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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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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本] [多利安助川]山羊島的藍色奇蹟[台/繁]插图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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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9 14: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mooooch・∀・ 于 2017-2-19 14:30 编辑

山羊島的藍色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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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多利安助川
譯者:卓惠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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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 次
  導讀 一個小說家的誕生  新井一二三
  推薦序 即刻展開心靈的冒險之旅  銀色快手
  作者序 寫給上岸前的你  多利安助川
  山羊島的藍色奇蹟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26 | 显示全部楼层

導讀 一個小說家的誕生
  文/新井一二三
  日語有個詞叫做「器用貧乏」,詞典解釋說是「手巧命苦」。本書作者多利安助川的經歷,似乎能夠用這個詞來形容。
  多利安助川於一九六二年生於東京,少年時期在神戶、名古屋成長;就讀早稻田大學東方哲學系時期組織了劇團,兼任編劇和演員,後來團員之間的感情破裂,劇團因而解散。之後他成為商業雜誌的記者以及電視台的編劇,因為文筆精巧,寫作範圍涵蓋新聞報導與綜藝節目的劇本,很快便闖出名號。一九九〇年代初,他前往天鵝絨革命後不久的捷克,因緣際會之下走訪了二戰時期奪走無數猶太孩童性命的納粹集中營,受到很大的震撼,因而決定放棄賺大錢的工作。回日本後,他把頭髮染成金色,剪了個雞冠頭的髮型,組織純文學龐克樂團「吶喊詩人會」並擔任主唱,也用起「多利安助川」這個藝名(註:「多利安」為Durian的音譯,意思是「榴槤」)。之所以選擇「多利安」,據說是被別人罵「你寫的詩太臭」的緣故。這不無文豪魯迅曾故意把自己的書命名為《二心集》的意味,似乎同時表示自我意識的強烈和脆弱。
  一九九〇年代後半,多利安助川在日本廣播電台主持一個名為《正義的廣播》的現場節目。每週六深夜十一點半到凌晨一點,他會接聽聽眾的電話,跟十幾個聽眾直接溝通,節目獲得年輕粉絲的熱烈支持。當年三十多歲的他,特別善於傾聽青春期男女的煩惱和心事,例如:戀愛、暴力、虐待、霸凌、援交、疾病等,他也因此獲得了「年輕人的魅力領袖」、「少年的救世主」等稱號。該節目的成功為他帶來許多電視和報刊的工作,內容多與輔導和諮商有關。他擔心自己將因此被定型為「人生指南專家」,於是在邁入千禧年之際,再度放下日本媒體界的一切工作,移居紐約,從事樂團活動。
  一九九五年起多利安助川開始投入文字創作,寫過很多的書,包括自傳、散文、紀行、食記等,旅美時期更開始撰寫小說、發表繪本。儘管如此,在人們腦海裡,頂著金色雞冠頭的「吶喊詩人會」主唱的印象最為深刻。此外,紐約時期的他也以「TETSUYA」、「明川哲也」等不同的藝名在日本媒體上活動。他甚至為自己的著作畫起插圖,為研究甜點而取得點心專門學校的文憑。總之,讓人搞不清楚這個多才多藝的人到底想做什麼。二〇〇八年起,他組織「阿萊基諾洋葉子店」樂團(註:「阿萊基諾」即Arlecchino,意思是「小丑」),和團員兩人以小丑扮相在日本各地的小舞台上表演、朗讀、唱歌。
  二〇一三年二月,多利安助川的小說《戀戀銅鑼燒》問世,馬上引起了各方關注。小說的主人翁是個年輕的銅鑼燒店店長和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因為年少時候罹患了當時無法治癒的痲瘋病,幾乎一輩子都被迫關在隔離設施裡。這類牽涉到歧視、人權的主題,不僅多數寫作者極力避免,連出版社都敬而遠之,因為怕惹上麻煩,但多利安助川卻以誠懇的文筆寫出了一個簡單而動人的故事,這無疑是很大的成就。雖然最初遭到大出版社的拒絕,最後仍順利由童書出版的老字號Poplar社出版。不僅如此,世界著名的河瀨直美導演更將小說翻拍成電影,由永瀨正敏和樹木希林擔任男女主角,並於今年的坎城影展上映。
  曾經是個非得以金色雞冠頭和「榴槤」那樣的藝名嚇唬大家不可的年輕人,邁入中年後,也還是個需要藉由小丑的裝扮才能夠上台表達心情和思想的詩人,但這回多利安助川終於蛻變為人格和文筆雙雙成熟的小說家了。因為有多年來在各領域累積的經驗,他的文筆特別熟練,給人一種「初出文壇卻已經是個十足的中堅作家」的感覺。或許這也要歸功於他曾在廣播節目中展現過的傾聽能力;因為善於傾聽,現實生活中他聽到了弱勢族群的心聲,聽到他們需要他人代為發聲的渴望。此外,據說他因為工作壓力太太生重病時,醫生禁止他喝酒,他這才開始注意到甜點。由於天生好學,他馬上申請函授課程,也親身實作,最後終於掌握了西式和日式甜點的做法。透過這個過程所習得的製作甜點的細節也完整呈現在作品裡,讓原本主題嚴肅的小說增添了不少教人親近的味道和質感。
  緊接著《戀戀銅鑼燒》問世的這本《山羊島的藍色奇蹟》率先翻譯成中文在台灣出版,也許跟故事背景是日本最南方、曾養殖山羊的海島有關係。這回故事的主人翁是個在人生旅程上迷路的年輕人,他曾在餐廳廚房做事,可是小時候跟父親離別在心裡留下的創傷老是隱隱作痛,於是他來到南方的島嶼,尋訪父親生前的摯友。這部小說的主角除了人類之外,還有山羊,甚至島嶼、海洋、原生林、洞窟等環境和颱風等自然現象也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書中關於「起司」製作過程的描述,更讓人見識到作者的興趣之廣泛、研究之深入。
  多利安助川在部落格上寫道:開始考慮寫小說,是在紐約經歷了九一一事件,並且得知日本的自殺率高居全球之冠的時候。換句話說,他從最初就是想要透過寫小說替他人療傷的。這個人大概具有比普通人強好幾倍的感受性和愛的能力吧。畢竟,疲憊而脆弱的人,最需要的是愛,而傾聽別人訴苦和給予食物,又是實踐愛的兩個方式。其實,榴槤除了散發臭氣之外,還是營養豐富、滋味迷人的水果大王,他會拿來當藝名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我極力推薦多利安助川的小說,也希望以《山羊島的藍色奇蹟》為出發點,他其他的作品都能夠透過翻譯到達各位台灣讀者的手中。
  *本文作者為日本作家、明治大學教授。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27 | 显示全部楼层

推薦序
即刻展開心靈的冒險之旅
  文/銀色快手
  (本文涉及故事情節,請斟酌閱讀。)
  讀這部小說,或許可以簡單地概括為一場「探索自我的旅程」。
  一開始我和主角一樣,漫無目的晃蕩,只是試著在這個島上落腳,也沒有長遠的打算,似乎還找不到一個明確的主線,還不確定自己會讀到什麼樣的故事。隨著劇情逐步推展,登場人物的輪廓也變得愈來愈清楚。在島上落腳的三個青年,各自都有放不下的包袱;面對停滯不前的人生和無法突破的困境,三人不得不前進,卻又缺乏說服自己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三人來到島上打工,除了負責協助船運卸貨等瑣碎而繁重的勞力工作之外,主要是幫忙島民完成水道的修築工程。在工頭的眼裡,他們是勉強堪用的廉價勞工;在島民的心中,他們是不折不扣的外來者;在橋叔的心裡,他們像是無家可歸的孩子,而這座島提供了暫避風頭的港灣。原本是再單純不過的工作,但隨著他們與島民的距離拉近,出現的問題也愈來愈多。
  主角涼介的心態原本很消極,好幾次萌生了結生命的念頭。刀子劃過胸口的那一刻,他內心出現一個矛盾的聲音:「明明一直渴望著死亡,卻又瘋狂地想活下去的心情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也曾經歷過相似的心境。當一個人覺得自己走投無路時,眼前所見景物皆黯淡無光,充滿了絕望和挫敗感,即便如此卻還是抱持著些微的希望,期待有誰可以傾聽自己脆弱的心聲、可以為自己指引一條明路,或是一個值得去探索前行的方向。
  就在涼介試圖跳向大海時,一隻山羊靠近他,像是上帝派來的使者般提醒他—人生的路還很長,活下去就有希望。這般令人安心的感覺包圍著他,守護著他。若不是山羊的出現,恐怕下一刻他早已葬身海底了。緊接著,他遇見了更多的山羊,也在原生林和羊群正面接觸,這才知道這座島上遍布著野生山羊,而島民們和山羊之間的共生關係,也才逐漸被揭開。動物主動與人類親近,彼此產生情感,也同時建立起互信與依賴。
  每個人追求幸福的方式都不盡相同,涼介內在不安定的靈魂被大自然的力量徹底馴服,在那裡他發現了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也漸漸意識到自己或許有能力追求想要的幸福。是山羊打開他封閉的心屝,也是山羊讓他重新找到生命中值得追求的事物。他想要追隨父親的腳步,利用島上的羊奶製作頂級的山羊起司,而這個決定卻讓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挑戰和困境。
  這座山羊島,就某種意義上來說,不也像是日本這個國家的縮影嗎?人們安於現狀,近乎執拗地固守著不合時宜的傳統,有些禁忌則是外人絕不能碰觸的領域。面對異質的聲音,人們往往採取防衛姿態,而非接納對方。像是會長、睦和島上的男眾,他們有一套自己看待事物以及處理事情的方法,任何人只要破壞了島上的規矩就必須被驅逐出去,為的是維持島上生活的正常運作。凡事因循苟且,待在封閉的環境裡,拒絕一切改變的可能性,這種狹隘的世界觀遲早會把人給逼死:當你感到無助的時候,那些腦子裡裝著舊思維的人們,不僅不會拉你一把,還會盡可能地落井下石,到頭來你只能憑藉自己的意志,為求生存奮力一搏!
  面對自己及他人的不足與不滿,即便費盡心力也無法討好任何人,涼介和橋叔在島上的處境無疑是艱難的。不管是島上數量少得可憐的乳用山羊、製作頂級起司所需的熟成條件、必須承擔的風險以及與付出不成比例的收益等,要是一般人早就打退堂鼓了,但是涼介既不願放棄也不肯服輸,與其說是追求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不如說在精神層面上,他真正想要的是完成父親未竟的遺願,也為自己搖搖欲墜的人生找到一個值得投入的方向。縱使在會長的眼中是有勇無謀的妄想,在橋叔的眼中是重蹈覆轍的失敗之路,但沒有人願意一輩子庸庸碌碌,甘願永遠當個輸家。做魯蛇也該有個限度吧,是時候該為自己的人生好好掌舵了。
  閱讀涼介在島上所經歷的勇敢冒險之旅,你會像是倒吃甘藤一樣,愈讀愈欲罷不能。我彷彿從作者對山羊島鉅細廢遺的描寫中,感受到猶如被評定為世界遺產的屋久島那樣的世外桃源。涼介震懾於參天巨木的壯麗景色,這些巨木就像以植物的型態開始,卻進化成其他生物般,充滿著無比巨大的生命能量;只是佇立在樹木前,卻彷彿能夠聽見過去和未來的一切生物說出的言語……你總是能從作者的描述獲得心靈上的震撼與難以名狀的感動。這場山羊島的冒險之旅,在作者筆下簡直像是無堅不摧的暴風,要橫掃現實中所有存在過的事物,重新打造一個全新的視野,讓我們看清自己內在的軟弱和黑暗面,讓我們直視自己的命運,讓我們從艱難的生存環境中找到出口。
  島上的山羊,與其說是島民賴以生存的食物、羊奶的供應者,更像是一種魔幻般的存在。山羊與對牠們友善的人類之間彷彿心有靈犀,涼介可以感受到牠們的情緒,可以感受到牠們被獵捕、即將被宰殺之前的無助和恐懼。若是把山羊當成是某種救贖的象徵也未嘗不可,當山羊和涼介在情感上已經產生密不可分的連結、成為生命共同體時,我也發覺故事的力量已經在我內心裡發酵了。我並不在乎頂級的山羊起司究竟能不能如願熟成,但我非常想知道,命運會把涼介和山羊帶到什麼地方?就像電影《侏羅紀公園》的經典名句:「生命自會找尋出路」。
  徜徉在美麗的晴空下,天空藍到眼睛都刺痛的地步;沉醉在蔚藍海洋的美麗風景中,黑暗中發亮的夜光藻像是不可思議的螢火般忽隱忽滅;在特殊環境條件下意外熟成的藍紋起司……這一連串美好的意象構成了山羊島獨特的風景,也彷彿為讀者們找到了心靈的歸屬之地。讀完小說仿彿身心靈整個被徹底洗滌過一番,有著說不出的暢快;它喚醒了潛藏在我們體內孤獨與野性的本能,並達到了內在的和諧,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再讀一遍了。
  *本文作者為文學評論家、荒野夢二書店主人。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27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序
寫給上岸前的你
  文/多利安助川
  或許是天性使然,我的內心總縈繞著一股類似挫敗感的感受。從孩提時起我就找不到自己的立足點,成天無所事事在街上遊蕩,而不論到哪裡,寂寞感總是揮之不去,因此,即使是合不來的朋友也來者不拒照樣結交。「乾脆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算了!」在許許多多的日子裡,我不禁萌生這樣的想法。
  因此,我並非不了解自殺者的心情。一般人總會說自殺者懦弱、卑怯,用一種彷彿與我無關、置身事外的態度來指責自殺者,但我卻無法輕易地非議自殺的人們。
  只不過,正因為許多時候我都置身於走投無路、始終在原地打轉的處境,所以有一件事我很確定,那就是:真正因挫敗而自我了斷的人,和已經到達臨界點卻沒有選擇走向毀滅一途的人,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差異。換句話說,像我這樣的人,就某個意義而書,並沒有人們想像中懦弱。
  那是因為我在和自身的脆弱對抗的同時,內心仍棲宿著一個無論如何都要設法活下去的靈魂。我之所以能夠長期在廣播或報上擔任人生諮商的解答者,並不是因為我是人生勝利組,而是因為我凝神關注自身的弱點,持續思考著「生存」這個難題的關係吧!
  內心脆弱、衝動地想要結束生命的人,卻仍然想要肯定生存的意義、重新掌握自己的價值,我認為在關鍵時刻支撐他們的,並不是頭銜或名譽,而是因為他們意識到生命的深度。
  即使微乎其微,也能相信生命最原始的力量,我認為和這個因素有關。
  一般人所說的人生必要條件不外乎安定的生活、資產,或是一些輕易隨著時間變化的事物,但不論是所愛的人或內心的平靜,隨時都可能消失。然而,不管置身於什麼狀況,有一個東西總是留存在我們身上、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失去的,那就是棲宿在我們體內的野性力量、就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就好比呱呱落地的小羊,即使在惡劣的天候下也會竭盡全力求生存一樣,我們的身上也具備相同的力量。
  你相信嗎?生命本身潛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撐著我們走到最後。
  來吧,請你先從這座山羊島上岸。若是你的心裡也跟我一樣住著一個脆弱的靈魂,你應該能在這座島上的冒險旅程中有所發現。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29 | 显示全部楼层
  若是沒死  我會活下去
  即使死了  我仍會活下去
  是的  不需要驚惶
  在海洋的那一頭  大海鹿
  正張開一朵朵色彩絢麗的傘

  ——來自遠方島嶼的阿萊基諾(註1)


1
  雨後黃昏的天空,金黃色的陽光穿過雲層,水面滿布瀲濫波光;交錯飛過防波堤的海鷗、在貨櫃場工作的人們,都被陽光鍍上金邊。
  開往安布里列島的渡輪剛離開R市港口的碼頭,正緩緩朝著港灣的灣口前進。
  涼介坐在船內餐廳其中一桌,從他的位置不僅可以看到逐漸遠離的港灣風景,也能看見一部分甲板及船側的通道。甲板上的水窪因陽光照耀,彷彿灑落的碎片般閃閃發光:耀眼的光紋反射在駕駛艙上,隨著船身晃動,反覆聚攏,又迅速破碎離散。涼介的視線被光紋的節奏擄獲,剎那間,晃動的光影和誕生於海洋初始的生命印象重疊。
  「你有在聽我說嗎?」
  隔著桌子坐在涼介斜前方戴著眼鏡的男子,瞅著涼介的臉問。他是負責統籌島上工務的工頭。
  「拜託,如果你在工地也心不在焉就完了。我跟你說話時,拜託你專心聽清楚。」
  看起來四十五歲上下的工頭用手推了一下眼鏡後,撫著嘴邊稀疏的鬍鬚。
  船剛駛離港口,餐廳裡的客人寥寥可數。除了一個啜飲著燒酎(註2)、狀似漁民的男人,以及幾個上了年紀、正以島上方言熱絡交談的婦人之外,就只有涼介和工頭了。
  「菊地涼介,二十八歲……」
  由於引擎的震動,不僅桌子,連放在桌上涼介的履歷表都跟著晃動。工頭像是要壓住履歷表般,手指貼著涼介所寫的文字一行一行地確認。
  「大學中輟。持有普通汽車駕照。前一個工作是餐廳廚師。對了!就是這個!打電話給你時想問你卻忘了。你是什麼廚師?中華料理?」
  「不是,是……西式料理。」
  「喔,那……我很愛吃鱈魚子義大利麵,你會做嗎?」
  「會。」
  「蛋包飯呢?」
  「會。」
  「唔。那,法國菜?嗯,一下子想不起來法國菜有什麼。呃……法式田螺?」
  「那道菜必須使用法國特產的蝸牛才行。」
  「咦?那,島上的蝸牛不行嗎?大概這麼小,島上很多。」
  工頭用手指圈了個大小給涼介看。「不過,貝類比較好吃,畢竟是小島。」他彷彿自言自語般說完後,又把手放回履歷表上。
  「另外,因為不確定工程什麼時候完成,所以沒有辦法馬上回來,你有先跟家人報備過嗎?」
  「沒有……」
  「咦?」
  「我沒有……家人。」
  工頭把履歷表拿在手上,眼鏡後的目光飛快地掃視過一邇。
  「這裡寫的緊急聯絡人呢?」
  「那是我母親的電話,不過,她已經不在了。」
  「過世了?」
  「是的。」
  「令尊呢?」
  「他很早就……」
  「兄弟姊妹呢?」
  「沒有。」
  工頭仰頭注視著餐廳的天花板,喉嚨發出呻吟般的聲音。涼介再度望向窗外,光紋依舊在駕駛艙同樣的位置躍動著。兩隻停在通道欄杆上的海鷗同時展開雙翼,往大海飛去。一個背著卡其色軍用背包、長髮隨風飛揚的男人,經過他們座位旁的窗前。
  「菊地先生,那,有還不錯的人嗎?」
  咦?涼介發出疑問。
  工頭豎起小指,「女朋友?」
  「沒有。」涼介搖頭。
  工頭雙臂交叉環抱胸前,「這豈不是太孤單了嗎?」
  涼介不置可否,只露出有點困窘的笑容。工頭可能懶得再找下一個話題,一逕眨著眼沉默不語。這時候,剛剛經過窗外的長髮男人進入餐廳。男人看了看四周,指著自己的鼻子便直直往涼介和工頭的桌子走過來。
  「應該是這裡沒錯吧?」
  「咦?」工頭半抬起身子,打開放有履歷表的資料夾。
  「嗯……立川先生?要在安布里島打工的?」
  「沒錯!」
  男人放下軍用背包,以響遍整間餐廳的聲音打招呼:「你好!」工頭連連發出「欸?欸?」的聲音,詫異地比對履歷表和眼前的立川。
  「我說立川先生,你給我的照片有點不同吧?你照片上的頭髮短多了。」
  「啊,那是四年前拍的照片。」
  「什麼?不是規定要用三個月內拍的照片嗎?」
  「不好意思。不過,的確是我本人。」
  「根本不同嘛!島上的人不知道會怎麼說……你那頭髮可以剪一剪嗎?」
  「啥?要我剪?」
  立川臉色大變,涼介彷彿聽到他在心裡咒罵「你這個死老頭講什麼屁話?」工頭雖然有一瞬間神色緊繃,卻連忙搖搖頭。
  「不,算了,不剪也沒關係。雖然沒關係……不過……」
  「怎樣?」
  工頭本來似乎還想說什麼,可能看到立川粗暴地拉出椅子,因而中途打住了。
  「你好,我叫吉米。」
  立川很自然地向涼介伸出手。涼介雖然有些困惑仍然和他握了手。
  「我是菊地涼介。」
  工頭再次核對了立川的履歷表。
  「吉米?」
  「這是我在夜店當牛郎時取的名字,本名超普通的。」
  「立川一藏。」
  可能沒想到工頭會立刻喊出他的本名,立川神情尷尬地笑了笑。
  「呃,與其說普通,不如說是詭異。我的名字很怪吧?一藏,又不是落語家(註3)。」
  對於初次見面的涼介,他仍然一股腦地問「很怪對吧?」
  「唔……立川先生二十三歲,定時制高中(註4)肄業。對了!你們兩位都是中途輟學。還有,英文四級檢定……」
  「喂!你搞什麼啊!不用連這些都唸出來吧?」
  立川臉上的笑容消失,猛地抓住工頭的肩膀。「對不起!」工頭僵著脖子,拚命擠出聲音道歉。
  「誰都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耶。」
  「員的很抱歉!」
  工頭俯首道歉,但不知為何,他一低下頭瞄到立川的履歷表,又開始喃喃地唸了起來。
  「八王子型男俱樂部、月光城男公關……」
  「你這傢伙!」
  在工頭一旁的立川嚷著,挑起一邊眉毛。
  「哎呀,抱歉,不知不覺就……呃,不過,也真巧,你們兩個都是中途輟學,工作地點也是經常換……」
  涼介和立川互看了一眼。
  「總之我希望你們一直在島上待到工程結束,不要中途就不幹了。話說回來,定期往返的船只有星期一這班,就算想回也回不來,哈哈哈。」
  工頭大笑著露出牙齦,接著突然站了起來。
  「先不說這些,還有一個人沒到。究竟怎麼搞的?明明已經打電話跟我說收到船票了,應該上船了才對。」
  「也就是說,這次總共有三個人來打工?」
  立川不是問工頭,而是問涼介。「好像是。」涼介低聲回答。
  「大概在船艙裡睡著了吧,雖然無所謂啦……算了,我們三個先乾杯吧!不照規矩來很傷腦筋耶。真是的!」
  涼介覺得工頭故意嘆氣給他們聽,他的神情彷彿在宣告,事情從一開始就進行得不順利,一切都要怪沒來集合的那個人。
  「搞什麼嘛!那傢伙!」
  立川以不滿的眼神瞥了走向餐券販賣處的工頭一眼。涼介再度看向窗外。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到港灣,一眼望去,只見藍黑色的廣闊海洋以及橫向延伸出去的海岬輪廓。光線更加微弱,橙色的夕陽不見蹤影,反射在駕駛艙上的光紋也消失了,只留下大片藍灰色的天空。
  「還是回去好了,如果那傢伙是工頭的話。l
  涼介沒有附和立川。他繼續望著海岬,只應了一句:「是嗎?」
  「而且,日薪不是少得很嗎?」
  「嗯,確實不多。」
  涼介委婉地應答之際,工頭端著放有幾罐啤酒的托盤回來了。
  「我們乾杯吧!」
  三人把下酒菜擺到桌上,拿起啤酒,形式化地乾了杯。立川還是照樣不理會工頭,工頭沒轍,只好跟涼介攀談。只不過,涼介並不是愛說話的人。周圍的客人逐漸增多,餐廳裡開始熱鬧起來,只有他們這一桌始終瀰漫著一股拘束的氣氛。
  「不過,也太奇怪了。該不會沒搭上船吧?」
  工頭換了一下交疊的雙腳,看了好幾次手錶。立川拿出手機,開始按上面的按鍵,不知在操作什麼。涼介則完全被窗外的天空及大海的景色所吸引。工頭突然站起身來時,正好是三人已經完全無話可說的時候。
  「啊,我們等妳好久了!」
  聽到工頭這句話,涼介和立川跟著回頭看。
  「不好意思,真抱歉。」
  走近他們的,是一個留著短髮、穿皮夾克的女子。
  「因為剛好看到夕陽,實在太美了,一不小心就在甲板上看得出神。」
  「我還在擔心要是妳沒上船就完了。」
  工頭一臉放心的神情,遞給她一罐啤酒。她伸手接過去,笑道:「遲到先罰一杯?」
  「欸?」
  立川開始坐立不安,帶著一臉五味雜陳的表情,像浮上水面的金魚一樣張著口,連連發出「欸?欸?」的疑問。
  「為什麼是女的?」立川問。
  涼介當然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狀況。他沒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打招呼。女子回給涼介一個微笑。五官很端正的女生,涼介心想。只不過,她的耳朵,以及稍微有點高的鼻子,各戴著稍嫌多了些的耳環和鼻環。
  「你們好,我叫本宮薰。」
  「喔——妳叫阿薰?鼻環還真勁爆。妳在玩樂團?」
  立川撥了撥頭髮,斜著肩前傾面對薰。薰搖頭否認,只簡單回了一句「請多指教」。
  「這麼一來三個人都到齊了,太好了。」
  「我太驚訝了,那個,阿薰也跟我們一起做土木嗎?土木耶。」
  立川似乎忘了前一刻還很不愉快,嘻皮笑臉地問工頭。
  「要做的事很多,除了土木還有其他工作。」
  「沒錯沒錯,我本來就想問這件事。」
  「有機會再說。反正,總有那麼一天。」
  工頭露出「反正時間還多得是」的表情,用力點了點頭,接著把盛有炸雞的碟子推到薰的面前。薰回應了一聲「謝謝」,卻沒有伸手去拿,坐在隔壁桌開始喝起啤酒。
  「過來一起喝不好嗎?」
  立川招了招手。薰皺皺鼻子,微笑地婉拒說:
  「反正,總有那麼一天。l
  工頭剛剛那句話,薰模仿得唯妙唯肖,惹得工頭撫著淡淡的鬍鬚哈哈大笑。立川看了工頭一眼,嘟噥著:「我完全被弄糊塗了。」
  工頭似乎因此想起了什麼,原本打算攤開桌上一份文件,看樣子可能是薰的履歷表,不過,他看了看涼介和立川,卻中途打住了。
  「對了,你們要吃什麼喝什麼都儘早結束,趕快睡覺比較好。」
  「為什麼?」
  薰一反問,工頭旋即看向開始變暗的大海。
  又下晚浪似乎很高,出了海灣後,應該會搖晃得很厲害。」
  涼介、立川和薰三人面面相覷。
  「真討厭。我已經開始不舒服了。」
  立川嘴角上揚,笑著說:「等一下我幫妳搓搓背放鬆一下吧!l
  「真遺憾,我們不是同一個房間。」
  工頭連忙解釋:「真抱歉,菊地和立川兩位在二等艙,和其他人睡大通鋪。本宮薰在頭等艙,睡單人房。」
  瞧!我說的沒錯吧。薰和工頭互看了一眼。立川「嘖」了一聲,「什麼跟什麼嘛,真無趣。」然後誇張地聳了聳肩。涼介喝光啤酒,凝視著遠方岬角逐漸亮起的點點燈光。
  三月的海上,覆蓋著更顯陰霾的天空。船朝著西南方往安布里列島前進。
1義大利的假面喜劇(Commedia dell'arte) (十六世紀末流行於義大利的喜劇)中的經典丑角。阿萊基諾(Arlecchino)是劇中服侍二主的僕人。
2蒸餾酒的一種,以米、麥、芋頭、甘藷、黑糖等原料經酒精發酵後蒸餾而成。因酒精濃度高、價格便宜,在日本相當受到男性歡迎。
3「落語」是日本傳統表演藝術,類似單口相聲。「一藏」是落語家常用的藝名。
4日本高中按照不同的授課方式,分為全日制、定時制和函授制。定時制只有白天半天或夜間上課。


2
  引擎的震動也傳到了鋪著地毯的二等艙。裹著毛毯的涼介,背部感受到引擎彷彿要超越浪濤般的強勁動力。
  船在搖晃。忽左忽右劇烈晃動。隨著每一次的搖晃,乘客掛在船艙壁上的上衣便跟著傾斜。牆角貼有標示出安布里列島位置的簡要航路圖,不知是誰的夾克袖子在島上來來去去。
  依照那張航路圖的標示,船將沿著安布里列島航行,依序停靠最接近本島的安布里島、毛殼島、寸先島、根洗島。從R市的港口到安布里島大約要十一個鐘頭,接著駛往各個島各需花費約兩、三個鐘頭。
  「為什麼會有人住在這種鳥地方?」
  睡在涼介旁邊的立川從毛毯裡探出頭來。有幾個男人在船艙另一頭圍坐著喝酒,不過,四周的乘客都已經躺下休息了,所以立川壓低了聲音。
  工頭在餐廳的預測沒錯,結果連介紹彼此認識的見面會都草草結束,薰丟下一句「我大概快吐了」就倉促地回船艙。留下來的三個男人雖然點了些咖哩飯、豬排蓋飯,不過,才吃到一半,船就開始劇烈搖晃。到了即將進入外海的灣口,船開始遭受到東海的浪濤侵襲,連應該已經習慣搭船的乘客也面面相覷;涼介等人則抓緊桌子,勉強把飯吃完。餐廳跟著停止供餐,工頭也回他自己的房間。從窗戶可以看到餐廳外的通道及甲板上滿是飛濺而起的水花。立川原本想看看大海到底凶猛到什麼程度,但通往甲板的門上卻掛著寫有「禁止通行」的牌子。
  而後船就一直處在劇烈搖晃的狀態。只要燒酎一潑出來圍坐的男人們就相視而笑。不過,一旁上了年紀的男人則扭曲著臉,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每當船被大浪掀起又落下時,就令人感到很不舒服,涼介也覺得吃不消。他的胃彷彿整個被翻過來般難受,止不住一股噁心的感覺。
  「呃……前輩,」立川皺著眉頭問。他稱呼年紀比他大的涼介「前輩」。
  「你是透過正常管道來的嗎?」
  涼介正咬著牙拚命與反胃欲嘔的感覺對抗,沒聽清楚立川說了什麼,因此重複他的話反問:「正常管道?」
  「就是網路什麼的,是不是透過那一類的管道找到這個工作的?」
  「仲介,新宿那裡的仲介。」涼介一說出專門仲介人力的公司名稱,立川立刻點頭,「我就知道。」
  「我也一樣。那裡介紹的工作大多很要命,不是清理核電廠,就是當新藥的白老鼠,都是些見不得光的工作。他們不會對你的身分問東問西的。對了,之前有個通緝犯不就是透過那裡找到工作的嗎?」
  立川說由媒體曾經喧騰一時的殺人事件凶手的名字,涼介「喔」了一聲搪塞過去。
  「總之……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但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什麼奇怪?」
  立川從枕頭上抬起臉,看著涼介。
  「到那麼遠、簡直就跟世界邊境沒兩樣的離島去做土木耶。為什麼要特地在東京找人?雇用這一帶縣裡的大學生不就好了嗎?」
  「說的也是。」
  「光是負擔我們來這裡的機票費用就不能小看。還有剛剛那個阿薰,為什麼會找一個那種辣妹來呢?說起來,我就搞不懂怎麼會經驗不拘,而且還男女通吃。我們會不會遇到什麼不測啊?」
  「不測?」
  「也就是說,根本是去島上進行人體實驗之類的,會不會是個陷阱啊?」
  涼介聽到這句話微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前輩。」
  「我想,如果真是這樣,反而有意思。」
  「什麼嘛!你還真有膽!」
  立川重新躺下,「啊——好想吐,」他大大地吐了一口氣。
  「暈船實在很痛苦,逃也逃不掉。況且,到了島上……更無路可逃吧?」
  「嗯。」
  「我說,前輩,你曾經當過廚師?」
  「嗯。」
  「為什麼不繼續做廚師呢?而且還特地跑來做這種莫名其妙的臨時工。難道你捅出了什麼婁子嗎?」
  「對……」
  「什麼?」
  立川再度抬起頭,興致勃勃地追問:「你捅了什麼婁子?」涼介注視著立川的眼睛,選擇用詞。
  「反正,總有那麼一天……」
  「什麼嘛,連前輩也和他們一個樣。」
  原本在喝酒的男人們站了起來,各自鋪床準備就寢。涼介把毛毯拉到脖子上,向立川道了聲晚安。立川還想繼續剛剛的話題,低聲又問了一次「你捅了什麼婁子?」不過涼介沒回答,只好作罷。
  不久,艙室的燈光熄滅,只留著一盞小小的緊急照明燈,大通鋪的男人們全都籠罩在黑暗中。引擎的震動傳到背部,每個人都隨著船身劇烈地上下左右晃動,但即便在這種情況下,片刻之後,仍陸續傳出男人的鼾聲。不知不覺中,立川也在涼介旁發出睡著的鼻息。
  涼介凝視著黝暗的天花板。
  「你捅了什麼婁子?」立川的話仍在他心中盤桓不去。涼介的手指隔著內衣,從左胸下緣輕輕撫過。直線十公分左右,只是一道稍微隆起的傷痕。傷口雖然痊癒了,但他至今仍忘不了刀刃劃過胸口時的痛楚與驚懼。

  大學中輟後,涼介開始在地下晚餐俱樂部的廚房打工。他並不是對料理懷有特別的理想,只是不知不覺中,就已經和過世的父親一樣,圍上圍裙,站在廚房裡面了。
  完全沒有廚房經驗與知識的涼介,剛開始只能擔任清洗工作,但每換一家店,他的廚房專業就向前更邁進一步,這是因為他彷彿捨棄感情般專心埋首於眼前的工作。儘管被上司或同事咒罵,說他悶不吭聲、完全搞不清楚他在想什麼,涼介仍繼續從事廚房工作。即使沒有機會在飯店或一流的餐廳工作,涼介仍然備齊了專用的刀具,在公寓的廚房以自己的方式學習做菜。
  為什麼會握著其中一把刀,劃過自己的胸口呢?
  他想自殺。
  涼介從少年時期開始,就有這樣的衝動。因此他極力避免心思變得敏銳,佯裝對痛苦和空虛遲鈍無所覺,對他人豎起一道無形的牆,忍耐著度過每一天。正因為有這股想要消失的衝動,所以他扮演曖昧的自己。這是涼介為了活下去,不知不覺中學會的方式。
  然而,那一天夜裡,他怎麼也克制不住完全裸露的自我。喝醉酒肯定是導火線。被上司叫去,指責他「整個廚房的氣氛都被你搞得烏煙瘴氣」或許也是其中一個原因。丟下他一走了之的女人、幾乎從來不會響起的手機必定也是其中一個因素。不過,遠比這些事情更重大的肇因,或許是這個令他覺得永遠不被接納的世界,以及完全無可奈何的自我厭惡。
  涼介在廚房脫掉內衣。盤腿坐著,接著用刀刃刺進左胸,然後把刀子往右橫過,鮮血立即泉湧而出,持著刀的手到膝蓋之間頓時濡濕成一片。
  日光燈下,鮮血宛如顏料般閃爍著紅艷的光澤。及至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時,那劇痛幾乎令他忍不住發出呻吟。刀子從涼介手上滑落。他旋即用手壓住傷口,卻為時已晚。湧出的血流到廚房地板上,不斷擴散,他企盼的自我毀滅近在眼前。然而不知為何,相較於刀刃刺穿胸部的疼痛,這時候的涼介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卻更為強烈。
  他按住傷口,一面以淌著血的手指撥電話求救;在迷亂的意識中,涼介的心如火焰般瘋狂。
  明明一直渴望著死亡,卻又瘋狂地想活下去的心情究竟是怎麼回事?自殺的父親最後也曾有過如此矛盾的心情嗎?

  涼介難以成眠。在男人們此起彼落的鼾聲中,他始終凝視著天花板。
  背部及腋下因為汗水濡濕成一片:可能是船上特有的油臭味,使他再也克制不住反胃欲嘔的感覺。
  涼介悄悄起身,儘量小心不碰觸到其他睡著的男人身體,走出艙室,接著立即飛奔到廁所狂嘔了好幾次。
  洗臉台的鏡子有裂痕,漱著口的涼介,凝視著被切割成好幾塊的鏡中容顏。涼介用手指劃著凹陷的眼眶,他的耳朵前後長出大量白髮,連自己都覺得看起來不像二十八歲。
  想吐的感覺稍微緩和了,但涼介並不想回到鼾聲大作的艙室。他爬上通往甲板的階梯,抓住扶手,一步一步走上搖晃的梯子。寫有「禁止通行」的牌子仍然掛在門上,但涼介毫不在意地推開門。沉重的海風倏地迎面撲來,濺了他滿臉水花,打濕了他的頭髮及臉頰。海風不斷拍擊著涼介。
  涼介抓住通道的欄杆,往船首前進。不論望向哪一邊都是一片漆黑,別說看不見遠處的大海,就連近處的海面也看不清楚。船舷的燈光只映照出正下方約浪濤,黑色的水面不斷隆起,浪頭破碎後消失在黑暗中。
  涼介望著持續捲起而又破碎的浪濤出神,汗水再度濡濕他全身。
  凝視著海水與黑暗的裂縫時,涼介的心中突然湧現一股一躍而下的衝動。身體在沉重的漩渦中掙扎,接著被吞沒到海底——對涼介而言這似乎是數秒後即將發生的事。乘客一人跳進海裡,在沒有人知情的狀況下,船的燈光漸漸遠去。
  涼介連甲板上的排氣口發出的風聲都感到懼怕。如果一直待在這裡,黑暗中的某處似乎將傳來充滿惡意的言語。
  涼介緊抓著欄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離開昏暗的甲板。巨大的船首斜斜昂起。即使水花從頭上撲天蓋地而來,也絕對不能急躁。打開往通道的門、開始走下階梯時,涼介全身頓失力氣,就這麼坐了下來。
  反覆著短淺的呼吸,涼介揣想著島上的狀況。
  那個人現在仍在安布里島嗎?
  彷彿自己活著的希望一般,母親提過好幾次名字的那個人。
  自己有機會把收藏在背包中的物品親手交給他嗎?
  如果能做到這一點,解開自己的身世之謎,他對這個世界的感受也會跟著改變嗎?


3
  汽笛聲響起時,涼介正在夢裡深沉的煙霞中掙扎著。
  他彷彿正追趕著某個人,又彷彿被某個人追趕。
  令船腹為之震動的尖銳汽笛聲使得那片煙霞消散得無影無蹤。涼介背部感受到引擎的震動,睜開了眼睛。
  圓形的艙窗外,天色已經開始泛白。從圓窗流瀉進來的陽光,使得身體裹在毛毯裡的男人紛紛起身,立川也在旁邊揉著眼睛。雖然還有人發出鼾聲,但已聽得到窸窸窣窣的聲響。
  「到了嗎?」
  「幾點了?」
  睡在牆邊的男人伸出手腕,看了看手錶。涼介掀開毛毯,迅速站起身來。他從背包裡拿出盥洗用具,走到通道上。船的搖晃稍微緩和了些,膝蓋不需用力也可以走動如常。
  「大家早安。大約再過三十分鐘本班船就會到達安布里島。由於不巧遇到大浪,所以比預定時間晚了一點,預計早上六點過後就會進入南崎港。」
  船上開始當天第一次的廣播。涼介才剛離開洗臉台,立川已經站在通道上揮著手。他一隻手撥開長髮,故意誇張地讓涼介看他一臉痛苦的樣子。
  「我快吐了。你不要緊嗎?前輩。」
  不太好。涼介回給他一個苦笑。
  「我們上去甲板吧,說不定可以看見島。」立川指著階梯。涼介遲疑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已經沒看到「禁止通行」的牌子,立川用肩膀頂開通往甲板的門。
  「哇!太酷了!」
  光線比立川這句話更快映入涼介的眼簾。上了甲板的立川讓風吹舞著他的頭髮,站在欄杆前一動也不動。
  有一座島。
  分不清是淺藍抑或鉛灰色的天空下,一波波浪濤和濺起的水花連成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水中央冒出一座險峻的山嶺。
  這和涼介想像中的島嶼完全不同,太過陡峻,稜線銳利。岩石層層堆疊,競相往山頂聳立。雖然綠蔭蜿蜒覆蓋,但整面斷崖有一半是裸露的岩塊。斷崖直線落到滿是岩石、波浪洶湧拍打的海岸上。
  這真的是我們即將上岸的島嗎?
  涼介縱目四處眺望,心想島上應該會有村落,然而,除了山頂的電波裝置,看不到其他的人工建築。沒有房子,沒有道路,也沒有港口。
  「很嚇人的斷崖對吧?」
  工頭不知何時來到他們身後。他蜷縮著身子,嘴裡叼著一截短短的菸頭。
  「興的假的?要去這座島嗎?」
  立川連聲招呼也沒打,劈頭就問。
  「是的,這就是安布里島。」
  「可是,根本看不出有人住的樣子。」
  「過去也曾經有過必須讓外人以為這裡沒人住的時代。」
  「戰爭時期嗎?」
  這次是涼介發問。
  「不是,雖然我也是聽說的,據說這裡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居住。我想你們到了島上之後慢慢就會聽到很多事情。嗯,雖然不管是誰剛看到這片景色都會覺得緊張,不過,這個島也有不少優點喔!」
  「優點?什麼優點?」
  立川似乎很在意。
  「嗯,比方說……很幸運地,島上沒有毒蛇。」
  「欸?這算哪門子優點?」
  「這樣就可以安心工作了,是一大優點喔。不過,也沒醫院就是了。」
  啥?立川挑了一下眉毛。
  「萬一受傷怎麼辦?」
  「很抱歉。沒有派出所也沒有商店,手機也不通。」
  「什麼?」
  「所以,千萬不要受傷。」工頭一臉嚴肅地叮囑後,就走回船艙。
  我要找的那個人,究竟住在這座險峻島嶼上的哪個地方呢?
  涼介站在立川旁邊,繼續眺望眼前這片荒涼的風景。
  船環繞著陡峭的海岬,似乎正往島的東南方前進。島上的樹叢隨風舞動,斜坡的綠蔭泅泳於晨曦之中,鳥群在天空翱翔。高聳的斷崖上露出兩個黝黑的大洞,可能是洞窟吧,看起來彷彿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該不會出現大金剛吧?」
  立川這麼喃喃自語時,涼介發現斷崖的山腰處突然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他定睛一看,在一大片連綿的綠蔭中,隱約可見黑色的點狀物。
  「咦?」
  「什麼?金剛嗎?」
  涼介用手一指,立川把臉湊過來看。
  「不,剛剛那裡……」
  涼介指著斷崖上出現黑點的位置,讓立川看個仔細,但不知為何,黑點立刻消失無蹤。
  「什麼?鳥嗎?」
  涼介偏著頭感到納悶。確實應該是那個地方沒錯,沒想到才想看仔細點,竟然什麼都沒有。
  「哇!好酷的景色!」
  薰出現了。她穿著皮夾克及破牛仔褲,緊抓著欄杆。
  「阿薰,這個島,真夠屌的!」
  立川對薰說起話來一點都不客套。他搖搖頭,沒來由地擺出勝利的手勢。薰敷衍著比了一下回應,然後笑著對涼介說早安。涼介低聲回答「早」,隨即又看向島的方向。
  薰站到涼介身旁。
  「有人住在這裡嗎?」
  她和涼介他們似乎同樣介意這一點。「我們來到一個不得了的地方呢!」薰的口氣有著感嘆,卻也帶著自暴自棄。
  「聽說手機不通耶。」
  「什麼?真的嗎?」
  「真的。也沒有商店。」
  薰夾雜著慘叫聲笑了起來。這時,汽笛倏然響起,就在涼介等人正上方。三人立即掩住耳朵,只有立川彷彿不肯認輸般大叫:「島——!」
  船一面被浪濤翻弄著一面繞過海岬後,景色為之一變。長長的堤防在潮煙中延伸而出,眼前終於出現錯落在斜坡上的住宅及農地。


4
  安布里島,南崎港。
  又長又大的堤防盡頭,有個小小的港口。船一接近碼頭時,看似島民的乘客紛紛走出船艙,開始聚集在設有升降口的通道上。大家都背著多到幾乎看不見身子的行李,就像古代往來各地販賣物品的商人一樣。
  從通道上可以看到碼頭,上面並排停著小貨車—身穿藍色工作服、頭戴黃色工地帽的男人們正拉著船索。
  涼介等人也和其他乘客在同一通道上,但是大家不時以眼角餘光瞄著他們。「我最怕這種場面了。」立川聳了聳肩。薰也靦腆地笑道:「我們簡直就像轉學生。」涼介假裝看著周遭,飛快掃視了一遍乘客的臉。他心想,自己要找的人,或許也為了到本島購物而搭乘這艘船。不過,涼介只是隱約這麼想而已,那個人現在是什麼模樣、什麼長相,他完全不知道。
  這時候有人跟工頭說話。比他們晚到通道上的三個男人,毫無掩飾地笑著。那是帶著輕蔑、令人討厭的笑法。可能是前一天喝酒喝到很晚,男人們身上的酒氣仍未散去,其中一個大塊頭的男人對工頭招了招手,說道:
  「搞什麼?怎麼又找這種傢伙?」
  立川驚訝地動了一下身體,和涼介交換了眼神。被男人叫過去的工頭微低著頭,蜷縮著身體回答。大塊頭的男人又邊笑邊說了句什麼,重重拍了一下工頭的肩膀。那一拍有如毆打般使得工頭的身體瞬間下沉,不過工頭卻按住被拍打的部位,露出諂媚迎合的笑臉面對男人們。注視著這一幕的涼介看不下去,別開了視線。接著又聽到他們之中傳來這句話。
  「照這麼看,這次也完蛋了吧?」
  說這句話的好像還是那個大塊頭的男人。涼介回頭看了一下,立川則挑著眉瞪視那些男人。男人們似乎也注意到立川的眼神。涼介靠近立川,低聲說:「最好別惹他們。」薰也對他說:「真蠢,別這樣!」立川一臉不悅,別過臉去看著碼頭。

