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1987|回复: 3
收起左侧

[完结短篇] 【幻想系】长夜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8-11-1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长夜
ACT1 
  他的名字是……对,是林瑞明。我碰到他时,是在一列始发自上海的火车上。那列火车--就像当时任何一列火车一样--混乱而拥挤,隔挡、过道还有连接部里全都是人,其中绝大多数是些不用买车票的革命青年。那会当然是夜里,车厢漆黑一片;人群或站或蹲,少数几个打着鼾,大多数则恍恍惚惚,仍挣扎在睡与醒之间。我小心翼翼地穿过他们,走到将要属于我的床位前。对面下铺上并排挤着三人。其中两个已陷入沉睡,他们身着深蓝色学生装,胳膊上都戴着红袖标。当我坐下时,剩下那个人抬起头。他虽睡眼朦胧,但依然借着月光打量起我。
  “同志,那……那不是你的座位吧?”
  眼前的人也戴着红袖标。他比他的同伴要年轻些,也许还不是高中生,总之更不会是军人。但他却穿着军装,头戴战斗帽,腰间还夸着军包。这并不令人感到困惑,现在全国的年轻人都时兴穿这个。
  我也不是没考虑到会有人问起这宝贵的床位为何易主--虽说我很确定床位原本的主人是独自出行的。“哦,那位刘同志啊,他上一站下车,坐位让给我了。”那人姓刘,我确认过,就象我同样确认过几十分钟前列车曾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站短暂停留,我一向小心谨慎。我看着他,尽量显得友好。他略带尴尬地挪开视线,眼底泛着浓浓困意。
  青年--准确说是少年,点点头,复又睡去,大概倦意让他无意深究一个曾坐对面、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下落。此刻已近午夜,月光透过云层,浑浊却平静。苍茫夜空下偶尔闪出一两星灯光,又飞快地后退着消隐。我缩在黑暗中一边舔着犬牙,一边翻看随身携带的总政版红宝书。那会百无聊赖,并且毫无困意。对面的少年翻来覆去,这小鬼可能是头一次出远门,对他来说无论是火车的匡当还是同伴的鼾声都不啻灾难。
  他最终还是坐起来,打呵欠挠头,接着看清了黑暗中的我。他一脸诧异,随即有些窘迫;而当他看到我手中的小册子时,这副窘相里又参进了些许敬意。当然我并不是借着月光在苦读,但对此番反应仍报以微笑。微笑总是管用的,尤其在我盯住对方的眼睛时--很好,奏效了。
  沉寂了一瞬,“同志你不睡么?”他小声问。
  “白天睡过了”这是实话“再说一会就到站了”这也是实话。再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同志你也在X站下啊。”他来了些精神“同志你去干吗啊?”
  随便问陌生人这个?但我无意指出他的无礼,我瞧见的只是少年式的唐突。况且他们现在也越发不注重礼仪,越发不在意个体的感受。我得生活在他们中间,那我就必须适应不是么。于是我选择沉默,只将胳膊伸到月光下。少年看到了上面戴着的红袖章,睁大了眼。
  “阿拉也是来串联的!”他兴奋不已,连家乡话都搬出来了“侬是上海宁啊?”
  这列车上塞满了这样的家伙,我为他的高兴劲感到奇怪。“呃,不,小同志,我是北京人。”
  这不完全是谎话。北京算得上第二故乡,我这张东方式的面孔也是在那里获得的。曾经盘踞北京的韩亲王是一位宽容的领主,这使我在那里得以停留一段时间。如果没有记错,有……五年之久?这为我带来了一些归属感。要知道,我在离开瓦拉契亚后还未曾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如此长的时间。哦,我是说--罗马尼亚社会主义共和国。对,这才是真正的故乡属于这个时代的准确名称。
  “首都啊!”少年的低呼把我从社会主义兄弟的土地上唤回。当外国人可能要倒霉,但自称北京人会有那么点好处--虽说效果不如身上的四袋军装或者脚上的破解放鞋来得实际。
  “那同志你见到毛主席了吗?”
  “嗯,见到了,我在天安门广场参加过全部八次接见!”我用装出来的兴奋口吻说道。
  其实这完全不用装,只要回想那三个月,兴奋之情便会油然而生。这股河流般奔腾的兴奋感就如同我对白昼的恐惧或是对毛的景仰一样真实。
  一千三百万人从全国各地涌来,红色浪潮席卷城市。难以想象,难以相信,难以理解,可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甚至连韩亲王都为之动容:“神奇,何等神奇。永夜啊,这帮人都着了魔吗?看着他们,看他们的眼睛,我敢说那里面燃着火!”他说的很……煽情。虽然这位有着纯正东方血统的老好人后来错误的估计了红色浪潮的力量,但至少在这句话上他确实没错。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几个夜晚。哦,属于红色的夜晚……
  我谈起了伟大的毛主席,当然也有可敬的周总理还有林副主席。他安静听着,直到换我问才说起了学校停学,打倒校长,大串联还有楼下贴的大字报--都是些围绕一个中学生的生活,无关痛痒。这个孩子满腔热情,但眼里还没有染上狂热。与他交谈不那么困难,我甚至觉得不用小心翼翼。接下去我说了一通反封资修的空洞话,之后还谈到解放战争。话题变宽泛后伪装越发容易。我和少年激烈地小声交谈,嘴巴在摆脱掉种种--尤其是来那些自红宝书的--束缚后变得利索很多。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交谈,夜晚总是属于寂静。但是这个热烈的红色时代似乎不再努力区分昼夜,我生活于斯,我也只能选择随之改变。
  当然,我也没忘了问他的名字,少年诚实作答。不错,一个从上海来X市大串联的小红卫兵,就和供给我座位的刘相似。我现在没有兴趣,但以后呢?难保这不会关系到我在X市的……某一顿晚餐。
  
