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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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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本] [唐边叶介/濑户口廉也] 电气马戏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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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10 13: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bbb252 于 2018-9-10 13:41 编辑

    电气马戏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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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辺葉介
  插画:トミイマサコ
  翻译:fxxkernoob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原帖:https://tieba.baidu.com/p/5830189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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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10 13:09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开场白
双手放在桌上一比,左臂的肤色看上去有些浑浊。怎么说呢,手腕至肘部的皮肤有些发青。

想必这是心脏不好的表现。大概是血液循环不均,集中在了右侧,左臂的颜色才显得深。我们家的人心脏都不怎么样,已经有多少位近亲死于心脏周边部位的病症了呢?而我无疑也继承了这份基因,继承了这有瑕疵的肉体。

窗外月色苍白,天寒地冻。

明明时节未到,屋里为什么已经这么冷了啊?这样会害我感冒的。我已不再像儿时一样受到身边的人呵护。如今要是得了病,百害而无一利。

我——本书的主人公——打开了空调开关,等待房间变暖。挨冻实在是一种凄惨的滋味,我打了个嗝,一股晚饭吃的鱼的腥味,真恶心。

就在我心情变得郁闷之际,窗外传来了骚动声,似乎是一帮喝得烂醉的人经过。听声音大概和我年纪相仿。这群青年男女在近旁肆无忌惮地放声谈笑。

我坐在椅子上屏住呼吸,默默等待他们离开。他们有说有笑,慢慢走掉了,没有察觉在椅子上抱着双膝、心烦意乱的我。

而后,他们彻底离去,周遭安静了下来。我轻声叹了一口气,启动了电脑。微弱的风扇声响起,蓝色的桌面显现在眼前,我操作鼠标点选了拨号连接,调制解调器发出类似传真收信时的声音,开始和无线接入点通信。

网络实在是个有趣的东西。最初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无意之中接触了它,谁知我却完全沉迷其中了。每晚刚过十一点,上网变为免费,我便立马上线,一玩就到天明,天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有时甚至等不到十一点就急不可耐地连上了网。总之我一有空就上网,彻底沦为了网瘾患者。

最开始我把时间都花在了搜集裸女艳照上,不过有趣的是在网上搜图本身,而看来看去挑不出更好看的,等待图片一张张下载也十分无聊。至于一些企业运营的信息网站,内容和电视上播的也都大同小异。要是网络的趣味仅限于此的话,我估计很快就会厌倦,可接触到个人网站时,一片新大陆突然呈现在了我眼前。

眼下这个时代,在网络上表现自己似乎已变得轻而易举,比如:主妇们汇报自家猫咪的日常活动,年轻女子把自己血淋淋的割腕照片附着诗歌登载,更有学生写些舞文弄墨的文章发泄对社会的满腹怨气。只消轻点鼠标,这些便可一览无余,网络实在是个混乱的地方。

看着这些小人物的生活与表演,我也逐渐产生了参与其中的兴趣。他们没有受任何委托,却满怀热情,每天都在更新,看起来乐趣无穷。

于是,就在这想法萌生的那天,我租了一个免费的网站空间。

我原本就喜欢撰写文章,所以当即便决定制作一个刊载文字作品的网站。我具备几分HTML1的相关知识,单纯制作以文章为主的简单网页,参考着网上的资料,没有花多大工夫。

我先随便写了些东西,做了一份实验用的文档,按照画面中的指示试着传到了网上。初次看到自己写的文字公开在网络上,心中的欣喜令我不由得惊叹。

选好了字号,设计完版面布局,网站的雏形已经基本确定下来后,我却陷入了瓶颈——找不到该往其中填放的内容。

该如何是好呢?我喜欢读小说,学生时代自己写过一些,但如今已经没了写书发在网上的心情。说到底,网络的乐趣难道不在于它的纪实性吗?网线的另一头是活生生的人类——这种感觉是最为妙不可言的,而刊登人为杜撰的作品则显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但抛却创作,我也同样头疼。我既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专业知识,又没有讨人欢心的可爱宠物,更没有拿裁纸刀割腕这般玩命技艺、与对社会不吐不快的满腔热血。

天呐!我的心中没有任何想要给世人传达的东西,可我依然想写些什么,向全世界公开。这股难以名状的冲动在我心中澎湃。

总之,好不容易租来的空间,什么都不写也太无趣了。无奈之下,最初的一个多月我硬编了些小笑话,但始终觉得不对劲。

这下彻底没辙了。最后,我选择了最为轻松的方法:把每天浮现在脑海中的无聊念头杂七杂八地列写出来,也就是所谓的日记。记叙当天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胡思乱想,这么简单的工作没准连我也做得来。要问读者是否感兴趣?管他呢!我又不靠它赚钱,爱写什么写什么。

刚开始写的时候,我还对公开自己的平日感受与所思所想有些抵触。换句话说,当时我还有正常人的羞耻心。

可是,反正读者都是网络另一头的陌生人,况且还是因为种种原因而误入歧途的少数人群,能不能坚持看到最后都是个问题。只要避开一些具体名词,想写什么都没关系。明白了这一点,各种抵触也渐渐淡化了。

正如寓言《国王长着驴耳朵》2里一样,我把历来无处倾吐的话朝着网络这个巨大的洞穴呐喊,把自己的人生全数化作文字乱写一气。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这种行为竟如此有趣,而且已不能自拔,每天都会更新网站。

最开始的时候,网站的访问量少之又少,后来借由注册加入日记网站链接录,访问量才一点点增加。后来,我不时会收到读者的来信。还真有人看啊!说不定自己还挺受欢迎呢!感慨之余我有些洋洋得意。

就这样,我成了一名网络日记写手——高兴不已地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暴露在电脑空间上的、毫不值得浪费笔墨的市井小民——沦为了世人避而远之的存在。

哎,这群写手真是一群不知廉耻的家伙,什么都敢往网上写。他们的现实生活成了专供日记素材的挖掘场,变得日益单薄。相应地,网络世界所占的比重越发增多,而他们对此倒毫不担心。写来写去又拿不到报酬,真奇怪。

大学三年级的秋天,我听说父亲有了外遇,离家出走了。

此前不久他就有些形迹可疑,那天晚上终于被抓住了决定性的证据。父亲受到母亲的逼问,无可辩解,索性直截了当地向母亲吼道:

“我和你结婚,图的是你爸的钱!打从一开始对你就没有半点意思!”

三弟恰好在场,五官扭作一团:

“那我算什么?金钱婚姻中生下来的?这个家是为了钱组建的?”

父亲无言以对,随后默默离开了。

我当时在离家很远的公寓中独自生活,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从母亲的电话中得知的。想不到这种肥皂剧里的情节竟会化为现实,而且还发生在自己家里,我有了一股奇妙的感慨。Bravo!

这件事我以戏谑的口吻写进了日记。

收到母亲的通知后,我久违地回了趟她的家。二弟一个人在家呆站着。回头看我时,他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声音也很含混,嘟哝着给我说明了情况。他看上去随时可能自杀,为了让他振作,我打开了电视。

在当时,赌马界中有一匹出类拔萃的赛马,每次取胜都遥遥领先。那天正好有它出场的比赛,我便想让弟弟看看这匹健壮俊美的良种马大获全胜的英姿,和我一起热血沸腾一番,也算是在这无可奈何的闹剧中对内心的一丝宽慰。

谁知事与愿违,那匹马在比赛中途摔断了腿,被处以安乐死。屋里的气氛瞬间凝到冰点。我手足无措、表情僵硬,弟弟则垂头丧气。电视上获胜的骑手眉开眼笑地发表感言:“我现在高兴得合不拢嘴!”

这件事我也以戏谑的口吻写进了日记。

我从大学退学,离开了公寓。虽说可以回母亲家住,但我年少时住的房间如今已被弟弟占据,所以只好搬到父亲的房产事务所,那里停业后便成了空房。

事务所里没有床铺和被褥,无奈之下我只好在又冰又硬的水泥地板上盖一张薄毯,薄毯上铺一张海绵垫子,趟在睡袋里休息。这样生活半年多后,我基本适应,习惯了也觉得挺舒服。可有时从外面回来,看见地板上七零八乱的睡袋和垫子,瞬间觉得像是来到了流浪汉的住处,难以忍受。

不过,如此破败的地方,对我而言不正合适吗?前途一片黑暗,也算是给将来做热身运动。哈哈哈,总之先笑再说。

类似的事,我同样写进了日记。

天呐,我的人生真的就是一出闹剧!既不沉重,也不阴郁,仅仅是在进行着一场没完没了的三流小品,而其中能当作日记素材的秘密或大事更是半件也没有。这便是我——一个把平日的一切琐事都滴水不漏地写成古怪的文章,并乐在其中的人。

当天我又花了两个钟头更新网站,完工后钻进睡袋。窗外的街道已重归寂静,鸦雀无声。

闭上眼睛本想睡觉,没过一会儿,又禁不住想改一改方才写好的文章,于是我起身再次推敲了一番,覆写在刚上传不久的文档上。可这么一起来,麻烦了,文章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显露。就在我徒劳地反复改稿期间,窗外渐渐亮了。

啊!话费套餐里的免费网时结束了,我的美好时光结束了。心中还有几分留恋,可现在我必须为新的一天做准备。

我闭目凝神,终于开始犯起困意,头顶却响起了小鸟啾啾的叫早声。唉,今天也和平时一样,傍晚开始就有工作等待着我,真头疼。





女士们先生们!