  船一靠岸,立即架上了舷梯。涼介等人也和其他乘客魚貫下到港口。其他乘客看樣子果然都是島民,和穿工作服的男人交談了幾句以後,便陸續搭上前來迎接的小貨車離開。剛才那三個男人最後才下船,背著斗大的行李消失在碼頭的盡頭。
  涼介等人站在距離船不遠處,等待工程用的貨物卸下來。
  從海上吹來的風時而強勁地撲面而來,但以這個季節來說,算是相當暖和的海風。
  堤防最裡面是小型船舶場,拴了十艘左右的漁船。船舶場對面有條蜿蜒爬上綠蔭斜坡的狹窄山路,小貨車都是往那條路行駛。似乎是通往村落的道路。
  「那些人也是島民?」
  薰指著正在卸貨的男人們,詢問工頭。可能是剛剛那三個男人說了什麼譏諷他,工頭顯得無精打采。雖然點了菸,他看起來卻心不在焉,對於薰的問題也沒能立即反應過來,反問了一聲「什麼?」停頓了一會兒後才回答:「啊,沒錯。」
  「定期船到港口後,大家一起幫忙把物資搬上車,分給每一戶家庭,這是島上男人的義務。」
  「是喔?那,我們也要幫忙嗎?」
  「不用,因為你們都是臨時工。如果在島上定居下來,那就另當別論了。」
  涼介這時仍一一確認穿工作服的男人的長相。因為日曬的關係,男人們的臉和頸項都呈紅銅色。不過,沒看到任何一個是年輕人。他們看起來應該都超過四十歲。
  男人們似乎也很在意涼介等人,在工作短暫的空檔不斷往他們這裡瞄。吊車卸下工程用的貨物、開始堆到小貨車上後,男人們的視線更加明顯。有人甚至停下手邊的工作,一直盯著正在搬運以藍色塑膠布打包成綑的貨物的涼介等人。不過,每當兩邊視線交會時,他們便慌張地別過臉去。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薰。涼介心想這也難怪,搬運貨物的過程中,薰表示很熱,脫下皮夾克,裡面只穿了一件T恤。從袖口可以窺見的白皙手臂,在這個碼頭異常醒目。再加上薰的右臂有個小小的玫瑰圖紋刺青(註5),每當她的手有什麼動作,就能從袖口隱約看到玫瑰圖紋。
  小貨車先將貨物運到村落,再回來載涼介等人。工頭也相載貨車一起先到村落,涼介三人先留在碼頭。這段時間,薰一個人隨興走來走去,看看船,看看其他人作業的狀況,自然而然便走向男人群聚的地方。一個微胖的男人突然靠近薰,對她說了些什麼。薰雖然回應了,卻滿臉困惑地往回走,那個微胖的男人跟在後面。
  「那傢伙想幹嘛?」
  立川正對涼介耳語之際,跟在薰後面的男人也過來了。
  「那個那個那個,你們,是新人?」
  工地帽下胖胖的雙頰上淨現一張笑臉。男人的眼睛骨碌碌地轉來轉去,肩膀斜背著一個大大的布包,布包上寫著「配途」兩個黑字。
  「呃,還有,妳是女的?」
  男人追問繞到涼介和立川背後的薰。
  「是又怎樣?」
  薰回答得很不客氣。男人瞪大了眼睛,「嘖」了一聲,吐了吐舌頭。
  「喂!登志男!」
  穿工作服的其中一個男人怒吼著:「快回來!」其他男人也招著手。不過,叫做登志男的男人再度發出「嘖」的一聲。
  「你有什麼事嗎?」立川和涼介站在登志男面前。登志男交互看了看兩人的臉,這時載著工頭的小貨車剛好回來。工頭打開副駕駛座的窗戶,喊了聲「登志男!」登志男笑了笑,耍寶般地扭動身體,往男人們的方向跑了回去。
  「搞什麼鬼?」立川狠狠地瞪視著正在作業的男人們。
  「算了啦,又沒怎樣。」
  薰撥著頭髮,吐了一下舌頭,小聲地說:「嘖!」
  小貨車的駕駛座上,坐著島上唯一一間民宿的老闆,是個四十五歲上下的男人。即使立川大聲打招呼,他也只是點頭簡單回應。涼介等人被安排坐在載貨的車斗上。工頭或許認為坐在車斗比副駕駛座輕鬆吧,他也坐在涼介旁邊。
  從碼頭開始的這段路雖然是柏油路,但路盾崩毀,路面有許多地方都覆蓋了雜草。剛行駛沒多久,貨車就顛簸地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涼介等人抓住車斗邊緣,工頭和他們一起往側邊搖晃時,道歉說:「真對不起。」
  「這裡沒有平地,就這麼一條道路。」
  工頭指著聳立的高山。
  「明明是個小島,但那座安布里岳竟然有六百六十公尺高。從這一頭看過去都是森林,不過,東側就是從船上看見的斷崖。反正,想用走的環繞這座島是不可能的。」
  「島上大概住了多少人呢?」被薰一問,工頭瞇著眼睛,「嗯……」遲疑了一會兒之後才說:「我不知道正確的數字,不過應該不到三百人吧?連同調派來這裡的老師也算進去的話。」
  「這種地方竟然有學校?」
  「有,雖然已經快廢校了……」
  「也有從外地移住來島上的人是嗎?」
  這次是涼介發問。
  「有……不過年輕人幾乎都無法在這裡久待就是了。」
  「因為這裡也住著很麻煩的人對吧?」
  工頭不了解薰的意思,再次確認:「什麼?」
  「就是剛剛下船以前遇到的那些人。」
  沒錯沒錯,那些傢伙。立川生氣地叫嚷著。
  「他們嘲笑著說『怎麼又找這種傢伙?』」
  工頭可能也認同,「喔」了一聲點點頭。
  「不用在意那些人。那個大塊頭叫做睦,長頭不長腦,是個分不清楚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的男人。」
  「他還說『這次也完蛋了吧?』喲)」
  「沒這回事沒這回事。」工頭對著故意把尾音拉長的薰,拚命揮著雙手說:
  「你們真的不要在意。那是因為……說實話,之前履的臨時工實在太糟糕,第一期工程挖掘蓄水池雖然順利完成,不過因為有人帶了毒品來而引起騷動,所以在問題擴大前就叫他走了。所以,就這個島來說,包括接下來的工程,希望各位像跑接力賽一樣,能夠順利銜接下去。總之,請務必不要引起糾紛。我光是要負的責任就已經一大堆了。酒倒是不用客氣,有好得不得了的燒酎。」
  工頭接著抬頭看著涼介。
  「菊地最年長,所以想拜託你來負責統整三個人的意見,不過,你好像不怎麼愛說話。是不是……個性比較怕生?」
  「不……呃。」
  涼介開口想說什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用手摸了摸頭。
  「那個,聽說你本來是廚師,真的嗎?」
  薰像是剛好抓住他們談話的空檔般把上身湊過來。這時小貨車正好急轉過一個彎,由於路邊沒有護欄,感覺車子像要掉落斜坡一般。涼介等人急忙抓緊車斗的邊緣。
  「算了,之後再說就行了。只要能習慣島上的生活,也不是非得要誰來統整才行。啊,對了,剛剛不是有個怪怪的人找你們說話?」
  薰照樣抓著車斗邊,抬著下巴說:「什麼?」
  「臉很大的那個,那個人叫登志男。」
  「啊,就是一直『那個那個那個』的傢伙,那是怎麼回事啊?那傢伙。」
  「那傢伙啊……」
  工頭從胸前的口袋掏出香菸,用指尖夾住,不停地在頭的側邊轉著。
  「但他並不是壞人。抱歉,請你們暫時先不要跟他計較,不久就會習慣了。他和睦那些人不一樣,說不定反而可以跟你們當朋友。」
  涼介等人輕輕點了點頭,卻沒再接話。工頭點燃了菸。
  接下來的路程,仍然持續好幾個彎道,小貨車不斷地左彎右拐。涼介等人為了保持平衡低下了頭。工頭吐出一縷青煙,接著莫名地露齒而笑。
  「話說回來,登志男可是重要人物喔,那小子是島上的郵差。」
5日本社會對刺青的接受度普遍不高,經常將刺青與黑道或不良分子畫亡等號。部分澡堂甚至規定身上有刺青者不得入內泡澡。


5
  或許是受到海風的侵蝕,村子裡家家戶戶的木板圍籬以及牆面上的油漆都已經剝落,整體外觀腐朽老舊。眼前的景色讓涼介覺得有如踏入某個不知名的異國開拓者的村落。空地上繫著褐色的肉牛。
  徒具形式的柏油路中斷,小貨車剛進入狹窄的石子路就停下來了。從駕駛座上下來的民宿老闆說:「吃早飯,有雙帶鰺生魚片。」他依然頂著一張臭臉,指了指以鐵皮浪板相連的二層樓房。
  工頭似乎並不住在民宿,整理好貨物之後就不見人影了,只有來打工的三個人坐在飯廳的桌旁。幫他們準備早餐的是一位頭髮花白的婦人。
  煎蛋、海萵苣味嚕湯、醬菜和蓋飯。桌子正中央則放了一大盤淺粉紅色的生魚片。「這是昨天捕到的雙帶鰺,」婦人說道。
  涼介雖然還沒有完全從暈船的狀態恢復,但是魚肉清甜爽口,口感相當好,意外地令他胃口大開。立川也沒停下筷子,邊吃邊朝著婦人說:「再多我都吃得下!」唯一掃興的是當風一吹過來,就飄來牛糞的臭味。薰頻頻看向窗外的隔板。
  「這是牛便便的臭味嗎?」
  薰不悅地皺起鼻子,婦人笑了出來。
  「既然來到島上,這一點不習慣不行喔。」
  婦人一臉嫌麻煩的表情,把窗戶關了一半,然後盯著薰的臉瞧。
  「話說回來,妳父母,對那個都沒說什麼嗎?」
  「這個?」
  薰用手指摸了一下鼻環。
  「為什麼要做那麼嚇人的事?」
  婦人彎著腰似乎等著薰回答,不過看到薰只回給她一個微笑,她便回到廚房了。薰的表情沒什麼變,和立川、涼介相互交會了一下眼神。
  立川把長髮撥到一邊,默默地讓薰看自己一邊的耳朵。立川也戴著紅色晶亮的耳環。
  「太好了。」
  薰小聲地笑了。接著,立川和薰以懇求的眼神看著涼介。涼介指指自己什麼都沒戴的耳朵,一臉靦腆地笑了。立川用筷子夾了一片雙帶鰺,作勢要把生魚片貼到涼介耳上。薰忍不住噗嗤一聲噴笑出來。
  「要是會長能夠對你們滿意就好了。」
  婦人把茶壺放在托盤上端了過來。「喔,」三人都點頭回應,卻不了解婦人的意思。
  「會長?那是誰?」
  「說到會長,就只有這個島的自治會會長了。他找你們過去。」
  「欸?」
  涼介三人面面相覷。風從半開的窗戶吹了進來,再度飄來牛糞的強烈臭味,薰用手掩住鼻子。

  小徑交錯地穿過家家戶戶和草叢,一路上全是上上下下的坡道,沒有人和他們擦身而過。涼介三人穿上工頭給他們的安全鞋,發出瞪瞪的響聲走著。
  「該死,真的沒訊號耶!」
  立川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朝著各個方向測試,大聲嚷著:「怎麼可能?」
  「抱歉。據說明年應該就能通話了。」
  「我沒辦法,下個禮拜我可能就坐船回去了。」
  「才剛到這裡而已,別這麼說。如果是網路的話,可以利用電話線路想辦法。」
  「不行,我只帶了手機來。這下子傷腦筋了。」
  薰站在距離立川和工頭不遠處,環顧四周。
  「這裡每一家的姓氏都相同,全都姓平林。」
  涼介點點頭,他剛剛也確認過每戶人家的門牌。
  工頭走到兩人中間。
  「除了外地來的人以外,這裡的人不是姓平林就是平野。」
  「不過,大家都同姓,不會搞混嗎?」
  薰問工頭。她彷彿正在享受天然的日光浴般轉了一圈。
  「用姓氏沒辦法區別,所以都用屋號(註6)來稱呼彼此。」
  「『巫號』,那是什麼?」
  立川仍緊握著手機。
  「咦?你沒聽過嗎?在學校沒學過?」
  「那、那又怎樣?」
  發現立川的眉毛又挑高了,工頭摸了摸頭。
  「不,年輕人當然不知道了。」
  「工頭……我告訴你,
  立川挨近工頭,肩膀簡直快撞上般。
  「我可是定時制高中肄業的。」
  說的也是,不過,這不就好了嗎?工頭含糊不清地嘟噥著。他從胸前口袋拿出香菸,然後用力咳了一下。
  「這個……反正,與其說是屋號,好比說住在上面的人叫做上方,住在道路中段的就叫做道中等等,大概都以這樣的方式來稱呼。」
  「從以前就是這樣嗎?」薰問道。
  工頭點燃香菸,「好像是。再來就是由會長決定。」
  啥?薰感到難以置信。
  「有時是依照會長的想法決定喔!」
  「果然,這裡的會長,是什麼大人物嗎?」立川問道。
  工頭吐了一口煙,把從民宿抱來的一升瓶(註7)燒酎往前推,接著突然壓低了音量。
  「會長就像島上的頭目,只要被他盯上了,就別想待在這個島上。我們也一樣,要是違逆他,工作就不保了。」
  「公家的工作也是嗎?」
  涼介很難得發問。工頭的眼神一時恍惚起來。
  「公家……怎麼說呢?真要追根究底,公家在這裡根本就沒意義啊。」

  一上坡繞過轉角、巨大的蘇鐵出現在眼前時,工頭挺直了背脊。這裡和村落其他住宅不同,蓋了一棟氣派的房子,橙色的瓦片閃閃發亮。大門旁有個牛舍,裡面有一頭毛色黑亮、嘴角流涎的牛,肌肉結實有如怪物。
  「怎麼?到了嗎?」
  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涼介等人回頭一看,那裡站了一個挺著腹部、上了年紀的男人。男人穿著工作服,一顆光頭底下是兩道粗濃大眉,雙目炯炯有神。
  「您早,會長。一大早就打擾您,真是抱歉。他們是新來的臨時工,請您多多關照。」
  聽著工頭對會長畢恭畢敬的說話方式,涼介等人不知不覺也低頭行禮。薰啞著嗓子低聲說了一聲「頭目」。
  不知道會長是不是聽到了,他緊抿雙唇盯著薰,然後突然朝向涼介。「你的年紀比他們大一點?」會長問道。
  「你就是那個,以前當過廚師的人?」
  「是的。」
  「擅長做哪些菜?」
  「主要是西式料理。」
  「為什麼辭掉廚師的工作?」
  涼介垂下雙眼。雖然明知不能不回答,當下卻找不到適合的言詞。會長默不作聲緊盯著涼介,「算了,不說也沒關係,」他和緩了表情說道。
  「你也有許多苦衷吧?總之,請各位在這個島上全力以赴努力工作,彼此相互合作。我需要你們為這個島工作,這個島也會成為你們的力量。不過,白天都是勞力活,也會有吃不消的時候吧。這裡也有人性格粗暴,有合得來也會有合不來的。覺得忍無可忍的時候,就逃到我這裡,燒酎隨便你們喝,晚上就有話直說,不用顧忌什麼!」
  會長說完後,用力拍了一下涼介的肩膀,然後搖晃著上半身哈哈大笑。涼介正要回答「是」的時候,會長比了個一起喝酒的手勢。
  「我家有個年輕小伙子,希望你能多告訴他一些有關東京的事情。」
  這時候正巧有人拉開玄關的玻璃門,一個穿學生制服的少年飛奔而出。「喂!」會長一出聲叫住他,他隨即挺直背脊,也不知是對著哪個人的方向,隨便鞠了個躬又立刻飛奔而出。
  「沒把他教好,真是抱歉。那是我兒子,叫做久朗。」
  久朗是個遺傳了父親濃眉的少年,手長腳長,個子比父親還高。
  「他明年就要上高中了,所以會離開這個島。」
  「他就要在本島開始憧憬的宿舍生活了呢。」
  工頭搓著雙手說道,會長卻搖搖頭。
  「不,在進學校以前,一定要先通過元服儀式。」
6日本的農村或漁村中,以該戶人家的社經地位、房屋位置或特黴來命名的名稱,代替姓氏用來稱呼該戶人家。
7裝填日本酒專用的玻璃容器,一升約1.8公升。


6
  山腳下有個無人的小寺廟,祠堂和本堂大半都已毀損,長滿了雜草青苔。寺廟後面立著一座座墳墓,墓碑的邊角都已磨損得失去銳角。
  通往工地的道路就從這裡開始。穿過雜木林後稍走片刻,右側就是施工的地點,有個新的蓄水池。塑膠管成堆擺放,旁邊還停著一台自用車大小的推土機。自願幫忙的島民和涼介等三名臨時工面對村子裡淨水槽的方向,從這裡繼續進行埋設水管的基礎工程。預定埋設水管的範圍已經用線拉了起來,他們必須從這裡開始挖掘,一直挖到村落附近。
  這個島上只靠水井無法供應足夠的飲用水,因此居民從很久以前就仰賴雨水。據工頭說,輸送雨水的水管設施年久失修,漏水量相當大,就算集結島上的男人(男眾)修補也來不及。幾年前鬧乾旱時,甚至嚴重到必須用船運水,因此後來才計劃再設置一個蓄水池,但是管轄的縣府官員總是不肯點頭答應,據說最後會長衝到縣政府的離島課,拍桌子大吼「不答應的話,我就在這裡切腹!」使得官員們大驚失色。
  「他的氣勢確實會讓人嚇破膽。」
  立川邊用鐵鍬挖起土堆,邊說出他對會長的印象。端飲料來的薰也坦率地贊同。
  「他有一種大權在握的感覺。」
  「前輩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是嚇傻了嗎?」
  「不……我……啊!」
  準備把鉤上樹根的十字鎬拉起來的涼介正打算回答立川,卻摔了個四腳朝天。
  「小心!」
  距離他們不遠處正在焊接的工頭伸長脖子大喊。圍坐在他旁邊的島民笑了起來。
  薰從冰桶裡拿出毛巾,遞給正要用手拭去臉上汙泥的涼介。
  「謝謝。」
  除了道謝,涼介依舊什麼話都沒說,薰和立川互看了一眼。
  「前輩你果然不愛說話耶。」
  即使立川這麼說,涼介還是沒有回嘴。薰側過頭,看著島民的方向。
  「大白天就開始喝,真不錯!」
  島民已經坐在蓆子上喝起酒來。立川瞥了他們一眼,「酒興還真好!」接著把鐵鍬插在土上。涼介手叉著腰稍事休息。他已經筋疲力竭,別說是選擇什麼用詞了,連和兩人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必須挖掘的溝渠距離是每天都預定好的。從新的蓄水池到村落附近的淨水槽,直線距離大約三百公尺長;在這三百公尺的範圍內,必須挖一條一公尺深的溝渠,之後再放入塑膠管連接起來。目前的預定計劃是一個月內掘好溝渠,所以一天必須挖十公尺。雖然工頭表示「大家一起做的話很快」,但問題是小型推土機不適合用來挖土,最關鍵的島民又不時在工作中喝酒,而薰負責搬運廢土等雜務,所以實際上只有涼介和立川兩個人持續進行掘坑的工作。再說,在這種大樹盤根錯節的地方,一天想挖十公尺幾乎不可能。
  不過,出乎意料地,涼介並不討厭單調的挖土工作。手中握住鐵鍬,反而更能心無旁騖;讓身體記住連腰都直不起來的疲憊感,比受到不安定的心思撩撥好得多了。他甚至覺得,就這麼一直挖下去也不錯。

  午後開始工作不久,立川頹然地垂頭坐倒。他連臉上的汗都沒有伸手去擦,一副累到連骨頭都散掉了的樣子。推著獨輪手推車的薰腳步也開始不穩,仰頭長嘆說:「每天都這麼操嗎?」
  「可以休息一下嗎?」涼介開口詢問正好來到附近的工頭。工頭回了句「量力而為,量力而為」,便踉踉蹌蹌地走回去了。
  「搞什麼!連那傢伙也喝起來了!」
  立川一臉驚訝,一旁的薰也筋疲力竭地坐倒,「明明跟我說只是負責打雜而已。」
  「對嘛。說起來,阿薰是女人,卻被叫來工地就很詭異。」
  「算了,反正我本來就很適合粗活。」
  薰彎起有刺青的手臂,讓他們看隆起的肌肉。立川雖然笑了,卻又像是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似地移開了視線,然後直接躺在地上,「啊」地大大嘆了一口氣。
  「我啊,家裡一直很窮,從來沒有到外島玩過。本來以為來這裡有錢賺又能看到海,應該也不錯。真是有夠蠢。」
  立川依然躺在地上,用腳後跟敲著地面。
  「我八成又被耍了。因為徵人啟事上面寫說很緊急,這裡的工地看樣子也急著想完工。要是當時多考慮一下就好了。這果然是陷阱吧?」
  「陷阱?」
  立川緩緩朝向問話的薰。
  「是這樣的,在船上時我也向前輩提過,這麼南邊的島耶,為什麼要特地找像我們這樣住在關東(註8)的人來?就算日薪低,加上機票、船票這些雜七雜八的費用,不就超過了嗎?」
  「我對這點也一道感到很納悶。」
  「你認為呢?前輩。」
  涼介「嗯」了一聲點點頭,在腦子裡整理了一下該說的話才開口。他寄了履歷表後,就立刻接到工頭的電話。
  「工頭說工程以外的事,希望我也能幫忙。要我幫他想一些點子,讓更多人願意來島上。」
  「他也跟我說了差不多的話耶。他說希望讓這個島成為年輕人願意來的地方,說想借用一下我的智慧。可是,這樣的話問縣境附近的人不就得了?」立川說道。
  涼介歪著頭想了想。
  「我認為縣境附近的年輕人不會來這裡。」
  原來如此。薰說道。
  「既然要離鄉背井,八成會選擇去東京或大阪吧。縣裡的人相當清楚離島的實際狀況,應該不會來這種連一間商店都沒有的地方。」
  這麼說也有道理。立川坐起身撥了撥頭髮。
  「也就是說,是這樣對吧?為了促進島的繁榮,所以想要問問都市人的想法。」
  「如果是這樣的話,找我們來就錯了吧?」
  薰說完後笑了起來,立川卻癟著嘴一臉不悅。
  「玩笑也開太大了。就算這裡是夏威夷,只要手機不通照樣出局。誰會來這種鳥地方?根本全是陷阱,就連那棵怪樹也一樣。」
  道路兩旁全是同樣的樹,繁茂的枝橙垂下大量的氣根,從某個角度看,就像是某種生物的觸手。
  「那種樹也太噁爛了,樹根到處亂伸,害我挖的時候超麻煩。」
  立川抓起一顆小石頭,朝最近的一棵樹丟過去。那是一種名叫細葉榕的植物。
  「我倒是很喜歡,在這種大樹下喝酒也不錯。」
  薰邊打呵欠邊說。
  「我沒辦法。酒一喝下去,我就挖不動了。」
  細葉榕數不盡的氣根如觸手般隨風擺盪。和薰一樣,涼介也很喜歡這種樹。他很喜歡樹枝彎曲的方式以及氣根醞釀出來的諧趣野性。
8即日本關東地方,是日本本州中部瀕臨太平洋的區域,由東京部、神奈川縣、千葉縣、琦玉縣、茨城縣、群馬縣、栃木縣等一都六縣組成。


7
  涼介三人在安布里島的日子就這麼展開了。
  雖然每天早上都有幾個男眾出現在工地,但他們幾乎都是抱著玩票的心態,隨便用鐵鍬挖一挖,中午就圍坐在一起喝酒。雖然也有人邀請涼介他們,不過,在工頭面前實在不可能加入。只有薰會接受邀請,打雜之際順便喝個一、兩杯。結果,男眾開始給薰起了「鼻環妹」的綽號,立川是「長毛」,涼介則是「那小子」、「那傢伙」。
  一遇到下雨天,工作量更是大增。男眾都沒來幫忙,只有他們三個臨時工和工頭,而且必須穿著雨衣掘坑。光是穿上雨衣就悶得滿身大汗,加上雨水流進溝渠,落腳的位置處處泥濘,鐵鍬盆發沉重,種種惡劣的狀況奪走了每個人的體力。三人沒有交談,涼介和立川全身都是泥土。不久,立川就坐在雨中說「幹不下去了」。薰打算推動陷入泥裡的獨輪手推車時,整個人跪倒在地,泫然欲泣。只有涼介沒叫一聲苦,悶著頭持續用鐵鍬挖著土,彷彿激烈的身體勞動讓他得到救贖。
  每天結束繁重的勞力工作後,三人輪流在民宿泡澡。涼介每晚都在浴缸裡思考。
  來到這個島的初衷……母親數次說出口的那個人,是不是差不多該開始去找他了?為了了解過去,也為了今後繼續活下去,他亟欲見對方一面的那個人。
  那個人是否也在前來協助工程作業的男眾當中呢?還是他們其實筒未見過面?
  即使一心掛念著這件事,涼介每天仍然只是在挖掘溝渠中度過。一整天的作業結束後,他已經沒有體力做其他事。涼介還不知道究竟要用什麼方法,才能神不知鬼不覺找到那個人。

  這一天,工頭病例了。
  「他好像喝了酒上工,被會長臭罵了一頓哪。」
  叫涼介三人起床的婦人,告訴他們當天停工,以及工頭出不了被窩的狀況。
  工頭住在什麼地方、受到誰的照顧,涼介他們一概不知。三個人吃著早飯,對於是不是要去探病一事完全熱絡不起來,也是基於這個緣故。甚至連婦人也直截了當說「免了免了」,連連搖手表示沒有必要。
  「那個人氣量比跳蚤蛋還小,不敢回嘴,又愛鬧彆扭。」
  「不會吧。再怎麼說,他好歹是工頭耶。」
  「不不不。」
  婦人相當有自信,「那個人,本來就不是當工頭的料哪。」
  「伯母很清楚工頭的事情嗎?」
  薰這麼一問,婦人吐了一下舌頭。
  「清楚是清楚。算了,就當做我不知道吧。」
  「什麼?」
  「總覺得這個島充滿謎團耶。」
  婦人意味深長地「嗯嗯」點頭附和。
  「確實是謎樣般的島喔。既然是難得才有的休假,你們不妨到處去走走。」
  「說的也是。」
  立川用橡皮筋束起頭髮。
  「雖然會長說過晚上可以過去喝酒,但我們只有在這裡喝過,所以完全不知道島上是什麼樣子。」
  「真的。別的地方完全沒去過。」
  薰也附和立川。
  「你呢?前輩。你要睡覺?還是你有帶A書來?」
  不,涼介搖搖頭,對他們兩人笑了笑。
  「我也一起去。」

  牛正悠閒吃著草的人家。樹上結著小小綠色木瓜的人家。細葉榕氣根隨風擺動的人家。這些房子的對面是廣闊的海洋、天空、青山。
  三人從挖掘溝渠的作業中抽身,四處走走。即便只是信步穿過住宅,島上的平靜及令人目眩神迷的風景仍環繞著三人。
  薰拿著手機朝各個地方按下相機功能的快門鍵。她說既然手機無法用來通話,就要轉變想法。
  「我負責忠實記錄下來。」
  立川繞到薰的前面,擺出各種姿勢,卻被薰一腳踢開,說:「我不拍這種做作的照片。」
  聽到孩子們的嘻笑聲,是在涼介三人進入村落西側之際。一走下緩坡,就看到巨大的細葉榕樹葉隨風飄動,再往前則是木造平房建築的校舍。幾個穿運動服的小學生在操場跑步,一名看似老師的女子也身穿運動服陪在孩子身邊一起跑。她似乎說了什麼讓孩子們笑了起來。
  「有學校耶,而且,還是女老師。」
  「幹嘛笑得這麼噁心?」
  薰戳了一下墊起腳尖張望的立川的腰際。
  「因為她好像是熟女耶。」
  「我也比你大兩歲喲。」
  石造的正門上鑲嵌著「安布里中小學校」的門牌。用來區隔校內和校外的,只有校園內外的高低落差及矮樹籬,沒有都市中常見的鐵柵欄。
  或許是聽見立川和薰的聲音,一個孩子喊了聲「老師」,一邊用手指著他們。孩子們一陣騷動,紛紛抓著老師的衣服。老師先對孩子們說了些什麼,然後朝涼介三人的方向小跑步過來。
  「有什麼事嗎?」
  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女老師。立川立刻小小地「哇」了一聲。涼介知道他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因為她的雙眸透亮,水靈靈地轉盼流光。
  「抱歉,我們不是什麼可疑人物。」薰笑著打圓場。
  「各位就是負責水道工程的人員嗎?」老師搶先問道,接著低聲說了句「辛苦各位了。」
  「那……請問有什麼事?」
  「不,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四處參觀一下。」
  立川還沒說完,老師臉上已流露出疑惑的神色,看似急著回到孩子們身邊。這時涼介開口說話,使她停下了腳步。
  「我們臨時有了休假,所以才出來走一走。」
  老師微側著頭,看著涼介的臉。
  「原來如此。不過,這個島上什麼都沒有喔。」
  「山上呢?」
  「山上……那就不清楚了,我也沒有到過山頂。抱歉,我正在上課,先告辭了。」
  「我們才要向您道歉,謝謝。」
  薰低頭致歉。老師回禮後往孩子們的方向走回去。這回換立川戳了戳涼介的腰際。
  「原來前輩這種時候話倒是說得挺溜的嘛。」
  「菊地哥果然是男人,我放心了。」
  薰皺了一下鼻子。


8
  午後,立川和薰喝了一杯後,就各自回房睡午覺。涼介一個人溜出民宿,開始先前就一直計劃的行動。他沿路一家一家確認門牌,希望找出那個人的名字。不過,全部的道路都走過一邊,卻完全沒有在門柱上看見那個名字。
  這讓涼介很沮喪。
  該不會完全白忙一場?那個人已經不在島上了嗎?
  一股疲憊感忽然湧了上來,涼介癱坐在路旁,不知道該怎麼辦。看了一會兒天空飄過的雲朵後,他的腦中浮現上山去看一看的念頭。
  說不定村落以外的區域也有人居住。只要從高處俯瞰整座島,就可以知道了。
  工頭會說過,經過工地後再往前走就是登山道。涼介站起來開始走向山坡。他經過村落,再穿過無人寺廟,進入通往工地的道路,然後抵達施工溝渠旁的登山道。登山道維持一段平緩的上坡,涼介觀賞著樹林,踏穩腳步一步步爬上山。
  涼介穿過一片茂密的樹叢,落腳處幾乎被樹下蔓生的雜草和藤蔓絆住。這時登山道突然變成急陡坡,幾乎必須手腳並用才爬得上去,涼介氣喘吁吁。四周的植被景觀和之前截然不同,樹林更加茂密,能見度變差。再繼續往上爬時,涼介已經分不清哪裡才是登山道。雪上加霜的是,覆蓋住道路的草窪竟然一分為二,分別往左右相反的方向而去。涼介在這裡暫時停下腳步。
  他正感到進退兩難時,背後突然傳出沙沙的聲響。在他經過的樹叢附近,高高的雜草叢正搖晃著,也聽得到樹枝斷裂的聲音。有什麼東西在那裡。
  涼介佇立在原地不動,注視著搖晃的草木。那個東西正往這裡靠近。涼介出聲喊道:
  「喂!」
  剎那間,那個東西迅速起了敏銳的反應。雜草叢激烈晃動,那個東西即刻遠離涼介。涼介並不打算追上去。那應該不是人類。
  涼介想起在船上遠眺這座島時,出現在斷崖山腰處的黑點。
  那是什麼?
  這時候吹起一陣風,樹林及草叢有如掀起波浪般擺動、接著四周恢復原本的模樣,回到原先一片靜謐的森林。
  涼介背對著耐叢,往右側蔓生的草窪處邁出腳步。

  凹陷的草窪所形成的荒徑,似乎是從安布里岳南側一路往東側斜坡延伸而上。涼介循著這條荒徑爬上去,斜坡的起伏漸趨激烈,走著走著草叢中開始冒出岩石;不久,樹林漸漸變少,意想不到的開闊視野在眼前展開。
  村落及蔗田都在腳下,再往前眺望就是天空與大海,涼介彷彿被海天相連所形成的巨大球狀池子所環繞。
  這裡正是從船上遠眺時所看到的陡峻斜坡。涼介現在正置身於那片景色中。
  他的腳下遍布稜稜角角的岩石及雜草。海風直接帶來了大海的潮騷,風聲呼呼作響,藍天彷彿從額際將他整個吞沒。
  然而,涼介卻感覺到自己的肌膚、自己的內在有股即將爆發的不安壓迫著他,似乎要將他驅離這片壯闊的景色。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置身於必須藉著鐵鍊才能攀爬的鎖場(註9)。岩壁上釘入了鎖鍊,鍊子的長度僅有五、六公尺,抓緊鏽蝕鎖鍊的涼介動彈不得。小石子脫離岩石表面,發出乾乾的聲響往下掉落。
  涼介胸口的傷痕曾有的痛楚,有如針戳刺般再次甦醒。就好像那一天夜裡從指間溢出的鮮血,此刻再度滴落長褲一般。
  不該出現的衝動再度襲來。
  如今才後悔自己的漫不經心已經太遲了。
  涼介咬緊牙根。他對於身處這樣的險境感到不安,打算回到原路,但是那個念頭彷彿沿著脊髓爬了上來,瞬間支配了他的全身。他的膝蓋在顫抖,無法張開緊握鎖鍊的雙手。
  明明曾經那樣渴望著活下去,所以才來到這座島,內心那股衝動卻狂湧而上。
  涼介注視著下方擊打岩塊而粉碎的白浪。到那裡的距離確實呈一直線,斜坡上雖然蔓生著植物,但只需稍微一鼓作氣,就會垂直落下吧?
  那股上湧的衝動攫住涼介。

  往斜坡用力一蹬,
  結束這一切吧!

  涼介的腦袋開始混亂起來。他猛力搖了搖頭,單手放開鎖鍊。

  來吧!另一手也放開吧。
  難道有人會為你哀傷嗎?

  內心的催促聲帶著強勁的力量,想假裝聽不見卻清晰可聞。涼介的膝蓋顫抖得更厲害,既無法往前進,也無法後退。大量汗水湧出,濡濕了涼介的頸項和胸膛。
  涼介微微開口低語:「飛吧。」
  在大汗淋漓中,涼介下定決心了。藍色的天空,正見證著涼介最後的行動。
  涼介低頭看著腳下。草木如波浪般擺動,風正往上吹來。現在立刻往下跳的話,自己的身體數秒後就會掉落到岩岸,就可以結束一切了。
  他把抓住鎖鍊的另一隻手也放開,然後踏出一步。穿著安全鞋的右腳懸在空中。接下來就剩左腳了。輕輕一蹬就可以了。
  「飛吧!」
  就在他要使力時——
  一個乾乾的、足蹄敲打地面般的聲響傳了過來。眼角有個東西進入他的視野。涼介把頭轉過去,只見鎖場另一端的岩石堆裡,出現了一隻白底黑斑點的生物。
  斑斑默默注視著涼介。不僅如此,牠還傾斜著身體,往這塊只要一滑落就會直線掉到海上的岩石逐漸靠近。
  斑斑的雙眼閃爍著金色光芒,細小的瞳孔呈一直線閃閃發光。牠豎起長長的耳朵,耳朵旁長出兩支角。
  斑斑來到涼介身旁。牠抬起臉,盯著涼介的臉好一會兒後,突然用鼻尖頂住涼介的腰際。
  涼介的左手碰觸到斑斑的額頭,觸感柔軟的毛底下是堅硬的肌肉。斑斑再度用力。牠長著雙角的頭抵住涼介膝蓋前端,涼介落腳處已經毫無轉圜空間。斑斑腳底的小石子逐漸往下崩落,但牠卻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身體頂住涼介。涼介的手觸碰到斑斑的身體,他用指尖撫著牠的毛,觸摸牠的肌膚,感覺牠的體溫。
  涼介這時突然回過神來。他的膝蓋停止顫抖,大海的潮聲重新傳入耳裡,在海中航行的小船再度進入視野。涼介重新抓住鎖鍊,往來時的方向一步一步退回,最後終於離開鎖場,回到雜草蔓生的地方。
  涼介頹然坐倒在草窪處,斑斑用鼻頭磨蹭著涼介的肩和腰。
  「謝謝。」
  涼介光是說出這兩個字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他坐在斑斑身旁,望著天空及大海,任由汗水滴落,反覆著短促的呼吸。
  這時候,不知為何斑斑又開始撞他。牠輕輕用頭頂著涼介的背。當涼介被頂得半站起身時,牠又繼續頂著要涼介站起來。斑斑咩咩地啼叫,是一種帶著濕潤感的叫聲。
  「你是,山羊?」
  斑斑抖動著身體走在涼介前面;涼介亦步亦趨跟在斑斑後面。
  斑斑一面走下草窪處,一面不時回頭。涼介心想,這一定是人類飼養的山羊,野生動物絕對不會這樣,不久應該就能看到牠的飼主。
  然而走下山路、回到茂密的樹林時,這個想法跟著消失無蹤。搖晃的樹叢中有什麼生物,使他的想法轉變。
  樹叢裡再度傳來沙沙聲,斑斑開始啼叫。這時突然出現另一頭山羊,是一頭全黑的羊。牠一看到涼介就用力蹬著前蹄,把頭往上仰。
  這頭羊和斑斑感覺完全不同,牠對涼介有所警戒。從牠的腳和背,可以看出牠下一步可能會採取難以預料的爆發性行動。牠也用角做出威嚇的動作。和斑斑在一起時沒有的緊張感,在黑羊和涼介之間油然而生。而且,樹叢各處都有搖晃的跡象。樹叢中四處露出這些生物的頭和背脊。約略數算,涼介周圍應該有將近十頭左右。
  羊群在樹叢中忽隱忽現,圍著走下山路的涼介。恰到好處的緊張感使得涼介不知不覺中配合這些生物的節奏下山。斑斑一直陪伴在他身旁,黑羊稍後也跟了上來。整群山羊和涼介在一起。
  然而,更往山下走後,黑羊再度大跳躍,像是要躲藏起來般衝進樹叢裡。樹叢劇烈搖晃,黑羊就此消失無蹤;羊叫聲此起彼落響起,接著森林便恢復平靜,整群羊像是變魔術般消失不見。涼介俘下腳步,正要伸手撫摸唯一跟在他身邊的斑斑。
  然而,斑斑卻突然用頭頂涼介的腰部,令他猝不及防。這一頂用上了斑斑全身的力氣,涼介因而滾落到下坡。斑斑毫不留情地再次衝過來撞他,涼介被斑斑的角頂中,背上一陣劇痛。
  這時道路下方傳來小孩子的笑聲。涼介連忙站了起來,今天剛見過面的女老師站在那裡。
  「被pinza頂了!」
  一個小女孩指著涼介笑道。
  「pinza?」
  涼介不知道小女孩說的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只是茫然重複了一遍。這時候,斑斑飛奔進入樹叢。一旁的草木搖晃了片刻後,那些生物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9為確保通行安全,在岩壁上釘入鎖鍊以利登山者攀爬的場所。鎖場通常都是險峻而不易通行之處。


9
  據老師說,她帶孩子們來登山道觀察植物,當做自然科的課外教學。因為已經觀察得差不多了,正要回學校時,便看見山羊用頭頂著涼介。
  「pinza就是山羊,這裡的人都管牠們叫pinza。」
  老師一面把手帕遞給滿身是泥的涼介,一面向他解釋。
  老師的一雙眼眸依然透水似地晶瑩透亮。涼介不禁覺得,樹木的嫩葉、小巧的花朵等森林裡一切柔美的事物彷彿都會溶化在她的眼眸中。涼介無法直視她的臉龐,轉而看著斑斑消失的方向,重複說了一次「pinza」。
  「是的,pinza。」
  「為什麼叫pinza呢?」
  「為什麼呢?我也不是這裡的人……」
  老師歪著頭問其他孩子。孩子們拉長聲音說「誰知道——」,有的則露出困惑的表情說:「pinza本來就叫pinza。」
  孩子們藉機緊抱住老師的腰,一臉狐疑地抬頭看著涼介。
  老師一面回應孩子,一面告訴涼介她所知道的有關安布里岳的事情。
  那個斷崖叫做東人崖。登山道分為通往岩場的男坡及和緩的女坡。以前舉行元服儀式時聽說必須登上男坡,不過由於曾發生墜落意外,現在幾乎沒有人上去了。接著老師以一句「我也是聽說的……」開了話頭,告訴他山裡有細葉榕的原生林,還說斷崖上的洞窟據說曾有海盜潛伏。
  「對了,什麼時候可以使用新的水道呢?」
  被老師這麼一問,涼介低下了頭。
  「負責人說在進入梅雨季以前。」
  「您從事水道相關的工作很多年了嗎?」
  「不,只是打工。」
  老師有些訝異。
  「之前從事完全不同的工作?」
  「是的……直到去年為止都在廚房工作。」
  啊。老師的聲音帶著佩服。
  「其實我是個愛吃鬼……各位小朋友,這位大哥哥現在在島上為了水道工程幫我們挖溝渠,不過他本來是廚師喔。我們下次請他來教室,告訴我們有關料理的事情好不好?」
  孩子們聽到老師的話立刻一陣騷動。有孩子跳著說「炸蝦!」也有孩子一邊嚷著「蛋包飯」一邊跑來跑去。
  走著走著,眼前已經看得到溝渠挖到一半的工地。老師一面提醒孩子小心行走,一面看著工地現場。
  一進行到這個程度,真的辛苦各位了。」
  這時,一個剃著光頭缺了門牙的男童,活力十足地又跳又叫:「老師!」
  「那個……為什麼他,本來不是廚師嗎?為什麼他不做菜,要來挖洞呢?」
  「這個嘛……」老師支支吾吾,涼介也只能報以苦笑。然而,孩子並不死心,一逕追問:
  「為什麼為什麼?」
  涼介走在孩子身旁,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道:
  「其實,不是為了水道才挖洞的喲。」
  「咦?什麼意思?」
  「那麼,是為了什麼才挖洞的呢?」
  一個吸著鼻涕的男孩子拉大了嗓門問。其他的孩子也接二連三地跟著發問。
  「是啊,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咦?大家都不知道嗎?」
  涼介故意裝傻。小男孩和小女孩都張大了小小的嘴巴,連老師也一副期待聽他回答的表情。
  「那就是……嗯,為了尋寶。」
  「尋寶?」
  孩子們發出「哇」的一聲,連連大叫「不可能」、「騙人」。
  「是真的喔!」
  「騙人!」
  「因為這個島有寶藏啊。」
  「什麼寶藏?」
  「就是不知道才要挖呀。」
  什麼嘛!有個小男孩說著拍了一下涼介的屁股。也有喊著「寶藏」出神的小女孩。
  到了登山道盡頭、接近無人寺廟時,老師對孩子們喊:「大哥哥這麼使勁地挖,似乎真的能挖到寶藏呢。」然後很快地小聲對涼介說:「我叫吉門,改天請務必到教室來。謝謝您告訴孩子這些事情。」
  「不客氣。」
  涼介正低頭回禮時,老師停下了腳步。
  「啊,是那個孩子,久朗。」
  孩子們的臉色全都變了,立刻躲到老師身後。
  無人寺廟的墓地站著一個少年。
  是會長的兒子。
  「怎麼了?你在做什麼?」
  老師的聲音帶著些許質問的語氣,和對其他孩子說話時的聲音不同。
  「他是會長的兒子。」
  老師囁嚅著說。
  涼介還沒來得及點頭回應,久朗已經迅速跑開。他瞄了老師一眼之後,便朝著村落的方向一直往下跑去。

10
  民宿老闆把砧板拿到門口,在路旁處理一條大魚。看到涼介回來,他仍然沒有露出一絲笑容,只顧著從魚腹中取出內臟。涼介低頭打招呼、打算從旁邊走過時,老闆抓住魚尾給涼介看,是一條長達八十公分左右銀黑色的魚。
  「你看,是平鱸魚。」
  「是。」
  「還有,那個,你們那個來了。工頭正在挨罵。」
  涼介不明所以地進了玄關,接著便聽到低而粗的聲音從走廊裡面的餐廳傳來。雖然門關著,但涼介立刻就知道是誰在說話。玄關有一雙平時沒見過的人字拖。沒看到立川和薰的安全鞋。
  涼介坐在玄關脫鞋處,解開安全鞋的鞋帶。
  「因為你是我外甥,我才把這個工作交給你。」
  果然是會長的聲音。
  「結果連你也跟他們攪和在一起喝酒,這樣梅雨季以前有辦法完成嗎?」
  「對不起。但是,如果沒有把酒拿出來,會有人來嗎?」
  工頭的聲音聽起來相當鬱悶。
  「明明是為了這座島才進行的工程……我也覺得很窩囊。」
  涼介的手停在鞋帶上,一動也不動。他心想,立川和薰到哪裡去了呢?
  「這個我也知道。但是……總之,上工時別喝酒,工作完成了我再請大家喝。」
  「該拿的不拿出來,根本別指望有人來。」
  工頭的聲音帶著抗議的味道。沉默片刻後,會長低聲嘟噥著。
  「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的。」
  「說什麼想辦法……」
  「重新讓男眾振作起精神,明天起我會要求他們去幫忙。不過,那三個人你也要想想辦法。大家都在抱怨,說怎麼又帶這種人來?」
  「什麼?」
  「沒有更像樣的人嗎?雖然是臨時工,不過特地大老遠從東京找人來,就是希望能給這座島注入優良血統。那個叫鼻環妹的嗎?那種在自己的臉上亂打洞的女人,你認為島上的男人會想娶她嗎?稍微用一下腦袋!」
  「是。不過……」
  「還有另一個是怎麼回事?那個原本是廚師的小子。既然他說會做菜,想說叫他用島上的特產做點什麼,結果問半天也問不出個屁來。那種人不行,那種人一定是徹頭徹尾什麼地方有自卑感的類型。他的心理有病,島上不需要這種人。」
  涼介靜靜地站起來,小心翼翼不發出任何聲響走出玄關。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老闆的頭頂。平鱸魚已經切成生魚片排在砧板上。
  涼介經過牛舍,穿過石子路,開始朝通往碼頭的下坡一路跑過去。厚重的安全鞋踹著路面。
  太陽已經落到西方的天空,把風和海都融成一片金黃。
  涼介持續跑著,直到接近第一個彎道才停下腳步,在岩石上坐下來。他氣喘吁吁,凝視眼下燦爛的景致。
  南方的海洋燃燒著,浪濤宛如一團團熊熊烈焰。
  涼介注視著夕陽映照在大海的耀眼光芒,少年時代的日子再次甦醒:西曬的房間中獨自凝視著父親遺照的自己、用鉛筆把字典裡「自殺」一詞戳出一個洞的自己、看到同學的訕笑反射性背過臉去的自己……這些影像接連出現,不斷連綴,吞噬了整片天空。涼介用手抵著額頭,對於不斷湧出的過往感到茫然失措。
  就在這時候,有人從背後叫他。
  「那個那個那個……」
  他轉過頭,看見一張鼓鼓的臉頰正對他展開笑容。
  「那個那個……那個,你喜歡諧星嗎?」
  涼介無法點頭稱是,也無法搖頭否認,只是沉默地看著對方。
  「那個,我啊,很喜歡相聲。」
  這樣啊。涼介終於開口回應。
  「那個那個那個……你很沒精神耶。你看,暗號是V!」
  登志男背著斗大的郵包,用食指和中指比了個V的手勢,然後突然直接就用力把手指插進鼻孔。涼介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又翻著白眼大叫「暗號是V!」那是關西(註10)的搞笑藝人常在電視上做出的動作。
  涼介雖然不知所措,還是向他說了聲謝謝。
  「嘖。那個……你跟我說謝謝喔?大家、媽媽都說,那個,手指戳進鼻孔,髒死了。」
  登志男直視著涼介。涼介什麼話也沒說,輕輕笑了一下。
  「那個那個那個……但是,鼻孔明明是呼吸空氣的地方,為什麼說髒死了?好奇怪。身體哪有什麼乾淨的地方和骯髒的地方啊。嘖。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請問……」涼介重新面對登志男,「你是郵差嗎?」
  登志男用力地點頭。
  「是的。那個那個那個,是大家委託我的。委託喔!」
  「那麼,應該可以問你吧?」
  登志男再度用力地點頭。
  「是不是有個叫橋田的人,住在這座島上?」
  登志男的眼睛先是注視著遠方,然後突然把臉湊近涼介。
  「橋田……叫做橋叔的,只有一個人喔。」
  「橋叔?」
  「他是你的朋友嗎?我們是好朋友喔。」
  涼介閉上眼睛,大大吸了一口氣後把手撫在胸前。
  太陽就在不遠處,海鳥像是畫圓般在天空展翅飛翔。
  薰住在民宿二樓的房間,涼介和立川則是禁止上到二樓。不過,薰倒是幾乎每天晚上都來到涼介他們的房間。涼介終於說出他尋找的人的名字這一天也是一樣。吃過晚飯以後,薰換了一件緊身T恤來到兩人的房間。她靠著堆在牆邊、發出男人汗臭味的棉被,自斟自飲啜著燒酎。
  「原來這種老女人合你的胃口啊?」
  立川帶來的成人雜誌,不知為何從棉被中露了出來。折起的一頁泳裝照上,一個不怎麼年輕的女人擺出搔首弄姿的姿勢。
  「妳怎麼知道一定是我的?也有可能是前輩帶來的啊。」
  立川噘著嘴慌慌張張地把雜誌從薰手上搶回來,放進自己的軍用背包。