  火车晚点,但即便如此离日出尚有两个钟头。一大群年轻人嚷嚷着下了车,这些吵闹的红卫兵在火车站外的广场集合。可是西北十一月的寒风并不欢迎他们,在空旷寒冷的广场上喊叫了没一会,他们便一哄而散了。我饶开他们,躲在不远处的城门洞里静观这一切。正当我盘算着要不要跟上哪一个时,一道手电光束向这附近打来。是林瑞明,这瘦弱的少年走得战战兢兢。
  真巧。
  “你不跟他们一起走么?”
  换做谁听到黑暗中突然冒出的声音都会吓一跳,但他认出刚在车上相谈甚欢的首都同志后很快镇定下来。
  “我们都是各自找地方住的,我去我舅舅家……你去哪,同志?”
  “先找个地方歇会儿,”歇到傍晚,“然后就去”洛亲王的地盘“黄河技校的革委会”享用晚餐。
  林瑞明竟然认出了这个地方“黄河技校?那就在我舅舅他们厂对门啊。”
  “你来过这里?”
  “没,但我妈给我说过地址,我记在脑子里呢。”他的脸上挂起自豪的笑容。接着他改用关切的目光打量我,也许这少年想扮演的不仅仅是个路过的中学生“那这样同志,你来我舅舅家歇会吧。”好,正合我意。热心的孩子,我甚至不用盯着他的眼睛。
  “不方便吧?”
  “革命同志都是一家人,来吧。”
  
ACT2
  路上没有路灯,漆黑一片。手电的虚弱光圈完全没法给林瑞明提供安全感,卷着落叶的深秋夜风更不行。他拉着我的手有些僵硬,连话也不说了。我听到风声,里面还夹杂着零星枪响--虽然还很远。我们穿过几条死寂的大街,走了一段破烂的红砖路,然后拐过几个泥路巷子。大概一个小时后抵达与黄河技校一街之隔的工厂。是叫个什么仪器厂--牌子上贴着张大字报,我也分辨不出原本写了些的什么。
  厂旁边就是家属院,大铁门紧锁,我们只好翻进去。家属院里面的路灯也是熄的,但是这会儿月光钻出了云层,林甚至用不上手电。进门的墙上贴着不少大字报,一阵夜风自墙下卷起几张破纸,路旁的公厕散发出阵阵恶臭,垃圾站也不遑多让。但这里依然给我留下了不错的第一印象。喏,你看,贴大字报的地方基本限于进门那里,地面覆盖的主要是落叶而非更糟糕的东西。我是说,起码这里仍能察觉到秩序的痕迹。
  林的舅舅住在一栋老旧的筒子楼里,是那种典型地能在这个时代给人以安全感的老楼。我们登楼敲门,没有反应。我试着推窗,却发现窗户被从里面顶死了。月光洒在玻璃上,我惊讶地发现窗户后面有层砖。林瑞明只好使劲砸门,他本来可能还打算喊,结果被我捂住嘴,只好作罢。
  门里一阵细碎响动,接着门缝下透出光亮来。我听到开锁的声音,里面的人足足开了有四把锁,门这才打开一条缝。
  站在门缝里的是一位中年人,平头,消瘦,有着和林一样的深褐色眼睛,面带惊忧。他穿着蓝帆布制的工装,油腻肮脏。他先是惊恐不已地打量了我几眼,接着才低头看到站在我前面、矮了将近一头的林瑞明。
  他怔住了,“瑞明?”
  “是啊,舅舅。”少年笑得开心“阿拉来看你啦。”
  林的舅舅愣了一两秒才拉开门。半夜敲门的竟然侄子,而不是来抄家的人,我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态,有点想知道中年人的感受。
  