今夜即将呈现在您面前故事的绝非子虚乌有,是距今未满一纪,如假包换的真人真事。

互联网黎明期、IT泡沫、大萧条——故事讲述的是这样的背景下,一伙无名青年的人生浮沉。

此外再无他物。

借用一位诗人的话:“狂言绮语,伏乞卒读。”请诸位以这般海涵,轻松愉快地欣赏这股网络狂热的来去经过。



好了,寒暄到此为止。

 楼主| 发表于 2018-9-10 13: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大逃亡

醉酒男女的说笑声此起彼伏,酒馆内一片嘈杂。

才刚入夜不久,店里就已坐满了面目熏红的酒客。厅堂的女服务生们刚刚还领到了满座奖金,我们厨房的员工却享受不到这种福利待遇,这是哪门子工种歧视?我已经不满很久了,下回一定要找老板娘——我的母亲——讨个说法。

店里的客人全是些年轻人,店员也一样。厅堂的员工除了母亲,其余都是来打工的学生。厨房里最年长的是我,下来是我家三弟,再下来则是两个打工的高中生。要不是母亲拉高了平均水平,店里的人均年龄就只有十来岁,简直和校园庆典上的模拟餐厅一样。

其实店里的年龄状况并非一直如此,我刚来的时候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年长厨师,可他后来辞职了。为什么会辞职呢?原因出在我身上。

他身材胖墩墩的,皮肤偏白,说话语速非常快。平时不管多忙,订单堆得再高,只要打工的女孩一凑近,他就丢下手里的工作,兴高采烈地开始闲聊,我对此忍无可忍。

“忙的时候就别和服务生聊天了吧。” 我禁不住抱怨了一句。

他正一脸傻笑地在和女孩子聊,听到的瞬间,立即横眉怒目瞪向我,大吼一声:“老子不干了!”然后从厨房飞奔而出。

我的劝告和他的怒吼间隔不到一秒。我从未见过火气来得如此迅猛的人,当场就愣住了,而他此后再也没回店里露面。

在那之后,厨房就只剩下年轻人来打理。没有专业的厨师,我们只好看着总部送来的食谱边学边做,但客人倒不减反增。这世道有问题,绝对有问题。恐怕谁也不在乎饭菜的味道,全是冲着厅堂的打工妹们来的。说来从未有人抱怨过饭菜难吃,他们嚼得那么起劲,难道尝不出一点味道吗?自打开始在这儿工作,我对人的味觉彻底失去了信心。

店内一坐满,订单便如潮水般涌来,厨房忙得像过节一样。但只要能设法杀出重围,后面就轻松了,只需处理似乎是客人一开始忘了点、零零星星想起来的追加菜品。

望着厅堂员工满手端着玻璃杯,应接不暇的样子,我呆站着开始琢磨今天该在网站上更新什么内容。这时,名叫亮介的打工高中生过来和我聊起了天。

“瞧那家伙,正问小岛要电话号码呢,脸皮真厚。”

他指的那个学生打扮的年轻客人正在勾搭女店员,而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收下了客人给的白色便条。

“哇,她还真要了!今天下班之后肯定会打电话过去。”

“关我什么事。”

“绝对会!那个臭女人,碰上的男人但凡长得有点颜色,她就什么都不顾了。”亮介恨恨地咬着大拇指甲说道。他才十六岁,上高二,我来之前他就在这里打工了。

他的发型和眉毛都模仿时下流行的音乐家,整得干净漂亮,然而同外表不同,他对女人根本没有抵抗力,总是被厅堂的女孩们调戏,回到厨房再发牢骚。

前不久那个叫小岛的带他出去一玩,亮介就彻底醉心于她了。以前亮介还说她的坏话,骂小岛丑、胖,最近却感慨:“你说她怎么那么可爱呀!”好笑极了。他单纯的性格估计也是遭女性戏弄的原因之一。到了关键时刻他却被巧妙地打发,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亮介好像丝毫不觉得在店里工作累,每天他都值班。他穿着校服前来上班,换上店里的工作服,一干就干到晚上。胖厨师刚走的时候,他连续工作了一个多月,给店里帮了大忙。他还说今后自己想一直在这里打工。

听到他如此钟意这家餐馆,我很高兴,但心中五味杂陈。这家店年底就要关闭了,而他对此尚不知情。

这家酒馆原本就是父亲的副业,而他本人现在则已失常,终日四处乱逛,游手好闲。等父母离婚手续办理完毕,我们撒手走人,这家店就只得关张大吉了。

其实生意这么兴隆,我们不是不能占着店面继续经营,这样生活也应该能过得比较宽裕。

然而,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提出这个方案。

母亲想要尽早开始新的人生,我们三兄弟也都年轻力壮。谁愿意在这家以打工妹为卖点的酒馆当一辈子服务生啊。

何况只要店还开着,我们就必须继续偿还父亲的事业借贷。而且,要是父亲在我们快忘记前嫌的时候冷不丁跑回店里,提出和好如初,我会恼火不已。诚然,我也想趁这大好机会全家一起丢掉这家店,把业务和负债统统推给玩乐成性的父亲,然后开溜。家里其他人怎么想我不清楚,至少我是有这种报复心理的。

再说了,我不认为目前店里的盛况能维持多久。有朝一日客人们清醒过来,开始认真品尝我们做的味同嚼蜡的饭菜,这家店也就完蛋了,前途一片黑暗。所以就该趁现在能赚多少赚多少,存上一笔钱再走人。这不单是感情用事,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明智的决定。

总而言之,出于这些因素,店铺关张、变卖家里的房子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母亲和弟弟们已经开始做之后的准备,我也没时间磨蹭了,得早点定下来新的住处。全家离散已经近在眼前。

十一月已临近尾声,是时候贴些通告来告知店铺即将关门了。员工们理应事先得到通知,可眼看关门日期已经迫近,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们。

问题在于,我们因为家庭纠纷要放弃经营的这件事,究竟该怎么说明?这和在网络日记上插科打诨,给素昧平生的人讲故事决然不同。网络上哪怕再不幸的事也能写进文章,可面对面地说明时,不管用什么样的表述都很难引人发笑,即便最后亮介笑了,我也会很窝火。

一边想着这些,我一边听着亮介对小岛的埋怨。

最后直到下班我也没能说出口。酒馆收档前客人没再点菜,亮介就先回去了。我独自留下收拾厨房,完工后和厅堂的员工打过招呼,便从店里离开了。明天休息,走出大门时我如释重负。

我居住的废弃事务所就在酒馆二层,但回去之前,我要先到母亲和弟弟们的住处洗个澡。这所我大学之前一直生活的独立式住宅位于酒馆的斜对面,隔了一条马路。客厅透出的灯光映得夜空闪闪发亮。

三弟已经回去了吗?我疑惑着跨进门槛,见到的不是三弟,而是二弟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十分惊讶。

上次见到他已经是多久之前了啊?父亲离家出走后,二弟一直缩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我知道他住在这里,但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哟。”我打起招呼。

“嗯。”他头也不回,盯着电视答道。

我对他完全无法理解。曾经见过一次他蜗居的房间:屋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床毛毯、一台CD播放机和一对哑铃。以前还要杂乱得多,我和他一起看赛马的那台电视也不知道丢哪儿了,八成是被处理掉了吧。

CD机中放着一盘玛丽莲·曼森3的专辑。没见到其他的CD,恐怕他整天都在听这个。唱片的封面上画着一排像是用来施巫术的人偶,令人毛骨悚然。

或许他呆在房间里的时候,每天都一边听这盘碟,一边举哑铃锻炼膂力。二弟过去一直参与体育运动,长期服用蛋白饮品。现在是不是也喝着蛋白,在房间里锻炼肌肉呢?

可再怎么说,他都过得比我奔放、朋克得多。我对自己法外狂徒般的生活窃窃得意,见到这些时,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不得不说,二弟拥有一片独属的世界。记得有一天深夜,我看见他在车里狼吞虎咽地吃狗粮。那大概是早春时死去的那条狗遗留的。想到为它送终、埋葬的正是二弟,我想他的行为应该是某种吊唁仪式。他有着外人很难窥察的独到想法。

而眼前这个弟弟正在像普通人一样笑呵呵地看着综艺节目,我感到相当稀奇。我经过他身旁时,他回过了胡子拉碴的脸庞。

“下班了?”他问道。

“嗯。”我回答。

对话进行不下去,他正打算离席时,我叫住了他。说起来,他终日窝在屋里,可能还不知道这间房子将被变卖吧?

果不其然,我说完,他瞪大了眼睛,明显慌了神。这也没办法,本来他还能把自己关在屋里以躲避世间喧嚣,现在连房子本身都要被拿去抵债了。

“那、那悟哥你怎么打算?”他向我问道,狼狈得像一只被夺去了贝壳的寄居蟹。

“我考虑了这份工作结束后的打算,在做一些准备。其他人也一样,就剩你没有任何安排了。房子没了,以后你要怎么办?”

听到我的话,他无言伫立了半晌,接着愁眉苦脸,像呻吟一般痛苦地说道:

“那我去上学吧。”

他说要寄宿在认识的医师家里,上所职业学校。听说母亲很早就这么劝他,可他总不答应,为此母亲没少抱怨。

“真的?”

他似乎已平复了情绪,奋力点头作为回答,从表情看来也并非敷衍了事。他本来就不像我和三弟一样话多、想到什么说什么,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会开口,所以应该能说到做到。知道了他的这份决心,仍在酒馆工作的母亲肯定会高兴不已吧。

原来要想治好孩子闭门不出的病症,只需变卖房子、全家离散就好。是不是该把这门秘方教给那些苦于同样问题的家庭呢?