  這一天……遇到山羊的涼介,在登山道和吉門老師及孩子閒聊時,薰和立川正在學校再過去一點的蔗田裡散步。
  「他問我,看到我這張臉,會有人想和我結婚嗎?」
  起因據說是會長突然來訪。午睡醒來後,薰在民宿的院子裡用手機拍著飛舞的蝴蝶,結果滿臉潮紅的會長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突然衝著她這麼說。薰搖頭表示並不想結婚,會長笑了出來,說:「島上的男人也沒人會對妳有意思。」說完就進到民宿裡去。薰不想和會長待在同一個屋子裡,所以叫醒還在睡的立川,一起出門透透氣。
  涼介並沒有把他所聽到的會長和工頭的交談內容說出來。但是,薰和立川似乎也祭覺到了。
  「他們該不會是想要增加島民的人數?」
  「所以要我嫁給這裡的人?」
  「沒錯,生十幾個孩子,比方說變成這座島的龐克媽媽,妳會上電視喔。」
  「開什麼玩笑!這個島上根本都是大叔吧。」
  「所以那些傢伙才會這麼著急啊,你說是不是?前輩。」
  涼介反問:「這裡有單身的人嗎?」
  「當然有啦。那個老是那個那個那個的登志男不就單身嗎?會長的兒子也是。還有,對了,看起來很危險的那幾個傢伙。」
  「別說了,我要搭下次的船回去。」
  薰拿著酒杯挺起胸。可能是一瞬間看到薰豐滿的胸部,立川的情緒突然異常高亢。
  「不是有個在船上就糾纏不休、叫做睦的傢伙嗎?工頭不是說過,跟那傢伙攪和在一起的,都是些離了婚、孤家寡人的光棍。啊,這麼一說,工頭也是。」
  薰直喊著「不要再說了」,一面斜躺下來。立川的身體跟著探過去,幾乎趴到薰身上。
  「那些傢伙已經幾十年沒碰過女人,平時只能拜託牛了。話說回來我也是一樣,還有一天到晚板著臉的前輩,妳又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說不定大家都哈阿薰哈得要死。」
  或許是刻意的,立川呼吸荒亂地迫近薰。
  「別這樣,我不喜歡。」
  不過,立川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樣子,整個人趴到薰身上。
  「不是叫你別這樣了嗎!」
  薰冷不防地一巴掌打向立川下巴一帶,涼介因為聲音過大而嚇到,不由得挺起上身。
  「菊地哥你幫我說句話又會怎樣嚼?」
  薰一手推開立川,站起身來瞪視涼介。她的眼眶泛紅,落下淚來。涼介彷彿喉嚨裡塞滿了空氣,什麼也說不出口。「對不起。」立川向薰道歉。薰摸著頭髮,罵了一聲「豬頭!」就這麼走出房間。
  立川全身無力癱坐在榻榻米上,呻吟著:「啊——」
  「我又把事情搞砸了對吧?」
  「嗯。」
  「唉呀,我真是……」
  立川一臉垂頭喪氣,看著房間角落好一陣子。涼介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盯著手上的酒杯。
  「我傷害到她了對吧?」
  「大概吧。」
  「啊——我真是有夠蠢的。」
  立川使勁拍打自己的頭,發出空洞的聲響。涼介放下杯子說:「明天一起向她道歉吧。」「也對,」立川點點頭說,接著長長嘆了一口氣,拿出自己的棉被鋪好,用毛毯蓋住頭。
  「前輩,請你關燈喔。」
  立川在毛毯裡這麼要求。涼介收拾了酒杯,鋪好棉被後熄了燈躺下來。
  二樓薰的房間傳來節奏輕快的歌曲,大概是用她帶來的電腦播放的吧?涼介正這麼想著時,聽見了薰隨著音樂哼唱的聲音。
10日本京部、大阪、神戶一帶的通稱。


11
  明明沒有使用島內廣播,會長的指示卻好像傳遍了村子的每個角落。從隔天早上開始,施工狀況急遽轉變,每天都有十個以上的男眾來到工地,自行攜帶鐵鍬挖掘溝渠。
  原本就習慣對人低聲下氣的工頭,背駝得更低了;曹長出現在工地時,工頭的眼神幾乎沒有和他接觸。
  會長並不是口出威嚇之詞,但他會叮囑「道中大叔,你已經上年紀了,搬土工作就免了。」「寺前大叔今天一早就開始幫忙卸船上的貨,做到中午就回去休息吧!」之類的,說些乍聽之下滿懷對男眾的關心之情的話,使得工頭的立場猶如被吹到遠遠的碼頭般,更加無立足之地。
  工頭直盯著地上,也沒有要做什麼卻一逕往沒人的地方移動。另一方面,每當會長對男眾說了些什麼,男眾就喜形於色。負責郵務的登志男會來工地協助,有時候會長的兒子久朗也會到工地拿起鐵鍬幫忙。
  涼介三人每天都老老實實地工作。立川雖然會抱怨,但工作的手從沒停下來;薰也俐落地負責打雜,並且趁著空檔勤奮地四處拍照。
  但是,只要島上的男人始終在旁邊一起工作,就無法一直相安無事。有人看立川和涼介不順眼,也有人把菸蒂丟在剛挖好的洞裡。
  「喂,你搞什麼啊?菸蒂不要丟到裡面。」
  立川抬頭說道。大白天就喝酒喝到滿臉通紅的男人癟著嘴一臉不悅,是常與睦攪和在一起的其中一人。
  「反正都要再填起來,這種小事少囉嗦,臭小子。」
  「可是……」
  「你是領日薪的吧?還在唸書的毛頭小子。」
  「我又不是學生。」
  「那你是什麼?混吃等死嗎?」
  這時候年長的男眾出來打圓場,阻止醉漢鬧事,罵他:「要喝回去喝!」男人則醜態百出地回到村落。諸如此類的糾紛不時發生。
  雖然把這些人統稱為男眾,卻不能以偏概全認為他們全是一個樣。他們的個性大相逕庭。縱然有人會故意找涼介他們的碴,也有人會從旁勸阻;有人非常饒舌,也有人罕言寡語;有像登志男這樣只要眼神一交會就立刻湊過來的人,也有總是離群索居的人。

  涼介想要找的那個人——橋叔,正是屬於這個類型。
  詢問登志男姓橋田的人住在哪裡時,他說:「只有一個人姓橋田喔!」
  經常可以看到他落單的那個人……
  聽了登志男的話,涼介腦中浮現那個有著深刻皺紋、滿頭白髮的男人的臉,頓時感到不可置信。母親提起橋田這名字時,總說他是永遠懷抱希望的人。正因為是與親手結束自己生命的父親呈現對照的一個名字,所以在涼介的想像中,這個人的眼神應該散發出強烈的自信,帶著不屈不撓的堅毅。
  但是,涼介在工地看到的橋叔,眼神中從未出現這樣的韌性,或者應該說他給人的印象完全相反。總是從工地獨自回家的橋叔,背影看起來超過六十五歲,有時甚至散發出一種枯萎的孤寂感。
  真的是他嗎?
  涼介在挖掘溝渠之際,數次看著橋叔,但一句話也沒說出口,只是任由時間一天天過去。
  從幼年時便一直懷抱在內心的疑問非確認不可,為此涼介才來到這座島。經過以刀刃劃過胸膛的那一夜、了解自己的內心仍渴望活下去的此時此刻,不,應該說正因為是此時此刻,涼介更想知道那個答案。
  能給他答案的人,就只有橋叔了。
  但是,不論是開口詢問、聽對方給他的答案,或是交給對方收藏在背包底層的東西,對涼介而言都是極大的試煉。這幾件事一旦達成,或許就是離開這座島的時候了。
  然而,跨出這一步的時刻,比涼介預期的更早來臨,竟然就是在挖掘的溝渠貫通的那天。
  會長向大家宣布,雖然還未竣工,但是挖掘的溝渠貫通了,算是工程告一個段落,所以在銜接塑膠管以前,先各自帶食物來慶祝吧!於是中午過後,所有人都放下鐵鍬,在無人寺廟的院子裡鋪上防水布,舉辦慶功宴。
  不妙。涼介三人不由得繃緊神經,全神戒備。這一天除了睦之外,幾個性格粗暴的島民也都聚在一起喝酒。大家喝得滿臉通紅,不時覷著薰和立川,其中也有人大聲喊著:「戴鼻環的小妞,過來一起喝!」
  會長當然也保持警戒。為了方便掌控全局,他坐在宴席正中央,不停地向每個人夾棻勸酒,笑容滿面地說「你也喝」或是「你也很努力呀」之類的話。睦等人雖然不時發出怪聲,但在會長面前卻相當安分。
  事情的開端是民宿老闆搬來的大湯鍋。老闆把湯鍋放在會長旁的戶外瓦斯爐上,男眾全都喜不自勝,「不愧是慶功宴!」大家拍手叫好。這個火鍋大概是慶功宴的主棻吧。不過,隨著熱氣冒出,一股奇特的味道撲鼻而來。雖然可以說香味濃烈,但對有些人而言也可能是刺鼻的惡臭。有人可能覺得聞起來美味,但也有可能給人完全相反的印象。
  「這什麼火鍋啊?」
  立川好奇地拿著大碗看著涼介。薰也老實地說出感想:「好像有點臭。」
  「混帳!妳說什麼?」
  睦旁邊的男人破口大罵。薰翻了個白眼,聳了聳肩。
  喝了相當多酒的睦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著立川招手,「喂,蠢貨!」立川沒理他,睦卻又嚷著:「蠢貨,我在叫你。混帳!」說著把炸雞扔向立川。立川不禁臉色大變。
  「怎樣?」
  「你們嫌島上的食物臭嗎?」
  「喂,給我坐下!」
  會長雖然試圖制止睦,但這個大塊頭的漁夫並不理睬。
  「你們不敢吃pinza的肉嗎?」
  涼介也把大碗放下。立川瞪著睦,一臉不層地說:「啥?pinza?聽都沒聽過。」
  「這裡說的pinza就是山羊。」
  可能是想制止立川,會長這麼回答,但就在同時,睦又扔了一塊炸雞過來。
  「連pinza都沒聽過就來這座島嗎?你這小子有唸過書嗎?」
  「怎樣?想打架嗎?」
  滿肚子火的立川發出怒吼。
  「都給我住手!」
  會長雖然大吼,卻為時已晚。立川已經撲向睦,順著氣勢以臂膀的力量使勁狂揍睦的臉。睦也不甘示弱,雖然被打趴在地上,仍然掙扎著用頭猛撞立川。
  會長試圖抱住扭打成一團的兩人,卻被撞開而跌坐在地上。慢會長一步的工頭也介入兩人之間,沒想到冷不防被往後推,把整鍋羊肉鍋撞翻。頓時驚叫聲四起,好幾個人摔倒;湯鍋的熱氣大量冒上來,每個人都慌張地想逃離防水布,推擠之下接連絆倒,連炸雞、醬菜碟也滿天飛。會長怒吼著跌坐在地上。
  涼介拉住失控的立川。立川無法控制自己的手,胡亂拳打腳踢之下,不僅男眾,連涼介也挨了他好幾拳。睦同樣完全失控,緊抱住他腹部的橋叔,頭部被他左右連著狂毆好幾拳。等男眾用手從睦背後穿過他的腋下制住他時,橋叔已經半失去意識般倒在地上。
  慶功宴到此為止。民宿老闆和男眾壓制住仍在大聲吼刚、完全失控的立川,把他拖到小貨車上。薰也哭著一起坐上車斗,車子直接開下坡回去了。力大無比的睦則被五花大綁,像抬神轎一樣被扛到村落的什麼地方去。
  無人寺廟的院子裡遍地狼藉,防水布歪七扭八,食物散得到處都是。垂頭喪氣的會長坐在當中,登志男緊緊抱住郵包,發出「啊啊啊」的怪聲。涼介和橋叔都掩著臉癱坐在地上。
  幾個男眾回來後,先讓會長倚著肩膀,再幫登志男拭去髒汙,接著一行人彷彿簇擁著兩人般離開了無人寺廟。
  滿地散亂的食物中,只剩下涼介和橋叔。
  過了一會兒,橋叔先打破沉默:
  「我們兩個好像都被揍了。」
  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
  「你……有受傷嗎?」
  「不,我沒事。」
  橋叔顫抖著手在紙杯裡倒了酒之後遞給涼介。
  「真抱歉,讓你留下不愉快的回憶。」
  「不,我們……也有錯。」
  涼介被立川打中靠近眼睛的位置,半邊臉頰刺痛。他單手搗著臉,另一手接過紙杯。橋叔咕嚕一聲喝乾了酒,喃喃地說:「男人真蠢。」涼介點點頭,把橋叔倒給他的酒一口氣喝光。
  橋叔也用手搗著頭臉,在防水布上半爬著,把散落各處看似山羊肉的東西收到盤子裡。但肉要不是沾滿了沙子,就是被踩得稀巴爛,沒有一塊看起來還能入口。
  橋叔中途放棄挑撿那些肉,深深嘆了口氣。他放下盤子,看著涼介的臉。橋叔的眼眶濕潤,也沒拭去流到臉頰上的淚水,只是交互看著涼介和盤子上的肉。
  「真不甘心,」他說。
  涼介點點頭。橋叔抓起一片沾滿沙子的肉,用酒沖過之後放進口中,同時也遞了一片給涼介。涼介不由自主地接過來放進嘴裡。他的臉頰內側可能有裂傷,酒滲進傷口時微微感到刺痛。肉的味道則吃不太出來。
  「這是山上山羊的肉嗎?」涼介問道。
  橋叔搖搖頭,接著又嘆了一口氣,再次凝視著涼介的臉。
  「聽說你有事找我?」
  被橋叔冷不防這麼一問,涼介一下子答不出來。橋叔繼續說道:
  「登志男告訴我了,說打工的男人提到我的名字。他說不是長頭髮的那個,是你。」
  涼介重新在防水布上坐好。
  「請問,橋叔……你就是橋田宗一先生嗎?」
  是的。橋叔點點頭。
  「我叫菊地,菊地涼介。」
  橋叔慢慢張大了口,徐徐地吐出一口氣。他原本濕潤的眼睛大睜,直盯著涼介的臉,然後眼眶又逐漸盈滿了淚水。
  「你就是涼介。」
  「是的。」
  橋叔用手指擦了擦眼睛周圍,在防水布上正襟危坐。
  「已經長成大人了。」
  橋叔的聲音發顫,「為什麼沒有早一點找我……」
  為什麼呢?涼介自己也不清楚。
  「菊地的……你的父母,承蒙他們關照了。」
  橋叔低頭深深行了一個禮。
  涼介也向橋叔回禮。兩人片刻都說不出話來。他們甚至無法看著對方,視線落在滿是髒汙的防水布上。
  「令尊的事,真的很遺憾。」
  「嗯,」涼介看著翻倒的肉片回答。
  「事情發生了一段時間後,令堂告訴我的,那時我剛到這座島上開始生活不久。我一直把他視為好友,所以發生了那樣的事真的非常震撼。更何況你當時年紀還那麼小。」
  涼介默默地點頭。
  「那麼……令堂呢?」
  橋叔看著沒有回答的涼介,把話說得更完整。
  「令堂最近狀況如何?」
  「病死了。」
  「欸?」
  「已經一年了。」
  橋叔大大地倒吸一口氣。
  「據說發現問題時,已經太遲了。」
  「真的?」
  「是的。」
  橋叔嘶啞著聲音呻吟道:「怎麼會……」然後就那麼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接著他倒吸了幾次氣,靜靜地哭了起來。只聽得到他喉頭輕微震動的聲音。涼介也緊咬著唇。
  橋叔究竟哭了多久?涼介無法掌握確切的時間。聽著他壓抑的嗚咽聲,涼介感覺橋叔雖然近在身邊,卻又好像在距離他很遙遠的地方。像是要測量這不可解的距離般,涼介一句一句慢慢說道:
  「是偶然發現的,找工作的時候看到這座島的名字。以前經常聽母親提起。」
  「原來如此。」
  「所以我心想來這裡看看,或許能見到橋田先生……」
  「為了這個原因來這裡?」
  涼介無言地點點頭。
  大概是幾歲的事情呢?母親讓涼介看了照片。橋田宗一這個經常聽母親提起的名字,他獨自一人在離島生活的照片。母親說,這個人待在遠海的孤島,為了製作起司賭上自己的人生。
  即使面對年幼的涼介,母親的聲音仍然壓抑著某種情感。
  那位摯友在遙遠的離島上再度挑戰丈夫未竟的夢想。身為一個女人把這件事告訴兒子時的聲音。
  「宗一先生是一個永遠懷抱希望的人喔。」
  涼介在端坐著慟哭的橋叔身旁,想起母親昔日的聲音。
  「請問……」
  雖然覺得現在不是詢問那件事的時機,涼介依舊開了口。
  「橋叔……現在還在製作起司嗎?」
  橋叔像是突然被擊中要害似地看向涼介,隨即別開視線。
  「沒有,我現在是以捕魚為生。」
  橋叔以雙手拭去淚水,「明天傍晚……」他調整了一下呼吸之後說:「明天傍晚你有事嗎?」
  涼介好不容易可以正視橋叔的臉。橋叔挨了睦的拳頭而腫起的臉頰上,仍有淚水滑落。
  「工頭說應該沒什麼事。」
  「是嗎?那麼……」橋叔勉強擠出笑容,「我明天要去捕魚,其中會有沒辦法出售的魚,我打算用那些來下酒,還會招待其他客人。不嫌棄的話,你們幾個一起來喝兩杯好嗎?我也還有話想跟你說。」
  涼介點點頭。
  「橋叔,」
  「什麼事?」
  「我媽……」
  那些湧上胸口的回憶,讓涼介開不了口。最後他只說了一句「謝謝你」。橋叔再度以手掩面,垂下了頭。

12
  島的西側是和緩的斜坡,廣布了一大片蔗田。距離黃昏還有一段時間,整片蔗田的嫩葉在和煦陽光的照耀下,隨風輕輕搖曳。穿過這片燦爛景致後,就是橋叔的住處。
  橋叔的家是一棟平房建築,外觀質樸。庭院裡有一間木造的小屋,屋子前面繫著兩頭白色的動物,一旁另外有小小的一頭跳個不停。
  「pinza。」
  「我完了,牠們好可愛唷,怎麼辦?」
  山羊以金色的眼珠看著想接近的涼介和薰,像是絨毛玩偶般的小羊靜靜地躲在兩頭大山羊後面。
  橋叔一面搬運裝有漁獲的冰桶,一面出聲提醒:「小心一點,剛開始還很陌生的時候會被牠們攻擊。」橋叔話還沒說完,涼介的腰部已經遭到一擊。發現是山羊用頭頂他的瞬間,涼介已經往前摔倒了。薰尖叫了一聲,立刻後退。
  「勇猛的那一隻叫做剛,旁邊那隻叫花代。」
  橋叔拉開玻璃門,把桌子搬到草地上,開始準備宴席。涼介和薰一邊幫忙,卻無法不在意山羊。兩人戰戰兢兢地摸摸剛和花代,向小羊招手。有時才以為山羊願意乖乖讓兩人撫摸,牠們卻又轉身跳開。完全無法預測動向的生物。
  「我在山上也有看到。」
  「啊,那裡也有對吧?那些已經都變成野生的了。」
  涼介想起斑斑和那頭黑色的羊。
  「裡面也混有我曾經飼養的山羊後代喔。」
  「咦?橋叔放生的嗎?」
  第一次見到山羊的薰,正忙著用手機拍照。
  「嗯,就是在那個地方放生的。」
  「這隻小羊叫什麼名字呢?」
  聽到薰的問題,橋叔隔了一會兒才回答。
  「我沒有幫牠取名字。」
  「為什麼?牠全身軟綿綿的這麼可愛。橋叔,這隻小羊是公的還是母的?」
  橋叔沒有回答薰的問題,逕自走到廚房。薰伸出手,摸著小羊的頭說:「你也這麼想吧?至少希望有個名字吧?」小羊雖然一開始讓薰撫摸,卻又小聲地咩咩叫著,鑽回花代的身體下面,吸吮花代漲大如汽球的乳房。
  「那麼,我就擅自幫你取個名字好了,從今天開始你就叫做……培諾,怎麼樣?不管你是公的或母的都通用。」
  夕陽西下,庭院的草也染上一片金黃。此時桌上已經排滿了大盤佳餚,有雙帶鰺生魚片、綜合天婦羅、一整隻活龍蝦的料理。三人用熱水兌黑糖燒酎,先乾杯等著其他客人。
  橋叔指著天婦羅的盤子。
  「這是香匙天婦羅,香匙就是本島稱為軟絲的烏賊。做成生魚片雖然也很美味,不過你們先嘗嘗看這種吃法,可以直接用手抓來吃。」
  橋叔還沒說完,薰已經拿了一片天婦羅,沾了醬汁放入口中,隨即睜大眼睛。
  「哇塞,超讚。橋叔你好會做菜!」
  慢了薰一步的涼介,吃了之後表情也變了。前一天嘴巴內的傷口到現在還沒復原,但是香匙天婦羅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擴散開來,十分強烈,率直地令人感動。他雖然一直從事廚房工作,卻沒有吃過如此美味的烏賊。
  「確實好吃!」
  「立川真傻,這麼好吃的東西部吃不到。」
  立川自覺沒臉面對橋叔,所以在房裡蒙著毛毯大睡,不願出門。薰一面轉述立川的話,一面伸出筷子夾雙帶鰺及龍蝦來吃,然後連聲歡呼,同時大口喝著甘蔗製成的黑糖燒酎。臉上仍然微腫的兩個男人,也配合著薰的速度對酌。
  過了片刻之後,橋叔招待的客人從旱田路走過來。穿著深藏青色洋裝的吉門老師,以及不知為何也跟在後面的登志男。
  「啊,老師。登志男你也來了呀。」
  「那個那個……那個,你好。」
  橋叔正想介紹吉門老師給涼介和薰認識,卻發現雙方已經見過面,於是只說了一句「大家好好相處吧!」
  「聽說昨天不得了呢。」
  老師坐下來以後,一直注視著涼介。她的雙眸看起來依舊澄澈明亮,眼波流轉,映出夕陽下的天空。涼介只回了句「給大家添麻煩了」就避開視線,把冰塊加到杯子裡。坐在一旁的薰則形式化地道了歉:「都怪和我們一起的那個笨蛋,其的非常抱歉……」
  「那個那個那個,但是,那是睦他們不對呀,因為……」
  「登志男,那件事就別再提了。」
  被橋叔這麼一說,登志男圓睜著雙眼。老師彷彿是為了打圓場,突然說道:「對了,你們看。」然後抬起她穿著白色船形高跟鞋的腳。
  「平常沒有機會穿,所以今天好開心。因為橋叔說各位會來,所以就穿著新鞋子來了。」
  橋叔笑著拍手。
  「那個那個那個……那個,老師好像公主喔。」
  登志男鼻孔歙張,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他心情激動。
  「我來到這裡之後,一直都是穿著這個。」
  薰抬起穿著安全鞋的腳。老師又再次抬起她穿著船形高跟鞋的腳。
  「不過,妳應該不久就能回到本島了不是嗎?我可是待在沒有任何一條路面可以穿著這個走路的島上喔,妳了解我的心情嗎?必須在這種地方生活的女人心。」
  「確實如此,或許真的很辛苦。」
  兩個外表給人的感受南轅北轍的女人開始交談後,橋叔帶頭向大家舉杯。

  燃燒著地平線上薄雲的太陽已經沉沒。桌上放了一盞鹵素燈泡提燈。雖然是使用乾電池的提燈,卻已足夠提供桌邊充分的照明。
  以老師及薰為中心的宴席氣氛熱絡。
  登志男說的話都很奇妙,不時讓兩位女性笑到趴在桌上。
  「上一回笑得這麼開心,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老師說道。「真的嗎?」薰尖銳地反問,橋叔旋即像是為老師辯護般回答道。
  「她剛來島上時,一天到晚都哭哭啼啼的。」
  「因為我覺得要在這裡待上這麼多年,人生都白費了嘛。」
  「那個那個,老師很偉大唷。」
  登志男往前伸出酒杯,老師和他碰了一下杯子。
  「就跟你說我一點都不偉大。當時我死都不想待在這裡。」
  橋叔比了個捲魚線的動作,「所以我教她釣魚,因為她看起來非常孤單。」
  「可能是我一直站在堤防上看海的關係吧。」
  「沒錯,感覺妳的心完全不在這裡,好像就會那麼跳下海,所以我才出聲叫妳。」
  「因為,原本跟我有約定的人,一聽到我說要留在島上工作,就把我甩了呀。」
  「結婚對象?」
  涼介問道。老師點點頭。
  「後來,橋叔問我說要不要一起去釣魚?我那時並不認識橋叔,也從來沒有釣過魚,不過,總覺得這個大叔看起來也很孤單……我記得是傍晚對吧?在堤防上釣到藍圓鰺時好開心。」
  嗯嗯。橋叔點頭稱是。
  「老師膽子也很大,對我毫無戒心,回程時還搭我的便車到這裡喔。我們一起把釣來的藍圓鰺做成天婦羅吃掉了。後來她就迷上釣魚了。」
  「如果不是當時橋叔教我釣魚,我或許就在什麼地方哀嚎了。」
  老師附和著,但橋叔卻搖搖頭。
  「不過,妳並沒有那麼脆弱。島上的男人都被妳迷得團團轉。」
  「啊——沒那回事。」
  「這島上的男人都對老師很著迷,所以他們那些人的太太,對她評價都很差。」
  「哇,老師真是酷斃了!」
  對跟著起鬨的薰,老師連連搖手否認:「沒有沒有,沒那回事。」同時以求救的眼神看著涼介。涼介只是報以微笑,沒頭沒尾說了一句「不過……」就噤口不言。兩位女性同時追問:「不過什麼?」涼介還是不發一語,接著突然站了起來。
  「真是的!我去幫花代擠奶。」
  老師說著也站起身來,踉踉艙艙地往羊舍走去。兩頭羊可能都已經很習慣她了,立刻湊了過來。橋叔雖然叨唸著「不要在醉醺醺的時候擠羊奶」,卻仍然拿出金屬盆以及消毒用的酒精噴霧罐。他先把酒精噴在金屬盆內殺菌,接著也噴了噴老師的手。
  「要是混入雜菌,羊奶馬上就會變質。」
  橋叔邊向站在不遠處的涼介和薰說明,邊以指尖撫弄花代的臀部。花代似乎很舒服地啼叫著,尿液滴滴答答地流出來。
  「這麼一來就容易擠出羊奶。」
  「以身體的比例來說,牠的乳房還真大呢。」
  在開始拍照的薰面前,橋叔擦拭著花代的乳頭。
  「因為牠今年產下兩頭小羊。不過,能夠取得的乳汁,只有牛的二十分之一喔。」
  「也就是說,我一定是花代的二十分之一以下,所以不到牛的四百分之一對吧?」
  老師說完一番奇妙的謙遜之詞後,慢慢擠著花代的乳房。乳汁如一條白線般斜斜噴出,弄濕了草叢。橋叔移動了一下盆子,接住羊奶。
  「那個那個……今天要做優格嗎?還是直接喝?」
  面對拿起杯子的登志男,橋叔喃喃地說:「真不想做麻煩的事哪。」
  「先讓我們直接這麼喝吧!」
  「也對,今天還有東京來的人。」
  正在擠奶的老師和橋叔似乎已經決定好羊奶的使用方式。這時候盆子裡的羊奶不斷地增加。
  「小羊的量也要留給牠才行。」過了不久,老師這麼說,同時停止搓揉花代的乳房。薰因此自然而然說出命名的事。
  「這隻小羊叫培諾喔。」
  橋叔看著薰的臉。
  「因為橋叔你說牠還沒有名字,所以我剛剛幫牠取的,叫牠培諾。我不知道牠是公的還是母的,不過這個名字應該不管公母都……」
  「妳幫牠取名字了?」
  從橋叔的語氣中聽得出他的不知所措。老師也輕輕「啊」了一聲抬起頭,從花代腹部下方站起身來。小羊立即飛奔過去,重新搶回剛剛被人類占據的母親乳房,用力吸吮著花代的乳頭。
  「取名字了啊?」
  橋叔一邊拿著裝了羊奶的盆子往桌子那邊走,一邊重複呢喃著:「這樣啊,取了名字啊。」現場的氣氛明顯起了變化。薰走到涼介旁邊,小聲地說:「我是不是闖了什麼禍?」
  「抱歉,沒有事先告訴您一聲就幫牠取名字。」
  登志男戳了戳涼介的腰際。
  「那個那個……那個,不能幫牠取名字啦。」
  「算了,名字的事情等一下再說……好嗎?先喝看看這個,」橋叔說。
  所有人都回到桌旁。橋叔拿起盆子,把剛剛從花代身上擠出的奶倒進每個人的杯子裡。光看外觀感覺就比牛奶更濃郁。
  「有人覺得有腥羶味,可以說是各有所好吧。」
  儘管橋叔一再催促,涼介仍然盯著玻璃杯中的羊奶。與其說那是白色的物體,不如說它就是白色本身。
  母親曾經告訴過涼介,說他很小的時候喝過羊奶,但他並沒有這段記憶。父親過世以後,一切都變了:從他懂事時開始,涼介就和母親兩人過著不斷搬家的生活。
  涼介把杯子拿近嘴邊,輕輕啜了一口。確實是帶有些微個性的氣味。與其說是腥羶味,更像青草散發出的香氣,令人有些懷念,但卻又像是初次接觸的味道一般。
  他將羊奶含在口中,慢慢地品嘗。乳品不是喝的飲料,而是必須咀嚼品嘗的食物,涼介在廚房工作時曾有人這麼跟他說過。而花代的羊奶就如這句話說的,有種沉甸甸的質感,甘美濃厚的味道在口中緩緩擴散。
  「哇!」薰尖叫出聲。
  涼介和薰四目相接,情不自禁地點點頭。
  「這會令人上癮的,因為是貨真價實的母乳。」
  聽到橋叔這麼說,老師也頷首表示贊同。「尤其花代真的特別優秀,」她說道,視線投向羊舍的方向。
  「用這個羊奶做的優格真的很棒喔。」
  「那個那個,我最喜歡了。」
  「今天就這麼放著也會變質,橫豎要做優格,我明天就送到民宿吧。」
  橋叔對涼介和薰這麼一說,老師舉起手來。
  「我也要。橋叔特製的優格特別好吃。」
  「不不,不是因為我的技術,是因為花代是頭很棒的山羊。牠是撒能山羊,屬於乳用山羊。」
  「乳用?」
  薰偏著頭問道。
  「是的,是人類為了取得羊奶反覆改良的品種,所以……」
  唉,真傷腦筋。橋叔嘟噥著。
  「涼介你們取了名字的那隻小羊,呃,叫做皮諾是嗎?」
  「是培諾……」
  對不起,是我自作主張。薰再次道歉。
  「沒關係。牠是公羊。雖然是乳用山羊,但因為是公的,所以無法利用。繁殖用的只需要剛一頭就夠了,所以昨天的慶功宴用掉一頭,不久之後牠也會被宰殺。買主也已經確定了……是會長。」
  「宰殺?」
  涼介回頭看了看羊舍。
  「殺來吃。」
  雪白色的小小生物正貼近花代的乳房,毛絨絨有如玩具般的小生命吸吮著乳汁,眼中閃爍著金色的光芒。
  「可是……咦?昨天的慶功宴?」
  薰翻著白眼。
  「就是打架弄翻的那一鍋啊。那鍋肉就是花代生下的小羊。」
  「就是我也吃了一口的那個?」
  涼介張大嘴巴看著橋叔。
  「這是島上的傳統。」
  「牠也一樣?」
  涼介指著培諾。是的,沒錯。橋叔點點頭。
  「討厭……」
  薰兩手抱頭,嘴巴扭曲著。
  「原本山羊在這座島上只有食用一途,不過橋叔來了以後,開始進行乳製品生產的實驗。他想說是不是能用牛或山羊的乳汁製作優格或起司。」
  老師彷彿是為橋叔辯解般說明。不過,橋叔連連揮手否認。
  「不,完全成不了氣候。要做成起司獲利是一條非常漫長的道路。會長感到很失望。到頭來,現在山羊還是當做肉羊用,所以昨天整鍋肉浪費掉了真的令人很不甘心。我想就算是會長也是同樣的心情。」
  「那個那個那個,我也很不甘心喔!」
  登志男在一旁用力點頭。
  「負責宰殺的是民宿的老爹,會長很少動手。不過,花代生下牠以後,都是我在照顧,沒想到竟然發生那種事……」
  橋叔凝視著正在吸吮花代乳汁的培諾。
  「在島上過日子……在都市中不懂也無所謂的事情,換句話說就是原本由其他人代為處理的事,全都必須親力親為才行,這實在很痛苦。所謂回到人類活下去的原點,說起來其實相當殘酷。」
  「這樣啊,並不輕鬆呢。」
  薰注視著玻璃杯中的羊奶,大大嘆了一口氣。
  「那個那個……那個或許不輕鬆吧。我也有,很痛苦的時候。」
  老師插嘴說道:「確實不輕鬆呢。登志男曾經離開島上然後再回來,而且一個人努力負責郵差的工作。」
  「對,那個……我曾經離開島上,不過,那裡也很辛苦,所以我又回來了。那個,不管哪裡都很辛苦啊,嘖。」
  「這座島充滿這樣的人喔。離島未必就是天堂,說起來反而完全相反,簡直就是把所有落魄潦倒的人匯集起來的人類圖鑑。」
  「就拿橋叔來說吧,他為了這個島竭盡心力製作起司,但是島上卻沒有人協助他。」
  橋叔把食指貼上唇邊,示意老師別再說下去。
  「算了,用山羊的乳汁來製作起司,就某個層面而言,破壞了這裡原有的規矩……原本就不容易。而且,利用產乳量少的山羊製作起司本身就不可能。雖然也教過大家用牛奶製作,但每個人都說太麻煩就不做了。現在島上的牛全是肉牛。」
  橋叔繼續說道:
  「小山羊確實很可愛,可能的話,我也希望就這麼讓牠長大。但是,這次生下來的兩頭會長都買下來了。新的蓄水池開始能夠輸送水的時候,可能就會在集會所舉辦慶功宴吧。島上的男眾出了相當多力,所以如果不是用在那個時候,就是用在會長兒子的元服儀式時吧。不論哪一種狀況,這頭小羊都會落得最近就要被宰殺的命運,所以我才沒有幫牠取名字。一旦取了名字,就會從食用的山羊,變成……變成有生命的家族成員了。」
  唉……薰垂頭喪氣。涼介也不發一語,看著低下頭的薰。
  「不過,培諾真是個好名字。」
  橋叔彷彿要為薰打氣般這麼說。老師和登志男隨即轉過頭看著羊舍。
  「果然只要叫過一次名字,就覺得牠叫培諾了呢。」
  「我實在很沒用。」
  橋叔喝乾杯子裡的燒酎,所有人都沉默著。
  老師率先打破沉默,她以一句「以前我一直都沒請教過您……」開了話頭,「橋叔是在什麼地方第一次接觸到契福瑞(Chevre)的?」
  咦?橋叔的臉瞬間變得僵硬。
  「就是契福瑞呀,法文指的是山羊奶起司……」
  「不,這個我當然曉得。」
  橋叔打斷老師的話。他的眼神在空中游移,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狼狽。究竟怎麼了?薰和老師面面相覷。橋叔或許對這樣的氣氛更覺得尷尬,沉默了一會兒以後,繼續說明。
  「山羊,嗯,包括使用山羊奶製作的起司,叫做契福瑞。不,那個……其實,」
  說到這裡,橋叔調整坐姿面對著涼介。涼介刻意避開橋叔的眼神,注視手上玻璃杯映出的光澤。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和友人發誓一起成為酪農,法文叫做fermier。我曾經有過擁抱這種夢想的時代。我的好友那時已經結婚,並且有一個小孩。我們兩個人借了一大筆錢,搬到信州(註11)去住。為了實現夢想,我和好友以及他的妻子三個人曾經一起努力過。然而,最後我們還是不歡而散、分道揚鑣了。然後……經過一些轉折,我輾轉來到這座岛上。」
  是喔——老師和薰發出佩服的讚嘆。「說到人生,實在是難以預料呢。」薰在杯子內倒入燒酎,老師又繼續剛剛的話題。
  「那麼,橋叔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製作契福瑞的嗎?」
  橋叔看看發問的老師,然後又看看沉默地聆聽的涼介。
  「我們一開始的目標就不是用牛奶製作起司,而是用山羊奶,這是法國酪農的做法。我們想嘗試去做大型乳業製造廠做不到的事情。而且,如果能製作出品質優良的產品,價格和味道會截然不同。契福瑞是高級品,我們原本以為喜歡這種起司的日本人應該會逐漸增加,沒想到……竟然以失敗收場。」
  涼介悄悄抬起頭,橋叔再次凝視著他。
  「和友人不歡而散是我的失敗,想在這個島上做起司終究還是失敗。我的人生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不論做什麼都一敗塗地。」
  「橋叔在胡說什麼?我可是很依賴你的唷。」
  老師語氣微瞋。登志男也以勸戒的口吻說:「那個,不可以這麼說喔。」
  「不,失敗了就是失敗了。」
  沉重如暗影般的笑容浮現在橋叔的臉龐上。他再次看向涼介。
  漆黑的蔗田中傳來嫩葉沙沙的聲響,帶著濕氣的晚風緊跟在後,吹了過來。
11即日本長野縣,位於日本本州中部。長野縣縣內有許多海拔兩千公尺以上的高山,全縣地勢偏高,溫度偏低,氣候乾爽,適合畜牧業的發展。


13
  與新水道相關的所有工程,在一星期後結束。和竣工儀式一起舉辦的慶功宴在集會所正式舉行。原本涼介和薰很擔心是不是會拿出培諾的羊肉鍋來慶祝,但由於之前在寺廟的院子裡發生過糾紛,所以這次只有準備酒和菜餚等形式上的東西。不過,那一天找碴挑釁的睦不在島上。
  睦遭遇到天外飛來的橫禍:他飼養的肉牛跑出牛舍後暴走,他為了壓制住牛導致肩膀脫臼。在集會所緊急處置後,睦被人用漁船送到R市。據說睦四處張揚說有人故意解開繫牛的繩子,牛舍的鎖也被人打開了。雖然會長斥責他老是整天喝酒才會發生這種事,不過島民還是集合起來,試圖找出犯人。
  慶功宴上,立川安分地待在集會所的角落,靜靜地喝著酒。他和橋叔握了手,又和登志男聊了些什麼彼此笑了起來。涼介也差不多。他和薰、立川一起拍了合照,向橋叔及工頭致謝,然後和稍晚匆忙趕來的吉門老師握了手。那是因為老師主動伸出手說:「改天再來島上喔。」
  隔天有定期船。必須修理舊水道的工頭留下,涼介等三名臨時工則排定搭這一班船回去。
  夜裡,三個人趴在棉被上,枕頭邊有燒酎的瓶子。他們各自拿著杯子小口地喝著酒,一面回顧整整兩個月挖掘溝渠的工程。
  立川雖然道歉說「給你們添麻煩了」,卻又發著牢騷,以哽咽的聲音說:「到頭來我究竟是來這裡幹什麼啊。」薰先說了句「我覺得好像來了好久」,緊接著又補上一句:「不過,離開之前培諾沒有被殺掉實在太好了。」
  「阿薰不是很好嗎?妳在這裡拍了那麼多照片,回東京之後也有要做的事吧?哪像我,什麼都沒有唷。沒學歷也沒錢,最近甚至連臨時的工作也找不到。前輩也一樣吧?以年齡來說不妙啊。」
  立川反覆說著「不妙、不妙」。涼介聽著他們的牢騷,猶豫著該在什麼時候告訴他們自己的決定。知道橋叔的生活狀況後,涼介的內心起了很大的變化。要說只能趁現在了。涼介喝了一口燒酎,輕輕把杯子放下。
  「抱歉,我不跟你們回東京。」
  咦?立川抬起頭。薰也驚訝地動了一下身體。
  「我不回去。明天我不上船。」
  「你要幫忙工頭的工程嗎?」
  薰伸長了脖子看著涼介。立川則湊過來問:「什麼什麼?」
  「我有想做的事,所以想在這裡再待一段時間。」
  「如果是為了那個女老師,勸你最好不要喔。」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薰會這麼說,不過涼介搖搖頭否認:「不是的。」
  「可是,前輩你有錢嗎?也必須找住的地方吧。」
  立川立刻點出具體的現實問題。
  「這些都還沒確定。」
  「在胡說八道什麼啦,前輩你這個悶葫蘆!」
  立川驚訝地笑了出來,接著又趴回被子上。他啜飲著燒酎,眼裡閃爍著一絲光芒。「真有意思,」立川一個人興致高昂地說著。
  「菊地哥你怎麼了?先回去東京,想好該有的計劃再來不是比較好嗎?」薰滿臉擔憂。
  「而且……你要在這裡幹嘛?前輩。」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我說有想做的事的確是真的,不過現在……」
  「到底是怎樣啦?」
  立川「嘖」了一聲,翻過身看著天花板,薰也轉身仰躺著。過了一會兒,立川開口問:
  「我說前輩,我知道不該問你這件事……」
  「什麼事?」
  「你是不是……內心曾經受過什麼傷?」
  涼介抬起頭,凝視著立川。
  「嗯……算是吧。」
  「那個傷,你是想治好它,還是想忘了它?」
  咦?薰瞇起眼睛。
  「沒想到你偶爾也會說出有深度的話嘛。」
  「我不懂有沒有深度,不過想治好還是想忘掉,做法肯定不同喔。前輩,我呢,從定時制高中輟學,一天到晚不務正業,現在確實是個笨蛋,不過,唸小學的時候我可是很用功的。」
  「我從來都不認為你是笨蛋,」涼介說。
  薰彷彿是為了補充涼介的說明般,繼續補了一句。
  「就是嘛,你不是笨蛋,是豬頭。」
  「沒關係啦,你們不用安慰我,我心裡清楚得很。」
  立川用臉壓住枕頭,吐了長長一口氣。
  「我爸媽在我小學畢業以前離婚了。老哥跟著我媽,我也想跟他們一起,但老媽說養不起兩個孩子,所以我只好跟老爸一起生活。不久後,老爸的新老婆就來到家裡,我這就有了新媽媽。總覺得很多事都變得很麻煩。新媽媽生了小孩,我在家裡失去了容身之處,做什麼事都不順利,書也完全沒在唸。所以呢,只要有人隨口跟我提到學校或是學歷什麼的,我就會很火大。我知道別人一定認為,反正還不是你沒好好努力什麼的。不過,那是父母都在、家庭健全的傢伙在說的,我在重要的時期有家卻歸不得……哪有什麼唸書的機會?」
  立川並未看著涼介及薰,繼續說道:
  「可是啊,我也很討厭為了這種事火冒三丈的自己,所以我心想,乾脆把過去的事都當做一坨屎,把那些日子全忘記就好丁嘛,所以就一直過著輕率放蕩的生活,一半帶著遊戲人間的心情……結果,完全不行。以那種心態隨波逐流,結果什麼也沒變,沒有一點真實感,無法感受到自己真正活著,所以永遠在意著過去的事情。不過……我畢竟也是人,不應該就一直這麼下去。我希望活得更有真實感,就算可能因此要了我的命也無所謂。不,應該說那樣的話還比較好。這樣的話,我的傷口一定能夠痊癒。」
  薰用力地點頭,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立川,既然你這麼清楚,就一定能夠往前邁進不是嗎?」
  「可是,不知道是目光短淺還是什麼的,我不像前輩,我根本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
  涼介一直凝視著立川的側臉,然後低聲說了聲「謝謝」。
  立川沒再說什麼,在三個杯子裡分別倒了燒酎。
  「我來這裡以前,會遇到過很令我厭惡的事。」
  這次輪到薰看著手中的酒杯,開口說道。
  「好幾次都想一死了之。」
  「咦?怎麼都沒聽妳說過?」
  立川翻過身子正想靠近薰時,薰伸手制止,「別靠過來。」
  「因為那件事牽涉到男人,這輩子想治好應該是不可能了。總之,我想忘了一切。當時心想男人最好全都死光算了。所以很抱歉,我對男人還是有抗拒感。」
  「發生什麼事?是對方霸王硬上弓嗎?」
  「不要問啦,豬頭!」
  薰瞪著立川。
  「好過分,人家是擔心妳耶。」
  「所以……以前我也沒穿這麼多鼻環。因為發生余自己很痛苦的事,我心想絕對不能向痛苦認輸。我是以這樣的心情去挑戰的。這個也一樣。」
  薰露出手臂上的玫瑰刺青。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玫瑰,我只不過想證明那些痛根本不算什麼。」
  「什麼嘛,大家都慘兮兮的。」
  立川又轉過身來面對涼介,似乎期待他能說些什麼,但涼介依舊默不作聲。
  「前輩還是什麼都不告訴我們嗎?你這個悶葫蘆。」
  「抱歉,我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不過,你下定很大的決心是吧?」
  涼介對薰點點頭,仍舊不發一語,用手指壓著額頭。
  「真有意思,這麼沒用的人,打算做什麼?我就暫時奉陪好了。」立川說道。
  什麼?涼介看著立川的臉。

  隔天一早,涼介等人告訴來發給他們船票的工頭,說他們不打算回去。工頭一臉狼狽,令人同情。他趴在餐廳桌上,擺出一副全身虛脫的樣子。
  「能不能拜託你們回東京?我和會長還有另一層關係。」
  工頭以極為憔悴的表情看著三人。
  「你們是沒像之前來的那批人,因為嗑藥而出現精神恍惚的狀況。不過,和島民幹架,甚至連牛都暴走……還是讓我捏了一把冷汗。好不容易工程結束了,我以為能夠喘息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涼介默默低頭致歉,立川和薰隨即也跟進。
  「既然這樣,你們先回去本島一次再來好嗎?如果你們就這麼留下來,就變成我的責任了。我也有我的立場要顧。」
  「真的很抱歉。」
  「你們打工的費用也是直接匯到帳戶裡,現在沒辦法給你們現金。你們一直待在這裡也不是辦法吧?這裡連一台提款機都沒有。」
  涼介再度重複了一次「真的很抱歉」。
  「該不會是為了那個女老師吧?」
  「不是。」
  「如果是為了那個女的,我勸你最好死了這條心。那個女的過去不知道用甜言蜜語騙了多少人。最近連會長的兒子也魂不守舍的,成天在那個女人身邊打轉。不過啊,都是被那個女人引誘的。」
  薰一副「你看我說的沒錯吧」的表情瞅了涼介一眼。
  涼介回看了工頭一眼,斷然地搖搖頭。
  「不,因為我有想做的事。」
  「你們兩個也不回去嗎?」
  工頭分別注視著立川和薰。事出突然所以兩人也解釋不清,只能曖昧地回答「嗯」、「是啊」。
  工頭哭喪著臉,探出身子。
  「那個,果然……你們是自己想挑戰看看嗎?探索自我之類的?」
  可能是再也壓抑不住情緒,工頭的胸部及肩膀上下搖晃著。
  「既然這樣就獨立自主呀,探索自我是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的人才有資格說的吧?怎麼辦,這個票?不上船全都白白浪費了不是嗎?」
  工頭拿著三人的船票,手顫抖著。
  「你啊……從剛剛就一直說些沒出息的話,真不像樣。」
  在廚房準備早餐的婦人突然開口。
  工頭愈來愈沮喪。
  「說什麼獨立自主!你自己一天到晚遊手好閒,欠了一屁股債。只因為你是會長的外甥,所以才能在這裡工作不是嗎?說是工頭,也只有他們這些人才叫你工頭不是嗎?島上有哪個人叫你工頭嗎?他們因為在這裡有想做的事,覺得有意思,所以想留下來不是嗎?你不就是為了找這樣的人才去本島招募臨時工的?結果以前有誰留下來過嗎?有哪個年輕人願意留在這個島上嗎?或許這是什麼緣分也說不定,你就幫幫他們吧!」
  婦人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往涼介等人的方向看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露出笑容。工頭就像溺死前的鯉魚般,張開口期期艾艾地說:
  「既然這樣,就得和會長商量。我也無能為力。」
  果然還是不能無視島上的頭子,涼介心中一陣苦悶。意外地,連婦人也點頭說:「也對,不先跟會長商量不行。」
  「為什麼一定要會長決定才行?」
  立川似乎也和涼介有同樣的疑問。工頭再度浮現一副快要窒息的神情。婦人眼中瞬間閃過一絲光芒。
  「想待在島上,就得先記住這件事。像我哥只是臉臭了一點就被會長誤解,他也曾經有過被欺負,或者說是被排擠的時期喔。」
  走廊傳來「少囉唆」的吼聲,門隨即被打開,民宿老闆探頭進來。
  「你們說想留在這裡嗎?」
  「是的。」
  「還是算了吧,這裡不是年輕人待的地方。」
  老闆說完用力關上門,發出腳步聲離開了。
  工頭雙手抱頭,婦人也撫著白髮陷入沉思。
  「找到住處以前,請讓我們待在這裡。」
  婦人抬起眼角看著涼介。
  「可以是可以,要是沒找到呢?」
  「到時候不能在這裡工作嗎?」
  「你說這裡,是指我家?」
  看到涼介點頭,工頭的臉也扭曲了。
  婦人盯著涼介,以不帶感情的聲音說:
  「這裡是只有工程期間才供餐的民宿喔,平常又不可能有觀光客來,等於沒在營業。我沒能力雇人,更何況一次來三個。」
  涼介垂下眼簾。
  「那就只好露營了。」
  立川這麼嘟噥著,薰立即一臉喜不自勝地說:「露營不錯啊。」