  作为一个流浪者,谨慎甚至比鲜血更加重要。灾厄总是来自疏忽,偏巧这个时代的嗅觉比狼人还要灵敏。比方说,张三今天稍微褒了两句《黑修养》,明天李四就会因此打个小报告,到了后天王五就拉起一帮人来捉人开批斗会……我们的一举一动就像掷向河中的石子,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圈圈涟漪,扩散回荡。而作为一个足够聪明的流浪者,总是应该把握投掷的力度与时机,避免被水花溅到。
  我坚持认为要对猎物的情况进行调查。当然,这被很多人取笑过……譬如韩亲王。
  在毛第八次接见红卫兵时,我只带回了五个人,五个即使消失也不会引起任何麻烦的外省红卫兵;然而韩却高兴过了头,他执意举行了一场复古的、超过六百人的狂欢宴。在我看来这已经不是被水花溅到,而是在向河里跳。
  血蒙蔽了韩的双眼,他已变得太不谨慎。以首都残存的血族人数,根本无法把握住五六百个猎物的所能造成的影响。我采取了唯一该采取的行动--那就是果断地离开。
  后面的事情比预想得还糟,宴会本身就演变成了骚乱。很快韩被发现,被抓,被批斗。批斗会在操场上开了一整天--当然,那要了他的命。
  所以此时的我也认为有必要确认一下林瑞明这个上海小毛头在X市的亲戚是什么情况。在这之后,在黎明之前,我会离开并且藏到某个阴暗的地下室里,静待黑夜再次降临--至少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林瑞明将我说成他的串联同伴,恳请他的舅舅让我也住在这里,这位姓李的工人答应了。我看着并不可疑:平凡的东方式面孔,军服,军帽,军包,解放鞋(还都是破旧的)。纵使肤色有些苍白,这身东西仍可以在他们面前营造出一片满意的假象。
  李家的成员包括李夫妇还有两个孩子。时近清晨,这些人都已醒来,此刻围坐在客厅里的小圆桌旁。李满面愁容,李夫人则面无表情,他们忙着张罗早餐,两个孩子--应该还在上托儿所--则好奇地看着他们之前从未谋面的表哥。林瑞明在逗他们笑,我想林是个好孩子。但这个时代迟早会把他其他人……那些眼里有狂热的人。
  在观察过李的住所后,我改变了主意。李当然不是血族,但他的安全感似乎比我们更难满足。他将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封起来了,用砖和木版,封得极严实,连阳光都透不进几丝。如果关了灯,地下室也不会比这里更好。我意识到我完全可以在李家休息到傍晚,那将会非常安全。
  “超啊,今天把小刚和玲玲带去托儿所,昨天老卢说托儿所上班了。”李边分筷子边说。
  “哦,”李夫人应了声,片刻沉默,她又低声说:“别去找老卢了。”
  李皱起了眉,但没再说什么。他嘴抿得很紧。
  “卢叔是坏分子,”大一点的那个男孩子突然说“卢叔是走资派。”
  “小刚。”李夫人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就是的,王叔说的,他是革委会主席。”男孩子撅起嘴“卢叔还打我。”
  李夫人还没开口,她的女儿却喊起来:“那是因为你先打小明的。”小一点的女孩子噘着嘴盯着她的哥哥“卢叔是好人,他是高工,他还给你做过木枪呢。”
  “卢叔是跟爸学的!” 男孩子不服气“他以前还是爸的学生呢!”
  李夫人拿过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塞进孩子们的小嘴里,结束了这场小小的争论“行了,你俩够了,吃饭。”
  李拿过一个给林瑞明,最后我自己取了一个。我在上衣兜里摸出一张粮票和两毛钱,微笑着放到桌上。李看着我,他在犹豫。当李夫人给大家打好粥的时候,李把粮票拿去了。
  早餐丰盛得不象话,咸菜夹馍,还有粥。我举起馍,高声说道:“愿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身体健康,万寿无疆!”说着,我就当那是丰满的脖子一般,大咬一口。
  李家的大人看着我,满脸戒备;李家的孩子看着我,满脸好奇;林瑞明也看着我,满脸敬佩。
  这纯粹只是习惯罢了。漫长的岁月总能使得一些积习拥有强大的约束力,对我来说,吃饭前总得感谢点什么。我想流浪者的生活殊为不易,学会感恩是很必要的。让我想想看吧,我感谢过那位知名的瓦拉契亚领主,感谢过卡玛利拉、感谢过魔党,还感谢过真主、感谢过韩。现在到了这个时代,我也就该感谢毛了吧。
  
  李和李夫人很快就去上班,孩子们也被带去托儿所。仪器厂的秩序看来并不像这个时代的缩影,至少一切都在运转着。我喜欢这样,我喜欢秩序。或许混乱能提供更多机会,但秩序会使得伪装更容易。作为一个总要站在规则外的人,秩序的模板能让你更明白向哪条线外站。
  林瑞明和我准备休息,我们都得借着李的被子睡。我到不必说,但林也没有带什么行李,他的军包里只有一只钢笔和一本红宝书。我想我不该感到惊讶了,毕竟现在在搞全国大串联,无数这样除了热情什么都没的小鬼头塞满了一列列火车。哦,好吧,我说服自己不要感到惊讶,以前我也见过这样的事……
  我并不经常回忆,有些事情真的是太早了,除非它们自己找机会跳出来,譬如在梦里……啊,对,对对,我见过……那是好久以前了,远在我来到东方之前。那也是一群小鬼头,什么也不带就出远门。他们也满怀热情,不过不是以毛的名义,而是在上帝的--他们说,教皇要他们去耶路撒冷。
  
