一記超高速的後迴旋踢。那臺hIE的頭部瞬間被踢飛。從她腳跟射出的銳利金屬樁,刺穿了hIE的頭部。
  「這樣就結束了。」
  戰場上的紅霞充滿耀眼的自信,展現出令人敬畏,又無法移開視線的力量與洗鍊。
  連扣扳機的機會都沒有的襲擊隊走了回來。現在這個局面,已經讓人搞不懂他們到底是來幹麼的。健吾的心中燃起一股怒火,他咬緊牙關。
  「我們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對冒牌貨的反抗精神凋零。大多數的人都不是自願墮落,而是像健吾這樣因不可抗力而妥協屈服,一點一滴地逐漸崩壞。
  面臨生命危險,被迫進行不想做的工作,疲憊讓頭腦與情緒都到達極限。然而,正因為頭腦處於這種異常的狀態,最後才會做出合理的選擇。
  健吾往下一看,發現倒地的警備hIE手臂還在動,金屬的手伸向手槍。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身體已先採取行動。
  看見零件飛散,在地上痙攣彈跳的hIE時,健吾尚未察覺是自己下的手。他對即將損壞的hIE開槍。鼻腔充滿硝煙的味道,讓他有點想咳嗽。這是他第一次自己動手破壞hIE。
  扳機的後座力讓槍口劇烈搖晃,這段期間內,健吾依然持續射出子彈。自己以現在進行式沾染上罪惡的感覺,讓他繃緊臉孔。
  「野蠻人。」
  嘴裡傳出啜泣般的聲音。自己真的做出了野蠻的事情。
  『很行嘛。要不要真的試試看當我的主人啊?我一定會讓你活著回去。』
  項圈型終端傳來的細語,滲進麻痺的腦袋。
  「那是不可能的。」
  『那我們來賭賭看吧。』
  在槍聲如雨之中,少女單單對健吾一人誘惑地說道:
  『要是不想死就叫我一聲,我會去救你的。』
  現場在不知不覺中,彷彿拿著水管灑水,痛快地接連響起透過滅音器的槍聲。或許是受到健吾的影響,所有人開始對至今仍在微微顫動的hIE降下致命彈雨。無法抵抗、嚴重受損的機體是最好的標靶。沒有人拭去臉上不斷噴出的汗水,大家都一副發狂的模樣。
  跟「抗體之網」志願者過去所使用的工具或鈍器相比,槍枝更能輕易地破壞hIE。
  「各位的表情變得不錯呢。我會讓你們獲勝的。」
  少女一問:「你們想贏嗎?」除了健吾以外,所有人以激情遮蓋恐懼,回答:「想!」其實真正想贏的並非健吾等人,而是將紅霞送來這裡的某人。
  將達成目標自動化的是hIE,並且連聽從那臺hIE的他們,都被當成不是人類的道具。這讓健吾感到噁心得不得了。

  *

  感覺變得不像人類。
  新人慎重地走在由周圍物體的回音建構出來的黑白世界。蕾西亞發出的微弱聲音在反射回來後,擴張了白色立體影像的世界。在前往二十二樓的漫長旅程中,電扶梯只能搭到十五樓,剩下的必須依靠樓梯前進。
  腦袋裡直接傳來蕾西亞的聲音。
  『對不起,沒辦法搭電梯。』
  『沒關係啦。託透明化的福,真的是省了不少力氣。』
  超過一百公斤的裝置重量,讓他們無法使用電梯。因為有載重限制的電梯,每次都會偵測重量,即使變透明,搭上去還是會被發現。
  『而且變成透明人到處走動,感覺滿爽的。』
  若被逮到,可不是鬧著玩的。然而,不知道是冒險精神,還是什麼造成的興奮,讓新人得以承受這份恐懼。
  新人他們通過二十一樓的豪華會議廳櫃檯,走上大樓梯。樓梯平臺站了兩位年輕的女職員。她們沒發現透明化的兩人,正站著說話。產業振興中心的二十二樓到二十五樓是綜合會議廳,據說就連國際會議也會在這裡舉辦。
  雖然兩位女性職員都是清秀的美女,但在黑白的視野裡,看起來像是未經塗裝的人偶。
  人工大理石的宏偉階梯上,鋪了能吸收腳步聲的地毯。擔心重量會讓地毯凹陷的蕾西亞,打算遠離她們。
  『不好意思,又要麻煩您牽我了。』
  蕾西亞靠了過來。hIE的行動判斷負荷最重的時候,似乎是在初次見面,還不知道該做出何種「舉止」才適當的對象面前。所以,蕾西亞才會徹底扮演同行者緊貼著他,以避免讓「舉止」的部分變得複雜。
  「會議廳那裡還在做實驗嗎?」
  「他們好像拒絕讓警察的直升機降落。」
  明明在距離新人他們只有一公尺左右的地方擦身而過,女性職員們還是完全沒發現兩人。
  現在的新人好像真的不是人類,而是某種潛藏在空氣中的隱形生物。
  蕾西亞將裝置恢復成接近棺材的緊密形狀,謹慎地用雙手抱住。
  穿著制服的大人們,零星地分散在大樓梯附近站著聊天。那些聲音在牆壁與地板反射,於聲音構成的世界裡浮出鮮明的白色影像。
  「那些人的想法真奇怪。說什麼每天都有人威脅,就算延期也只會重蹈覆轍。」
  在與女性職員們擦身而過時,香水味穿過安全帽傳進新人的鼻腔。這讓他產生一股在做壞事的興奮感。有種強烈的解放感。
  明明怕被發現而戰戰兢兢,但心臟卻快要爆炸。新人隨意看向她們別了名牌的胸口,視線也盯著她們穿著窄裙的臀部。要不是知道沒人看得見自己,新人在平常絕對不會做這種事。
  『我好像變大膽了。』
  『看來主人很享受當透明人。』
  新人背脊發涼,他在瞬間忘了蕾西亞正倚靠在自己身上。全身開始冒冷汗。剝掉幻想的氣氛後,感覺自己變得十分渺小。
  正因為蕾西亞沒有感情,所以才能以正確的「舉止」動搖新人的內心。雖然明白這點,但那看似吃醋的樣子,依然讓他悸動不已。
  『看來健吾他們沒經過這裡。』
  『除非變成透明人,否則不可能從玄關正面突破。』
  蕾西亞審慎回覆。這表示新人本身希望她做出這種反應。
  『這麼說來,因為這裡是客人用的出入口,所以其實應該監視得很嚴密。』
  『若從後門進入,可能會被捲入嚴酷的戰鬥。在沒有賓客和職員的地方,警備hIE也能使用殺傷力較高的武器。』
  『真的是那樣嗎?』
  一想到健吾有可能中槍,新人就臉色發白。
  『請您放心。紅霞也有參與「抗體之網」的襲擊行動。』
  新人想去找健吾,他把這個意思交給蕾西亞自動化。「抗體之網」則是委託紅霞。雖然有些地方讓人無法釋懷,但新人覺得若能避免有人犧牲,那樣也沒關係。
  爬上大樓梯後,二十二樓的走廊被細分成左右兩條。
  『進行實驗的大會議廳,是打通二十二到二十四樓,耗費三層樓的空間建造而成。議席被設計成階梯狀,愈往深處走就愈高。二十五樓是會議廳的監視室,實驗人員都聚集在那裡。』
  健吾他們的目標也是這裡。新人跟蕾西亞先抵達終點。
  沒有人看得見讓可視光線折射穿透的他們,連精密的攝影機也不例外。
  『請您停下來。再往前三步的地方,有為了防止來客攜帶危險物品的X光照射線。目前的設定是不能讓它穿透的頻率。』
  新人慌張地停下腳步。不可思議地,他不認為那是多大的障礙。
  『那我們要怎麼過去?』
  『讓它讀取假情報。我會將警戒區域投影到您的視野內,請您配合指示,在三秒內穿過那裡。』
  蕾西亞的裝置在設定成感應器模式後,會帶來連她自己都無法完全控制的高度負荷。可是,她讀取大樓內部錯綜複雜的情報,並加以介入改寫的能力,正是人類未到的領域。
  新人的黑白視野中,出現一個橘色的帶狀警戒區域。警戒區上空同時浮現「30」的數字,並開始倒數。
  『解除電子戰模式的鎖定。在「Black Monolith」的虛擬空間內對大樓進行完全模擬,修改大樓內部的系統即時資料。介入大樓內部系統,進行三秒鐘的資料轉錄。』
  由於沒有指示透明人正確「舉止」的雲端,因此她佇立原地。周圍有許多正在等待實驗結束的相關人士,但她也沒有表現出人類舉止的餘力了。
  『把手伸出來,我牽妳到對面。』
  新人緊緊握住她柔軟的手。隔著手套傳來反握的觸感,讓他感到興奮。紅霞曾對新人說過,戰鬥之所以無聊,是「使用」道具的主人有問題。不過對他而言,這是值得去做的事。
  在倒數至零的同時,新人拉著她的手衝過警戒區。之後他停下快要不聽使喚的雙腳,安全帽也感覺很沉重。
  蕾西亞無視滿身是汗的新人,看起來一臉平靜。作為道具的她沒有休息,持續一步步地實現少年的意思。
  『後續還有零星的警戒區,我們走安全的捷徑吧。』
  蕾西亞將大會議廳所在的二十二到二十五樓立體圖,投影到新人的視網膜上。一看見那條紅色亮線標示的路線,新人差點忍不住開口發出聲音。
  『妳說捷徑,這是會議廳裡面吧?』
  『在那些想於議場內部討論機密事項的議員反對下,這裡按照慣例不會進行精細的檢查。雖然進去前的警備很嚴密,但議場內部是空白地帶。』
  大樓輕微搖晃。看來戰鬥已經蔓延到這附近。
  從議場逃出來的人們,接連開門走到走廊上。有人面無血色,有人怒氣沖天,大家都在抱怨受不了了。
  『我們走吧。既然裡面的人會幫我們開門,那樣正好。』
  可是,警備hIE就守在門邊。新人實在不認為身高達兩公尺的大型hIE,會眼睜睜地放他們過去。
  『要跟出來的人擦身而過,空隙卻只有五十公分左右。』
  新人躊躇不前,鼓舞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
  『根據事前調查,這樣它們,就無法察覺,所以我建議從正面突破。』
  蕾西亞的準備是完美的。新人只要替自己負責,並聽從她的意見就行了。
  『都來到這裡了。我相信妳。』
  門從內側開啟,顯示大音量的白色波紋自議場傾洩而出。
  廳內出來的中年男性用力打開門扉,新人在內心告訴自己不要害怕,然後從大大的門縫中穿了過去,期間他只用手指瞬間壓了一下雙開門的門扉。
  就連警備hIE也沒感應到新人在眼前使出的騙術。
  衝進去的議場裡,充滿了聲音。其中一邊的角落設有寬廣的講壇,那裡站了一位盛裝打扮的女子。而另一側有一條近五十公尺長的陡哨階梯,並配合階梯在上段設置了議席。
  新人站在議席與講壇之間的寬廣空間。若順著階梯狀議席旁邊的樓梯往上爬,二十三樓的門扉正好就在中間。最深處的門扉後方是二十四樓。
  議席非常分散。長髮女子持續發表言論。
  這是實驗。
  新人的頭腦雖然不好,但也曾經調查過父親的工作。讓hIE政治家與人類政治家一同站上議會的計畫,被期待用在因瀆職導致地方政治崩壞的地區,或是紛爭地區。為了直接反映從問卷與網路抽出的市民意見給議會,他們讓「架空的人類」說話。至今以來將意見彙整成立法草案的工作,或透過會議質詢與答辯來完成立法的工作,都必須交由專家處理。父親想在次世代型社會研究中心,打造出能將這些工作全部自動化的hIE。
  『那就是「命」嗎?』
  新人停下腳步,仰望「她」的臉。講壇上那位穿著套裝的女性型hIE,正盡全力繃緊有些天真的表情。
  「機器人政治家是為了維持議員素質所打造的系統。在日本,議員長期遭選民指摘素質低落。因此,當日本處在國民對政治非常失望的時候,這個計畫就會定期被人提起。」
  「命」在他頭上發出強而有力的聲音。這個實驗,是讓「命」與議場的人們辯論其本身的必要性。
  某個階梯議席,有位三十來歲的男性議員,其桌子在新人的視野裡浮現白影。他透過麥克風對「命」提出反論。
  「就算多了hIE議員,人類議員的素質也不會提升。不光如此,若是人類議員因為有hIE議員在就敷衍了事,反倒比較有可能害素質下降吧。」
  「目前的政治學已經預測不會下降。而且,萬一素質真的下降,意見總結hIE的本旨仍舊是為維持民主主義。既然人們的意見在政治現場會被自動提出,那麼認為『我』這個存在有害的意見占多數時,『我』應該會自己向議會提出禁止hIE議員的法案。」
  新人也曾在教科書上,讀過「她」說的這些話。不僅少年不太能理解,這裡的議員似乎也無法接受。
  幾位議員從階梯議席起身。他們丟下一句「已經夠了吧」,就直接走向出口。
  看來無論成功與否,實驗本身都不怎麼熱絡。明明盯上實驗的恐怖分子已經來到附近,議論依然冷清,難怪會有人逃走。
  『紅霞他們在二十一樓交戰中。』
  一旁傳來人的氣息。蕾西亞也侵入議場內了。
  或許是對熱絡不起來的議論感到疲憊,參加者個個表情險惡。
  此時最深處,二十四樓的門開啟。在黑白的視野中,一名穿著合身西裝、體格良好的男子走下議場的樓梯。
  男子開口說道:
  「雖然不在實驗預定內,但可以讓我加入吧。我是負責提供這棟大樓警備hIE的真宮寺。」
  「我知道了,請您儘管發問。」
  「命」催促真宮寺發言。真宮寺提出窺探態度的問題:
  「你們這些hIE議員,早就不是新鮮的計畫,卻至今仍未實現。每次計畫都一定以失敗收場。妳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她」很公平,對自己不利的事也毫不隱瞞。
  「因為hIE議員無法對應緊急狀況時的輿論。若輿論出現極大的波動,敏感察覺到這點的『我』,就會要求政治做出反應。例如,當輿論傾向戰爭時,『我』有可能遵從民調結果,將國家導向最愚昧的方向。」
  黑髮hIE光明磊落地說明自己的缺點。
  「『我』會無限制吸收市民們的要求與抱怨。因為hIE議員是一套系統,將人類對社會的反應,轉化為方便電腦處理的資料。『我』在議會進行答辯與質詢,只不過是要讓人們內心那些無法資料化的要求與不滿表達出來罷了。如果市民愚昧,那『我』就會將那分愚昧化為看得見的形式。」
  「難道妳不認為那是一種系統上的缺陷嗎?」
  真宮寺的問題,就連諷刺都充滿鬥志。「命」的態度既不激動,也不冷淡。因此,只要有人帶著強烈的熱情介入,議論就會奇妙地讓人覺得白熱化。
  真宮寺很有魄力。
  「民眾對政治家沒有期待,才會出現hIE議員的聲浪。因為所謂的自動化,就是人類不發揮個人特質,也能獲得一定的結果。之所以會想把人類的工作委託給hIE,是民眾對人類的期待下降,感到失望的緣故。」
  「命」在講壇上擺出傷心的表情。
  「所謂的自動化,就是將人類的工作整理成準則,做出機械性遵循該準則的連續作業。即使是在對人的領域,隨著外食連鎖店與加盟型零售店的準則高度化,這樣的自動化也從二十世紀開始持續了百年以上。以廣泛的角度來看,不如期待這個比人類更加遵守高透明性程序、更加忠實程序的「表象」,還比較輕鬆。」
  新人愈聽愈心寒。雖然「命」是在講解自動化的理論,但「她」不過是匯集人類的意見說出來而已。那些讓人覺得冷漠的話,全都是人類本身在社會上,實際對人類同胞說過,東拼西湊出來的結果
  人類將人類當成不必要的東西持續排除,這樣的寂寞,正在全世界到處擴散。
  『這是能用「便利」來合理化的事嗎?』
  就是因為不能,「抗體之網」才會拿起槍枝反抗。
  不知為何,新人開始對自己維持透明人的模樣感到羞恥。在定食店二樓的老舊房間裡,健吾持續參與「抗體之網」的行動,一定是因為現實就在那裡。
  『我不知道新人先生的想法如何。不過,這件事的必要性,高到讓政府撥預算舉辦大規模實驗的程度。』
  蕾西亞仍然陪伴在新人身邊。兩人沒辦法離開這個原本只想拿來當成捷徑的議場。
  『新人先生覺得這個全自動的世界「很荒謬」嗎?』
  新人無法回答她的問題。他是來阻止健吾的。可是,他沒有想過好友究竟是為何而戰。
  真宮寺並未就座,持續站在樓梯中間俯視「命」。
  「只要正確遵從『程序』就不需要人類,這種說法怎麼可能不會產生疑問和鬥爭。如今這場實驗不也遭到攻擊了嗎?」
  「目前,次世代型社會研究中心正在營運一座能徹底模擬都市生活的城鎮,進行『是否有可能將一切都委託機器』的實驗。根據這個實驗結果,或許能夠回答真宮寺先生的疑問。」
  健吾他們就是打算破壞「這個」。近距離看見目標,讓新人產生一股切身的緊張感。
  現場的熱情也傳到新人身上。在聲學視野的黑白影像中,真宮寺這名人物就是擁有如此的威勢。
  然而,剛開始捲起的熱氣,馬上就被大樓激烈的搖晃大幅攪亂。爆炸聲直接震動大氣,延續幾十秒都不見停止。
  接著,議場的人們都緊盯上方。
  有東西從上面飄了下來。那是成千上百的微小輕盈碎片。
  理應是密閉空間的議場內,正飛舞著類似花瓣的東西。無聲的花瓣在透過周圍反射的聲音浮現在聲學視野裡,形成一幅玄妙的景色。
  在超過地上二十層樓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會自然飛來這種東西。
  人們感到困惑不已。
  由於狀況實在過於脫離常軌,他們甚至沒機會感到驚慌。現場的緊張感達到飽和。
  不過,新人在抓了一片花瓣後,感覺全身被人潑了冷水。他在遇見蕾西亞的那晚,也曾見過一模一樣的東西。
  那是操縱機器發狂的花雨──
  他忘了自己是侵入者的立場,想出聲警告眾人。這時,某人握住他的手,力道足以讓骨頭咯咯作響。
  是蕾西亞。
  『我們不用理會,負責警告的人馬上就要到了。』

  *

  在新人他們遇上花雨的幾分鐘前,健吾他們也面臨了出乎預料的狀況。
  他們在抵達大會議廳的櫃檯樓層──也就是二十一樓後,遭到警備hIE的激烈槍擊,導致寸步難行。「抗體之網」是透過緊急逃生梯上樓。在大樓防災上,緊急逃生梯通常會設置在容易從通路抵達的位置。站在防禦方的立場,若是不能在這裡阻止敵人,會議廳的客人就會暴露在危險之中。所以會議廳的警備方,也早就研擬了針對這種襲擊方式的對策。
  就連打頭陣的紅霞都難以前進。她占據了二十一樓緊急逃生梯的空間。不過「真宮防」的警備hIE並非阻擋在他們襲擊隊的去路,而是將戰力集中到會議廳櫃檯跟走廊,固守陣地,害得他們根本無法前進。
  換句話說,就算健吾他們有辦法跟在紅霞後面突破敵陣,依舊會被二十二樓的守備隊擋下來。若是二十一樓的守備隊趁機發動反攻夾擊他們,姑且不論紅霞,健吾等人必定是死路一條。
  就在此時,其中一位精疲力竭的志願者,突然說出奇怪的話。
  「你們有聽見歌聲嗎?」
  然後,他們在大樓壁面目睹一陣劃破空氣的震動。與此同時,地板、牆壁以及天花板像是遭到猛烈毆打,開始劇烈地橫向搖晃,讓所有人都踉踉蹌蹌。玻璃碎裂聲與爆炸聲,一口氣淹沒了他們。健吾也無法抵擋,跌倒在地。
  他在充滿飛塵的走廊起身。由混凝土與不透光素材製成的壁面裂開。
  「……花?」
  他們所在的窗邊走廊有一面厚實的牆壁,而牆外理應是廣闊的大井町市區才對。可是,現在大樓壁面上多了道沾滿塵土的新裂縫。一個看似直升機巨大旋翼的物品崁在那道傷痕裡。地板上堆滿散亂的大型瓦礫,幾乎無處可站。
  不過,比起直升機本身,他們更在意那表面異常的模樣。性質上是金屬板的旋翼表面,居然布滿了色彩鮮豔的花朵。
  高層的大樓風微微滲了進來。
  「它撞進大樓了?」
  健吾茫然地看著爬滿花朵的直升機。其旋翼仍然試圖迴轉,不停抖動並冒出火花。
  「是採訪直升機。用猛烈的速度衝撞二十二樓的牆壁。」
  那道聲音,讓呆站原地的他們,反射性提高警覺。紅霞回來了。
  然而,採訪直升機到附近這點滲透他們的意識之前,紅霞開口說道:
  「動手時機囉。警備方為了引導客人避難跟處理直升機,已經無法維持對付我們的戰力。」
  襲擊隊員們彼此交換不安的視線。但是,這些只能前進的門外漢,早就放棄自己做判斷了。
  明明自己也是hIE,她卻大言不慚地說道:
  「接下來要一口氣突破到『命』進行實驗的會議廳,就趁機複述一次『抗體之網』的理念吧。所有人都不准對人類出手!保護人類,只能對hIE扣扳機。」
  她出言激勵不知自己已經化為持槍暴徒的襲擊隊。
  「大聲複述!」
  紅霞充滿幹勁,將刀具型的裝置插在地板上。
  「『抗體之網』要守護人類、人類社會以及人類文化!」
  襲擊隊自暴自棄地大聲複述。
  「『抗體之網』絕對不會對人類開槍!」
  每複述一次,原本不安的襲擊隊眼神,逐漸充滿非做不可的狂熱。
  「只能在領隊的指示下開槍!」
  凍結部分思考,逐步建構紀律。紅霞確實是個「讓人取勝用的道具」。
  這個機器奪走了健吾等人戰鬥的「意義」。不過,反正健吾也得不到正確世界的解救,所以他選擇配合因疲勞、狂熱與恐懼而激昂的同伴。令人不甘心的是,他超級想破壞那些能開槍的目標。
  紅色少女型hIE向漲紅臉的隊員問道:
  「好,我問你,如果有我沒指示的對象衝過來揍你,你要怎麼辦?」
  「如果對方是人類,就不開槍讓他打!」
  紅霞高興地露出微笑。
  「合格。」
  他們能做的,也只剩下放棄思考,跟著她走而已。
  闖進二十二樓的行動,簡直就像一場襯托紅霞這位女演員的表演。她看穿了警備hIE的配置,用大型裝置的雷射連同牆壁一起打穿。警備hIE以牆壁為掩護,對從容靠近的紅霞開槍。紅霞抽出防彈背心上的刀子與手槍,用它們展現魔法般既快速又出色的技巧。她的每一個「舉止」都充滿洗練與精湛,令人不禁懷疑她之前是否為了讓襲擊隊習慣而留了一手。
  原本擔心來自二十一樓的夾擊,根本連開始的機會都沒有,這裡的防線就被突破了。沒有心的她,並不會對戰鬥感到悲愴。正因為她只有外表,所以在破壞的過程中,甚至美麗到讓人覺得輕率的程度。
  一踏進會議廳前面的走廊,腳下是地毯,內部裝潢也突然變成舒適風格。接著,聲音充斥現場。
  穿著西裝的出色大人們發出慘叫,慌張逃竄。持槍的健吾等人才明瞭,自己是不容於日常生活的異物。
  「『抗體之網』不會對各位開槍!請放心吧。」
  健吾大喊。不可能會有人相信持槍突破警備到此的他們。可是,他忍不住要呼喊。
  「請放心,我們全體是站在人類這邊的。」
  當然,沒人理會他說的話。
  「殺人凶手!」
  「救命啊。」
  「快叫人報警!」
  槍聲毫無顧忌地響起。紅霞以驚人的手腕,排除了這層樓的警備hIE。
  客人們陷入混亂。就在完全沒人理會健吾他們之際,一位襲擊隊的成員朝天花板開槍。
  「給我安靜!」
  眾人抱著頭彎下身體,只剩下襲擊隊還站著。
  「你在幹什麼!我們想做的不是這種事情吧。」
  健吾衝向開槍的同伴。射完一個彈匣的子彈後,男子虛脫地垂下手臂。
  健吾覺得世界如此嚴厲是一種不公平。世界總是分成痛苦與快樂兩邊。就連在日本,健吾家也跟百年前的房子沒什麼不同。
  會議廳的大門開啟。驚慌失措的避難者,接連不斷被推出走廊。
  他們的目的地──議場內飄滿花雨。
  收拾完附近的警備hIE後,紅霞對他們下達指示:
  「『D-6』到『D-12』衝進議場。『D-2』到『D-5』將客人引導至大樓梯。別將手指扣在扳機上!」
  紅霞拿著巨大裝置衝進花瓣的驟雨。為了逃避無人期待,只有非難的走廊,襲擊隊從附近的門緊跟在後。
  健吾也拖著流汗過多的沉重身體追了上去,並低著頭不想被人看見長相。
  「我受夠了。」他在嘴裡嘟噥不能讓人聽見的哭訴,希望快點結束這一切。
  花瓣的密度太高,彷彿在五彩洪水中游泳。看不清楚三公尺前的景色,找不到目標「命」。實驗應該無法繼續才對。
  花風暴之中,有位穿著白色洋裝的女孩,孤單站在那裡。女孩比健吾的妹妹奧莉佳小四、五歲,外表看起來像小學生。
  不過,她的腳沒有動。
  這麼小的孩子參加實驗太奇怪了。而且,她用手掏起花瓣的模樣,跟現場氣氛極不搭調。無論綠色的長髮還是同樣綠色的眼睛,都很惹人憐愛,但她卻是不同於人類的異形。
  一道熟悉的聲音發出慘叫。
  「救命啊!花、花爬上來了!」
  襲擊隊的同伴發瘋地拍打身體。健吾看向自己的槍枝。好幾十片的花瓣長出密密麻麻的蟲腳,在機匣部位爬行。每個花瓣都是小型機器人。
  「『雪花蓮』的子機對人類無害。它們是要靠近項圈型終端,直接用手撥掉就沒事了。大家冷靜下來。」
  紅霞讓刀具型的大型裝置變形。燃燒的花瓣呈一直線的軌跡飄起。紅霞射出了超高出力的雷射。
  無聲的死亡纏住綠髮女童,白色洋裝的腹部位置燃燒起來。