14
  會長家的客廳裡擺設著彎彎曲曲的木製雕塑品,似乎是以細葉榕雕塑而成的作品。涼介雖然對藝術沒有研究,卻覺得一旁擺設的木雕七福神(註12)破壞了客廳整體的氣氛。
  「真傷腦筋。」
  會長垂著粗眉噘起嘴,滿臉苦惱。三個人在他面前只能乖乖聽他說教。
  「我想你們也知道,島上的生活和你們想像中那種電影裡的世界完全不一樣。」
  「不過,島上的人口能增加就是好事吧?」
  立川一插嘴,會長立刻揚起嘴角笑了起來。
  「沒錯,所以只要是和本島有關的工作,過去都是從本島找年輕人來做臨時工。我想其中或許有人會喜歡這座島。」
  「既然這樣,我們自願說要留下來,不是一件好事嗎?」
  「這也必須是島民希望對方留下來才算數。這兩個月以來,我們一直都在觀察你們是不是適合留下來。」
  「觀察?」
  薰和立川同時間道。
  「我個人並不會特別討厭你們,不過……我就直說吧!沒有一個島民希望你們留下來。換句話說,你們和島民之間不會有兩情相悅的情況發生。要是有島民想娶妳當老婆,自然另當別論。」
  被會長盯著看的薰皺起鼻子。
  「何況……還發生了睦養的牛突然發狂的騷動。雖然那件事因為他使出蠻力搞到脫臼把牛給制伏了,但萬一有小孩被牛拉著跑,你們想想看,那可是會出人命的。島上發生這樣的事,仔細一想,當然令人憂心。」
  「你是說那是我們幹的嗎?」
  立川翻著白眼。
  「我不知道。那件事,只要當事人不說,誰也不會知道。只不過,確實有人認為是你們搞的鬼。在這樣的氣氛下,你們留在島上,就有點像天空中飄著一朵烏雲,或者說是不合季節的颱風即將來襲的感覺……唉,具傷腦筋。如果單純來這裡玩當然很歡迎,但是在這裡住下來,被你們以自己的作風攪亂的話就麻煩了。島也有島的規矩,這裡有這裡的體制,因為大家都能遵守,所以這麼小的島才能維持到現在。你們如果沒辦法找到工作,難道打算待在這裡,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嗎?你們有老死在這裡的覺悟嗎?」
  三個人一句話都沒回。
  「菊地先生,」會長衝著涼介問道:「你已經打點好要住哪裡了嗎?」
  涼介偏著頭,仍然沉默不語。這時畲長太太剛好端了茶點出現。
  「我老公並不是討厭你們,而是認為你們會很辛苦,所以先把醜話都說盡了。他這人個性單純,就跟加拉巴哥群島(註13)的稀有保育動物一樣。」
  「少囉唆!」
  會長太太「喔」了一聲,離開之前又補了一句:
  「希望你們重新考慮也是為你們著想喲。」
  「不是叫妳少囉唆嗎?」
  薰瞪著對太太咆哮的會長。
  「反權力、反家暴。我可不會因為痛苦就退縮。」
  什麼?會長看著薰的臉,大概是不懂薰的意思吧?立川則毫不客氣地撕開茶點的袋口,拿出看似黑糖菓子的點心放入口中。
  「反正,總是有辦法的,」立川說。
  「真是這樣就好了……」
  會長挑了挑濃眉。
  「總之,隨你們便,年輕人不到世界各地闖闖也不行。在這裡看是要露營還是怎樣,隨你們待到滿意為止,然後就去別的地方吧!要到歐洲還是美國都儘管去闖。青春一晃眼就過了,可不能白白浪費了。」
  涼介三人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看著七福神。
12日本信仰中被認為會帶來循氣和財運的七尊神明,一般指的是惠比壽、大黑天、毘沙門天、壽老人、福祿壽、辯才天、布袋七尊福神。
13位於太平洋東部、接近赤道的火山群島。島上有許多世界獨有的珍禽異獸,被喻為「物種起源的演化實驗室」。


15
  隔天,涼介前往安布里岳。他想去看斑斑。他有預感,只要能和森林的動物再見面,就能更加確認此刻的心情。
  應該交給橋叔的東西,現在仍收在涼介的背包裡。想問橋叔的問題也深藏在心中。來到這座島原本的目的連一個也沒達成。
  涼介穿過無人寺廟,進入登山道,經過立川用小石頭丟的細葉榕旁。埋設塑膠管處的泥土呈帶狀變了色,在哪個地方如何汗流浹背地工作、男眾對他說了什麼話語,這些事全都一一浮現在涼介的腦海裡。
  走到蓄水池旁時,他停下腳步。
  「這是爸爸做的水道喔。」
  那裡有個單手裹著三角巾的男人,他的臉上有擦傷的痕跡。
  是睦。他的身邊跟著一個小女孩,是之前和涼介一起走過這裡、吉門老師班上其中一個孩子。
  涼介立刻低頭敬了個禮。
  睡微微張開嘴巴,然後問道:「為什麼你還在?」
  涼介沒有回答,迅速通過。
  他一邊撥開雜草一邊爬上斜坡。
  睦的女兒顯然很不安。涼介也感染了同樣的心情。就算是性情暴烈的睦,在女兒面前也是一臉為人父親的神情,但他在看到涼介的瞬間臉色驟然大變,結果使那麼小的孩子不知如何是好。
  涼介再次感受到留在島上的艱難。一旦與島民為敵,在這裡一天也待不下去,這就是島上的生活。
  涼介繼續爬上斜坡。
  他朝著男坡和女坡分界點的方向走,來到坡度陡升的地方。他的呼吸變得急促,額頭不斷冒汗。這時和他初次登上這裡的季節不同,據說即將進入梅雨季,日曬強烈宛如盛夏。涼介稍微往上爬以後,調整了呼吸打算再往上走。
  男坡和女坡的分界處雜草叢生,覆蓋住整個路面。他毫不猶豫走向左側,這一邊是和緩的小徑持續延伸的女坡。涼介一面穿過鋪天蓋地而來的森林,數次回頭看向後方。
  斜坡下方茂密的樹叢搖曳著。大概是牠們藏身在其中吧?又或者只是風的緣故。
  小徑沿著山腰蜿蜒而上,斜坡上樹林密生,略顯昏暗。幾十公尺前的林間有個空隙,炙熱的陽光從那裡穿透進來,耀眼奪目,彷若通往另一個世界般閃閃發光。
  「喂,你站住!」
  突然有人喊住他。
  涼介回頭一看,不知何時,睦竟然已經來到他身後。睦綁著三角巾的手臂晃動著,臉色大變疾奔而來。
  涼介照他說的停下腳步。
  「臭小子!」
  要逃就趁現在的念頭在他內心騷動著,不過,他從來不會招惹睦生氣過,這樣的想法,留住了他遲疑的腳步。
  睦跑了過來。涼介張望了一下睦的背後,確認小女孩是不是跟著。或許睦已經交代她先回家了,沒看到小女孩的身影。
  「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睦冷不防一把抓住涼介的胸口,雖然只是單手搖晃著涼介,仍然力大無窮。涼介上衣的鈕扣因而被扯落。
  涼介退後一步,睦卻往前跨出更大一步。一張傷痕累累的臉往他逼近。
  「放開牛的,就是你們吧!」
  涼介雖然覺得必須澄清,卻發不出聲音,甚至摔了一跤跌坐在地上。睦踹了他一腳。
  「我什麼也沒做!」
  涼介緊抓住睦正要再踹下去的腳喊道。
  「除了你們還有誰?」
  這一回是腰側被踹,涼介滾落在草地上。
  涼介發出不成聲的叫喊,往睦的腰部一撞。睦為了避開而跌在登山道上,但立即翻身站了起來,單手揮拳毆打東倒西歪的涼介。涼介的下巴挨中一拳。他按著臉蹲下身來。
  「你要是來真的,我絕對奉陪到底!」睦大吼。
  「住手!」
  涼介一邊喊叫,一邊撿起路旁的石頭。彷彿有什麼東西往他的咽喉底部迫近般,他的呼吸變得短而急促。睦原本還要再衝過來揍他,卻因為注意到他手中握有石頭,瞬間停止了動作。
  涼介趁著睦遲疑的瞬間轉身跑走。儘管睦在他背後不斷咆哮,他仍然沒有停下腳步。涼介在微暗的登山道上飛奔,朝前方陽光灑落的林間空隙而去。
  「喂,你給我站住!」
  睦追了上來,涼介使盡全力地跑。
  登山道往山頂連綿而上,彷彿爬上右側斜坡般延伸出去,坡度更為陡峭。就這麼一直跑下去,或許可以拉開和睦之間的距離吧?不過,睦一定會追過來,往無處可逃的山頂追過來。
  進入充滿陽光的林間空隙的瞬間,涼介朝左側斜坡下方鬱鬱蒼蒼的森林一躍而下。樹枝打中涼介的頭和臉,雜草絆住他的腳;黑暗中,涼介突然被樹枝擊中胸部,樹枝啪地應聲斷裂,四處飛散。雜草叢整片覆蓋住斜坡,使他看不清地勢。當他發現大事不妙時已經一個倒栽蔥摔下去,沿著斜坡滾落;他的膝蓋撞到某個堅硬的物體,疼痛傳遞全身,但他的身體仍繼續滾落,沿著草叢、灌木叢一路往下。涼介的眼前一片昏暗。他試圍掙扎,手腳卻不聽使喚;他不停往下墜,樹叢和林蔭透出的陽光,宛如萬花筒般在他腦中旋轉。
  「咚」地一聲他像是被扔到地上。
  無止境的墜落終於停止。
  他的眼前有無數的枝葉及藤蔓,再往前則是被葉片切割成碎片的晴空。
  只稱遲了片刻,許多不同的物體從天而降。
  樹葉、枝橙、彎彎曲曲的藤蔓。
  涼介還沒調整好凌亂的呼吸,他先活動了一下手腳。雖然右臂疼痛,但手腳都還能活動。他轉了一下脖子,坐起上半身。他看了看手背,到處都有擦傷,還流著鼻血。
  涼介仰起臉看著剛剛摔下來的斜坡,只見茂密的樹叢形成一片陰暗,看不見深處。
  涼介環顧四周。為了防範睦突然出現,最好手上能有短棍之類的東西防禦。剛剛他並沒有以石頭攻擊睦,但當時若是攻擊了,現在的狀況應該又大不相同。他苦惱著該怎麼做才好。
  這時候,草叢傳來晃動的沙沙聲。聲音來自涼介身後。
  他這才注意到自己坐倒在地上,連忙屈起膝蓋,半抬起上身。
  草叢繼續搖晃著,而且愈來愈劇烈。
  有一頭山羊像是從草叢中誕生般露出臉來。
  是一頭雪白的山羊。牠的腹部垂著豐滿的乳房,就像橋叔家的花代一樣。山羊用細長的眼眸盯著涼介一會兒,然後又回到草叢裡。
  牠右側的樹叢晃動著,左側也是。
  草叢中的山羊群一隻隻露出臉來,忽隱忽現,應該是對涼介感到好奇。其中似乎也有好幾頭小羊,牠們小小的身軀出現在葉片間,忙碌地跳躍著。
  其中一頭跳出樹叢。
  「啊……」
  涼介安心地吐了一口氣。
  那是他想見的一張臉,黑白的花紋令他格外懷念。
  斑斑踏著雜草,直接走向涼介,然後用鼻頭輕輕抵著涼介的腰際,就和之前在斷崖時一樣。涼介像是被催促般挺直腰桿,走在草地上,然後第一次望向斜坡對面。
  微暗的空間裡,垂下好幾道光柱。
  光柱彷彿延伸到涼介身上,令他不由得抬起頭。
  他靜靜屏住呼吸。
  那是會讓人誤認為岩石的參天巨木。宛如地表隆起般的青苔濃密生長,寄生植物也相當繁茂。巨木的樹幹粗大,需要數人才能環抱。這些樹以獨特的彎曲方式占據了整個空間。連綿的樹瘤及彎曲處蔓生青苔,遮蔽天空的膨大樹葉以及數不盡的氣根有如雲朵般簇擁著巨木。
  視線所及之處盡是參天巨木。它們沉默地佇立著,散發出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涼介初次親眼目睹細葉榕的原生林。它們是歷經千年以上的歲月,與風雨同在、亙續永存的生命。又或者說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永恆。
  涼介只是佇立不動,甚至忘了抵著他腰部的山羊。
  偶爾會有動物穿過光柱,閃耀晃動。那是棲息在這片原生林的鳥群。潤澤的空氣因為鳥群飛過而輕微流動,散發樹林柔和的芳香。
  涼介一步一步以腳底去感受,緩緩進入原生林。他輕撫眼前巨木的樹幹。帶著濕氣的苔綠間,露出猶如石化的大象般的細葉榕樹庋。涼介以指尖撫過樹皮,傳送他內心深處的感動,傳送那分不清是敬畏還是感謝等由內心滲透而出的情感。
  涼介伸手撫摸垂下來的粗大氣根。他心念一動,試著靠在上面,慢慢放鬆身體;他的頭頂發出聲響,枝葉紛紛掉落,但氣根只是彎曲並沒有斷裂。涼介的身體浮在半空中,像是被拉扯般輕輕擺動著。
  涼介感覺自己像是在與巨木嬉戲一般。不,不僅是這株細葉榕,連整片原生林也像在迎接自己的加入一般。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涼介內心不斷反覆著這句話。他環顧四周。
  巨木底下有山羊群,其中甚至還有之前在登山道時沒見過的羊。有腹部垂著乳房的母羊、吸吮著乳汁的小羊。
  山羊群一邊在各處嚼食青草,一邊不時凝視著涼介和斑斑。斑斑就待在涼介身旁。
  涼介往原生林裡走了兩、三步,坐在冒出草叢的岩石上。斑斑還是一如往常用鼻子抵著涼介的腰部。涼介伸手撫摸斑斑的額頭及頭上的角。斑斑雖然身體緊繃,卻高聲啼叫著,聲音幾乎響遞森林深處,接著牠反而更緊緊依偎著涼介。其他山羊也沒離開,始終待在涼介周圍。不久,那隻全黑的羊也出現了。
  涼介坐在岩石上,凝視著山羊好一陣子。森林裡充滿生命的氣息。這時涼介突然開口說道:
  「我的父親是在森林裡吊死的。」
  涼介撫摸斑斑的手加了一點力道,斑斑再次高聲啼叫。
  「那座森林距離我家並不是很遠。」
  涼介注視著不可能聽懂他在說什麼的斑斑。山羊的臉和人類的臉構造不同,但涼介卻覺得牠們的臉和自己的臉並沒有很大的差異。
  涼介依然坐著仰望這片原生林。光柱從樹上穿透而來,父親彷彿就吊掛在那裡。涼介低下頭,再度凝視著斑斑的臉。
  「我並不曉得。雖然對葬禮有印象,但不是記得很清楚。我和母親搬離那裡,輾轉在各地生活。不過,有一天母親告訴我父親上吊的地點,於是我高中的時候就獨自跑到那座森林裡去,結果卻令我相當失望。那是一個到處都是垃圾、紅褐色的麻樑好不容易才長成大樹般的簡陋森林。一想到父親竟然死在這樣的地方,我就憤怒得無以復加。」
  涼介雙手捧著斑斑的臉頰。斑斑雖然左右搖著頭,卻沒有想要離開的樣子。牠把鼻尖朝向涼介的臉,接著開始舔舐涼介嘴邊。
  涼介抱緊斑斑,他的臉頰貼著斑斑的臉。斑斑的身上散發出獸類的味道。與其說是獸類的氣味,不如說是生物肌膚的味道,其中還混有樹林的芳香。斑斑叫了起來,其他的山羊彷彿等待許久般,也跟著叫了起來。
  涼介的心裡升起一股奇異的心情。他放開斑斑,仔細觀察野生山羊的臉。山羊的瞳孔形成一道道金色橫線,涼介看得入迷,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你在變成山羊前是什麼呢?」
  話一說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很蠢。
  涼介站了起來,再次仰望這片原生林。
  「這是哪裡?斑斑。」
  不知為何,他一開口,那頭窯色的山羊竟然走近他。黑羊和斑斑一樣,以鼻頭抵住涼介的腰部。從這頭山羊的身體,已經感覺不到上次偶然與牠相遇時的緊張感。斑斑和黑色山羊開始一起推著涼介。
  涼介和山羊群一起經過巨木旁。他踩過腳下黏滑的青苔,小心翼翼地在陰暗茂密的氣根叢林中前進。
  不久,涼介來到原生林的邊界。這裡已經不見細葉榕的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闊葉樹的雜木林。繁盛的葉片形成的天傘消失,陽光一口氣傾注而下。陽光投射處是微微高起而突出、僅有數公尺高的小丘。但是,涼介一爬上去,就看到森林對面湛藍的海洋閃耀粼粼波光。」


16
  雖然他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比預期花了更多時間。
  涼介像是被山羊群護送般從島的西北側下山,從那裡沿著陌生的海岸線往回走,因為他想避開可能等著他的睦所在的森林道路。看到橋叔家旁邊廢棄的港口時,太陽已經西斜,眼前的大海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涼介拖著疲憊的腳步前進。
  穿過蔗田,涼介走在石子路上往橋叔家前進,沒多久便聽到熟悉的聲音。涼介跑了起來。橋叔家已經亮起燈光,在暈黃的光線中,可以看到山羊及兩個人影。
  涼介跑了過去。立川注意到他,薰也抬起頭來。他們兩人正在庭院的桌上擺放碗盤及杯筷。
  「哇,怎麼了,前輩?你是從哪裡過來的?」
  「菊地哥,怎麼了?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涼介也同時問兩人:「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我們本來在民宿等你,但你一直沒從山上回來,我們擔心死了。能在這裡看到你真是太好了。不過,你的臉怎麼搞的?」
  薰幫他拿來一條濕毛巾。培諾來到涼介腳邊,但涼介才要摸牠,牠就跳著逃開了。羊舍前上了鎖,剛和花代高聲啼叫著。
  「究竟怎麼了?」
  看到沾了血跡的毛巾,薰和立川都皺起眉頭。
  「沒什麼。只是摔倒而已。」
  「我們超擔心的,因為有個大消息要告訴你,等半天卻等不到你回來。」
  「大消息?」
  立川指了指屋子的進門處。那裡放了薰和立川的行李,連涼介的行李也雜亂地堆放其中。
  「橋叔說從今天晚上開始讓我們住他這裡喔。」
  「他說我們只要付伙食費就好了。」
  「會長和橋叔商量後,才這麼決定的。剛剛橋叔開小貨車幫大家把行李載過來,現在他去集會所搬舊棉被了。」
  「真的?」
  「他說我們同樣是外地人,一起加油看看能夠努力到什麼程度吧!」
  「真是太感謝了。但這樣好嗎?」
  「這還用說嗎?當然再好不過了。這可是加拉巴哥群島的稀有保育動物同意的喔。」
  「菊地哥,真是太好了!」
  薰露出少女般的笑容。

  四個人沐浴在夕陽餘暉中,圍坐在庭院的桌旁。剛和花代感情和睦地嚼著橋叔堆起來的乾草,培諾則磨蹭著花代豐滿的乳房。
  餐桌上擺了今天早上橋叔釣到的白鯛生魚片和香匙天婦羅,腳下放著鹵素燈泡提燈,以便天色變暗時使用。不知從哪裡出現的白蝴蝶停在提燈的把手上,然後又翩翩飛往蔗田的方向。
  「以後要麻煩您了。」
  三個人鄭重地向橋叔低頭致謝。
  「好了好了,反正我一個人生活也挺寂寞的,更何況會長也為我設想了很多。」
  立川和薰一副像是要握住橋叔的手似地,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橋叔開心地看著他們喜不自勝的神情,過了一會兒之後開口說道:
  「在這裡生活一點都不輕鬆,所以不要過度逞強。就算臨陣脫逃也沒關係,想回去的人就揮揮手回去,誰都不需要被這個島束縛。我們就先這麼約定吧!這樣的話,不論到了什麼時候,我們見到彼此都不會尷尬。與其被侷限在這個島上,各位的人生更加重要。」
  薰點頭回答「好的」,她的鼻環亮晃晃的。立川似乎也醉了,他眼眶盈著淚說:「橋叔你這番話說得太好了。」
  「不過,我認為最好要有個目標。我在島上以釣魚為生,既然你們要住在這裡,希望你們能夠幫忙。但是,只是這樣的話,你們會有大量的空間時間。如果要在這裡生活,你們有什麼打算?要做什麼?」
  橋叔一手拿著酒杯,一一看向每個人的臉。
  出乎意料地,第一個開口的是薰。
  「我很容易暈船,所以釣魚的事沒辦法幫忙。不過,我會努力幫忙整理工具或出貨。至於我的目標……是這個。」
  薰拿出手機,對著橋叔按了一下快門。
  「來到島上之後才發現,我還滿愛拍照的。所以我想透過拍照,留下更多島上的紀錄。」
  「欸?妳也會說這麼積極的話耶,真意外,」立川說。
  「你少廢話!」
  橋叔笑著看他們兩人鬥嘴,「嗯,這個主意很不錯。」他用力點頭加以肯定,「而且拍照可以是一輩子的興趣。」
  接著開口的是立川。
  「我如果說我的目標是在橋叔釣到高級魚時,負責乾杯助興,大概過不了關吧?」
  立川說了這句話以後,「呃——」地低聲拉長了聲音。
  「橋叔,我這個人啊,怎麼說呢,雖然活力十足,卻還不知道我該做什麼。所以,反過來說,我希望每一天結束時,都能覺得『啊,我今天也很拚呢。』我不知道前輩心裡在想什麼,卻跟著他做出同樣的決定留了下來,這也是因為我想要待在他身邊,看看他是如何決定自己的人生。所以我的具體目標啊,就是在離開這個島之前,清楚決定自己以後要做什麼。抱歉,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
  「不,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橋叔點點頭,明確表示肯定。
  「簡直像詐欺哲學家,」薰笑著說,但仍為立川拍手。
  最後輪到涼介。
  涼介沉默了一會兒。「培諾!」他出聲叫喚在周圍繞來轉去的小羊,招招手要牠過來。培諾左右搖晃著身體,不一會兒便走到涼介身邊。躁動不安的花代也啼叫著靠了過來,橋叔抱著牠。
  「實在不該幫牠取名字。這麼一叫就過來,等到出貨時會很難受。」
  橋叔邊安撫著花代邊這麼說。立川臉色驟變。
  「什麼?出貨?送去哪裡的牧場嗎?」
  涼介搖搖頭。
  橋叔以冷靜的聲音向立川說明:
  「這座島的山羊是供作食物用的,這是島上的傳統。前陣子的慶功宴不是打翻了一個火鍋嗎?當時鍋子裡的就是牠的兄弟。」
  「不會吧?真的假的?」
  立川的臉僵住了。
  「公的山羊無法利用,所以只能殺來吃。這孩子也早就講好要賣給會長了。」
  「不會吧?這是騙我的吧?」
  「似乎是真的喔。」
  薰也補充了一句。四個人暫時都不作聲。
  涼介輕輕地把培諾放到草地上。培諾突然一跳,離開桌子。花代跟著追了過去。母子倆繞著庭院轉來轉去。
  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下山,四周一片昏暗。看在涼介眼裡,山羊白色的身軀彷彿飄浮在空中。
  「牠們好像在玩耍呢。」
  橋叔也看著山羊,接著把提燈拿到桌上,按下開關,整個庭院一下子亮了起來。立川喃喃地說了聲「酷耶」。這時候涼介開口說道:
  「有關在這個島上要做什麼,」
  立川和薰看著涼介。
  「我想和牠們一起生活。」
  隔了一會兒,橋叔開口問道:「和山羊嗎?」薰詫異地「蛤?」了一聲。立川則指著角落的羊舍。
  「你要住在那裡面?」
  三人都滿臉驚訝。
  「不是,」
  涼介連連搖手否認。
  「三十頭也好,四十頭也好,我想飼養山羊,弄一座牧場。」
  「山羊的牧場?」
  薰才說了這句話,「呃,這個嘛……」橋叔便面露難色。
  「你說要飼養,等到像那個孩子一樣要出貨時,真的會很痛苦喔。就算心裡再怎麼明白是要給人當食物而飼養,但情感上並不是說割捨就能剖捨的。這種痛苦我曾經歷過,所以並不建議你這麼做。」
  「就是說嘛,為了殺牠們而增加牠們的數量,實在是……」立川說。
  「但是,這麼說不就有點偽善了嗎?如果我們抱持著『那種事情和我無關』的想法活著,這才是利己主義不是嗎?」
  薰或許是希望支持涼介的夢想才這麼說吧?不過,這樣的主張和涼介接下來要說的,卻並不一樣。
  「我並不打算把弄髒雙手的事交給別人,自己躲得遠遠的。」涼介先澄清。
  「但是我想飼養的,不是肉食用的山羊,而是乳用的山羊。」
  難道是……橋叔的臉色變了。
  涼介對著橋叔露齒一笑。
  「我想弄一座牧場,收集羊奶,然後製作這個島特有的契福瑞——山羊起司。」
  「起司?」
  「你說起司?真的假的?」
  「啊,我就知道。」
  三個人的反應各自不同,只有橋叔露出苦笑。
  「這件事……我還是無法贊同。」
  「為什麼?」
  橋叔十分嚴肅地看著涼介。
  「因為你要吃的苦太多了。製作起司,隨口說說和實際去做可是大不相同。菊地你現在所想的事,我全都做過,結果我不但浪費了自己的人生,連至親好友也失去了他們的人生,消磨掉再也喚不回的光陰。我不希望你們重蹈覆轍。再說,山羊的產乳量不到乳牛的二十分之一喔,由此可知能做出的契福瑞很有限。現在這種時代,哪有人特地用手擠奶,更何況……我們又不是法國的酪農。」
  涼介始終沉默地聽著,這時候他插口說:「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我覺得才好。」
  「失敗的經驗更有幫助。而且有對起司情有獨鍾的橋叔在身邊,比起門外漢從零開始摸索不是更好嗎?」
  「不,你賣不出去,契福瑞在這個國家賣不掉。一說到起司,大家都只想到牛奶做的起司。淡淡的香氣,任何人都能接受的起司。其實只要在飼料上下工夫,改變熟成的方法,就算是山羊的乳汁做的起司也可以去除腥羶味。但只要一說是山羊奶製成的起司,不管是誰都不會買,這就是這個國家的現狀。」
  三個人都是初次見到橋叔如此斷然否定他人的意見。
  「可是,橋叔……橋叔你說有過製作山羊起司的時期,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薰換了另一個方式詢問。
  「就如同我先前說的,是我來到這個島的時候,已經超過二十年了。不,之前在本島就嘗試過了。」
  「啊,不過,既然這樣……」薰正面注視著橋叔。
  「超過二十年……橋叔,既然經過這麼久的時間,日本也有相當大的變化不是嗎?現在到處都有人賣起司。雖然我對起司不是那麼熟悉,但進口的起司好像賣得相當好喔。順利的話,說不定有機會使這個島變得繁榮呢。」
  立川吹了一聲口哨。
  「沒錯,讓島變得繁榮!」
  「不過,乳用的山羊就只有這裡有。公的一頭,母的一頭,就這麼兩頭喔。」
  橋叔依然反對到底。
  「我今天在山上遇到山羊群了。」
  「山上那群嗎?」
  「可能是橋叔會提到的以前飼養的山羊後代吧?其中確實大約有十頭繼承了乳用血統的山羊,就像花代一樣,乳房十分豐滿。難道不能設法圈養那些山羊嗎?」
  「今天前輩的話好像突然變多了耶,是不是在山上撞到秀逗了?」
  立川指著自己的頭笑了出來。橋叔則交疊雙臂,一臉嚴肅。
  「那些都和野生山羊交配繁衍過了,無法和花代一樣。而且,我不認為已經野生化的山羊會乖乖地讓你擠奶。」
  「但是,這不是很有意思嗎?果然留下來是正確的決定。」
  彷彿牧場就在眼前般,立川一臉興高采烈的樣子。但橋叔依然苦著一張臉。
  「其實最大的難關……」
  「是什麼?」
  涼介緊盯著橋叔。
  「食用山羊是這個島的傳統。男人狩獵山羊,宰殺牠們做成料理,才算成為真正的男人。乳用就表示不去獵殺山羊,是和平利用的手段。這也就表示與島上保守人士的想法正面衝突……一旦沒處理好,將會引起紛爭。」
  「我沒打算和他們爭吵。」
  橋叔嘆了一口氣,凝視著涼介。
  「這個島就如同一個國家唷。要改變固有的飲食文化,是極為困難的工作。」
  「橋叔,或許就如你說的一樣。不過,我已經把夢想拋出去了。為了橋叔的好友,我想試試看。」
  薰和立川盯著涼介,一副「你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麼」的表情。只有橋叔垂下了頭,喃喃地說「這樣啊」。
  對話到此中斷,立川天真地嚷著:「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好興奮喔!」
  立川一口氣乾了燒酎,抬頭仰望著天空。夜空已經完全被紫色及藏青色覆蓋,繁星點點閃耀其中。


17
  橋叔家只有兩個房間,薰使用靠後面的房間,包括橋叔在內的三個男人,則在另一個房間及廚房打地鋪。
  早上一起吃完飯後,上午各自處理分配到的工作三源介是甲板員,薰負責拍照,立川則負責雜務。下午三人則在橋叔的指導下,一起學做山羊起司。
  「要溫柔小心一點。」
  橋叔撫著花代的乳房,小心翼翼地擠奶。
  二般來說,有其他人在場就沒辦法擠奶,必須一個人安靜地擠。花代因為習慣了,所以有旁人在也可以設法擠出來,不過如果牠不願意就不能硬擠,不然可能會造成乳腺炎。」
  涼介第一次撫觸花代豐滿的乳房。花代的乳房說不出的柔軟且富有彈性,雖然長滿了柔毛,但指尖卻不太感覺得出毛的觸感。橋叔一再提醒,不論哪個物種,女性的乳房都是很纖細的,因此涼介手指不太敢使力,但這麼一來,重要的擠奶工作就進行得不順利。水桶才累積幾公分高的乳汁時,涼介已經滿頭大汗。
  「觸感和人類的乳房沒什麼差別耶。」和涼介交換擠奶的立川撫摸著花代的乳房,露出不正經的笑臉。
  「我曾聽說,以前船上載有山羊,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為了解決男性的需求是嗎?」薰問道。
  橋叔就像和薰接力似地,緊接著說:
  「沒錯,據說從大航海時代起,船上一定載著山羊。」
  「那是怎麼回事?」
  不知是不了解其中含義,還是開始想像起那個畫面,立川滿臉通紅。他接著和拍完照的薰交替擠奶工作。
  「船上的羊先供給羊奶,用來製成優格或起司等乳製品。接著是肉,即使是乳用的母羊,無法分泌乳汁後,還是得供作肉食。不過,據說也供男性解決性慾問題。」
  「解決性慾問題?就像現在這樣撫摸花代的乳房,然後打手槍……是嗎?」
  「不,應該是更直接的行為吧。」
  立川「欸」地一聲,踉蹌著跑去盯著花代的屁股瞧,臉幾乎快貼上了似地觀察各個部位。「這裡是那個,那個則是這個吧。欸?從這裡進去嗎?這,我還是做不到。抱歉啦,花代。」
  「只要活得像個人,就不會有那種心情吧。」
  薰擠奶似乎駕輕就熟,乳汁呈線狀噴出。
  橋叔把水桶挪到適合的位置,輕撫花代的腹部。
  「很久以前,人類就和山羊等牛科動物一起生活了。不,不僅是牛科,應該和所有動物都有密切的關係。你們聽過羅馬建國的傳說嗎?」
  「羅馬的傳說?沒聽過。」
  涼介一回答,立川同時興奮地說:「這麼一說,披薩和pinza的發音倒是挺接近的(註14)。」
  「雖然只是傳說……很久很久以前,不被容許生兒育女的女祭司和戰神之間生下一對雙胞胎兄弟。因為觸犯禁忌,雙胞胎被丟棄到河裡,沒想到竟然被一頭母狼叼走。母狼哺育他們,讓他們活下去。之後兄弟倆被牧羊人發現,以羊奶及起司撫養他們長大。這個故事的後續發展是兄弟互相殘殺,最後倖存的人奠定了羅馬帝國的基礎。」
  「太初有道(註15),不,太初有羊奶?」
  涼介這麼一問,在花代肚子下方的薰低聲地說:「搞不好是有起司。」

  從花代身上擠出來的乳汁,大約有深鍋一半的量。橋叔把優格加進去。這個優格也是以花代的乳汁製成。攪拌後靜置,整個就會開始產生乳酸發酵了。
  「如果不這麼做,雜菌很快就會使羊奶變質。」
  「所以是為了避免其他的菌類混入?」
  橋叔向涼介點點頭。
  「沒錯。有人以為優格是變質腐敗的乳汁,其實正好相反。是為了避免乳汁腐敗,才製作成優格。所以這是擠完奶之後的第一件工作。」
  「牛奶是用加溫的方式殺菌對吧?」
  薰似乎對這方面有點認識。
  「牛奶和羊奶的做法不同。我剛來這座島上時,也試過用牛奶製作莫札雷拉(Mozzarella)及麗克塔(Ricotta)等種類的起司。不過,山羊的起司做起來簡單多了。」
  橋叔從冰箱裡拿出像是乾貨的東西,形狀接近魚翅,看起來像是鱷魚乾之類的。他用剪刀把那個物體剪成小塊,輕輕放入滾水裡。薰為了拍攝而調整手機設定。
  「接下來要做的是讓優格凝固、含有酵素的液體。」
  「那是啥?」
  「這叫做凝乳素,是製作起司不可或缺的東西……有點難以啟齒,但其實就是小羊的胃。」
  立川露出不舒服的表情,和視線從手機畫面離開的薰眼神交會。涼介在當廚師的時候上過一輪研習講座,所以他知道凝乳素。
  「通常要讓牛奶凝固使用的是小牛的胃;山羊起司只能用小羊的凝乳素嗎?小牛的不行嗎?」
  橋叔搖搖頭。
  「小牛的也沒問題。我教島上的人製作牛奶起司時所使用的小牛胃這裡也還有。不過,要做山羊起司,使用原本就飲用同樣乳汁的小羊的胃是最好的不是嗎?這沒有什麼道理好講。」
  「橋叔,這需要做掉一頭小羊嗎?」立川問。
  「並不是為了製作起司殺掉小羊。反正公的小羊在島上總是會落到被宰殺的命運。如果能獵到山上的山羊就宰殺野生山羊,那時候再把胃取出來使用,可以說是有效利用。」
  「……也就是說,就算製作起司,也不代表能與山羊共存共榮對嗎?」薰從旁插嘴道。橋叔把剛做好的凝乳紊放在桌上。
  「反正……人類要活下去就必須犧牲其他生物。要做起司的話,最好是確實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
  花代的乳汁逐漸變成優格。橋叔等凝乳素溫度下降後,一點一點加到優格裡,然後以湯勺攪拌均勻。
  「接下來就會逐漸凝固。」
  「大約要幾小時呢?」
  涼介憑著講座的記憶問道。
  「因為不是牛,」橋叔抿著唇,「至少需要整整二十四個小時。等到明天的這個時間左右,進入第二天的作業。」
  「這麼久?」
  真的假的?立川露出一副麻煩死了的表情。
  「光是凝固就比牛奶多花上好幾倍的時間喔。基本上製作起司……」
  橋叔看著三人的臉。
  「等到熟成要花半年的時間,所以必須有心理準備。製作起司是一件繁瑣而且並不輕鬆的工作。要做這座島特有的契福瑞,聽起來似乎很不錯,但我現在仍然不贊成,也認為並不可行。」
  花代的乳汁開始呈黏糊狀,橋叔不斷攪拌著。
14披薩的英文是pizza,和書中提到的山羊pinza發音相近。
15出自《聖經·約翰福音》:「太初有道,道與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道」即「話語」之意。


18
  只要不是狂風巨浪的日子,每天早上都要出海釣魚,這是橋叔和涼介的約定。多數情況下,兩人都是先開著船環繞整座島,拋下假餌採路亞釣(註16)。
  這一天早上,甲板中央的魚竿釣到兩次雙帶鰺。
  「這個沒辦法賣,價格太低拿去港口標售也賺不了幾個錢。」
  橋叔將兩條魚處理好,全放進自家用的冰桶。之後雖然又繞著島拋下釣竿,仍然只看到悠游自在的海龜,毫無斬獲。
  這時已是進入梅雨季也不足為奇的時節,海上的空氣卻十分清澈,連位於西北方外海、名為戀垣島的無人島的輪廓都清楚可見。
  結束路亞釣後,兩人改採沉底釣法(註17)。船開始往島的東北岩礁一帶航行。那是位於南崎港碼頭正後方的海域,也是從定期船航路無法看見的死角。風景則和東側斷崖沒有兩樣,陡峭的山崖一路往上延伸到安布里岳的山頂。
  為避免船偏離岩礁帶,橋叔靈巧地操縱船舵。沒多久,大自然的巧斧天工出現眼前,令人嘖嘖稱奇。
  從岩灘翻捲而上的白浪。彷彿攀爬岩壁而上的濃樹綠蔭。切開斷崖的黝黑洞窟張著大口。涼介從海上眺望時難以目測洞窟的大小,現在這麼一看,估計至少有七、八公尺高。是縱長形的裂縫。
  橋叔手指著洞口說明:
  「那叫做落人洞門。」
  「就像天岩戶(註18)一樣。」
  涼介不知該如何形容洞窟令人震懾的外觀,於是說出高中時學到的神話中的洞窟名稱。
  「啊,天照大神隱居的山洞……不過,那裡並沒有那麼浪漫的傳說。」
  「據說海盜曾躲在那裡?」
  「真要追溯源頭的話……據說原本是平家的落人(註19)逃到這裡避難而開始的。」
  「所以這裡的人才會不是姓平林就是平野?」
  「應該是。據說追捕的人來到這裡時,他們把女人及小孩藏在那裡。這裡的人並不是握有權勢的一方不是嗎?」
  「竟然躲在那麼陰暗的地方。」
  涼介雖然不清楚這個海域的歷史,卻感覺到漆黑的洞窟似乎正在訴說島民曾經遭遇多麼殘酷的對待。
  「不過,根據島上的律令,現在不可以靠近那個洞窟。算是一個禁忌的場所。」
  「禁忌?」
  橋叔調整船的方向。山崖逐漸在視線中移動,洞窟漆黑的洞口彷彿正朝著他們的船頭迫近。湛藍的海水和山崖表面的綠蔭相互輝映,彷彿即將吞沒一切的陰暗更顯詭異。無法移開視線的涼介,感覺到胸口的鼓動莫名加速。
  「因為那裡是……墳場。」
  「墳場?」
  「而且是活人進去等死的墳場。為了當做日後的參考看一下無妨。我也很久沒來了。」
  橋叔要涼介捲好捲線器,自己則把釣具拿進甲板,然後轉動引擎排檔,船開始朝著前方滑行出去。
  「沒問題嗎?不會撞到岩礁吧?」
  岩礁在浪潮間到處突現,船輕巧地越過岩礁群前進。
  「看得到嗎?」
  橋叔讓引擎暫時空轉,在岩礁與岩礁之間停下了船。
  落人洞門張開巨大的口。光是靠近就覺得漆黑中那股吞沒一切的力量似乎變得更強了。洞窟下方有堆積如山的瓦礫,深深的陰暗中,看不見洞窟裡面的狀況。
  「有石造的船埠,看得到嗎?」
  浪花拍打之際,能夠看到以石頭砌成、有如棧橋一般的隆起物。
  「是人工建築嗎?」
  「是的。每隔十年就會載廟裡的師父或靈媒來這裡舉辦法會。上一次法會我也一起來幫忙。從這裡要再過去的話,只能搭乘手划的小船……你仔細看,洞口不是有很多尊地藏嗎?」
  涼介凝神注視。
  原來他剛剛以為是瓦礫堆的物體,全都是地藏?
  「那是用來撫慰在這裡死去的亡靈。」
  雖然只是短暫的片刻,橋叔雙手合十,涼介也跟著祝禱。
  船開始慢慢回轉,一面左右搖擺,一面行駛在岩礁之間,逐漸遠離洞窟。
  「聽說是過去日本各地都會有過的習俗喔。」
  「洞窟的墳場?」
  「不,是姥捨的習俗。」
  「姥捨?」
  「雖然說四周就是大海,但供應島民活下去的糧食還是不夠吧?說到姥捨,一般都會以為是深山的窮鄉僻壤才有的事,但這個島上也曾經這麼做。一旦活到六十歲,就會被用船載到那個洞門的入口,只讓他們帶著一個酒杯量的鹽和芝麻。就像你看到的,那裡左右都是斷崖絕壁,被丟到那裡,想逃也逃不掉。也就是說,要是運氣不好,不,還是該說運氣好呢,總之活到六十歲的長壽,就只能在那個洞窟裡等死。這會是島上的成規。」
  涼介轉過頭,再度看著黑暗的洞門。
  聽了姥捨的傳說之後,涼介對那片漆黑的印象完全改觀,甚至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正要進入那片黑暗中的老人身影。雖說到了現代,六十歲根本還不算老人。
  「但是,那……應該是古時候的事情不是嗎?」
  無人寺廟後面的墳墓當中,有些墓碑的年代十分久遠,所以涼介認為姥捨應該是江戶時代(註20)、甚至是更久以前的事。
  「不,我聽會長說,好像一直沿續到明治年間(註21)喔。」
  「一直到這麼近代嗎?」
  船似乎已穿過了岩礁群,浪濤緩緩地把甲板往上抬。他們的船逐漸遠離落人洞門。
  「那裡面有地下水流,也相當通風。只要進去就會知道,好像黝黑的陰暗徐緩地移動的感覺。安布里岳的山腰和東人崖的岩場也有好幾個洞窟不是嗎?據說這些洞窟和那裡都可以互通。」
  「安布里岳的山腰?」
  「就是細葉榕的原生林。你之前去沒看到洞窟嗎?」
  沒有。涼介一回答,橋叔彷彿自言自語般說「因為那片原生林在很裡面」。
  「要不要在這一帶釣看看?」
  橋叔迎著潮水湧來的方向調整船的行進。洞窟及斷崖都從涼介面前消失,在他眼前展開的是廣大的湛藍水域。橋叔一面操縱船舵,一面拋出魚竿。涼介也準備好底棲魚的釣餌,把釣竿垂人海裡。海水透明度很高,鉛錘及釣餌往海底下沉的過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片刻後,涼介感覺到釣竿往下一沉,但他沒有抓準收線的時機。涼介為了誘使魚來吃餌,上下晃動著竿尾。這是很單調的作業。
  「橋叔,請問……」
  「什麼事?」
  「你為什麼來這個島呢?」
  除了因為只有兩人獨處,也因為是內心一直深藏的疑問,涼介開門見山地問了。從操舵席拋竿的橋叔,「嗯」地點了一下頭。
  「怎麼說呢……」
  橋叔凝望著地平線。
  「和你父親之間金錢方面的問題是其中一個原因……雖然難以啟齒,一方面也是因為我認為自己離開比較好。」
  「是因為我母親嗎?」
  橋叔沉默了半晌,答道:
  「不是。我當時是你父親債務的連帶保證人。說什麼不要輸給法國酪農,結果只是喊得很大聲而已,實際上我們不管做什麼全都一敗塗地。我和你父親到頭來只能落荒而逃。你父親採取他的手段,我也用自己的方法逃走。當時我正好遇到年輕時的會長,這大概就是命運吧。」
  橋叔瞄了一下涼介的魚竿。
  「雖然話才講到一半,不過引誘的間隔最好再拉長一點。這麼頻繁地晃動魚竿,魚會嚇得全跑光。」
  「是。」
  涼介依橋叔說的,暫時不去晃動竿尾。橋叔再度凝視著遠方。
  ]果然討債的人不至於追到這裡來。」
  涼介的魚竿又有了反應,不過,可能是收線收得太遲,之後毫無動靜。
  「會長也是曾經一度打算在本島生活的人,但為了繼承家業而回到島上。當時他曾對我說過,他無論如何都要設法增加島上的人口,讓島上變得更繁榮。他對我說,我送你一間房子,要不要來島上生活看看?但相對地,希望你能夠做出這個島特有的名產。當時島上的人口已經開始銳減,年輕人不斷離開。會長感嘆地說山羊的數量都比人還多。然後他說,啊,可以製作起司。我直覺應該可行,所以就接受了會長的提議。然而……怎麼也沒想到這一待竟然就是二十多年,而且起司沒做成,卻成了漁夫。」
  橋叔的魚竿這時突然往下一沉,可能是大尾的石狗公上鉤了,魚竿彎得很厲害。橋叔一面說著「力道好強!」一面收起魚線三源介放下魚竿,拿起立在甲板上的撈網。不久,總算看見橋叔魚竿下方晃動的魚影。
  「好大。」
  「這是青嘴龍占,是高級魚,能夠賣到好價錢。」
  橋叔把魚拉到水面附近,涼介把撈網湊過去。
16使用外表逼真的假餌,運用抽竿技巧讓假餌在水中看起來有如活的昆蟲或小魚,誘使魚上鉤的一種釣魚技巧。釣者必須反覆拋餌,並配合捲線和抽動竿尾,以達到擬餌像真餌的動作。
17把鉛錘吊掛在魚線下方,拋竿後藉由鉛錘的重量使釣組沉入海底的一種釣魚技巧。沉底釣法多以底棲魚類為對象魚。
18根據日本史書《古事記》記載,天照大神的弟弟素盞嗚尊在高天原到處惹事生非,天照大神憤而躲進天岩戶隱居,世界因而陷入一片黑暗。高天原的眾神只好在天岩戶外載歌載舞,天照大神好奇地將天岩戶開了一條縫偷看,此時大力神趕緊搬開洞門的巨石,趁勢拉住天照大神,將她迎出。眾神並在洞口設下注連繩,不讓天照大神再躲進去,世間重見光明。
19在日本平安時代(七九四至一一九二年)的源平合戰(源氏和平家為爭奪權力而展開的一系列戰爭)中敗北,為了躲避源氏追捕而逃亡隱遁於偏僻地區的平家難民。
20一六〇三至一八六七年。
21一八六八至一九一二年。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29 | 显示全部楼层