ACT3 
  醒来时已近黄昏,仪器厂的下班冲锋号吹得正响。李带回食堂打的饭,匆匆进门又匆匆出门。他说晚上要搞学习。老实说工厂、学校还有政府机关都要学同样的东西,对这点我一直不大理解。林瑞明还在睡,仿佛坠入了比捕猎过后的猎物还要深沉的梦乡。我舔了舔犬牙,转身向外走。临时的隐蔽所来之不易,或许哪时还会用上。而且黑夜总是慷慨的。
  院子里依旧落叶满地,无人清扫。旁边的楼前亮着灯,聚集了非常多的人,还搭起了台子。我凑了过去,台上的人穿着汗衫--没错,汗衫--正喊得热火朝天。我嗅觉很灵,觉出了有意思的味道。但他们人很多,我得保持耐心,于是走到灯光外的阴影里等待。为了搞清出了什么事,我望向台上。
  看到有一头糟乱头发,还有一双被狂热占据的眼睛。
  “……贾越群是走资派,还是反革命,我亲眼看到他盖着有毛主席头像的报纸睡觉!你看他的名字,越群越群,越过群众,想干什么啊!”喊叫者的面容在灯光下有些扭曲,我一直以为这种扭曲只有火把的光才会造成“今天我就是要揪出人民内部隐藏的敌人!就算他是我王明军的老丈人,我也绝不偏袒他!”他甩胳膊大喊,声嘶力竭“打倒贾越群!打倒贾越群!”
  底下跟着喊,许多人眼里的狂热交相辉映。猛然间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刚见过面的李,还有李夫人。李就像是狂澜中的孤舟,他看上去并不狂热,一点也不;他像部机器,机器般呼喊,机器般振臂。李夫人眼中则有不输给狂热的愤怒,她到喊得挺起劲,我想若是现在改喊台上人的名字,李夫人会更来劲。
  有人喊:“把贾越群抓来!”人群一阵骚动,但有个声音说:“贾越群住六分厂。”人群又一阵骚动,最后还是台上的喊叫的王精干,他大手一挥:“明天批贾越群!现在先批卢天!”说着,几个人推搡着把要批斗的卢天拉了上去。
  对,我嗅到的就是这个。
  批斗持续了好一阵,王只“你是不是”什么什么就问了好几十个,牛鬼蛇神走资派反革命挖社会主义墙角偷社会主义技术……浓厚黑暗中,灯泡发出的光宛若烛火,昏黄惨淡。我竟回想起另一番相似的场景。那不是在台上,而是在地牢里,那会还没有电灯,审问是在真正的火烛中进行。安罪名的人和被安罪名的人都比台上这两位尊贵许多。但是腓力四世的想象力大大不及王,莫莱爵士只是获得了同性恋和异端等寥寥几个名号。
  可是美男子到底是把骑士团的大团长绑到了火刑架上,此刻有人冲上台来要挥拳,却被糟乱头发的王拦住了。
  “王司你包拦饿!”打人者大喊。
  王虽然喊了半天了,底气却依然比对方厚实点:“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
  他们喊了有几个钟头,卢天终于被拖下来了。刚刚要武斗的家伙纠起一帮人架住他,向厂区走去。王的狂热让他无暇他顾,他晃着他的乱糟头发,仍留在台子上背语录。我静静跟上那几个人,一如我在火车上跟住刘。
  他们把卢天拽进了厂,拽进了黑漆一片的楼道,拽到一间小黑屋里去。他们没开灯。
  我靠在门边,静等拳打脚踢与哀号声复归平静。还好,这比批斗时间短多了。
  这伙人趾高气昂地走出来。我瞧向他们,他们眼神可以点燃月光,那是炽热的、燃烧的眼神。
  那股狂热掘开我记忆的坟墓。那是在哪里……在哪里……瓦拉契亚,对,是瓦拉契亚,夜之国度。一位领主,还有他的子民,他们都有着淌着鲜血的双眼,比卡玛利拉更加古老,猩红而狂热。他们燃烧的双眼像极了夜之国度子民们!我认出来了,欣喜并惊恐。
  
  待他们远去,我走进屋里,弄出的声响并不比月光更大。卢爬在地上,一息尚存。他也只穿了短裤背心,沾血的蓝色工装被扔到了一旁。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也可能单纯是临死前的抽搐。这副摸样的人稍微让我有些反感。我是流浪者,但不是食腐者。即使面对再多次,我也驱除不了这点小小的反感。
  把他弄成这样的是他夕日的工友,是他的同类。可在我看来,他们又有何差别?
  恐惧突如其来。
  数千年来我们忠诚于我们古老的血。吸血冲动自然而然被付诸行动,形与神完全结合。纵使我们有强健的体魄、无尽寿命或是神秘异能,然而我觉得这点才是上苍最大的恩惠--或是对远离白昼的最大补偿。单纯地如野兽般原始,但如野兽般快意。
  他们呢?我踏过罗马的灰烬,游荡在查里曼后人的土地之上;我也去过穆斯林的国度,还曾了望在殖民地的夜空。历经千载,此刻我来到了东方--虽说它也刚刚脱离战火,满目创痍。乡村,城镇;文字,书籍;法律,艺术,建筑……我们生活在他们的构成的世界中,被他们的创造物所包围。我惊叹于这种多样性,惊叹于他们的内心世界的丰富多彩。
  然而我也在怀疑。我躲过了阿提拉的铁蹄,避开了维京人的战船;我踏进过耶路撒冷王国的十字军城堡废墟,也曾穿行于树立着火刑柱的巴黎……我的怀疑由此而生。狂热或许并不只属于我们,但那不该是他们的本性。
  可现在,在这片东方的国土上,我看到的是什么?狂热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他们身上,犹如一种疾病,而这片东方的国度感染了它。猜忌,敌视,暴力,杀戮……狂热下的种种暴行与反应,使得个体的差异越来越小。有什么在呼唤他们?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听的不是毛的声音……或许他们听的正是自己的声音。
  这就是他们内心的声音么?这疯狂的一切就是他们的形与神的结合么?
  两族间差别难道再也不像日与夜一般明显了么?他们……是什么,会变成什么?
  对此我只能叹了口气,奄奄一息的卢能留给我的答案只能有一个。
  我腑下身,牙齿贴上了卢的颈部动脉。
  