  數百朵燃燒的花,散發出搖曳的火光照亮議場。名叫「雪花蓮」的女童並未倒下。
  她讓頭上兩撮綠色頭髮像動物的耳朵般晃動,然後用雙手輕輕按住自己的肚子。
  「過來。」
  女童不顧熊熊燃燒的衣服,含糊地嘟囔。
  議場門口傳來金屬的摩擦聲。警備hIE的殘骸重新啟動。那兩、三臺踏著不穩腳步前進的東西,是由花束填滿損壞部位而會走動的屍體。飛舞的花瓣聚集在一起,形成花朵。
  健吾用衣袖拭去汗水。他發現這臺「雪花蓮」,就是在新人與蕾西亞相遇時,攻襲新人的犯人。因此,他不自覺地拿自己與新人比較。
  「哈哈,遠藤真是了不起。」
  像人造花一樣缺乏水分的花瓣型小機器人,甚至鑽到衣服底下。感覺腦袋快要瘋掉。
  「在這種狀況下,他怎麼還有精力跟hIE簽定契約呢?」
  管你是相信還是著迷,沒危機感也要有個限度。一想起好友的事情,健吾的嘴角恢復笑容,人也稍微冷靜了一點。
  「只要破壞hIE,不就能回去了嗎?錯的人不是它們嗎?」
  健吾舉起槍枝,撥開花瓣尋找政治意見總結hIE。
  講壇上沒人在,議席上也沒坐人。一位穿著紅白色套裝的黑髮年輕女子,正在講壇下引導人們避難。
  「請大家冷靜!用走的前進。實驗中止了,詳情之後會再通知各位。」
  操縱機器的花瓣,在那女子頭上集結成花冠。打扮體面的議員們脫下外套護著頭部,遵從她的指示。
  紅霞說這些花對人類無害。目前這些小型機器人,並沒有聚集到健吾的頭部。所以,全身被大量花瓣纏繞的「這個東西」就是「命」。
  健吾內心湧出一股沉悶的憤怒。他們戰鬥到精疲力竭卻換來慘叫,而這個只是將工作自動化的hIE,居然在引導人類。
  即使對象是hIE,人類依然會服從。健吾將盲從紅霞的他們,與接受「命」引導的人們重疊在一起。
  健吾已經受夠這一切了。他將槍口指向「命」。
  「也該清醒了吧。我們的重要東西,可是被那些空有人類『外表』的『物品』給搶走了耶。」
  他想破壞那臺hIE──即使最後抵達的終點是憎恨也在所不惜。

  *

  在健吾將槍口指向「命」的瞬間,新人衝向好友。
  『健吾!住手!』
  新人持續吶喊。
  可是,他的聲音並未傳達到面目猙獰的好友那裡。因為新人不但咬著齒套型對講機,整個人也保持透明狀態。
  他無法丟下樣子很怪的好友不管,從旁抓住槍枝。突然被人用蠻力把槍口挪開的健吾,扭曲表情打算將他甩開。
  「這是怎麼回事!」
  新人將整個體重壓到槍上,以要快跌倒的姿勢從健吾手中搶下武器。新人透過超穎物質將光折射讓自己變透明,但槍枝當然沒這效果。看見武器浮在空中,健吾當場僵住。新人把槍枝扔到遠處。
  蕾西亞的聲音透過齒套型對講機在腦中響起。
  『這場花雨遮蔽了其他「抗體之網」襲擊隊員的視線,我們就這樣直接將他帶走吧。』
  新人閉著嘴巴對她喊道:
  『如果就這樣把健吾帶走,回去之後肯定是吵架絕交的!』
  被紅霞稱做「雪花蓮」的hIE所發動的攻擊,對新人他們來說也是預料之外的事。不過,他們當然不能就這樣坐視不管。
  女童稚嫩圓滑的腹部,出現幾道白色波紋狀的聲學影像。她的腹部位置持續發出聲音。
  「灑呀~灑呀~」
  雪花蓮把一堆白色花瓣抱在洋裝的腹部位置,用纖細的手四處散布。
  就像振翅的鳥兒抖落羽毛一般,每當洋裝搖晃一次,就會出現新的花瓣漫天飛舞。
  『那是什麽?』
  『那件衣服內側似乎有製造子機的器官。子機是利用發泡樹脂膨脹而成,因此雪花蓮還有餘力繼續製造花瓣。』
  蕾西亞用手指捏碎一片花瓣。那些輕到足以隨風飛舞的子機,正持續在空中漫游。
  『快點逃吧!這傢伙很危險。』
  新人再度出言警告。雖然他這次有確實張開嘴巴發出聲音,卻依舊傳不到好友那裡。
  健吾在幾乎看不清楚四周的情況下左右張望,然後回頭看向紅霞,等待她的指示。好友僵硬的動作宛如機器,讓新人有種闖進寂寞世界的感覺。難道是因為兩人都變成非人之物,才會出聲搭話也溝通不了呢?
  他想恢復成人類。
  『我要脫下安全帽,這樣下去解決不了問題。』
  然而,蕾西亞無論何時都非常冷靜。
  『這樣您可能會遭到雪花蓮與紅霞雙方的攻擊。』
  『就算那樣,還是要做。再不想辦法,會議廳會變成火場。』
  灑水器並未啟動,就連火災警報都沒響。恐怕這些裝置已經全被雪花蓮的花給破壞了。
  面對同為「人類未到產物」的對手,紅霞也毫不節制地使用雷射與高熱刀刃。每當她發動攻擊,就會有漫天花瓣盛大地燃燒,然後堆積在地板或桌子上。現在議場恐怕開始起火了。
  這裡熱得不得了。
  新人將手抵在全罩式安全帽下緣,試著用力撙開它。或許是因為安全方面的設計,最後他只拉扯到皮膚,完全無法摘下安全帽。
  『新人先生來這裡是為了拯救朋友,而不是阻止「抗體之網」的恐怖行動吧?』
  因為沒有進展,新人直接掀開安全帽的面罩,吐掉齒套型對講機。
  「蕾西亞!把議場的火滅掉!」
  「意思是新人先生要負起責任嗎?」
  連蕾西亞的聲音聽起來都不一樣,讓新人感到不可思議。之後他才發現是自己吐掉齒套型對講機,所以無法透過對講機對話。
  「沒問題!」
  掙扎了一會兒,新人總算成功脫下安全帽。
  然後從沾滿汗水的臉上,摘下視網膜投影的護目鏡。
  無聲的景物從陰暗的黑白聲學世界,瞬間化為被火焰照耀的不祥花園。
  「怎麼會這樣?」
  聲學視野感覺不到的火焰亮光刺痛雙眼。雪花蓮那些沒有聲響而呈暗灰色的花朵,在光的視覺下以驚人的色彩表現自己。
  「雪花蓮的子機結構與生物類似,十分易燃。所以雪花蓮持續補充被燒毀的部分,而紅霞不斷用火焰燒掉它們。」
  看來新人的頭腦也放棄當個透明生物,重新回到人類世界。
  「意思就是她們一個丟燃料,一個燒東西就對了。」
  新人確認是否還有人沒逃跑。花雨遮蔽視線,讓他看不見健吾的身影。
  「新人先生說不定忘記了,被子彈打到,人是會死的。」
  由於蕾西亞沒有解除超穎物質的透明化,新人看不見她的身影。光是這樣就讓他心裡湧出一陣不安。
  「我怎麼可能忘記!」
  「抗體之網」的襲擊隊,每個人都有攜帶槍枝。重新意識到這點後,雙腳差點動彈不得。
  「健吾!」
  新人大喊。
  議場中央竄起巨大火焰。他看見紅霞踢了一下燃燒的地毯往前衝。在雪花蓮的支配下,警備hIE的殘骸與花朵結合成一臺有八隻手臂的戰鬥機器,紅霞以刀具型裝置用力砍向那臺機器的肩膀。炙熱的刀刃輕易陷進內部構造。
  從紅霞腳跟突出的金屬樁刺進殘骸,就這樣將它踢離前進路線。她以流暢的動作再度大步向前,打算刺穿雪花蓮。覆蓋在女童身上的巨大綠色結晶飾品,擋下了發出紅光的刀刃。
  雪花蓮的身體劇烈撞擊桌子,一路破壞高價器材飛了出去。就像是在打水漂兒,兩次、三次,最後在議席的桌子反彈一下才掉落地面。
  「光靠不會損害周圍的出力,果然無法貫穿裝置。」
  紅霞傷腦筋地搔著頭。
  就在這時候,原本下個不停的人造花雨突然平息。
  世界彷彿被人用橡皮擦擦過,就只有花瓣之雨消失無蹤。
  新人見過相同的狀況。蕾西亞以前用過這種讓指揮電波直接通過的方法,將大量的花瓣型機器人無力化。
  子機被隱藏起來的雪花蓮起身,像隻弄丟玩具的小狗四處張望。
  「蕾西亞想玩捉迷藏啊。」
  這段期間,女童白色洋裝的裙襬底下持續漏出大量花瓣,將地毯逐漸化為花園。
  那是一幅偏離常識的異形風景。
  新人在人造花煙霧消退後的議場,尋找健吾的身影。所有的襲擊隊都逃光了,就只有健吾還在為周圍驟變的樣子感到驚慌失措。
  「健吾,這邊!」
  可是,好友並未發現他。身為血肉之軀的新人,根本就無力阻止紅霞與雪花蓮。新人心裡明白,他完全是依靠蕾西亞的力量才能來到這裡,從頭到尾都只是遵照蕾西亞的指示。
  新人的力量幾乎沒有意義。光是身在這個最前線,就會造成她的負擔。
  即使如此,他還是認為自己來這裡是有意義的。
  似乎注意到新人聲音的健吾,準備將頭轉向這裡。某人卻硬是將他的頭轉向旁邊。紅色的hIE,紅霞站在好友身邊。
  「你想活著回去吧?要不要試試看當我的主人啊。這可是讓那傢伙變成烤雞的好機會喔。」
  雪花蓮赤腳站在化為人造花花田的地毯上。
  「妳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帶他過來的?」
  「請趴下!」
  新人因為蕾西亞的警告聲,反射性蹲下。
  雪花蓮大大地張開雙手。
  「我也做得到這種事喔。」
  一股猛烈的不祥預感,讓新人雙手護住頭部,將臉貼在花園上。
  席捲一切的暴風緊接著發生。
  新人放聲大喊,卻連自己都聽不見那聲音。被捲起來的桌子飛過新人頭頂;地板劇烈搖晃,額頭反覆碰撞地面。無法理解發生什麼事的新人,只能持續大喊。要是不這麼做的話,自己可能會嚇到瘋掉。
  眼眶泛出淚水,身體因為瞬間用力過度而全身緊繃。
  抬頭一看,眼前是遼闊的夜景。議場的牆壁被開了個大洞,露出對面寬廣的東京夜景。強風吹了進來。
  迎風的雪花蓮舒服得瞇起眼睛,包覆纖細身體與洋裝的裝置──綠色結晶群閃閃發光。
  「蕾西亞,妳沒事吧?健吾呢?」
  不再透明的蕾西亞出現於新人面前。她將棺材型裝置當成盾牌,保護少年。
  「雪花蓮是透過支配直升機衝撞大樓,才來到這裡。她似乎引爆了那臺直升機。」
  確認蕾西亞的身影後,雪花蓮天真地歪了一下脖子。
  「那個透明的東西,只要遭到攻擊就會剝落吧。要是那麼堅固,妳應該會持續使用。」
  綠髮女童從爆炸的碎片中,撿起斷成兩半的警備hIE殘骸。看起來像是陣亡士兵的遺骸,讓新人忍不住別過雙眼。
  現場幾乎沒有保持原狀的東西。會議廳變成瓦礫堆。
  新人環視周圍尋找健吾,發現紅霞用插在地板上的刀具型裝置保護他。健吾倒退離開保護他的紅霞。
  「這是怎麼回事?妳到底想要我怎樣!」
  好友的聲音充滿悲痛。
  因此,新人覺得「外表」被弄得亂七八糟的議場,是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hIE原本沒有說話的必要,它們只是用來自動完成被交付的工作。所以,他們在這場戰鬥中所看見的紅霞、雪花蓮以及蕾西亞的身影,全都是利用「外表」誘導人類內心的類比入侵。
  身為物品的她們為了誘導健吾採取有利於自己的行動,繼續跟他對話。
  「健吾!」
  新人用力從腹部擠出聲音。
  他在看見「命」想自動化的事物後,對健吾的戰鬥產生共鳴。因此,他非常希望鼓勵陷入不安的好友。
  「你不是說過,hIE不是人類。而我們是人類,所以才要戰鬥。如果現在任人擺布,那你的『意義』又該何去何從!」
  即使薄弱,若健吾來到這裡是有「意義」的,那新人想對好友喊話。因為新人自己無法將蕾西亞當成單純的「道具」看待,所以希望健吾能貫徹他個人的堅持。
  健吾用都市迷彩服的袖子,擦拭自己被塵土弄得髒兮兮的臉。
  「給我閉嘴!我最討厭你們這些傢伙了!」
  忘恩負義也好,憤怒也好,那都是好友發自內心的話。手邊沒有可以拿來發洩的東西,健吾只好怒罵道:
  「就算恨得沒道理,我還是不喜歡你們。hIE那東西,最好全部都消失!」
  然後,健吾自嘲地吐氣,先是臉皮抽動笑了一下,接著才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受到健吾的影響,新人也莫名地有股想笑的衝動。姑且不論內容,這是他第一次聽好友把話說得這麼清楚。
  雪花蓮抱著警備hIE的殘骸,一邊撫摸殘骸的頭部,一邊同情紅霞說道:
  「紅霞好可憐,被人家拒絕了。」
  她用纖細的手臂將那顆頭高高舉起。
  「人類真麻煩呢。自我設定那樣的框架,所以才會失常。」
  包覆女童身體的綠色結晶飾品發出淡淡光芒,同時伸展關節鬆開。然後它一面迴轉,一面在她腹部前面構築一個大圓圈。綠色結晶全部被重新配置成朝向圓圈的內側。
  雪花蓮做出擁抱的姿勢,把殘骸靠向洋裝,壓進綠色裝置的圓圈裡。結晶宛如生物的牙齒般蠢動,發出「啪嘰啪嘰」的古怪聲音粉碎警備hIE。圓圈是巨大的嘴巴,結晶是翠綠色的「牙齒」。裝置巧妙切割挖出的零件,逐漸被吞進雪花蓮敞開的洋裝內側。
  破爛的碎片從洋裝的裙襬落下。
  一眨眼就吞下一臺hIE的雪花蓮,重新扣好洋裝胸前的金屬零件。
  她打了一個可愛的嗝,低聲說道:
  「原來如此,『Emerald Harmony』。這個是這樣用啊。」
  背後的瓦礫堆傳出崩落聲。回頭一看,成堆的桌子底下探出槍口。
  遇見蕾西亞後變得敏感的本能,催促新人全力奔跑。他原本的所在位置被槍射擊,牆壁上也多了一個小洞。
  至今被花支配的hIE,即使是配備武裝的警備hIE也只會伸手抓過來而已。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槍聲再度響起。在新人的視野中,好友被人用力一推而往後踉蹌幾步。紅霞以驚人的速度經過新人旁邊,斬斷從瓦礫堆裡突出的槍口。
  像是抓準了這個破綻,一臺穿著燒焦飛行夾克的hIE從後面抱住健吾的腰。全身開滿花的直升機駕駛hIE,將激烈抵抗的好友往後拉。
  健吾的身影消失了。
  議場的牆上開了個大洞,對面是寬廣的夜空。
  在思考之前,新人已經先衝了過去。
  「蕾西亞,阻止那傢伙!」
  高樓層的強風透過燒毀的牆壁吹了進來,新人衝向牆壁對面的虛空。有一瞬間,他與雪花蓮對上視線。
  背後爬滿雞皮疙瘩。
  現在肯定有槍口瞄準新人。人被子彈打到就會死。但他還是睜大眼睛,咬緊牙關,信任一起戰鬥的蕾西亞而衝了出去。
  遠處傳來柔軟物品被毆打的低沉聲音。雪花蓮嬌小的身體被打飛,連站起來的時間都沒有,就被後續的追擊打倒在地。看不見蕾西亞的身影。她重新將身體透明化,給予雪花蓮出乎意料的一擊。
  新人從狹窄的室內衝向毫無遮蔽物的夜空。每跨出一步,恐怖與開放感便占據內心一角。
  「救命啊!」
  他確實聽見牆上大洞的後面傳來聲音。
  有人在期待自己,他相信有人需要人類的手。新人一面踏著混凝土碎片與直升機零件,一面以不顧後果的速度衝刺。
  地上二十二樓龜裂的牆壁上,掛著像是人類的手指。健吾勉強抓住了大樓外壁。
  「再撐一下子!」
  伸出去的手,千鈞一髮地抓到人類的手腕。那是隻有點出汗濡濕,帶著溫暖觸感的手。
  透明化潛進大樓,還被捲入戰鬥之中,這下總算碰到好友的手。
  新人拚命地握緊那隻手。
  「還活著嗎?」
  新人把腳撐在倒塌殘壁上,用全身的力量拉扯健吾的手臂,他覺得自己的手快脫臼了。打算跟健吾一起自殺的hIE早已墜樓。
  明明救了朋友,對方卻一臉驚訝地仰望新人。
  「呃,這時候該高興才對吧。」
  「你、你只有一顆頭!」
  此時新人總算注意到哪裡不自然了。雖然脫掉安全帽,但他的身體還是透明的。
  「別放手,掉下去可是會死人喔。」
  突然刮起的大樓風,洗淨新人的身體。彷彿結痂的超穎物質層,從燒焦的連身服上被吹落。原本透明的顏色恢復成「習慣的某個東西」。
  好友害怕僵硬的臉龐,逐漸放鬆緩和。
  「遠藤,你怎麼會在這裡?你那身體是怎麼回事?」
  在新人回答之前,健吾察覺答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這讓新人也變得有點想哭。
  「當然是來救你啊。」
  為了活下去,健吾抓住新人伸出的手。生命就在這裡延續。
  健吾的眼眶泛出淚水。
  「你是笨蛋嗎!你是笨蛋嗎!」
  他們的內心總是無可救藥地輕易就被打動。
  明明身體又累又痛,再也不想經歷這種事情。卻覺得這麼愚蠢的一晚,依然有它的意義存在。
  「我果然討厭hIE。」
  將視線朝下,眼前是東京驅使hIE自動化的閃爍夜景。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新人一面拉著好友,一面仰望天空。持續俯瞰人類世界的月亮閃閃發光。
  健吾被風吹得模糊不清的回答,跟預期的一樣,讓新人稍微感到有點暢快。
  「比較喜歡人類是理所當然的吧。」
  西元二一〇五年,這就是他們生活的自動化世界。

  *

  紅霞她們停止對話,因為會議廳內沒有充當聽眾的人類了。
  她們是朝向各自目標,完成工作的機器。而解決問題的過程中,並不包含與其他機體的溝通。照理說應該是如此。
  雪花蓮凝視著新人衝過去的牆壁大洞。
  「嗯~可以收到電波了。」
  作為高度情報管理設施,大井產業振興中心遮斷來自外部的電波。不過,如今大樓開了個大洞,情況自然變得不同。
  警報聲響起。由於大樓內部環境產生極大變化,警戒等級也為了防止情報外洩而提到最高。接下來將對恐怖分子的侵入採取更徹底的對應。
  為了守護名為情報的財產,大樓內部所有系統都切換為緊急模式。走廊上傳來放下鐵捲門的聲音。
  雪花蓮舉起雙手伸懶腰。
  「嗯~肚子好飽,我要回去了。」
  透過捕食學會如何操縱武裝hIE的她,在打個大呵欠後走向議場出口。
  蕾西亞放棄追擊。擔任hIE模特兒讓她的容貌廣為人知,她不打算解除重新展開的透明化。到頭來光憑人類的技術根本無法製造的她,不會將自己的祕密洩漏給紅霞這些妹妹知道。
  紅霞判斷在沒有蕾西亞的協助下,不可能有辦法打倒雪花蓮。於是她切換工作的優先順位,轉為確認「抗體之網」襲擊隊的狀況。透過刀具型裝置,她以所有人的項圈型終端為單位管理隊員。在負責侵入的D班中,除了村主健吾以外,都開始在D-2的引導下移動。
  她以領隊身分,透過無線直接傳送聲音資料。
  『B班會從三十六樓逐一確保退路下樓,D班跟B班會合就離開大樓。B班的直升機已經事先做好各種準備,不用擔心。A班在完成地上的工作後已經撤退。C班結束完誘餌的工作,正在撤退中。接下來我也會離開這裡。』
  「抗體之網」對她下達的命令,是率領隊員,讓他們完成工作後回去。
  所以,她在議場尋找「命」的身影。被雪花蓮的花纏身,遭爆風吹倒的hIE,試圖想要起身。
  紅霞行動清單的最上方,增加了新的預定作業。在判斷能夠與其他作業同時進行後,她繼續發送語音訊息。
  『如果接下來被警察逮捕,就把你們所知「抗體之網」的事供出來。不過能說的只有事實,不能加上臆測。所有人都了解的話,就敲敲項圈型終端。』
  沒過多久,幾乎所有的終端都傳來表示「了解」的反應。「抗體之網」的戰鬥從今天開始,在政治方面的意義又變得更大了。他們不再是懷抱惡意,破壞獨自走動hIE的市民志願者,而是開始展開只針對hIE的破壞行動。
  發現紅霞的身影,「命」露出微笑。
  紅霞扣下扳機。「命」的頭部被打穿,活動完全停止。對那些懷念只由人類運作之舊世界的人們而言,「她」是敵人。紅霞完成工作後,溫柔地對那些懷抱著失控熱情的人類低語:
  『你們漂亮地守護了人類。幹得很好。』
  議場牆上大洞的對面,是大井町的夜空。
  新人已將村主健吾的身體拉上二十二樓。少年們精疲力竭地仰躺在地板上,大口喘氣。
  判斷已經完成所有命令項目的紅霞,向隱形的蕾西亞搭話。
  「那邊就交給姊姊處理囉。」
  她踩著輕盈的腳步,走向夜空。
  少年們完全沒發現她接近。
  「笨~蛋。」
  紅霞在經過健吾他們旁邊時,輕聲嘟囔道。
  接著她獨自跳入夜空。
  身體持續落下。紅霞她們被設定在工作自動化時,有配合自己能力的傾向。這些姊妹不過離開原本的環境二十天,就已經變成如此「不同的東西」。紅霞俯視眼前展開的夜晚街景。為了適應這個過於寬廣的世界,為了適應環境,蕾西亞級的Type-001「紅霞」持續墜落。
  明明沒有必要,照理說是他律的「物品」,卻向世界發聲,報出名號。
  「我對你們來說是必要的東西,是『為了在與人類競爭中獲勝』的道具。」
  雪花蓮跳下電梯井。自行創造人造花世界的同時,Type-002「雪花蓮」逐漸侵蝕人類構築的環境。
  「我是作為『進化受託者』的道具。」
  然後,在一切的起點──米福雷設施的某個房間裡,一臺坐在椅子上呈休眠狀態的橘髮hIE睜開眼睛。Type-004確認主人的反應,以及自己正處於最為有利的場所。
  「我是作為『擴張人類』的道具。」
  瓦礫四散的議場內,看來已經空無一人。現在與主人分散的Type-005「蕾西亞」,支配光線隱藏身影。
  她不發一語,只是保持沉默。
 楼主| 发表于 2016-6-11 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7:47 编辑

  Phase 5「Boy meets pornography」

  將時間從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襲擊,回溯到米福雷公司的東京研究所爆炸事件當晚。
  神奈川縣邊界附近的溝之口住宅區內,擁有人類「外表」的物品接連遭到破壞。牆面與屋頂採玻璃帷幕,基於無意義的講究,以高級建材打造而成的豪華會客室裡,頭顱與手臂落地,發出沉重的聲響。這棟二十世紀泡沫時期風格的建築,在二一〇五年是棟屋齡超過百年的歷史建築物。
  艾莉卡‧柏洛茲居住的這個柏洛茲邸,被附近的居民稱作人偶屋。這是宅第主人艾莉卡將身邊的一切交由hIE打理,不讓人類靠近的緣故。
  發生在廣大豪宅內的異常,並未傳達到附近居民那裡。畢竟這裡的女主人可是徹底到連貨物的宅配,都指定要由hIE貨運員執行的地步。
  此外,她也不是那種會因為擁有人類「外表」的東西被破壞,就驚慌失措的人物。
  艾莉卡走到會客室後嘆了口氣。這場慘劇的舞臺,同時也是讓家裡的hIE當成待機室的場所。
  「我還在想怎麼沒人端茶過來,沒想到居然發生這種事。」
  房間裡四處散布被扯下的四肢,以及被砍下的頭顱。然而掉落在長毛地毯上的人體部位,並未散發出苦悶的氣息或血腥味。因為那些只是擁有人類「外表」的hIE碎片。
  身穿客訂制服的hIE女僕與侍從,全數遭到破壞。在十臺以上的殘骸中心,倒了一張百家樂用的玻璃桌,那裡站了一個髒兮兮的人影。身材略高的女子留著帶灰色的淡褐色頭髮,身上披著充滿焦痕的破布。
  「我不記得自己有訂過這種hIE。」
  身為宅第的女主人,艾莉卡重新整理睡衣衣襟,站到陌生的機體面前。
  那臺頂著一頭未經梳洗的亂髮,宛如野人的機體,將臉轉向艾莉卡。hIE是會對人類的樣子產生反應的道具,可是那臺機體卻猶豫地在她面前動也不動。
  破壞艾莉卡人偶的那個東西,像是在等她說話般張著嘴巴。年僅十七歲的艾莉卡,繼承了人稱柏洛茲資金的龐大遺產,很少有人能像這樣讓她感到煩躁。道具沒有按照預定行動這點,讓她越過驚訝,產生怒氣。
  「妳到底想怎樣?妳是hIE吧?看妳是要攻擊我,還是對我下跪都好,快點完成妳的用途。」
  會客室的慘狀,也讓女主人很不高興。這位女繼承人背負過於沉重的財產,而她用來排遣無聊的人偶全都四分五裂。一想到這個不起眼的東西,居然搗亂了自己的人偶館,就讓她覺得難以忍受。
  「連名字都不會說嗎?我從來沒看過這麼遲鈍的機體呢。」
  「蕾西亞級hIE,Type-003……『薩托努斯』……」
  晃動著亞麻色頭髮的那個東西開口說道。
  「真不可愛的名字。」
  在剛發生爆炸事件的今晚,艾莉卡還不知道蕾西亞級hIE的名字究竟代表什麼意義。
  薩托努斯從蓋在身上的布底下,拉出一個超過一公尺長,狀似手動式縫紉機的裝置。
  「您應該是個特別的人吧?我想要這種主人。」
  艾莉卡‧柏洛茲在這二十二世紀,是個「特別」的人類。她既是繼承巨額財產的大資本家,同時也是著名的金融玩家。除此之外,艾莉卡還基於某個理由成為聞名世界的人物。但是,她最討厭別人為了那個理由接近自己。
  「我才不要。為什麼我得把這麼難看的東西放在身邊?」
  「我……比您的任何hIE都要優秀。而且,這裡能照顧您的hIE已經一臺都不剩了。都到這地步,您還是要用難看的理由拒絕我嗎?」
  衣衫襤褸的薩托努斯,拖著用途不明的裝置走近艾莉卡。在羅馬神話中,薩托努斯因為害怕毀滅而吞下自己的小孩,這臺機體確實與那神之名非常相配。這個為了獲得容身之處,將宅第內的hIE趕盡殺絕的侵入者,強迫艾莉卡與她締結關係。
  「那還用說。物品的意義是由『外表』來決定的。就算『外表』並非一切,依然與意義緊密相連。」
  艾莉卡知道hIE只是單純的物品。即使它們感覺像是有人格,也不過是外表塑造出來的個性。就只有「外表」沒有心的這部分來看,所有hIE都只是畫了可愛圖案的紙張延伸。
  畫在紙上的畫,早在好幾百年前就存在了。那個隨著技術進步變成會動的圖像資料(動畫化),或是像遊戲那樣能夠與人應答。接著為了讓它更接近人類,變成等身大的可動人體模型,最後終於變得能夠代替人類進行勞動。對艾莉卡而言,無論hIE擁有性能多高的機體,都只是那種程度的東西。
  「如果想要我當妳的主人,就先回去把自己變可愛再來吧。」
  或許是沒想到會被女主人如此冷淡地拒絕,薩托努斯傷心欲絕地趴在地毯上。這次她換露出被父母拋棄的悲傷表情,試圖以言語打動艾莉卡。
  「不特別的東西就無法繼續活動,但姊妹們都說我不特別。而如果不可愛,您又不願意接受我。」
  然而,無論外表看起來再怎麼可憐,hIE都沒有心。她只是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打算進行類比入侵而已。
  可是,艾莉卡還是突然改變想法。雖然眼前這臺機體演的是場鬧劇,但得自己泡紅茶確實很麻煩。
  「如果想變特別,就先從『外表』開始改變吧。女孩子就是這樣編輯自己的意義。要是妳變得夠可愛,那我就收留妳。」
  來路不明的hIE,崇拜地仰望艾莉卡。
  「我什麼都願意做,您要我變成什麼都行!」
  由於蕾西亞級那晚才剛離開研究所,因此艾莉卡並不曉得薩托努斯的真實身分。只不過無論是失去的hIE還是薩托努斯,她都平等地不愛這個時代所有的東西。
  「報上妳的機體編號,我讓妳跟我持有的公司雲端連線。」
  艾莉卡慵懶地嘆了口氣,將機體連上網路。再怎麼說,這臺hIE應該會泡紅茶吧。按照她的判斷,只要把薩托努斯的打扮、不起眼的說話方式跟自虐的個性改掉,明顯就會好上許多。
  「薩托努斯,不對,首先這個名字就不行。丟了它吧。對了,如果要取新的名字……」
  放在會客室架子上的紅茶罐,碰巧映入艾莉卡的眼簾。持續經營數百年的紅茶店,Mariage Frères的紅茶標籤,正好跟這臺hIE的頭髮同顔色。
  「就叫妳,瑪莉亞裘如何?」
  她完全不期待自己的世界會產生變化。