一边想着,我一边向澡堂走去。





第二天,到了下午我才缓缓睁眼。

虽说是假期,我并没有出去玩的计划。尽管从小到大都住在这附近,但我与中学时代的朋友已彻底断了关系,退学回来后,和大学的熟人也再无联络。回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像样地玩一回了。每天工作结束,闲暇之余就是上网。然而我对这样的生活却没有丝毫不满。

我已经醒来,但仍窝在睡袋中,呆想着关于诺斯德拉达姆斯大预言的事。

恐怖大王从天而降,人类将在1999年7月灭亡——诸如此类的预言曾盛极一时。

许多新书出版、节目上映,顶着高贵头衔的学者和神秘学专家探讨恐怖大王的真身究竟是什么。而等到关键的七月结束,便没有话题可炒了。就这样,人类又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年。

先前那么大的骚动如同虚假的一般,没有人谈论预言的事了。要不是刚睡醒,混乱的大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恐怕我也会忘得一干二净吧。

话说回来,天上下来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毁灭人类?这也太荒诞无稽了吧。再怎么说也不是现代人会相信的东西,小时候的我似乎还当真了,可那都怪大人们在一本正经地谈论啊。

于是我算了算预言的末日那天自己的年龄,深信自己会在二十一岁死去。不过当时觉得能活那么久也足够了,毕竟年纪太小,二十多岁的未来太过遥远,几乎没有现实感。

而现在,我已年满二十一,过完年很快就二十二了。谈何活够,我还什么都没做呢,真烦心。

虽说七月已过,要是天上还能降下来点什么该多好。不要恐怖大王,来些更好的东西。比如大伙最爱的女高中生怎么样?穿着校服的可爱女高中生们噼里啪啦地摔在马路上,爆出红浆。孩子们看到了瑟瑟发抖,嚎啕大哭。我打上一把特制的伞,穿着黑色的橡胶长靴,在鲜红的大街上漫步。艳阳高照,七零八落的肉体随即开始腐烂,空气中弥漫着腥臭。天空的蔚蓝与地面的血红交相辉映,惬意极了。

正在我迷迷糊糊神游之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妈呀,小偷!我赶忙起身,站在那里的却是父亲。不是别人,是我的父亲。我险些大叫出声,惊愕程度不亚于发现内衣小偷。

我与父亲阔别已一年有余。看到自己的大儿子在这种地方像流浪汉一样睡觉,他也同样诧异不已。

“你来干什么?”我一步开口。

“你说你退学了?怎么自作主张退了呢,学费那么贵……”父亲嘟哝着说道。他的态度从没有如此含混过,是因为现在有了自知之明吗?然而我对他低声下气的样子十分看不顺眼。

“自作主张?你以为这怪谁!”

其实要说原因,究其根本还是我没有心思学习,一直在窥伺退学的机会,结果恰好闹出了这桩问题,便趁着这天赐良机主动退了学。论责任还是在我自己身上。保守地来说,称父亲是共犯比较恰当,但我对他实在火大,便把责任都推给了他。

父亲没有作任何辩解,令我泄气。他茫然的视线摇摆不定,接着像是为了躲开我,跑到了架子边开始翻箱倒柜。

“我在找文件,房产档案,你见过吗?”他的话像是在找借口。

“我怎么知道。”

方才很失态地大喊了起来,我有反省。这次尽管压低了声调,语气中的厌恶却仍难以遮掩。

说到底,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讨厌父亲。他年轻时非常粗暴,学了一身武术与格斗技巧,体格健壮,屡屡把幼小的我殴打至吐血。从钱包里偷钱便会挨打,态度稍有忤逆也会挨打,尽管确实是我的不对,可令我愤慨的是他对弟弟们却从不施暴,唯独对我,无论在家在外,甚至当着外人的面都打。

拜过于频繁的殴打所赐,我非常容易流鼻血,上小学时经常会流。为此我还落得了恶名——“那家伙一天到晚满脑子都是女人,真下流”——尽管多半确实没错。更可恨的是,每次打完之后,父亲总会面露忧色,似乎隐隐有些悔恨。殴打的疼痛我早已忘记,但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伤我最深的反而正是这幅表情。他难道不知道克制一下悔意,不要当场表现出来吗?我怎么是这么一个蠢货的儿子。

我还有不少其他理由讨厌他。比如说,我带回来的动物无一幸免于他的虐待,令我很不快。

他曾用鱼钩把我的猫割得浑身是血,也曾把我在狗窝里一只一只亲手接生的幼犬,第二天便活埋在了河边。据在场的弟弟说,当时土里传出小狗汪汪的哀鸣,父亲一次又一次地踩踏地面,直至哭号消失。小狗们出生的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当时我深信它们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因而也深受打击。

啊,不停吐恨水的我真恶心。公平起见,来回想一下我犯的过错吧:在小学教室里乱扔椅子;好奇灭火器里面装的东西,结果喷得走廊里到处都是;天天都被老师叫家长。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孩子嘛!

出了家门,只有杂务工婆婆站在我这边,她经常给我点心吃。其他大人都对我深恶痛绝。我也自知做了坏事,害怕父母会趁睡觉的时候把我杀掉,每晚睡前都会把书桌搬到门前死死堵住,铺盖底下再藏一把菜刀。那时的我是个时刻提心吊胆、令人恶心的小学生。

到头来,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外人大概也会评价有其父必有其子吧。所言极是,我只得颔首。

远离家庭开始一个人生活后,我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个不察觉反而更好的问题——我确实很像父亲。同为一丘之貉,我却还如此讨厌他,我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话虽如此,让我对他立即产生好感也很难。人类的感情从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理清的东西,更何况我还是个人渣呢?

我的心中一直回荡着一股无名火,尤其是今天,父亲战战兢兢的奇怪态度让我极其不快。

他又没有杀人,有必要这么害怕吗?虽然不该由我说,但他犯的过错也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毁掉了一个家庭而已,他就吓成这样,真丢人。鸡毛蒜皮的小事,少在这儿摆寒酸。一看见他蜷缩的背影我就来气。他脖子上的黑痣惹得我心烦,运动外套的褶子也令我恼火。我想让他赶紧滚出我的休息之处,一秒也不许多待,可说了无数遍,他都装作在找文件,不愿离开。

“悟呀,别喊了,有什么想说的,咱们好好谈呗。”

尽管嘴上这么说,父亲的视线却飘忽不定,不愿正视我的眼睛。

事已至此,他还是不打算与我直面吗?

怒火涌上心头,我攥紧拳头,几乎不由自主地打在了父亲脸上。他吓了一跳,却并不打算还击,仅仅在狼狈地颤抖。我的身体比过去被他肆意殴打时已经强壮了不少,但单拼力气恐怕还是他更胜一筹,可他为什么不还手呢?

哦,原来如此,我们的立场完全颠倒过来了。在过去,父亲永远是对的,犯错、违反家规的永远是我,无论规矩本身是对是错。不管挨了多少打,受了多重的伤,该反省的人从一开始便注定是我。而现在,我们对调了处境。

如今,父亲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恶人,他本人也接受了这一点,想必母亲和弟弟们也会支持我打他吧。即便使用暴力不对,这种道德因素也不足以逆转加害者与被害者的立场。其实对我来说,事发前我就已厌恶了他很久,动用暴力无非是顺水推舟,然而谁也不会非议,连身为被害者的父亲都无法违抗。原来如此,这就是举着“名正言顺”这杆大旗的恐怖之处啊!

我震惊极了,这是以前我无法想象的。原本被全家人厌弃的古怪长男,在这一年内竟然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过去甚至正常谈话都不可能。而我相比以前也没什么长进,不知为何得到了大家的信赖,害得我最近也不得不承担起长子应尽的责任。这就是所谓的家贫出孝子啊,周围人逼出来的孝子。我并没有尽孝悌的打算,一点也没有,只是因为父亲实在太差劲了。要不是他犯下了这样的错,离家出走的恐怕就是我了吧,至少我是这么打算的。结果却颠倒过来了,轻易得如同山中猴王交接一样。想不到俄狄浦斯情结——儿子想要取代父亲的欲望——会如此完整地投映在我身上。这无意识中表现的心理实在残酷。多么荒唐,多么悲凉。唉,说真的,我根本不希望情况变成这样。

父亲惊恐万状,呆滞的视线摇摆不定。泪水快要从眼中溢出,我很想擦掉来遮掩,可此时一旦侧开脸庞,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我直直地瞪着父亲,任由泪滴从脸上滑落。

这可能是我自小学以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流泪。父亲一面偷偷瞟向我,一面拉来了一把钢管椅,是看见我毫无征兆突然哭了出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吗?我清楚自己十分可笑,然而现实如此,我也没有办法。我对自己的行为一星半点也无法理解,父亲,你肯定也一样吧。

他取出了烟,却没找到打火机,只好又收了回去。

“悟呀,一起去吃顿饭吗?”他问道。

我没有答应,而是一脚踹开了正打算坐下的父亲。

他失去平衡,翻倒在地上,撞翻了背后的电热壶。热水洒了一片,散发着白色的蒸汽。“烫!烫!好烫!”父亲丢人地哀嚎,满地打滚。

我呆住了,没想到会做到这个地步,险些脱口道歉。但父亲受的伤好像没有他的举动那般夸张,我赶忙将到嘴边的话咽下。

我无言地望着他。父亲慢慢爬了起来,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揉着通红的手指,慌张向门口走去。

“你怎么就成了人渣啊!” 对着他的背影,我声嘶力竭地吼道。

“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啊!”

父亲的语气出乎意料得动情,几近哭喊。他不敢让我看到他的脸孔,飞奔出了房间。将来我恐怕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吧。

虚脱了半晌后,我抓起钱包去了赛马场。顺道吃的路边摊荞麦面异常美味。好不容易跑一趟,我却没有半点赌意,赛了一圈就回去了。一到家我立马打开电脑,给读者们写起回信。随后又花了两小时在日记里写道自己喜欢荞麦面,真希望以后顿顿都吃荞麦面,写完便睡下了。


大包厢正面的卡拉OK大屏前,松井正弓着腰欢唱横滨银蝇4的歌。我本以为她是个温和的人,没想到却如此喜欢叛逆题材的歌曲。她已经连唱三首银蝇的歌了,看上去却仍不打算放下麦克风。她长发披散,酒后的脸上泛着红晕,身材上挺下翘,腰肢纤细,没想到她曲线还蛮不错。要是我装醉摸一把的话,会不会尝到一记粉拳呢?