ACT4
  黄河技校大门半开,仿佛并不在意黑夜,或者是随之而来的家伙。这里的夜晚比起仪器厂来还要躁动许多。学生们革命热情高涨,即便是此时,路上仍能不时看到人影。学校里面亮着路灯,紧靠门口的教学楼灯火通明。此刻还不想让人看到,我循着阴影走。当然,已经换上了卢的蓝色工装。
  我想还是尽快来见洛亲王较好。我是客居于此的流浪者,他一定很看重这点。
  那张苍老阴沉的脸逐渐浮现在脑海中。洛是个老古板,卡玛利拉的坚定拥护者,对传统与族规总是有着过分的执着。与他为敌没什么好处,岁月赐予了他足够的智慧;他有不亚于韩的狡猾,而且谨慎得多。他懂得抓住关键,懂得怎样用所处的环境来保护自己。混乱的年代里他把握住枪,和平的年代里他把握住人。我到是想看看这位亲王现在是什么样。上次我来时,他又把握住了枪,当起了什么武装保卫部的头头。这个时代他也应该明白自己该怎么做,说不定我真会在革委会里找到他呢。
  洛住在学校一角的小院里,隐蔽所不一定都得是地下室。我很快到了那。
  宅子空空如也,水泥地上一层灰,还有花盆碎片。打砸抢的痕迹明显,这里可能被抄过。
  出了什么事?洛亲王呢?
  门外蹲着个人,正大声背诵着语录,刚刚为了避开他我不得不翻进屋里,此刻我只能重新翻出去。我有想过当面问他,让他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可能会再看到一双狂热的眼睛,暗示对同族没有用,出于某种感觉,我认为有那样眼神的人类也不会听我说一个字的。我从后面贴近他,悄无声息。
  “同志,洛铁住在这吗?”我自他背后突然开口,近得几乎要贴到他耳朵上。
  他花了一小番工夫才从惊吓中平息。“妈呀,谁啊。”
  “同志,我找洛铁,他住这么?”惊吓会让他忽略一些东西。
  他瞪着我看,但是看不穿我们之间的黑暗。
  “谁,洛铁?死了。”
  洛亲王也死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
  “早死了,批了一半撞墙了。”
  撞墙?越听越不像是洛亲王会干的事。
  “他不是……武装保卫部的部长么?”
  “批的就是他!成天白天不见人,还拿砖头把窗户堵上。怕见光啊?怕光就是怕革命,这种人一看就是坏分子。”面前的人啐了一口。
  洛一直将权力等同于隐蔽所,认为那是绝佳的保护。半个世纪前他做过军阀,用人类去保护血族。后来他降了冯玉祥,去了延安--总之,他一直捞着一官半职的。他解释给他的手下说自己怕光,并且用权利作为特殊习性的伪装。我不想嘲笑他这番旨在避世的做法,他并非不谨慎之人,而且获得一些势必就得放弃另一些。
  可他到底不是林副主席。就像大多数老人一样,洛跟这个时代之间有点小小隔阂,恐怕是怎么也没想到碰上的是怎么个权利混乱的时代吧。我忽然想笑,洛亲王再精明也是个老古板。他谨慎,太谨慎,以至于不再能够敏感地明晰指引时代的疯狂法则了。
  “他不是武装保卫部部长么,正好去看枪。”
  这我知道,上次来洛亲王这里时,洛就让我住在放枪的地方。那是个防空洞,阴冷潮湿,不见天日,就和修道院的墓穴一个样。若是留在那里,活下去应该没问题。当然,亲王可能也要挨阵饿。
  “那老东西还爱那不行,哪黑向哪钻,每次批他都找半天。”
  洛也许衰老了,但也远比猎物要强大。看得出,他没有杀人,甚至没有动手,眼前这家伙仍能如此放肆就是证明。他的狡猾精明被搁置到一旁,就像他的力量与残忍被束缚住一样。我很难想象出他会低下高傲的头颅,表现得像个无力的干瘦老头,为什么……
  等等,他是洛亲王……
  “平常批斗搁傍晚,但是呢,有天老白他们半夜抓他去批斗。结果批批批,快天亮了,”
  哦。
  “谁知道那老头就一头就撞墙上去,连砖都撞裂了。”
  窝囊,但是白昼没能揭露夜晚的秘密。我停止猜测,逐渐理解。这个疯子变得像他了,像一位姓洛的亲王。古老的避世信条束缚着古老的灵魂。他誓约不能让他们知道血族的存在。我的悲伤寥寥无几,但夜风还是带走了几不可闻的叹息。
  直到死,洛亲王都是个老古板。
  
  “说回来,你是谁?”大骂一通反革命让眼前的人舒爽不少,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疑问“你找洛铁干吗?别站到黑地里,让我看看是哪个……”
  他走上前来,我舔了舔犬牙。
  
ACT5
  尖叫声划破夜空,引来不少人。我滑进阴影避开他们,直到快走到大铁门时才拐进灯光下。有人看见我,有人注意到我,我加快步伐;有人认出了蓝色工装,有人发现了工装上的血迹,我走得更急;有人指着我,有人叫喊着走近,我终于改用跑,直到有人试图拦住去路。我撞开他,刻意压住速度向门口跑去。背后的声响越来越大,脚步声也急迫起来。我听到叫喊,听到咒骂,然后终于听到枪声。铁门上迸出火花,即使在灯光下也非常耀眼。
  我跑出铁门,这才在空旷黑漆的街道上全力飞奔,很好,我想这样足够了。
  甩开了他们后我饶回仪器厂的家属院。上班的冲锋号在黎明前就吹响,我换上军服和解放鞋,隐蔽在楼外。直到确认李和李夫人都走后,才上楼敲门。开门的人不出意料是林瑞明,。
  洛亲王死了,他的隐蔽所也随之覆灭。至于防空洞,我想那里面的枪最近就会被派上用场,更不用考虑那。洛手下的族人我无从寻觅。北京的韩亲王死后,首都的族人下场凄惨。留下很快被阳光、枪甚至是拳脚消灭,逃走的少之又少。那些娇贵的家伙甚至可能不会扒上飞奔的火车,或是在黎明前就下车躲藏。这个疯狂的时代在摧毁一切,或许对我们来说,比战乱年代还要糟糕。
  所以我决定将李的家继续留做隐蔽所。林瑞明很容易就被我说服,事实上在我说起黄河技校革委会没更多的住宿地方时,他立刻就提议要我继续住下。我讲了昨晚的批斗会(“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他这么评价卢),然后编造了政治学习活动。编得热烈澎湃,少年很是景仰,在革命青年看来这比睡一晚上要有意义多了。我问他明天要去哪,他说不知道,因为他只记住了舅舅家的地址,却忘了串联单位的名字和地址。我真心希望他不要想起来,并且建议他去城墙转转,那是X市特有的古迹。他说要破四旧,我说那城墙现在在人民手中,属于人民。
  他想了想,点点头,我希望他听我的,至少那里安全。缺了林瑞明,我与李夫妇--换言之,与这个隐蔽所--的关联将变的异常脆弱。
  