  *

  畫面上映出夜晚的街道。
  一棟特別高聳又占地廣大的大樓冒出白煙。那是在前JR車輛中心遺址建造的官營商業大樓,大井產業振興中心。
  自稱「抗體之網」的恐怖集團闖進那裡,破壞了次世代型社會研究中心實驗中的政治意見總結hIE。當時有臺採訪直升機墜落爆炸,並引發火災。
  媒體大肆報導這起事件。實行日是四月二十九號,那天曾是天皇誕辰,變成綠之日後,又經歷了四次的年號更迭,現在已經不再是國定假日。
  到了五月,從五月一號的勞動節開始進入黃金週。在勞動節那天,也發生排斥hIE的示威活動。今年以「抗體之網」的恐怖行動為契機,各地都爆發了必須動員機動隊的激烈運動。
  換句話說,新人曾經參與這樣的事情。直到現在,他才對事態重大感到茫然。
  「哥哥,你明明腦袋不好,為什麼要一直看新聞啊。」
  妹妹坐在沙發上,以只有自己看得見的角度開啟遊戲用的子畫面。或許是跟朋友一起玩的遊戲發生好事,她緊緊閉上眼睛,誇張地擺動雙腳。由佳總是一副開心的樣子。
  「哥哥,我在遊戲裡可是很受歡迎的喔。」
  「我居然被這種可憐的孩子說腦袋不好。」
  一名淡紫色頭髮的女子,從廚房端了一盤甜甜圈過來。平常沒事時,蕾西亞都會待在廚房,替遠藤兄妹準備料理或點心。
  由佳把手伸向熱騰騰的甜甜圈。
  「蕾西亞姊,甜甜圈上面也可以加巧克力喔。」
  「由佳小姐從放連假以來,已經攝取了九千五百大卡。」
  由佳默默地將甜甜圈遞給新人。試咬一口後,糖分跟油分是美式口味,還滿好吃的。
  「太好了。一吃東西,心情就恢復,是平常的哥哥。」
  「我還在煩惱啦,一看就知道吧。這甜甜圈真好吃。」
  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火災,之後被恢復功能的滅火設備撲滅了。蕾西亞當時也有幫忙恢復防災系統。新人能帶著健吾逃離那裡,也是多虧她的力量。
  不過,新人仍然不敢外出。一想到或許會被警察逮捕,光是有人靠近就膽戰心驚;一想到或許會出現自己的畫面,就忍不住要看新聞。
  事件帶來的影響愈演愈烈。看來現實並非存在於當時的現場,而是建構於他人在事後創造的意義之上。
  「啊,爸爸。話說回來,爸爸當時也在這裡呢。」
  由佳將畫面切回新聞。兩人的父親,遠藤幸造出現在影像中,對那起事件發表評論。
  『雖然「命」的hIE本體遭到破壞,但網路上的備份資料平安無事。即使實驗資料被毀,對計畫也沒有影響。』
  要是知道新人當時也在現場,不曉得父親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新人反省自己居然沒替父親擔心。
  「出人頭地了呢。」
  立體投影的電視畫面裡,用一個小框框標示了父親的職場。電視上正在播放次世代型包括環境實驗都市的公開影像,那座都市就在筑波的學園都市附近。將廢棄的新市鎮打造成「無人都市」,讓「扮演人類的hIE」與「扮演hIE的hIE」在那裡生活,進行社會生活能自動化到什麼程度的實驗。那裡明年被選為國際時尚藝術展覽會的會場,現在正在播報擔心明年舉辦的報導。
  新人茫然地看著新聞畫面裡,正在實驗都市進行道路施工的hIE。
  「hIE真的很努力在工作呢。」
  由佳依依不捨地聞著甜甜圈的味道,一臉佩服地點頭說道:
  「就是啊。」
  畫面從父親切換到某位曾在會議廳見過的人物訪問。真宮防的社長,真宮寺君隆遭到非難,卻依然充滿威嚴。
  『利用直升機衝撞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是跟「抗體之網」的恐怖分子不同勢力的劫機犯。那位犧牲了同乘記者的凶惡犯人,至今仍未發表任何聲明。』
  真宮寺在電視裡對著攝影機道歉:
  『因為這個凶惡犯人與「抗體之網」的恐怖分子們發生戰鬥,所以實驗參加者才沒出現死傷。身為警備負責人,再也沒有比這更嚴重的醜態了。』
  全世界觀看新聞的反應,分成贊同的紅色漸層與批判的藍色漸層,包圍著真宮寺。由佳將手指揮向紅色那邊。以同樣方式從全世界匯集而來的意見調查,會被顯示在畫面上。現代新聞的任務是提供一個途徑,讓視聽者為意見相同而感到安心,或為意見相左而自我檢討。
  『我想大家可能會批判這點,不過這是事實。』
  真宮寺的發言充滿活力,正面承受責任追究。
  「哥哥果然很怪,居然認真在看這種大叔。」
  「大叔也有大叔的好啊,有什麼關係。」
  由佳斜眼盯向新人,露骨表現出懷疑的態度。
  「我知道了啦!」
  妹妹起身。
  在吵鬧的妹妹離開後,客廳便被一股沉重的靜默包圍。
  因此,新人也感慨地說道:
  「她應該是想要安慰我吧。」
  新人並沒有告訴妹妹,自己當時在事件現場。可是,由佳似乎敏感地察覺到什麼。
  蕾西亞代替妹妹坐到新人旁邊。
  「請不用擔心,現場沒有任何攝影機拍到新人先生,所以警察不會來這裡。」
  身為hIE的蕾西亞,看出新人希望有人安慰他。這讓新人感到非常難為情。然而,蕾西亞絕對不會瞧不起他。兩人曾經一起出生入死,如今還會覺得害羞也有點奇怪。
  「直升機上的人死掉了。」
  雖然駕駛直升機的是hIE,但裡面還坐了電視臺的記者。而這個人死掉了。
  「這表示雪花蓮殺了人對吧。」
  新人在那天晚上,與殺人的hIE對峙。不只是那位綠色少女,紅霞也讓健吾他們帶著武器衝了進去。蕾西亞也面臨幾次驚險的狀況。
  雖然當時只憑著一股氣勢行動而沒有想太多。不過,蕾西亞姊妹們在那棟大樓的戰鬥,恐怕包含了比表面上還要晦暗的意義。
  「如果那個雪花蓮也有主人,不曉得會是怎樣的傢伙。」
  「因為hIE是『道具』,所以只要有主人,就會依其意向行動。可是,想知道對方的真面目並非易事。」
  她對其他蕾西亞級妹妹們的事情,一直都擺出不知情的樣子。而無法得知真相,也讓他們的未來處於不透明的狀態。
  若蕾西亞真的是「人類未到產物」,他當然不可能知道,連人類都做不出來的機器會如何行動。新人也不清楚,自己輕率的「使用」方式是否正確。無法控制也能在一起的想法,會不會太過天真了呢?
  「我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美啦?」
  新人希望多了解她們的事情。即使知道她們沒有心,他的內心還是如此認為。
  雪花蓮的主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讓紅霞跟「抗體之網」扯上關係的真正主人,究竟要紅霞做什麼呢?那些人究竟是基於什麼樣的意義,在「使用」蕾西亞她們呢?

  *

  「事情就是這樣,總覺得哥哥最近的樣子有點怪。」
  黃金週進入後半的某個下午,由佳出現在水道橋的咖啡廳。
  她找與事件有關的人打聽狀況。
  「總覺得跟上星期相反呢。」
  奧莉佳垂下眼睛凝視紅茶搖曳的表面。她在柔軟的頭髮上,插了一根塑膠製的圓珠髮簪。少女難得有一頭金髮,卻喜歡這種日本風格的打扮。
  「結果呢,健吾哥後來怎樣了?」
  「由佳不管對誰都叫哥哥嗎?」
  奧莉佳是個只要哥哥晚歸就會找人哭訴,非常黏哥哥的女孩。由佳知道若是鬧著笑說哥哥去找女朋友什麼的,會把氣氛弄得很尷尬,所以她絕對不會做出那種事。
  「別擺出那麼恐怖的表情啦,只要願意請我吃飯的人都是家人。遼哥也是我的家人。」
  「那個人對由佳很親切呢。」
  優雅地喝著俄羅斯紅茶的海內紫織,輕輕地嘆了口氣。她是一名有著剛強眉毛的美少女。由佳覺得哥哥的兒時玩伴海內遼有這種妹妹,根本就是詐欺。

  「遼哥每次都會在書包裡放糖果,找不到話題時就請我吃,所以是我的家人。」
  紫織不但每次都會負責結帳,還會招待人到高級店家,甚至連預約都非常完美。除了她以外,由佳還沒看過其他這麼會照顧同性朋友的人。
  紫織不解地梳了一下平常精心照料的黑色長髮。
  「真是個好用的人呢。那個人,看起來不像是會在家裡喝茶的人。」
  「他是希望有人追問他呀。怎麼可能會有人在家裡連茶都不喝呢。」
  由佳被紫織的優雅氣氛影響,以微妙的禮貌語氣吐槽。
  紫織驚訝地睜大眼睛,然後露出夢幻般的可愛笑容。
  「這麼說也對,是我太愚昧了。」
  「我家也沒那麼好呢。要是像由佳那樣請哥哥幫忙跑腿,絕對會被拒絕。」
  奧莉佳慌張地幫紫織說話。這種感覺就像是被人提醒,有錢人家當然會有各種難處。
  「妳居然把我哥哥當成跑腿的!明明他還特地跑去妳家幫忙。」
  「如果是那種事情,我倒希望你們能事先告訴我呢。」
  三人會像現在這樣聚在一起,是紫織約的,因此以她為中心。奧莉佳也敏感地對她的話做出反應。
  「結果我哥那天很晚才回家,被我父母罵得很慘。他說是在『打工網』上找到工作,所以才跑去新宿。」
  「那個啊~那個很方便呢。」
  只要登錄介紹服務,就能透過行動終端的位置情報,找到附近「馬上可以工作」的職缺。聽說雇主也能找到便宜人手處理簡單工作,非常方便。雖然也有人不喜歡這種把工作跟人類當零件看待的勞動模式,但要按照以前那些死板程序的話,恐怕直到最後關頭都找不到人。
  「工作一個星期,能賺多少錢呢?」
  應該沒有打工經驗的紫織,興味盎然地盯著由佳打開的行動終端畫面。光是從水道橋站這間日照良好的咖啡廳搜尋,在半徑一百公尺內,就有五十件以上由佳也能勝任的工作需求。奧莉佳嘆口氣說道:
  「不過,哥哥最後還是沒告訴我,到底是什麼工作必須忙到那麼晚。」
  更想嘆氣的由佳回答:
  「就厚著臉皮問他啊。」
  「可是,每個人都有不希望別人過問的事情吧。」
  「奧莉佳,其實妳可以更沒禮貌、臉皮更厚一點喔。」
  「咦?」
  「現在可不是害羞的時候。對方讓妳那麼擔心,當然要他有所補償,不然不就便宜他了。」
  「用這種類似敲詐的理由問人,難道不會惹對方生氣嗎?」
  「敲詐是一種家人的愛啦。像我現在為了哥哥不對勁找妳們商量,也是因為被敲詐就生氣的家人,咦,我剛才是在講什麼啊?」
  奧莉佳以憐憫孩子的眼神看著由佳。
  「總而言之,我們應該要當個壞女人!」
  「由佳壞得很可愛喔。」
  奧莉佳雖然個性穩重,但有時微妙地傷人。
  「周圍的視線很刺人耶。」
  「紫織姊也去敲詐遼哥就好啦。我覺得應該沒有人會討厭被家人撒嬌。」
  這對由佳而言是完美的答案。然而,紫織皺起秀麗的眉頭回答:
  「很會撒嬌也是一種才能。我倒是覺得能在不被討厭跟看穿的情況下驚險過關,算是非常了不起的直覺。別看我哥那樣,他以前可是個不得了的神童呢。」
  「每個人都有光輝的時候啊。我都沒聽過。」
  這位年長的茶友,平常總是繃得很緊,由佳覺得自己意外看見她內心真實的黏稠感情。
  「在認識由佳的哥哥之前,他真的很厲害喔。我不管做什麼都贏不了他,而且一直被拿來比較。」
  「紫織姊,哥哥他們是在十年前認識的吧。」
  「嗯,已經十年了。」
  之後紫織像是為了要讓自己冷靜下來,拿起杯子啜飮一口紅茶。由佳試著回想自己十年前在幹什麼,可惜四歲的事情根本想不起來。
  「要是那個人也像由佳的哥哥那樣就好了。」
  「妳喜歡那種的嗎?」
  「因為他總是既拚命又好懂。對不起,我沒有惡意,但感覺就像柴犬一樣。」
  新人總是被由佳的朋友當成討喜的鄰人,而且他的天真也早就被看穿。以一個男人來說,這實在令人有點擔心。
  「我家以前也有養過,不曉得後來上哪兒去了。」
  由佳試著確認每個人的表情。奧莉佳發現後,立刻迴避由佳的視線。
  「我講的話,妳們都沒認真聽。你們都認為天真的哥哥就算反常,也不可能藏得住祕密。那是怎樣啊!」
  妹妹會議決裂的瞬間。
  兩人像是在對由佳道歉,將桌上裝了巧克力的小盤子推向她。由佳也理所當然地行使權利,將巧克力送進口中。紫織在讓由佳吃下巧克力後,換了個話題問道:
  「妳哥哥最近好嗎?你們家裡來了臺hIE吧。跟當選公開招募模特兒的hIE一起生活是什麼感覺?」
  「哥哥個性天真,被迷得神魂顛倒!」
  「神魂顛倒啊。」
  前陣子才親眼見過蕾西亞的奧莉佳,似乎能夠想像那樣的場景,整個表情都亮了起來。
  反倒是紫織毫無頭緒的樣子。
  「雖然我家也有hIE,不過那個的言行舉止,應該跟人類差很多吧?」
  由佳也隱約察覺蕾西亞與一般的hIE不同,卻無法具體描述出來。
  「與其說哥哥不是那種能區別人跟『物品』的類型,不如說這好比魚吃了擬餌,也只能用因為牠是魚來解釋。」
  蕾西亞偶爾會有看似全力誘惑哥哥墜入情網的舉動,但hIE應該不會做出那種事才對。
  「該怎麼說呢,果然是因為哥哥腦袋不好吧。」
  「我覺得你們兄妹很像喔。」
  「難道他其實思考了很多關於蕾西亞姊的事情嗎?」
  對於自己也被劃進笨蛋類別,由佳決定先不管它。
  紫織唱歌般地低喃道:
  「而且對被釣到的魚來說,對方是『物品』也無所謂吧。」
  由佳只要對方漂亮,商量變成普通閒聊也不在意。紫織從以前就有潔癖,雖然對方比自己年長,由佳每次看見她時,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
  「如果是我,無論對手是誰都希望能好好競爭,讓喜歡的人選擇我。正因為是這種充滿hIE、不需要我的世界,所以至少愛情要靠自己贏取。」
  「我最不想鼓起幹勁去做的,就是這種事情。正因為是重要的競爭,如果得不到幸福,那不是白搭嗎?」
  「由佳真是壞得可愛呢。」
  奧莉佳對由佳毫不留情。真想讓以為奧莉佳只是個懦弱女孩的哥哥們,聽聽看她剛才說話的語氣。
  「反正到處都充滿了不公平,就算不堂堂正正地決勝負也無所謂啦~」
  「我倒覺得,就是因為既不公平又殘酷,所以只要這個時代還有人類在,努力就有意義。」
  紫織放下茶杯。她難得已經把茶喝完。
  「由佳,下次聚會的時候,要不要叫妳哥哥也一起來?」
  這股以前從來沒感受過的微妙甘甜氣息,讓由佳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咦,紫織姊?」
  「偶爾大家聚一下也沒關係吧。畢竟每次碰面都會稱讚我可愛的,也只有由佳的哥哥了。」
  剩下的兩人不禁面面相覷。
  紫織的眼角看起來有些興奮。一起了疑心後,便發現她今天穿的清涼薄洋裝,是吸引男性目光的設計。
  由佳的行動終端在小手提包中震動。
  她在拿起來之前,就發現哥哥正帶著蕾西亞從江戶城外牆朝這裡走來。
  「啊,哥哥。」
  或許是蕾西亞幫忙挑的,新人上下穿著衣袖縫製精美的T恤與牛仔褲,就連搭配的鞋子也是新買的。平常總是打扮隨便的哥哥,整個人看起來煥然一新。
  原本講話肆無忌憚的奧莉佳,雙手合掌表示歉意。
  「為什麼要拜我?」
  「因為人品啊。」
  說完後,紫織對新人露出微笑。
  受到她的影響,新人也有點臉紅地笑著回答:
  「總覺得自己好像變偉大了呢。」

  *

  新人跟由佳見面後,攔了一輛全自動車前往惠比壽的事務所。
  只是他依然無法釋懷。他跟健吾套好了要隱瞞事件的事情。新人是聽說由佳要去跟健吾和遼的妹妹見面,才過去看看狀況,而那個反應果然很奇怪。姑且不論紫織從以前就是個坦率的女孩,他平常跟奧莉佳並不怎麼熟稔。
  「為什麼要拜我啊?」
  蕾西亞沉靜地微笑道:
  「就如她們說的,是因為您的人品吧。」
  旗下擁有眾多人類與hIE模特兒的法比翁MG在惠比壽的事務所裡,聚集著許多人。他們全是為了蕾西亞而來的工作人員。
  新人在事務所裡分到一張移動式桌子。基於新人與雇主的契約,蕾西亞現在正以「道具」的身分代替他工作。因此所有的權利與責任都在新人身上,負責簽名的人也是他。
  左邊是蕾西亞,右邊是一位外表看起來很年輕,像是大學生的女性。她是蕾西亞在法比翁MG裡的責任經紀人,如月明日菜。
  「再興奮一點啦~裝置藝術算是非常高水準的工作耶。」
  裝置藝術是指在特定的空間裡做擺設的展示。由於是將空間整體呈現給觀眾,因此場地本身也變成讓人感受「意義」的素材。
  事務所的中心有個立體投影,模擬光線從天花板灑下的老舊房間。接著又有一張看起來像西式建築房間的空拍照片跟立體影像重疊,這結果讓新人倒抽了一口氣。
  那是舊產業技術綜合研究所的臨海副都心中心別館遺址,在二十一世紀的「大災害」時毀壞的區域。
  「這附近不是禁止進入嗎?」
  過去的臨海副都心,亦即現在的第一人工島群,因為地盤不良而遭到棄置。與灣岸署隔了一條大馬路的這個產綜研遺址一帶,至今仍圍著栅欄,所以廣為人知。
  明日菜說明道:
  「只要跟警察提出申請,好像就能拍攝。建築物的耐用性已到極限,想正式開放民眾參觀,就得重新整修才行。」
  透過影像顯示出來的室內,牆壁老朽斑剝,地板也淒慘裂開。這間被捨棄了好幾十年,煞風景的房間內,零星擺了六張椅子。
  最靠近的那張木椅前面,站了一臺手臂比腳略長、身材嬌小的機器人。近似玩具的銀黑色身體上,是一張非常適合及肩長髮的女童臉龐。
  她的皮膚是樹脂製,表面因經年劣化顯得粗糙。或許是光線角度的問題,她的眼球呈現白濁。
  這場表演的導演是一位溫和的中年男子,他指著這臺被標示為「HRP-4C 未夢」的機器人說道:
  「『未夢』是這場表演的舞臺──產業技術綜合研究所,在一百年前以『和人類一起工作』為目標創造出來的產物。雖然她的馬達很弱,纖細的手臂拿不了什麼東西,但她能走路,也能做些簡單的動作,所以一直被當成模特兒使用。」
  再更後面一點的地方,故意用自然的角度擺了張相同設計、不同材質的椅子。上面坐了一臺白色塑膠製,沒有眼睛與鼻子的機器人。世界首創的泛用家事機器人「納迪亞」,採用金屬製的人工肌肉,最多能舉起重達八十公斤的行李。根據說明,能坐在椅子上的關節自由度也是這個型號的特徵之一。
  導演充滿自信地說道:
  「我想透過強調『未夢』以來的趨勢,讓觀眾回顧歷史。」
  再更後方,最初的hIE「瑪莉」,穿著圍裙洋裝坐在椅子上。一直要等到二十一世紀中,擁有跟人類相同的「外表」,能夠承受家事勞動的機型才正式登場。
  坐在第四張椅子上的hIE,容貌看起來就跟隨處可見的人類一樣。明日菜悄聲告訴新人:
  「以前hIE的容貌必須配合產品使用相同的設計,但隨著美國與日本在二〇六八年修法,便轉為能向經銷商登錄不同的容貌。之後,原本裝在hIE頭上的標識也被廢止,從此hIE的外表就變得跟人類完全無法分辨了。」
  明日菜雖然外表輕浮,在大學卻是主修hIE相關課程,因此對hIE十分了解。
  「那邊那臺是完全雲端控制的『Humanize-W』。在讓hIE機體動起來的行動控制方面,除了本體內部搭載的人工智慧外,還同時並用外部網路。不過,隨著這些孩子開始在全世界大受歡迎,透過無線仰賴外部雲端就成了常態。這些跟米福雷的超高度AI『希金斯』,成為超越人智的第三十一臺相同,都是發生在二〇八三年。」
  接著,在房間最深處出現一張宛如王座,椅背極高的椅子──蕾西亞就坐在上面。這是從上個世紀開始花了近百年的時間接近人類,融入人類生活,人型機器人歷史的最終點。
  蕾西亞的立體影像起身,猶如在回溯歷史一般,接連經過坐在椅子上的人型機器人旁邊。
  抵達房間最前方的蕾西亞一將門打開,整個室內變成公寓的套房。在時裝產業被稱為第三皮膚的住宅環境以hIE為中心,輕鬆控制寬廣舒適的居住空間。她一微笑,就讓人有種能度過夢幻生活的預感,家具明亮、採光良好的房間在眼前展開。
  這副景象對新人而言,是接近日常生活的仿製品,讓他產生一股不安。
  影像突然中止。表演的導演向新人問道:
  「所有者先生,明天的表演像這種感覺可以嗎?」
  「啊,還可以吧。」
  話一說出口,新人就慌了起來。因為現場所有人都傳出鬆口氣的感覺。
  今天新人與蕾西亞之所以會被叫來,是源於法比翁MG打算推出新的表演企劃。而讓身為主人的新人內心糾結的理由,是他無法舉雙手贊成這項企劃。
  「新人,你真不配合呢。你還有什麼地方感到不滿嗎?」
  明日菜搭上他的肩膀。法比翁MG打算大肆宣傳蕾西亞。
  「請問之前說的宣傳方式,『Boy Meets Girl』是什麼意思啊?」
  問題在於這個新主題。雖然新人沒有這方面的偏見,但光是年輕男子帶著女性型hIE這點,就會讓他被附近鄰居懷疑沒有異性緣。好友遼也說過,對這個世界而言,將hIE與人類徹底分清楚才是正確的。
  同時也是這個企劃製作人的明日菜,非常認真地說道:
  「蕾西亞不限於特定客群,廣受所有消費者的支持。可是,一般的服飾模特兒,還是讓會買衣服的客群跟模特兒支持者的高峰緊密接合比較好推銷。光讓她宣傳服飾,反而令人覺得太可惜呢。」
  「用hIE訴說『Boy Meets Girl』,等於是向輿論挑釁。那樣真的沒問題嗎?」
  「我們想推銷的是一種生活風格。你不覺得男生有異性型hIE很奇怪的想法,其實已經落伍了嗎?如果時代還跟不上,那個空白就是大好機會。我們想在女性雜誌上先製造話題,然後再一口氣引爆熱潮!」
  「但是,這樣會讓她站在被社會攻擊的立場對吧?」
  透過電視與網路,蕾西亞將成為首當其衝的反感目標。身為主人的新人也一樣。社會上到處充滿拒絕hIE帶來自動化的壓力,就連讓健吾他們拿起槍枝的「抗體之網」,也並非突變的怪物。
  「蕾西亞前陣子才剛被人綁架過。」
  她就在新人他們住的公寓前面,被人用車子撞倒綁架。下次或許會換「抗體之網」直接闖進遠藤家。
  「我跟你保證,絕對不會再發生那種事情。」
  明日菜是個大人。她既認真又充滿熱情地訴說夢想。
  「我想要一個能被大家憧憬的象徵。把蕾西亞化為角色推廣出去,接著開發周邊商品,販賣名為蕾西亞式風格的各類產品,這就是我打算進行的大規模企劃。」
  說完後,她叫出立體影像的目錄。
  「光是目前的階段,就已經有人願意提供贊助了。」
  那是供hIE使用,同時也能用在人類身上的化妝品跟入浴劑。
  蕾西亞補充道:
  「這是讓獨居並擁有hIE的顧客層,一次購買兩人份高級消耗品的戰略。為了製造那樣的開端,還是先從女性取向的媒體掀起熱潮,比較不會讓人抗拒。根據問卷調查,擁有女性型hIE的男性顧客,也會在意女性的眼光,所以只要打造出女性也能接受的文化,就能將效果延伸到男性客群。」
  即使如此,新人還是難以釋懷。
  「姑且不論能不能賺錢,問題還是出在『Bey Meets Girl』啊。」
  「我想讓客人們意識到那種『擴展』。hIE與人類的關係,還沒有那種花一輩子追求的歷史或文化。比方說,汽車就有個像『Car Life』這種能賦予印象的口號。如果那些成年人能像保養愛車那樣一直陪伴hIE,那不是很棒嗎?我已經做好對蕾西亞進行十年計畫的覺悟,還跟史戴拉斯總公司討論過了呢。」
  話題的規模過於龐大,讓新人感到頭昏眼花。明日菜甚至已經將計畫擴展到美國的高級hIE製造商那裡了。
  「然後呢,史戴拉斯那邊怎麼說?」
  明日菜笑容滿面,豎起大拇指回答:
  「他們同意了。有自信的hIE製造商,也有花上百年打造類似車主與經典車那種關係的野心。站在商業的角度,他們是想透過長期陪伴人類的搭檔這種印象,讓客人們心甘情願使用hIE專用的高級原廠消耗品。」
  實在太周到了。大人的夢想無論是查證還是事前準備,幹勁都跟年輕人不一樣。
  「而且『Boy Meets Girl』這主題,從蕾西亞跟新人這種『女性型hIE跟男性顧客的關係』繼續延伸後,也包含了『男性型hIE』的狀況。只要挖出女性消費者對『男性型hIE』的潛在需求,就不用擔心會被單方面地抨擊了。你想想看,女孩子下班回到空蕩蕩的家,其實也滿痛苦的。」
  新人對商人做生意的氣魄感到佩服不已。
  推銷蕾西亞的藍圖,在他面前擴展開來。這是足以撼動hIE這項物品的價值,對社會的巨大挑戰。
  視野超越了正邪,規模感讓人覺得動彈不得。新人現在,大概正感受到至今漫長的歷史。那是從舉辦這場表演的產業技術綜合研究所遺址開始,人類與機器人的關係史。
  「那麼,先撇開那些遠大的計畫,出席表演的事情應該是沒問題對吧。hIE模特兒的業界動得非常快,所以可以讓你有點嚇到,不過我也希望能讓你知道,法比翁就是認真到這個程度。」
  接著,專攻模擬人因工學,比新人更加理解hIE背景的明日菜,開啟了另一個話題。
  「新人也喜歡蕾西亞到替她擔心的程度吧。其實世界上有很多像你這樣,將hIE當成同伴的人,我覺得要是出現一個被世人承認的模特兒,應該就能替他們帶來勇氣。」
  「主人,我可以打擾一下嗎?」
  蕾西亞用以前的叫法稱呼新人。這讓他感覺到事情的意義重大,彷彿有某種沉重的東西正壓在自己身上。
  「雖然主人擔心我會『站在被社會攻擊的立場』,但我是主人『使用』的道具,所以那樣的關心並沒有意義。」
  她說得沒錯。然而,那無法為新人已經動起來的內心帶來救贖。「不然妳想要我怎麼做!」──新人的心裡怒吼。
  像是看穿這樣的心聲,她微笑地說道:
  「我沒有心,請讓我按照主人的想法行動。」
  現場響起一陣敲門聲。
  這讓新人感到納悶。不用刻意敲門,也多得是確實叫人的方法。看是要用個人終端機,或是利用事務所的系統,經螢幕呼喚都行。
  可是,明日菜突然臉色大變地起身。無論是法比翁的員工,還是這場表演的導演,所有人都一同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明日菜衝向照理會自動開啟的大門。對已經習慣所有事物都能遠隔操縱的新人來說,眼前的景象十分異常,彷彿時鐘被人倒轉了一百年。
  明日菜親手打開門的入口,一位少女理所當然地走了進來。
  在臉與身體之前,新人的視線被鑲滿黑色蕾絲的禮服吸引。那是如今只能在古裝劇或電影裡看見,已經沒人在穿的古典洋裝。
  少女輕輕歪了一下白色蕾絲裝飾的脖子,看向新人。她有一頭偏白的白金色頭髮、美麗的綠色眼眸,以及牛奶糖般甘甜的黃褐色肌膚。
  「很稀奇嗎?這在二十一世紀,算是正常的打扮喔。」
  女孩看起來與新人差不多年紀。宛如高級玩具的她,懶散地對新人打聲招呼。
  「你好。明明過不到一百年,感覺卻像是另一個世界呢。」
  然後,少女似乎不將他們的工作當一回事,輕輕下令:
  「把那個關掉。」
  某人操縱機器,關掉事務所的立體影像。整個空間變得只剩桌椅後,突然顯得大煞風景。
  少女以堅毅的眼神環視燈光與色彩總量減少的事務所。那舉動彷彿訴說在場的人類裡,只有自己是真貨。
  「我叫遠藤新人。是蕾西亞的所有者,所以被叫來這裡。」
  在整個氣氛都偏向服從少女的事務所內,只有新人主動報上名號。
  「的確,既然是人類,就該自己報上名號。如果我不回應,那可就失禮了。」
  她從小提包裡拿出一個皮革製的小盒子,遞給新人一張白色的東西。
  那是紙做的名片。
  「艾莉卡‧柏洛茲。」
  新人慌張地收下。在想到該有所回應後,他伸手從口袋裡拿出行動終端。明日菜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手臂,小聲提醒:
  「新人,我們老闆平常不用行動終端啦。」
  艾莉卡毫不愧疚地說道:
  「因為那東西很噁心。」
  「老闆?明明跟我差不多年紀,卻是這間公司的老闆!?」
  新人忍不住大喊出聲。
  看見新人目瞪口呆的驚訝表情,艾莉卡露出笑容。比起資本家,她看起來更像公主。
  少女帶著冷淡的幽默笑道:
  「沒錯。雖然我無法『擁有』人類,但既然我『擁有』他們生活的地方,那我應該也算是他們的老闆(所有者)。」
  她向事務所內的大人們問道:
  「有誰知道我是擁有你們百分之幾的老闆呢?」
  「我覺得很尷尬,一點都不想聽啦。為什麼這麼了不起的人會出現在這裡啊?」
  新人嘗試釐清這莫名其妙的狀況。
  但少女並未放過他。
  「我是許可這項企劃的負責人。聽說你有意見,所以我來了。」
  新人聽了大吃一驚。
  由於新人沒有回答,艾莉卡轉而向明日菜搭話:
  「這裡真窄,不能再寬敞一點嗎?」
  事務所的大人們面面相覷。
  在場沒人跟得上她的腳步,一臉無趣的艾莉卡嘆口氣說道:
  「不如趁這個機會,將事務所移到東京灣如何?雖然日本的夏天很糟糕,但那附近應該很涼。」