其他的女孩都坐在各处谈笑。对面的亮介又在和小岛低声说些什么。三弟则在对厨房里最年轻的佐竹慷慨陈词。

母亲收到了厅堂员工们送的花束,感动得流下眼泪。她生日时好像也收到了一台咖啡机作为礼物。没想到她虽然冷淡,倒很受打工的年轻人们爱戴。另一方面,我身边则空无一人,看来我确实不受欢迎,这也在意料之中。

昨天是我们酒馆最后的营业日,今天则是年终联欢兼散伙宴。宴会场在二楼,也就是我住的那层。会场大厅的餐桌上堆满了我们厨房员工忙了一下午准备的生鱼片、沙拉、油炸食品等等。

不必多说,摆菜的自然是店里的服务员。身着便装的她们看上去就像一群打扮花哨、净会使唤人的大小姐,可当她们干起活来,每一次行动都非常利索,这景象真是奇妙。话说她们也太能干了吧?店里每天人山人海,却只安排最低限度的人手,也难怪她们会锻炼得这么厉害。我看着她们,为她们出乎意料的精干深感惊讶。以前觉得她们只顾讨好男宾,工作全都敷衍了事,实在是抱歉。

在我感慨之时,斜前方的三弟仍在对佐竹滔滔不绝。他似乎已经喝高,眼睛都直了。从小以来一直有人说三弟和我很像,我应该没他那么粗鲁才对。

“悟哥,喝点什么吗?”看到我在寂寞地吞云吐雾,一位名叫江幡的女孩过来搭话。

啊,终于有人找我说话了!我一抬头,眼前是一张灿烂得可怕的笑脸。我对她的笑容没有意见,见她开心也很好,而令我无比在意的是:咦?她原来长的是这样吗?

握着我递来的扎啤杯,她向我说起一大堆闲话,但她的脸庞实在令我好奇不已,聊天的内容左耳进右耳出。要说具体在意的部位,主要是眼睛和鼻子。她的眼睛变得硕大无比,鼻梁也直得出奇。虽然有无数的地方想要指点,但总觉得后果有些恐怖,不敢说出口。聊了一阵后,她终于放我走了。我如释重负,刚叹完一口气,亮介又凑过来了。

“悟哥你听我讲啊,那个婊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像傍上别的男人了!真是过分!”

亮介依然是平时的亮介,一如既往地说着小岛的坏话。

“你见到江幡了吗?她的脸不得了啊,看着跟图坦卡蒙5似的。”

“你说江幡?她做整形手术了。”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哦,她是不是整了眼睛和鼻子?”

“对,你不知道?”

这件事最近几天似乎成了厅堂的那群女孩间的热点话题,而我毫不知情。不过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原来她是想显摆自己新整好的容貌,才会如此亲昵地来找我搭话。她投入了大笔本就不高的工资,想必现在开心得不得了吧。

尽管已经搞清了原委,但端着酒回来的江幡一笑起来,我还是难以保持镇静,心里发慌。在脸上动刀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到底是什么驱使的她整容呢?以前反而还更可爱一些。

在我心不在焉地应答期间,她对我失去了兴趣,跑去找三弟和佐竹他们,结果把那边的气氛也搞得很僵。或许她期望的仅仅是得到更多的爱、更亲近大家,现在反而所有人都躲着她,真可怜。我回想起了过去看的电影《弗兰肯斯坦》6,不禁怅然。

宴会的最后,我们全体照了张相,之后便散席了。厨房的伙计们之后要去附近的店里喝第二轮,但我已经灌了不少酒,便推辞了,他们也没有强拉我去。亮介和佐竹向我低头道别:“辛苦了,再见。”

“辛苦了”,回过礼,我走下了楼梯。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吧,恐怕一生都见不到了。

回到母亲家中,我从冰箱中取出水壶里冷藏好的麦茶,滋润被烟酒伤到的喉咙。二弟理应在家,可屋里鸦雀无声,房间被寂静笼罩。

这气氛甚是怀念。紧张感在死寂中油然而生,令人不敢松懈。小时候在这紧绷的空气中,我每一次呼吸都提心吊胆。多少年过去,如今已大不相同,可为什么与往昔分毫不差的氛围会一直萦绕在这里呢?难道是某种诅咒吗?

无论怎样,不久之后这所屋子就不再属于我们家了,到时候会被银行竞拍,以一个极其低廉的价格交到别人手上。今后生活在此处的人会呼吸着和原来相同的空气吗?还是说这里将变得焕然一新,充满幸福与灿烂呢?

初中时买的仙人球依然放在窗边。电视旁的小盒子里收纳了死去的那条狗的项圈。那条狗表面上是我三岁时捡回来的,实际上带它来的却是父亲。父亲谎称是我闹着无论如何都想要这条狗,劝母亲留下了它。结果时至今日,父亲的谎言依然是我们两人间的秘密,所有人都相信是我捡的那条狗。

我拿起项圈闻了闻,一股动物的味道。握项圈的手指上沾了些黏糊的脂肪,缠着黑毛。这是狗的体毛,是它活着的时候在脖颈上沙沙摇曳的体毛。它是条温顺的狗,无论何时,只要看见家里的亲人,它就会摇着尾巴一路小跑到身边。年老力衰后也依然如此,一见到我便甩开饲料,一瘸一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高兴地抬头望着我,哧哧喘着粗气对我笑。狗这种动物,为什么这么温顺啊?

就在家里被父亲的事搅得鸡犬不宁的时候,它悄悄死去了。我没有见到它的遗体,大概是葬在某处了吧。它现在应该是在泥土中一点点化为白骨,或许还有蚯蚓从它的眼窝里钻进钻出。蚯蚓们不知道这条狗是我从小养大的,不会知道。

放在这盒子里肯定会被人丢掉,我叠好项圈,收进了口袋。





就这样,旧年过去,新年到来。年份都变了,人也要跟着改变。我决定趁着新年期间,移居至新的住处。

清晨,街上十分冷清。我穿着羽绒服,双手插兜,盯着自己呼出的白雾。这时,远处一辆卡车开来,停在了我眼前。驾驶窗打开,逆野探出了脸。

这位皮肤偏白、头发睡得有些乱的男青年是我自高中以来的朋友,碰巧他最近和我一样大学退学,迫于一些情况需要从家里搬出去,便决定和我一起合租。

他的大件行李似乎去年已经搬入了新居,只有几件随身行李孤零零地扔在货台角落。他借到的恐怕是普通驾照能开的最大的车,有这么大的容量就没必要跑第二趟了。

我们将我独居时用的床和家电从仓库里搬出,堆在了货台上。逆野干活时一言不发,连我的必杀笑话都无法逗笑他。认识了这么久,他一直是个无趣的家伙。

而后,直到搬运结束,全家也没有一个人睡醒。招呼都不打,我这是在乘夜逃跑吗。不对,都已经是大早上了。也罢,这样就好。

我虽然有驾照,但没自信能驾驭这么大的车,便把方向盘交给了逆野。由于是正月,大街上空无一物,车子在清爽的晨光中风驰电掣般疾驶。

啊哈,终于离开那个家了!这次比高中毕业开始独居时要彻底得多。终于甩掉那些从小就对我死缠不放的人和事啦!终于从三流中产阶级的家庭内战当中解放啦!打死我也不想再和那些蠢事扯上关系了。今后我将走向社会,开始我自己真正的人生,开始大展宏图!一想到这些,我心里轻松快活,飘飘欲仙。

“对了,新住处开通ISDN7了吗?”

“还没吧,放完年初的三天假应该很快就能开。”

与我高昂的兴致正相反,逆野板着面孔,时不时还松开抓方向盘的手去挠鼻子,似乎是有些痒。

“那就没法上网了啊。真难受,我还有邮件没回呢。是个女孩子发来的,她也有个人网站,访问量好像还不少,前一阵还发照片,说自己过去是网络偶像呢。人家可是偶像啊!网络偶像!吓坏了吧?这样的人怎么会看我的网站,还发邮件过来?她还自称是我的粉丝。”

“呵,是吗。”

“不过她已经不干了,现在正在经营一个满是学术气息的网站。最近热潮已经消退,网络偶像也少了一大批,估计都转行了吧。唉,我还蛮喜欢的。怎么说呢,感觉她们大势已去了,网络偶像有些地方和冲锋队8挺相似的。对了,最近我把网站的‘日记猿人’和‘Read Me!’9标签去掉后,访问量反而增加了。一开始要是没有它们就没人看,真奇怪。”

“是吗。”

“是啊。小心,那辆车好像要出来。”我指向正打算从角落里驶出的淡蓝色汽车,逆野放慢了速度,让它先行。

“好啊,安全驾驶,我再支持不过了,没有人比我更希望长命百岁……对了,我买了你之前说特别好玩的那个游戏。”

“《帝国时代2》10?”