  我安稳地睡到日落,李夫妇回来早了些。林瑞明给他舅舅说明我的情况,我主动把粮票与钱交给李夫人。我身上这副行头确保他们没什么意见。
  李忧心忡忡,他说昨晚有人被黄河技校的反动派打死了,他说中午厂里的人与技校的人在街上动手,他说晚上的学习取消因为要开战斗动员会……这个寡言的人唠唠叨叨说了很多,只是没说出卢的名字,或者是自己的悲伤。李夫人在盛饭时拍了拍丈夫的背,她的脸比雕像还要生冷。林瑞明被禁止晚上外出,少年一肚子不高兴。李夫人也劝我不要出去,我说我会注意安全但是学习会必须得去。
  小孩子们不在,大人们也吃过了,晚饭时冷冷清清。李对我的饭前仪式更加不安,我也想不出他该感谢谁。
  
  在厂门口时,我又看到了头发糟乱的王。除了他还有一大群人,都穿着蓝色工装,他们不是要开批斗会。
  这些人手里都拿着枪。
  这些人眼中都烙着疯狂。
  “黄河技校的反动派吃了豹子胆了……毛主席教导我们,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王喊到“一切魔鬼统统都会被消灭!”那群人都喊起来。
  他们总是这样,一派又一派,随便一个理由,甚至不用理由--时代赋予他们这样的权利--就会互相斗起来。我本以为他们是针对一些人,后来发现他们可以针对任何人。于是我告诉自己,这些人只是要发泄自己的疯狂:不再有任何束缚地发泄,自己心中最深的、最原始的疯狂。如此而已。
  他们晚上会这样喊着去战斗么?就像那些喊着“上帝的意志”的圣殿骑士一样?可是那些圣殿骑士并不疯狂,好吧可能他们最初疯狂过……或许这些人也会逐渐平静下来,十年,二十年。他们会逐渐平静,感到内心枯竭,然后发现自己已经丢掉太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有怜悯之情,我现在只感到一丝恐惧。
  人群外还站着两个小身影,我走过去,看到小刚与玲玲。男孩子拉住女孩子的小手,正向人群里张望。接着小刚看见了我,他招招手。
  “你俩怎么在这?”我问道。
  “阿姨说让我们回家。”小刚指指人群“爸爸妈妈在里面吗?”
  “没在,你们……”
  玲玲看着那群人喊叫,也挥舞小手“纸老虎,纸老虎。”她也跟着喊。
  我猛回过头,但孩子的眼睛乌黑纯净,宛若夜空。那里面没有狂热。她只是好奇,觉得好玩。我感觉到久违的安心,这才像甜美的猎物。
  “走,回家去,爸爸妈妈在家。”我拉起他们俩。
  我将他们送回了家。李的脸都吓白了,李夫人再次劝我不要去。我暗示如果不去那么要戴的帽子恐怕就不是头上这顶了。李夫人神色如常,但她一言不发,而我在她可能出手拦我之前跑下楼。
  
  还没有出家属院的门就听到了枪声。等穿过马路时,枪声已十分响亮,不密集,但也不稀疏。学校进门的街上赫然堆着街垒,后面有人,铁门上偶尔迸起的火花表明他们也有枪。仪器厂的造反派缩在门口的围墙以及两根大石柱后面。有人趴出去乱放两枪,又急忙钻回来。王蹲在后面,脸色苍白,默不作声;昨天带头打卢的人靠得最前,他紧靠墙边叫骂着,只有偶尔一两枪响能盖过他的粗鲁吼声。我很庆幸他只是眼神像我们。
  今夜漆黑无月,黄河技校仿佛完全被黑暗吞噬。路灯灭着,也可能是被打碎了。旁边的教学楼也漆黑一片,三楼的窗户里偶尔闪过手电的光圈。但是门口与街垒的人都没有照明,两边人在黑灯瞎火中对峙,我不知道他们在对着什么开枪。
  子弹划出各式各样的危险轨迹,学校大门的红五星上不时迸出一两丝火花,头上飘下穿了洞的落叶,身边的石砖上也跳起灰。我明智地远离战场。技校的围墙可能加强过,近三米高、顶上插着玻璃碎片。但这东西是用来对付不怀好意的邻居,而非我。越过墙头时,门口那边传来一声撼动夜空的轰鸣,火光瞬时闪亮活跃,哀号与叫骂声回荡在碎石与硝烟里。一个个人影跃出石墙,仪器厂的人冲进铁门,而学校深处晃起手电筒的光,一些带着枪的人也在向这边跑。猛然间我想起重庆,在那座山城我受过伤。
  我抬头确认刚才的三楼窗户,沿着砖墙攀了上去。
  
  “谁?”
  手电“啪”地亮起,照在窗棱上,但只剩随着夜风晃动的破窗。房间另一头的人骂了句什么,这边的手电光立即消失。教室里的两人一动不动,试图不弄出任何声响,可他们粗重的呼吸什么也藏不住。恐惧伴随着纷乱的脚步声渗进清冷空气中,很快从门外弥漫到房间里。仪器厂的人进楼了。
  “有人。”刚打手电的家伙突然开口,但他恐惧的对象并不是我。他瞪着前方,盲目地抵抗着无边黑暗。他也戴着红袖章,但没有枪。其实有没有都无所谓……而且谁都清楚,这个时代里,银制品是越来越见不到了。
  我伏他身后,他的脖子离我不足咫尺。
  火光使得夜晚变得妖冶,而恐惧让猎物更加甜美。
  