19
  加入凝乳素的優格,已經在鍋子裡確實凝固了。
  「好像豆腐。」
  橋叔用湯勺舀起時,薰在一旁攝影。
  「這種凝固的狀態,稱為凝乳,或是稱為curd。先把它倒進模具裡。」
  橋叔把舀起來的凝乳倒入開了一堆洞的塑膠杯裡。
  「幹嘛開這些洞?」
  「這……你先看再說。」
  對於立川所問的基本問題,橋叔只是這麼回答。涼介則依照橋叔的指示,準備了另一個鍋子。橋叔在鍋子上架了濾水用的網子,然後將裝了凝乳的杯子放上去排好。從杯子的小洞流出白色混濁的液體。
  「那不就全漏光了嗎?」
  立川焦急喊道,橋叔輕笑了一下。
  「起司這種食物,只保存乳汁的養分,所以要去除水分讓它凝固。現在要做的就是去除水分的作業。」
  「這不是太浪費了嗎?要丟掉嗎?」
  「當然不是。所以才用這個鍋子來裝。這些濾出的水分叫做whey,也就是乳清。」
  橋叔以手指敲了敲鍋子。
  「乳清裡面也會析出蛋白質,所以接下來必須將乳清加溫,讓水分蒸發之後凝固。這麼一來又可以做成完全不同種類的起司。使用牛乳的話,就是麗克塔之類的輕起司。如果使用羊奶,則不是麗克塔,而是布侯西歐(Brocciu),是法國科西嘉島的傳統起司。」
  「橋叔知道的還真多嘛!」
  「因為曾經想要藉著這個有一番作為啊。」
  橋叔在所有的模具裡都倒入了凝乳,剛好用了十個杯子,每個杯子都滴出了乳清。
  「這是光靠花代一頭山羊、而且是一天份的乳汁做的,能夠由此得知可以做出的起司量。這樣的量,可以做出十個小的契福瑞,至於剛剛說的布侯西歐,各位用湯匙是不是能夠分到一人一口還不知道。」
  「很少呢。」
  薰交疊著雙臂,微微蹙眉。
  「所以,想要把這個當成工作,至少需要十頭乳用的母羊。另外,製作的設備費用更是不能小看……我明白你有夢想,但是當成興趣或許比較好吧?」橋叔說道。
  立川看了看涼介。涼介點點頭,彷彿已接受橋叔的建議,卻又開口說道:
  「確實我現在對費用什麼的,完全沒有概念,但是我能感覺到其中的可能性。」
  薰彎著腰,注視著鍋底的乳清。
  「可能性嗎……菊地哥,我認為就算最後的結果和預期的不一樣,那也無所謂。你看這原本要丟掉的東西,竟然可以做成其他的起司不是嗎?這大概是任何人一開始都無法預料到的。」
  橋叔原本也看著乳清,聽了薰的一番話之後抬起頭來。
  「接下來就這麼靜置半天吧!乳清流出來之後,凝乳大概只剩三分之一左右。嗯……到時候說不定能用乳清做成布侯西歐,今晚的餐會就可以品嘗看看。」
  立川拍手叫好。
  「這可是布侯西歐初體驗!」

  傍晚,吉門老師來了。
  涼介等人剛擠完花代的乳汁,正準備進入下個流程的工作。
  「這不是老師嗎?」
  立川發現吉門老師時,她已經進入庭院,直嚷著「真是的,你們也太見外了吧?真過分!」吉門老師一臉瞋怒,和涼介眼神交會之際,噘著嘴遞過來一瓶紅酒。
  「送給把我當外人的各位!」
  「謝謝。」
  「這是我回老家時買來的。」
  「老師妳來得正好!我們正要用花代的乳汁做起司,順便要做布侯西歐唷。妳聽過布侯西歐嗎?」
  幾個鐘頭前明明還一問三不知的立川,現在卻口沫橫飛地把布侯西歐掛在嘴上。薰收好手機,行個禮打過招呼後,便走向橋叔所在的廚房。
  「總之,今天早上聽到小朋友說這件事的時候,真把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你們一定會回本島,沒想到你們竟然留在橋叔這裡,而且還打算製作起司。」
  「本來打算下次一起釣魚時嚇妳一跳。再說也不便把事情鬧大……」
  對著從廚房探出頭來的橋叔,老師加重語氣說:「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喔!」
  「那可真是過意不去。」橋叔道歉。
  「話說回來,消息傳得還其快!」立川說。
  「別忘了這只是個小島!」
  老師凝視靜靜笑著的涼介。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因為什麼都還沒確定。」
  橋叔插嘴道:「我可是很反對的。」
  「咦?可是長期以來播下起司種子的人不就是橋叔嗎?大家都說橋叔又重起爐灶了唷!」
  「先別談這個了,乾杯以前,必須先完成起司的準備工作。」
  橋叔搔著頭回到了廚房。

  「變得超小耶,就跟壓扁了的豆腐沒兩樣!」
  看到去除乳清後縮小的凝乳,立川圓睜了雙眼。
  橋叔在凝乳上撒了鹽。
  「要加鹽喔?」
  橋叔沒回答立川的問題。他瞄了涼介一眼,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既然你知道就幫忙說明一下吧」。
  「這和製作乾貨的原理相同。在表面撒鹽以後,就能藉由滲透壓溢出水分。現在讓它去除更多水分,以便做出密度更高的起司。」
  「沒錯。」
  橋叔點點頭。
  「所以並不是為了調味才加鹽囉?」
  「這多少也是原因。」
  從涼介背後探頭窺看的吉門老師,聽了以後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橋叔把所有凝乳都撒上鹽以後,將盛有乳清的鍋子移到一旁,拿出另一口鍋,再次架上濾水網,然後又在網子上重新排好十個凝乳。
  「就這麼再靜置一天,然後不時把它們倒過來去除水分,到了明天就會有看起來更新鮮的起司了,接著才進入熟成作業,這才真正進入起司的製作。」
  「咦?」
  「啥?」
  橋叔看著楞住的薰和立川,淡淡地說了句「終於來到製作起司的起點了」。
  「製作起司的重頭戲,就是熟成作業。接下來會生成什麼樣的黴菌?會和什麼樣的微生物產生作用?這都會使得起司的風味截然不同。這一帶飄散的菌類、溫度、濕度等等,全部會影響起司的味道。」
  橋叔看著一臉完全不明所以的兩人繼續說道。
  「我也曾經抱著希望,期待就這麼直接風乾,但在這麼開放的場所是不行的,不適合製作起司,因為會受到許多不確定因素影響,無法以人工加以控制。味道、品質都無法預測,這樣的話無法成為商品。熟成庫……法文稱為curve,若是想把製作起司當做事業經營,就必須建造這種特別的場所,不然是行不通的,更別提還有空調及通風設備,這些都要花錢。」
  所以在這座島上別想把製作起司當成事業經營。橋叔的話中隱含著這樣的結論。接收到他這個訊息的涼介等人和橋叔交會著眼神。
  「但是,我想一定會浮現什麼好點子喲。」
  吉門老師像是要打破僵局般說道。
  「就是說嘛。橋叔,布侯西歐做好就來乾杯吧!」
  「也好,時間也差不多了。」
  橋叔似乎被立川的氣勢給壓倒,「你們實在是……」他露出苦笑,把裝有乳清的鍋子放到爐上加熱,然後加入剛擠好的羊奶。
  「只有乳清的話,對腳和腰部不好,所以加入生乳。」
  雪白而混濁的乳清和羊奶立刻就沸騰了,冒出大量綿密的泡沫,泡沫隨著熱氣上升開始膨脹。橋叔拿出湯勺,把泡沫撈起來放到濾勺裡。
  「這好像牛奶煮沸時上面的那層薄膜。」
  「看起來很像,但色澤和味道完全不同喔。」
  撈起泡沫後放到濾勺裡,再撈起泡沫又放進濾勺,橋叔不斷重複著單調的動作。他只用單手拿著濾勺,小心翼翼地持續著同樣的作業。幽幽的甜香擴散開來,縈繞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為什麼會這麼亮晶晶的呢?」
  涼介能夠理解為什麼薰會發出這樣的疑問。只是把乳清和羊奶煮沸,被分離出來的雪白起司,為什麼會像水中生物般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呢?
  橋叔喃喃地說:「淋上蜂蜜也很好吃喔。」
  剛做好的布侯西歐膨脹鼓起,散發出晶亮的光澤。
  太陽早已下山,涼介等人藉著提燈的燈光把紅酒倒入不成套的玻璃杯裡。在屋子流瀉而出的光亮中,加上老師共五人一起乾杯。喝了一點酒潤了唇之後,就該乳清製成的布侯西歐登場了。以濾勺盛裝的布侯西歐端了上來,五人各自以湯匙舀起後默默地送進口中。
  意外的是,第一個愉悅地發出感嘆的人竟是橋叔,接著是薰和立川,兩人有如讚嘆般嘆了一口氣,安靜地露出微笑。
  老師眨了兩、三下水汪汪的眼睛。
  「好像在吃雲朵一樣。」
  她的眼角微微閃爍著光芒。
  涼介帶著微笑朝向花代牠們的方向。花代和培諾在羊舍前親暱地依偎在一起。
  「花代和橋叔都是天才!」薰說道。
  橋叔雙手在胸前搖了搖連連否認。
  「不,橋叔確實是天才!」立川說。
  真的。老師也點頭贊同。
  橋叔有些靦腆地拿出蜂蜜的罐子,「請各位也嘗嘗看這個。」
  橋叔把金黃色的蜂蜜倒入剩下的布侯西歐中。用湯匙把布侯西歐送進口中的瞬間,涼介的身體深切感受到一股稀有的體驗。接近疼痛的快感在兩頰流竄,新鮮起司醇厚的口感清爽地殘留口中。
  涼介看著其他人的臉。老師以手指按著眼角,她雖然露出微笑,卻流下了淚。她帶著恍惚的神情看著橋叔,喃喃說著:「花代真了不起!」薰則是微張著口,仰望著夜空。
  「橋叔,這個,果然還是要做才行!」立川說。
  然而,橋叔卻只是說了句「雖然很感謝各位這麼捧場……」,流露出一臉為難。
  「有什麼問題嗎?橋叔。」
  面對老師的疑問,橋叔回答:「從頭到尾都有問題。」
  「說起來,只靠花代根本就不可能。」
  「所以,山上的山羊如何?」
  涼介一問,橋叔的聲音更低了。
  「這個想法……我認為還是應該放棄。野生山羊即使看起來像乳用山羊,實際上還是雜種,無法提供和花代相同品質的乳汁。而且,那些任由牠們野生化的山羊,對這座島而言,有其他意義。」
  「什麼意義?」立川問。
  「為了狩獵。」
  狩獵?薰反問。
  只有吉門老師一個人點頭。涼介的視線回到散發光澤的布侯西歐上。橋叔繼續說道:
  「那是這個島的傳統。男人獵捕山羊。有些人是本來就喜歡,有些人則是為了通過元服儀式而狩獵。但不論基於什麼原因,只要待在這個島上的男人,不管是誰都要獵捕山羊。」
  立川交疊雙臂,「不幹這種事又不會怎樣。」
  「不過,不管是海豚還是鯨魚我們也照樣抓不是嗎?日本就是這樣一個國家,所以我們也沒有權利批判狩獵山羊有什麼不對。」
  橋叔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了一下,避開了眾人的視線。
  「其實……二十多年前的我,也和現在的涼介有同樣的夢想,結果卻沒能實現,可是又不打算回到都市。之所以能夠繼續待在這座島上,就是因為我開始從事提供食用山羊的工作。因為做了這件事,我才能在這個島上活下來。後來會開始捕魚,是因為……我用這雙手宰殺了不知幾百頭羊,直到有一天突然覺得這樣的事已經夠了。雖然現在我仍然同樣以這雙手在殺魚。」
  橋叔的聲音變得沙啞起來。涼介看著他的指尖,橋叔粗糙的手指正握著湯匙。
  「不過呢……」立川開口說道:「這或許永遠無法判定對錯吧……我覺得處在這種左右為難的狀況,實在超真實的。橋叔說是不得不在這種情況丁活下來,我覺得光是這一點就酷斃了。我在這個部分就始終糊里糊塗的。再說,誰都不會認為橋叔是笑著宰掉那些羊的。」
  涼介點點頭。薰則延續立川的話說道:
  「為了活下去,我們或許一直在做同樣的事。說起來,我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吃肉了。」
  老師彷彿在回應薰說的話一般,舉起酒杯。
  「現在大家或許都還看不清未來,不過今天最重要的是多虧花代的乳汁,帶給我們新鮮的起司,難道不應該先感謝這件事嗎?」
  「一點都沒錯!」立川說。
  橋叔仍然愁眉不展。老師把酒杯遞給橋叔,笑著對他說:「我認為這是一次重新啟航喔,橋叔。」涼介也拿起酒杯,正視著橋叔。
  「不管怎樣,橋叔的布侯西歐都很美味,我還是認為山羊起司值得一試。」
  立川才要拍手叫好,但正打算用手機拍照的薰卻身體一震。
  「咦?那裡有人!」
  農用道路上停著橋叔的小貨車。薰用手指著那一帶,確實有個人影。
  「是久朗嗎?」
  老師一開口招呼,那個人馬上跑掉了。
  「是會長的兒子嗎?我去追他回來?」
  「不,最好不要。」
  橋叔伸手制止正要跑去追的立川。
  「那孩子……」
  老師欲言又止,她的臉上掠過一抹陰影。雖然庭院裡光線昏暗,涼介仍然看得很清楚,薰也注視著老師的臉龐。


20
  拖釣(註22)結束後釣底棲魚已經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採路亞釣不一定能夠釣到青背魚,不過,釣底棲魚的話,光就尋找範圍來看,可以保證不會空手而返(註23)。
  橋叔的船沿著岩礁帶行駛。總算勉強掌握到釣魚技巧的涼介,釣了一條又一條石狗公上來。
  「當漁夫比起製作起司能帶來更多財富喔,而且你似乎有這方面的才能。」
  「不,其實我很容易暈船。」
  橋叔從操舵室拿出釣竿,笑道:「我一開始也是。」
  「怎麼樣?要是對發酵食品有興趣,不妨用魚來試試看?你知道魚露吧?像是越南的努爾曼、泰國的南普拉等等。」
  「還有秋田的鹽汁、能登的魚汁。」
  涼介繼續補充說明。「不愧當過廚師!」橋叔提高聲音說道。
  「如果製作魚露,不僅可以成為島上的名產,也不至於和島民為了山羊起衝突。怎麼樣?要不要換個跑道?」
  這時魚又上鉤了。涼介的竿尾先是跳了一下,接著被一股沉重的力道往下拉。橋叔先把手上的魚竿放回置竿架,接著準備好撈網。
  涼介捲回魚線,彎曲的釣竿不斷晃動。
  因為海水透明度極高,海面下騷動的魚影一目了然。
  「哇!好大一尾石狗公!」
  橋叔說話的同時,魚也釣上來了。雖然因為波浪閃爍耀眼,偶爾會看不清楚魚的樣子,但可以確定的是魚的外型良好。石狗公奮力扭動身體,加上波濤翻騰,力道大得像是要弄斷整個裝置。涼介好不容易將魚拉往自己的方向,濺起飛沬的大石狗公就這麼進了橋叔準備好的撈網裡。
  「好了!」
  「超大!」
  放在甲板上的大石狗公用力地擺尾跳動,牠的尾鰭甚至打中涼介的腳。有那麼一瞬間,涼介感覺到魚正以憤怒的眼睛瞪視著他。橋叔旋即拿出錐子,往魚鰓用力一刺,大石狗公陡然一跳,立刻氣絕。
  橋叔把漁獲放進冰桶裡,單手舉到胸前,比了一個祝禱的手勢。
  「不管是漁夫還是酪農,都是接收了其他生命的工作。」
  「橋叔……」
  「什麼事?」
  「你和我父親原本部在同一個餐廳廚房工作對吧?你們倆為什麼同時對起司產生興趣呢?」
  橋叔「嗯」了一聲點點頭,「那時候啊,」他回到操舵席,然後把臉朝向涼介:
  「我們待的那家店,原本沒有任何廚師上過專門的教育課程。不過,有一天換了新的料理長。他除了是個帶來嶄新氣象的主廚,更是相當照顧大家的好人。如果有人想藉由法國料理開創事業,他會要對方去學法文,到了當事人生日當天,還自掏腰包買辭典、參考書送給對方。不僅這樣,偶爾他還會讓我們品嘗真正的高級食材,這一點對我們產生很大的影響。不知道他究竟是從哪裡取得那些食材的?有墨綠色晶瑩剔透、渾圓飽滿的魚子醬,也有松露,他說都是從倒閉的貿易商手上買來的。他甚至還請我們喝過法國頂級酒莊羅曼尼·康帝(Romanee-Conti)的葡萄酒。」
  「原來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
  「是那位料理長讓我們知道,什麼才是道道地地的起司。」
  遠方的戀垣島逐漸出現眼前,橋叔凝望著戀垣島更遠的一側。
  「真正的藍紋起司——羅克福(Roquefort),讓我們受到很大的衝擊,而且當時我們還是以冰鎮過的梭甸甜白酒(Sauternes)來佐羅克福起司……」
  涼介從未飲用過這款甜白酒中的銘品,也不會嘗過有起司之王美譽的藍紋起司。
  「味道具的那麼好嗎?」
  「那個年代的日本人只曉得國產品牌的起司,沒人聽過羅克福、戈貢佐拉(Gorgonzola),不,連布里(Brie),卡蒙貝爾(Camembert)都不知道。但料理長卻不斷購入新的起司讓我們品嘗,並且激起了我們對夢想的渴望。他告訴我們法國的酪農飼養山羊或綿羊,用羊奶製作自家特有、不外傳的起司。經營飼養牛的大型牧場需要龐大的資金,但酪農不用。法國酪農有如一國一城的主人,而且也可以合併經營餐廳。這可以說是我們倆夢想的源頭,雖然我們因此步上了艱困的人生旅程。」
  這時他們在岩礁上進行放流釣(註24),所以沒有拋下船錨,而是任由船隨著潮水漂動。橋叔雖然偶爾探看周圍的狀況,卻沒有調整船的方向。
  「那位料理長現在在做什麼?是否還健在?我們沒人知道。」
  橋叔說到這裡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後,他將裝了水的保特瓶拋給涼介。
  不知道是否因為大魚追趕,距離船不遠處有一群小魚一齊跳了起來,像霧一般擴散開來的細小波紋晃動著海面。
  橋叔凝視著那海面,再次朝向涼介開口說道:
  「你沒有必要為你父親盡任何義務吧?你應該走自己的路。」
  「我知道。然而察覺這一點時,我已經老大不小了……世界不斷改變,但對我而言,反而與現實愈來愈脫節。該說是立足點動搖呢?還是我了解父親的心情呢?乾脆和父親以同樣的方式消失算了,這樣的衝動時常操控著我。但是也有一部分的我厭惡這樣的自己。既然不想選擇以父親的方式結束生命,那就由我代替父親實現夢想,不要讓父親的人生白費了。」
  「你最好不要這麼想喔。事實上,你和你父親的性格也完全不同。」
  涼介遲疑了一下才點頭。他拿起保特瓶就著口喝水。由於陽光的照射,瓶子裡的水已經變熱了。
  「不過,我每天都是這麼想像的:我還在學走路的年紀時,當時父親和母親都在,我跟父母一起生活,那裡育他們對未來的夢想,有做失敗的起司。當時,橋叔也在不是嗎?」
  涼介感受得到橋叔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有好一會兒橋叔就這麼僵住不作聲,然後「嗯」地點了一下頭。接著他把手伸向操舵席,打開引擎。甲板震動了一下,船開始往前行進。橋叔一面留意四周,一面調整船的方向。
  「我偶爾也會想起當時的情景。實際上不管什麼時候,眼前都有應該要做的事,我卻老是想著那些失去的東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橋叔指著海面上跳躍的魚群。
  「話才說到一半很抱歉,不過要不要再用路亞釣釣一會兒?」
  涼介回應了一聲,隨即開始準備拖釣的用具。
22在水中拖動釣餌,引起魚的注意使其上鉤的一種釣魚技巧。拖釣一般使用蚯蚓、紅蟲、蝦等活餌,且鎖定近表層的掠食性魚類。前文提及的路亞釣也算是拖釣的一種。
23底棲魚是悽息在水底的魚種,一般來說不會隨著潮水移動,而喜好棲息在固定的位置。由於底棲魚喜歡潛游在有遮蔽物之處,因此水深有礁石的位置是漁獲率極高的釣點。通常採用沉底釣法。
24任由船隻隨著潮水漂動或被風推動,讓魚餌和釣組在水中漂流引魚上鉤的一種釣魚技巧。


21
  今年島上的梅雨季,比往年遲了許多。
  熱氣與濕氣襲捲而來。
  雨毫不間斷下個不停,空氣無比濕潤,彷彿能用手抓住一般;四周的綠意更添盎然,蔗田裡的甘蔗更加挺拔,但對於在小小的住家生活的四個人而言,卻是個閒得發慌的季節。
  所有的東西都開始長黴—食物、衣服、榻榻米。只是兩、三天擱著不理,就連背包都蒙上一層灰色的黴。花代牠們的羊舍也不例外,只需一個晚上,乾草就成了白色黴菌的溫床。
  原本放在廚房窗邊等待熟成的起司當然也無法倖免,看似發霉的年糕上面的黑黴繁盛地覆蓋了整個表面。
  「已經完蛋了吧,」立川沮喪地說。
  「濕氣這麼重……」薰也說道。
  站在兩人之間的涼介拿起一塊起司,湊近鼻子一聞。
  「不過,這也不是壞事。有黴菌才能促進熟成,要是完全都不長黴反而傷腦筋。」
  立川似乎不了解,他癟著嘴說:「這不是很不衛生嗎?」
  「所謂的熟成就是讓蛋白質轉變成胺基酸,而負責這項任務的就是微生物和黴菌,能使養分轉變成起司的美味。」
  「蛋白質本身沒有味道?」
  「沒錯。」
  「但是,有的黴菌可能會致癌不是嗎?」
  薰對於黴菌似乎也有疑慮。
  「所以重點就在於選擇什麼樣的黴菌來繁殖。」
  把發霉的乾草拿到屋外焚燒的橋叔,不知何時來到他們身後。
  「就像卡蒙貝爾起司表面有發霉的白毛,藍紋起司中聞名的羅克福起司,則是從內蕊培養出青黴。黴菌可以說是製作起司絕對必備的條件。」
  橋叔拿了一塊起司,用乾淨的布拭去發霉的部分。
  「雖然還太早,不過不妨嘗嘗看吧!」
  變硬的白起司表面布滿細微的紋路,上面還殘留著無數根鬚蔓延般的黑黴。
  「要我們吃這個?」
  「當然,品嘗也是一種學習。」
  橋叔握住刀子,把起司放在布上切了起來。
  「水氣沒有蒸發啊。」
  製成圓型的起司,才一下刀形狀就歪掉。刀刃一切進去後,飽含水分的內側便整個塌陷。
  「看樣子溫度也不理想。」
  切好的起司一人一塊,每個人都放進口中。
  「咦……」
  「真意外……」
  立川和薰微笑起來。涼介也是。雖然離熟成階段還很遠,但慢慢轉換成胺基酸的乳香在口中擴散,感覺就像用鳥的羽毛輕搔舌頭一樣。這和牛奶製成的起司給人的溫和口感不同,簡直就像完全不同種類的製品。融合了青草香、花代的體溫和島上驟雨的香氣同時在口腔內綻放。
  然而,入口那一瞬間的感動消失後,涼介感覺到口中留下揮之不去的黴臭味。這和藍紋起司差得太遠,嘴裡殘留一股嗆鼻、濃烈不散的餘味。
  「這個黴菌不怎麼樣。」
  不用橋叔說,涼介他們也心知肚明。
  「嘴巴有點辣辣的。」
  薰喝水試圖沖淡餘味。
  「雖然溫度會因為不同種類的起司有所調整,不過,一般使用的熟成庫都是維持在十五度以下。放在溫度這麼高濕氣又重的地方,什麼樣的黴菌都會長出來。尤其濕氣實在太重,水分完全無法去除,所以成品的形狀才會這麼歪七扭八吧。」
  「剛入口時還以為沒問題……」
  涼介一臉惋惜地看著窗邊那一排起司。
  「據說有些酪農會販售像這樣無法預測成品口味的起司喔。不過那畢竟是能夠接受獨特口味起司的法國。你們說時代已經改變了,如何?這種帶著濕氣和黴臭味的起司,日本人會喜歡嗎?」
  立川和薰馬上搖頭。
  窗邊的起司全包覆著一層看都沒看過的黴菌。
  「真對不起花代。」
  不用立川說,涼介也有同樣的感受。三人一齊望著羊舍,花代和剛也正好同時抬頭望著他們。培諾依然吸吮著花代的乳房。
  院子角落裡,橋叔燃燒的乾草煙霧繚繞。
  涼介腦中靈光一閃。
  那是他在從事廚房工作時不曾經手過的起司。他會在業者發送的型錄上,看到一種進口的黑色契福瑞。如果沒記錯,上面介紹那是以木炭煙燻熟成的起司。
  「橋叔,請問……是不是有一種全黑的起司?」
  「啊,有的。」
  橋叔在廚房洗刀子,他背對著涼介回答。
  「那是因為使用木炭才變黑的嗎?」
  「沒錯,是木炭。」
  「利用木炭熟成嗎?」
  「不,應該不是。木炭應該不會讓起司產生任何變化。只是用木炭粉覆蓋,阻絕大部分混雜的黴菌……」
  橋叔說到這裡,回頭看著涼介。
  「所以,橋叔,如果利用乾草灰……」
  「嗯,我正好也在想這件事。有些起司是用茅草捲製而成的。」
  「如果是用茅草灰呢,該怎麼處理?」
  「我也不清楚。」
  橋叔就那麼持著刀交疊著雙臂。


22
  定期船抵達的早上,島上的男眾為了搬運物資聚集在碼頭。
  負責承銷的是總公司設在旦巾的超市。他們接受來自各個島上家家戶戶的電話或傳真訂單,將生鮮食品、衣物、文具,甚至電器製品、家具等分別包裝後,交由定期船運送至島上。
  另外,對於島上以捕魚為生的人來說,這也是唯一的出貨時機。他們把漁獲和冰塊裝箱,存放在船上的冷凍庫,由R市的漁業協會收購後,才能在市場販售。自治會統籌訂購的生活用品及食物也同時卸貨,所以船進港之後的一個鐘頭左右,每個人都無法休息,忙得不可開交。
  立川在碼頭被男眾毆打,是在一個微溫的雨斷斷續續下著的早晨。男眾都穿著相同的雨衣搬運紙箱裝載的貨物。立川和涼介沒有雨衣,之前在工地工作時穿的是工務店借來的雨衣,已經交還給工頭,因此兩人只好穿著橋叔釣魚用的風衣協助搬貨。
  據立川說是因為太過悶熱,所以他拉下了帽子,也沒拉上風衣的拉鍊。換句話說,男眾當中只有他一個人全身濕淋淋的。從以前就看立川不順眼的幾個男人,因而認為他的態度散漫。
  「喂,擦乾淨,混帳!」
  又是常和睦在一起的其中一人。
  涼介和橋叔回頭看時,立川已經倒臥在雨中的碼頭。他側著身子,搗住臉正要站起來,然而,男人卻又一腳踹向他的臉。周圍的男眾急忙上前制止。
  「這個臭小子根本無心工作!」
  男人一副抓狂的模樣,還想再踹正在呻吟的立川。
  「他搞錯箱子,連一聲對不起都沒說就那樣放著,在下雨耶!」
  男人大聲喊叫著解釋他使用暴力的原因。立川淌著鼻血坐倒在地上,碼頭的積水一片殷紅。船員和乘客都站在甲板上驚訝地往下張望。
  「對不起!」
  橋叔介入他們之間,向激動的男人俯首道歉。涼介也連忙跑過去站在橋叔身旁。
  「搞什麼!你們這些傢伙工作都做完了,還要賴在這裡多久?怎麼不快點滾蛋?」
  男人突然揪住橋叔滿頭白髮,拉扯著橋叔。
  「對不起!」
  橋叔被男人扯住頭髮,卻又再次道歉。涼介朝男人衝過去,想幫橋叔從男人手上掙脫,但卻連他也挨了拳頭。並不是眼前的男人揍他,而是從旁飛來一拳。十幾個人在船邊拉扯糾纏。
  「可惡!」
  立川一口咬住男人的膝蓋,男人想甩開立川,單手猛毆立川的頭部。立川像是要咬下男人的膝蓋肉般,身體直挺挺地死命抱住男人不放,好幾個人強行把他架離。橋叔也急忙護住立川的頭部。男人一邊呻吟一邊作勢要毆打橋叔和立川。
  這時候立川突然摔落在地上。他瞪大雙眼,全身顛抖倒臥在水窪中。男人的膝蓋也一片殷紅,但那並不是男人的血,而是立川淌出的鼻血。
  橋叔和涼介讓立川睡在床上,他們兩人則躺在一旁的地板上。
  薰俐落地準備濕毛巾,又在立川的臉上塗軟膏。立川則是閉上眼睛默不作聲。他並沒有睡著,一逕深鎖著眉頭。涼介從未見過表情如此痛苦的立川。
  這一天雨始終沒有停歇,持續下了一整天。
  夕暮低垂,所有的橙色褪去、天空呈現灰鉛色之際,立川總算打破沉默。
  「橋叔、前輩……今天真對不起。」
  起身啜飲著燒酎的橋叔只是簡潔地回了句「沒關係,別在意。」在記事本上畫著弧線設計圖的涼介則問他「很痛嗎?」
  「有點……痛。」
  立川說了這句話以後,用毛巾掩住臉。他似乎哭了。
  「對不起。我……」
  立川仍然搗著臉,吞吞吐吐地開口。原本在捆紮乾草的薰也回到屋子,坐在玄關。
  「呃……我今天想了一整天……果然,對我來說還是行不通,我沒辦法像前輩你們這樣,一直充滿幹勁在這個島上努力……對不起。我可以搭下一班船回去嗎?」
  每個人都陷入沉默。
  薰仰望著天空。
  橋叔張開口,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先看看涼介。涼介擂下筆,放在記事本上,看著躺在一旁茫然若失的立川。一時之間,屋子裡只迴盪著雨聲和立川壓抑的啜泣聲。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橋叔啜了一口燒酎,終於開口說道。
  「不只立川,薰也一樣,涼介當然也不例外。想回去就回去不是很好嗎?大家都是一樣的,一旦把夢想說出口,就覺得好像非實現不可。如果沒能實現,就這麼以夢想結束,彷彿自己就成了喪家之犬。但是,我知道有人就因為死咬著夢想不放,結果落得白白浪費人生的下場。夢想就讓它一直是夢想,不也很好嗎?」
  橋叔並未看著立川,而是看著涼介。
  「即使就這麼分開,大家一定……一定會有再見面的時候,因為我們一起挖掘溝渠,還一起製作了起司,一路這樣走了過來。就算不是永遠在一起,我們還是一輩子的朋友,未來的生涯中還可以再見面,我認為這才是更加值得珍惜的。要是像我這樣,只會徒留遺憾,再怎麼想和好友見面都見不了面。」
  立川像是喘不過氣般一邊吐氣,一邊抽抽噎噎地哭著。薰始終維持著同樣的姿勢。涼介也是一動也不動。隔了一會兒後,涼介到廚房拿來四個玻璃杯,然後拿過橋叔的燒酎,在每個人的杯子裡倒了酒。

  片刻之後,有訪客到來。
  「那個,那個那個……」聽到聲音,涼介原本以為一定是登志男和吉門老師來了。
  沒想到站在登志男身後打著傘的卻是會長和工頭。
  「聽說今天早上又大鬧了一場是嗎?真傷腦筋。」
  站在會長背後的工頭道著歉說「真對不起」,然後遞上一瓶燒酎。
  立川坐起身子。薰手握玻璃杯站了起來。涼介則是一語不發低下頭。「請進。」橋叔有些慌張地迎上前招呼他們。
  「不用了,還要脫鞋太麻煩。來這裡的路上下著雨,褲腳都濕了。」
  「不用客氣,請進。」
  「真的不用了,沒關係。」
  由於會長的堅持,工頭和登志男也只能杵在門口。
  「本來以為一個巴掌拍不響,吵架兩邊都有責任。不過,登志男說今天早上的事是島上的人挑起的,錯的應該是島上的男人,所以我來這裡向各位道歉。實在是給各位添麻煩了。」
  會長對著橋叔彎下腰,「真的很抱歉。」
  「對不起。」工頭也跟著道歉,但不知為什麼竟然連登志男也跟著說「呃,對不起。」
  橋叔惶惶地低下了頭。
  「不,我們確實也讓他們感到不愉快。雖然是對方先動手,但的確是雙方都有責任,應該各打五十大板。採取讓彼此今後不會有芥蒂的做法,他們應該也會比較樂意。」
  立川及薰瞬間顯露出一臉為難的神情,但兩人都不敢開口。
  「橋叔你不也是被打了嗎?登志男,對吧?」
  「那個,嗯,是的。他被打了。」
  橋叔的眼神落在地板上。
  「沒關係,我……」
  「叫你來這座島上的人是我,所以羞辱你就等於是羞辱我。雖然說期待了二十多年的名產終究沒能成功。哈哈哈。」
  橋叔搔了搔白髮。
  「所以,老實說……你們說想做山羊起司時,我心想倒也不錯,畢竟時代變了,只要能做出好東西,我想這裡的人想法也會改變。如果能做出頂級的起司,我願意不遺餘力幫你們。要是想留在島上,這麼做也不錯吧。不過……希望你們也能顧慮到島民的心情,妥善應對。如果今後還是有糾紛,那就只好解散,我要收回這裡的地。原本這裡就是在我的土地上蓋的房子,所以這裡所有的一切,包括山羊,全都是我的,知道嗎?橋田。」
  橋叔低頭注視著地板點點頭。
  「和平相處是最重要的,往後就看你們的努力改變生活方向了。希望你們牢牢記住,把我說的這些往好的方面去看,怎麼樣?」
  「……好。」橋叔再次點頭。
  「還有一件事。再過三天就要從新的蓄水池放水了。這幾天下了足夠的雨,蓄水池也儲滿水了,我打算開慶功宴來慶祝,所以剩下的那一頭山羊要處理掉。」
  薰倒抽了一口氣。
  「所以,希望你和以前一樣,在這裡把牠宰了可以嗎?在這裡宰了,切好拿過去。」
  橋叔沒回答。
  「怎麼樣?可以嗎?」
  「不能拜託民宿那邊幫忙嗎?」
  「那個彆扭的傢伙兆頭不好。上一頭讓他處理,結果不是因為吵架打翻了嗎?後來還發生牛隻暴走的事件讓睦受了傷。睦那個蠢貨沒辦法工作,大夥兒分擔船貨的工作也變得吃重多了。所以麻煩你在這裡幫我處理,知道嗎?」
  「知道了。」
  「那麼,我回去了。抱歉,這麼晚來打擾。」
  會長轉身離開。工頭翻了個白眼,深深敬了一個禮。登志男大概是沒想到事情竟會如此發展,楞楞地站在原地,被會長斥喝了一聲後才慌慌張張離去。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呢。」
  橋叔低聲說道,緩緩看向涼介。
  「要是真心想做起司,這是無論如何都得跨越的難關。」
  薰一臉鐵青看著涼介。立川則抱住頭。
  涼介低下頭來,凝視自己的雙手。


23
  涼介又來到原生林。
  從浮雲層層疊疊的天空中露臉的太陽,將山上曬得熱辣辣一片暑熱。
  水氣沿著數百道光柱蒸騰而上。林立的細葉榕巨木彷彿要操控這些水氣般伸長了枝椏,直達天際。
  就和初次迷路進入這裡時一樣,涼介再次震懾於巨木的壯麗景色。
  他漫步在林間,一一觀賞巨木,忍不住讚嘆它們不只是一株株參天巨木,它們本身就是存在的象徵。涼介撫觸著樹幹,昂首仰望恣意伸展的枝極;這些巨木就像是以植物的型態開始,卻進化成其他生物般的生命。
  只是佇立在樹木前,涼介卻彷彿能夠聽見過去和未來的一切生物說出的言語。
  在這個森林深處,涼介忽然發現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斜坡上的岩壁裸露處,有一個漆黑的洞口。
  涼介朝洞窟內窺看,往裡面走進數步。洞窟有一定的高度,不需要彎腰也能進入,但是並不寬,伸直雙臂就能碰到兩邊的岩壁。
  涼介大致環顧了四周,小心地落腳。由於光線射入洞窟內,即使四周昏暗視野仍然清楚,可以看到像是羊糞的東西,可能有山羊闖入。
  進入洞窟更深處時,溫度急遽下降。雖然多少感覺到有風通過,卻不知道風是從哪裡吹來的。原本因汗水濡濕的肌膚感到一陣寒意。
  涼介突然想起在船上見到落人洞門時,橋叔曾經說過東人崖也有幾個風穴。要是這裡與那個巨大的洞窟或斷崖上的山洞相連,大概就能聽得見大海或風的聲音吧。
  洞窟深處朝左彎,走到這裡之後就伸手不見五指。不過,一直待在黑暗中,可以感覺到黑暗程度似乎一點一點地降低。這個洞窟無疑應該通往什麼地方。
  涼介折回頭,往洞口的方向走去。來到轉彎處時,他見到從洞口射入的陽光。涼介並不覺得有進到洞窟那麼裡面,但由於洞口不大,看起來彷彿距離很遙遠。他不由得加快腳步。
  一走出洞窟,涼介再次被濕黏悶熱的空氣所包圍。來自巨木的盎然綠意降臨四周,他深深吸入濕潤的森林氣息。
  回到有光的世界,身體感受到純粹的喜悅。涼介因而深刻體會到,無論是植物或動物都無法活在幽暗當中。
  但若是如此,又是為什麼呢?
  洞窟黑黝黝的深處,為什麼會有山羊的糞便呢?
  這一天,山羊並沒有出現在涼介面前。

  隔天涼介又來到了原生林。
  這一次吉門老師與他同行。
  這天早上老師來到碼頭,迎接釣魚回來的橋叔及涼介。把漁獲搬到小貨車上時,老師問了涼介起司的熟成狀況。
  涼介據實以告。由於多種黴菌的攪亂,無法做出預期的起司。雖然嘗試撒上乾草灰來製作,但因為無法調節適當溫度,熟成狀況不佳。如果想解決這個問題,只能蓋一座整天開著空調的熟成庫。或許像這樣的南方小島,本來就不適合製作起司。
  涼介把這些狀況告訴吉門老師,接著說道:
  「為了了解山上的山羊能不能擠出乳汁,我昨天上山了,今天下午打算再去一趟原生林。」
  還不會去過原生林的吉門老師立即表示:「我可以跟著去嗎?」
  一想到必須和吉門老師在巨木林中獨處,涼介無法馬上答應。
  「擠奶的方式我比你熟練。」
  「你真的要去嗎?」
  兩人壓低聲音不讓橋叔聽見,約好一同前往。

  「你看起來好像不太開心。」
  去原生林的路上,老師對涼介這麼說。她睜著水汪汪的眼睛問涼介,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涼介原本不打算向她提起,但和吉門老師再次四目交會時,他說出了這幾天發生的事。
  「培諾的事,真的?」
  「說是期限到了。」
  「是由橋叔處理嗎?」
  看到涼介曖昧地搖搖頭,吉門老師臉上掠過一絲陰霾。
  橋叔已經把話說得相當明白。
  如果真的想把製作山羊起司當成事業經營,就要先親身體驗宰殺小羊的過程。如果做不到,就得放棄製作起司的念頭。
  對於橋叔這番話,寄人籬下的三人因為立場不同各自感到疑惑。對薰和立川來說,製作起司畢竟是涼介個人的夢想,他們沒有必要為此宰殺自己心愛的、甚至取了名字的小羊。但薰仍說出了她的看法。她認為這樣的事若是無法避免,涼介應該重新思考今後的事比較恰當。立川更是感情用事地說,不論抱著什麼樣的夢想,在這裡殺了培諾,必定會成為這一生中最痛苦的回憶。難道就不能放棄製作起司,改經營起司餐廳嗎?
  涼介的心中還沒有答案。如果照這個情勢發展下去,他必然得親手殺死培諾,但是他還沒有辦法下定決心。涼介認為這樣的自己非常卑鄙怯懦。他無法想像親手殺了培諾,但這個島上的人一直都是這麼活下來的。不,不光是這個島,其實任何人都一樣,如果所吃的東西都必須經由自己的雙手處理,每個人的手全都沾滿了鮮血。
  橋叔也沉默不語。
  涼介想,雖然橋叔已經處理過幾百頭山羊,應該早就習以為常,但他就是因為厭惡這樣的事情才會換工作,這才是橋叔的真心話。說起來原本照料花代生產的就是橋叔。為牠們準備草料,放牠們在院子裡嬉戲,最後卻得親自宰殺這些小羊,絕對無法以平常心去面對吧。
  看到眼前的巨木林,吉門老師頓時說不出話來。
  她緩步走著,仰望細葉榕的威儀,細心撫觸每一株巨木,感受巨木散發出來的力量。吉門老師呼吸的氣息,宛如幽靜的森林裡唯一的聲響,輕巧地傳入涼介耳中。
  老師凝視著一株巨木彎曲伸展的枝幹。涼介站在她背後,直直看著她柔和渾圓的肩膀。她的身體、她的秀髮就在伸手可及之處。
  涼介的心思馳騁到數秒後的行動。
  被逼到無路可逃的自己,渴望和眼前這副柔軟的身軀纏綿。
  只需輕輕伸出手。
  他的指尖微動,森林的氣味也跟著飄遠。
  「涼介大哥,要爬上那裡試試嗎?」
  老師突然問道。涼介將目光移開她的肩膀,往後退了一步。
  老師指著大樹伸展的枝栖。那是十分結實的樹枝,樹幹斜斜地彎曲伸展,各處都坑坑坎坎凹凸不平,氣根垂下宛如粗大的藤蔓,順利的話似乎能夠攀爬上去。
  涼介先試著攀上去。樹枝比想像中更粗壯,跨上去的感覺很穩定,氣根也結實可靠,他立刻察覺這裡彷彿搖籃一般。
  「好像沒問題。」
  涼介這麼一說,吉門老師立刻跟著爬上來。她雖然有點戰戰兢兢,但涼介一伸出手,她馬上伸手握住。涼介半抱著讓她倚著枝幹坐下,兩人相視而笑,接著涼介背向樹枝前端,與老師相對而坐。
  清澈的雙眸近在眼前,老師微笑著凝視涼介。
  但兩人隨即避開了彼此的眼神。
  附近傳來細小枝栖斷裂的聲響。
  牠們從原生林的深處、從通往海岸的森林裡,悄然地朝兩人靠近。搖晃的樹叢中先是出現黑色山羊,接著是斑斑。野生的山羊一頭接一頭聚攏,小羊也跟在母羊身後出現。原本以為牠們跟在母親後面吃草,但牠們卻又突然如彈簧般跳起,一刻也靜不下來。
  真是的。老師看到這個情景,輕笑了一聲。
  雖然老師的笑聲輕得近乎呼吸,羊群卻一齊有了反應。牠們低下身軀,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敏感地豎起耳朵傾聽四周的動靜,有一半以上的山羊都抬起了頭。好幾頭羊注意到樹上的兩人,飛也似地呈一直線奔回樹叢中。其他山羊可能受到影響,也跟著跑了回去。小羊像是畫圓般來回跳躍著,不久也消失在樹叢裡。
  「唉呀……對不起。」
  老師雙手搗著臉。涼介輕輕伸手覆著她的手。
  「沒關係的。」
  果然就如涼介所料,山羊並未真的離開。
  看到兩人從樹上下來,牠們再度悄悄地從樹叢裡探頭窺看。最早探出頭來的,是涼介熟知的斑斑。
  「斑斑。」
  涼介一出聲,斑斑就朝他走過來。斑斑身後則是曾經見過的一頭白色母羊,從花色明顯可以看出是乳用撒能山羊。母羊的旁邊有一頭小羊,另一個方向則出現黑色山羊。
  羊群回來了。雖然多數山羊彷彿包圍著兩人般隔了一些距離,但或許是看到斑斑用鼻尖磨蹭著涼介腰部的模樣而消除了戒心,緩緩靠近兩人。黑羊嗅著老師身上的氣味,老師一伸手想撫摸時就跳著離開,卻又再度伸長脖子靠了過來,反覆著若即若離的行為。
  「說不定……」
  這一次聽到老師的聲音時,山羊沒有逃走,只是動了動耳朵。
  「說不定我們蹲下來比較好?動物對於比自己高的生物會有所警戒。」
  老師說的沒錯。
  兩人一蹲下來,圍著他們的山羊又再靠近了一些。牠們頻頻嗅著兩人的氣味,逐漸挨近,轉眼間山羊的臉聚集在面前。
  涼介不禁笑了出來,這使得山羊再次退後,不過,牠們彷彿思索著什麼停了下來,然後又再靠近。
  「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老師輕撫著白色母羊的頭。
  「咦?竟然……」
  從母羊的後腳看得出牠有點緊張,卻看不出牠有逃走的企圖。老師的手指從母羊的頭慢慢地往背部輕撫,母羊不但沒有逃走,反而把鼻子湊近她的臉。老師用手指撥弄著牠的毛,逐漸輕撫到腹部。
  接著老師採取跪姿,讓自己蹲得更低,然後單手撫觸母羊垂下的乳房。她動作輕巧,像是撫觸體毛般輕撫母羊的乳房,這時候小羊也靠了過來。在這之前小羊總是避著兩人,在成羊的外側蹦蹦跳跳,但或許是注意到老師的手輕撫著母親的乳房,小羊跳躍著身體,介入老師和母羊之間。老師卻毫不在意,仍然把手放在母羊的乳房上,輕輕地搓揉。
  母羊的乳汁滴滴答答地流下,雖然不像花代那樣呈線狀噴出,但滴落在地上葉片的乳汁透出白色透明的紋路。
  老師緩緩鬆開手指,輕撫母羊的身體,然後抬起膝蓋。
  「今天先這樣就好。」
  她輕聲低語,然後看著涼介。
  「儘可能每天都這麼做,讓牠慢慢習慣比較好。」
  涼介點點頭,一邊輕撫著斑斑,然後慢慢起身。
  羊群再度受到驚嚇般往後退,但牠們沒有逃走,金色的眸子直直盯著涼介。
  「明天開始帶牠們喜歡的草料來吧。」
  老師也跟著站起來。
  「我想應該有機會。」
  「妳真厲害!」
  山羊像是畫圓般圍繞著兩人,小羊在成羊旁邊嬉戲著。細葉榕巨木高高聳立,環視所有的景象。群樹繁茂的葉片及氣根猶如天傘,將盛夏熾熱的陽光化成一道道綠意盎然。
  涼介像是在率領羊群般緩緩邁開腳步。
  斑斑跟著涼介,黑羊則跟在斑斑身後。
  「涼介大哥,接下來要去哪裡?」
  「有件事我想確認一下。」
  涼介前往的地方是那個洞窟的入口。
  「竟然有這種地方……」
  老師看著岩壁上的漆黑洞口,喃喃地說:「有點恐怖。」
  「裡面到處都有羊糞,我猜想這裡會不會是牠們的巢穴……」
  涼介默默注視著山羊的行動。
  只要有一頭山羊進出這個洞窟,就可以看出牠們的動向。雖然涼介還不知道這會不會影響他放牧飼育的方法,但總是儘可能想了解牠們的行為模式。
  不過,兩個人看了半晌,卻沒有任何一頭山羊進入洞窟裡。這時吉門老師卻突然說出一番令他意外的話。
  「嗯……涼介大哥,起司的熟成庫叫做curve對吧?」
  「是的。」
  「要是沒有熟成庫就做不出起司嗎?」
  「應該很難吧。」
  「這只是我的推測……學生時期我會學過一點法文,英文和法文有很多發音不同但意思相近的詞彙,我想curve搞不好就是cave。 」
  「cave?」
  「就是洞窟的意思。」
  涼介慢慢地張大了口。
  「你想想看,人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製作起司了不是嗎?那時候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空調來維持恆溫,說不定他們利用的就是像這樣的地方。」
  「吉門老師……」
  昨天所經驗到的洞窟內空氣,肌膚上冷冽的感受在涼介的體內再次甦醒。即使是炎熱的盛夏,這裡想必也是保持固定的溫度與濕度。
  一股感覺像電流般劃過他的背脊。
  涼介這才想起有起司之王美譽的羅克福起司。為什麼這個高貴的藍紋起司會被稱做羅克福呢?
  為什麼他從來沒想到這一點?
  羅克福正是法國一個到處都是洞窟的村莊。而這個世界聞名的藍紋起司,就是在洞窟內熟成的!
  「老師!」
  涼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楞楞地杵在老師面前。
  羊群轉動耳朵凝視著兩人。