“对,就是那个。反正还没连网,找到活儿干之前也闲得慌,到了家咱们建个局域网玩呗。买来之后我还一次都没玩过呢!之前一直忙工作去了。我抽根烟不介意吧?算了,不能把车里搞得乌烟瘴气的……话说车真少啊!新年刚到就搬家也是傻得可以,正常人肯定会悠闲得多——全家老小聚在一起,喝个满面通红,满不情愿地给亲戚家的孩子发红包……真是的,街上跑的怎么全是货运卡车。你看马路,掉色掉得这么厉害,都是过年害的。今年叫做千禧年、千年纪,知道吗?这么值得纪念的新年居然在给别人搬行李,物流运输真是个倒霉行当。对了,我打个岔,你退学以后怎么办呀?经济这么萧条,一穷二白地走进社会,前途可是一片黑暗,不觉得太仓促了吗?人生已经完蛋喽。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哈哈。管他呢!今天天气真棒,照进前窗的阳光有股说不上来的暖和。完了,这下我要变健康了。好兆头!真难得。人生在世要是没有幸运眷顾,干什么都不会顺利。”

 楼主| 发表于 2018-9-10 13: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畸形之舞

电车里的人前拥后挤,宛若一罐瓶装泡菜。

面朝右,眼前的中年大叔的吐息扑面而来,恶心极了;朝左则会闻到另一个大叔整发液的气味;扭向别的方向呼吸,又有一股香水和化妆品的味道。电车一晃,我倒在了斜后方的大妈身上,她像瞪流氓一样白了我一眼。车门打开,下车的人的包挂到了我身上,在他使劲拽开时,一肘锤在了我的胸口。有时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哇,这是妙龄女孩的身体——令我心跳不已,结果却是一位肥胖小哥的后背。唉,要是没发现该多好。我浑身瘫软,好不容易盼到了目的地,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出发时明明还是个大晴天,真倒霉。买把伞吗?可去商店里一看,卖剩下的伞全要五百日元。按理说应该有更便宜的,但已经卖光了,可恶。五百块的伞对于一个时薪八百的打工族来说太贵了啊。想到家里还剩了好几把,我也不愿再多买。探出手试了一下,这点雨量应该没有大碍,我便快步走出车站。

车站还很新,朱红与浅茶色的瓷砖铺满地面,还保持着施工时鲜艳的色彩,没有瑕疵。哎,街上的这类装点粉饰我全都觉得非常碍眼。最近电视节目里报导说,这附近的主妇装腔作势自称是某某一族,仿的明显是人家“白金一族”11。剽窃得这么直白,她们不害臊吗?倒不是说不能剽窃,可抄过来总得编造点解释吧。实在是不知廉耻、愚不可及。

唉,见到什么都来气,这可不是好征兆。打工回来的路上心烦意乱,情绪暴躁。这种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没有学历,经济也不景气。难不成我要一直干着这份时薪数百的苦力劳动,直到变成一个浑身恶臭的糟老头吗?要日复一日地重复千篇一律的生活吗?要年老病衰后横尸路边吗?想到这样的未来,我不由得冒出冷汗。要是能一辈子游手好闲该多好啊。

穿过车站前的马路,归家之途始于一条长而缓的下坡,紧接着又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这一带路面大多起伏不平,少有平坦的路段。这碍不到出行全靠高档豪车的那些富婆们,但对我这个只有徒步或骑自行车可选的人而言则相当痛苦。

垂头盯着柏油路,走着走着,我感到有些消沉,便抬头仰望泼洒着雨水的阴天。

立在道路左右的这些树木是樱花树吗?春天,这些令人倍感亲切的落叶树绽放的花儿美得令人心醉,可现在却在黑压压的天空下投映出更为浓郁的黑影,助长了阴暗。

雨势渐渐变大,我十分后悔没有买伞,但已经走到这里,只得冒雨前进。别郁闷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雨水雨水,说白了就是水嘛。

可至少内衣不能弄湿吧。我把皮夹克的拉链拉到最高,人造毛皮的衣领已经湿透,贴上了脖颈。

转眼间,小雨变为了瓢泼。通过一间供奉稻荷神12的祠堂前时,我的裤子已经完全浸湿,透进登山鞋里的水沾在脚趾上,被体温烘得温热,令我很难受。

翻过了上坡,前方又是下坡,路上经过全自动蔬菜贩售店,在一家橱窗已结了蜘蛛网的小餐厅前拐弯,下坡结束,到了最后一个上坡。走到这里,目的地就不远了。我顶着风雨眯眼抬头,看见坡道的顶端有一间岩壁般的大型公寓,窗户在黑暗之中透出光亮。这栋建筑叫做“花园公馆”,名字相当没有品味。那便是我现在的住处。

眼下到了十一月,清爽的秋风中渐渐有了几丝寒意。约莫两个月前,我搬到了这间花园公馆,此前我一直和逆野共同生活。

我们打交道已久,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不便。搬家的契机是逆野的朋友们夏天造访公寓时,说他们也想合租房子,后来就谈到大家找地方一起住。

他们和逆野比较熟,但同我仅见过一两面,没有太多来往。他们上过我的网站、单方面地陈述了感想,可尽管如此,终究只是网友的关系。我以为是逢场开的玩笑,想不到其他人都出乎意料得认真,没多久就落实到具体行动上了。文本网站带来的交情,写的人没什么感觉,读的一方倒觉得十分亲近——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

最后他们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我嫌麻烦没有跟着看房,听逆野说似乎费了相当大工夫。

哪怕找到了大小合适的房间或整套平房,一提到合租的全是男人,房东大都沉下了脸。再怎么解释,对方的态度也是冷冰冰的。

据他们所说,年轻人过着公社式生活会让人联想起奥姆真理教事件13。说实话,一群没有固定工作的年轻人扎堆居住确实相当可疑。

最后,由于找不到能让所有人都住下的大套房,便只好租相邻的两套三室一厅一卫的房间。就这样,我们定在了这个花园公馆的106和107室。

我和逆野,加上年纪相仿的三名年轻人,总共五个人住两套房间,必然要商量谁选哪间房。而在这件事上,我失算了。

106和107的布局相同,具体来说,每套房的厨房和餐厅一体,邻接有两间9.6平米和一间6.4平米的房间。因为住的有五个人,我们决定的分法是四间9.6平米的房一人一间,剩下的两间6.4平米的留给最后一个人。

“加起来不就有13平了嘛!”单看数字,我还是太嫩了。

尽管106与107相邻,往来两间房需要经过走廊,还要掏钥匙开大门,极为不便。就算把一间房用作储物室,6平半的大小也无法充分利用,而且必须留在身边的东西多得出乎意料,居住空间狭小的问题仍得不到解决。非但如此,我没有跟着选房,对狭窄以外的其他居住问题更是毫不知情。

窗户只有一扇,而且已经封死,无法透气。加之没有空调,房间里的空气很容易浑浊。此外,这扇窗户的另一个功能也派不上用场——不光空气,阳光也透不进来。

花园公馆建在斜坡上,一楼的通道被背后的高地遮挡,如同处于在地下,而且背面紧邻高速公路的高架桥,通道被桥的影子完全覆盖,阳光完全无法直射进来。连白天都十分昏暗,荧光灯时时刻刻都开着。

唯一的窗户正是装在靠通道的这面墙上,因此从早到晚,模糊的窗玻璃上都朦胧地映着那一成不变的青白色灯光。拜此所赐,只要待在屋里,外面是昼是夜、是阴是晴一概无法得知。

我对这透不进光、通不了气的窗户死了心,无奈之下只得打开房门,可一开门,眼前却是厕所与澡堂的大门。要是一直敞着门,如同在监视别人如厕,解手的声音也会传入耳中,想不听都不行,实在尴尬。

时间和空间都与外界相隔绝,这简直和住在棺材里没两样。光看图纸不了解真实情况,住下之后我很快就为挑了此等宝地后悔不已,待到察觉,一切都为时已晚。

总之,我现在浑身湿透,向着“棺材”步步前行。

打开大门,餐厅传出房客们热闹的声音。直到现在,一回到家,家中有别人在吵闹的景象仍令我感到不可思议。长期以来我一直独自居住,和逆野生活的时候,他又不会和自己有说有笑,要是真的发生这种情况,我就得把他拖到医院去了,所幸没有,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房间里玩电脑,屋内总是极其安静。

一股香气飘来,他们是在吃火锅吗?我肚子也饿了,很想立即加入他们,但身上又湿又冷,便没有直接过去,而是先换了一身衣服。在我拿吹风机烘干头发时,又有人放起了音乐。

话说,我头发的颜色真难看啊——看着镜子我痛彻地感受到。

头发中混杂着各式各样的颜色,整体是灰的,却夹杂着淡绿色、没染均匀的地方,都怪我自己染了好几遍。就在我羞愧地吹着头发,快要烘干的时候,外面有人敲起了我的房门。

“回来啦阿水,来喝呗,有清酒。他们都喝不了,就等你回来呢。”同住的房客中名叫U君的一位隔着门说道。

“马上就来。”我回答。这就是合租生活啊,不知为何我叹了口气。感觉不坏。





第二天休假,难得有一天能不去打工,我却没有好好利用,而是一味蛰居在家里坐在电脑前,实现对人生的无为而治。

虽说这个房间不折不扣是口棺材,但唯独有一个优点——网络环境很好。

首先,尽管线路依旧是ISDN,但套餐换了新的,终于能全天连网了。不管从早到晚上多久的网,传输多少数据,都不必再担心话费会高得吓人。

其次,我们在餐厅用Linux系统的设备架设了一台服务器,把各房间用网线相连,构建了家庭局域网。这么讲可能有些难以理解,直白来说,房客们在各自的房间里足不出户,就能获取到网上公开的形形色色情报、彼此之间传输文档与信息。你呼我喊地询问、跑到别人房间去看图片这类过时的行为也消失了。

曾有熟人见到过我们咔哒咔哒敲着键盘和近在隔壁的人交流的样子,狠狠地鄙视了一番——“恶心”、“滥用科技”。我们却表示这才是未来人类的沟通方式。哎呀,当玩笑话讲没什么不妥。

这间屋子毋庸置疑是间棺材,却又不能单纯称作棺材,原因便在这里:一根小小的网线,把它与广袤的电子世界连在了一起,带来了无限的可能。

于是乎,我在这无边无际的网络棺材中,花费着自己的假日与互联网的可能性,浏览个人网站上性欲旺盛的女人的牢骚、旁观论坛上没完没了的争论、等等。其实并没有多大乐趣。要是现在去照镜子,我的眼神肯定像磨砂玻璃珠一样空虚。