ACT6
  我回到李家时,李夫妇还没有睡,我的安然无恙竟然使他们松了口气。林瑞明也没有睡,我走进客厅时这少年从正从砖缝里向外张望。他依然生着闷气,枪声吸引了他,但战斗不是充满荣誉的幻想。我一边赶他回去睡觉一边转移话题,问起他白天的行程。他说他没去城墙,但是他听说厂里好象停工了,而且李答应明天带他去转。我希望如此,对这样的小鬼来说,最好别把串联当成跟舅舅一家进行一次旅游之外的任何事。
  外面的声响一直到半夜才衰弱下去。
  
  隔日早晨,在我们吃早饭时,门响了。
  乱糟头发的王站在门外。他一定彻夜未眠,此刻形容枯槁,但是带着黑眼圈的双眼反到圆睁着。他背后背着枪,开门的李手足无措,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卢天的老友犹豫着开口:“王司,你……”
  王笑了,“没啥,刚打完反动派,顺道来看看你和嫂子。”说着他跨进屋里,就和走进自己家一样自然。李的小家可以为朴素做注释,于是他的目光很快转向了李后面的我。此刻我仍穿着军装,胳膊上绑着红袖章。王的眼神变了,他们跟这样的家伙打了一夜,我也算理解他眼里突如其来的戒备是哪来的。没事,我只是个北京红卫兵……
  “这小伙子是谁?”
  危机感突如其来,
  我这个北京红卫兵是去黄河技校串联的,
  糟糕!
  我舔了舔犬牙,视线在他们两人间跳转。此时下手不是一个好选择,尖叫和反抗会带来远超出想象的麻烦。而且白昼已至,他们可以逃跑,而我则--哦,不,我甚至无法选择夺门逃走。
  李要说的话决定了我接下来该采取什么行动。可这个选择变得逐渐单一。他可以,不,他会如实说--也只可能那样,但那样就出卖了我。李没有开口,他忽然愣了下,脸色更白了。他意识到了?看着革委会主席狐疑的眼神,我猜李可能想到了批斗会。
  外面已近黎明,透进楼道的微弱晨光使得王的身影逐渐明显起来,他的枪上也泛起一层白光。我后退两步,那东西对我没有威胁,他们对我都构不成什么威胁。我是夜之子民,我这样对自己说,却无法阻止脑子里翻腾着的那些闪着狂热的眼神。我瞧着李,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出卖与杀戮。是的,出卖,我不认为李会不清楚。但这个时代在乎什么呢?眼前的王已经卖了他老丈人。一个陌生人
  李拍拍我的肩膀,“这我侄子,北京人,来咱厂子校串联的。”他的脸白地吓人。
  但王的脸色缓和了。他哈哈大笑,甚至没多皱一下眉头“这样啊,那小伙子可多传授点革命经验啊。”
  我们走进客厅。王夫人面无表情地同革委会主席挥手致意。两个小孩子高兴地跑过去,王也乐于和他们玩闹。林瑞明还在睡觉,李指给王看,说他另一个侄子云云。我堵在了少年睡觉的房间门口,只希望我感谢过的任何一个存在此刻能够确保林不要醒过来。
  王的视线越过了我的肩膀,看到了窗里侧垒着的砖。
  “对了李工,刚我来时就看见了。”他指指砖墙“这些砖不好,快拆了。”
  我猛瞪向王。
  “怎……怎么?”李惶恐地问。
  王叹着口气,拍了拍李的肩膀:“李工啊,你是我师傅,也是厂里的老人,可不能犯老糊涂了。”说着,王走过去,抽下一块砖 “这都挡着社会主义的阳光了,这还成吗?不要站错队啊。”他又抽下一块砖。
  不,不,不,不不不不
  “王主席。”我开口了。
  “嗯?”他转过头,我们的视线交汇。
  很好“这样到了晚上不安全,”他看着我“反动派有枪”我能攫住他“您说是吧?”听我的!
  他对此的反应,只是回头,然后又抽下一块砖,甚至没多看我一眼:“你这个小同志真是没胆量。怕什么反动派,我们打败过他们一次,就能再打败他们一次。”他敲敲身后的枪管“你舅舅没给你说?咱厂的护厂队也有枪呢,只要他们敢来,就给他们全部消灭!”说着他狠狠地抽出另一块砖。
  没有用,这双古老的眼睛没有用,就向我曾经担心过的那样。看着那头乱发,我忽然明白过来,此刻狂热只是没上浮到王的眼里罢了,革委会主席比那些人更可怕,时代将他的狂热烙印在心里,牢不可摧。我没再试图盯住王,他也再不看我。我伸开手,舔舔牙齿,可接着却不得不在白昼前后退。
  阳光洒到了林瑞明脸上,他的睡眠就如同我安全感一样脆弱。王已经受到白昼的保护,此刻夜之子民能做的选择只有逃跑。我以能够保持住的最自然的姿态退出房间,扭过头,冲进厨房--那里只有一扇堵起来的小窗,现在是唯一可以媲美坟墓的安全地方。
  我躲在里面,静静倾听。革委会主席并未久留,他吩咐说砖赶快卸掉,然后离去了。
  隐蔽所已经被破坏了,我可能要为我的大胆付出代价……不,不会这样,不会降临到我头上,不,不,绝不。我嗅出了恐惧,接着便扼住了它的脖子。承认恐惧也是一个流浪者应有的素质,承认它,才能利用它。白昼这个最强大的敌人已经降临,战斗变得危险,唯有先避开,等到夜晚、我重新变成主宰才能转移……我开始想,周密地想,就像我曾在十字军的地牢里,或是猎人的银剑下时那样想……躲避,离开他们,不,让他们离开,对,保持现状,让李家离开,李……
  我忽然意识到了。李,满面愁容的、寡言的李,懦弱却没有屈服于时代的李!
  哦,我该笑,还是该哭?
  我蹲在厨房里,阴暗的环境仿佛留存了些夜的力量。我深吸一口气,客厅里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好,好
  当李踏进厨房时,我轻而易举地渗进他的意识之海。
  “李叔,砖留着吧我来拆。我记得你答应过带瑞明他们去城墙,也许早点去比较好……”
  