24
  回到村子裡時,太陽已經西沉。
  涼介在家家戶戶點亮的燈光中奔跑。
  發現熟成庫的語源是不得了的大事,更何況這座島上就有洞窟。
  肉眼看不見的力量就像透明的海風吹動草木般驅動著他,涼介清楚感受到那股力量。他雙腳踩在坡道上,奮力奔馳。
  然而,穿過安布里中小學旁、踏上陰暗的田埂時,他的腳步再度沉重起來。
  離開了原生林,現實中必須面對的事仍然沒有改變。
  培諾或許明天以前就要被宰殺,涼介必須面對,沒有逃避的餘地。
  涼介從大門轉進院子,看到羊舍裡的剛和花代,只有培諾被放到羊舍外。培諾整個像是要貼上羊舍般啼叫著。花代也發出比平時更尖銳的聲音,像在訴說什麼似地高聲啼叫。
  院子裡只有橋叔一個人坐在桌旁。他沒有點亮提燈,坐在黑暗中啜飲著燒酎。
  「啊,你回來了。」
  橋叔對涼介舉了舉空杯子。
  「我一直在等你,先喝一杯?」
  「他們到哪裡去了?」
  涼介沒看到立川和薰的身影。橋叔仍然拿著杯子,涼介接過杯子坐了下來。
  「我跟他們說,等你回來之後就要處理培諾,要是他們不想待在這裡,就去散散步。」
  涼介再看了培諾一眼。
  「所以他們出門了?」
  嗯。橋叔點點頭,然後便一言不發。
  涼介持著空酒杯,茫然地坐著。
  橋叔在兩人的杯子裡倒了燒酎,沒兌水直接喝了起來。
  「事到臨頭還是會覺得很不能接受吧。他們兩個和培諾玩了一會兒以後,像小孩子一樣哭哭啼啼出門了。我想應該是往海邊去了吧。」
  「原來如此……」
  「喝了以後就開始處理吧。」
  橋叔說完一口氣乾了酒。涼介仍然拿著杯子盯著桌面。他的身體僵硬,體內湧起一股潮熱。
  「來,喝吧。」
  涼介無言地點頭,和橋叔一樣一口氣把酒喝乾。
  「有關處理的方式,羊血也不能浪費,要一起煮來吃,所以剖了頸動脈以後,用水桶接住羊血。不要有任何遲疑切斷的話,牠的痛苦就不會持續太久。」
  在屋後處理。橋叔低聲說完這句話後,放下酒杯站了起來。
  涼介也跟著站了起來。然而,相對於體內的潮熱,他的下半身完全失去力氣,地面彷彿在搖晃。他的身體搖搖欲墜,幾乎當場癱軟。但不知為何,當腰腿恢復了知覺,他立刻拔腿疾走,比橋叔更快靠近培諾。
  「培諾,過來。」
  他一邊叫喚著,一邊把跳著想逃走的培諾抱起來。花代更高聲地啼叫起來,剛則是用頭撞擊著羊舍的牆面。培諾連一聲都沒叫,靜靜地讓涼介抱在懷裡。
  「來,培諾,我們到那邊。」
  涼介抱著培諾,往橋叔手指的方向走過去。花代在他身後不斷啼叫。培諾原本乖巧地讓涼介抱著,但一走出院子時,卻突然開始躁動;牠的身體發顫,喉嚨發出沙啞的啼聲,花代也隨之啼叫不已。
  面對大門燈光的一角鋪著塑膠布,已經備好水桶和刀子。
  涼介抱著不斷掙扎的培諾坐在塑膠布上。
  「可以嗎?」
  橋叔瞅著他。
  「我沒做過。」
  「那就不要勉強。」
  「不,我來。」
  涼介以雙腿夾住不斷啼叫的培諾的後腳,橋叔將刀子遞到他右手。他能清楚感受到培諾心臟更趨激烈的鼓動。
  「培諾,忍耐一下喔。」
  涼介說完後隨即以臉頰磨蹭培諾的臉,接著用左手握住培諾的鼻尖,把牠的頭部往上抬,使頸部得以伸長。培諾激烈地掙扎,涼介以刀鋒劃過牠的咽喉。
  「不行,要更深一點!」橋叔咆哮著。
  涼介咬著牙再次插入刀刃。培諾發出他從未聽過的悲鳴,身體不斷掙扎顫動,但涼介感覺得到牠在轉瞬間失去了力氣。橋叔連忙拿來水桶。流出的血液經由涼介的手指、手臂,染紅了培諾的腹部及臀部,小羊的鮮血不斷滴下。
  「培諾、培諾、培諾……」
  涼介顫抖著,不停呼喚生命已畫下終點的小羊。花代也不住啼叫著。
  羊血繼續滴落在水桶裡。
  「不需要抱那麼緊,牠已經斷氣了。」
  聽橋叔這麼一說,涼介看著手臂中的培諾。牠的臉雖然被鮮血染紅,但仍張著小小金色柔和的眼睛,雙眸彷彿凝視著遠方。
  「我來切塊。」
  血滴完了以後,橋叔接過培諾。涼介的手臂和膝蓋都僵住了,無法放下抱著的培諾。在橋叔的協助下,總算把培諾放到塑膠布上。
  橋叔很快地把刀子插進培諾的身體,從頸部開始剝皮。他的技巧很好,刀工也很細膩。
  接下來的作業,是只要會做過廚房工作的人都會有的經驗。然而,涼介卻覺得時間彷彿靜止般,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塑膠布上的血跡,和他以刀刃劃過自己身體的影像重疊。他想像著培諾的痛楚,胸口下方的刀痕,隨著心臟的鼓動劇烈地疼痛起來。
  涼介張開眼睛,強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實。小羊已經被肢解成一塊塊的肉。那是不久前還在院子裡嬉戲的培諾,而奪去牠性命的正是自己。
  「橋叔……真對不起。」
  看著橋叔處理完培諾,涼介總算擠出一句話。
  「你去告訴他們兩個,已經處理好了。」
  橋叔並未直視涼介。
  涼介雙手及手臂沾滿了鮮血,步履蹣跚。
  他的耳畔仍聽得到花代的啼叫聲。
  此刻的他,實在無法返回院子裡。

  蔗田下方有一處廢港,沒有燈光。
  不過,夜空中懸著半圓的月亮,月光下隱約可見石塊砌成的防波堤。立川和薰就在防波堤的盡頭。
  或許是聽到腳步聲,涼介雖然沒開口,兩人都回頭看他。
  涼介在他們不遠處坐了下來。
  立川和薰又回頭凝望著海面。今晚夜光藻似乎特別多,每當浪頭捲起又破碎時,海面便閃爍著銀色光芒。這些大量的發光性浮游生物,為防波堤外緣鑲上燦爛的輪廓。
  「因為發光,看得超清楚的。」
  立川的口吻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真不是蓋的,波浪全都閃閃發光。」
  「嗯。」
  三個人再度陷入沉默。
  凝視著這片忽明忽滅的銀色光景時,涼介漸漸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又或者說,他變得更不想開口了。
  過了片刻,涼介終於打破沉默。
  「剛剛處理掉了。」
  「是嗎?前輩辛苦了。」
  立川往波濤中丟了像是水泥碎片般的東西,落水處閃爍著藍白色的光,物體沒入水中的拋物線也形成一道光芒。
  「一顆流星墜落。」
  薰低聲地喃喃自語。
  「菊地哥,抱歉……我也決定搭下一班船回去了。」
  「是嗎?」
  「原本想待到起司完成再走。」
  「嗯。」
  「像前輩這樣下定決心去做什麼事,真不是蓋的。不全心全力就做不到,任何事都一樣,」立川說道。
  「嗯。」
  「感覺怎麼樣?」薰問道。
  「嗯,要是每一次都得這麼做的話……我大概也沒辦法。」
  「但是,如果前輩就這麼放棄,一定更難受吧,」立川說。
  「嗯。」
  薰也往海中丟了小石子,海面閃爍著粼粼波光。
  「真對不起,我和立川先離開這裡。」
  「不,不用介意。」
  三人再度陷入一片沉默。
  在朦朧的月光中,涼介看著自己的手臂。雖然他已經用水清洗過了,但手肘和手腕內側仍沾有培諾的血跡。
  涼介走下石砌的防波堤,把手臂伸進海水裡:夜光藻泛著藍白色的光,映出手臂的輪廓。
  「你在幹嘛?」
  站在防波堤上的立川問道。涼介一時語塞,但遲疑了一會兒後決定據實以告。
  「手臂上沾了培諾的血。」
  「唉……」
  薰長嘆了一口氣。
  過了片刻,兩人也走下防波堤來到涼介身旁。
  「原來夜光藻也能映出手掌的輪廓。」
  薰看著正在洗手的涼介喃喃說道。這時突然一個浪頭迎面打過來,三個人都被浪花濺了一身。雖然他們立刻站起身來,但從頭到腳都濕了。
  被冷冽的海水潑到的瞬間,在手臂中掙扎的培諾帶給涼介的觸感再次甦醒,胸口的傷痕傳來陣陣刺痛,涼介頓時不知所措。他慢慢走下防波堤,沒有脫鞋就直接走進夜晚的大海中。
  「前輩你幹嘛?」
  「穿著衣服不要緊嗎?」
  立川和薰半彎著身子朝涼介伸出手,但涼介卻背對著他們,從船隻停泊處開始游進海裡。
  「哇塞!前輩整個人都被夜光藻照得發光耶。」
  立川過了一會兒大聲喊道。
  「再見了!」涼介叫道。
  「等一下!」薰朝著涼介喊道,接著開始脫下鞋子和牛仔褲。「真的假的?妳要幹嘛?」立川也叫嚷著。
  這時響起了落水聲,一個人形的輪廓躍人海中,空氣中傳來「菊地哥,等我」的聲音。
  涼介浮沉在距離防波堤大約十公尺處,薰朝他緩緩游過去。涼介清楚看到薰的身體鑲了一圈藍白色的光,形成一道發光的人影。薰正以蛙式游向他。
  「不要鬧了!你們兩個!」
  立川仍在堤防上大嚷大叫。薰不斷朝涼介靠近。
  「菊地哥,活著……」
  薰游到涼介身旁。她盡力讓自己浮著,兩手卻笨拙地拍打著海面。她的身邊發出熠熠亮光。
  「真的好痛苦。」
  薰可能並不擅長游泳,在光緣輪廓中可以看到她的頭在海中淨淨沉沉,於是涼介單手環過薰的背,半抱著她,薰則兩手環繞住涼介的脖子。
  「我本來以為能夠一起在島上,更悠閒地活著。」
  兩人的臉龐貼近,涼介點點頭。
  涼介抱緊了薰,她的唇貼上他的臉頰。
  「真拿你們沒轍,氣死我了!」
  立川似乎也開始脫下鞋子和長褲。
  「又沒人叫他過來。」
  薰抱著涼介嘟噥著。這時候傳來「噗通」一聲,立川的身影從防波堤上消失。薰慌慌張張地放開涼介。
  「大家都在發光耶,超酷的!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景象。」
  立川一面朝他們游近一面嚷著。
  「確實很酷。」
  薰把手伸向涼介,涼介反握住她的手。
  三個人在夜晚的海上淨淨沉沉,凝視著彼此身上的光芒。
  夜光藻發出的光似乎無窮無盡,彷彿沒有固定形狀的巨大生物環繞在三人周圍,忽明忽滅。
  涼介抬起頭,仰望橫過夜空的銀河,有著金色雙眸的培諾朦朧地浮現其中。那是在橋叔家第一次碰面、仍帶著初生的喜悅而蹦跳不已的培諾。
  花代現在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呢?漲大的乳房失去了吸吮對象的母親。或許牠會有一陣子都不時地高聲啼叫吧。


25
  隔天早上,立川和薰從正在卸貨的男眾前面經過,上了定期船。多數男眾都面帶笑容揮著手,登志男及工頭也顯得離情依依。橋叔和涼介一直佇立在碼頭,即便男眾早已離去,船也已經航行得老遠仍未離開。
  結果竟是這般潦草的收場。涼介坐上小貨車後方的車斗準備離開時,碼頭上已經沒有半個人影。寫有兩人聯絡方式的紙條靜靜躺在涼介胸前的口袋裡。
  立川在碼頭把紙條交給涼介時,只說了句「絕對不要逞強喔」,然後露出孩子氣的笑臉。薰則只說了「將來……」就沒往下說了。
  涼介不知道她究竟是要說將來再碰面呢還是什麼,他只是站在碼頭上,舉起一隻手朝著兩人說:「多多保重!」薰數次回過頭來凝視著涼介。
  我的態度會不會太冷淡了?涼介坐在車斗上俯視著大海,沒能對兩人說出口的話語,不斷地在他內心反芻著。
  下午在集會所舉辦慶功宴,慶祝水道開通。以培諾的血和肉煮成的羊肉鍋成了主棻。
  涼介一直猶豫到最後一刻,還是沒參加。雖然他也想過要是沒出席,男眾不知道又會在背後說什麼風涼話,但他實在沒有辦法若無其事地站在鍋前。
  涼介獨自一人上山,沿著女坡往上爬,初次前往安布里岳的山頂。他穿過往細葉榕原生林入口的斜坡,一步一步往上爬。
  可能是因為經常受到風的吹襲,愈接近山頂樹木就愈稀少,道路兩旁盡是叢生的雜草,每當海風吹來,岩壁便掀起舞動的綠浪。
  要是又像在男坡的斷崖迷路時,再度被內在的心魔控制怎麼辦?涼介並不是沒有這樣的不安。一旦站在高處,他很可能再度受到自我毀滅的衝動所驅使。然而,即使感受到背部冷汗直流,即使眼下的大海讓他雙腳發顫,他仍然一步一步往山頂移動。
  涼介來到了安布里岳的山頂。這裡距離從船上可見的電波裝置並不遠,不僅是島的最高處,也是涼介視線所及、將世界盡攬眼底最高的位置。
  他正置身於三百六十度海天一色的景致中。
  放眼所及都是藍天與大海,涼介佇立在海洋與天空的接點。
  清新的風不斷拂面而來,咻咻的風聲不絕於耳,包圍著他。
  涼介躺下來仰望著天空。小小的雲朵閃耀著光芒,一朵朵飄過。相似卻又相異的雲朵。這時候,涼介的內心突然有股奇妙的想法忽隱忽現。他不由得覺得,層層炫目的白雲,其實是由無數生韧的心聚集幻化而成。
  涼介想起了培諾,在橋叔的院子裡嬉戲跳躍的培諾。那一顆稚幼的心如今在什麼地方呢?是那朵雲彩?還是拂面而過的這一陣風?
  如果真是這樣,那牽著自己年幼雙手的父親呢?上吊自我了結的那個人,他的心又在什麼地方呢?
  現在以某種形式存在,和過去會活生生地存在某個地方,其中的差異又是什麼?
  陽光灑落而下,涼介思考著「自我」這個現象的始末。涼介確實會有過感受不到自我存在的時刻。他所認知的自我,或許根本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只是天地的陰晴不定,猶如炎夏由地面升起的熱氣般短暫產生自己存在這裡的錯覺。他好幾次產生這樣的想法,而這可能就是導致他做出用刀劃過胸前等自殘行為的原因。
  他起身坐在草地上,眺望著遠方的水平線。涼介思考著「心在這裡」所代表的意義。縱使知道不會有答案,他仍持續思索著。
  回過神時,他才發現自己正撫著左胸。自我或許只是瞬間閃逝的光芒,但他確實感受到隆起的傷痕內側,心臟的鼓動。

  涼介回到橋叔家時已經接近黃昏。橋叔正坐在廚房獨自喝著燒酎。
  「那孩子很受歡迎。」
  橋叔帶著酒意說道。培諾的羊肉鍋很快便一掃而空。
  涼介也在地板上放了杯子,和橋叔對飲。橋叔一一告訴他每個男眾的話題,接著突然一臉嚴肅。
  這件事一定要跟你說才行……橋叔提起的是有關會長兒子的元服儀式。在慶功宴上會長主動提起,等梅雨季過後,就要進行儀式,也就是必須去狩獵山上的羊.
  「還有啊……羊肉鍋真的很好吃喔。」
  橋叔把燒酎倒在涼介的杯子裡,酒幾乎要溢出來。
  「味道濃厚,肉質又柔嫩,真想讓你也能吃到。」
  「對不起。」
  涼介也認為如此。他應該要吃,畢竟是他們幾個人擅自幫牠取名、飼養牠,也是他宰殺的。但他做不到。
  「我不想重複『吃就是供養』這些老掉牙的話,但我認為不吃就不算完成宰殺的行為。」
  「是。」
  「你也在廚房工作過……說不定今後仍要製作契福瑞不是嗎?那麼,我希望你就某種程度上來說,能夠變得更大膽一點,或者說,我希望你能夠親自去完成它,負起這個責任。這是我對你的請求。」
  可能是精神過於緊繃,橋叔說完後顯得全身無力,喃喃地說「好累」,用手指按著眼睛四周。
  涼介盯著地板上的杯子,片刻後說道:「我也有事要告訴橋叔。」他把在原生林看到洞窟以及熟成庫的語源說了出來。
  「原本熟成庫這個字在法文中就是洞窟的意思,所以起司會不會就是在洞窟這類的場所熟成的呢?」
  對駝著背低下頭的橋叔,涼介突然提起截然不同的話題。橋叔的反應就和涼介剛聽到吉門老師的這個說法時一樣,驚訝地半張開口。
  「確實……嗯,沒錯,羅克福起司就是在洞窟內熟成的。」
  橋叔手拍著額頭,用力點了好幾次頭。
  「我會聽說有好幾百年間都是用這種做法來製作起司的,正因為是在洞窟裡,所以能夠取得特殊的青黴。、」
  「既然如此……」
  「不,你聽我說!」
  橋叔急急忙忙大口把燒酎喝了,他的眼神游移不定。
  「但是……這麼做好嗎?你先冷靜想想看,我不認為在這個島上的洞窟內也能做得到。要是這個理論行得通,世上任何一個洞窟不就都可以做出藍紋起司了嗎?」
  「有誰曾經嘗試過嗎?」
  「不,這實在……太荒唐了。」
  雖然橋叔說出口的全是否定的話,但他的表情確實和先前完全不同。涼介向前探出身子。
  「我當然不認為這裡能夠培養出和羅克福相同的青黴。但是,這裡的洞窟裡一定也有黴菌,而且,因為是洞窟,能夠讓熟成中的起司維持在一定的溫度及濕度,這對起司有很大的影響。總之不試試看怎麼會知道呢?」
  「你說的沒錯,不試試看誰也不會知道……」
  橋叔又啜了一口燒酎,然後挺直了身子。
  「羅克福起司並不是使用pinza的乳汁,而是一般的羊奶喔。而且為了從內蕊培養青黴,在加熱羊奶的過程中就必須添加黴菌。另外,我們風乾的山羊起司……就是契福瑞,外層包覆著青黴的契福瑞稱為帕西勒(Persille),這的確是人間逸品,是在自然狀態下繁殖出青黴的起司。但是,想製造出像帕西勒的起司,在這裡的洞窟的可能性……」
  「可能性不能說絕對是零對吧?」
  涼介一追問,橋叔點頭稱是。
  「不過,如果要進行這項實驗,你幾乎每天都得上安布里岳不是嗎?要是你一個人全部處理也就罷了,要我爬到那裡,實在有點困難。」
  「橋叔,我想不需要在山上的洞窟裡製作。」
  「什麼意思?」
  「你不是說過,那裡和落人洞門相通嗎?」
  「咦?……等一下。」
  「如果從落人洞門進去,可以坐船過去,釣魚時順便實驗看看。」
  「不,你聽我說!」
  橋叔拉大了嗓門。
  「那裡可是禁止進入的喔。我不是告訴過你,那裡是島上的禁地嗎?那裡可是墳場,是過去島民姥捨的地方。」
  「可是,現在……」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橋叔半直起身子,拚命搖頭表示反對。
  「絕對別想在那裡製作起司,會遭詛咒的。」
  「你說過島上的人十年會進去一次。」
  「那是慰靈的法會,是認真嚴肅的事。」
  「我也很認真嚴肅。」
  「不行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橋叔雙手交叉比了一個否決的姿勢。
  「要是被發現了,可是會被趕出這個島的喔。那裡可以說是島民的精神象徵,是極為重要的洞門。」
  「我們又不是要褻瀆那個地方!」
  「不是這個問題。任何一個家庭、任何一個地方,不,應該說任何人都有不希望外人碰觸的部分,何況那裡對於在這個島上成長的人來說是很重要的場所。像你這樣從本島來的外人,硬要踏進那樣的地方,當然會引發紛爭不是嗎?你以為島上的人會怎麼想?」
  「可是,究竟是誰會看到呢?」
  今晚的涼介不輕易退縮。
  橋叔盯著涼介。
  「誰會看到……」
  「橋叔,你說誰會看到呢?要是有其他的船經過,我們只要像往常那樣釣魚不就好了?只要沒有船經過,那裡根本是死角。」
  「你沒有進去過,才會這麼說。你一個人進去的話,一定會覺得毛骨悚然。那是人類被迫死去的場所,飄散著詭異的陰氣。更何況,進到二、三十公尺的地方根本伸手不見五指,搞不好在哪個地方還留著骸骨。你要在那樣的地方讓起司熟成?有沒有搞錯?」
  我不要,我才不幹。橋叔反覆嘀咕著。或許是一開始過度驚訝的心情已經消退,他的臉上甚至閃現痙攣般的笑容,不斷呢喃著「怎麼可能」、「說什麼傻話」。
  「原來你這麼害怕?」
  「那已經不是什麼怕不怕的問題。那裡甚至會讓人覺得是通往地獄的入口。」
  「為什麼是地獄?拚命活下來的人只因為年紀大了就被丟棄在洞裡,你竟然說是地獄不會太過分嗎?」
  「因為它就是給人那種感覺啊。」
  「我不相信這種事。」
  「哎呀,你實在是……
  「我們試試看吧!我想一定能做出世上稀有的起司。」
  橋叔像是要避開涼介的視線般看著地上,抱住頭苦惱地說:
  「這可能會要了你的命。」
  「我用這雙手殺了培諾,當時就把這條命豁出去了。」
  橋叔拿起面前的杯子,自暴自棄般一飲而盡。


26
  梅雨季節雲層滿布的天空放晴了。可能是鋒面暫時遠離,海象稱顯穩定。
  涼介和橋叔的船這一天進入島的北側,兩人一面尋找底棲魚,一面行駛在岩礁群中,途中他們兩度採用拖釣避人耳目行駛到外海,並未看見其他船隻。
  不久後海面進入無潮的狀態,這是潮汐停止變化、魚群不會來尋覓魚餌的時間帶。因為時間接近中午,幾乎所有的船隻都已返回南崎港。
  「走吧!」
  就和上次接近洞門時一樣,橋叔嫻熟地駕船穿梭在滿是岩礁的海上。涼介為了把甲板上的橡皮艇充氣,正努力踩著打氣筒。
  「橋叔,現在竟然還用這麼古老的打氣筒。」
  「別說那麼不知足的話,快點打氣。」
  橋叔說,舉辦慰靈法會時,每艘船都是拖曳著手划船航行到這個海域集合,但若是他們現在也這麼做,出港時其他船隻一定會起疑,所以只能使用橡皮艇。這是在磯釣場捕龍蝦或章魚時使用的橡皮艇。出海時兩人把筒未充氣的橡皮艇折起來藏在甲板角落,進入這片海域後才開始充氣。橋叔釣石狗公時,涼介一直踩著打氣筒。
  橋叔謹慣地操舵,讓船靠近海岸,船頭直直對著落人洞門。浪濤拍擊著岩灘,形成白色破碎的浪花。
  「差不多了吧。」
  橋叔環視著遠處海上及島上的斷崖,都沒有看到船影或人影。涼介把橡皮艇拉到船尾,握住繩子一端,再把橡皮艇拋到海上。橡皮艇被海浪推離他們的船。他一邊爬下梯子,一邊把橡皮艇往自己拉近。
  「小心,別掉到海裡了。」
  橋叔跑到船尾,把船槳和小型的冰桶遞給涼介。冰桶裡裝的是幾天前剛過濾掉乳清的凝乳,以及好幾個撒了乾草灰、正在熟成中的契福瑞。把這些東西拿到洞門裡,放置在不容易受外面空氣影響的地方,定期觀察,這是涼介的工作。
  「儘可能早點回來。不過,要是你看見其他船隻,就不要從洞門出來。我即使到附近繞一圈,也一定會回來這裡接你。」
  涼介比了個OK的手勢,表示沒問題,接著開始划橡皮艇。雖然大海看似風平浪靜,但是坐在橡皮艇上搖晃得很厲害,一不小心就幾乎要連人帶冰桶掉到海裡,但他仍然設法划到石堆的船埠附近。
  涼介把冰桶掛在肩上,穿著球鞋直接跳下橡皮艇。海水水深及腰,他一邊注意不要讓貝殼刮傷膝蓋或手,一邊爬上石堆,接著兩手交互拉著繫在手臂上的繩索,把橡皮艇拉近後,再把它整個拉上船埤。他必須把橡皮艇藏到哪個岩壁後面,否則萬一被其他船隻發現,就會彼人知道有人在這裡上岸。
  要拉起浸在水中的橡皮艇十分吃力,涼介決定不要每天都來。想到一直到出現結果前都必須反覆做這件事,就算是一心一意想要製作起司的涼介,也需要費一番功夫讓自己重振精神。
  但是,他現在不做不行。
  涼介把橡皮艇拉上船埠後,終於從正面看到洞門。
  剎那間,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強大力量排山倒海襲來。
  從船埠旁的石堆一直到洞門入口處,有上百隻眼睛瞪視著他。在全是岩塊的海岸上,毫無間隙密密層疊著不計其數的石佛。石佛或是倒臥,或是斜躺,各自呈現出不同的表情。
  每一張石佛的臉,都不是出自石匠的細緻雕工,可能只是島民利用崩落的石塊,以鑿子簡單雕刻而成。然而,即使經歷風化,刻痕變得渾圓模糊,這些石像的眼睛彷彿仍宿有意志般盯著涼介。曾在這裡失去性命的人們,他們所有的喜怒哀樂、愛憎情仇,在被海浪沖上岸的垃圾堆中,與涼介相互對峙。
  明知自己正置身於海岸,涼介卻覺得彷彿迷失在遙遠的冥界河灘。
  洞門朝著他張開漆黑大口。
  橋叔會說這裡通往地獄,涼介現在終於了解他的意思了。
  石佛似乎一直延伸到洞窟深處。涼介面對著洞門,不由自主地雙手合十,對於不得不在這裡結束性命的無數人們低頭致意。
  涼介踏進洞門。
  涼介頭頂上用以製造結界的注連繩(註25)晃動著,繩子結在兩端的岩壁上,橫過半空中。雖然繩子似乎不是非常老舊,但繩上勾了許多塑膠袋等無機質的垃圾。
  洞窟以和緩的坡度往深處延伸。
  涼介的腳下全是礫岩,每踏出一步就有小石子崩落。可能是不容易受到海風的影響,和海岸相較之下,洞窟裡站立著的石佛多了許多。不過,洞窟的中央並沒有石佛,那裡有地下水流流過,朝著海岸的方向形成一條黑色的帶子。涼介小心翼翼走在水流旁。
  他可以感受到愈往裡面走溫度愈低,沉重的冶冽正在洞窟深處等著他。涼介往洞內一步步前進,四周很快進入一片昏暗,必須仰賴頭頂燈才看得見。頭頂燈映照出朦朧的橘色光輪,一尊尊石佛浮現眼前。偶爾有蝙蝠飛過,小小的獸掠過燈光,在黑暗中穿梭。
  涼介登上緩坡,每跨出一步,傳入耳中的波浪聲便更加幽微,石佛的數量也隨之減少。
  進到距離入口約五、六十公尺處,涼介試著關掉頭頂燈。
  幾乎令人喘不過氣的黑暗驟然而降。在那樣的黑暗中,涼介感覺到四周似乎有許多眼睛正盯著自己。
  他慌亂地伸手觸摸頭頂燈,再次把燈打開。
  冷靜。他告訴自己,以身體去感受微妙流動的風。
  他屏住氣息,凝神傾聽,然後勉強自己閉上眼睛。
  他似乎感覺到黑暗正緩緩地流動著。
  這個洞宿是否通往什麼地方呢?如果真是如此,那會是原生林的洞窟嗎?還是東人崖的風穴呢?這裡是否有著像羅克福村那樣的青黴呢?
  涼介藉著頭頂燈的燈光環顧四周。
  啊。他幾乎叫出聲來。
  不知為何裡面竟然有一艘船。
  地下水流流過洞窟中央,一旁就是船,是一艘簡陋的船。船的表面上了白色的漆,體積比手划船更大一些。船上嵌了渡板,上面還用繩子繫了好幾支船槳。
  是舉辦慰靈法會用的船嗎?還是遭受暴風雨襲擊、被海浪推到這裡呢?
  正在思索之際,涼介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先不管船為什麼出現在這裡,這裡豈不正是絕佳的存放場所嗎?
  原本只要是在洞窟內,不論哪裡都是良好的位置。但是,涼介擔心老鼠。既然有蠕蝠,當然也會有老鼠吧。如果是放在平坦的場所,大概連一個晚上都難保,但要是放在這艘胎上的話呢?舷側弧度有如急而陡的倒武者城壁(註26)般翹起,如果放在裡面,老鼠應該沒那麼容易靠近,再加上渡板幾乎呈水平嵌入,因此甚至不需要另外準備熟成用的架子。
  涼介打開冰桶,取出錫箔紙,將渡板用錫箔紙包好後,再一一把凝乳及契福瑞放上去。
  放好以後他站起身來,雙手合十。
  「保祐能長出良好的黴菌。」
  究竟是在向誰祈求,涼介自己也不清楚。每當他的頭一擺動,頭頂燈形成的光輪就跟著晃動,四周便淨現石佛的臉。

  橋叔把涼介和橡皮艇拉上甲板。即使四周不見其他船隻的蹤影,他仍然壓低了聲音問:「怎麼樣?」表情有些僵硬。
  涼介一面放掉橡皮艇的空氣,一面平靜地說他被不計其數的石佛包圍,以及就如橋叔之前說的,裡面果然宛如另一個世界的感受。
  「我早說過了,我說的沒錯吧。」
  橋叔一副「我早就警告過你了」的表情,連連點頭。
  「那麼,契福瑞放在什麼地方?」
  「裡面剛好有艘船,所以我放在船上。」
  「什麼?」回到操舵席正打算發動引擎的橋叔,高聲大叫著回頭。
  「怎麼了?」
  「你把契福瑞放在洞窟裡的船上?」
  橋叔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回到甲板。
  「那是死人船耶!」
  「死人船?」
  「就是運送屍體的船啊!」
  「屍體?」
  「不,應該說是把亡魂送回海上的船。」
  「亡魂?」
  涼介也感到坐立不安。
  「可是,我沒聽橋叔說過……」
  「要是先跟你說就好了。沒想到你竟然把起司放在那艘船上……」
  橋叔一臉「真是敗給你了」的神情,在操舵席坐下來,涼介來到他身邊。
  「那是以前舉辦慰靈法會時用的船,其實是一艘老舊的船了,只有重新上漆而已。上次是第四次使用,所以算算從建造到現在也已經超過四十年了。就像是靈柩車一樣,不,應該說是靈柩船。」
  橋叔解釋道。當時祭祀時都只簡單地稱之為「舟」,其實也就是為了平息在洞門裡死去的人的哀苦,讓這些亡魂回歸大海,而由神官划著進行法事的船。不過,在仍有姥捨習俗的時代,「舟」確實是用來運送屍體的船。島上的男眾會定期進到洞門內,用船把已經死去的人的屍骸運到外面。
  「聽說當時他們把遺骸載到海上,直接海葬。」
  「墳墓呢?登山道附近不是有墳墓嗎?」
  「那是已經不再有姥捨習俗之後造的墳墓吧。過去這個島上並沒有墳墓,所有人死後都是回歸大海。沒想到你竟然把起司放在那艘船上!」
  橋叔或許是太過驚訝,說到這裡反而一臉無力地笑了起來。
  「一無所知反而什麼都不怕。如果是島民,由於心生畏懼,根本不可能會想到在那艘船上存放食物。要是被島民發現,我們一定會被趕出去。不,或許在那之前就會被殺了。」
  「然後被放到那艘船上丟進海裡嗎?」
  涼介雖然只是閱玩笑地這麼說,橋叔卻止住了笑。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的。」
  「沒問題的,橋叔。不可能被發現的。」
  涼介拍了拍折好的橡皮艇邊緣。
25用稻草織成的繩子,在神道教中用以區隔人世與神界,有「此繩內為神之境界,不得侵犯」的意味。視所結的地點,有時也表示「不准入內」。
26日本熊本城的城壁,以又急又陡的石牆聞名,易守難攻。


27
  涼介真心認為不會被發現。
  只要小心一點就沒問題,橋叔也這麼相信著。
  反覆運送契福瑞的過程中,兩人漸漸不再感覺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奇特的事情。
  雖然還看不到黴菌的蹤影,但橋叔肯定地說這樣才好。要是像年糕那樣立刻長出黑黴就沒辦法用了。像羅克福或帕西勒之類的藍紋起司,至少都必須花上一、兩個月的時間熟成,因此晚一點出現黴菌才有成功的希望。
  橋叔本身似乎也相當期待這個實驗的結果。把涼介和橡皮艇從船上放下時,過去出現在他臉上的緊張神情已消失無蹤。等待涼介回到船上的時候,他便悠哉地捕捉石狗公。
  但是,這樣的習以為常為他們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
  發現橋叔和涼介行跡詭異的是前往外海的拖釣船。
  洞門是島上唯一的禁地,即使船必須經過,島民基於情感因素,都會避免長時間在洞門附近停留。然而,總是看到同一艘船在那裡,讓拖釣船上的漁夫感到非常可疑,何況從船的樣子來看,那是橋叔的船,涼介一定也坐在上面。絕對事有蹊蹺,第二次發現他們的船在那裡時,拖釣船上的漁夫開始起了疑竇。
  坐在拖釣船上的漁夫不是別人,是睦。
  他肩膀的脫臼幾乎已經痊癒了,不過受傷期間他無法駕駛自己的船,所以就拜託其他夥伴讓他上船當助手。若不是受傷就不會變成這樣,睦仍懷疑是涼介等人搞的鬼,對他們餘恨未消。
  這一天,睦又在洞門前看到橋叔的船。他要夥伴直接把船繼續往前開,然後以島做為掩蔽,在一處勉強可以看見涼介他們的位置把船停下來,從甲板後方用望遠鏡監視他們。
  橋叔和涼介完全沒發現受到監視。在岩礁帶航行時,為了避免觸礁必須極為謹慣小心。橋叔並沒有發現遠方緊臨著島、正在監視著他們的船。
  然而他們兩個人的行動被看到了。放下橡皮艇以及涼介上岸的時候。
  「你說上岸,是往洞門方向嗎?」
  「對,我不可能看錯的。」
  不只是睦,其他的漁夫也臉色大變。他們心想,從本島來的這些傢伙終於出現脫離常軌的舉動了。除了神官,那裡是任何人都不准靠近的禁地。
  睦一直用望遠鏡緊盯著。過了片刻,他清清楚楚看見涼介肩上掛著冰桶,從洞門出來。
  「這下子糟了。」
  回到港口後,睦直接衝到會長家,把他親眼目睹的情景一五一十告訴會長。
  「他們一定從洞門裡偷了東西。」
  睦加上了一句自己的臆測。
  會長交疊著雙臂,閉目不語。
  當天晚上,涼介和橋叔兩人剛準備好燒酎時,幾個男眾正好搭乘小貨車來到。男眾表示要談關於漁區的事,要兩人稱後立刻到集會所報到。橋叔問為什麼是這個時間討論,他們只堅持「總之快點過去」。
  「不去會怎樣嗎?」
  橋叔這麼一問,其中一個男人探出身子。
  「不來的話,我們就來押你們過去。」
  橋叔點點頭,回答:「我知道了。」
  男眾離開後,橋叔仍然繼續把杯子、菜盤擺到桌上。今晚的菜是無法拿到市場販售的紅燒小石狗公,橋叔端出來下酒。
  「現在喝酒不要緊嗎?」
  涼介心中湧起一股說不上來的預感,他在桌旁坐了下來。
  「八成是要……追究我們的責任。」
  橋叔神色鎮定地以筷子分開魚肉。
  「被發現了?」
  「嗯,應該是被發現了。」
  橋叔在涼介的杯子裡也倒進燒酎。
  「喝點酒比較好。吵架之前壯壯膽。」
  「我們不能不跟他們吵架嗎?」
  涼介沒有舉杯。「乾杯。」橋叔拿起杯子自行碰了一下涼介的酒杯。
  「光是進去洞門,就等於羞辱了這座島上的人。不管是不是和他們吵架,播下火種挑釁的總是我們。」
  橋叔口氣十分平靜。「可是……等一下怎麼辦?」涼介一時語塞。
  「反正,到了那裡把事情都說開來吧。過去我們從未對他們說過如何製作契福瑞,把這些事全部說個清楚。我想他們應該不會善罷甘休,不過,總比編些無中生有的故事搪塞來得好。與其因為誤解被趕出去,老老實實把真相說清楚再被趕出這個島不是比較好嗎?」
  橋叔似乎已下定某種程度的決心。在涼介看來,現在的橋叔和畏懼進入洞門時的橋叔簡直判若兩人。
  涼介拿起酒杯,一口氣喝光了燒酎。
  除了老年人以外,幾乎所有島上的男眾都聚集在集會所裡。涼介和橋叔走到那裡時,現場已經擺放了四、五十張折疊椅。
  會長站在入口。兩人一向他打招呼,會長便默默地點了下頭,指著正中央的椅子。那是被其他男眾團團圍住的位置。
  涼介和橋叔一面向其他人低頭致意,一面通過男眾之間。原本連在集會所外面都聽得到男眾的交談聲,現在全場卻鴉雀無聲,只有沉默的視線環繞著他們。
  「那麼,就先從你看到的狀況向大家說明一下。」
  會長說了睦的屋號,比了個手勢要他站起來。
  睦站起身。可能和涼介他們一樣,睦也先喝了燒酎,他臉上的潮紅和其他男眾臉上因日曬造成的紅不太一樣。他似乎不擅長在眾人面前說話,喉頭發顫著小小聲地開口。會長吼了他一句「聽不見」,睦這才拉大嗓門,平鋪直敘說出他在船上所看到的情景,也就是涼介進出落人洞門,以及橋叔協助涼介的樣子。
  聚集在集會所的男眾靜得連一聲咳嗽聲都沒發出。涼介心想,大概在他和橋叔來到這裡以前,他們就已經知道事情的始末了吧。
  「橋田先生、菊地先生,他說的沒錯吧?」
  會長要睦坐下後,像是法官審理案件般問道。睦則像隻隨時要張口咬人的鱔魚般惡狠狠地瞪著涼介。橋叔和涼介站了起來,睦的模樣進入兩人眼角的餘光。涼介回答:「是的。」橋叔也同時點頭。
  「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只要是島民都知道那裡是禁地不是嗎?橋田先生。」
  橋叔緩緩開口說道:
  「事到如今才道歉,我想難辭其咎。這件事完全是我們的過失。」
  「什麼過失,根本是故意的!你們明知故犯!」
  睦突然大叫起來,會長伸手制止。
  「非常抱歉。」
  橋叔低頭賠罪,涼介也跟著俯首道歉。
  「究竟是為什麼呢?裡面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嗎?」
  會長對這一點感到疑惑。
  「不是的,其實是在那裡實驗看看,看能不能讓起司順利熟成。」
  「起司?」
  男眾之間傳出一陣騷動。
  「至於這是怎麼回事……接下來由菊地涼介來說明。」
  橋叔拍了拍涼介的肩膀,涼介再次鞠躬致歉。
  「呃……我是因為新蓄水池的工程來到這裡的,敝姓菊地。工程結束後,我之所以沒有回到本島而留在這裡……」
  是為了老師那個浪女嗎?不知道是誰低聲說了這句話,兩、三個人笑了起來。
  涼介眼睛眨都沒眨一下,緩慢而謹慣地選擇用詞,開始說明。
  島上野生的山羊當中,混雜著有乳用血統的山羊。山羊除了食用以外,也可能可以用羊的乳汁來製作優格或起司。只要實驗成功,或許就能夠成為島上的新名產。因此現在正用花代的乳汁進行熟成實驗。若是利用洞門,或許就能夠發現熟成所需的新黴菌。
  涼介好不容易說到這裡。多數男眾都露出驚訝的表情,其中也有人似乎被挑起了興趣,發出「喔」的聲音。
  「這次的實驗,橋叔曾阻止過我。他對我說過洞門對於各位而言是非常神聖的場所。只是,我無論如何都希望能夠在那裡實驗看看,是我硬把橋叔牽扯進來的。造成各位的不愉快,真的很抱歉。」
  涼介敬了個禮才坐下。
  「大致是這樣沒錯嗎?」
  會長看著橋叔,向他確認涼介所言是否屬實。「沒錯。」橋叔點頭承認。會長抬頭看著天花板,大大地吐了一口氣。
  「各位,你們有什麼看法?」
  會長的視線回到男眾身上。男眾你看我我看你,個個面露難色,只有睦開口說了句「把他趕走」。經常和睦攪和在一起的幾個男人也跟著喊道:「趕走趕走!」
  會長看了看島民的反應,「橋田先生,」他出聲說道:
  「你認為有辦法做出不錯的起司嗎?」
  橋叔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還無法確定。」
  「唉……我說菊地先生你呀,」
  聽到會長指名,涼介不由得挺直身子。
  「你提起要做起司時,坦白說我當下就覺得不妙了,因為你所做的這些事,現在你身旁的橋田先生全都失敗了喔。所以我拜託橋田務必勸你放棄,要你回去本島,沒想到後來連橋田也跟著瞎起鬨……前陣子我也跟你說過了,要是能做出頂級的起司,我也願意支持你。不過,現在客觀看起來,只會覺得你們所做的事,處處透著詭異。為什麼會弄到這個地步……橋田你該不會開始老人癡呆了吧?」
  「橋田也一起趕出去!」
  睦再度高聲怒吼。會長盯著睦,咳了一聲。
  「菊地先生,你畢竟不適合這個島,因為你根本沒有試著去理解島上的狀況。比方你剛剛說到山羊是野生的,這裡根本沒有野生山羊,那都是島上飼養的。為了狞獵、為了吃牠們的肉而飼養的。那是故意任由牠們野生化的,就像野生動物園一樣。為什麼呢?因為這裡是食用山羊的島。結果你們這些外人居然來到這裡說三道四的。起司?我就算不吃起司還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你去看看本島的歷史不也是一樣?江戶時代有這種東西嗎?起司?德川家康(註27)吃過起司嗎?」
  好幾個男眾拍手叫好。
  「我們的祖先可是花了好幾百年的時間才讓這裡變得適合居住。他們經歷了難以想像的艱辛,然後才逐漸從中了解要獵捕什麼動物糊口、用什麼方式來吃。這些是很重大的事情。如果要製作名產,我希望你們不要背離這個原則。起司?說實話,我們不稀罕。我們吃山羊,這就是安布里島的飲食文化。橋田和菊地你們兩位卻想干預這個傳統。當然,要是你們能夠做出讓我們讚不絕口的東西,我們或許可以重新考慮。總之,你們還可以再努力一下,如果還是不行,就徹底打消製作起司的念頭。就和以前一樣,以肉食的山羊及釣魚為生,要製作名產就從這兩樣著手,這樣不是很好嗎?要是做得到,我就不會說出什麼要趕你們出去這種小鼻子小眼睛的話。難道你們不能更站在島民的立場想一想嗎?我一開始就是這麼拜託橋田的。」
  嗯嗯。半數左右的男眾都點頭稱是。
  「菊地先生,要是你無論如何都想做起司的話,不如去戀垣島試試看如何?從那裡逃出來的人,他們的房子還留著,那裡也有山羊,你可以一個人在那裡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所有人頓時譁然大笑。
  「您剛剛提到飲食文化……」
  別還嘴!橋叔在涼介身旁低聲警告,但涼介依然繼續說道:
  「您說的沒錯,我也認為過去島上的人歷經了千辛萬苦才有今天,而且因為必須吃東西才能活命,所以犧牲了各種動物的性命。即便是現在,我認為我們仍然走在不斷嘗試著要吃什麼食物的路上。既然如此,我倒想反問各位,現在各位仍然必須食用山羊的理由是什麼?」
  「當然是因為傳統。」
  會長挑起了濃眉。
  「食用山羊能讓我們以這座島為榮。」
  「既然這樣,把山羊當做食物的同時,也來製作起司吧。為什麼不能這麼做呢?」
  「你有完沒完?」睦站了起來。
  「會長,幹嘛讓這小子在這裡廢話?叫警察來早早了事不就好了?上次我養的牛之所以會亂跑就是他們動的手腳。現在馬上打電話,要警察搭下次的船過來。警察來以前先把他綁起來關在這裡。」
  聽到睦這麼說,連男眾都發出反對聲說「等等」,但睦沒有退讓的意思,他甚至又往前站出來說:「兩個人都綁起來,交給警察!」
  「喂!」
  會長正打算制止,睦卻不當一回事,突然上前一把抓住涼介的胸口。
  「混帳!就是你幹的好事對吧?」
  涼介回瞪著睦。橋叔介入他們兩人之間,但睦推開他,一時之間雙方僵持不下。
  「那個,等等,那個那個那個……那不是他做的!」
  登志男突然大聲喊著跑過來。
  平時總是笑嘻嘻的登志男突然氣勢逼人,令所有人猝不及防。沒想到登志男這時突然哭出聲來,「不是他做的,不是他!」他搥打著睦的胸部。
  「不是他是誰?」
  登志男渾身顫抖,緊咬著下唇。他看了看睦和會長,接著又看看男眾,然後突然指著其中一個男人。
  「那個那個……我和吉門老師去橋叔家玩之前,先去送信,就在那時候……我看到了!」
  這時坐在最角落的工頭像是反彈一樣跳了起來。
  「登志男!」
  工頭叫道,一邊擠出僵硬的笑容。
  「渾小子,你胡說什麼……」
  不過下一個瞬間,整個人縮成一團的工頭隨即失去笑容。他吞了吞口水,一臉蒼白,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竟然是你……你又幹了什麼好事?」
  被會長一斥喝,工頭像是潰堤般嗚嗚咽咽哭起來。
  「都是因為他……」工頭指著睦。
  「施工時,他根本沒在工作,慶功宴也被他鬧得天翻地覆。他不但把我揍了一頓,還打翻整鍋羊肉鍋,害我被燙傷,結果卻連一句道歉也沒有。」
  「所以你就對他的牛動手腳?」
  「對,就是我做的!啊……啊!」
  站起來的男人們都深深地嘆氣。他們看著工頭,紛紛坐了下來。闖禍的工頭鬼哭神嚎般發出「啊啊啊」的叫聲,頹然坐下後,雙手落在膝蓋上放聲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啊啊,真的很抱歉,是我錯了。可是,這都是因為這傢伙揍我。對牛動手腳的確是我不對,但是這傢伙從以前就不把別人當一回事。太過分了,根本混蛋嘛你!啊啊。可是,那件事是我做的。真的很抱歉,請大家原諒我。」
  奇妙的一朋潰方式。才以為工頭滿懷歉意地賠不是,他卻又中途激動起來。就好像交互出現多重人格般,他的表情也忽悲忽嗔變幻不定。
  接著工頭突然站起來,撞倒椅子飛奔出去。
  沒有人去追他。坐在角落的登志男彷彿被工頭奇妙的嗚咽傳染般,也蜷縮著哭了起來。
  「不好意思!」
  睦用手壓了壓涼介的肩膀,力道之大幾乎讓涼介摔倒。接著睦和他的夥伴一起走出集會所。
  男眾開始議論紛紛,會場一片鬧哄哄,涼介和橋叔的問題早已被拋到九霄雲外,許多人說道:「千萬別因此想不開才好。」
  「不用擔心,死不了的,」
  會長挑起單邊的眉毛,交疊著手臂。
  「他這種狀況也不是第一次了。那個傢伙橫豎會搭下次的船出去吧。各位其抱歉,希望你們不用管他。」
  幾乎所有人都點了點頭。
  「至於你,菊地先生。你進去洞門的事,並不是要不要叫警察的問題。這和法律無關,而是島上的習俗。」
  會長盯著涼介。
  「但是這件事讓我們很不愉快。這次我就不追究了,希望你別再進去了。另外,菊地先生你只要繼續待在島上,我猜想還會再發生其他糾紛。下次你和我外甥一起搭船離開這裡豈不是最好?你考慮一下自己的未來,採取更聰明的行動不好嗎?還有,橋田先生,下次慰靈法會時,就麻煩你打掃洞門當做懲罰可以嗎?各位,這樣可以吧?」
  除了佇立在那裡的涼介和橋叔,以及還在啜泣的登志男以外,所有男人一致喊道:「可以。」接著大家莫名其妙拍起手來。
27日本戰國時代的大名,也是江戶幕府第一任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康創建了日本的幕藩體制,他所建立的江戶幕府統治日本長達兩百六十四年,史稱江戶時代。