  *

  遼此時正站在東京灣第二人工島群的外圍。
  陽光下是因爆炸而變得焦黑的道路,上面的爆炸點留下刷子刷過般的白色痕跡。散布在四處的大型彈痕也很怵目驚心。
  這裡是米福雷東京研究所入口前方,被白色防塵罩隱藏起來的一角。
  爆炸事件的現場還沒開始進行修補或修復。這副景象讓遼想起遙遠的恐怖回憶。
  「你有興趣對吧?」
  一位單膝跪在龜裂路面,撫摸白色痕跡的男子對遼說道。
  海風呼嘯而過,顯示那裡是一片荒野。
  「你就是海內遼吧。」
  說話者是一位年近五十,給人一種敏銳商業人士印象的男人,他跟把遼叫來這裡的篠原研究員完全不同。
  遼認識這位眼神堅毅,能幹又充滿自信的男人。他是東京研究所的研究計畫主任,渡來銀河。米福雷的研究部門實質上是由超高度AI「希金斯」負責,他算是另外設立的人類方最高負責人。
  「我是海內遼。我曾在媒體上見過渡來先生。」
  「為什麼你會認為我是渡來銀河?」
  照理應是繁忙之身的渡來,不但出現在沒有工作的空地,還提出自己是冒牌貨的可能性。看見遼無法跟上自己跳躍性的發言,渡來自行填補對話的空白:
  「也許我不是人類,只是『外表』相同的東西。比方說,是跟本人長得很像的hIE。」
  他們的人生,突然被困在沒有出口的場所。遼開始理解,自己為何會被叫來這個白色防塵罩封閉的地方了。
  「hIE被禁止刻意做得跟實際存在的人類相似。」
  「只是被禁止而已,並不代表不能做。只要在跟人類相似的『外表』上附加人格,就無法分辨物品跟人類的差異。特別是對那些被『外表』類比入侵,按照『外表』行動的人類。」
  將一頭白髮往後梳的男人起身。遼強烈憎恨自己想要逃跑的軟弱。他一直都在鍛鍊自己,希望成為一個無所畏懼、處變不驚的人。
  「就連單純對人類表情做出反應的hIE,都能讓人誤以為有人格。那種東西,是存在相信之人腦中的幻影。既然相信渡來先生出現在這裡也不奇怪,那我也只能如此反應。」
  「幻影啊。原來如此,既然是幻影,那在哪裡都有可能發生。因為一個東西是否具備人類的性質,只能交給人類來判定。」
  就在遼拚命想理解渡來的個性時,他突然感到不太對勁。這個人實在太過拘泥於「意義」,措辭也彆扭到容易引起誤會。不過,遼原本已經做好面臨更高風險的覺悟,所以現在反而鬆了口氣。看來不必將這位東京研究所的實質最高層,渡來銀河親自來到這裡的理由,做出最壞的打算。
  「之所以會擅自從『外表』想像出人格,是因為人類對人體的判定過於曖昧而產生錯誤。所以,人類能夠對只是外表像人的物品移入感情,或是向它們表現出對人類對象那樣的感情。不過,撇開心的問題,渡來先生出現在我面前,應該是有理由的吧。」
  背後因為極度緊張滲出汗水。無論目的為何,渡來出現在遼面前,一定是為了跟蕾西亞她們有關的事情。
  東京研究所的負責人,輕輕揚起乾枯的薄唇。
  「人類絕對不會放棄,判定及分類某物品是否為人類的權利。太好了,你的想法跟我們很接近。」
  看來遼似乎通過了這場拐彎抹角的面試。
  「您是為了確認這點,才把我叫來這裡的嗎?」
  遼環視周圍。儘管有風漏進來,這裡依然是個被施工用魔架與白色防塵罩遮蔽起來的隱密空間。
  換句話說,就是簡易的密室。
  帶遼來這裡的篠原受到現場緊張的氣氛影響,慌張地說道:
  「因為想讓遼同學更了解現場氛圍,所以渡來特地抽出時間。當然這場會面不會留下正式紀錄,只是單純的聊天而已。」
  在聽了健吾的事情後,遼判斷對方已經透過高中的交友關係追查到自己,所以他不能有片刻鬆懈。渡來一定是將遼視為明明跟蕾西亞她們接觸過,卻隱匿不報的危險分子。
  雖然篠原沒有發現,但遼正面臨生命危險。被渡來與米福雷公司視為敵人的他,若被判定沒有共有祕密的資格,就只剩下死路一條。渡來說在這裡的事情不會留下紀錄。那麼假使回收的蕾西亞級hIE正潛伏在渡來周圍,那麼想在這個近海的地方幹掉遼是易如反掌。
  「是關於前陣子篠原先生跟我提到,『能搬運備份資料的特殊hIE』對吧。」
  東京研究所擁有不只一臺那種特殊hIE,而且她們在爆炸事件當晚逃離這裡,至今仍未全部回收完畢。當時那些hIE們就是在這裡戰鬥。
  渡來像是對遼的理解感到滿意,略微挑起眉毛。
  「突然把你找來這裡,你生氣了嗎?」
  「怎麼會呢。話說回來,等找到脫逃的東西『之後』,您們有什麼打算?」
  遼才不相信只是把蕾西亞級聚集起來,事情就會結束。
  渡來不帶感情地回答:
  「我們已經請簽約的民間軍事公司搜索那些hIE的行蹤,應該再過不久就能全部找齊。」
  畢竟原本就是由米福雷保管的機體,所以渡來他們手中也握有影像資料。當然,他們不但知道蕾西亞正在擔任模特兒,也早就發現新人成為蕾西亞的主人。接下來民間軍事公司會接到哪種嚴苛的命令,已不是遼能夠預測的了。
  渡來總算對遼提出正題。
  「你還是慎選交友關係比較好。」
  想到對方可能正在觀察自己,遼先頓了一拍,才用不帶情感的聲音回答:
  「我認為自己之後還是能從朋友那裡,學到重要的事情。」
  要是被錄音加以分析,就會露出情感破綻。可是,既然對方有心要問,不趁這個機會提出自己的主張就太愚蠢了。
  「這是我的忠告。如果你想進米福雷,就不該讓自己的經歷有瑕疵。小時候犯下的錯誤,在今後會拖累你出人頭地的。」
  換句話說,遼若是有意進入米福雷,渡來希望他能加入自己的派系。而且渡來還隱約暗示,如果遼拒絕,將會對新人他們採取強硬手段。這跟「抗體之網」強迫健吾參與恐怖計畫的手法相似。兩者都不考慮人類的人格,並露出將對方當成「物品」用過即丟的打算。
  感覺從四月爆炸事故開始的一連串事件,將他捲進來並連結在一起。內心深處有股沉悶的憤怒在激烈跳動。但是,即使凶暴的衝動正在沸騰,遼也未曾感到不快。因為這是他從小就十分熟悉的東西,甚至有段時期還認為少了它會活不下去。憤怒是他的第二顆心臟。
  「別看我這樣,我自認還算是你的理解者。」
  渡來他們本質的冰冷,一併降低了遼的身體溫度。
  這幅曾經是研究所、充滿爆炸焦痕與彈痕的風景,何時與他們的所在位置重疊都不奇怪。
  「我很感謝您的提議。不過,無論我怎麼回答,展現出怎樣的『外表』,按照渡來先生的定義,我的真心還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若是新人會怎麼做呢?米福雷肯定不是第一次,像這樣把事情壓下來。遼試著想像新人在面對這些無情的壓迫時,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一想到新人會正面面對,就讓他鬆了口氣。
  「『那傢伙』會不會讓我的經歷受損,是十年、二十年後,才要思考的事。」
  正因為好友做事總是欠缺考慮,所以他一定深信跨越障礙就代表「成長」。然而,如果他認為幫助健吾跟撿到蕾西亞是一種成長,那就大錯特錯了。這是個冷血的世界,現實就是會有大人在白天把人約到密室,要人背叛自己的朋友。遼認為所謂的成長,就是無論現實狀況如何,都能找到自己的容身之處。
  「你們的感情真好。雖然我無法理解你人性的心弦,但我認為那並不是幻影。」
  感覺米福雷的蕾西亞級正在盯著自己。
  遼在知道蕾西亞級的事情時,首先想到的是保護社會、父親的公司以及自己的容身之處。新人一頭栽進健吾的危機,並在遇見蕾西亞後把她撿回家。內心害怕卻依舊衝進黑暗,那是一種才能。只不過,比起肯定沒想過會連累周圍的新人,還是自己比較能夠找到讓事情圓滿落幕的時機。
  「嗯,我有朋友。這對我來說,是一件重要的事。」
  遼碰觸到寒冷世界,整個人畏縮起來。可是,他同時發現自己內心深處,有個穩固的主張。他也想保護好友。無論是從這些人,還是從來路不明的蕾西亞手中。
  「不過,那傢伙的世界,就算沒有hIE也一樣多采多姿。」
  老實的新人漸漸被蕾西亞拉往無法想像的世界,這讓遼感到害怕。

  *

  我該慶幸嗎?新人透過電燈,觀看有生以來初次收到的紙製名片。
  精美厚紙上,寫著艾莉卡‧柏洛茲的名字跟電話號碼。據說能拿到她名片的人不多。就連明日菜在法比翁MG工作三年,剛通過一個大企劃,也尚未拿到這個。
  現在是晚上。
  新人一面過著表演所呈現的理想生活,一面讓蕾西亞替自己做家事。
  「新人先生從頭到尾都不懂反抗呢。」
  他甚至還被摺衣服的蕾西亞這麼說。
  「這張紙該怎麼辦?」
  「交給我保管也沒有意義。如果不是新人先生親自打的電話,那位小姐應該不會接。」
  「真任性,比由佳還誇張。」
  「要是聽見您這麼說,艾莉卡小姐應該會很高興。」
  hIE是經由解讀對方反應來決定行動,因此蕾西亞這麼說的話,就表示艾莉卡一定是那麼希望的吧。
  「就算比不上由佳,要是能好好地訓她一頓就好了。」
  蕾西亞溫柔地看著他。
  「新人先生就保持這個樣子,不要改變。」
  行動終端傳來收到訊息的震動。那是健吾寄來的。為了安心,他們約好每天互傳一次簡訊。畢竟透過「抗體之網」參與恐怖行動的好友,有被人逮捕的正當理由。
  「你那邊之後怎麼樣?有遇到警察,或是什麼奇怪的人嗎?」
  新人跟健吾擁有共同的體驗,兩人對話不需要什麼開場白。新人向最清楚這種事的蕾西亞問道:
  「有警察之類的人來我們家附近嗎?」
  蕾西亞將新人、由佳跟自己的衣服分堆放在沙發上。
  「在我感應得到的範圍內,並沒有構成威脅的人物接近。」
  新人將蕾西亞的話轉述給健吾。
  因為不安,才會想找身邊這位「擁有人類外表的物品」商量。然而,她沒有心。她只是解讀新人的言行做出反應,所以也只會回覆他希望的答案。
  只要他放棄表示「意義」,就會輕易陷入沉默。
  新人命令居家系統整理跟「抗體之網」有關的新聞。這已是每天必做的功課,因此系統挑了幾篇連新人也能看懂的解說報導。
  「不介意的話,我來幫您把新聞報導改寫成淺顯易懂的文章如何?」
  「妳連那種事都做得到啊?」
  「hIE會配合對方的年齡與性格,改變行動判斷。將預設寫給成人看的報導,改寫成適合新人先生看的文章,只是小事一樁。」
  像蕾西亞這種具備祕書功能的hIE,也能當成居家系統來使用。所以,她比新人更熟稔地操作系統,將豐富的情報顯示在他面前。
  「您又在為我擔心不必要的事嗎?」
  蕾西亞做出鬧彆扭的表情。
  「我害怕呀。不對,藏在心裡別說出來,會比較輕鬆。」
  新人思考要是坦白的話,會變成怎樣。即使蕾西亞是回覆他所希望的答案,他也能選擇不接受。
  「我本來以為是更侷限在自己身邊的事情,沒想到居然會影響整個日本。」
  「是啊。」
  「我們該不會被逼上絕路吧?而且魔爪肯定會伸向健吾、阿遼跟由佳的。」
  蕾西亞坐到新人身邊的沙發空位上。
  「是啊。」
  「我這樣好像是在推卸責任。」
  「我是『物品』,沒有責任能力。為責任煩惱,是新人先生您們的特權。」
  「蕾西亞,那個宣傳生活風格的工作,妳真的要接受嗎?要是答應了,不曉得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喔。」
  責任全都由他來承擔。
  不知何時,她的手放上新人的膝蓋。
  「您害怕未來嗎?」
  往旁邊一看,蕾西亞工整的五官就在眼前。每次去法比翁MG,她都會帶著漂亮的妝回來,新人的腦袋興奮得無法思考。
  平常陷入這種氣氛時,由佳都會跑來搗亂,因此新人開始左顧右盼。
  「由佳小姐在洗澡。」
  新人鬆了一口氣。
  「您有興趣嗎?」
  「只有知識方面的興趣!蕾西亞平常也會洗澡吧。」
  hIE的皮膚是透過直接吸水來補充水分。因為水分對防止皮膚劣化是必須的,所以與汗水跟汙垢無緣的她,還是會定期洗澡。
  「我也會跟由佳小姐一起洗喔。」
  「唔~那傢伙真的是為所欲為。」
  浴室那裡似乎傳來快樂的哼歌聲。
  撇開由佳,新人忍不住想像蕾西亞的入浴畫面。那是充滿泡沫,看起來非常幸福的畫面。
  「公司的人說的那個沐浴產品,妳想用看看嗎?」
  說完後,新人才覺得自己的蠢話破壞了整個氣氛,想重新將話題拉回來。
  「您今天對洗澡的話題好有興趣呢。」
  「不是洗澡啦。我是說我無法想像生活風格那種事。」
  新人並不認為這樣的關係能一直持續下去。打從一開始,他就不是為了讓蕾西亞永遠成為自己的東西,才當她的主人。
  然而,或許明天一切就會結束的不安,讓他重新審視這份關係。即使她是沒有內在,只有「外表」的物品,新人還是想守護她。蕾西亞要求新人當她的主人,新人希望這件事情是有意義的。就算身為「人類未到產物」的她有自己的理由,新人仍然想要相信,兩人在一起的意義是存在的。
  「您無法想像長期與我一起生活的事情嗎?」
  她就在距離新人不到十公分的地方。理應不會有體味的蕾西亞,散發出女孩子的香味。等新人成年後,或許還能跟她一起生活。一想到這裡,他的心跳變得比以往更加激烈。
  「我想我該洗個澡了。不對,去洗澡吧。」
  身體瞬間發燙,腦中充滿男性妄想。新人的精神,全集中到蕾西亞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上。
  「您想跟由佳小姐一起洗嗎?」
  「怎麼可能!別說那種奇怪的話啦!」
  一看見蕾西亞惡作劇的表情,新人不自禁地想像她鎖骨下方的肌膚,一想到自己伸出手,即可抱緊那姣好的身材,就讓他有吶喊的衝動。
  「跟妹妹一起洗澡,又沒什麼好處。」
  「那您想跟我一起洗嗎?」
  新人用最後一絲的理性起身。因為要是繼續看著她的臉,或許他真的會抱緊單手揮舞上百公斤鐵棺的蕾西亞。
  「別這樣逼我啦。蕾西亞只要對我溫柔說話,我就會大為動搖。大概是那樣。會心跳加速,會覺得嗚哇,好危險。我說真的。」
  不過,她用微笑包容十七歲少年的愚蠢。這讓新人差點以為自己的心跳停了。
  新人全力運轉腦袋,最後想到開完會後拿到的東西──hIE與人類共用的洗髮精試用品。
  「妳、妳對洗髮精洗起來的感覺有興趣嗎?」
  現在應該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不過眼前的幸福,是盡可能多看到一些蕾西亞的肌膚。
  「您想洗嗎?」
  新人的腦袋已經變成軟綿綿的海綿。
  「我想洗。」
  也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她的眼神也蘊含著期待。不對,一定是那樣沒錯。新人已經豁出去了。
  「這跟生活風格有關。那個,如果不試用看看,我不知道該不該答應這個宣傳工作。要是不能接受,我就沒辦法在契約書上簽名。」
  雖然腦袋燒壞,卻很開心。新人突然好奇世界上其他跟hIE一起生活的人,究竟都在想些什麼。
  若要長期共同生活,那就不單是新人跟蕾西亞的問題了。因為這種跟社會衝突的同居關係,很難持久。所以就跟明日菜說的一樣,必須先讓大眾認知這是一種生活風格。如果有很多跟新人一樣的人願意幫忙,或許就會成為現實。
  法比翁MG希望蕾西亞能成為那樣的象徵。
  就在新人想開口說出漂亮話時,蕾西亞回答:
  「前言撤回。在新人先生滿十八歲前,我無法答應那種『使用方式』。」
  「為什麼?妳不是有跟由佳一起洗過。」
  新人緊緊抓著那扇即將開啟、通往未知的大門。就跟餓肚子的魚想吃餌一樣,腦袋完全沒有在運作。
  「由佳小姐不像您這麼拚命。」
  「等到十八歲就沒問題?」
  新人原本以為,蕾西亞會乾脆地主張自己是物品。他也是這麼期待的。然而,蕾西亞卻紅著臉直接回答:
  「如果新人先生是那麼希望的,我會再找機會回答您。」
  感覺時間停止了。
  「咦,那種事真的存在?」
  「與『物品』一起經營長期關係,是一件奇怪的事嗎?」
  一想到將來的關係會逐漸變得跟以往不同,就有一股奇妙的感覺。
  「十年都在一起,辦得到嗎?」
  蕾西亞沒有回答。那一定是新人自己必須擁有的「意義」。
  「如果我十年都不放開蕾西亞的手,就會變成那樣嗎?」
  新人不清楚自己是何時開始懷抱這種想法,他感到恐懼。燒壞的腦袋快要壞死。所有的事物都在他伸手不及的地方漸漸失控。那同時也包含了觸感堅硬的執著之心,它牽涉到新人與蕾西亞的將來。
  「新人先生認為現在這份心情,是身為『物品』的我透過類比入侵,讓您產生我是特別的錯覺嗎?」
  新人覺得沒有心的她所發出的透明聲音,毫不留情地刺進自己的胸口。因為新人正在把她當成道具「使用」,要她接受自己的愛情。不過,以那種方式「使用」非人之物的行為,根本不是戀愛,而是將她當成排解性慾的情趣用品。要不能拒絕主人的女孩子說喜歡自己,會不會太卑劣了──少年的倫理觀譴責自己。
  就算不道德也無所謂,只要能發自內心說出來,應該就能跨越某個巨大的東西。可是,新人無法回答。
  十七歲的他還難以全部承受的悔意與羞恥,促使莫名的淚水奪眶而出。彷彿暴風雨攪拌著他的內心,久久無法平息。