累了,我伸了一个懒腰,结果臂肘撞上了储物柜,我皱起眉。

6.4平米实在是窄,说它窄得可怜也不为过。安置完电视和电视柜、地铺、CD机,地板已经被覆盖得严严实实了。就算把手头一时用不上的东西全扔到106室的房间,也无法给电脑腾出空间,只好敞开收纳间的门,固定住,主机箱和显示器放在其中。

现在,我在地铺上盘腿弯腰,操作着电脑,壁橱中的机箱嗡嗡吹来热风,令我十分难受。

扫了几眼论坛,我便去玩一款叫做暗黑破坏神214的游戏——勇闯地下迷宫,消灭妖魔,掳掠它们的宝藏,畅快淋漓。

原本我和隔壁的U君约好一起玩,但今天他突然说想去作曲,只好作罢。

他是逆野的熟人,开始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前,我和他没打过几次照面。他精通音乐合成器,作的曲子也是细腻的爵士乐改编,所以见面之前,他在我的想象中是一名面容清秀的温柔男子,实际却是一脸虬须、短发直立的彪形大汉。现在他和逆野住在隔壁106室,两人经营着一个同人音乐社团15。今天的曲子估计也是写给社团的。

他张口闭口都离不开音乐。我对这片领域不是很熟悉,但我知道他房间里的音乐设备甚至都堆到了窗前,而他就在这座器械大山中整天制作CD。有一样能全身心投入的创作活动实在令人羡慕。我没有这样的爱好,唯一类似的也只有撰写网络日记,但那无非是写写平时的思绪、舞文弄墨而已,除了自娱自乐,派不上任何用场。唉,写它干什么。

一个人玩暗黑2没什么乐趣,不久我便放弃,仰面躺倒。

那是个周内的午后,走廊传出孩子们奔跑嬉笑的声音。

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想必每一天都五彩斑斓。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我突然感到一阵空虚。曾经我也有这样的时期。

无奈之下,我便去写网络日记,可提笔却想不到什么好素材。呆想了一阵,放弃了。虽说每天都在更新,可我是出于喜爱而自愿写的,并没有必须更新的义务。我在日复一日的写作过程中不知不觉产生了责任感,这本身就不对劲。要是写得让自己难受可就太傻了。今天就久违休更一次吧。下定决心后,我走出房间拿饮料。

屋里住的净是邋遢的懒汉,走廊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用途不明的泡沫塑料和杂志之类的东西,网线搭也在边角。我连踢带踹进入餐厅。

餐厅中陈设着不知是谁带来的电视和破破烂烂的被炉。墙上装着我拿来的廉价摆钟。搬家的时候摆锤折断了,只好拿永谷园16的海苔茶泡饭吊在上面,让它继续工作。

一台图片放大机安置在厨房的灶台旁,它是107室的房客叠泽的私人物品。他改造了房间,在厨房和餐厅之间装了遮光帘隔开,制造出简单的暗室,有时在这里投映胶片。

他现在似乎在家,门后传出轻柔的音乐。

我很想喝一杯红茶,可茶包去哪了?想不起之前放到了哪里,有可能根本就不是我收拾的。

我在厨房翻箱倒柜时,室友开门出来了。

“阿叠。”这是我对他的称呼。

“干嘛呢?”他挠着杂乱的金色卷发,睡眼朦胧地问道。

“找茶包。”

“抱歉,我刚把最后一包喝了。”

“哦,怪不得,那算了。看上去挺开心啊,嗑药了?”

“嗯,宁神定。要尝点吗?”

我点了点头,他回房间取来了一板药片。这些粉扑扑的可爱药片就是阿叠最爱的精神药物,包装上印着药品名——宁神定。

他每两周去一次医院的心理科,说些胡编乱造的症状,比如难以入眠、意志消沉等,弄来精神药品。对于滴酒不沾的他来说,沉浸在药效之中享受音乐似乎是一种放松。

说到精神药品,我原本以为它们遥不可及,只存在于网上众多女孩发来炫耀的处方单中。当它实际出现在眼前时,我有些惊讶。不过服过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很快我便适应了。

我从他的手中拈起一片药,含入嘴中,就着自来水咽了下去。

眼下已到了白天都能感到寒意的时节。餐厅角落的燃油暖风机插着电源,就在我吹着热风,啜着替代红茶的速溶咖啡时,阿叠高兴地抱着电吉他来了。

“这是一个我认识的自由乐师昨天送的。我正在上弦,看起来还能用。反正我也不靠吉他吃饭,这个足够了。”

他的兴趣很广泛。除了摄影,他不但加入了爵士乐队,还会接软件工程和编程的工作,屋里的网络也是他搭建的。

他曾制作了一个网站作为名片,并在上面发布一些程序。而最近也开始逛文本网站,便另做了一个兴趣爱好相关的网站,有时会撰写记录做梦内容的文章。

他和U君一样,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不过开始在这里一共生活后,我们格外意气相投,现在不单交流音乐和电影,连更为私密的家庭话题也会谈及。除了年龄相同,我们对于父母抱有类似的复杂感情,这大概也是聊得来的原因吧。尽管有同病相怜的因素,但没想到光是环境相近就可以产生如此亲近的感觉。

除了我们的房间外,107室中还有一间9.6平的房间空着,一位名叫T川的人将要入住其中。

我没有听说过他的准确年龄,不过他应该比我们小两到三岁。他是想考东京大学的落榜生,今年如果能考上,加入我们、一同生活的打算也要暂时搁置。不过据他本人所说,这一年来谈何学习,玩得都快疯了,根本没有及第的可能。按计划,他来年考完试后便会搬进来住。

等待着他迁入的房间映入了我的眼帘,门户洞开,空空如也。

好想离开那个狭小的棺材,到这间屋里生活啊,哪怕只住到房主搬来的那天也好。但总觉得这样不好,便打消了念头。循规蹈矩可是我性格中的一大闪光点,应该更为人称赞。

阿叠开心地拨了拨吉他,发现音调不太对,便开始对着调谐器调节旋钮。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向他问道:

“我刚才看见洗碗池底下有两个棕色的罐子,里面是什么?”

“嗯……可能是给图片用的显像液,有剧毒。”他边忙手上的工作边说道。

“不小心喝了会怎么样?”

“会死吧。”他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么要命的东西放在厨房多危险啊。”我笑了。

“有道理。”他也笑了。

调音完毕,阿叠说绿日乐队17的曲子他基本都会弹,我便点了一首。阿叠欣然同意,先以很低的音量弹起了《Basket Case》。一曲弹罢,他高兴地说:“下一首是《Geek Stink Breath》,翻译过来就是‘御宅族18的口臭’。”随即又开始了演奏。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玩吉他,曲子却弹得相当不错。我喜欢听音乐,但对于演奏一窍不通。学生时代我为了学习一门器乐,还买了个蓝调口琴,不过刚学到基础就碰壁,放弃了。

阿叠通晓摄影,善奏音乐,精通最新技术,性格平易近人,此外相貌也受过不少称赞。真羡慕啊,我不禁叹气。

不久,咖啡因和药片的主成分溴西泮开始微微生效。

阿叠将这类药品带来的感觉描述为“迷乱头脑,让你不去胡思乱想。”

或许是体质的原因,我并没有感受到他所说的效果,只觉得有些轻飘飘的,脑袋里思索着过后日记上该写什么。





我在网上已经发了多少篇文章了呢?站名和风格改了一次又一次,网站成立也差不多有一个年头了。

只要写上一年,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网站,都能够在外站累积一定自己的友情链接。因而对写或读这一类文章的阶层——或许该称之为文本网站界——也会逐渐产生认识。我曾在随意浏览的时候见过自己网站的链接被别人粘贴出来。开心归开心,可大部分时候对方的介绍却与我的本意不符,为此我每每失落。

此外,邮箱里收到的感言也增多了,全是莫名其妙的白领女性、大学女生和高中女生寄来的。之所以都是女性,据说是由于男人的网站总是女人发来的邮件多,而女人的网站里男人的来信多,也就是异性相吸的缘故。

读者和作者大都是血气未定的年轻人,这种现象虽说是自然而然,却低俗而空虚。“我是你的粉丝”、“我喜欢你”——这些话语在我耳里怎么听都觉得轻浮。我的想法肯定很不礼貌吧。诚然,能接触到异性我很开心,但总觉得会给我这种人书信传情的家伙多少有些不正常。究其根本,我写日记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和他人产生私交。我不喜欢被无视,不乐意被贬低,连夸赞也受不了。

刚开始我还很单纯,收到一封来信就能开心半天。现在虽然高兴不减当初,我却变得相当世故,邮件全都一扫而过。本性终究还是显露了,悲哀。

我的两种可耻疾患——“目中无人病”和“妄自菲薄症”——已经深入骨髓。不争气的想法必须尽早戒断,可头疼的是,暴露自己恶劣的一面是我的一大癖好。到头来我还是在此倾吐出了这些念头,在网上也写了同样的话发表。这究竟是什么精神怪癖呢?

总之我想说的是,经营网站的时间一长,和网络上其他人接触变多了,也渐渐被吸收进社群。不知是好是坏,也与我个人意愿无关,我和这个圈子变得愈发紧密。

增加的不光是链接和读后感。听说过ICQ吗?那是一款极其方便的通讯软件,能为联网的人实现即时通讯。经网站结识的人一多,ICQ的好友列表也越来越长。电话本上那么凄凉,网上的好友名单却涨个不停,令我心情十分复杂。

添加的好友变多,被搭话聊天的次数也增加了。那天,有人给我发来了信息。ICQ在收到信息时会发出“啊哦~”的滑稽通知音,引起了部分人的不适与反感,但我个人却十分钟意。

“在吗?”