28
  梅雨又持續下了起來。
  安布里岳一整天都被烏雲所籠罩。雨勢強勁的日子,村裡的道路都因為雨水匯集而成了小河,要登上原生林更加困難。
  海上也是波濤洶湧。岩灘捲起高高的白浪,橋叔儘可能避免在岩礁帶釣底棲魚。不過,兩人還是幾乎每天出海釣魚,定期船抵達的早上就協助卸貨。對於涼介仍然待在島上一事,男眾並沒有特別說些什麼。
  工頭據說拜託有親戚關係的漁夫幫忙逃出了島,不過,島上盛傳他應該還會再回來。既然對涼介等人的期待落空,可能有一天又會因為什麼工作被會長叫回來,然後工頭就會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再帶著年輕人出現。
  「就算離開了島,他畢竟還是這裡的人,大家總不能不互相幫忙。」
  一個男眾在下著雨的碼頭對涼介如此說道。
  若是如此,涼介心想,反過來說,只要不是在島上出生長大的人,就永遠別指望得到協助。
  不要等到會長提起,差不多該離開這個島了嗎?
  在忙碌的工作中,涼介有時會突然萌生這樣的念頭。
  若是要離開,原本來這座島的目的——必須把那個東西交給橋叔,還有有些話一定得對他說——就得達成。涼介想起收藏在背包底層的東西。
  吉門老師抱著黑糖燒酎出現,是在涼介明顯察覺自己心情開始變得低落的一個夜晚。由於外面下著大雨,沒辦法坐在庭院的桌旁。涼介、橋叔、老師三人面對著滂沱大雨,看向對面羊舍裡的剛和花代,一起坐在窗邊的玄關進門處對酌。
  「雨持續下個不停,不知道森林裡的山羊怎麼樣了?」
  「這陣子我都沒上去那裡。」
  在橋叔面前,老師佯裝不知道原生林的事情。涼介最近都沒上山,能告訴她的事情也很有限。
  至於起司的製作也一樣。自從上次在集會所被究責之後,全部作業都由涼介一個人處理,熟成方式也回到最初的做法。也就是說,無法在洞窟裡熟成,只能放置在充滿濕氣及熱氣的環境下。涼介持續和不明的黴菌及高溫對抗。
  「每次一生出黑黴,我就用浸了酒的布擦掉。聽說有反覆用這樣的方式來熟成的起司。」
  涼介用手比出擦拭的動作。老師一臉同情。
  「我想大多數人一定都不知道起司的製作過程這麼辛苦。」
  嗯。橋叔點頭贊同。
  「一般人應該都不會知道吧。大家都以為只要把牛奶運到工廠,就能輕鬆做出起司,所以不會心懷感謝。總之,要是想留在島上,不妨尋找製作契福瑞以外的工作。如果這裡是法國的鄉下,我不會多說什麼,但是島上不利於製作起司的因素實在太多了,就跟在熱帶地區開相撲火鍋(註28)店沒兩樣。」
  「哎喲,我可是很想吃相撲火鍋呢。」老師笑了笑。涼介只是聳聳肩。
  「不過,為什麼涼介大哥對起司這麼執著呢?」
  回想起來,涼介從未對老師詳細說明這些事。涼介沉默了一會兒後,據實以告。
  「死去的父親好像會懷有這個夢想。」
  橋叔站起來走向廚房,傳來他打開冰箱的聲音。
  「啊,令尊已經過世了?」
  「是的。」
  「那麼,涼介大哥小時候,家裡經常像這樣到處都有起司嗎?」
  「這我就不太記得了。」
  「令堂還健在嗎?」
  原來我什麼都沒對她說,涼介心想。
  橋叔似乎正在廚房炒菜。藉著油鍋爆炒的聲音,涼介低聲說道:
  「家母也已經不在了。」
  老師一臉問了不該問的事的表情,低聲道歉:「對不起。」
  涼介微笑著說:「沒關係。我沒有兄弟姊妹,沒有任何牽絆,反而比較自由。能夠在這裡進行契福瑞的實驗,也是因為沒有人會掛念我……」
  「原來如此,我什麼都不知道。」
  「因為我都沒向妳提起。」
  兩人頓時陷入沉默。
  花代高聲啼叫起來。
  橋叔似乎一下子就把菜炒好了,可以聽到他把菜從炒菜鍋盛起的聲音。老師原本看著涼介胸前一帶,因為橋叔的腳步聲而移開了視線。
  「來,這是炒木瓜。」
  盤子裡升起柔和的熱氣。
  「已經有木瓜了嗎?」
  「釣魚的同伴出海時,順便上去戀垣島摘回來的。」
  翠綠的木瓜冒著熱氣,就連過去從事廚房工作的涼介也是第一次品嘗。炒過的木瓜口感爽脆,帶著剛採下來的水果特有的香氣。雖然味道並不特別,但口感紮實醇厚,在涼介的舌上擴散開來。
  橋叔說,戀垣島的村落遺址仍有果園,過去住在那裡的居民種了相當多的木瓜、香蕉、芒果等果樹。因為以往幾乎沒人到島上去,所以每年都是任由果實熟透了掉落。
  「為了不要糟蹋難得的果實,我們一年會到島上幾次去採回來。」
  炒木瓜用來配黑糖燒酎十分對味,幾杯黃湯下肚後,涼介也稍微振作起精神。戀垣島原本對涼介而言不過是海上其中一個影像,他開始想起曾經聽過關於這座島的種種描違。
  「不僅木瓜,我記得也有山羊對吧?」
  涼介的腦海中浮現在集會所時會長拋給他的一句話。
  「沒錯,有山羊。原本在那個島上的居民也飼養過山羊。」
  「是乳用品種?」
  「當然是乳用品種。只不過,和這個島的狀況相同,因為和島上的野生山羊交配,漸漸形成雜種。」
  「數量大概有多少呢?」
  「應該相當多吧。每次船一靠近,就可以看到山上有點狀物在移動,反而可以說是繁衍得過多,山上的草地都禿掉了。山羊一增加,留下的就只剩樹木了。」
  「原來如此。難怪當時會長那麼說。」
  「他對你說了什麼嗎?」
  老師雖然想避談涼介及橋叔被究責一事,但她當然不可能毫不知情。今晚她之所以會到訪,反而更讓人強烈感覺她是來鼓勵兩人的。
  「會長對他說,要是想做起司就去戀垣島唷。」
  「會長真是有先見之明。」
  涼介微笑著這麼說,但橋叔和老師的臉卻沉了下來。
  「那等於叫你去送死唷。」
  「沒錯,涼介大哥,大家就是因為活不下去才離開那座島的喔。」
  「咦?為什麼?」
  那是因為……橋叔放下酒杯。
  「雖然沒發生過什麼事件……但有史以來,從來沒有人能夠在那裡生活下去。雖然不清楚原因,但從結果來看,要說原因嘛,這結果就是原因。我們住的安布里島小歸小,但只要大家一起合作就能活下去。這就是為什麼現在大家可以在這裡住下去。無人島就算出現移住者,最後大多會回歸無人島的狀態。這樣的地方就是神拒絕人類的地方吧。」
  「還有,為了繁衍也需要最少個體數。」
  老師接續橋叔的話,丟出一個專有名詞。
  「比方說,瀕臨絕種的老虎。即使老虎並非群居動物,但是一旦數量急遽減少到某個程度,也會一口氣滅絕。更何況人類是群居動物,最少需要一、兩百的個體數,才能繁衍出下一代。人類的巢就是社會,如果缺少社會組成,就會在那個地方漸漸滅絕吧?那座島據說變成無人島之前有五戶人家是嗎?」
  「嗯,據說是這樣沒錯。」
  橋叔點頭。
  「雖然我們好歹也是設有中小學啦,但如果我們這座島也只剩下五戶人家,以這樣的規模來說,可以想見早晚會變成荒島。」
  「定期船不會來。除了山羊之外沒有其他食物,也沒有任何娛樂。就算吵架了還是得每天見面……總之,非常辛苦。在小島活下去就是這樣。」
  「反正在這座島上都已經很辛苦了不是嗎?」
  涼介這麼一問,橋叔和老師一起搖頭。
  「所以會長那麽說時,我打從心底希望你不要又異想天開。」
  「除非一次能有上百個人同時移居,還多少有點可能性。」
  橋叔和老師似乎都開始擔心而搶先阻止他。
  「不過,我還是想問一下……戀垣島上有洞窟嗎?」
  橋叔癟著嘴,一臉「你究竟在打什麼算盤」的表情。
  老師則是連連搖著手說:「不行,別這麼做。」
  「我只是問問看。」
  橋叔交疊著手臂說道:
  「其實,安布里列島的每個小島多半都有洞窟。我雖然不懂地質學,不過似乎每一個島上都有洞窟,戰爭時期被當做地下壕溝使用。戀垣島應該也不例外吧。只要找一下,應該就可以知道在什麼位置。不過呢,涼介,」
  「是。」
  「我勸你別去那座島。」
  「當然,我並不打算當魯賓遜。」
  「那就好,留在那座島上最後的家族……」
  那件事就別提了。老師嘟噥著。
  「他們是突然失去行蹤的唷。究竟是連夜逃走呢?還是……」
  涼介不禁閉上眼睛。
  「在這座島上生活當然也很辛苦。不過人類真的自暴自棄時,或許不是辛苦不辛苦的問題。我認為是當人被迫離群索居時,會感受到強烈的孤獨。雖然我在這座島上一直是一個人獨居,但還有可以陪我喝酒的人,每星期也有一次碼頭的卸貨工作。若是這些都沒了,光想像就覺得難以忍受。世上沒有人可以戰勝孤立無援或孤獨吧。」
  「我也這麼想。所以,要是涼介大哥真有一點那樣特立獨行的想法,希望你能夠打消念頭。」
  這……涼介噤口不語。
  「我認為涼介大哥因為想製作山羊起司而來到這座島,這已經是十分正確的決定。因為,像是這樣能夠左右人生、瞬間閃現的想法,本來就不是隨時都有的。既然有了這樣的想法,今後放眼世界去挑戰起司的製作不是很好嗎?回去本島好好努力也行,要去法國也未嘗不可。既然已經有了開端,接下來只要繼續學習就行了。」
  「一點都沒錯!」
  橋叔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涼介,甚至放下酒杯拍起手來。
  然而,涼介卻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他避開兩人的視線,望向羊舍的剛和花代。看著看著之間,涼介彷彿看到培諾淡淡的身影出現其中。

  涼介送吉門老師回家。
  兩人撐著傘走在農用道路上。老師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
  「我帶完今年這一班,或許會辭去教師的工作。」
  為什麼呢?涼介並未問她。不知為何,他只是一逕沉默不語。
  「照這樣下去,涼介大哥一定也會離開這座島吧?」
  「我還不知道。」
  這是涼介的真心話。原本是為了尋找橋叔、和橋叔見面後親自把那個東西交給他才來到這座島上。然而,在這裡父親的夢想漸漸變成涼介自身的夢想。因為執著於這一點,才會碰上這麼大的阻礙。但涼介同時又感受到,自己和這座島就如盤根錯節的細葉榕般有著強烈的連繫——在斷崖和斑斑相遇、在原生林被羊群環繞、和立川及薰在這裡共同生活、和吉門老師的相遇等等。縱然和島民有許多摩擦,涼介仍然覺得自己受到這座島的守護,甚至感覺受到導引。或許應該說,涼介對於離開這座島回到東京感到恐懼。
  「怎麼做最好,我還沒理出頭緒。」
  「最好?」走在他身旁的老師重複了一次他說的詞。
  「沒想到會從你的口中聽到最好這個詞呢。」
  「是嗎?」
  「因為我覺得你一路走來,都不是先判斷什麼最好、什麼最壞才決定怎麼做的。」
  「嗯,說的也是……」
  涼介苦笑著。
  「算不上是一路走來,而是一路跌跌撞撞,迷失方向。」
  老師喃喃地說「我也是」,好一會兒陷入沉默。接著她突然把傘移開,任憑雨滴落在臉上。她凝視著涼介。
  「我究竟該怎麼做才好?總覺得很多事都命我難受,不論是留在島上,或是離開這座島。」
  「嗯。」
  兩人此時此刻都無法說清楚。他們穿過農用道路,經過中小學旁,進入村落,就這麼一起走到老師住家附近。
  那裡有個人影。
  街燈發出光亮。距離街燈不遠處有個少年撐著傘佇立著。
  兩人馬上認出那是會長的兒子久朗。
  久朗也立即發現他們。他呆立不動地盯著老師和涼介,表情明顯扭曲起來,然後就那麼打著傘突然飛奔而去。
  「久朗!」
  久朗並未因為老師出聲喊他而停下腳步。他繼續往前狂奔,不久便消失在黑暗中。
  老師臉上明顯浮現狼狽不堪的神情。她咬著唇,望著久朗消失的方向。
  「怎麼回事?他……」
  「沒事。」
  老師數度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想是青春期特有的心情。」她斜撐著傘,雨不斷打在她身上。
  「對不起。」
  老師似乎已重新振作精神。「晚安。」涼介這麼一說,她那雙比夜雨更濕潤的瞳眸靜靜地回以微笑。
28日本火鍋料理的一種,分量大,菜色豐富。原本是為了培養相撲力士的體格而開發的料理,現在亦成為大眾歐食之一。


29
  梅雨季結束。
  由一切都悶熱的天氣一轉而成一切都灼熱逼人的季節。
  烈日當空,白天太陽灑下燒灼的陽光。看到穿著短袖上衣就要出海釣魚的涼介,橋叔出聲警告。
  「盛夏的海上這種打扮,會嚴重曬傷唷。」
  橋叔的警告一點也不誇張。就算穿了長袖防曬,手背及頸項一帶仍然被曬得又紅又腫,近乎被火燒傷的狀態,光是彎曲手臂也覺得疼痛。隔天一早涼介就用毛巾圍著脖子,還向橋叔借了草帽戴上。這麼一來,涼介外表看起來已經完全和島上的漁夫沒兩樣。
  隨著季節更迭,每一天的作息也跟著改變。日出前就出海,再晚也會在十點以前回到碼頭。正午由於太過炎熱無法在大太陽下行走,所以便打掃羊舍、餵剛及花代吃草料、製作熟成用的契福瑞等。想上山馴服原生林的山羊,只能在過了中午好一陣子之後上去。
  然而,即使這麼晚才上山,島上的炎夏仍然毫不留情。登山道兩旁茂密的樹叢每一片葉子都反射著火燙的陽光,燒灼著樹林的闖入者。即便沒有毒辣的太陽,涼介所背的笨重行李也讓他吃足了苦頭。除了塞滿擠乳用的塑膠罐及桶子的背包,他的肩膀還掛著裝有凝乳及契福瑞的冰桶。涼介在滿身大汗的情況下,登上熱風陣陣襲來的安布里岳,每天都這樣吃力地進入原生林。
  細葉榕的巨木依舊和進入梅雨季前一樣高高聳立著。雖然降下那麼多的雨,它的樣貌絲毫沒有改變。
  睽違已久再度造訪原生林,從那天開始,涼介總是能遇到羊群。不僅斑斑在那裡,黑羊也在,白色的母羊也待在斑斑身旁,小心翼翼地靠近涼介。
  不過,和巨木群不同,羊群有了些許變化。
  初次見到羊群時,有幾頭小羊像是玩偶般不斷地在一旁跳躍,但這回已經看不到牠們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幾頭在涼介周遭奔來跑去的年輕山羊。
  涼介立刻察覺那些小羊有了什麼樣的成長。
  季節在每一隻小羊的生命裡留下痕跡。
  涼介每天都嘗試為山羊擠奶。
  以前看吉門老師擠的時候似乎輕而易舉,所以涼介認為只要自己多花時間練習,自然就能熟練。除了斑斑及黑羊以外,其他山羊也逐漸習慣涼介的出現,母羊也願意讓他撫摸頭或身體。
  但是,想更進一步卻十分困難。每當他想擠奶而把手伸過去時,手指才剛撫觸到乳房,母羊多半立刻逃之夭夭,只有白色的母羊稍微願意讓他嘗試。但和花代相較之下,白色母羊的乳房幾乎沒有什麼膨脹,大小也完全無洼和花代相提並論。
  涼介清楚記得橋叔說過,山上的羊即使外表看起來像是乳用的品種,實際上卻是和野生山羊交配所產下的雜種。而且,以動物的生態來說,生育結束後乳腺萎縮是很自然的。小羊長大不再需要母乳,如此一來涼介再怎麼努力也是擠不出乳汁。
  日子一天天過去,涼介才發現這個未曾預料到的難題。他的心情就如同走在原本以為能順利通過的橋上,卻中途墜落一般。
  「動物和人類不同,有發情期和繁殖期唷。涼介你該不會以為山羊一整年都能分泌乳汁吧?」
  「沒辦法讓牠們錯開生產的時期嗎?」
  「當然也有人進行這方面的研究。我剛開始熱衷製作契福瑞時還不可行,聽說現在已經可以做到了。不過,這並非酪農的做法。酪農是接受大自然的恩賜、配合大自然的運行營生的。如果還要特地去改變動物的生態,那就和在工廠製作起司沒兩樣了。你竟然現在才發現這一點……我看你還是到法國從頭學起比較妥當吧?」
  涼介也認為橋叔說的沒錯。要以山羊為對象做為謀生的方式,一定要從頭學起。涼介缺乏基礎的知識。
  山羊在秋天迎接發情期,冬天到春天之間生產。據橋叔說,母羊的乳房從冬天開始膨脹,及至夏天哺育期結束後,連一滴乳汁也擠不出來。這個大自然的規律沒有個別差異,所有的山羊都是依循四季更迭,以相同的生命週期繁衍下去的。
  「所以契福瑞的熟成就變得很重要。對於生產起司的人來說,這是攸關生死的重要關鍵。山羊一年當中只有半年期間會分泌乳汁,所以如果只能製作不須熟成的新鮮起司(註29),乳汁枯竭期就完全沒工作,將無法維持生計。不過,要是能利用熟成的方式製作起司,就算沒有乳汁也能供應起司。起司之所以在世上誕生,應該就是這個原因,不是單純因為熟成能夠產生其他風味,主要是以保存為目的。反過來說,要是熟成有困難,就不可能製作出契福瑞。」
  橋叔邊喝燒酎邊吃著帶有黑黴臭味、做壞了的起司,這麼說道。

  沒錯。問題就在於必須有能夠進行熟成實驗的場所。
  涼介走進原生林的洞窟。藉著頭頂燈的燈光,他仔細尋找可以用來放置凝乳及契福瑞的棚架狀岩壁,但即使進到深處,仍找不到合適的場所。如果要自行製作有防鼠板的架子,必須從村子裡把木材和工具運到這裡,這不是他一個人能夠辦到的。
  考慮到最後,涼介決定用錫箔紙包好凝乳的底部,再沿途將凝乳一個一個放在洞窟內的凹洞裡。雖然明知這麼做一定不免會被老鼠吃掉,但他想總有一些能夠倖免。目前還不是製作商品的階段,他只想知道會生出什麼樣的黴菌、熟成結果如何。
  話雖這麼說,每天看著凝乳遭到鼠輩肆虐後留下的痕跡,心裡並不好受。洞窟內的老鼠似乎比想像中更多,即使把凝乳放在和涼介差不多高的位置,仍然被咬到只剩粉層。就算放在高處,似乎也無法防止老鼠肆虐。不過,一進到洞窟深處,受害狀況大幅減少,大部分的凝乳都沒有被咬過的痕跡,完好無傷。
  熄掉頭頂燈就一片漆黑的洞窟深處,老鼠橫行的界限大概就在這一帶。洞窟深處的溫度驟降,是個只穿一件上衣便要擔心會不會著涼的地方。考鼠並不是仰賴視覺而行動的動物,涼介心想,或許是這樣的溫度變化成功防止了牠們的入侵。
29即軟質新鮮起司,一般指未經熟成、口感滑順有如鮮奶油般的起司,保存期限較短。


30
  這一天,涼介又來到洞窟裡。
  他把放置在凹洞內的凝乳底部的錫箔紙拆開,藉著頭頂燈的燈光確認黴菌生成的狀況,接著上下翻面,將凝乳重新包好錫箔紙後放回凹洞內,一再反覆同樣的工作。
  可能是低溫的緣故,凝乳縮小了一些。這正是涼介想要的結果,再來就看能生成什麼樣的黴菌了。不過,走到那一步還需要很長的時間。
  涼介這一天走進比以前更深的地方。結果,浮現在燈光中的景象,令他產生兩個疑問。
  其中一個是愈往洞窟深處走,斜坡愈往上攀升。要是和落人洞門相通,照理說地勢應該往下才對。涼介對於洞窟的地勢結構無法產生立體感。
  另一個疑問是:即便進到洞窟裡相當深的地方,還是能發現山羊的糞便。早在洞窟更前面的位置就已經照不到陽光了,而且這裡的溫度低到連老鼠都不願意進來,為什麼還會有羊糞?為什麼山羊會跑進這麼深處的地方?涼介懷著疑問走在黑暗中。
  從暗處看到的光點。
  涼介無論如何都希望熟成能夠成功,對他來說,現在沒有比洞窟的陰暗處更重要的場所。不過,作業結束後往出口移動途中,看見遠處洞口微微的光亮時,還是不免有種得救的感覺。接近出口時,漸漸能感受到暖意,涼介總是不由得加快腳步。
  然而這一天,看見陽光射進洞窟時,涼介卻停下了腳步。光線中有什麼物體在移動,擋住了光線。
  比山羊還大的物體。
  涼介有股不祥的預感。
  他小心翼翼避免發出聲音,一步一步往出口移動。從橢圓形的洞口看出去,細葉榕的葉片正隨風搖曳著。
  涼介慢慢回到陽光下的世界。
  原生林依然在他眼前,綠葉形成的天傘因潮風吹拂而舞動著。
  他馬上就看到了——
  好幾頭山羊正奔向樹叢中。
  另一頭則有人正以十字弓瞄準,準備發射。
  是久朗。
  涼介倒抽了一口氣。這時久朗把箭射出,箭矢咻地發出炸裂空氣般的聲響直線飛往樹叢。可能是沒有瞄準,箭矢刺進距離山羊不遠處的細葉榕樹幹上。
  涼介看到久朗懊惱地咂了一下嘴。
  大概是為了元服儀式吧,久朗正在狩獵山羊。不巧這時涼介身旁的樹叢搖晃了起來,覆蓋著洞窟斜坡的一片深綠中,出現了斑斑的身影。
  大概是發現涼介,斑斑才會出現吧。
  久朗也注意到了細枝的斷裂聲。他壓低重心轉過身,面對著涼介的方向。
  「斑斑!快跑!」
  涼介大喊。斑斑僵住身體一動也不動,一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表情注視著涼介。
  涼介眼角的餘光可以看到久朗已拉起十字弓。
  「住手!」
  涼介死命地大叫,試圖制止久朗。
  不會吧?涼介全身的血液瞬間沸騰。
  久朗瞄準的不是斑斑,而是涼介。從涼介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十字弓正對準自己。
  「咻」的一聲響起的同時,箭矢朝他飛來。涼介往旁邊一閃,倒臥在地上。箭矢斜斜飛過他的上方,擦到斜坡上的岩石後落下。
  涼介無法立刻站起身。
  他顫抖著身體慢慢起身,再看向久朗時,他已經跑遠了。
  涼介全身燃起熊熊怒火,亟欲找對方理論。就和先前被睦踢倒時一樣,他頭暈目眩,感覺眼前一片昏暗。但久朗的腳步飛快,已經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
  涼介走到箭矢掉落處,把箭撿起來。
  箭矢的前端是長約七、八公分、沉甸甸的尖銳箭鏃,要是被射中了,別說山羊,涼介也必然性命不保,但久朗卻瞄準他射了過來。
  涼介對於所發生的事感到難以置信,數度摸著箭矢的前端。
  不知何時斑斑已經消失無蹤,其他山羊也不見蹤影。


31
  日落後涼介和橋叔圍桌而坐,涼介告訴橋叔事情的始末,就連橋叔也一臉陰霾。他用手指撫著箭鏃,喃喃地說:「把這個對著人射嗎?」
  「元服儀式都是用射箭的方式狩獵嗎?」
  涼介試圖讓自己恢復鎮靜。他按捺住憤怒的情緒詢問撫著箭鏃的橋叔。
  「聽說並沒有硬性規定。有人用弓箭,也有人用繩子活捉。因為有些山羊已經習慣人類了,想捕捉應該不會很困難吧。」
  涼介再度伸手拿起橋叔放回桌上的箭矢。
  「島上還有其他人使用弓箭嗎?」
  「雖然不一定是用那種箭矢,但應該還是有人使用弓箭喔。不過,最近島上已經沒有年輕男性,所以也一直沒有舉行元服儀式。所以,除了自行獵捕山羊,所謂的規定有跟沒有一樣,而且那一帶應該也是大家許可的狩獵範圍,你很難指責久朗用這個獵捕山羊。」
  「就算他把弓箭對準我?」
  這才是問題所在啊。橋叔交疊著雙臂說。
  「就算你提出抗議,大概也只會換來一句『以後會小心』就不了了之。不,要是能夠就這麼了事倒還好,因為我們破壞島上的規矩在先,搞不好他們會認為我們是衝著元服儀式唱反調,故意找碴。」
  「怎麼會……」
  橋叔喝乾燒酎,用手背擦拭唇邊,嚴詞厲色說道:
  「對方想脫罪太簡單了,他只要堅稱自己不是把目標對準你不就夠了嗎?」
  涼介一臉不悅,原本要伸向酒杯的手停了下來。
  「元服儀式只需要一頭山羊當做供品就可以了嗎?」
  不。橋叔搖頭。
  「恐怕不只一頭。畢竟他們不是一般人家,不可能當事人射殺一頭山羊舉行儀式了事。久朗是將來的會長不是嗎?他先獵捕一頭,其他有意願的島民也會活捉山羊後奉獻出來吧。準備賀禮可是件大事喔,不論哪一家都一樣。男眾的做法,通常都是送上大紅魽或鯛魚,或是同樣獻上山羊。」
  「也就是說會有好幾頭山羊被獵捕或活捉嗎?」
  「沒錯。就如會長說的,就是為此才要讓牠們野生化。」
  「我們要製作契福瑞的那些山羊……」
  橋叔閉上眼。他一手拿著酒杯,交疊著雙臂,深深吐了一口氣。
  「涼介。」
  「什麼事?」
  「我想是時候了。你差不多該離開這裡了。」
  涼介繼續用手指撫著箭矢。
  「你到這裡已經半年了對吧?」橋叔問。
  涼介點頭,「是的,快半年了。」
  「我也不清楚半年的時光究竟是長或短,但你已經有目標了。你若是想完成夢想,不應該待在這裡,應該去歐洲進修。你的父母一定也希望你這麼做。」
  涼介沒有回答。他低頭看著地板。
  「仔細想想……這次的事件是個好機會。正因為你是昔日好友的獨子,我才這麼對你說。不能虛度光陰。」
  「我也……我覺得自己不管做什麼事都半吊子。」
  橋叔又閉上眼,眉頭深鎖。
  「就算半吊子又怎樣?」
  「什麼意思?」
  「這就是所謂的完美主義吧。無法忍受半途而廢的人,有一天會丟棄所有的一切,連自己的根也徹底拔除,因為他們認為與其活得不完美,不如徹底毀滅自我。但是,這麼做的結果,才是奠正的半吊子。涼介,我是以你的心情來說這番話的。不論做什麼事,每個人都是在未完成的狀態下就結束一生喔。這並不是好壞的問題。過度認真的人,最好要習慣不完美。這比親手結束自己的一生,要勝過百萬倍。」
  涼介認為橋叔說的沒錯,但是他同時也無法否定內心有股紊亂的抗拒感油然而生。那似乎是對於島上的人們產生的某種反抗,以及還未向橋叔說出口的那件事衍生的抗拒。
  「箭的事情,你要我當做沒發生過嗎?」
  我沒這麼說。橋叔一口氣喝乾杯中的燒酎。
  「明天釣魚的工作一結束,我們就去會長家歸還這支箭,到時候該說的就說出來吧。」
  涼介老實地回答:「好。」接著在橋叔的杯子裡斟了酒。橋叔直直看著涼介。
  「不過……還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出海。萬一無法出海,要做的事可就多了。」
  「咦?」
  「據說颱風動向轉變,會撲向這裡。」
  「颱風?」
  「大約明天開始風浪會增強吧。因為行進方向要是沒有改變,颱風會直撲而來。」
  涼介對於橋叔所說的話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夜空中星星光輝燦爛,連一片雲都沒有,銀河清晰可見。
  四下平靜無風,甚至連一株草都沒有搖晃。
  橋叔當然是聽了氣象預報才知道的,但不知為何,涼介卻覺得颱風一詞像是橋叔硬擠出來似地,毫無真實感。


32
  隔天清晨,東方的天空宛如噴出火焰般耀眼逼人,那是預告著天氣即將急遽轉變的紅艷。涼介總算了解在那瞬間布滿天空的光彩中,潛藏了多少無法預知的巨大能量,正一步步逼進。
  海浪拍擊大堤防的前端,浪花四濺。
  高高襲捲而來的浪濤,厚重而強勁。船才離開港口,涼介就幾乎坐不穩。每一次船頭突破風浪、越過大浪聳起如山的水牆,船身便嚴重傾斜。若是不抓緊船緣或漁具的繩索,好像隨時會被拋下海一般。
  之所以在這麼惡劣的天氣中出海,是因為他們預期會發生風雨來襲前魚群瘋狂索餌的特殊現象。
  氣壓下降,海水高漲,魚群似乎察覺到即將發生不尋常的事情,食慾也比平時來得旺盛。以小魚為食糧的魚群尤其明顯,所以鎖定不同海流交會的潮境(註30)採用路亞釣。
  一如橋叔的預測,魚群瘋狂索餌。涼介雖然因為嚴重暈船而嘔吐,還是不斷地釣取漁獲。他用鎖定表層的拖釣法,釣到鬼頭刀、土鮏以及幾條鯉魚。另一方面,採用沿著海潮鎖定中層的鐵板釣法(註31)時,橋叔釣到一條超過二十公斤的紅魽。不過,海浪不斷從兩人頭上打下來,撲得他們滿頭滿臉都是水,迫使他們不得不在預定時間之前就上岸。
  港口有些騷亂。
  根據氣象預報的氣壓數據,這是二、三十年才可能出現一次的超大型颱風,大浪恐怕輕易就能翻過大堤防。這麼一來就必須用繩索將所有的船隻繫緊,整個固定在碼頭最裡面,否則漁船會被掀翻,屆時可能連一艘都不剩。
  涼介目送著把漁獲載到集會所的橋叔離開後,便趕著在船舷綁上舊輪胎,因為要把漁船繫在一起,舊輪胎能產生緩衝效果。涼介因為不清楚如何作業,數次遭來男眾怒罵。由他們斥喝的聲音,可以感受到島民對於這次颱風警戒的程度有多高。
  「到處都忙成一片。」
  從集會所回來的橋叔縮著脖子驚訝地說道。每艘船早上都大豐收,無法收藏到冰箱的魚不計其數。為了處理漁獲而爭執的時候,颱風已逐漸逼近。除了固定船隻,家裡的防颱準備也必須補強,漁夫們光想到這些便焦躁不已,不過橋叔卻以平靜的口吻說:
  「算了,反正三天都沒辦法出海,到時候用這些魚下酒就好了。」
  「這次的颱風這麼來勢洶洶嗎?」
  「目前聽說氣壓為九百二十百帕,若是就這麼直衝而來,大概是最強等級吧。到時候平均風速大約每秒五、六十公尺,是本島的人不曾經歷過的暴風雨喔。必須把花代和剛牽進屋子裡才行,然後面海的玻璃門如果不從廾面用木板釘牢,石頭會打進來。」
  橋叔說了句「喝酒以前要做的工作很多呢」,便拿起一綑繩子加入固定漁船的作業行列。
  颱風來襲前的天空幾乎分分秒秒都在變化。結束船隻的固定作業、抬頭仰望天空時,仍然可見部分蔚藍的晴空。然而才剛從港口回到村子裡,天色已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強風不時襲來,氣流在空中奔竄,灰色的雲層急速移動。大海更是波濤洶湧,海浪比早上出海時捲得更高,浪頭呈白色起伏狀急速翻湧。
  村子裡更顯慌亂,每戶人家都有人在屋外進行補強作業。他們關上擋雨窗,在上面釘上木板,這似乎是島上的做法。
  涼介一面看著家家戶戶忙碌的景象,一面撫摸放在儀表板上的箭矢。收訊不良的收音機傳來消息,今晚附近的海域可能就會進入暴風圈。
  「傍晚過後就沒辦法出門了。」
  橋叔一邊開車,一邊指著正把梯子架上屋頂進行補強作業的男人說道。
  「就算這麼修補,要是風勢和天氣預報的一樣,瓦片照樣會被吹走。」
  「風勢這麼強?」
  「我們家也得趕快補強才行。總之先快點把那支箭拿去還吧。」
  橋叔朝箭矢瞄了一眼,快速行駛在村子的道路上。

  接近會長家時,可以看到聚集了相當多人,幾乎清一色都是男眾,約有十人左右。睦和他的同夥也在,他們注意到涼介及橋叔的到來。
  「他們向你道過歉了嗎?」
  橋叔指的是睦等人把工頭闖的禍認定是涼介他們動的手腳,因而數次找碴一事。
  涼介回答:「沒有,並沒有好好道過歉。」橋叔隨即取走涼介手中的箭矢,就像拿著避邪除厄的破魔矢(註32)般,離開駕駛座,往人群走過去。涼介也跟在一旁。
  「喂,你幹嘛?」
  兩人才剛靠近,睦便喊住他們。
  橋叔揮了揮手上的箭矢,「我來把這個還給會長的兒子,」他以粗魯的口吻說:「因為他好像分不清楚人和山羊的差別!」
  睦打量著箭矢,「我幫你拿去還他,」他說著伸過手來。
  「不用。」橋叔兩眼直視著睦。
  睦的臉一僵,板起臉說:「但現在正在宰殺山羊,不可能叫他。」
  正要從聚集的人群中穿過的橋叔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涼介。涼介和橋叔四目相對,接著走上前穿過男眾。
  高大的蘇鐵葉片隨風舞動著。會長幾乎全身倚著樹幹,交疊雙臂站著。他的前面放了一塊榻榻米大小的木板,一身運動服並繫上圍裙的久朗正拿著菜刀剁肉塊。木板、肉塊及久朗的雙手都被血給染紅了。大量的血泊中,有個黑色的山羊頭。
  涼介倒抽了一口氣。
  他握住拳頭,別開目光後,才又端詳確認。
  沒錯。
  身首分離、骨頭也被肢解的,正是那頭黑羊。
  「橋叔,」
  「嗯。」
  「我知道這隻山羊。」
  久朗的下巴及鼻子也沾上飛濺出來的血。他一臉嚴肅,緊咬著唇,深鎖雙眉,一雙遺傳自會長的眼睛炯炯有神。對照之下,掉落一旁的黑羊頭,眼睛毫無神采,看起來甚至像半閉著。
  涼介感到胸口一陣苦悶。正要後退時,橋叔輕輕碰了一下他的手肘。
  「那裡還有一頭。」
  橋叔看著牛舍的方向。
  那裡繫著一頭活生生的山羊。
  是斑斑。
30兩種不同海流交會的海域,因為多浮游生物,吸引許多魚類聚集,是重要的漁場。
31使用「鐵板路亞」的一種釣魚技巧,鐵板路亞即金屬製的棒狀擬餌。拋鐵板路亞釣中層魚時,可釣到體型大的魚種。
32日本人於新年時從寺廟、神社等地方祈福後,擺放家中趨吉避凶的吉祥飾品。破魔矢通常以木片或竹片製成,外形如同日本和弓使用的箭矢,一端有羽毛,但另一端並無銳利的箭鏃。一般以雙手握持,羽毛的一端朝上。


33
  「今天早上久朗射中這頭山羊。」
  會長向大家說明經過。
  「因為射中要害所以一箭斃命。今天如果不肢解把血放掉,肉質會變差。本來想今晚為犬子設宴慶祝,不巧正好遇到颱風,所以只好等颱風過了再辦。如果煮羊肉鍋,可能還需要幾頭山上的羊,就算殺了那一頭恐怕也不夠。」
  會長手指向斑斑。
  站在涼介旁邊有個男眾低聲說:「那隻是睦他們捕獲的。」涼介也認為應該沒錯。會長再次看向睦等人,露出「拜託你們了」的表情。
  會長也對橋叔和涼介點頭招呼。
  「橋田先生,萬一不夠的話,寄放在你那裡的公羊也可以給我吧?」
  「是。」
  橋叔頭才點到一半,久朗卻先抬起頭來。他瞄了涼介一眼,嘴角明顯扭曲起來。接著他重新握住菜刀,用力往山羊腳部的關節剁下。沉重的敲擊聲,連涼介胸口的舊傷也被震響了。
  橋叔握著箭矢,和涼介回到小貨車上。
  兩人都沒開口,始終保持沉默。
  涼介從副駕駛座的窗戶看出去,強風吹得村落的道路上塵土飛揚;他的視線中有著斑斑的身影。
  剛才斑斑始終凝視著涼介的方向。
  牠想必也看到黑羊被肢解的過程了。
  涼介還在那裡時,斑斑有一度突然跳躍起來,繫在牠身上的繩子因而拉緊。斑斑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但立刻站了起來。牠顫抖著身體,沒有啼叫,只是再度看向涼介的方向。
  金色的瞳孔直直盯著他。
  涼介產生這樣的感受。
  直到返回橋叔的住處前,斑斑雙眸的光芒都殘留在涼介眼中,與他看到的一切景色重疊。
  家家戶戶院子裡的樹木都被強風吹得左搖右擺,從牛舍中被吹出來的乾草漫天飛舞,紅、黃色的朱槿交織搖曳。飛揚而上的沙塵中,夾雜著放學孩童的歡笑聲。還有幾乎要被吹落、正在搖晃著的蘇鐵葉片。
  這一切風景中,都浮現出斑斑金色的雙眸。
  「總之趕快先補強屋子吧。」
  回過神來時,小貨車已經走在農用道路上。
  涼介看著放回儀表板上的箭矢。
  「結果……這個沒能還給他。」
  涼介伸手一指。嗯。橋叔應聲點頭。
  庭院的桌子整個被風吹翻,所以涼介把桌子拆開後收進屋子裡。橋叔關上擋雨窗,在屋外架上木板用釘子釘牢。玻璃門則用羊舍的木板圍上,同樣仔細地釘牢。這些補強作業結束後,橋叔把花代和剛誘導至門口。花代乖巧地進了門,剛卻有些抗拒,跺著腳蹄猛搖頭。
  「不進去的話,你會被颱風吹走!」
  橋叔一提高聲音,剛像是死了心般低頭進了玄關。
  「講了你還是懂嘛。」
  橋叔撫著剛的頭,但涼介現在無心聽這些話。
  不論是不想進門,或是因為橋叔勸牠而改變心意,剛一定都有牠的理由,不是跟牠說牠就懂,而是因為剛是一條生命,牠有牠的感受,牠有牠的心。
  在斷崖救了自己一命的斑斑、在原生林以鼻頭推著自己的黑羊、在他手臂中掙扎的培諾,以及失去培諾後高聲啼叫的花代。
  雖然牠們可能沒辦法像人類一樣思考,但是懷孕、生產、哺育子女的牠們不可能沒有任何感情,所以斑斑才會一直以牠金色的雙眸凝視自己。
  涼介很清楚這一點,他只能這麼想。
  「好了,接下來就只要聽收音機,好好固守我們的城堡就可以了。」
  橋叔人在廚房。
  涼介始終一聲不吭,所以橋叔一面準備燒酎一面自言自語地說道。
  聽著橋叔準備酒瓶及杯子發出的聲音,涼介腦海中浮現吉門老師的雙眸,但卻隨即被斑斑金色的眸子取代。

  開始下起雨時,兩人隔著矮桌正要對酌。鬼頭刀沒辦法拿到市場賣,所以橋叔把魚處理好整箱帶回來。他用鬼頭刀生魚片下酒,一邊啜飲黑糖燒酎,但涼介幾乎沒動筷子,酒也喝得不多。
  這時突然雨聲大作。
  「啊,開始下了。」
  由於擋雨窗都釘死了,整個屋子呈密閉狀態。為了讓濕黏的空氣流通,他們把廚房旁的玻璃門稍微打開。平時看慣了的蔗田消失在滂沱大雨中,眼前一片白霧迷濛。
  涼介站了起來,把玻璃門旁暴露在水氣中的契福瑞移開。覆蓋著一層黑黴的凝乳被雨水打濕了,每一個拿起來都軟軟的,離熟成還很久。
  必須把這些契福瑞移到不會弄濕的地方重新排好。涼介雖然這麼想,手卻停了下來。他改變主意走到碗櫥旁拿了一個大碗,然後把契福瑞全裝到碗裡。
  「我們把還能吃的都吃掉吧。算了,我放棄了。」
  他把大碗放到矮桌上。橋叔張大了嘴,吃驚地看著涼介。
  「放棄了?」
  「放棄了。算了。」
  是嗎?橋叔伸手拿了一個契福瑞,撥掉上面的黑黴,用浸了燒酎的衛生紙擦拭乾淨後放入口中。咀嚼了一會兒後,他皺起眉頭把酒喝乾。
  「這確實失敗了呢。這麼說對你很抱歉,但在這裡試做的全都不行。」
  「我也這麼想。」
  涼介也拿了一個失敗的契福瑞。
  「這麼說或許很傷人,在這裡製作起司……我想你是徹底失敗了。就跟二十年前的我一樣。」
  「徹底失敗了?」
  「是的。乾脆地認輸比較好。」
  橋叔以酒杯輕碰了一下涼介幾乎沒怎麼喝的杯子。
  「拚命去做了以後,坦率承認失敗,我認為這是人生中了不起的分水嶺。乾杯吧!」
  涼介把手上的契福瑞放回大碗裡。其實他很想把契福瑞連同整個碗摔向牆壁,發洩內心的情緒,但他並沒有這麼做。有一半雖可說是出於理性,但最主要還是因為花代和剛就在一旁。這個做壞了的契福瑞,全是用花代的乳汁製成的。原本是花代為了培諾和另一頭小羊而分泌的乳汁,是人類擅自取走,另做他用,而且最後還以失敗收場。
  「認輸是很重要的。」
  涼介一言不發。橋叔彷彿為了填補對話間的空白繼續說道:
  「不認輸的話,到最後就只是任憑腐爛的根部繼續伸展而活下去。」
  「有個男人就是因為認輸而結束自己的生命……」
  不。橋叔搖頭。
  「你指的是你父親?」
  「是的。」
  「你不該……不該把這個責任背在自己身上。」
  「我並沒有把責任背在身上。」
  「不,你始終把這個責任背在身上。」
  橋叔一口氣喝乾了燒酎,接著又把酒杯斟滿。
  「涼介,我的看法是這樣的……所謂人生的分水嶺,應該沒有失敗或成功之分。反而是成功時,很多事情難以領略。所以你現在失敗反而是好事。」
  連著幾杯燒酎下肚,橋叔開始有些口齒不清。


34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對酌,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橋叔打算站起來,卻又抓住矮桌桌緣跌坐下來。「抱歉,」他說。涼介起身開門,門外是穿著雨衣卻仍然一身濕淋淋的登志男。
  「那個那個那個……橋田宗一先生、菊地涼介先生,有你們的信。」
  涼介雖然不認為會有人寫信給他,但他還是先讓登志男進屋子裡,拿毛巾讓他擦身體。橋叔含糊不清地說:「辛苦你了,郵差先生。」登志男還是老樣子,看到花代和剛便咧嘴大笑。
  「那個那個,現在,外面風雨好大!」
  橋叔爬過來問:「你能一起喝嗎?」涼介遞出酒杯,登志男接過來隨即一口氣乾了。
  「那個那個,哇塞,風雨真的超大。」
  據登志男說,海浪已經翻過整個大堤防,雨不是斜斜地下,而是完全橫向打過來。
  「真的,那個那個,雨打得臉好痛。還有,那個河,路都變成河了。好多葉子、樹枝都漂在上面。」
  登志男坐下後仍平復不了激動的情緒,描述著颱風在島上登陸的情形。
  「每次颱風一來,他就特別怪異,都會在外面跑來跑去,」橋叔對涼介說。
  登志男並未否認,連連點頭說道。
  「對、對,因為颱風來我就很興奮。有一次我說我喜歡颱風,媽媽還罵我唷。嘖。不過,今天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
  「不一樣,今天不是。」
  登志男對著把盛有鬼頭刀生魚片的盤子推向他的橋叔說道。「今天才不是,」登志男反覆說道。
  「信是昨天的船送到的,可是我忘了,忘了拿給大家。我很在意這件事,一直很在意。如果不把信拿給大家,我一定會睡不著覺。你知道的,我沒把郵件送完就會睡不著。」
  「幹嘛說得這麼了不起,其實你只是想趁颱風天到處跑來跑去對吧?」
  「才沒有。就說今天不是嘛,真的是來送信的。」
  登志男把剛剛丟在地上的郵包拖了過來。可能是一直背在雨衣裡面,郵包本身並不怎麼濕。
  「你們看,這個,就是這個。」
  「真的是寄給我們的?」
  登志男向涼介點點頭,從郵包裡拿出兩個白色信封。
  「來,給你們的。」
  一封確實寫的是橋叔的名字,另一封則是寫給涼介。涼介一把寫有橋叔名字的信遞過去,原本一臉倦容的橋叔隨即露出笑容。兩封信的寄件人都是薰。
  涼介和橋叔隔著矮桌,各自讀著薰寫給他們的信。
  「她比想像中更重視禮節人情呢。」
  橋叔讀完信後,像是在處理貴重物品般,慣重地折好信箋。涼介的臉上也好不容易浮現笑容。薰寫信時可能有點醉了,信上的文字稍顯潦草。
  薰在信上提到,回到本島後她和立川仍有聯絡,最近還會一起到居酒屋喝酒。她也提到開始到學校上課,學習專業攝影一事。她說,那是因為她從涼介執意製作契福瑞的態度中感覺到,一個人若是能夠找到想做的事真好。
  關於攝影,薰寫道:

  「最近才發現,每一次按下快門,就是截取當下嶄新的一瞬間。我因而在按下快門時發現許許多多的事物,現在每天總有新發現。
  我想,每個人永遠都能在時光流逝中發現新的事物。或許我們就是為了感受萬事萬物的新奇而來到這個世界的吧。生命中的悲傷和痛苦,也都是新鮮事。當有那麼一天,我能克服這些痛苦和辛酸時,或許就能拍下一張帶著微笑的照片。現在的我真心這麼相信著。」

  薰在信的最後寫道,想拍下專業起司師傅和山羊共同生活的樣貌,所以還會再到島上來拜訪。她還在信末重複寫下三個相同的句子:「我想見你、我想見你、我想見你。」

  橋叔和涼介並未告訴對方薰信上寫了什麼。
  「阿薰這個人實際上比她的外表看起來更懂得人情世故呢。」
  橋叔把信放回信封裡,聲音聽起來似乎很感動。
  「能夠收到她寫的信,真的很開心……對現在的我而言。」
  聽涼介這麼一說,橋叔嘟噥著「為什麼」,接著他彷彿知道寫給涼介的信上的內容般說道:
  「你只是在這個島上挫敗了,不代表契福瑞從此就從你的人生中消失了啊。阿薰應該也很期待。你們只要在別的地方一起努力就好了呀。」
  「挫敗?」一邊喝酒一邊聽他們交談的登志男插嘴問道:
  「那個,是指……輸了的意思嗎?」
  嗯。涼介點頭。
  「誰輸了?」
  「我。」
  「什麼東西輸了?遊戲嗎?」
  「不是遊戲……啊,或許有點類似遊戲吧。」
  「是喔——」
  究竟自己是輸給了什麼?涼介並不知道。只不過,他除了感到挫敗,沒有其他感受。這並不僅僅是針對這次的事情,而是從小就時常有類似的感覺。
  橋叔說應該要接受挫敗,然而涼介總覺得橋叔所說的挫敗,和一直以來始終如影隨形跟著他的負面情感,有著根本上的差異。
  並不是接不接受的問題,涼介認為那是深深扎根在自己內在的本質。不是附著在皮膚、血肉、骨架上,而是從內在滲透出來、承繼自父親、等同於他這個人的與生俱來的挫敗感。
  他對父親只有模糊的印象,每當他在黑暗中凝神注視時,父親的容顏便煙消雲散。相形之下,這陰魂不散的挫敗感,反而成了父親與自己唯一的連結。
  無法說得分明……但事實就是如此。以刀刃劃過胸口時那股難以抑制的衝動,毫無疑問就是出自這個原因。
  涼介輕晃著酒杯,凝視燈泡在燒酎表面躍動的光影。

  忽隱忽現的燈光完全熄滅是在玻璃門外變得一片昏暗之後的事。還不到傍晚,四周卻有如深夜一般漆黑。
  「大概是哪裡的電線斷了。」
  橋叔拿出蠟燭立在空罐上,登志男興奮地在矮桌旁手舞足蹈。
  涼介拿出提燈和頭頂燈,橋叔說沒有備用電池,所以派不上用場。
  三個男人就著一根蠟燭的光,圍著桌子繼續對酌。
  「不知道老師現在怎麼樣了?」
  橋叔突如其來提起老師,於是登志男說,他來這裡之前,正好看到校長、教務主任和吉門老師走進會長家。
  「那個那個,會長和久朗出來迎接,然後啊,老師他們就笑嘻嘻地進去了。那個……他們現在一定在辦宴會啦。」
  橋叔說:「不可能吧?」他看向涼介。
  「那個那個,是真的啦……校長一面鞠躬彎腰進門,還說颱風真強啊。然後,那個,老師也笑咪咪地跟著進去喔。」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是強顏歡笑。吉門老師不可能開開心心去會長家不是嗎?一定是因為在校長面前,所以無法拒絕吧。大概是會長跟他們說要商量颱風因應對策之類的。」
  橋叔口齒不清地想為老師辯護,但涼介一句話也沒回應。
  他認為橋叔說的應該是事實,老師不可能開開心心去會長家,其中一定有什麼原因。
  但是,因為無法拒絕而去會長家,想必也會因為無法拒絕而接受會長的款待吧。這麼大的風雨,加上停電,老師不可能現在回家。這麼一來,老師只好待在會長家,和久朗他們共度一個晚上。她無法拒絕。假設久朗對老師有非分之想,趁著黑夜做出什麼舉動,老師又會採取什麼態度呢?
  涼介一面告訴自己這都是自己胡思亂想,但那些想法卻揮之不去,尤其山羊的事情更是充滿整個腦海。老師知道黑羊被剁成一塊塊成了俎上肉嗎?她知道斑斑被活捉、綁在會長家嗎?如果她知道這些,又會以什麼樣的心情接受勸酒呢?
  涼介想到這些便覺得難受。他喝下比平時更多、醇度更濃烈的燒酎。但是,不論多少酒精流進他的體內,胸中那股彷彿要爆裂般的感受仍無法消失。
  斑斑的雙眸再度浮現在他的腦海。


35
  狂風暴雨。
  強風毫不停歇地敲打著屋頂和牆壁,發出宛如巨龍撞擊整間屋子的聲響。可能是蔗田裡的石子被吹了過來,持續發出物體撞擊擋雨窗及牆壁的聲音。雨勢也很驚人,趁隙打入屋裡的雨水來勢洶洶,雖然已經關緊玻璃門,雨水仍然不斷從縫隙滴落。
  收音機正在播報颱風動向。這一次的颱風打破低氣壓、暴風範圍、風速、雨量等紀錄,廣播還說甚至可能會發生龍捲風。
  在這樣的狂風暴雨中,登志男蜷曲在屋子一角呼呼大睡。
  「登志男應該有告訴他媽媽要來我們家吧。」
  橋叔搖搖晃晃走到隔壁房間,取來毛毯,涼介接過來蓋在登志男身上。
  「風雨這麼大的夜晚不在家的話,他媽媽會擔心的。」
  「橋叔,」
  「什麼事?」
  雖然心想不應該重提同一件事,涼介不知為何還是開了口。
  「結果我們還是又把箭帶回來了呢。」
  「啊,那倒是。」
  涼介看到橋叔的臉頰抽搐了一下。
  「這也算失敗吧。」
  「確實沒錯……不過,當時那種情況下總不可能把箭拿出來吧。」
  涼介也同意。畢竟他自己也同樣什麼事都做不了。然而,就如同毫不間斷的雨聲般,涼介繼續說道:
  「我和父親一樣,都是以失敗收場對吧?」
  「不……我不是跟你說過,別這麼想。」
  「我對父親明明沒什麼記憶,但每次一回想,印象中的他總是滿臉笑容。」
  橋叔微微點頭,把酒杯換到另一手。
  「他確實是個臉上經常帶著笑容、很健談的男人。為人也細心周到……」
  「但是那只不過是印象,是我擅自憑空創造出來的印象。」
  「不,他就是那樣的男人喔。」
  「可是,」
  「可是什麼?」
  「如果我父親真的是這樣的人,那麼一切都是騙人的。」
  橋叔瞪大了眼睛問:「為什麼?」
  「因為……如果父親真心愛年幼的我和母親,再怎麼走投無路,他會自私地先了結自己的生命嗎?只要想到被留下的人會是什麼樣的心情,還做得出那種事嗎?」
  「就是因為他的性格太認真了……你應該體諒他這一點。」
  涼介搖搖頭。
  「如果是這樣,那麼就是我和母親的問題了。」
  「這又是為什麼?」
  「為什麼母親無法拯救父親?我也一樣。就算當時年紀還小,但如果我能更愛父親一點,無論如何或許能令他打消自殺的念頭。一個人選擇獨自死亡,不是一件小事,那是因為他陷入徹底的絕望。而使他感到絕望的原因,難道不是我和母親造成的嗎?」
  「不對。你不應該這麼想!」
  涼介看到橋叔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可能是因為緊咬著牙,橋叔連唇邊都顯得十分僵硬。
  兩人暫時都不發一語。雨聲忽強忽弱地持續著,從蔗田的方向如潮水般一波波打了過來。剛和花代或許是被這樣的聲響嚇到,牠們頸項相交,依偎在一起。
  涼介心想,即使是山羊,感到不安時也會互相依靠。那麼,身邊有家人卻選擇一個人走上絕路的男人,他的心中究竟會有過什麼樣的念頭呢?
  「具體的事我真的不記得。母親也沒跟我提過父親的事。」
  「是嗎?應該不至於……」
  「我們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橋叔,我出生時,你也和我們在一起對吧?」
  「是的。」
  「同住在一起嗎?」
  「不……但我們確實一起工作。」
  涼介抓起大碗中的契福瑞。濕濕軟軟發酵不佳的失敗之作。
  「當時也是一次都沒成功嗎?」
  「不。」
  橋叔把杯子放在矮桌上,正面看著涼介。
  「我們成功了喔。只靠三頭乳牛、五頭山羊起步的小酪農。你的父母和我三個人同心協力,做出很棒的起司。你還小的時候也有吃過。」
  「包括契福瑞嗎?」
  「那不只是契福瑞,那已經達到契福瑞中最高級的帕西勒等級了。你父親品嘗後發現時,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叫來身邊。他切了一小片契福瑞,送進你的口中。我甚至還記得你當時露出的笑容。」
  「我不記得了……」
  雖然已經用釘子釘牢了,擋雨窗仍劇烈搖晃著,彷彿隨時都會掉落。橋叔再次喝乾杯中的燒酎,繼續含糊不清地說道:
  「那是借了巨款、賭上自己一生而開啟的事業。但是起司賣不出去,資金就無法回收。我和你父親還在廚房工作時曾經談過,我們就像被困在漫長的隧道裡,畢竟我們只是受僱於人、聽命行事而已,這樣的工作究竟能夠持續到什麼時候呢。不過,當時正逢高度經濟成長期,是一個只要有好的構想就能夠獲得融資的時代。我們想成為日本第一家酪農、第一家附設餐廳的起司農家。我和你父親為這樣的理想全力以赴,當時我們覺得就像在黑暗的隧道中終於看到前方的曙光。沒想到……」
  「沒想到?」
  「一旦進入那道光裡,比待在黑暗中更殘酷的現實問題接踵而來。我們非常迷惘,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走。」
  「那是指……你剛剛說的有關金錢方面的問題?」
  「我們在經營上馬上就陷入困境,別說製作的起司沒有銷售通路,甚至連當地人都不買。倒閉後我們到處躲債。我是你父親的連帶保證人,所以也負有同等的債務責任。但是,我怎麼可能付得出來?所以為了逃避債務,我只好從本島躲到這裡來。」
  「嗯。」
  涼介又啜了一口燒酎,但這次並不是出於下意識的動作。
  是因為在風雨聲中,涼介了解該向橋叔問個究竟的時候終於到來。
  「橋叔,」
  「什麼事?除了這些事,我已經……」
  「對不起,可是我……」
  橋叔一副就要衝口說出「我不想聽」的表情,微微搖了搖頭。但是涼介並未因此停下來。
  「失去了父親以後,被拋下的母親和孩子流離失所。孩子每天都編織著故事,在幻想中過日子。所以,接下來我要說的,充其量不過是編織出來的情節。那個和父親共事的好友,是不是其實和母親彼此相愛呢?」
  橋叔的眼神在空中凝結,一動也不動。風雨翻攪而來的不明物體持續敲擊著擋雨窗。
  「或許父親是因為抱著龐大的債務而選擇自我了斷。但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內心明白妻子並不愛他。感到窩囊的男人,看著自己的孩子,內心懷疑著:這孩子究竟是不是親生的?」
  「你說這什麼蠢話!」橋叔大聲咆哮。
  「涼介,你不需要懷疑自己的身分!」
  「我已經說過一切都是編織的情節!」
  涼介的聲量突然變大,剛和花代嚇得發顫。
  「他的好友為了躲債而逃走,同時也是為了斬斷對一個女子的愛而到遠方的離島生活。然而,他的好友在這段期間得知昔日的友人結束了自己的性命,便決定再也不回本島了。難道不是這樣嗎?」
  「不是的。你錯了,涼介!」
  橋叔嘶吼著。涼介把手舉到臉的前面,阻止道:
  「所以我說這一切都是編出來的。我一直都是孤單一個人,所以現在只是把我過去想像的情節說出來而已。」
  橋叔閉上眼,緊握拳頭往矮桌一打,「咚」一聲巨響嚇得山羊跳了起來。橋叔緊鎖著眉頭,他沒再看涼介,開口說道:
  「我想說的是……」
  「嗯。」
  「你是在父母滿滿的愛之下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你出生時,你的父親緊緊抱著你,他甚至還說『另一個世界誕生了。』他是那麼毫無保留地愛著你,這一點你千萬別忘記。」
  橋叔突然聲淚俱下,話講到最後氣勢全消。他用手指拭去滑下臉頰的淚水,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我當然也希望能這麼想。我一直、一直以來都希望能這麼想。」
  涼介也哽咽了,再也說不出話來。兩人都無言地看著自己的膝蓋。
  大雨敲打屋頂及擋雨窗的聲勢驚人,有時激烈到彷彿要將屋頂和擋雨窗整個擊垮,連屋子也搖晃了起來。
  涼介凝視著燭火,回想一路走來的時光。
  從他懂事以來,就和母親過著四處流離、居無定所的日子。母親鮮少提起父親,偶爾喝醉酒時,甚至口吐怨言,對他說「你身上流著那個懦夫的血」。
  涼介壓低呼吸聲,緊緊握住了酒杯。
  橋叔醉倒在涼介眼前。他躺在矮桌旁,槁木死灰般的臉朝著天花板。
  這個人也是孤單一個人在這裡生活。
  自從母親的信不再到來以後。
  涼介凝視著橋叔的臉,片刻後悄聲說道:
  「橋叔,我也要卸下行李了喔。」
  涼介慢慢站起身來,走到隔壁房間拿背包。他從背包底層拿出用塑膠袋裝著、打算親手交給橋叔的東西,輕輕放在矮桌上。
  袋子裡有三十封左右的信件及幾張照片,那是涼介的母親小心翼翼收藏在紙箱裡的物品。
  那疊信件,是從這個安布里島一年一次或兩次寄給母親的信件,寄件人的名字都是橋田宗一。其中也有母親所寫的信,想必是母親最後寫的一封信。收件人寫著橋田宗一,封口也已經黏好了。大概是母親病況惡化後,用盡全身的力氣寫下的吧,但她沒能寄出便結束了一生。
  母親最後究竟在信上寫了些什麼,只要拆封就能知道,但涼介終究沒那麼做。他來到這座島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了把母親最後所寫的這封信,確實地親手交給橋田宗一,連同一張兩人拍下的照片——照片中年輕的母親挽著神采飛揚的橋田宗一。
  醉倒在地板上的橋叔一臉老態,加上長年累月在烈日下曝曬,容貌更顯孤獨,和照片上的他判若兩人。
  涼介背起背包,把薰寫給他的信放進去,接著他從廚房抽屜拿出料理刀,一起放進背包。他默默凝視著橋叔,又看了一眼登志男的睡臉,低聲說道:「謝謝。」
  涼介轉向玄關,原本俯臥在地上的花代和剛靠了過來。涼介分別緊緊地擁抱著牠們。」


36
  狂風的怒吼聲稍歇的瞬間,涼介打開門衝了出去。
  才踏出門外,狂風彷彿要將人吞沒般席捲而來,涼介差點摔倒。他攀住關上的門,試圖保持平衡,但這次貨真價實地被狂風擊中,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分不清是雨還是沙,打得他滿身滿臉,連眼睛都睜不開。涼介幾乎是爬著往小貨車的方向前進,讓身體避開暴風直擊。小貨車嘎啦嘎啦地晃動,從原本停放的位置移動了好幾公尺。
  蔗田裡的甘蔗全都橫倒下來。涼介打開小貨車的車門,拿出儀表板上的箭矢,直接握在手中,朝著原本應該是農用道路的地方走去。
  涼介彎下腰屈著膝,走上泥濘不堪的斜坡。他完全無法站直。風雨交加,像是要把他推倒般從兩側直擊而來,但涼介仍然藉著頭頂燈發出的燈光,一步一步走向村落。
  才穿過泥濘的道路,涼介的左頰便受了傷。不知是瓦片還是樹枝,又或是什麼物體擊中他的臉頰。涼介按住臉頰,蹲在路旁好一會兒。斗大的雨滴打在他身上,沖走了滴落在手上的血。
  涼介呻吟著再度站起來,走過一條條的道路,逐漸接近會長的家。
  一路上涼介摔倒了好幾次。雨仍然不斷打在他身上。他半爬著以膝蓋前進,總算來到會長家前面。
  藉著頭頂燈的燈光一看,葉片全被風颳走的蘇鐵像是快折斷般激烈搖晃著。擋雨窗全都緊緊關著。因為停電的關係,四下一片漆黑,成了一片黑影的屋子微微震動。
  吉門老師就在屋子裡。
  她現在應該正在和會長他們喝酒吧?
  「老師……」
  涼介輕聲低語,接著奮力把手上的箭矢扔出去。由於風的影響,箭矢斜斜飛出,還未碰到擋雨窗就消失在黑暗中。
  涼介往泥濘的地面用力一踹,然後走向牛舍。牛不在裡面。
  不過,斑斑在那裡。
  在風雨狂亂擊打的牛舍裡,斑斑俯臥著,攤在地上像一塊破布。
  「斑斑!」
  涼介一靠近,斑斑馬上想站起來。牠全身顫抖,發出嘶啞的啼叫聲。
  他從背包裡拿出刀子,切斷繫著斑斑的繩子。
  「斑斑!」
  涼介又喊了一次。他撫摸著斑斑的頭,斑斑再度發出嘶啞的啼叫聲。
  涼介抱緊斑斑,看著會長的家。外頭風大雨大,完全感受不到會有人從裡面出來的跡象。
  涼介背對著風,抱著背包,接著打開背包上的掀蓋,把斑斑的臀部及後腳塞進背包裡。斑斑雖然試圖掙扎,但似乎因為體力衰弱而不再抵抗。「別擔心。」涼介安撫著牠,一邊把露出斑斑的臉和前腳的背包背了起來。
  他就這麼離開會長家,在黑暗及風雨的襲擊下,穿過村落,朝通往無人寺廟的坡道前進。

  溢滿登山道的雨水將石頭和樹木沖刷而下,之前挖掘的溝渠一帶有如河川一般奔流。雖然舉步維艱,涼介仍然一步一步往前進。森林在黑暗中躍動,發出轟隆巨響。每當強風吹來,背著斑斑的涼介便雙腳跪地,兩手緊抓著草木。明明該是再熟悉不過的路徑,浮現在頭頂燈下的光景卻宛如另一個世界。
  涼介掙扎著一步一步往上爬。有時彷彿聽見從什麼地方傳來人的聲音,他不由得在搖曳的黑暗中四處張望。涼介跪在流動的雨水中,藉著頭頂燈的燈光查看四周,然而不管看向哪個方向,觸目所及的景象都相同:飛濺著雨水的樹叢、狂風中飛舞的枝葉、和泥巴一起滾落的石頭。
  涼介再度奮力地在登山道上前進,才走了一會兒,腳就被樹根絆倒,失去平衡。那一瞬間他只顧著保護背上的斑斑,一頭撞上斜坡。劇痛傳遍全身,使他喘不過氣來。他動彈不得,尿液從胯下流出;溫暖的液體流過大腿,雨水打在他的腿上。
  涼介坐了起來,把手伸向不再啼叫的斑斑,用手指撫觸著牠的臉。斑斑的臉上有著生命的溫度。
  「我要帶你回家,」他站起來,對著斑斑說。

  大概是進入暴風圈了吧?
  狂風暴雨使得原生林的巨木也跟著劇烈搖晃,原本高高覆蓋在頭頂上方的枝葉及氣根,可能被吹走了相當多,樹葉形成的天傘有些部分出現缺口,抬頭看到的景色和過去截然不同。
  即便如此這裡還是原生林,是歷經數百年存活下來的巨木群盤根錯節的地方。
  巨木的樹幹宛如一道牆,涼介貼著樹幹,避開狂風的吹打。藉著頭頂燈的燈光往地上一看,樹幹下方到處都有小鳥的身影,牠們蜷縮在雜草叢或岩石下方,躲避強風吹襲。
  「斑斑,大家都到哪裡去了呢?」
  涼介總算能在這裡卸下背包。他打開掀蓋讓斑斑出來。斑斑抖動著身體,想要甩掉身上的雨水,但牠站不起來。牠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一起來就失去平衡,像是腳骨折般胸部前傾整個癱軟在地上。斑斑變得相當衰弱。
  涼介抱著斑斑的前腳,把牠拉向自己的腿際。
  斑斑似乎想要把前腳往前踢,卻使不出力氣。即便如此,在燈光照耀下,牠那雙金色的眸子仍緊盯著涼介,意志堅定地凝視著涼介。
  涼介再次把斑斑塞進背包裡,將背包拉好,背著牠尋找其他的山羊。一邁開腳步,涼介似乎又聽見什麼人的聲音。
  那聲音彷彿就在近處,又好像不是,而是從遠處對著這裡呼喊的聲音。就和在登山道聽到聲音時相同,那聲音直達涼介內心深處,始終在他心裡盤桓不去。這讓涼介菲常難受,他撫著胸佇立不動。
  其實這裡並沒有任何人吧?還是有人跟在他身後呢?
  涼介搖搖頭,用頭頂燈照向四周,但除了搖晃的樹叢及雨水,並沒有看見任何東西。不,他看見了一個東西。涼介再度來到了那個洞窟。在這樣的夜晚,洞窟仍張著黝黑大口,彷彿那裡是他唯一的逃生處。
  涼介向前跨出一步,接近洞窟。
  那一瞬間,狂風像是爆發般向他撲過來,巨木群起哀鳴。可能是粗大的樹枝斷裂,涼介的背後發出炸裂聲。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進入洞窟。

  涼介手腳並用向前爬行,不時撞到岩壁,在黑暗中掙扎前進。到處都有地下水湧出,他的雙腳泡在水裡。洞窟內迴盪著他平時沒聽過的嗚嗚聲,聲音雖大,但風勢似乎減弱了。洞窟阻斷了外面的狂風暴雨。
  涼介用頭頂燈探照往左側緩緩蜿蜒的岩壁,岩壁上方及側面都有水噴濺出來。
  再往裡面走,開始出現先前放置凝乳的岩壁隱密處及凹洞。到處都泡了水,所有的凝乳都消失無蹤。那些日子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努力?這想法使得涼介幾乎頹然坐倒在地。然而,他也明白現在不是懊惱沮喪的時候,一定要找到能夠讓斑斑安心的地方才行。涼介再度邁開腳步。
  洞窟不斷蜿蜒曲折,往深處延伸。有些地方甚至水深及膝。
  他吃力地走著,差點摔倒時,背上的斑斑發出「咩」的一聲,接著他彷彿聽到遠處傳來山羊群的啼叫聲。
  是斑斑啼叫聲的回音嗎?還是……
  迴盪在洞窟內的嗚嗚聲中夾雜著嘩啦嘩啦的水聲。可能是因為這樣,聽起來宛如某種言語.
  洞窟裡到處都是水流,不是蓄積成池,就是形成漩渦。有些地方的水深超過涼介的大腿,深及腰部。水往洞窟深處流去。
  涼介對這一點百思不解。如果這個洞窟和斷崖的風穴相通,那麼繼續往裡面走,照理該是漸緩的上坡,然而水流卻是流向洞窟深處。是不是在什麼地方有其他洞窟的開口,將這裡的水往地下吸入呢?涼介想用頭頂燈看清楚洞窟的深處,卻由於地形複雜,無法一眼看到盡頭。
  涼介從嘩啦嘩啦的地下水聲中穿過,好幾次覺得寸步難行,但他仍然往深處前進。
  他的猜測是對的。
  洞窟內的地勢上升前,有個地下水潭。即使是透過頭頂燈微弱的燈光,仍看得出水潭的漩渦處水流湍急。越過水潭後,地下水流則逆向流動。過去來到這個洞窟不知多少次,涼介從未發現,原來洞窟的深處地勢呈V字形,而這裡正是最低的位置。漩渦下方想必是通往其他洞窟的入口,把這裡的水深深吸入。
  涼介在漩渦前停下腳步,背上的斑斑這時再度啼叫起來。
  他再次聽見洞窟深處傳來山羊的聲音。
  涼介一面小心不要讓自己被捲進漩渦裡,一面沿著洞窟側壁一步一步往前進。通過積水較深的地方後,總算到達水潭另一側。
  就在這時發生命他意想不到的事。
  頭頂燈的燈光突然變弱,眼前可見的視野大幅縮小。涼介沒有備用電池,接下來燈光還能持續多久,他完全無法預料。
  是不是現在立刻回頭比較好?他和斑斑會不會被困在這裡?
  涼介當然想回頭,但是他無法不去在意從洞窟深處傳來的山羊啼叫聲。如果那聲音並非他的幻聽,前面一定有羊群。以前他進入這裡時,曾經發現山羊的糞便。只要通過這裡,就會看到一些山羊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羊群一定在更前面的地方。他不畏黑暗繼續前進。
  燈光漸漸微弱,涼介的意念反而更加堅定。把斑斑帶回牠的地方,完成自己的任務。就算葬身在此,最後還是不能認輸,務必達成任務。
  涼介放棄返回洞口的念頭,不斷往洞窟深處走進去。
  然而,經過積水較深的地方後,就算背上的斑斑啼叫,卻再也沒有聽到羊群的聲音了。
  這時燈光更加微弱,他已經不可能回頭了。
  涼介又轉過一個彎,這裡的空間突然變得開闊。
  他停下腳步。
  一開始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即將熄滅的燈光中,隱隱約約浮現散亂突起的物體和破布般的東西。
  涼介瞇起眼睛往前跨出一步,拾起其中一個不明物體。
  他立刻明白,那是動物的頭骨。
  涼介屏住了呼吸,環顧四周。
  到處都是動物的骨骸。遺骸層層堆疊。
  涼介把手上的頭骨輕輕放回去。往前一點的地方還有仍裹著皮、看得出生前姿態的屍體。
  但沒有任何一頭活著的山羊。
  涼介深深地吐出屏住的氣息,閉上眼睛。他跪了下來,單手捶打著地面。接著他轉過身,往來時的方向用力狂奔。
  頭頂燈僅剩微弱的光線。涼介絆到岩石而摔倒。他氣喘吁吁,儘管想再往前走,手腳卻不聽使喚。
  頭頂燈終於無聲無息地熄滅。四周陷入全然的黑暗。
  涼介拚命回想來時的路徑,但沒多久他就失去方向感。勉強想往前走,膝蓋便撞到岩壁而跪了下來。對涼介而言,全然的黑暗猶如零的空間,無跡可循也毫無方向,既沒有所謂的中間也沒有邊界。涼介完全不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無論張開眼睛或閉上眼睛都是一片黑暗。只有背上偶爾啼叫的斑斑,以及迴盪在四周的風聲和地下水聲,宛如從黑暗中掙脫般,確實存在著。


37
  沿著岩石或泥土爬行,涼介試圖憑著直覺返回地下水潭的漩渦處。但另一方面,他的內心卻游移不定。
  涼介的腦海中淨現頭頂燈熄滅前所看到的景象。如果並非他的錯覺,那應該就是山羊的墳場吧。若說落人洞門是姥捨的洞窟,這裡則是意識到死亡將近的山羊潛身的陰暗處。
  涼介和衰弱的斑斑一起闖入這裡,接著連燈光也熄滅了。對於奪回斑斑、打算與沉浸於挫敗之中的往昔切割的涼介而言,這似乎意味著一切即將走向終點。
  冷靜一點。在某個念頭出現之前,坐在這裡等著!涼介內心有個聲音低語。
  不,至少不該是這裡,不應該在這樣的黑暗中結束。涼介內心另有一個抗拒的聲音。
  涼介的身體不斷碰撞到洞窟內的岩壁,但他仍以手指和肌膚去感覺地下水的流動。雖說無法辨識方向,但他並非一味莽撞前進。涼介試圖透過手指探知水流的方向。
  究竟在這樣的狀況下折騰了多久呢?黑暗中似乎連時間也跟著失去形跡,涼介完全無法判斷自己究竟與黑暗纏鬥了幾個鐘頭,又或是已經過了大半天。
  斑斑還活著。涼介出聲叫牠、用手撫觸牠的頭部時,斑斑就小聲啼叫著。
  不知從何時開始,地下水又深及他的腰部。四周響起水聲,身體清楚感覺到水的流動。
  已經回到那個積水較深的地方了吧?雖然時而感到暈頭轉向,涼介腦中仍淨現先前在頭頂燈照耀下激盪的漩渦。
  該往哪裡走呢?
  每跨出一步,水就更深。黑暗中水面已超過他的腰際。水聲愈來愈大。水流彷彿擊打著他的身體,力道強勁。這和先前的水流完全不同。
  涼介突然感覺有漩渦。
  他想後退,腳下卻一滑,一下子陷得更深。
  涼介放聲大叫,瞬間全身沒入水中。他馬上用手環著背上的斑斑,雙腳在水中踢踩,試圖尋找可以落腳的地方借力浮上來,但卻徒勞無功。他被黑暗的水牆吞沒;他的膝蓋撞到岩壁;他整個人被吸了進去;他正往下墜落。這是涼介唯一清楚意識到的事。

  附近有水聲。
  手指觸碰到堅硬的物體。
  他似乎正側躺著。
  片刻間,涼介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
  他以為自己已經張開了眼睛,開眼闔眼間卻只是在黑暗與黑暗之間來回。
  接著,記憶一點一點地甦醒。
  頭頂燈熄滅一事。還有見到了山羊的骸骨。
  「……斑斑?」
  他動了動嘴唇,低聲輕喚斑斑的名字。
  他慢慢抬起左手,往背部伸過去。背上什麼都沒有。背包不見了。
  涼介一動也不動,就這麼躺著。
  水聲仍持續在耳邊響起。
  他想移動身體,卻又感到恐懼。
  他先試著把腳尖往身體的方向緩緩伸直。
  雖然很想這麼做,卻感受不到哪裡是腳尖。
  自己的腳怎麼了?他並不清楚。
  有個沉重的東西壓在他腹部一帶。
  涼介再度失去意識。

  有水的聲音。
  張開眼睛。什麼也看不見。黑暗將他吞噬。
  涼介動了動左手,摸到似乎是岩石的物體。好冷,像是撫觸水面一般冷冽。接著他試著伸出右手,這才發現自己呈彎腰的姿勢。
  他撐起兩手坐了起來。
  但是,涼介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現在究竟處於什麼樣的狀態。他只能感受到水從脖子和肩膀上滴落。
  突然間,他感受到飛濺的水花。
  水聲突然變大,但這並不是水聲自身的變化,而是涼介的聽覺彷彿從處在地底深處慢慢恢復正常狀態。同時他也感受到全身上下傳來有如燃燒般熱辣辣的疼痛感。身體似乎在墜落時撞得遍體鱗傷。
  涼介伸出右手撫摸膝蓋和鞋子。手感覺得到東西,腳也仍有知覺。
  「斑斑。」
  涼介低聲叫著。
  「斑斑!」
  他持續喊道。
  「斑斑!」
  空氣中只迴盪著他的呼喊。
  涼介心想,就算只是啼叫一聲回應也好。他仔細聆聽周遭的聲音,卻只聽得到水聲。
  宛如瀑布般流瀉而下的地下水就在身旁。這是他唯一確定的。
  膝蓋劇烈疼痛,涼介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來。
  他的身體立刻撞上岩壁。涼介一面用手觸摸岩壁,一面在腦海中描繪出周圍的地形。但還是難以想像。這裡也蓄積著地下水。才走了幾步,他便無法前進。
  「有人嗎?」
  涼介用最大的聲量叫道。黑暗中陸續傳來他的回音。
  明明是自己發出的聲音,傳入耳中卻彷彿他人的聲音,就好像有其他人藏身黑暗中一般。
  他的心臟激烈地鼓動起來。
  全身都冒出冷汗。
  涼介在地上爬行。他用手在地上來回摸索,結果觸碰到像是布製品的物體。他把手探過去,繼續往前爬,用五根手指確認。
  是他的背包。
  「斑斑!」
  他又叫了一次。發出聲音的同時,胸口激烈鼓動著。
  他竟然讓一心想要守護的生命遭遇如此殘酷的事。
  該不會……
  「斑斑!」
  涼介將手伸向四周,卻沒有觸摸到柔軟的物體,伸手所及之處全是岩塊,但他沒有放棄。
  或許斑斑正躺在地上,連聲音都發不出來。說不定牠正吐著微弱的氣息。若是這樣的話,無論如何他都得找到斑斑。
  「斑斑!」
  這時涼介突然感覺到身邊有生物的氣息,清楚的呼吸聲來到他的背後。涼介在黑暗中回頭,輕輕伸出手。
  那是無比柔軟、像毛一般的觸感。
  同時也有生物呼吸的氣味。
  那生物舔舐著涼介的頸項。
  「斑斑……」
  斑斑把頭靠在涼介肩膀上,堅硬的角頂著他。
  「是你。」
  涼介伸手在黑暗中摸索,把斑斑一把抱過來,將牠緊緊擁在懷裡。

  那之後究竟又過了多久的時間呢?涼介全無頭緒。
  一人一羊,沿著地下水流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前進。雖然不時會撞到岩壁,或是因為複雜的地形而寸步難行,但涼介相信斑斑前進的方向不會有錯。
  即使在斷崖絕壁也照樣奔馳,在缺水的環境中仍然能活下去,山羊強韌的生命力正是牠的本質。橋叔曾經這麼告訴他。在黑暗中尋找出口的斑斑,正帶給涼介這樣的感受。
  涼介在黑暗中徘徊,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
  那是在他疲憊不堪、以背包當枕頭躺在岩石堆旁休息時。
  從地下水流去的方向,傳來騷動的聲音。聽起來彷彿是從遠處傳來,卻又像是近在咫尺。
  涼介坐起身來,確認聲音從哪個方向傳來。
  涼介輕撫著斑斑的背,再次邁開腳步。他用手探著四周,跨過岩石,小心不讓自己遠離地下水流。
  接著他感覺到黑暗中似乎有個物體微微浮現。那物體朦朦朧朧,像是要使空氣膨脹般搖晃著。
  涼介起先還以為自己看到了幻影,但他揉了好幾次眼睛,那個物體仍然沒有消失,確確實實出現在他眼前。
  沒多久他便知道那是朦朧幽微的光線。涼介腳步踉蹌,向前走去。他已經隱隱約約看得見岩壁,同時也可以看到映在岩壁上的輪廓。
  是石佛。
  石佛旁邊有他熟悉的物體。
  是那艘木造的船。
  先前從海岸進入洞門時,這一帶暗得伸手不見五指,沒有頭頂燈什麼也看不見。然而,現在從漫長的黑暗中走來的涼介,可以看得見物體的形狀。
  「斑斑。」
  涼介抓住船綠,跪了下來。
  安心的淚水不斷滑落他的臉頰。黑暗中斑斑啼了一聲,聲音乾啞。
  涼介沒有拭去淚水,他再度腳步蹣跚地往前走。
  岩壁和石佛的影像愈來愈清晰,波濤聲也逐漸變大,蓋過地下水流的聲音。
  一走過洞窟轉彎處,穿入洞裡的光線便直直射入涼介的眼睛。他感到眼睛一陣刺痛。從洞門射進來的陽光十分強烈,有一會兒他不得不用手搗著臉。
  斑斑也在涼介前面停下腳步。
  全身髒汙、頂著雙角的山羊站在他前面。
  「斑斑……去吃草吧。」
  涼介一手按著眼睛,一手摩擦著斑斑的背部。
  於是他們再次踉蹌著腳步往洞門前進,總算走到看得見海的地方。涼介感到頭暈目眩,坐倒在石佛旁:斑斑則緩步朝有光的方向走過去。牠因為沾上泥土和血跡,全身上下一片汙黑。

  涼介一直坐在原地。
  他在石佛的圍繞下隔著洞門眺望大海。
  颱風似乎已經遠離。
  海上的浪濤一波連著一波。雖然高高的浪花拍擊岩岸,天空卻是一片澄澈的藍。無邊無際的大海也映照出湛藍的天空。
  然而,涼介雖然來到海岸前,心情卻怎麼也開朗不起來。
  長時間處於空腹狀態讓他全身無力,這確實是一個原因。知道自己終於可以離開洞窟的那一刻,激烈的疲憊感擊垮涼介。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想到之後要向島民說明現在的狀況。陽光的出現,意味著即將回歸島上的日常生活。姑且不論涼介要面對什麼樣的懲罰,如果回到島上,他勢必得將斑斑還給他們。
  該怎麼做,涼介毫無頭緒。
  涼介就如同周圍的石佛般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他眺望著大海,接著像是昏厥般倒了下去。


38
  涼介再次清醒時,洞門外的海洋正閃耀著金黃色的光芒。大概接近傍晚了吧?波浪也閃爍著橙紅的波光。
  涼介用流經洞門內的地下水洗了臉,也漱了漱口,然後踉蹌地踏出步伐。他扶著一尊尊石佛,慢慢走到洞門外。
  他全身沐浴在柔和的陽光下。
  斑斑跑了過來。可能是吃了相當多草,斑斑比他想像中更有精神。
  「太好了,斑斑。」
  涼介坐在海岸的石佛群中。他面對天空仰躺下來,在海浪聲中凝視著日落前天空中交錯的雲彩。突然間,一股燃燒般的飢餓感向他襲來。
  斑斑一邊用鼻子磨蹭涼介的腰際,一邊嚼食一旁的野草。牠動著嘴巴,悠閒地咀嚼著。
  涼介抱著膝蓋,思考該吃什麼。這時,他的腦中有個念頭如閃電般快速飛過。為什麼一直都沒想到呢?涼介全身上下的器官彷彿縮了起來。
  洞門深處有船,據說是運送死者的船。但是,那次引起騷動以後,如果沒人進去過,船上應該有涼介放置的凝乳。
  涼介踩著搖晃不穩的步伐回到洞門內,接著朝洞窟深處走去。雖然已接近黃昏,一拐過洞內的轉彎處四周就暗了下來,但涼介已能憑著直覺往前走。
  他朝向應該在那裡的船影,伸出雙手往前探,一步一步慢慢前進,期待觸摸到不是岩壁的物體。
  幾次嘗試之後,他的腳比手更早碰到船緣。涼介在黑暗中伸手觸摸船緣,他的指尖碰觸到綁著船槳的繩子,總算知道自己站在船的哪個位置。
  一想到可能有食物入口,涼介的臉頰內側閃過一陣疼痛。他的胃突然陣陣發熱,飢餓感擴散到全身。
  為了實驗熟成結果,他在船中央靠近後側船尾的渡板上鋪上錫箔紙後,放置了凝乳及契福瑞。涼介憑著記憶往應該架有渡板的位置伸出手,他的指尖毫不遲疑地觸摸到渡板,接著他把手更往前伸。然而,無論他多麼急著摸索渡板,卻完全摸不到應該放在上面的東西,甚至連鋪上的錫箔紙都不見蹤影。
  涼介非常失望。抑制已有反應的肉體並不容易。
  是被老鼠吃掉了嗎?又或者是男眾當中的什麼人清掉了呢?
  涼介扶著船緣,好一會兒都動彈不得。他抓住船緣,意識數度飄到遠處,簡直就要這麼倒地不起。
  不過,涼介仍繼續用手探觸,來到船尾,接著用肩膀頂著船尾蹲了下來,然後試著把船往前推。船發出嘎啦聲,移動了數十公分。雖然氣喘吁吁,涼介還是繼續蹲著用肩膀和手推動著船。可能是抵到岩石吧,這次船只前進了一點點。涼介半爬著繞到船頭,把阻擋在前方的石頭扔進流經洞窟中央的地下水流中,接著又抓著船緣回到船尾,繼續推著船。有時候一口氣前進相當遠的距離,有時候卻只移動了幾公分。涼介有好幾次坐倒在地上。這艘船比一般的手划船尺寸更大,原本就相當沉重,就算平時體力正常時這麼做也一定會累得半死。
  即便如此,涼介仍然繼續推動著船,讓這艘曾經運送死者的船一點一點往前進。
  他終於成功讓船進入地下水流中。這麼一來,船的移動便順暢得多。有黑暗中流下來的豐沛水流做為助力,有時雙手都不需要使力就能讓船順利滑過斜坡。
  不久,船總算繞過轉彎處,微微可見說不上是灰還是藍的光線從洞門那頭照進來。洞門外暮色低垂,夜晚即將到來。
  船往前滑行,不久後涼介只需用手扶著船稍微推動就可以了。
  不知為何,透過洞門看出去時,被截在橢圓形洞門外的風景,在夜的入口處一切都閃閃發亮。無數的石佛、沖擊岩礁帶而破碎的浪花、地下水流以及前方的海面,無數的浪濤忽明忽滅地閃耀著,等著迎接他這艘船。隨著船接近洞門,青白色的柔和光線照出船的全貌。
  漆成一片雪白的船。船底有幾個滾落的契福瑞。
  涼介無法停下滑行中的船。他抓住船緣,讓船帶著身髓一路往洞門前進。
  船滑行至洞門邊,到達海岸時抵住岩石,終於停了下來。
  剛升起的滿月,把視線所及之處全都照得明亮耀眼。不論是船、涼介,還是滾落船底的契福瑞,全都沐浴在自遙遠的天際灑落的月光之下。
  涼介顫顫巍巍地把手伸到船底。在月光的照耀下,看得出滾落的契福瑞和白色的船帶著不同的色彩,每一個都蒙上一層淺淺的綠。
  涼介拿起一塊契福瑞,把它放在手心,湊近臉一看。
  即使月光朦朧,涼介也立刻明白,契福瑞上生出淡綠色的黴。
  涼介不斷眨眼。他深呼吸了幾次,仍抑制不住心中的鼓動。
  契福瑞終於不再是失敗之作了。這些凝乳確實熟成、成為真正的起司了。花代的乳汁在落人洞門中靜靜沉睡,慢慢熟成,如今已成為堪稱起司逸品的帕西勒,出現在涼介眼前。
  涼介顫抖著手,撥開手中的帕西勒。
  沒錯,和羅克福起司一樣,連裡面都布滿了細緻的淡淡青黴。
  他以仍在發顫的手指將起司送入口中。地下水潤澤過的舌尖上放著帕西勒,他輕輕咬下。
  香味在舌尖擴散。那是滿湓著島上森林中陽光的香氣。獨特細緻的美味在他的舌尖、在他的喉嚨、在他的口腔裡跳躍。那是涼介從未嘗過的濃郁芳香。香味在他口中綻放,輕巧地滑過鼻腔。
  在那馥郁的香氣中,涼介看見花代的臉,緊接著浮現蹦蹦跳跳的培諾和吉門老師濡濕的雙瞳,然後是登志男的郵包;橋叔、立川和薰的臉以及他們所說過的話語,在他眼前逐一浮現又消逝:接著是和母親四處流離的那些日子,以及父親模糊的笑臉。
  涼介閉上眼睛,輕輕拭去臉上的淚水。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正在哭泣。
  斑斑悄悄靠近,用身體磨蹭著涼介。
  涼介緊緊抱住班斑。
  月亮升到頭頂正上方時,涼介已經準備就緒。
  大概是因為颱風來襲時強風吹進洞門內,把排列在渡板上的帕西勒給吹落了,船底還有很多帕西勒。他花了一些時間,取了洞門內的地下水潤了潤喉嚨,細細品嘗帕西勒。
  月光意外地明亮,讓他能像在白天一樣行動自如。涼介收集了十幾個被打上岸的保特瓶,把這些瓶子都裝滿地下水。他還找到了適合遮陽的大塑膠罩,連同背包一起放到船上。為了確保接下來他要採取的行動即使需要花費兩、三天也不會讓斑斑餓肚子,他在海岸摘取大量斑斑食用的野草,然後將野草塞進渡板下方。

  浪濤已經平息。月光皎潔的夜晚,風平浪靜。涼介抱起斑斑,將牠放到船中央,然後將身體靠在船上,推動被岩石抵住的船,讓船回到地下水流中。
  船身碰撞著岩石及小石頭往前進,斑斑雖然啼叫了一聲,卻沒有企圖跳出船外。涼介推著船尾,和船一起迎向大海。
  途中有兩次遭遇大浪翻攪,濺了滿船水花。不過,船頭一觸及海面時,腳踩著岩堆的涼介立即翻身跳進船尾。斑斑沒有啼叫,用力蹬著腳蹄在船上踏穩。涼介在渡板上坐了下來,雙手握槳,划進海裡。
  涼介拚命地划著船槳,讓船遠離海岸。船左右搖晃穿過岩礁帶,很快便遠離落石砌成的船埠。在月光照耀下,洞門的石佛每一尊都清晰可見.彷彿在為涼介及斑斑送行。而過去曾在洞窟內喪命的往生者也彷彿在為搭乘死人船的兩條生命送行,祝福他們逃過一劫。
  然而,由於背對著船頭划槳,涼介沒有餘裕沉浸在這樣的思緒裡。一旦觸礁就完了。涼介緊握船槳,每划一次,就回頭確認前方的狀況。
  「只要這回沒死,我們就能活下去!」
  涼介以堅定的聲音,告訴他船上的夥伴。
  然後他繼續划著,繼續往前划,不斷往前划。
  通過最後的岩礁、終於來到不必擔心觸礁的海面時,船似乎乘上從島的南側環繞而來的海潮。每一次船槳撥入水中,就看到清楚留下的燐光。幾億夜光藻也跟著一起流動。
  涼介調整呼吸,慢慢划著船槳。
  島上的斷崖聳立在他眼前。斷崖的輪廓淨現在星空中,月光棲宿在岩場及樹叢間,發出朦朧的光輝。
  船乘著海潮,不需划槳也漸漸離安布里島愈來愈遠。
  他必須在哪個地方改變方向才行。沿著島的周圍繞行半圈後離開潮境,接著就必須把船朝向西北方划過去。戀垣島位於再往前行更遙遠的一方。
  斑斑突然把臉偎近握著船槳的涼介。
  涼介一輕撫牠的背,牠便用鼻子推過來。
  你若是聽得懂……涼介正想這麼說,卻立刻推翻這個想法。不,斑斑一切都懂。
  潮水中似乎有小魚的魚群淨游,可能海水中層有大型魚正在追捕牠們吧,小魚偶爾會濺起浪花群起逃走。夜光藻映照出魚群的形影,形成一條閃爍著藍白光的帶子橫過海面。
  在這場騷動中,涼介再次感覺聽到什麼人的聲膏,如同暴風雨時,他在安布里岳山腰聽見的聲音。
  那不是什麼言語,但卻像是在某處和父親的記憶連結在一起的聲響,又彷若所有的生命在發生轉變之際,迎接新生的風聲。
  涼介慢慢划著船槳。
  整個島彷彿飄浮在夜空之中。他們大概已經航行得相當遠了吧?
  橋叔曾經向他轉述過一句話,涼介發出聲音,將它說出口。那是涼介出生時,父親對著他說的話。
  「另一個世界,誕生了。」
  涼介停下手中的槳,從渡板下方拿出一個帕西勒,放進口中。島上森林的芳香在口中擴散。
  斑斑坐在船的中央,凝視著遠去的安布里島。
  夜空中高掛著一輪明月。雖然月光太過明亮讓銀河顯得有些稀薄,但仍看得見。
  差不多該改變船的方向了。
  涼介重振精神,握住船槳。每一次撥槳時,夜光藻便閃閃發光;船航行所留下的痕跡,猶如無數的生命之火,發出晶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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