  之後新人躺在床上,未能好好入眠。
  為此,他醒來覺得頭很重,於是決定把家庭常備藥之一的睡眠抑制劑帶著。雖然吃多了會有腸功能失調的副作用,但這樣至少能讓自己清醒三個小時。
  今天從中午開始,就要在東京灣第一人工島群進行昨天討論過的表演攝影。
  hIE模特兒的工作一做出決定,就執行得非常快速。
  搭浦安線到新浦安,再轉搭京葉線跟臨海線後,他們前往攝影現場所在的電訊中心站。蕾西亞搭上法比翁MG派來迎接的全自動車,新人則因尷尬而沒辦法跟她同車。
  「Boy Meers Girl才不是那麼簡單就能說出口的東西。」
  他忍不住開口抱怨。
  新人慌張地環視周圍,因為這裡是只有法比翁MG相關人員出席的表演攝影現場。
  新人站在產業技術綜合研究所的用地內,它位於東京灣第一人工島群的一角,周圍設置了金屬柵欄。屋頂的直升機坪早在上個世紀崩塌,他們利用少了高樓層而變露天的環境架設攝影棚。
  這個擺了六張椅子,調整過時代感的空間,同時混雜了舊事物與新事物。
  天花板裝了多達四座使用蠟燭的枝形吊燈,清水混凝土的地板被棄置幾十年後淒慘龜裂。工作人員計算不協調感,在壁材剝落的牆壁裡埋設3D影像泛光燈。
  燦爛的陽光從天花板的天窗落下,灑在預定要讓蕾西亞坐的高背椅上。
  在崎嶇路面就會腳步不穩的「HRP-4C 未夢」,已經在六張椅子的最前面待命。其他五臺人類型機器人,也都各自從房間裡敞開的三扇門及舞臺前端走進攝影棚。
  新人待在攝影棚旁邊的休息空間,觀看工作人員做準備。
  「看起來真講究呢。」
  「這是由空間藝術的專家設計的,之後打算開放給一般人參觀。不過,產綜研遺址似乎要拆了。所以在做最後道別的同時,趁機辦個能讓大家回顧人型機器人歷史的主題也不錯。」
  明日菜興奮地說道。
  「這裡要被拆毀嗎?」
  像是瞧不起驚訝的新人,一位用發光素材髮夾固定長髮的女子回頭說道:
  「你不知道嗎?台場區域又要重新開發了。」
  女子脖子上戴著頸環,身穿低領的領口可塑性襯衫與迷你裙,打扮得十分講究。由於她的腳很修長,身體又纖細,一看就知道是模特兒。
  新人不好意思詢問身邊女子是誰而困惑不已,明曰菜看不下去地說道:
  「新人,你不認識綾部歐麗莎嗎?」
  「這次的表演也有人類模特兒參加?」
  話題的女子不可置信地瞇細明亮的眼睛,凝視著新人。
  「明年的日本國際時裝雙年展,可是由人類與hIE的模特兒混合參加喔。話說回來,你又是誰?」
  女子從上到下檢視新人的服裝。
  「以模特兒來說,你的便服水準不太夠呢。」
  原本打算自我介紹的新人,發現明日菜將食指抵在嘴唇上,暗示他閉嘴。關於蕾西亞主人的情報,目前還是禁止公開。
  「算了,是誰都沒差。」
  歐麗莎咬著紙杯。
  「真是的,明明只會腦袋空空地模仿別人,還這麼廉價地賣弄可愛。」
  攝影棚那邊,已經搭配好服裝的蕾西亞,正在比照正式演出進行排演。身穿春季輕薄洋裝的蕾西亞,反覆走動了幾次。
  為了讓新人能迴避歐麗莎,明日菜向他搭話:
  「澀谷那次是夏裝,這次卻是春裝,你一定很驚訝吧?現在的服裝秀也都是在距離實際販賣季節半年到三個月前舉行,不過這次是印象攝影,所以沒關係。時尚這種東西,每次商品過季都會產生大量的金錢流動,因此需要準備。」
  新人還沒完全接受「Boy Meets Girl」的概念,正當他打算插話時──
  「雖然我不清楚狀況,但也用不著那麼急嘛。反正是要配合明年的活動做些什麼吧。用hIE宣傳是可以處理得很快沒錯,不過服裝是靠業界整體意識季節在轉動,現在拍的也是明年用。」
  說話的人是歐麗莎。明日菜瞬間露出嫌麻煩的表情。等歐麗莎再度開口後,新人馬上明白理由是什麼。
  「讓hIE穿貴的衣服又能怎樣。反正它們也不會高興,不如多貢獻一點給普通的女孩子。」
  看來那對hIE模特兒的經紀人來說,是不容忽視的發言。
  「既然有消費者喜歡跟hIE共同生活,那讓hIE穿好一點的衣服有什麼關係。」
  「讓hIE穿絲質之類的薄衣服,會從內側扯破吧。那樣太浪費了。給它們穿運動服就夠了啦。」
  歐麗莎似乎假裝在跟新人說話,實際卻是故意講hIE的壞話給明日菜聽。這性格真是令人不敢恭維。
  蕾西亞在被綁架時穿的衣服,最後也只能扔掉。原因不只是紅霞造成的焦痕跟裂縫,蕾西亞本人也從內側將縫線的地方扯破了。hIE會「模仿指示的舉止」行動,所以即使過程中卡到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會停止。
  因此hIE取向的服裝,在縫製與材質方面會比較牢固,相對的,在流行性方面就略遜人類的服裝一籌。這次蕾西亞穿的試作品,是使用hIE用的薄衣材質所製成。
  「你叫新人吧?你也是會讓『物品』穿那種東西的人嗎?」
  看蕾西亞的短洋裝裙襬看得入迷的新人,因被拉回現實而感到焦躁。
  「就算是『物品』,只要可愛不就好了。」
  「虧你還是高中生,竟然沒夢想。好好努力的話,不就能談戀愛嗎?」
  被人這麼一說,新人最先想到的不是高中班上的女孩子,而是昨晚被蕾西亞質問的問題。
  蕾西亞問新人的感情,究竟是戀愛還是類比入侵。法比翁MG利用蕾西亞,拋出「與hIE的Boy Meets Girl」之戀愛課題。那也是必須賭上所有人生去面對的沉重戀情。
  「真的好沉重。」
  新人嘆氣。歐麗莎深受打擊地看向他。
  「咦,我很重?」
  新人與她閃亮的眼睛對上視線。兩人的身高相差不遠。
  「你年紀比我小吧?這樣有點不禮貌。」
  「你們兩個,蕾西亞要做完整的排演了,能不能稍微閉嘴一下啊。」
  在心情微妙的新人面前,蕾西亞的排演開始。工作人員關閉照明。
  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事件後,蕾西亞首次以模特兒的身分站上舞臺。
  除了步行速度慢的「未夢」還站在椅子旁邊外,剩下的機體都一齊登上舞臺。
  然而,走向指定椅子的機體,卻不自然地停下腳步。
  導演喊道:
  「喂,椅子的配置錯了。」
  攝影棚內的六張椅子,應該是有五張設計相同、材質不同,以及一張放在更深處、看起來最為顯眼的蕾西亞用椅才對。
  可是,不知不覺中,擺設變成四張不同材質的椅子,而在深處專為蕾西亞設計的座椅也變成兩張。兩張特殊椅像是強調對等,呈現橫向並排。
  一名陌生女子,坐在原本該由蕾西亞坐的椅子上面。
  她身穿充滿光澤的黑色晚禮服夾克,搭配寬鬆的長裙,輕輕將雙腳交疊。女子有一頭橘色的長髮,細長的眼睛射出強烈的視線。
  「找蕾西亞來訴說hIE的未來,真的好嗎?」
  即使位於攝影棚最深處,「女子」的聲音依然奇妙地傳了開來。那份存在感比起模特兒,更像是女演員。
  攝影人員走進攝影棚。
  新人有股強烈的不祥預感。
  女子腳底那宛如穿著硬質靴子的腳尖,是屬於人型機器人的東西。
  「大家快逃!」
  少年在思考前便大喊出聲。
  看在新人眼裡,他們所在的地方就跟大井產業振興中心一樣,是個戰場。現場卻沒人發現這點。
  新人尋找蕾西亞的身影,但攝影棚內看不到她的人。新人原本期待她是再度透明化,不過,這次她並沒有帶那顯眼的萬能「鐵棺」過來。
  周圍所有人都看向突然大喊的新人,橘髮「女子」也在此時從椅子上消失。
  地板彷彿地震晃動,天花板落下砂石,掀起一陣飛塵。這異常現象並未止息,縮起身子的新人甚至忘記呼吸。
  現場持續響起碎裂聲,沉重的攝影機在空中飛舞粉碎。新人他們遭到攻擊。「女子」並非消失,而是在這陰暗處以快到肉眼跟不上的速度移動。
  這次跟澀谷發生騷動有個決定性的不同。這次不是意外,是完全的襲擊。
  攝影棚內的hIE們,比無法判斷狀況的人類早一步行動。
  「這個環境很危險,請各位盡快開始避難。」
  屋頂的建材開始掉落,最初的hIE「瑪莉」,開始引導工作人員離開攝影棚避難。老舊機體的內藏型人工智慧無法對應複雜的事態,無論動作還是臺詞都顯得僵硬。
  新機體的言行則更加適當又複雜。
  「已向消防隊和警察通報現在的狀況。請各位以避難為最優先。」
  「貴重物品的回收也請先延後。請各位切勿奔跑。以這棟建築物的安全等級和晃動程度,只要立即行動就有充分的時間進行避難。」
  以看護為主要用途的「納迪亞」,收拾著攝影器材的碎片。在這問題空間中,想讓智能設定適當的思考框架,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現場響起慌亂的腳步聲。
  「瑪莉」的圍裙式洋裝翻動,為了守護人類,她挺身擋在「某物」與工作人員之間。之後她那金屬製的機體遭到四分五裂,就像手指插進布丁攪拌的下場。「瑪莉」的碎片飛散,軀體也被從中一分為二。
  一位女性攝影人員發出慘叫。「瑪莉」的頭部重重撞擊牆壁,滾到地上。
  長相酷似人類,忙著誘導人群避難的「Humanize-W」,從背後被人踢斷背脊。依然奮力想起身的手臂,也遭砍飛。
  周圍不知是誰發出的慘叫,讓眼前的景象顯得更加淒慘。與人類一同走過歷史的機體接連被破壞。HRP-4C以空虛的眼神,持續看著那些擁有近似人類「外表」的肢體在空中飛舞。
  「蕾西亞!」
  新人在開始崩塌的攝影棚對面看見了她的身影。
  少年這麼大喊並非是要蕾西亞保護人類,而是強烈害怕會失去她。
  「這是怎麼回事?」
  站在一旁的女子茫然地嘟囔。那是綾部歐麗莎。
  聽見一陣像是鞦韆搖晃的金屬摩擦聲,新人抬頭看向天花板。聲音來源是老舊的金屬枝形吊燈。劇烈搖晃的燭臺,看起來隨時會掉落。
  連接天花板的基座已傾斜到浮起來了。
  歐麗莎的手被人拉住。不一會兒,攝影棚的屋頂連同吊燈一起崩塌,發出劇烈的聲響。
  「動動腦啊,新人!『使用』那傢伙!!」
  是遼。
  不知道好友是什麼時候來的。不過,新人發現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後,整個人不寒而慄。明明周圍還有那麼多人,他卻誤判了應該優先的事情。
  「就算你這麼說……」
  敵人速度過快,在這片漆黑中連對方的身影都捕捉不到。明明現在可以將蕾西亞當成「道具」使用,新人卻不曉得有什麼方法能解開這個困境。
  「蕾西亞,想辦法處理那傢伙。」
  然而,她審視周圍的狀況後,回答新人說道:
  「這個命令的詳情與責任歸屬都不夠明確。」
  椅子從空中飛了過來。新人完全無法反應。
  幸好那是木製品。保護歐麗莎的遼被擊中背部,椅腳折斷。
  好友發出呻吟。比起勇氣,新人更像是為了逃離這裡大喊:
  「蕾西亞,把那傢伙趕出去!只要是不傷害人類的方法,妳想怎麼做都行。」
  「了解。」
  蕾西亞撿起散亂在地上的機器人碎片,然後有如丟小石子般扔了出去。碎片在空中被彈開。
  同時,原本關掉的照明又重新復活了。
  變亮後,新人瞄到一眼速度變慢的「女子」。不知蕾西亞是何時準備的,她手上拿著一根護身用的堅固伸縮警棍。
  「女子」的速度再度變得無法以肉眼辨識,就連身影都化為殘像。不過蕾西亞似乎看得一清二楚,並持續以警棍迎擊。
  伴隨著沉重的金屬聲響,晃動的衣服殘像彷彿影子飛散地擴展開來。陰暗攝影棚內最後的照明破裂,室內的光源只剩從天窗射進來的陽光。「女子」雙手的發光體,與蕾西亞頭上的藍色髮飾,劃出一條條光之軌跡。
  那並非人類有辦法介入的戰鬥。在緊張與死亡恐懼壓迫眾人的這段期間,牆壁接二連三傳出巨響,建築物劇烈搖晃。天花板跟地板像是遇到大地震,持續激烈地震動。室內的所有物品都發出聲音抖動。新人看見一幅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蕾西亞將天花板當地板在奔跑。橘色光芒以驚人的速度襲向天地逆轉的蕾西亞。
  一股讓人懷疑會不會直接穿透天花板,由下往上的沉重力道震撼建築物全體。天花板發出低沉的聲音,砂石與混凝土碎片開始在室內如雨點般落下。新人忍不住大喊:
  「大家快離開房間!要崩塌了!」
  接下來的幾秒,無論對誰都應該是記憶模糊的大混亂。新人拉著一名長相跟名字對不起來的攝影人員之手,將對方從房間帶到走廊。遼大概也在做相同的事情。新人與最後一人同時飛撲,跳離房間。
  然後,伴隨著聲音和衝擊,一道新的光芒在室內有如瀑布瞬間傾瀉。
  不堪負荷的天花板,以中央的天窗為中心,大幅崩塌。
  在捲起的沙塵籠罩之下,一切的景物都變得無法辨識。人們因為無法呼吸而劇烈咳嗽。某人打開走廊的窗戶,讓海風吹了進來。
  新人一面因粉塵跑進眼睛淚流不止,一面看向房間內部。
  飛舞的沙塵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置身其中的橘髮「女子」嘲笑道:
  「連省電模式都解除了,這樣妳能撐幾分鐘呢?」
  「女子」重新調整因激烈動作變亂的領帶,腳下掀起一陣混凝土的塵煙。
  「三分鐘應該是綽綽有餘。」
  蕾西亞平安無事。她的春裝其中一邊肩帶斷裂,鈕扣也少了一半以上。跟她的動作相比,衣服實在太脆弱了。短洋裝的裙襬雖然沒事,但褲襪的膝蓋跟大腿部位都淒慘地裂開。
  隔著一座由hIE殘骸與瓦礫堆積的小山,蕾西亞與「女子」對峙。
  橘色「女子」的裙襬也變得破破爛爛。那種人類的動態視力只能捕捉到殘像的速度,衣服根本就不可能承受得了。
  「妳不覺得人類用的『物品』都太脆弱了嗎?」
  掛在天花板大洞,以白色樹脂製成的「納迪亞」掉到地上,變得四分五裂。
  蕾西亞頂著淡紫色的亂髮,低聲說道:
  「『物品』的價值,是由人類透過『外表』跟『意義』來決定。」
  「女子」那張橘髮點綴的豔麗臉龐,因厭惡呈現扭曲。
  「真囂張,明明是臺缺陷機。」
  身材修長的「女子」,從容地走到天花板的大洞底下。崩塌的屋頂上方,是晴朗的青空。「女子」就待在那不被任何規則束縛、荒涼,連跟哪裡聯繫都不得而知的天空底下。
  新人縮著身子無法動彈。一直擔心哪時會出現的敵人,終於現身了。敵人的魔爪,輕易可以伸向新人。而新人無法守護自己重視的東西。焦慮讓他勉強從喉嚨擠出聲音:
  「妳是誰?」
  「女子」沐浴在開闊到恐怖的青空所灑下的陽光中,憐憫地告訴新人:
  「我是Type-004『梅忒黛』。蕾西亞級唯一的完成品。」
  第四臺蕾西亞級hIE,她也是「人類未到產物」。
  很快就聽見警車的警笛聲。此時新人才想起,這裡的位置距離灣岸署不到一百公尺。
  「那麼我先在此告辭了。但是,我們一定很快就能再見面。無論是妳的主人在吃飯、睡覺,還是做其他事情的時候,我隨時都能去找你們。」
  梅忒黛以裂開的裙子,優雅地行了一禮道別。
  「因為我已經知道你們在哪裡了。」
  接著「女子」瞬間消失。從瓦礫堆上揚起的沙塵來看,襲擊者輕易就跳了三公尺以上,再從天花板上的大洞離開。在場的每個人都沒辦法阻止她。
  新人背脊發涼,顫抖不已。梅忒黛只是為了讓他感受危險而大肆破壞。現在對方隨時都能對他們發動攻擊。
  規則已經改變了。之前那些不過是前哨戰,今後將會展開全新且正式的戰鬥。

  攝影現場首先來了一輛救護車。隨著警笛逐漸遠去,警察也開始進行現場調查。原本是攝影棚的地方,被拉起了禁止進入的封鎖帶。
  新人走出前產綜研的大樓,坐上零星設置在第一人工島群各處的長椅。
  梅忒黛破壞了攝影器材,沒有留下任何關於自己的資料。拜此之賜,蕾西亞也不用提交戰鬥中的影像。
  「那臺hIE上哪兒去了?」
  遼的聲音比平常還要激動。
  好友的憤怒是正常的。眼前有那麼多人受傷,而且一個不小心或許還會喪命,新人卻沒辦法幫助他們。
  「警察為了確認有無違法情事,正在調取她的資料。」
  代替人類工作的一級hIE,會記錄運作中感應到的資料。在發生事件或事故時,為了搜查自己或周圍其他人的行動是否妥當,有義務將資料提供給警察。
  得等上好幾個小時,蕾西亞才會回到新人身邊。
  「我知道,是阿遼救了我。」
  要不是好友出言訓斥,新人就不會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而且這場襲擊,原本就是因為蕾西亞出現在這裡才造成的。
  「我才沒救你。新人,你應該明白吧。」
  遼喝光紙杯裡的可樂。疼痛讓靠在椅子上的好友皺起眉頭。
  「綾部小姐剛才真的很危險。」
  攝影延期了。分別還有其他事要忙的工作人員,實質上已經各自解散。所以新人才會在產綜研旁邊大馬路的長椅上,被遼逮到。
  「新人,你到底怎麼了?」
  「我失敗了。我好像搞錯什麼了。」
  天空無比晴朗。新人想起曾在學校頂樓,與蕾西亞一起看見的夜景。當時他以為自己能透過蕾西亞前往世界上的任何地方,讓自己無限制地擴大。
  「明明有很多辦得到的事情,我卻沒能好好使用蕾西亞。」
  「那也是類比入侵。你該不會被那個『人類未到產物』誘導了吧?」
  新人很慶幸自己能撿到她。他相信她。
  「你的意思是,我現在的感情被入侵跟操控了嗎?」
  即使如此,讓好友認真對自己生氣這件事,還是讓新人羞愧得不得了。
  「那些傢伙太危險了。你還不懂嗎?那傢伙曲解並減弱你的控制,它們不受人類的規則束縛。」
  遼將一切的錯都推到蕾西亞身上,而他自己也非常清楚這並不正確。
  「是因為我的希望,才讓事情變成這樣。」
  「所以你才一口答應那個Boy Meets Girl的荒唐計畫嗎?你以前應該是個更敏銳的人。這樣可是會被『抗體之網』那樣的對抗勢力盯上喔。」
  「你是想說由佳也會被牽連吧。我自己也很害怕啊。」
  新人像是要猛踢長椅般起身。
  然而,在想到能跟她永遠在一起時,新人的內心還是會很激昂。
  「你的判斷基準被它誘導了,這樣下去可是會賠上性命的。要是讓『外表』加上生活模式那種漂亮的『故事』,一定會有人跟著效法。人類跟文化本身將被某人類比入侵,然後巧妙地利用。」
  「扯到人類也太誇張了。」
  就算這樣,新人還是笑不出來。因為在之前的產業振興中心襲擊事件,健吾等人與「自動化」的戰鬥打動了他的內心。這樣下去,法比翁MG會激怒那些對人類世界抱持眷戀的人。而且他們的憤怒想必是正確的。
  遼咬緊牙關,看向道路對面的灣岸署。再過不久,蕾西亞就會從那裡回來。
  「新人,你該不會輕易就答應了自己無法承擔的責任吧?」
  頭腦太好的好友說中新人的不安。
  「你的善良被人利用了,所以你有資格生氣。你以為像蕾西亞那樣的『人類未到產物』,在利用人類時會選擇手段嗎?」
  因為在緊要關頭時仰賴遼的頭腦,讓新人迷失了自己的道路。不過,新人還是認為,如果不為自己喜歡的事物堅持下去,就等於是一種逃避。
  「就算我不是做事不經大腦,也沒人能夠預測未來的事情。要是只會在意最壞的結果,那就什麼事都做不到。」
  人類出現在蕾西亞級hIE戰鬥的地方,根本是自殺行為。可是,把一切都交給她在遠方處理,感覺也不是一個男人該做的事。
  「別再靠感覺行事了,沒有人擔得起將人類出賣給『物品』的責任。」
  「也就是說,人類因為我的天真而大事不妙。」
  遼用力嘆了口氣。
  「新人偶爾會巧妙地抓住重點呢。」
  看來好友是真的想這麼說。新人搔著頭髮說道:
  「你們到底是以為我多天真啊。我才沒那麼天真呢!」
  好友認真地回答:
  「沒有人有辦法替那種東西做的事情負責,就讓那東西回到它原本的地方吧。」
  「那樣就沒辦法好好『使用』蕾西亞。主人得知危險就捨棄hIE,這說不過去吧?」
  原本遲疑不決的新人,突然順暢地說道。而最為這件事感到震驚的,正是他本人。
  「把錯推到蕾西亞身上太丟臉了,畢竟失敗的人是我。」
  無法從長椅上起身的遼,臉上閃過與他年紀相符的稚嫩表情。那是種像焦慮、像愛情,又像是悲傷,讓人緊緊閉上眼睛的痛苦。他用雙手遮住,並做出抹把臉的動作後,重新凝視新人。
  「你到最後,到底要選擇幫助物品還是人類?」
  這種感覺就像是好不容易才釐清原本漠然的不安,結果又再掉入更深的地方。
  新人想相信好友總有一天能夠了解。然而,他也知道自己的希望與現實不同。
  粗糙的鮮明不安,正舔拭著新人的背。
  這樣下去,他會失去這個認識了十年以上,最親密的朋友。

  *

  沒有人發現「女子」回來。
  那是因為沒有人看得見身穿黑衣的她。
  「女子」在昏暗的照明下,脫掉晚禮服跟襯衫。底下露出的身體,並未包覆人類的肌膚,而是由機械所構成。隨著裙鉤被解開,裙子掉落到她的腳邊。
  梅忒黛回到自己的住處。
  米福雷公司東京研究所地下──這是「她」在爆炸事件當天逃脫,之後又重新回來的地方。
  這個靠近地面的樓層,雖說瓦礫碎片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但還沒有重新搬器材進來。
  「女子」是「人類未到產物」。人類未到產物之所以被稱為Red Box,是來自於紅移──逐漸遠離的光源傳過來的光波長會加長,導致光譜的譜線朝紅端移動的現象──這個詞彙的聯想。這是將超越人類的智能後,依然持續進步的超高度AI與其產物,比喻成逐漸遠去的光源。
  因為相對速度差太多,所以人類若不拚命追趕,傳過來的光波長就會超出可視光的領域,
  變得跟黑色沒什麼兩樣。總有一天,人類只能把它當成構造不明的裝置(Black Box)來看待。
  原理上來說,人類在能力方面已經不可能再超前超高度AI。
  一位將白髮往後梳的男子,獨自站在她回來的這個寬廣空間。那是渡來銀河。
  「因為社長的兒子特地跑來,所以我先收手了。」
  男子並未回頭理會梅忒黛的報告。
  「考慮到他接近我們的理由,這也算是當然的展開。」
  「雖然兩兄妹都優秀地找到『我』,但接下來的狀況將產生變化,他們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
  「女子」每次說話時,總是如同演戲一樣使用充滿抑揚頓挫的語氣。這樣的舉止很適合她,可是渡來並沒有對梅忒黛產生同理的「內心」。
  男人彷彿在比賽無情地持續站在「物品」旁邊。
  「他們應該已經透過這次的事情,發現真正重要的事物。」
  「對人類的世界而言,真正重要的事物到底還剩下多少呢?」
  在蕾西亞級hIE中,唯一擁有明顯機器「外表」的梅忒黛,交叉雙手誇耀自己的肢體。
  渡來僅以揚起嘴角來回應梅忒黛的挑撥。
  「對以前的人類來說,探索是面對世界並挑戰未知的謎題,是一場值得賭上一切的冒險。但是,人類現在卻只能為了不被超高度AI甩掉,拚命追在後面跑,那樣就只是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馬拉松罷了。」
  渡來鞏固自己的臺詞,繼續對「女子」說道:
  「不過,如果只因為這點程度的理由就能放棄,那就乾脆放棄算了。相反的,就算這樣也要追求成功的話,那就讓機器做好所有事情,這樣人類才有活著的意義。」
  hIE帶來了以前絕對無法想像,既多樣又高度的自動化。然而,使用它們來達成「意義」與欲望的主人,卻毫無找藉口或逃避的餘地。
  「所以你才破壞了這裡。」
  「現在不是對人工智慧感到不安的階段了。距離電腦智慧首次完全超越人類的特異點,已經過了五十年以上。」
  提供全世界豐富電源的智能電池與自動送電系統,在三十年前還是「人類未到產物」。現在的hIE用行動管理程式的基礎技術,則是由「希金斯」打造的。這個世界的基礎技術,已經從人類到達的智慧,逐漸切換到人類好不容易才從「人類未到產物」解析出來的東西。在爆炸的中心地,作為Red Box的盡頭,誕生自機關的女子靜靜閉上眼睛。
  「在你們停下腳步之時,人類的世界將從黃昏迎接夜晚。」
 楼主| 发表于 2016-6-11 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7:49 编辑

  Phase 6「We lost all control」

  對海內紫織來說,家是充滿光輝的明亮場所。
  海內家是米福雷的創辦人一族,紫織與哥哥遼都在充滿愛情的環境下長大。而且,兄妹倆從懂事開始,就在注意他人的視線。這是因為就像她的父親海內剛從祖父海內繫那裡接手公司一樣,大家也都在傳聞海內兄妹將繼承這個躋身世界級企業的公司。
  這一切都是超高度AI「希金斯」造成的。米福雷這間企業的革新,全都來自「希金斯」。無論上層的能力如何,超高度AI都會持續製造出強力的商品。
  哥哥曾經對紫織說過:
  「我不想再配合這個沒有容身之處的地方了。」
  當時她才剛上小學不久。無所不能,總是走在前面的哥哥做出放棄行為,對總是努力追在後面的她來說,實在太難以理解了。
  紫織寬廣的房間裡,擺滿家人的照片。國小、國中的開學與畢業典禮,競技或比賽得獎的紀念照,以及少數家族旅行的紀錄,每隔一定時間就會自動切換顯示。
  小時候的照片裡,海內遼總是抱著比她還要優秀的獎杯。當時就開始留著一頭黑色長髮的她,板起臉站在比自己大一歲的哥哥旁邊。無論是鋼琴、外語、運動和念書,她都完全不是哥哥的對手。
  然後在不知不覺中,比賽的照片只剩她一個人,取而代之的是在家族照片中,多了一位個性和善的少年。哥哥的朋友遠藤新人,經常跑來海內家玩。
  「緣分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
  紫織一看向照片,感應到視線的相框便自動固定內容。那是在國中時期,新人代替家人來看她的鋼琴演奏會時所拍的照片。紫織也難得露出笑臉。遠藤由佳害怕拍照的hIE,躲在新人的背後。
  命運降臨到那樣的他身邊。
  紫織的終端機輕輕震動。她在家居服上套了一件外套,命令居家系統將畫面投影出來。
  男子的立體影像出現在門邊。
  『您好,紫織小姐。方便打擾一下嗎?』
  這位五十幾歲仍然一副邋遢樣的男子,是米福雷戰略企劃室的室長,鈴原俊次。
  「工作辛苦了。您好嗎?」
  位居要職的企業人士會直接傳來聯絡,是因為對公司而言,她與遼都不是普通高中生。
  『關於本尊的事情,我們已經在準備了。結果應該馬上就會出來。』
  鈴原的立體影像邊搔著鬢角,邊揮動手指。機器對他的手勢產生反應,開始傳送資料。紫織從與終端機連線的那疊認證檔案裡,撕了最上面的一張下來。在透過DNA、指紋以及用力的骨骼進行個人認證後,暗號便開始自動解碼。
  夜深人靜的房間裡,傳出細微的機器聲響。
  她的機密用途終端機讓燈閃爍,告知已經收訊完畢。
  「雖然這不是我應該插嘴的事情,但麻煩您了。」
  『紫織小姐真是位溫柔的人。』
  立體影像的鈴原惶恐地回答。
  『您應該知道我們是在利用您吧。考慮到這點,您至今為我們做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我只是想贏取那些自己應該能獲得的東西而已。」
  不成熟的自己與將來可能背負的力量,紫織害怕這之間的落差。她也知道是自己還年輕,才會被允許擁有這種傲慢的想法。
  『身為一個不中用的大人,被您這麼一說,實在是有點難受呢。』
  鈴原困擾地搔頭。紫織不明白到了中年依然單身且沒有小孩的他,對自己寄予了什麼樣的情感。
  「哥哥跟渡來主任又做了什麼嗎?」
  『親電腦派知道我們有保持聯繫,所以渡來不會放過牽制的機會。』
  根據對超高度AI「希金斯」抱持的態度,米福雷的上層分成兩個派系。一個是仰賴超越人智的「希金斯」做出經營判斷的親電腦派。而另一個則是跟紫織為合作關係,認為人類的組織應該由人類的智慧來營運的人類派。
  「『希金斯』有什麼動靜嗎?」
  『我們連它的所在位置都不知道。』
  「雖說是為了降低超高度AI被濫用的可能性,但這還真不方便。」
  『即使軟體方面是銅牆鐵壁,要是被直接接觸到硬體就不妙了。話雖如此,渡來是屬於能直接接觸的那一方,這對我們來說有點不利。』
  在運用方法還不成熟的上一個世紀,曾經發生過爭奪超高度AI的戰爭。為此基於保安的理由,即使在米福雷內部,也無法得知「希金斯」的所在地。
  由於實情遭到隱蔽,關於公司其實被「希金斯」操縱的傳聞,在公司內部也流傳不斷。
  「不過,我不喜歡渡來先生的做法。透過裝模作樣將『希金斯』推崇為神一般的存在,藉此掌握權力來源。處理資訊的企業,居然透過讓人變得無知來鞏固權力,他難道都不覺得羞恥嗎?」
  『您的憤怒是合理的。可是,正因為是這種時候,還是小心為上。自從之前的爆炸事故後,對方的行動就變得比較急躁。要是蕾西亞級hIE逃跑的事情曝光,或許會引來相當不妙的東西。雖然我們為了以防萬一有先做了一些準備,但還是別太亂來比較好。』
  接著兩人在打完招呼後,便切斷通訊。寬廣的房間裡,又只剩下紫織一個人。
  她依然穿著家居服,站在自己的房間裡。擺在房間裡的相框,像是眨眼般不斷切換裡面的圖像。
  即使是在這個自動化的時代,時間還是會不停流逝。哥哥對某件事死心,新人撿到「人類未到產物」的hIE,就只有家裡始終沒人這點並未改變。
  「這樣會很可笑嗎?不過,在這個人類不努力也會運轉的世界,連絕對無法接受的事情都放棄的話,感覺就會失去自我。」
  如果不能為了無法退讓的事情戰鬥,那人類就等於失去了容身之處。
  紫織家是個空蕩蕩沒人在,但卻充滿光輝的地方。她小時候曾經納悶,為什麼家人總是不乖乖待著,現在她能夠理解了。哪怕是工作也好,如果不做些什麼,感覺自己就沒有活著的意義,這讓她害怕不已。理應過著富裕生活的她,實際上總是被追趕著。