发信人名叫宇见户,他是网站“人民游乐园”的站主,网站里写满了低俗、张扬自身恶劣癖好的笑话。不知宇见户是他的真名还是昵称,也没有兴趣了解。

这个叫宇见户的家伙表示他很喜欢我的网站,最近极为频繁地与我联系。比起相信他自称的喜爱我的网站,我更认为他仅仅是喜欢社交。我清楚他平时经常聚集一些站主开酒宴,热衷于文本网站界的往来。

我至今还没有出席过这类聚会,对现实中的宇见户没有了解,他的长相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似乎比我大一到两岁,但对别人格外客气。

正是这个人,提出要为我举办一场酒会。

“水屋口先生,线下会能来参加吗?来喝一回吧。”

所谓线下会,即是指平时仅在网上有联系的人到现实中会面。我很讨厌这个土气的词,但其他人都很自然地在用。

“呃,线下会……”

尽管一直在网上发表日记,和读者也有邮件和ICQ的往来,但我总有一种固执的念头,觉得在现实世界中彼此肯定相处不来。线下会似乎会越过自己的底线,我提不起兴趣,宇见户却分外积极。我刚回复说具体事宜以后再商量,手机立马传来了“啊哦~”的声响。

“来吧来吧,有什么不好嘛。除我以外也有人想见你,大家聚一场,你看怎么样?”

“什么?居然有人想见我?”

“还说自己相当期待。”

“真恶心啊。”我不慎吐露了心声。

“别这么说嘛。当然,酒钱由我们出,这周六意下如何?”

他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我有些犹豫。我并不想通过文章让读者对我本人产生兴趣,但即便如此还有人想要与我会面。我反倒想瞧瞧这样的奇人生着何等异相。

啊,莫非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写出这种文章的人,长相会有多凄惨,好想见一面。倘若如此,他们恐怕是想拿我的相貌讥笑一通吧。

这我可不乐意。不过,一想到这是花别人的钱大吃大喝的机会,我又陷入了思想斗争。毕竟我是个一穷二白的打工青年。

而且,尽管我不觉得宇见户老实正经,但他也不像是会取笑他人的家伙。我才是这种人。

怎么办呢?去还是不去啊?对了,如果找个人一起去,应该会轻松一些。

我问能不能带上阿叠,宇见户回答说没问题。最后我答应了邀请。

“都有谁来?”我问宇见户。

“草野会来,还有一个叫增冈的人,认识吗?网站‘水与榕’的作者。”

草野我知道。他的站名我虽然记不得了,但网站的背景好像是淡蓝色的,写的似乎是逗人莞尔一笑的日记。另一个我不认识,也没听说过。

宇见户立马发来链接,一个童话风装扮的网页呈现在我的网景浏览器19中。内容是一个外貌有严重缺陷的大学男子,动情地倾诉自己多么受女性厌恶、多么想和女人好好相处、并且还未摆脱处子之身的种种境况所带来的梦想和绝望。

“哦,明白了。”我不得不含糊地回复。

身材肥胖、家境贫寒、心理病症、等等,讲述自己的自卑之处是文本网站上很常见的风格。虽说我写的类似的自虐式文章也不少,可这个增冈太热衷于强调自己是个处男了吧?他对性交是有多深的执念啊?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但这种人让我实在不想和他积极搞好关系。

“水屋口先生,他也很想见你!一定要来啊!”

这消息令人根本提不起兴致,可要是听到这话后再回绝邀请,未免太气人了。我掩饰着内心的担忧,答应会去。


会合地点位于新宿站东口的ALTA大楼前。

夕阳西沉,往来行人的面容和衣装都被霓虹的色彩映得光怪陆离。看到这般景色,我想起了椎名林檎20,以及学生时代的一位非常喜欢椎名林檎的朋友。他现在过得还好吗?那时每逢月底,我们两人都会掏出兜里全部的零花钱,买来最便宜的烟酒一同分享。他是我曾经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眼下大概在原来的地方读大学。而我则在这片嘈杂的街区,即将和网上认识的人一起喝酒,他肯定想象不到吧。

“马上要见自己的粉丝了,是不是很期待?”阿叠神情恍惚地说道。但凡是去人多的地方,他出门前都会服用安定剂。他的话明显是调侃,我没有回答。

从新宿站东口出来,面前不远就是ALTA大厦。我们在人群中左拥右挤,向大楼前进。这里不愧是热门的约会地点,周围一片都被正在无所事事地等待的个人和小群体所淹没。

身披黑色风衣、肩挎豹纹围巾的华丽女子严肃地盯着手上的电话;像是大学社团的一群男女不时爆发出欢声大笑;胡须拉碴的男人和患了病一般面色青白的男子在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他们身旁有一名分外年幼的少女,在忐忑不安地左顾右盼。她是离家出走来到这里的吗?还是个小孩子啊,一个人跑到这种繁华地段来是要等候何方神圣?说起来,最近关于未成年人卖春的讨论多得出奇,或许还是回避为妙。

我们提前五分钟左右到达,不知道宇见户他们来了没有。就算到了,我不清楚他们的相貌,认不出来,只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

我拨通了电话,话筒中响起拨号声的同时,面前有人拿起了手机,是刚刚见到的那个络腮胡男子,他从兜中掏出了橘黄色的电话。那应该就是宇见户。

“喂”,话筒中传出的宇见户的声音和这个胡子男的嘴型完全匹配,看来没错。我关闭电话,向他招了招手。他也注意到了我,赶忙低头行礼。

“初次见面,我叫宇见户。”

“我叫水屋口,你好。”

互相寒暄完毕,宇见户便向我介绍他右边这位肤色苍白、眉毛稀疏的青年。

“他就是草野。”

“我叫草野,幸会。”

“啊,幸会。”我行起第二次见面礼,同时对自己像啄木鸟一样频频点头的样子感到十分滑稽。

我不由得陷入自我反省,一言不发,被晾在了一旁。阿叠则圆滑地做了自我介绍,和他们闲聊起来。他和宇见户等人的交集明明比我都少,从他们亲密谈笑的样子中却完全看不出来。药效的强大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么,现在就差增冈了,对吧?”

“增冈已经来了。”宇见户轻描淡写地说道,但我没有找到形似的人。

“在哪?”我下意识问道。

“她就是增冈。”

宇见户所介绍的是半遮半掩站在他背后、身材纤细的少女。

“怎么……”

她正是刚刚见到的紧张不安的女孩。

她不是离家出走、正在等卖春客户的少女吗?怎么会是增冈?宇见户笑嘻嘻地盯着万分诧异的我。

“她是临时加入的吗?”

“哈哈,不对。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增冈。增冈的真身是个小女孩,吓到了吧?做出那种可怕网站的人居然这么年轻,而且还是个女孩子,谁能想到呀。我也是在之前的线下会上才知道的。很不错吧?何况她还是初中生。水屋口先生你之前不是在日记里念叨过女初中生嘛。”

“啊,嗯,我好像是写过这个……”

“所以我就想给你物色一个,你瞧,活蹦乱跳的。”宇见户猥琐地笑了。

唉,头疼。什么叫活蹦乱跳?物色又是什么说法?简直像肥油满面的政客和娼妓贩子之间的对话,真受不了。日记里写的肯定都是玩笑话,他怎么就信了呢?还真的给我介绍了个初中女孩来。

我心里有些慌张,但不想在众人面前显得难堪,只好努力故作平静。

“你,你好,我是网站‘水与榕’的作者增冈。”少女紧张地向陷入沉默的我打招呼,动作十分僵硬。

“啊,嗯,初次见面,我是‘电器马戏团’的水屋口。”

说完我才意识到,互报昵称和网站名的自我介绍方式十分羞耻。这下真的和线下会一样了。

我感到极其尴尬,无奈地挠了挠头。





穿过标着“歌舞伎町一番街”的著名标牌,道路被往来男女的喧嚣所埋没。拿着汉堡,边走边吃的年轻人;醉意盎然,面目熏红的酒客;还有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眼光锐利地观察着行人的西装男子。啊,站在十字路口摆摊的是最近流行的药贩吗?

不过虽然同叫药贩,他们不像富山行商21,后者贩卖的是治疗发烧跌打一类的普通药物,而这伙人卖的则是更为堕落的药品。

他们贩卖的是通称“益智药”22的化学物质,宣传服用后会对精神产生影响,能致幻、增强性爱快感。光看药效似乎和LSD23之类的违禁药物没什么区别,但它尚未被列入禁药名单,卖再多也不会被逮捕。因此药贩们就敢光明正大地张贴广告,大白天都站在街角卖药。挂在他们摊位的广告上是手写的大字——“风靡当下的合法毒品!”,下面标有“5-MeO-DMT”、“5-MeO-DIPT”等商品名。

这样的药物竟以热门休闲娱乐产品的名义在深夜电视节目上给年轻人推销,这个国家绝对有问题。虽然我不会服用路边摊买来的药,但各个街区都能见到这帮药贩出没,看来销路相当广。估计都卖给了防备意识淡薄的乡下人,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吧。

现在同样有两名男子站在摊铺前,我停下脚步,想见识一下究竟什么样的人会买这些药品,结果宇见户凑到我耳边低声说:

“千万别在这里买!想要的话我给你介绍更便宜、信得过的地方。”

“啊,不,我没打算买。”

“是吗?”