  黑夜携着力量与宁静终于来临。屋里漆黑一片,我静坐着环顾四周,漫无目的。流浪者终归是要流浪,但我却也不急着离去。李全家在日落后不久回来了。林瑞明欢快地向我讲述白天的游览,并且为我不能去而惋惜。小刚和玲玲困得不行,李夫人很快哄他们睡觉了。李的忧愁比平时少了些,他看了看我,某个瞬间像是想起些什么,可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在他们回来前我已将窗口的砖也全部被搬下。月光提供了微薄的光亮。林瑞明想开灯,李夫人阻止了他,塞给他一只手电。白昼的子民依赖着黑夜的庇护,这是怎么一个时代。
  没过多久,李夫人的决定被证明是明智的--外面传来熟悉的枪声,并不像刚下火车时那么遥远,甚至比昨夜在家属院里听到的还要清晰。
  李夫人忽然快步走向孩子们的卧室,林瑞明从床上翻了起来。
  枪声逐渐频繁,窗外又传来喊叫声,还有匆忙凌乱的脚步声。家属院门口方向的天空一声巨响,火光染红了夜空。这一切就像昨夜的翻版。李跑到门口,开始搬弄那几把锁。李夫人低声对孩子们说着些什么。
  枪声越来越近,听得出那些造反派就在楼下,毫无依靠地暴露在黑夜中。外面的喊声纷杂,我分辨出王的声音,他当真喊着口号,就像圣殿骑士一般。夜空躁动,我的血也随之躁动。我想我该走了,我望向一旁的林瑞明
  林瑞明!
  他拉开了灯,转眼间扑到窗口。李告诫过他,但他也不再--谨慎。此刻这孩子想看到的只有人民的胜利,然而我能感到的只有死亡的恐惧。灯泡发出危 险亮光惊动了所有人,李大吼一声冲进房间,而李夫人正从客厅跑来,我也从床上跳起。即使撞翻了一旁的板凳,我仍比李更快一点,手指就要够到少年
  
  夜空,火光,亮着灯的房间,惊恐的中年人与兴奋的少年……刹那间,这一切组成一副残酷而可笑的画面。
  枪声,一颗子弹。
  下一个瞬间,这副画面被鲜血染红。
  
  临死前充满恐惧的呻吟,撕心裂肺地哭号,重新占据房间的浓重黑暗,月光下潺潺流动的鲜血……一切都开始混杂不清,一切显得如此疯狂而混乱。占据视线的是李抱着他远方来的侄子时的僵硬手臂,还是少年颈部涌出的鲜血在月光下露出令人颤抖的光泽?我不清楚,我不知道,我要走。我后退着,忽略了李夫人的尖叫,忽略了孩子们的尖叫。我退向门边,任凭枪声呼啸与疯狂呐喊在夜空下交织。我撞开门,飞奔而去。
  
FINAL
  那个时刻已经变成了零星的碎片,并且正慢慢被黑夜啃噬。这个时代依然坚固如夜,并且已经开始啃噬黑夜。
  此刻我坐在另一辆不知驶向何方的火车上,回想着那夜。我知道我会很快忘掉这一切,我见得太多,而且我深信将会见到更多,所以毫无疑问我也会忘得越快。列车上也许不那么有秩序,但这也意味着更多机会。面对着整车整车的被混乱笼罩的青年人,我忽然想笑,可是随即笑声就被卡在喉咙里。一想到白天时他们可能会变成我们的同类……
  我的同胞们在这几年间的处境越发艰难,我想我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小了。我并非害怕猎物,可又不得不承认猎物越发不像猎物的现实。窗外灯火闪灭,或许狂热正在转移,已经逐渐属于他们,而非我们了?接着是第二盏闪灭的灯火,当夜晚不再狂热,或许白昼也将接受夜之子民?第三盏,也许不在孤独,也不用流浪……
  我不知道,也不想继续放任思维想下去。列车规律地晃动让我有些疲倦。我不知道它要驶向何方。但若是在寻找黎明,恐怕还要在这漫漫长夜中行驶很久很久……

==========================================
心得:
1、能放食品是冰箱,能放衣服的是衣箱,什么都能放的是垃圾箱……
2、什么东西都得适度,环境烘托也是一个样。
3、技意相生

[ 本帖最后由 Zoulcusy 于 2008-11-2 00:38 编辑 ]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20 +10 收起 理由
nobackwards + 20 + 10 短篇完結,可喜可賀。XD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08-11-1 20:18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喜欢这篇,楼主语言不错,开头就带给人历史的沉重感。有些地方好像加入了诗意的讽刺?很好赞一个。楼主的那个魔法长篇我看了一点也很喜欢,时间紧没有看完,抽空看玩了再做评论吧。
这一篇,总感觉还可以写得更好些的。建议:
1.人名能不能按中国人的习惯放全名呢?只用姓来称呼似乎是楼主刻意模仿外国人,但是给阅读造成了困难。
2.是否该加一段血族的介绍?假如不是看过写研区的帖子,这篇还真是看的不明不白的。
3.好像有些地方场景转换和人名的指代有些地方不明。建议减少“他”的指代,能换成人名就用人名吧。
还有一些别的意见来的,想着就忘记了,记起来再说吧。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0 收起 理由
nobackwards + 10 認真回復喵~

查看全部评分

头像被屏蔽
发表于 2008-11-4 15:57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发表于 2008-11-8 01:29 | 显示全部楼层
抓紧时间,上次还没有看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6-13 02:32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