  與遠藤新人通訊,是一件比預期還要令人難為情的事。紫織慌張地壓抑自己的聲音,要是不加以調整,聲音就會不自覺地變高。
  她約新人傍晚前到新木場的咖啡廳。於是少年帶著hIE蕾西亞,來到透明素材打造的店內。
  他今天也穿著講究的T恤搭配褲裝。
  「又是蕾西亞小姐幫你挑的衣服嗎?」
  少年露出爽朗的笑容。
  「她的品味好像比我好,我沒想到她居然連這個都會呢。」
  新人坐到紫織對面,蕾西亞則是坐到新人旁邊。
  蕾西亞今天穿的是顏色低調的褲裝,她大概是刻意挑選不會跟紫織衣服衝突的服裝。前陣子紫織難得與新人見面時,這臺hIE也一樣打扮得非常樸素。
  這看似體貼的選擇,讓紫織感到煩躁。新人對少女僵硬的表情產生反應。
  「有什麼想說的就儘管說吧,我會幫妳保密的。」
  遠藤新人是會毫不猶豫對她伸出援手的人。情緒緩和下來的紫織,產生一股胸口變暖的錯覺。
  「我不是有煩惱,而是有事想跟你商量。能安靜坐下來聊的地方,我只知道這種店而已。」
  點的紅茶送到了。由於產地的氣候條件在這兩百年間已經產生改變,因此這是新創造出來的品種。
  「我有件事情想拜託新人哥。」
  少女重新堅定自己的覺悟。
  「可以請你將Type-005『蕾西亞』還給我們嗎?」
  紫織觀察著新人的表情。一來是想正面面對自己造成的傷口,二來是想測量蕾西亞究竟為他帶來了多大的影響。
  新人簡單但真摯地回答:
  「蕾西亞是米福雷的東西嗎?」
  「是在我們公司四月發生東京研究所爆炸事故時,逃跑的其中一臺hIE。」
  新人嘟囔了一聲「這樣啊」。坐在隔壁的蕾西亞則是默默不語。
  「你不驚訝嗎?」
  「我很驚訝啊。只是阿遼之前有說過類似要我別跟蕾西亞扯上關係的話,所以我才覺得能夠理解。那傢伙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說清楚呢。」
  紫織在心裡苦悶地回想起遼那持續逃避的身影。
  「哥哥好像已經受夠那方面的事情了。」
  新人困擾地用緩慢的節奏反覆交疊雙手。他完全不會隱藏情緒,這反而讓紫織很在意。
  想讓他高興非常簡單。
  「我們家人間的關係,並沒有新人哥想得那麼差啦。」
  紫織一面說謊,一面將點心盤推向新人。新人視線緊追著靠近自己的點心盤,露出滿面的笑容伸出手。受到他的影響,紫織的心情也跟著變得愉快,並對此感到有些害羞。
  「雖然我一直覺得,要是人類能跟狗一樣有尾巴就好了,不過有些人好像原本就有呢。」
  似乎看見有條尾巴正發出巨大聲音晃個不停。
  新人恢復嚴肅的表情說道:
  「我不會交出蕾西亞。就算妳突然說她是你們的東西,我也很困擾。」
  「新人哥,蕾西亞的機體編號是LSLX-22S99176LF對吧?」
  紫織一想到要跟他起衝突,就有點猶豫。然而,正因為有可能會破壞兩人的關係,所以她才更希望能不後悔地面對。
  「如果這個機體編號是蕾西亞透過竄改資料偷來的,你不認為應該會有個史戴拉斯製作的『真貨』存在嗎?」
  不解其意的新人,看向身旁的蕾西亞。有著高雅淡紫色秀髮的「物品」,將身體靠向他重新說明:
  「驗證hIE機體編號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基於防盜考量,將編號當成電波訊號發送的機能,一種是將編號直接刻印在機體框架上。除非有正確的資料,否則無法偽造刻印,因此若在某處有別臺機體的框架上刻有我的機體編號,就會使得不可能有相同編號存在的機體編號出現重複。換言之,一定會有一邊是冒牌貨。」
  然後他漂亮地說出了被誘導的答案。
  「原來如此,紫織是想說她有辦法奪走蕾西亞囉。」
  看見經常陪自己商量事情的新人,一臉佩服地聽蕾西亞說話,就讓紫織心煩不已。
  「新人哥,請你別太相信那臺『人類未到產物』。你正在被那臺hIE控制。」
  「雖然阿遼也說過相同的話,但我沒那麼天真啦。」
  為了避免情況演變成言語爭執,紫織靜靜地按捺住反駁的衝動。結果新人馬上就耐不住對話中斷的狀況說道:
  「我承認我的個性確實很天真,不過我也是有在思考啦。」
  「當好人也要有個限度。」
  連紫織也很清楚應付他的方式,更何況對手還是「人類未到產物」。
  「蕾西亞是基於跟人類不同的原理行動。新人哥有想過,為什麼蕾西亞會一直留在你的身邊嗎?」
  紫織攤開事先放在樹脂製桌面上的紙狀終端機,上面顯示出一位褐色肌膚的少女圖像。雖然那跟蕾西亞完全是不同人,但卻是一位有著圓滾滾的眼睛、容貌稚嫩可愛的女性。
  「這臺就是擁有蕾西亞登記機體編號的本尊。是埃及某位富豪為了代替自己過世的女兒,特別訂製的替身型hIE。」
  眼見蕾西亞似乎又想開口,紫織繼續替她向新人說明:
  「有些人會訂製hIE來代替去世的配偶或家人。像這類型的機體,都會先從生前的影像、居家系統以及hIE的用戶紀錄,抽出關於『舉止』的資料編入特製雲端,所以會和本人非常相似。」
  「這樣啊。」
  「為了讓替身型hIE盡可能接近人類,通常都會凍結作為道具被設定的系統指令。我聽說蕾西亞被綁架時,你沒辦法使用製造商那邊的追蹤機能。蕾西亞應該就是因為想要這種方便的機體編號,才會選擇搶奪這個編號吧」
  「可是,我問過製造商那邊的服務櫃檯,他們也說蕾西亞的主人是我耶。」
  這是因為蕾西亞搶奪的這個機體編號,是屬於主人沒在管理的機體。紫織不喜歡她這種徹底的合理性。
  「這臺機體因為種種原因,在交貨後幾個月就捐給醫院了。那間醫院主要是醫治貧困人士,所以即使護理師hIE的機體編號被人奪走變得『沒有身分』,設施也不會太在意。」
  據說是因為後來主人再婚,而再婚對象無法忍受那臺跟主人女兒一模一樣的hIE,才會為了實現本人生前的夢想,將不能放在家裡的這臺機體送到醫院以護理師的身分工作。
  「她叫什麼名字?」
  「咦?」
  換成紫織感到疑惑。
  「她能來到我附近也算是一種緣分。既然如此,一直用『那個』叫她也不太好意思。」
  「瑪莉娜。瑪莉娜‧沙芙蘭。」
  新人溫柔地瞇起眼睛。
  「這樣啊,要是她能幸福就好了。雖然我知道hIE沒有『心』,但她畢竟經歷不少風波。」
  很難討厭他這點的紫織羞紅了臉,將手伸向紅茶。
  「新人哥,我知道這個要求很無禮,但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妳說的幫忙,是指將蕾西亞交給妳嗎?」
  「米福雷內部也不能算是團結一致。聽說最近比較活躍的意見,就是要祕密回收逃到外面的蕾西亞與其姊妹機。」
  按照戰略企劃室室長鈴原的說法,渡來銀河是個危險人物。無論他有什麼企圖,爆破東京研究所都做得太過火了。
  「那些事情,如果不把蕾西亞交給妳就做不到嗎?」
  「如果沒有實物,應該很難逼迫那些爆破研究所的人。蕾西亞果然還是必要的。」
  原來如此。新人坦率地回答。
  「不過那是公司內部的問題吧。紫織只要別跟他們扯上關係不就好了嗎?」
  在紫織說會試著向新人尋求協助時,鈴原室長他們都爽快地表示支持。對紫織抱持期待的人們,通常都有強烈重視人際關係跟士氣的傾向,所以他們答應紫織這個有所自覺的行動,也願意配合這個高中一年級生不成熟的正義感與人際關係。
  「我的個性就是這樣。哥哥變成那個樣子後,我思考公司事情的頻率就增加了。」
  在哥哥突然對某件事情死心的兒童時期,就只有新人一個人願意站在她這邊。但是,交涉決裂的話,就只能動用強硬手段了。
  就在紫織做好這個話題到此結束的覺悟時,新人出乎意料地開口:
  「話說回來,妳說這個要求很無禮,到底是哪裡無禮啊?」
  紫織的臉像著了火般發燙。
  她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其實等於是來這裡拜託新人「捨棄蕾西亞,然後成為我的同伴」。

  *

  正如紫織所言,這件事有一半讓新人感到驚訝。
  既然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恐怖行動,最後演變成那麼嚴重的狀況,新人也隱約做好了蕾西亞的製造者們會找上門來的覺悟。只不過他完全沒想到,對方居然會是紫織。
  新人跟紫織道別後,在新小岩站前叫住了一起走路的蕾西亞。妹妹由佳非常尊敬海內紫織,他不想在家裡談這件事。
  他想問蕾西亞該怎麼辦。然而,紫織才剛訓斥過新人,那樣等於是「被蕾西亞控制」。
  身為主人,應該由新人來下決斷才對。新人從小學開始就代替刻意疏遠家人的遼,為紫織扮演哥哥的角色。被那樣的女孩子說自己做事欠缺考慮,實在是有點難以承受。
  「蕾西亞知道自己是米福雷做的嗎?這點程度的事情,就算告訴我也沒關係吧。」
  新人從出租全自動車待機的地方,看見一輛在站前超市載貨的全自動貨車發車。那間超市針對半徑一公里內的住宅提供宅配服務,因此這一帶在晚餐時段總是非常忙碌。
  「我對隱匿情報這件事向您道歉。」
  然後,她停下腳步,說出一句讓新人大感驚愕的話。
  「因為我希望自己的所有者是新人先生。」
  「別突然嚇我啦。hIE不是沒有『心』嗎?」
  新人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那跟她平常說的hIE與人類間的差異,有明顯的落差。
  「即使沒有『心』,新人先生還是願意相信我。對我來說,那樣的主人是必要的。」
  她一皺起眉頭,新人的胸口就隨之一緊。他想起在被梅忒黛襲擊時,遼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意思是因為我很天真,妳才會待在我身邊嗎?」
  有些事比起同性的遼,被異性的紫織指摘更讓人覺得難受。對女性型hIE抱持的好感是否為類比入侵,這個難題一被人類的女孩子挖出來,讓新人心裡痛到快要失去意識。
  走出新小岩車站後,前往南側住宅區的每個行人都看向蕾西亞。其中偶爾也有幾位女孩子的視線,是受到新人吸引。他今天也穿著蕾西亞選的衣服。不知不覺中,自己變得如此依賴她,仔細想想還真是件奇妙的事。
  「我真的有憑自己的意志做過什麼嗎?」
  勤奮家的紫織,確實說中了一些。
  走在傍晚街道上的人影,有兩成是hIE。若將範圍限定在外表二十到四十歲,則是約四成左右。日本的人口從二十一世紀初就開始減少,至今已經降到八千萬人。hIE是為了填補勞動力不足才普及,因此將食品從超市裝到車上並負責宅配的也是hIE。自從開始跟蕾西亞生活後,新人變得會注意hIE與人類的微妙差異。
  在這個高度自動化的城鎮,甚至會讓人覺得是機器為了維持自己存在的「意義」,反過來擁有人類。紫織打算自己開拓屬於自己的容身之處,新人認為那樣才是正確的。
  「那是只有新人先生自己能決定的事情。」
  像這樣把選項交給自己,實在很有蕾西亞的風格。內心湧現某種強烈的感情,那是新人本身的欲望。之所以從四月開始後跟她在一起,追根究柢也是因為新人自己想那麼做。
  從剛剛那個話題的走向來看,如果不希望蕾西亞被人奪走,就必須想辦法處理那臺似乎被紫織運來日本的本尊才行。
  可是,內心有所牽掛,無法放手遵照這份心意去做也是事實。這是自己的意志嗎?還是被迫做出某個早已預定好的決斷?新人倏地停下腳步。
  腦袋裡快要亂成一團,這也是因為受到紫織的誘導。換句話說,新人比自己認為的還要更容易受人擺布。
  蕾西亞平靜地注視著他。要是一直默默站著,感覺就要發瘋了。
  「請讓我跟您在一起。」
  她輕輕靠在新人身上。新人不知道自己想像的「意義」是否正確。然而,他想跟她建立長期關係。這點程度就動搖的話,想長久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這樣就必須妨礙紫織跟米福雷的人吧。跟阿遼的公司戰鬥,會是哪種情況啊?」
  新人去救健吾時,借用了蕾西亞的力量。在蕾西亞被綁架時,拚了命去追她。理論上來說,只是這次的衝突對象換成青梅竹馬的紫織而已。連這個困難都跨越不了,可見自己的心意就只有這點程度,這讓新人十分難受。
  「再讓我考慮一下。」
  「沒時間了。海內紫織並不笨。既然她剛才敢告訴您那些資訊,就表示計畫接近完成,也就是開始考慮該如何協助新人先生整理心情的階段。」
  「等、等一下。意思是紫織馬上就能拿到,機體上有跟蕾西亞相同機體編號刻印的hIE是嗎?」
  新人雙手掩面。由於這裡還算是車站前面,這動作引來不少目光。他開始擔心會不會有人偷聽剛才那段對話。於是新人煩躁不安地踏出腳步。
  「海內紫織他們在懷疑我。要是讓官方維修員前往醫院所在的路克索,他們擔心會被我發現,我會選擇破壞『瑪莉娜‧沙芙蘭』。因此那臺機體目前應該在被運來日本的途中。」
  「有辦法阻止他們吧?」
  如果是平常,新人早就已經衝出去了。先改變狀況,等開始行動後再找時間思考就行。
  「這部分還是先從假設我被交給米福雷的流程開始說明比較清楚。如果經過有資格的維修員確認兩臺機體擁有相同的機體編號,那麼兩臺機體都會被送回史戴拉斯進行退貨檢查。這麼一來,就能輕易判明我並非普通的機體。」
  這恐怕是蕾西亞第一次暗示自己是「人類未到產物」。
  「如果事情發展到退貨檢查,會變得怎樣?」
  「這部分在法律上算是灰色地帶,如果身為製造者的米福雷要求,機體就會從史戴拉斯那裡移交給米福雷。若是無法查明人工智慧判斷基準的情況,就裁判的結果而言,過去曾有判例是將權利與責任判給了製作者,而非所有者。即使新人先生提起訴訟,也只會被忽視吧。」
  蕾西亞在這個自動化的城鎮,是連人類都無法理解的「物品」。無論是她的目的,還是待在新人身邊的真正理由,他都一無所知。
  「我想的事情幾乎都被預測到了。我真的『擁有』蕾西亞嗎?」
  「新人先生完美地盡到主人的責任。海內紫織選擇從埃及將機體運回來驗證機體編號,也是考慮到新人先生會拒絕讓他們檢查我的機體吧。」
  總覺得被敷衍過去了。但是,新人無法強硬追問。蕾西亞的說明,開始進展到具體的對策。
  「維修員確認機體的關鍵是機體編號。LSLX-22S型發送機體編號的晶片是裝在延髓的位置。只要能讓維修員無法讀取這個跟機體框架上的機體編號刻印,那就沒有破壞機體的必要。」
  「這樣我就稍微放心了。突然被主人拋棄,在不知不覺中失去身分,如果被帶來日本後又馬上遭到破壞,那個『瑪莉娜』就太可憐了。」
  說著說著,新人自己也憂鬱起來了。
  「LSLX-22S系列的框架上,總共有三個機體編號刻印。一個是在框架鎖骨部位的五公分大刻印;另一個是在脊柱某處的兩公厘大小刻印;最後一個是負責檢查的維修員向製造商申請後才能得知位置,一微米大小的刻印。」
  「一微米!?那種東西有辦法找得到嗎?」
  「人類的紅血球直徑大約有七微米,所以光靠肉眼是不可能發現的。由於是用來防盜,因此像這種不必完全分解hIE,又必須靠專用器具與位置知識才能發現最小刻印的設計,其實是最適當的。過去也曾有好幾次透過這個刻印的驗證發現贓物。」
  「那蕾西亞呢?」
  「我已經從史戴拉斯的伺服器,取得所有編號刻印的位置資料。」
  蕾西亞仰望新人的臉。在晴朗的天空下,她表情平靜地等待新人的意思表示。
  新人邊走邊開始憎恨起當初製造hIE的人們,為何要連體溫都一起賦予它們。從手上傳來的溫暖,讓他猶豫著該不該放開她的手。
  「您意下如何?如果您覺得沒必要,我會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即使沒有心,她的表情依然是認真的。想必她早已做好說明之外的準備,並將依據新人的回答,把那一切全部捨棄。
  她沒有心,但新人有。所以,他也會起疑。既然有留戀,那當然也會湧出愛情。即使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沒有心的她,只要一看見她的側臉,心裡自然就會產生一股激情。
  明明是走過好幾次的道路,感覺卻像是在無人踏足過的荒野前進。新人內心害怕起來,無論是自己要做的事情,還是自己想做的事情,都無法確切地掌握。這是因為自己這個僅憑氣勢行動的濫好人,想同時做兩件互相矛盾的事情。
  「而且,梅忒黛來襲的事情也還沒解決。如果現在放棄我,就能確保新人先生的安全。」
  不過,新人記得自己跟她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他曾經透過她來體驗超越自己時的興奮。她在梅忒黛來襲時什麼都辦不到,也是因為新人過於害怕,不能好好地使用她。
  新人正面臨決定前進或後退的分水嶺。要說是單純被牽連進來的受害者,自己已經貪圖方便地使用蕾西亞太多次了;而要假裝不知情,自己又已經收到太多的警告。
  「蕾西亞也許無論容貌、態度、說話以及『外表』都很完美,可是,這當中沒有『意義』。我到底是沒有心也喜歡蕾西亞的『外表』,還是覺得沒有心這點好呢。對不起,兩種都同樣不是人類,這樣很失禮吧。」
  相較於新人無法好好表達的回答,蕾西亞只是溫柔地將手回握。兩人的手指交纏,她用緣細的手指確實抓住他的手。

  彷彿為了避免用言語給不安的新人解答,她以身體傳達自己的要求。
  「就連這種反應都很完美呢。」
  「我是物品,新人先生是主人。我這個『物品』,是透過實現主人的要求與人類共存。」
  他這個人類與蕾西亞這個物品,配合彼此的步調走在一起。明明才剛踏出腳步,卻有一種走了很久的感覺。
  「所以請您要求吧。您還記得紅霞說過的話嗎?假使我變成了無聊的東西,那就是新人先生以那種方式使用的時候。如果新人先生會覺得痛苦,就請以不會變成那樣的方式使用我。」
  即使並非人類,即使是只有「外表」之物,感覺兩人依然深深地連繫在一起。
  她以淡藍色的眼眸凝視著他。
  氣氛應該要變甜蜜的,新人卻覺得沒變成那樣反而比較快樂。若新人對蕾西亞說「我喜歡妳」,她一定會以「我也是」回應。這麼一來,他會欣喜若狂。然而,她的話裡沒有心。
  「如果全世界只有我們兩個,那就不必煩惱有沒有心這種無聊的問題了。」
  蕾西亞露出充滿慈愛的開朗笑容。新人無法理解那代表什麼意義。不過,當身旁的她將頭靠在他肩膀上時,新人聞到一股聆聽Boy Meets Girl話題時拿到的洗髮精味道。
  「您要為了讓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而使用我嗎?」
  「我才不會做到那種地步。」
  新人慌張回答。蕾西亞惡作劇地瞇細眼睛。這讓新人的眼前,產生一種夕陽彼端也敞開大門的錯覺。
  不會做到那種地步。就算不會做到那種地步,新人還是發自內心不想將蕾西亞交給任何人。即使她沒有心,或甚至根本不是人類。
  「不用破壞那位瑪莉娜‧沙芙蘭小姐的hIE,也能消除機體編號對吧。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快點行動。」
  新人對自己的決斷戰慄不已。然後,他在那個答案的引導之下,咀嚼著從內心喧嚷而出的甘甜與疼痛。
  跟之前兩人在夜晚的校舍,一起前往頂樓時相比,他已經陷得更深了。彷彿他喜歡她到寧願賭上性命,或甚至為她犯罪的地步。

  *

  遠藤新人開始行動的消息,馬上就傳到紫織耳裡。
  監視新人他們的反應這點,原本就是交涉的條件。
  紫織之所以參與這次的事件,是希望能透過這次的危機宣示存在感,替將來成人之後鋪路。對哥哥有自卑感的紫織,受到期待向心力的鈴原室長等人邀約。人類派這個團體認為在超高度AI的時代,必須要有一個能夠取得人類意見一致的領導者。而紫織的父親海內剛也接受這個主張,所以這層關係算是家族公認的。
  「紫織小姐真喜歡刻小東西呢。」
  行動管理程式企劃課的課長,堤美佳看向紫織的手邊。她把紙狀終端機放在從天花板拉下來的桌子上,正在工作。
  紫織從固定在下拉式桌面的工作臺抬起頭。
  「我喜歡能用手操控的道具。因為總是切得太乾脆,所以成品完全沒有穩定性。」
  紫織滑動超音波刀,切下預定要成為狗耳朵的金屬黏土。超音波振動會減少刀尖跟切斷物間的摩擦力,讓切割變得更加容易。
  開在東名高速公路上的豪華轎車車廂,就是平穩到能讓人在裡面做小東西消磨時間的程度。
  「聽起來不錯呢。我學生時期都是在活動身體,對於手感果然會有所堅持。」
  堤美佳已經三十多歲,光聽語氣卻像是高中同學。紫織很慶幸一起並肩坐在真皮沙發上的對象,是那種不用擔心會沒話聊的類型。
  「我記得妳以前是打籃球吧?」
  堤在大學時代曾是籃球選手。要是紫織也能熱中跟人類對手的比賽,或許會比較好。
  「有一陣子沒打了,好想再重新培養體力。紫織小姐要不要一起來啊?」
  堤是在關心紫織。紫織在領悟到交涉決裂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支持她的鈴原室長等人道歉。然後她得知原本預定會送到羽田機場的貨物,因為埃及機場那邊的失誤而改送到愛知縣中部的國際機場。
  所以她搭上車子,志願前往領取擁有蕾西亞機體編號的hIE。考慮到飛機的起飛時間,那臺「人類未到產物」應該在中午談話之前就做好妨害工作。感覺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被擺了一道,讓她迫切地想報一箭之仇。
  「謝謝妳。到時候我可以邀朋友一起去嗎?」
  堤美佳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笑著說道:
  「喔,好啊好啊。人類最後還是要靠熱情呢。」
  堤美佳是那種會替自己課以嚴格的要求,在達成後感到喜悅的類型。由於紫織也是努力型,因此兩人十分談得來。
  「真愚蠢。」
  坐在豪華轎車L字型長沙發角落的橘髮女性型hIE嘟嚷道。明顯看得出來是機械的她──梅忒黛是蕾西亞級的四號機。

  「比起像這樣繞圈子,不如直接攻擊蕾西亞跟她的主人如何?」
  「我希望盡可能避免直接戰鬥,畢竟我們還不清楚妳的能力界限。」
  「虧妳還是主人,居然不相信自己的所有物。」
  「雖說是主人,但渡來銀河跟我兩人都是妳的主人。妳到底有幾個主人?」
  「我原本是希望米福雷當我的所有者,但公司拒絕了。既然公司不想替『人類未到產物』負責,那其次就只能找優秀的個人所有者對吧。」
  紫織不信任蕾西亞級,就是因為梅忒黛的傲慢態度。
  「能讓hIE自行選擇第二個以後主人的機體,根本就是規格缺陷。本來就不能讓站在負責任立場的人,去承擔那樣的風險。」
  梅忒黛是在四月的東京研究所爆炸事故過後數日,出現在紫織的面前。然後紫織在她的要求下,成為「人類未到產物」的所有者。
  「意思是我的風險承擔不完嗎?身為學生的妳能夠出現在這裡,可是因為成了我的主人耶。」
  梅忒黛的嘴角輕輕上揚。那副跟渡來銀河類似的笑容,讓紫織感到噁心。
  「我當初沒想到妳是這麼不值得信任的機體。」
  「妳很高興能完成只有妳做得到的工作吧?那妳就努力黏在我身邊,試著駕馭我。要是妳能把我『使用』得比別人都好,那我就只聽妳一個人的話。」
  對在自動化世界掙扎地追求自我實現的紫織而言,梅忒黛充滿了魅力。不過,她的節制還是讓她對答應這個提議感到猶豫。
  「話說回來,遠藤新人向村主健吾求助了吧?壓制那間破店不需要多少戰力,不如先解決他怎樣?」
  「相較於被警察盯上的風險,回饋也太低了。我們這邊已經領先很多,沒必要做那些多餘的事情。」
  豪華轎車經由東名高速公路上速度限制較緩的自動駕駛車道,往名古屋前進。從埃及來的貨物,預定在晚上八點三十分抵達中部國際機場。
  構成車隊的是負責載運史戴拉斯維修資格人員以及紫織他們的豪華轎車,以及兩輛護衛車。據說護衛車上載了跟米福雷簽約的民間軍事公司傭兵。關於他們的事情,鈴原並沒有告訴紫織太多。
  至於梅忒黛,則是因為預期會發生戰鬥,主動前來遞交相關情報給紫織。
  「Type-005『蕾西亞』的能力,是以高度入侵能力為始的電子戰機能。利用光折射將物體透明化的能力。透過控制裝置領域的電磁誘導,也可能發射電磁砲。不過,這些全部都是『Black Monolith』的能力。只要她手上沒有那個,就只是個身體能力強一點的hIE罷了。」
  「如果是那樣,那現在應該已經沒有能讓她回去拿裝置,又追上我們的交通手段。」
  關於蕾西亞的能力,他們已經事先向「希金斯」詢問過了。問題在於人類無法理解「希金斯」提供的詳細回答。在加上人類也能理解的語言這個條件後,「希金斯」以人工智慧的能力擴大為理由,只提供曖昧的回答。無論紫織還是鈴原戰略企劃室長,都不曉得那臺機體的真正價值。恐怕就連東京研究所的渡來主任也是如此。如果他有辦法看穿蕾西亞的能力,應該早就展開行動才對。
  「妳贏得了嗎?」
  「如果不在意『外表』,那我有辦法達到『意義』。」
  按照梅忒黛的說法,手段就是「外表」,目的就是「意義」。這臺hIE在豪華轎車的行李廂裡放了個足以塞進一個人的大箱子。雖然紫織也不知道那裡面裝了什麼,但她認為人類未到產物強烈主張的東西,應該能成為王牌。
  即使蕾西亞與新人追上來,也已經來不及了。等hIE抵達中部國際機場,紫織他們接收貨物後,想在哪裡檢查機體編號都不是問題。想阻止已經走超過一半路程的紫織等人,還在東京的新人他們實在是出發得太晚了。
  紫織反而比較擔心,新人會不會在蕾西亞的誘導之下,去做些亂來的事情。

  *

  新人在蕾西亞的要求下,從東京車站搭乘高速幹線鐵路。
  他聯絡妹妹由佳,謊稱今天要去朋友家住。
  在讓行動終端的個人認證標籤加算車資後,新人從高速鐵路的月臺衝進開往名古屋的列車。
  幹線鐵路已經高速化到從東京至大阪只需要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吃虧的反而是中間的名古屋。日本的人口數已經掉到全盛時期的三分之二以下,各地區人口減少的幅度大不相同。其中東海與中部地區的狀況最糟。
  「好像要再五十分才會到名古屋站。」
  「從埃及來的機體,要到晚上八點半才會抵達中部國際機場。等一切結束後,只要搭上高速幹線鐵路的首班車,就能有充裕的時間去學校。」
  蕾西亞在靠走道的對號座坐下。分到靠窗位置的新人已經先一步就座。
  餐飲服務人員在月臺將金屬製的小推車送上火車。乘客能透過行動終端點火車便當,在車內領取。
  「那麼,晚餐來吃火車便當。」
  雖然太陽已經下山,但現在才晚上七點。
  新人也有向遼求助,可是對方只回了簡短的文字訊息便加以拒絕。自從前陣子在攝影現場那件事後,兩人的關係就變得有些尷尬。儘管新人也拜託健吾幫忙,但能否在時間內發揮效果就很難說了。
  問題還沒解決完,列車上了高速鐵路。透過磁力推進的列車,從包圍車站的高架橋衝出去的瞬間,微妙變動的氣壓開始對耳朵施加壓力。
  東京的夜景以驚人的速度在車窗外流逝。為了防範速度過快的列車所引發的噪音,以及減少空氣阻力,整個高架橋都被一層透明的膜包圍,內部的氣壓也因此降低。
  列車出發後,一轉眼就到品川。從那裡繼續往西前進,夜景的光源密度便急劇降低。都市因為人口減少而開始收縮,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雖然東京例外地還是一樣人口過密,但現在街景已經不會持續延伸,等過了某個特定的界線後,景色就開始變得寂寥。
  據說品川到新橫濱之間,以前都是市區或住宅區,現在則變成空地與布滿植物的森林。
  寂寞的漆黑夜晚持續一段時間後,便能看見燈火通明的大型設施。由於食材工廠需要大量的水,因此通常都設置在河川或沿海等水資源豐富的地區。白飯的成分有六成是水,人工食材同時也能算是水的加工品。
  從小企業到中企業規模的食材工廠,散布在日本各地。這算是地方農業為了存活下來所呈現的進步之姿,也是地方產業扎根努力的成果。
  列車進入靜岡後,外面只剩遼闊的山巒與森林。
  在遠方太平洋的方向,突然竄出白色的光柱。靜止軌道上的發電衛星,透過中繼衛星分程傳來的微波,抵達地面的接收設施。那只是微波被精密地集中,實際上並非真正發光。這附近的高架橋外膜,對飛散過來的微弱反射波產生反應。
  據說是因為東海地震讓核能發電廠受損,所以電力接收設施的第一號機才設置在靜岡縣。日本透過嘗試各種發電方式,對應能源的需求。雖然夜景變得比過去寂寥,但電腦與通訊網的膨脹,消費了大量電力。
  根據車窗透明螢幕顯示的說明文,靜岡是種植茶葉,以及活用該經驗的人工茶葉產地。耀眼的光芒照亮與廣大工廠鄰接的運動場,幾名看起來是員工的男性正在裡面踢足球。與生命線有關的產業,是人類重要的工作機會來源。透過雇用人類,即使機械突然停止,社會也不會馬上因為飢渴而崩潰。雖說是為了預防萬一,但一想到這是以國家規模在進行,就讓人覺得其實人類對機械或人工智慧的信賴依然有限。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找到與「抗體之網」相同的根源。
  新人透過高速鐵路的窗口觀看這個國家。人類生活的累積與創造出來的東西淹沒了他,讓他差點失去意識。
  「您不用擔心,這裡是人類的世界。人類絕對不會將與生存有關的系統,交給超高度AI直接管理。即使已經誕生超過半個世紀,超高度AI的用途依然幾乎侷限在開發研究,甚至沒有直接與網路連線。」
  坐在隔壁的蕾西亞,從新人的座位拉出桌子。之前點的火車便當已經送來了。
  「現在是這樣沒錯,但一百年後呢?」
  「經過那麼長的時間,一定會產生變動。至於那變動究竟會帶有何種性質,則是由新人先生你們來決定。」
  打開便當盒後,燒肉便當散發出熱氣。新人他們的世界,一定也跟百年前大不相同。姑且不論魚或蔬菜,現在的牛肉與豬肉大多是人工製品比較好吃。蛋也一樣,還是裝在瓶子裡的蛋液方便多了。
  「畢竟是人類的世界,所以我想新人先生還是再跟紫織小姐仔細談過一次比較好。」
  「談什麼?」
  「關於無禮的要求。」
  吃完便當後,車窗外風景的燈光開始增加。那是商業大樓與高層公寓的亮光。
  『本列車將於五分鐘後抵達名古屋。』
  廣播在車內響起。幾位乘客開始起身。高速鐵路抵達招牌林立的市中心。
  新人是第一次在名古屋車站下車。因為幾個小時前還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所以感覺自己已經來到很遠的地方。
  名古屋的夜景,比在鐵路高架橋上看見的還要充滿生活氣息。眼前人們的年齡較大,hIE也明顯較少。在東京因為全自動車出租業而衰退的計程車業,在這裡也興盛到占據整個站前的乘車處。屋齡看起來有五十年的大樓十分顯眼,生活感也非常顯著。
  「東海地區的人口,從上個世紀中就開始減少。由於並未興起新規產業,所以也沒有建造新建築物的必要。」
  新人拿出行動終端,蕾西亞早已做好後續的準備。
  「為了前往中部國際機場,我事先以新人先生的名義租借了全自動車。由於晚上八點以後,不能出租給未滿十八歲的客戶,因此這邊在三十分鐘前就已經安排好了。」
  出租的全自動車無法進入站前的計程車停車場。按照蕾西亞的說明,似乎得先走上好一段路。
  「等事情結束後,順便買些名古屋的名產回去吧。」
  「還是放棄觀光比較好。『抗體之網』在這裡的活動非常頻繁。」
  新人沒想到連在這裡也會聽見這個名字。
  「這裡也有啊?」
  「那樣的運動並不限東京或日本,類似的狀況存在於世界各地。」
  新人開始害怕起陰暗的小路。跟蕾西亞在一起時,他不想太靠近停車場或廢棄設施。
  他逃也似地搭上全自動車,前往位於知多半島伊勢灣附近的中部國際機場。他們搭的車以驚人的速度進入高速公路。在東京只要解除自動駕駛就會違反道路交通法,但在名古屋近郊則無此限制。
  車子壓倒性的加速以及豪華的內裝,讓坐在副駕駛座的新人感到畏縮。
  「這不是全自動車吧?」
  「Mercury Benz ES09全自動款式,有對應自動駕駛,所以沒有問題。」
  車子的時速已經超過兩百公里。不過自動測速照像機應該沒有拍到他們。能夠瞬間入侵租車業者系統的能力,也一併騙過了監視。
  在駕駛座握方向盤的是蕾西亞。
  「由於需要堅固又快速的車子,我才選了這款。」
  飛機會在晚上八點半抵達。透過高速鐵路到名古屋時,已經快晚上八點了。現在不是能悠哉晃過去的時候。
  「要是弄壞這個,有辦法賠償嗎?」
  「請放心。為了預防那樣的狀況,我有替新人先生準備六文古錢。」
  「三途之川?」
  儀錶板顯示時速快要超過三百公里。
  知多半島道路周邊沒有高樓建築,到處都是自古流傳下來的農地,與放置貨物的物流中心。中部國際機場成為二十四小時服務的貨運機場,是因為中部地區陷入經濟危機。自從二十一世紀後半開始展開軌道電梯工程以來,東南亞航路的情勢就變得不安定,一部分的物流退避到空運。當時這裡就是透過接受那些貨物,才成功挽救地區經濟。
  新人眺望逐漸往後流逝的風景。車子不斷與對向車擦身而過。
  「早知道這麼急,就別先回家裡附近,直接從新木場趕來這裡應該會更快──」
  貌似石頭的東西,擊中車體前方的引擎蓋。這讓新人有股非常不祥的預感。
  「截聽到距離現在位置約一公里前方的車輛通訊,轉接到車內的揚聲器。」
  以細微的雜音為背景,一道低沉的聲音撼動車內的氣氛。
  『米萊,蕾西亞級行動了嗎?』
  那是個陌生的男聲。蕾西亞竊聽的對象,知道新人他們在這裡。
  一道年輕女子的聲音回應:
  『她正在跟主人親熱呢。』
  看來他們沒想到蕾西亞截聽了通訊。
  『還是開槍射主人那邊比較好吧?雖然有點可憐。』
  對方在討論新人的事情。陌生對象在討論該不該對自己開槍的現實,讓新人不寒而慄。剛才擊中引擎蓋的是子彈。
  新人忍不住向蕾西亞求助。
  「我被盯上了嗎?」
  「您從下午與海內紫織見面開始,就遭到跟蹤。根據截聽紀錄,推測命令是拖延時間。標的在前面的交流道附近,請問要排除他們嗎?」
  蕾西亞屏除情感,冷靜地問道。雖然車子的速度降低了,但新人心臟的悸動仍未平息。
  現實的規則,已經變成他不清楚的東西了。此外,作為蕾西亞的主人,他也得到能夠面對這些的暴力與情報力。
  「別那麼輕易就說什麼排除啦,只要能讓他們停止攻擊就夠了。」
  「我的機能在缺少裝置的狀態下,會受到大幅限制。」
  透明化也好、炮擊也好,蕾西亞的這些功能,全都是靠那個棺材變形來進行。至少在沒有「Black Monolith」的情況下,她並非萬能。
  周圍除了物流中心外,也開始出現食材工廠。住宅的燈光零星散布。只有連接機場跟名古屋的自動車道路特別氣派。
  新人想逃跑。理智知道該放棄,可是他已經來到這裡了。看著握住方向盤,讓高級自動車以時速兩百公里奔馳的蕾西亞側臉,新人心想應該不只是如此。
  好友遼曾經說過:「再過十年,人類的工作就只剩下跟女孩子培養感情了。」然而,他在這個自動化的世界裡,得到能做些什麼的力量。此外,他也能隨心所欲地戰鬥。
  進入知多橫貫公路後,他的世界穿過夜景,變得前所未有的寬廣。就算少年個性善良,這股昂揚感依然刺激著他的欲望。他想知道蕾西亞所在的前方世界有什麼。
  蕾西亞完美地控制車子。她將臉轉向新人,等待他的命令。新人沒有用不安的表情依靠她,而是以想要抓住世界的堅強意志問道:
  「告訴我,那些人是誰?要怎麼做才能阻止他們?」
  感覺蕾西亞在微笑。
  「他們是名為HOO的民間軍事公司。日本過去重整軍備時,舊自衛隊曾進行過一場人事異動,許多在當時被趕出來的幹部自衛官,後來都轉入民間企業,並進而設立許多PMC。HOO就這樣以第三部門的身分出發,成為日本產PMC的其中一員。」
  「那要怎麽做才能讓他們停止攻擊?」
  「日本產PMC幾乎完全仰賴日本軍委託的工作生存,因此對契約者的倫理規範十分忠實,無法在國內亂來。」
  一輛拖車趕上他們的自動車。新人原本以為馬上就能甩掉,沒想到拖車卻突然提升速度,讓兩臺車保持在一定距離。
  「新人先生,我要從車內探出身子,這段期間的方向盤就交給您了。」
  說完後,蕾西亞打開駕駛座的車門。不再密閉的車內遭到強風吹襲,風聲呼呼作響。
  前方的擋風玻璃對面,一直有一輛拖車跟新人他們的車子保持相同的速度。那輛拖車後面的貨櫃門開啟,裡面站了兩臺hIE。接著新人發現理應還留在公寓內,屬於蕾西亞的熟悉裝置,正屹立在貨櫃內部。
  新人還來不及感到驚訝,黑色棺材就從貨櫃裡掉了出來。
  「與『Black Monolith』接觸。」
  黑色棺林發出敲鐘般的金屬聲響,在道路上彈跳。它一面在路上擦出火花,一面翻滾著朝這裡逼近。
  蕾西亞從駕駛座大大探出身子,抓住猛衝過來的裝置把手。
  與此同時,伴隨著一道低沉的破裂聲,車子前進的方向被拉扯偏向左側。
  車體跳躍地上下震動。新人緊抓著方向盤,風景持續橫向旋轉。蕾西亞抬起探出車外的上半身,順著前半部構造已經變形的裝置移動並重新調整姿勢。
  走在前方的拖車發出火花,失去平衡,像是堵塞道路般滑動車體翻轉過來。巨大的車體就這樣化為牆壁朝這裡逼近。
  新人本能地踩下剎車。
  「這太亂來了啦!」
  以最後的遺言來說,這句話實在是遜得可以。
  緊接著爆出一陣光芒,火焰宛如海嘯覆蓋過來。下一個瞬間,幾乎沒減速的車子便直接撞向曾是拖車的牆壁。
  輾過大塊金屬片的車體前方大大彈起,浮向空中,於不滿一秒的滯空時間後墜落路面。這一連串動作甚至超越高級車的安全裝置極限。衝擊將新人的手震離方向盤,讓他看見死亡。
  就在新人深陷絕望時,一隻白皙的手臂伸到他眼前。蕾西亞僅用左手便穩住車體,右手則是握著變成大炮型的黑色裝置。
  蕾西亞用裝置打穿翻倒在地的拖車。Mercury Benz ES09的車體右前端被挖掉一塊。
  蕾西亞將裝置恢復成棺材型後,便隨手放在車頂。車體突然下沉,右前車輪發出金屬聲與火花。充斥車內的塑膠與金屬焦臭味十分嗆鼻。
  新人年幼時被火焰吞噬的記憶,重新在眼皮底下閃現,讓他胃部收縮變得想吐。
  「妳是不是有說過這輛車壞掉的時候,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啊。」
  蕾西亞將平常纏在腰上的裝置鎖卡在方向盤上,強硬地用手轉開解除。
  「那是不正確的情報。把至今從法比翁MG那裡收到的報酬全部累計起來,正好夠賠。」
  在遠方著陸的飛機燈光閃閃發亮。機場就在眼前。前方的擋風玻璃以彈痕為中心,擴散出纖細的裂痕。
  「快讓他們停止攻擊!」
  隨著速度加快,新人已經能清楚看見前方PMC車輛的車尾燈。一輛廂型車將後門大大掀開。在剛才的通訊中聽見的士兵米萊,正從車內瞄準新人他們。
  「了解。現在開始將前方的兩臺PMC車輛無力化。」
  蕾西亞輕鬆地將裝置從車頂拉下來。
  即使新人他們還在車上,自動車依然倏地急劇加速。他們跟前方PMC車輛的距離,縮短到兩百公尺左右。蕾西亞的裝置再度變形,發出一道強烈的閃光。
  下一個瞬間,前方的PMC車輛便從風景中消失了。就算宛如魔法般消失,車子還是發出幽靈般的淒厲剎車聲。
  蕾西亞精妙地操縱方向盤,改變路線穿過巨大的音源。
  「已透過超穎物質炮擊,將PMC車輛透明化。」
  伊勢灣在眼前展開,擔心聲音會被強烈拍打身體的風吹散,新人大喊:
  「真的不會有事嗎!」
  「我讓可視光線無法從車外進入,奪取他們的視覺。結果沒有出現死者。」
  新人覺得體溫遭到剝奪,身體冷得不得了。連身為主人的新人都會感到一股寒氣,想必蕾西亞在那些與她對峙的人類眼裡,應該是個不能放置不管的惡魔。
  「接下來的計畫,是讓車子停在射擊位置。然後將「Black Monolith」變形成質量投射模式,貫穿『瑪莉娜‧沙芙蘭』的機體刻印部位。」
  剩下沒裂開的擋風玻璃上,顯示出應該是竊自機場內部監視攝影機的畫面。在飛機場的飛機,是使用廉價卻會發出噪音的海藻萃取燃料的大型貨機。它的貨物用鼻門已經開啟,裡面的貨櫃逐一被搬出。
  擋風玻璃上顯示出詳細的情報。這臺就是載運目標的貨機,裡面的行李開始進行搬運。中部國際機場在跨海橋的彼端,就算只看直線距離也有兩公里以上。
  開始急劇減速的賓士車後面,沒有其他車輛追來。
  車子終於停車。新人好不容易有慢慢觀察周圍的力氣。一百公尺前方的夜晚海面已是一片漆黑。飛機的引擎聲低吼地從海對面傳來,風裡混雜著海潮的香味。
  「從這裡射擊真的有辦法命中嗎?」
  只要跟蕾西亞在一起,無論是引發的事件還是解決的方法,在誇張方面都不同凡響。她拿著黑色棺材踏上馬路。
  「只要射擊路徑上沒有障礙物,並且在五公里以內,那麼距離不是問題。」
  都發揮了如此強大的力量,蕾西亞的套裝仍舊完好如初。
  海風拍打蕾西亞的衣服。新人看著她的背影,開始納悶起自己現在的心情是否為喜歡。撇開事情的善惡,他的心裡確實有股興奮的感覺。
  擋風玻璃的影像放大出一個金屬製的貨櫃。那像是透視圖,顯示一位橫躺女性hIE的預測位置。飛機旁邊的梯車是自動式,周圍也看不見其他人影,即使射偏也不會有人受害。
  「動手吧!」
  與此同時,一陣微弱的空氣波紋擴散到新人那裡。
  但是,與他天真的預測相反,在擋風玻璃上展開的目標貨櫃畫面,正被一道火光包覆。蕾西亞拿著變形成大炮的裝置,從車外宣告:
  「新人先生,炮擊被阻止了。」
  少年對那道站在火焰中的身影有印象。
  橘色的頭髮,擁有一眼就能看出是機械輪廓的女性型hIE。
  第四臺蕾西亞級hIE梅忒黛──她就是來取機體編號本尊的紫織王牌。
  如今這個時代就連戰爭,機械都能做得比人類還好。

  「新人先生,目標現在距離我們兩千三百公尺。如果想突破梅忒黛的防禦,就必須縮短距離才行。」
  「有辦法過去嗎?」
  「想進入機場島,除了得移動五百公尺外,還必須度過橋梁。機場警察已經從機場派遣兩輛警車過來,還是先讓他們通過吧。」
  剛才翻倒的拖車依然在後面熊熊燃燒。夜空中充滿激烈的火粉。
  遠處傳來警笛聲。
  「顯示周邊地圖。從監視攝影機抽取與戰鬥有關連的影像,重建模型圖。」
  擋風玻璃上顯示出機場的地圖,並接連映照出機場內的狀況。機場的貨物車輛門前停了兩輛黑色房車,上面被標記了記號。另外還有一輛像是受到護衛的黑色豪華轎車。影像上的兩輛房車被標了PMC,豪華轎車則是海內紫織。
  「對方也快到終點了。我們來得及追上嗎?」
  新人凝視地圖資料。紫織的車隊正停在機場島的其中一個調查通行車的檢查門前。在打開一個小視窗後,便顯示出那個地方的監視攝影機畫面。一位身穿黑西裝的高大男子,正以激烈的姿勢跟機場職員起爭執。這裡距離收納瑪莉娜‧沙芙蘭的貨櫃約九百公尺。看來只有梅忒黛先過去,在機場內防備蕾西亞的炮擊。
  然後模型圖顯示,有兩臺車子正往新人他們這裡靠近。警笛聲變得愈來愈清楚,那是機場警察的警車。
  蕾西亞阻止了差點慌得想跑出車外的新人。
  「我們干涉了監視攝影機,所以現在在資料上是透明的。他們還沒發現我們。」
  看來似乎不必問該怎麼辦了。蕾西亞依舊拿著炮擊模式的裝置擺出架式。這次她用散發微弱光芒的超穎物質,在裝置前端構成更長更大的炮口。這次的炮擊出力明顯跟剛才那次不同,是認真的射擊。
  「等等,這樣擊中的話,機場不會有事嗎!」
  在新人出言制止後,一道大氣破裂的聲音轉化為地鳴。伴隨一道劃破空氣的呻吟聲,黑色棺材重重砸上自動車前半段。蕾西亞遭到攻擊,裝置也因此被彈開。
  「請移動!梅忒黛的遠距離戰鬥能力,超越我的預測。」
  蕾西亞撿起裝置後,並未坐進駕駛座,而是跳上車頂。模型顯示圖上,梅忒黛的標記消失了。因為監視攝影機跟不上梅忒黛的速度。
  蕾西亞請沒駕照的新人駕駛自動車。新人跳進駕駛座。自動彈出的樹脂鉤子,連結六點式安全帶,將他固定在椅子上。
  「這車子要怎麼開?」
  新人將帶著裂痕的擋風玻璃切換成使用說明書。
  「呃,排檔桿往上是加速。左邊是剎車,右邊是油門。左邊是剎車,左邊是剎車。速度表在……啊啊,我搞不懂啦,都先收到一邊去。」
  新人將額頭抵在方向盤上,拚命地低喃:
  「直直向前開,直直向前走。」
  因為他不知道行車規則,所以也不知道在十字路口要怎麼轉彎。按照擋風玻璃的指示踩下油門後,Mercury Benz發出尖銳的聲音急速前進。輪胎部分同時出現四個警告亮燈。
  「輪胎損壞,那不就是爆胎嗎!」
  車子的揚聲器傳出蕾西亞的聲音。
  『只要筆直前進就不會有危險。方向盤是主控制器,請配合車體與路面狀況調整車子。』
  大概是被梅忒黛的攻擊波及到,自動車道的外牆變得像揉過的黏土般扭曲。為了不被這非現實的光景給捕捉到,新人拚命地踩著油門。
  手在顫抖。高級車做出平順又強烈的加速,很快就到達一旦操縱失誤,駕駛就會立即死亡的速度。這壓倒性力量的感覺,讓新人全身滲出汗水。
  『接下來將車體透明化,直接穿過機場警察。雖然擋風玻璃上的風景會消失,但沒有能代替視覺的攝影機影像,因此請您用俯瞰的模型圖忍耐一下。』
  明明沒被施力,新人依然產生一股受到衝擊的錯覺。窗戶外的風景全都消失了。
  超穎物質隔絕了所有來自外界的光,車內也因此變得一片漆黑,能指引前進路線的,就只剩下顯示在擋風玻璃上的地圖而已。他們已經登上跨海連接機場的橋梁。警車筆直地朝這裡衝過來,看起來完全沒有要減速的跡象。
  「這樣下去會撞到!」
  『與機場警察的車輛控制連線,讓周圍的所有車輛都強制停車。他們應該想不到在這種狀態下,還會有車子在行駛吧。』
  機場警察的巡邏車與機車,從約兩百公尺遠處筆直朝這裡前進。新人根本來不及躲開。然而,兩車間突然出現一個足以讓大型拖車輕鬆行駛過去的空隙,讓透明的車輛輕鬆地從兩臺車中間穿越。
  在自動化的世界,對電腦擁有最強欺瞞手段的人,就能變成幽靈。光是那瞬間擦身而過的恐怖,就讓新人覺得自己少了半條命。
  如果再不呼吸新鮮空氣,感覺就要吐了,於是他打開駕駛座側的窗戶。機場二十四小時的耀眼燈光照進車內。
  『在接觸前先跟您聲明一下,之所以選擇接近梅忒黛,是因為續提升遠距離炮擊威力的話,可能會使機場設施內出現犧牲者。雖說在原本的距離沒有勝算,但目前也不是在擁有具體對策的情況下,選擇縮短距離。』
  這或許是新人第一次聽見她做出如此悲觀的觀測。
  擋風玻璃上分割顯示簡略的地圖,以及「瑪莉娜‧沙芙蘭」現在的監視畫面。貨櫃吊車開進與名古屋海關分部併設的巨大物流中心。上面顯示最快的貨物受領時間是十五分鐘,而且已經開始倒數了。相對地,新人他們卻還在與機場島連繫的橋上。
  「蕾西亞,讓飛機動起來。」
  真虧自己能不做多想就脫口而出。
  『好主意,就這麼辦。』
  蕾西亞這次給的反應比以往都要來得好。飛機引擎的迴轉數突然急速上升──蕾西亞入侵了系統。
  然後,貨機開始緩緩地動了起來。巨大的機體開始一面推倒抽檢用的自動器材,一面前進。
  飛機遭到入侵並開始動起來,讓機場內部陷入大混亂。穿著工作服的整備人員,開始陸續逃出機場的停機坪。畫面上顯示紫織等人的豪華轎車好不容易能通過車輛入場閘門,卻又因為危險而被攔了下來。
  貨機偏離跑道,機首緩緩靠向「瑪莉娜‧沙芙蘭」機體所在的貨物區域。最後機體停下來堵位那出入口。
  透明化的賓士車總算滑進了機能遭到癱瘓的機場島。
  『遭到攻擊。』
  下一個瞬間,擋風玻璃完全碎裂。夜景與夜風直逼眼前,讓新人驚訝得猛眨眼。
  「是從哪裡攻擊的!」
  原本幾乎是單行道的路面上,畫了錯綜複雜的箭頭標示。從這裡繼續往前,最後會被分成十六個車道,各自穿過不同的車輛入場閘門。不知道何時應該讓油門恢復的新人,心想這下真的死定了。
  『請往四號閘門前進。』
  自從差點被拖車的火焰包圍開始,新人就覺得自己好像還在惡夢裡,缺乏現實感。不曉得侵入方法的新人,只能自暴自棄地往前衝。
  還是普通機場就開始使用的旅客總站,新人從右側觀看,同時直接撞破入場閘門的柵欄闖了進去。員工衝出門在後面追趕。
  「我們不是變透明了嗎!?」
  『剛才的攻擊讓超穎物質剝落了。目前還不曉得梅忒黛的攻擊手段。』
  新人朝物流中心的方向前進,中途用肉眼看見紫織的車隊。換句話說,他們總算追上了。
  這條像是迂迴繞過機場跑道的通路,突然出現一個大轉彎。
  「只要旋轉方向盤,車子就會轉彎吧!」
  『我想一般人應該不會想在兜風時聽見這句話。』
  擔心撞上護欄的新人,一心急著想轉方向盤。彷彿接連撞上好幾個看不見的大石頭,賓士車劇烈搖晃。安全帶緊緊地固定身體,頭部大幅度地晃來晃去,感覺一切都變得莫名其妙。
  車子遭到看不見的攻擊,輪胎在轉彆後被留在後面,一出車子就會變成絞肉。也就是說,他只能拚了命地持續踩油門。
  『被梅忒黛瞄準了。』
  在聽見揚聲器傳出聲音的同時,車頂嚴重彎曲。一個人影掉到馬路上,身體持續滾動。那是原本在車頂的蕾西亞。
  蕾西亞快速起身,一道橘色的光芒衝向她背後。蕾西亞的衣領被抓住,連同裝置宛如人偶被甩來甩去。隨著一道布料裂開的聲音,她白皙的身體被整個扔了出去。
  衣服裂開的蕾西亞,完全沒有隱藏內衣的力氣,只能半跪著起身。上衣淒慘破裂的她,在拿起鐵棺抵擋攻擊之前就被打飛出去。
  新人慌張地環視四周,尋找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貨機的機首塞住了貨物集散場其中一個巨大的入口。他們要找的hIE「瑪莉娜」就在那裡。
  『置物箱裡有個緊急用的超音波鑽。我已經事先輸入製造商情報,請按照上面指示的位置破壞框架。』
  新人打開副駕駛座的置物箱,從裡面翻出手槍型的工具。那似乎是在發生車禍時,用來切割車體或車頂的鋼材,讓乘客逃出車子的道具。
  「只要扣下扳機,前端的鑽頭就會旋轉,合計最多能使用三分鐘,請在貼上機體後扣下扳機。這樣可以嗎?」
  手中傳來沉重的觸感。一想到為了保護蕾西亞,接下來要傷害其他hIE,身體就開始滲出汗水。
  『不過,因為種種因素,我希望新人先生能在這裡選擇回頭。』
  「不,我要去。」
  雖然不知道蕾西亞究竟是用肺還是喉嚨發聲,但她就算在戰鬥中,語氣還是跟平常一樣。然而,她從頭到尾都只能防守。由於正處於高速機動狀態,梅忒黛的發光部位一下宛如雜耍般在高空飛舞,一下又從蕾西亞的腳下快速鑽過,劃出一條條橘色的光之軌跡。她的動作自由到讓人覺得爽快。
  此時傳出一聲巨響。蕾西亞連讓過重的裝置變形都來不及,就整個人被打飛。即使以鐵棺為盾,也只能勉強擋下致命傷。
  梅忒黛靜靜擺出架式,雙手周圍的空氣彷彿熱霧晃動。
  「蕾西亞級裡能被稱為已完成機體的,就只有我而已。我是作為『擴張人類的道具』被創造出來的,別太小看我的基礎能力了。」
  蕾西亞的衣服因為打擊跟自己的行動破裂,身上幾乎只剩內衣。新人沒想到她居然會被單方面地逼到這個地步。
  比起蕾西亞,梅忒黛的發言更像是對著新人這些人類說的。
  「『道具』是一種不公平的東西,用途跟性能都有差距。所以我們被分配到擴大不公平的能力,並被嚴格比出優劣。」
  新人忍不住衝出車子。機場寬敞無比,幾乎沒有遮蔽物。在他東張西望尋找自己該去的地方時,跟梅忒黛對上了視線。她的聲音莫名地在耳中殘留。
  「說來真是奇怪呢。就只有具備人類『外表』的東西,無法光靠優劣來判斷。」
  由於飛機擅自動了起來,讓機場的一般業務陷入停頓。漆黑的夜空中,傳來引擎的巨響。
  光是貨機的機輪,距離新人就有近兩百公尺。他衝向被水泥加固的貨物區域,靠著意志力支撐身體。
  即使胸口與腹部都傳來疼痛,新人還是全力奔跑。要是蕾西亞輸了怎麼辦?過去也有這樣的可能性,但他從來沒想過獨自逃跑。不對,他想幫助蕾西亞。第一次見到她時,少年也是這麼想的。那一定是因為月亮下的她太美麗了。
  「不公平又怎樣,男人想幫助女孩子有什麼不對。」
  感覺快死了。就算今天平安無事,或許明天也無法全身而退。可是,即使遭遇這麼多壞事,只要有蕾西亞在,他還是想繼續前進。縱然那是因為她擁有人類的外表,新人的心還是在動。即便她不是人類也一樣。
  在放置瑪莉娜‧沙芙蘭的巨大建築物旁邊,一輛豪華轎車在貨機的引擎底下停車。穿著西裝的成年女性刻不容緩地下車。守在她背後的兩臺PMC車輛,也各自走出三位黑衣人。
  衝出車子的那位女子,想必就是來確認hIE機體刻印的工作人員。因為PMC中有兩人正跟在女子左右護衛著她。其他兩人留下來警戒車隊,最後兩人則大步前往捉拿新人。
  在物流中心內也能進行檢查。等他們檢查完後,透過通訊聯絡史戴拉斯總公司,蕾西亞就會被搶走。
  懊悔讓腦袋無法順利運轉。就算新人想要阻止,也得先應付兩名朝他逼近的黑西裝傭兵。他們拿著長約三十公分的伸縮式警棍。如果被那個擊中,後果不堪設想。但是,新人還是咬緊牙關衝了過去。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在他以為自己被黑衣人毆打的瞬間,眼前倏地變得一片漆黑。
  頭部傳來陣陣劇痛,胃則是整個要翻過來地感到噁心。身體動彈不得。想要出聲叫喊的新人,發現自己甚至無法好好呼吸。一隻大手粗暴地將他的身體拉了起來。
  接著新人就這樣被整個人丟出去,臉部朝下摔向地面。才剛感覺到水泥地冰冷的觸感,這次又換身體被翻了過來。
  一個像箱子般有棱角的物體壓在心臟上面。視野在身體痙攣了一下後,重拾光明。
  眼前是一位熟悉的女子。暗紅色頭髮垂著兩條馬尾,可愛的少女型hIE。
  「哈囉,你啊,向朋友求助算是不錯的點子呢。」
  那是蕾西亞的姊妹機,紅霞。她將宛如巨大刀刃的紅色裝置靠在肩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她身上穿的不是平常那件黑色金屬製的緊身衣,而是皮製的裙子與暴露的上衣,搭配大帽簷皮革帽的西部風格。
  「挨了電擊棍的攻擊,居然還能這麼快恢復。佩服,佩服。」
  雖然在千鈞一髮之際被紅霞所救,但新人還是不能接受地說道:
  「妳真的來啦。話說妳的動作未免也太快了。」
  新人在搭上高速鐵路前,曾向健吾求助,並請好友幫忙跟紅霞聯絡。不過,他們應該是用最快方式來到這裡,新人沒想到「她」居然能來跟他們會合。
  「只要善用外包,就能大幅擴展自己的世界喔。」
  「外包?」
  新人轉動痛得快裂開的頭部環視周圍。剛才攻擊他的黑衣傭兵,已經全部倒在地上呻吟。就算是受過訓練的人類,與蕾西亞級搏鬥依然只有這個下場。
  抬頭一看,貨機掛著噴射引擎的機翼就在正上方。
  「想在這麻煩的世界求生存,就連『物品』間的關係也會跟著變得複雜。」
  紅霞水平舉起巨大裝置,放出雷射橫掃停在前方的貨車,引起巨大的爆炸。
  「啊啊,快得煩死人了!」
  紅霞咋舌。新人茫然地看著紅霞肆無忌憚地散布破壞,接著領悟到那是瞄準梅忒黛的攻擊。
  梅忒黛的橘光跳過爆炸的車輛上方。
  紅霞踏破路面,以驚人的速度奔跑。刀具型裝置斬向橘髮hIE的落地處,劃出紅色的光之軌跡。梅忒黛僅以右手掌就擋下那道斬擊。「她」殘酷地瞇起眼睛,揚起嘴角說道:
  「妳知道我是妳的完全上位互換機嗎?」
  梅忒黛將左手抵在紅霞的腹部。紅色hIE臉色大變地跳向後方,並以驚人的速度將手榴彈丟到兩人之間。爆炸的火焰將兩臺女性型hIE炸飛。
  「就算妳比較晚被做出來又怎樣。」
  紅霞漂亮地調整被爆風打亂的姿勢著地。
  蕾西亞趁這段期間將裝置變形。
  「紅霞,我要將妳透明化。我會把感覺情報傳給妳,請將頻道打開。」
  說完後,紅霞的身影就消失了。
  失去紅霞蹤影的梅忒黛環視四周。橘髮hIE正前方的地面被金屬樁深深貫穿。看不見的攻擊,從正面襲向梅忒黛將雙手交叉成十字防禦的下巴。即使好不容易擋下攻擊,依然無法消減那股力道。橘髮散亂,穿著如同潛水衣裝甲的紫色身體被彈飛。追擊接二連三,像將汽車撞飛般的玩弄著超高速機。
  我方的優勢讓新人鬆了口氣,然後他才想起必須阻止先行前往物流中心的維修人員。
  然而,不知何時來到主人身邊的蕾西亞,碰了一下新人的肩膀。
  「這裡很危險,我們撤退吧。」
  絕對不能被調查機體編號的她,用力拉住少年的肩膀。
  「可是!」
  新人忍不住甩掉蕾西亞的手。在碰到她的手時,直衝腦門的怒氣瞬間降了下來。因為那隻原本擁有柔軟觸感的手,如今變得像是燙傷般凹凸、僵硬。
  好不容易來到這裡,事到如今,新人根本不曉得為何要逃跑。不過,直覺還是輕聲地告訴他蕾西亞是對的,在思考之前先答應就是了。
  新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背對停在貨機底下的紫織車隊,選擇逃跑。內心湧出懊悔。在他走了十步後,背後竄出一道燃燒夜空的火焰。
  那是巨大的爆炸火焰。新人回頭看著讓現場彷彿回到白天的火光。蕾西亞把裝置變形成傘型。那幅光景,讓新人奇妙地回想起當初兩人相遇時,她也曾經在車子的爆炸中保護過他。

  *

  對海內紫織而言,這一小時內幾乎沒有事情是按照她的預定在進行。
  她甚至不知道PMC的分隊,狙擊了新人他們的車輛。結果分隊被擊退、被新人他們追到機場、貨機開始行動,以及照理應該趕不上的紅霞參戰。
  最後的高潮則是這場爆炸。宛如海嘯的火焰,從正上方包圍豪華轎車。紫織透過半透明的車窗,看見護衛們正拚命替著火的同伴滅火。豪華轎車的氣密性十分完美,幾乎聽不見外面的聲音。
  留在PMC車輛裡的駕駛飛了出去。豪華轎車的司機一開門就被猛烈的火焰吞噬。
  黑衣男子們救出全身著火的司機。隨著人類的反應漸遠,車門自動關閉。
  「看來還是先依賴車子的防火性能比較好。」
  據說這輛車性能上有辦法承受三十分鐘的火焰。託隔熱性高的福,車內氣溫依然舒適。不過,衣服底下卻是汗流浹背──紫織在害怕。
  此時行動終端響起。是堤美佳打來的。
  『紫織小姐!貨櫃裡的是別臺hIE,裡面的東西被掉包了。』
  「那是怎麼回事?」
  『貨櫃本身的編號符合,不過內容物不一樣。機體編號看起來也有問題。』
  這臺貨機運送的並非瑪莉娜‧沙芙蘭,而是別的hIE。換句話說,紫織等人打從一開始就在追假標的。
  這下她也只能嘆氣了。
  「看來被擺了一道,只能重頭來過了。我這邊也發生火災,不知到底發生什麼事?」
  『貨機爆炸了。物流中心的防火門已經關閉,要從緊急出口出去。滅火班應該馬上就要來了……』
  然後通訊就切斷了。
  紫織全身無力地躺在沙發上。
  「到底怎麼了?」
  感覺像是中了一場騙局。
  『妳總算發現啦?會不會有點太晚了?』
  車內的揚聲器傳來嘲笑的聲音。那是在外面戰鬥的梅忒黛。
  「我這邊貨機爆炸,正在燃燒。快來救我。」
  『真遺憾,我正在戰鬥中,所以頂多只能用無線陪妳聊聊。』
  紫織啞口無言。
  『真是難看。這次的事情,應該全都有辦法預測得到吧?』
  「那種事隨便怎樣都好,妳的主人可是有危險囉。」
  『為什麼沒預測到紅霞會在這裡?因為你們比較早出發,所以比搭高速鐵路的蕾西亞還早抵達機場。既然如此,就表示紅霞一定更早就行動了。妳不覺得最早到的,應該是「她」嗎?』
  梅忒黛無視紫織的不悅與焦躁,持續說道。不斷指摘紫織的失策與思慮不周。
  『妳有想過為什麼知道自己面臨致命危機的蕾西亞,要讓自己在起點慢別人一步嗎?蕾西亞知道自己的裝置無法帶上高速鐵路,所以才先讓自動車載著它走,等到了自動車道路再會合。她事先就跟紅霞做好了hIE間的利害交涉,讓她先行啟程。蕾西亞的計畫,打從妳在咖啡廳說出重要情報前就結束了,這都是為了讓監視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
  意思是,紫織從頭到尾都被玩弄在蕾西亞的手掌心。
  『你們在監視蕾西亞。不過,蕾西亞也一直在監視著你們。』
  窗外因為四處飛散的燃料而陷入一片火海。從半透明的窗戶外側,看不見紫織還留在車內。即使如此,同伴應該還是會馬上發現她不見了才對,消防隊來救助也不需要那麼久的時間。
  「妳真不親切,明明可以趁還來得及的時候告訴我們。」
  『意思決定不是人類在做的事嗎?你們明知道自己在知性方面已被追過,卻還自己持續進行不合理的工作。』
  「妳是想說我們失敗了吧。的確,告訴新人哥那些事,不是個好判斷。」
  『你們在更基本的地方就錯了。明知道蕾西亞級的基本規格,卻還訂立如此粗糙的計畫。跟一般hIE的行動決定系統相比,蕾西亞級的裝置搭載了量子電腦,並被賦予在緊急狀況搬運資料的能力。面對這種以在外界持續運作為行動目標的人工智慧,首先應該怎麼做,你們連起跑線都沒正確地畫好。』
  「所以妳想怎樣?我到底得在這片火海裡,聽妳說教到什麼時候?」
  感覺以人類為中心思考的事情,遭到對方嘲笑。梅忒黛說得沒錯,如果改以人工智慧為中心思考,或許風景的「意義」就會改變。但是,那不是在這種生死交關之時該做的事。
  『這很重要喔。只要能持續獲得讓人工智慧運作下去的答案,就能多獲得幾條提升生存可能性的生命線。紅霞在大井產業振興中心事件時,要村主健吾成為她的新主人,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吧。』
  「就算是想活下來,也用不著選普通的高中生當主人。」
  紫織試著用通訊終端呼喚一個名叫矢吹的男性,他是護衛的領隊。撥號聲響了三次後,宣告對方的終端機正處於無法接受電波的狀態。
  『考慮到將來可能與「抗體之網」決裂,妳不覺得有必要謹慎一點嗎?想拒絕主人的命令,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另外設定相同等級的主人,再讓對方事先提出矛盾的命令。妳有想過為什麼人類未到產物會來到自己身邊嗎?該不會是以為自己隱藏了什麼力量吧?』
  紫織愈聽愈覺得自己真的毫無價值可言。然而,只有一件事她能清楚地確定。梅忒黛看穿了紫織的天真,而且她這副被玩弄在手掌心的慘狀,也證明了梅忒黛的判斷是正確的。
  『蕾西亞幫紅霞準備了一條無法忽視的生命線。那就是比照自己之前的方式,替紅霞準備一個偽造的身分。這條件確實有與我開戰的價值,再加上村主健吾與蕾西亞的主人關係十分良好。』
  梅忒黛的目的一定不是對話,所以她才令人怨恨地不斷用「意義」逼迫紫織。
  『雖然妳這次完全被蕾西亞給誘導了,但告訴遠藤新人實情是完全的失誤。妳說過想贏取那些自己應該能獲得的東西,可妳是否真的有那樣的才能呢?』
  「我會再更努力學習!」
  紫織被梅忒黛戳到痛處。
  『妳周圍那些公司員工,都因為妳是學生而原諒妳。不過,無論是這種公私混同的人類,還是選擇原諒這點的人類,都不適合做出意思決定。』
  一想大喊,悔恨就跟著湧出。至少梅忒黛所說的話,並沒有錯。
  『有能或無能只是程度的問題。對現代的機械知性來說,所有人類在程度問題方面都是無能的,就算努力也無法填補差距。』
  明明對方只是單純的「物品」,但紫織卻宛如被最討厭的人類揶揄般感到悔恨。這是因為梅忒黛擁有人類的外表。
  『妳所做的事情,全都是白費的。喂,妳不說話,是因為只能承認嗎?』
  車外持續在劇烈燃燒,豪華轎車幾乎就停在爆炸的貨機正下方。紫織想離開這裡,想看見其他人類的臉,但她就是無法打開車門。
  『人類應該要被與自己相稱的賤價購買。無論在何種場合,人類的能力都完全不是機械的對手。其實只要「外表」符合就夠了。從能力來看,人類存在的意義早就結束了。在這種時代追求自我實現這種老掉牙的妳,就算活得久也依然老舊。』
  「妳給我閉嘴!這是我身為主人的命令!」
  梅忒黛收到命令後陷入沉默。紫織大口地喘著氣。
  救援實在來得太慢了。
  然後,她在窗外看見難以置信的東西。
  那是海內紫織。
  擁有與海內紫織相同「外表」的東西,正在對黑衣傭兵們下達指示。已經抵達的消防隊,正帶著這裡沒有需要救助者的輕鬆態度在行動。
  「替身型hIE?」
  身體顫抖。
  那是她的替身。就在紫織納悶那臺hIE是何時出現時,她才想起梅忒黛在豪華轎車的行李廂裡,放了一個裝得下人的大箱子。
  每個人都沒表現出懷疑的樣子。有很多方法能分辨hIE。但是,在這緊急狀況下,沒有人會去一一確認。
  梅忒黛有機會從海內家的hIE取得紫織舉止的紀錄。想打造能做出跟她相同舉止的特製雲端,並非不可能。
  「我在這裡!快來救我!!那個是冒牌貨!」
  彷彿在嘲笑人類居然連那種程度的差異都分辨不出來。
  「梅忒黛,聽得見的話,就快點阻止那臺hIE!」
  即使自認為是特別的存在,她們還是無法區別沒有「心」的單純物品與人類。
  『我不是說過在戰鬥中,騰不出手嗎?如果人類跟「物品」真的有那麼大的差異,應該會有人來救妳吧?可是,其實沒有人類所想得那麼不同的話,說不定妳就會死在這裡。』
  紫織一直都希望能驕傲地活著,她不想過像哥哥那種放棄的生活。從小就一直支持著她的某個東西,發出聲音逐漸毀壞。
  「救命!救命啊!」
  她用拳頭敲打窗戶。就像在讓她認清血肉之軀的自己有多麼渺小,紫織那眼神失去光芒的淒慘表情,映照在眼前車窗上。
  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一陣讓豪華轎車上下激烈搖動的衝擊。沒能順利倚靠在門邊的紫織,撞上了搖晃中的豪華轎車後車窗,讓她頓時無法呼吸。大型豪華轎車如同字面被炸飛了。車頂、車壁、架子,她的身體四處碰撞,毫無招架之力。
  碎裂的玻璃掩蓋了豪華轎車的地毯。只要一動就會割傷肌膚,流出鮮血。
  室內燈破裂,視野中只剩下從窗外透進來的火焰。她大口喘氣,全身痛到不行。
  一直到遭遇這種事,紫織才像被痛苦說服般領悟到。
  「原來如此,妳想殺了我。」
  梅忒黛無法自己解除跟主人的契約。然而,只要主人一死,契約實質上就會變得無效。
  梅忒黛判斷紫織作為主人「派不上用場」,於是就像處理不良零件一樣將她排除掉。
  呼吸困難的紫織猛烈地咳嗽。喉嚨好像被什麼堵住而吐出溫熱的東西,她流了比想像中還要多的血。每次微弱呼吸,就會聞到一股猛烈的鐵鏽味,讓她感到非常不舒服。
  即使面臨這樣的狀況,依然沒有人來救紫織。所有人都被完美地誘導,沒有人會將注意力移到這邊。
  雖然梅忒黛沒辦法殺死主人,但能夠擴大解釋命令。所以,她選擇了有可能將紫織捲進來的手段,將她逼上絕境,並採取會讓救援來不及的行動。
  好熱。車子大概因為剛才的衝擊而翻轉,導致原本完美的氣密性遭到破壞。身體變得動彈不得。
  「會死。」
  紫織低喃。
  好暗、好熱、好痛苦。
  已經不行了。只要接受絕望,至少能變得輕鬆一點。
  吸氣、吐氣。
  或許人類本來就沒有什麼容身之處。
  感覺要是放棄,至少能變得輕鬆一點。
  這個時代對想活得像個人類的人太嚴苛了。
  可是,紫織卻將新人與蕾西亞的關係誤會得太淺薄。其實在被逼到得放棄什麼東西的時候,不知道對方的目的,就不曉得自己究竟遺落了「什麼」。
  對梅忒黛的目的而言,紫織不過是狀況陷入不利,就能隨時捨棄的存在。所以,被拋棄的她才會死。一試著將自己的狀況對比到新人與蕾西亞身上後,紫織不知為何擔心得不得了。他將來是否也會面臨這樣的結局呢?
  「我不想死。」
  明知道不會沒有人聽得見,淚水還是持續溢出。

  不過,伴隨著令人顫抖的熱氣,一道光線照射進來。
  「紫織!」
  新人將上半身探進車內,將手伸向紫織。附近依然有如火之地毯一樣在燃燒,他的臉也被焦煙燻黑。
  紫織心裡湧起一股想像嬰兒般大哭的炙熱衝動。雖然痛苦不已,卻能獲得解脫,她使出渾身解數挪動身體。
  經歷了數不清的失敗,她只有一件事情沒做錯。
  紫織沒有抓住少年的手,而是攀附在他的胸膛。發不出聲音的她劇烈咳嗽,眼淚撲撲簌簌地流下。在逐漸遠去的意識中,紫織以強烈到無禮的力道,緊緊抱住他的身體。

  *

  海內紫織搭乘的豪華轎車,被捲進貨機的爆炸。雖然從燃燒的主翼掉下來的引擎,並未直接砸到車頂,但還是在壓毀車體前半部後爆炸。車子熊熊燃燒,紫織也被這道衝擊吹飛了兩公尺。
  她能保住性命,主要得歸功於車體的堅固,再來就是遠藤新人及時趕來救助。
  護衛的傭兵們也因此將新人當成人類對待。
  新人目前正待在紫織被送去急救的醫院裡。他讓蕾西亞的裝置變形成球形,再從內部進去營救紫織。話雖如此,在火中待上數十秒,難免還是會受到嚴重的燙傷。
  他的膝蓋以下和手肘前端,貼滿了再生材質製作、類似貼布的膏藥。幸好有及早接受治療,但還是得靜養半天。
  紫織被轉進謝絕會面的加護病房。她剛被送到醫院時,接受了將近六個小時的手術。
  新人與機場警察在醫院作完筆錄,他終於給警察添麻煩了。雖然他按照蕾西亞指導的重點一一應答,可是無論再怎麼找藉口,再怎麼改竄資料,都還是有好幾十人目睹他無照駕駛。再加上硬闖入場閘門跟入侵通關前的貨物區域,更是沒有酌情量刑的餘地。
  醫院走廊傳來一陣慌張的腳步聲。
  新人知道來的人是誰,身體也自然僵住。
  他一看向來人的臉,就被大步走過來的遼揪住衣領。
  「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即使平常不會談論紫織的話題,遼依然是她的哥哥。一想到若是彼此立場互換,新人就只能出言道歉。
  「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好久沒看見好友露出這種表情了──這種好像要殺人的眼神。
  「那臺hIE在哪裡?」
  「蕾西亞不在,我們會當成她沒來過這裡。」
  「不在?別開玩笑了!事情都鬧得這麼大了,那些傢伙居然還把責任推給主人溜了?」
  「蕾西亞做的事情,是我的決定。」
  腹部被人打了一拳,新人身體彎曲。遼揪著他的胸口將他抬起來。
  「你到底在幹什麼!」
  新人無法反駁,只能別開視線。因為他到現在還是喜歡蕾西亞。
  「喂,你們在幹什麼?」
  名叫堤美佳的女子,將身體插入兩人之間。
  「遼少爺當時不在場,所以不知道,衝進火海裡救出紫織小姐的,就是這位少年啊。」
  按照堤的說法,她對自己遭到欺騙並差點害死紫織感到十分羞愧。同時也是她救了差點被PMC傭兵押上車的新人。
  「你不是去救紫織,只是碰巧救了她而已。」
  好友是正確的。即使親眼目睹蕾西亞強到離譜的電子戰能力,以及梅忒黛的戰鬥力,他依然不認為自己有辦法承擔這分責任。
  「阿遼說得沒錯。」
  「這麼一來,你應該明白了吧,那些傢伙只要有理由就會殺人。你真的打算將人類出賣給hIE嗎?」
  蕾西亞擴大了新人的世界。然而,那並不代表蕾西亞她們對人類社會有益。正因為蕾西亞級hIE位於新人所知的社會「舉止」外側,所以才會跟紫織他們這些為此感到不安的人產生衝突。到最後,就會跟他透過高速鐵路車窗看見的風景──人類長期建構起來的巨大經營起衝突。
  不過,新人心中不成熟的清高部分吶喊:
  「奇怪的不是蕾西亞她們,而是只有那個梅忒黛。」
  正因為遼與新人認識十年以上,才讓他有撕裂般的痛苦。
  「我一直都不太關心妹妹的事情。可是,正因為如此,你更應該要站在她那邊吧。」
  人際關係並沒有那麼單純。對新人自己、妹妹、遼、健吾,以及紫織而言,都有自己的容身之處。人類的容身之處,就是人類的身邊。所以,新人才跟那些親近的人聯繫在一起。
  持續在生氣的遼,突然露出懦弱的表情。
  「你還記得之前那隻狗的事情嗎?」
  與人之間的聯繫──遼大概也在想著相同的事情。
  兩人在紫織的病房前,嚥下痛苦的回憶。即使腳步變得如此搖搖晃晃,新人依然無法割捨蕾西亞,為此他痛苦得無法自持。
  「紫織就在那間加護病房裡,去看看她吧。」
  新人忘不了紫織爬出燃燒的車子時,那憔悴的表情。
  親近的人也出現犧牲。切身體會到這一點,腦袋裡的某處依然處於麻痺狀態。
  新人與遼的關係,是在小時候透過火焰連繫在一起。然後,兩人在那多到無意義的時間裡,成為彼此的容身之處。
  但是,他們逐漸變成大人,開始漸漸踏進人類世界的嚴苛部分。
  因此,不可能永遠跟以前保持一樣。
发表于 2016-6-11 18:32 | 显示全部楼层
单单看插图感觉主角好嫩,不知道小说怎么描写
发表于 2016-6-11 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依稀记得当年有人在轻国开了这个的坑……现在都有台版的录入了啊……等了好久好久
发表于 2016-6-11 19:25 | 显示全部楼层
忽然想到散华礼弥——没有心跳的僵尸少女?
发表于 2016-6-11 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当初因为罪恶王冠关注到这个画师,然后关注到这个作品……
发表于 2016-6-11 20:06 | 显示全部楼层
罪恶的画师~决定养肥再吃!!
世界观也很类似...男主会获得中二的能力...(希望剧情别像罪恶一样黑暗...)
发表于 2016-6-12 14:53 | 显示全部楼层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终于有人填坑啦!!!

话说原来还有台版啊,只记得轻国那个好几年前的坑了
发表于 2016-6-13 10:22 | 显示全部楼层
漫畫都完好久了  雖然只有2本   男主草食溫吞個性  不合胃口  真希望能MAN一點
发表于 2016-6-13 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終於要錄入了,入手的第一卷大概是買過的輕小說最厚的..
與日版的差別是多了插圖,蕾希亞大好.
发表于 2016-6-20 10:39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插圖,第一個想到的是:最終兵器少女
发表于 2016-6-20 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等了几年的作品终于有中文版了,感动
发表于 2018-1-17 19:31 | 显示全部楼层
ssacsdsd svRVRVER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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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2 收起 理由
chikongkit -2 灌水,请不要再犯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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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8 17:14 | 显示全部楼层
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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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2 收起 理由
chikongkit -2 字数不足,不要再犯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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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3 15:4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部小说目前已经动画化了,女主很漂亮。但是剧情走向目前有些看不懂。
前面说希望男主MAN一点的,我觉得男主的那名少爷同学做得比较好,
是我心目中比较好的男主形象,她妹妹看起来也非常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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