宇见户客气地一笑,接着回到队首继续为我们带路。早听说他喜欢迷幻菇24,没想到他也很熟悉这些化学品。

宇见户此人对新宿了若指掌。“走,我认识一间不错的酒家”——尽管是头一次见面,他的语气却和在ICQ上聊天时一样直爽。今天要去的就是他提到的这家,到底怎么样呢?但愿别是什么诡异的地方。

宇见户打头,身后是草野和阿叠并肩聊着,我在最末尾追着这个小团体。离得太远肯定会被人群冲散而掉队。周末的夜晚,生意正旺的歌舞伎町展现出不亚于上下班高峰的熙攘程度。

许多人讨厌这个城市的拥挤,尚未习惯时,有的嫌走路需要互相避让太难受,有的抱怨人太多会犯晕。阿叠就是代表性人物,总是说些娇气的话,声称见到大量的人走在路上就难受得要命,看到眼前人潮涌动便几近精神崩溃。因此,每逢上街前,他都会服用比平时多得多的精神药物,声称不这么做就无法出门。

尽管阿叠的例子非常极端,但我几乎没听说有人喜欢这样的熙攘。不过,从很久以前我就对此十分钟意。

诚然,我讨厌在挤满了人的电车上推推搡搡,但唯有在这人潮之中,我才感到自己和他人都不再是吵闹的人类,化为了简单的沙砾,内心无比平和,能静下心思考。

走着走着,我回忆起十几岁的时候,自己曾和当时的恋人一起来过这里。那时,喜欢装酷的我为了逞能,专程跑来这里看电影。我一路兴奋不已,她在新宿时却一直抱怨街道太臭,心情很差,在回去的电车上也是一副生气的表情,说再也不会来了。好不容易出了趟远门,约会以全盘失败告终。

究竟臭的是什么呢?当时我丝毫闻不到她所说的恶臭,现在也不觉得哪里有这种味道,也许是精神上的因素吧。是因为她也忍受不了这个都市的拥挤吗?还是说,她是在抽象地向我抗议吗?

一边走在路上,我一边哼哧哼哧地嗅着路上的气息,不经意间,增冈来到了身旁并行。

她似乎是个静不下来的人,方才一直在队伍中前后乱窜。走在我身边时也一样,这边瞧瞧,那边瞅瞅,小脑袋转来转去,几乎没有朝前看过路。与其说是孩子气,看上去更像是自我意识极度强烈、羞耻心强、精神亢奋的表现。倘真如此,也算和我同病相怜。

增冈年纪虽小,个子却比成年女性的平均水平都要高。大概有1米62到63吧?不过她的身材就很符合青春少女的身份了,不凸不翘,有待发育。脸上的妆扮也不够成熟,粉底拍得很厚,眉毛抹了太多睫毛膏,显得非常沉重,嘴唇也涂得红过头了。

这样的小丫头都能理直气壮地来参加这种聚会,社会真是完蛋了。要是让警察发现,我们不会被逮捕吧?不过,要是把这附近类似的团体一个个都抓了,警察恐怕会累死。

就在我直盯着她时,我们的视线对上了。她露出了毫无戒备的笑容,我一时没能礼貌性地回她一笑,反而下意识错开了目光。自己糟糕的态度让我略感挫败,好不痛快。

宇见户介绍的这家酒馆在一栋大楼的地下。走进其中,店内有些昏暗,只有餐桌上有照明,墙纸上映着模糊的白光。该说这是有气氛吗?店里和我过去工作的酒馆大相庭径,没有吵闹的客人,氛围很成熟,很难让客人和店家打成一片。这家店比想象中要正经得多,和宇见户脏兮兮的形象完全不符,我很惊讶。

“这里贵不贵?”我小声向宇见户问道。他得意地哼起鼻子:

“看上去很奢侈吧?其实并不是很贵。这里的餐具和装潢都相当不错……来,水屋口先生,里面上座有请,你可是主宾。其他人也都请坐。”

他指着椅子,说明每个人的座位次序。与其说他喜好管事,看起来更像是爱出风头。

“草野坐那里。啊,增冈你别去那边,你得坐到这里,对,水屋口先生旁边。剩下的……叠泽先生这边请,草野就坐这里也行。”

全部入座后,店员前来点单。阿叠和增冈不喝酒,要了软饮料,其他人点了中杯扎啤。

被特意安排在了女孩子旁边,我有点慌张,可太过不安又显得丢人。

“那个……”机会难得,我有一些在意的事想问增冈,便向两眼放光、顾盼四周的她搭话。

“啊,在!”她立即转过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

尽管表面上怕生,她对四目相接好像没有抵触,哪怕不经意间对上眼,她也没有显露畏惧,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她与他人保持距离的方式和我差别很大,我感到十分惊异。

是我的感受错乱了吗?在如此近的距离被那黑亮的瞳孔注视,我又一次想错开视线,但这次拼命忍住了。

“那个网站,真的是你写的吗?那些抱怨没有破处的东西,一点也不像是初中女孩的文章。”我一面观察着她的神态,一面用连我自己都觉得讨人嫌的态度说道。

“是我写的。网站的确有些奇怪,可HTML的代码都是我亲手用文本编辑器打的,Dreamweaver25那些太难用了。”

“嗯,确实很难。我以前也用过一段时间,最后还是转回文本编辑器了。Dreamweaver过几个版本说不定会有变化。”

“是呀!”增冈开心地点头。

我还是难以相信,可她的神情不像是在说谎。看来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处男,真身就是这位初中女孩没错了。

公开的年龄和性别不一定是事实,这在网上是常识。不过一般都是男扮女装、胖子谎称体重正常、张贴修正过面部缺陷的照片,等等。难道不是为了美化自己形象吗?听说早在电脑通信之初,这种形式的欺诈就已经很常见了。想不到竟有人反其道而行。莫非这样的例子在文本网站界并不少见,只是我不知道而已?虽说扮成男性能回避许多猎艳者的麻烦邀请,可网上的女孩不都喜欢受人追捧吗?

无论怎样,网络实在是个可怕的地方。不管增冈是特例与否,她这般年幼的少女为了与网络上几乎毫无瓜葛的人相见,甚至跑到了新宿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在酒馆中参加聚会,这是不争的事实。世风日下啊,我不禁像看客一般叹息。

“增冈今天不喝酒吗?”宇见户坐在桌子对面,边拿湿巾擦着嘴边问道。

“我、我才不喝酒呢!”增冈不高兴地回答。

“之前你没喝吗?喝了没有?……记不清了,我那次也烂醉如泥。说起来,那次可真开心呀!……对了,水屋口先生,之前的线下会上我和她亲嘴了呢。”

“什么,真的吗?”我十分吃惊,宇见户倒显得若无其事。

“嗯,骗你干嘛,哈哈。而且还是湿吻。增冈你还记得吗?……干嘛不说话呀。哦,对了,草野当时也在,你看到了吧?”

“这个……不清楚。”草野困扰地回答。宇见户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总之上次的聚会开心极了。你们可别会错意,说是亲嘴,但不是什么下流的事。酒席上热闹嘛,顺势就亲了。增冈那时候也挺开心的,别误会啊。”虽然没有人过问,宇见户却详细地辩解道。增冈对他的话既不肯定也不置否,光是面色青白地苦笑。

这时,饮料端上来了。

“来,今天的酒宴就叫‘水屋口参见会’!”说罢,宇见户举起了扎啤杯。

他起的这个名字总感觉像是在调侃,我心里有些不快。但毕竟我有些自我意识过剩,可能只是想多了。忍住内心的不满,我应着宇见户的祝酒词一同干杯。

“能见到自己喜爱的网站站主,真的很开心。”

大家喝着各自的饮料,而后最先开口的依然是宇见户:

“今天幸会了‘电气马戏团’的水屋口先生。之前的聚会上见到了增冈。当时‘Isotope’的人也在,认识吗?是叫……味醂26。哈哈,那人虽然名字叫味醂,身体却看上去不怎么样,面色惨白。哎呀,他确实写得一手好文章。当然了,水屋口先生也相当出色,一般人写不出那样的文字。我是真心喜欢你的网站!”

宇见户咧着埋在胡子堆中油光滑亮的嘴笑了。他就是用这对鼻涕虫般的嘴唇和增冈接吻的吧。虽说有酒醉的原因,可真亏他下得了手。

宇见户没有注意到我一直死盯着他的嘴巴,继续侃侃而谈:

“所谓文本网站,就是大家在自己屋里,把生活或人生的感悟写出来,向世间公开的地方。既有严肃直率的话语,又有幽默灿烂的日常生活,更有完全架空的故事。写出来后,也会有专门给其他网站找茬的家伙上门。真是太棒了!多么鲜活,多么真实!……你们不这么认为吗?肯定和我想得一样吧?哎呀,不用说出来,各位心里都清楚,否则也不会写出那样的文章了。”宇见户嘿嘿笑了:

“无论形式如何,大家都已经完全沉迷其中了。最妙的是,投身其中并不能获取利益,目的非常纯粹……说真的,这份能量非常庞大!我平时因为工作原因会写一些文章,看到这样不求回报的热情,实在该反省反省。这才是一切表现行为的原点。”

“你一谈起这方面的话题就起劲。”才喝了没多久,草野的眼角就已变得熏红:

“知道吗?宇见户可是在编辑公司27当写手呢,我还有刊载了他文章的杂志。”

“哇,是什么杂志?”阿叠问道。不知为何,一直旁听的增冈忽然偷偷笑了起来,宇见户本人也苦笑:

“哎呀,怎么说呢,是有些见不得人的杂志,专门给男人看的。”

“哦,懂了,封面大部分是肉色的那种对吧。不论怎样,能从事撰文的工作都很叫人羡慕。我要是也能通过写作赚钱就好了……有这种能挣点外快的零工吗?”我问他。

“这个嘛……我也希望能给你介绍一份工作,但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喜欢你的文章没错,可它和我参与的杂志不对口。怎么说呢……倾向不同……”

宇见户挠着头说道,一向清晰的口齿忽然含混起来。我只不过是在说笑,他要是也随口应付,顺水推舟就过去了,可他态度如此坦率,令我十分窘迫。

“水屋口先生准备以后靠写作吃饭吗?”宇见户说道,像是在为陷入窘境的我打圆场,但他提出的问题很糟糕。对打工族而言,工作属于敏感话题,很难回答。

“啊,不,也不是十分憧憬,而且我不觉得写作的工作能干多久。怎么说呢,还是因为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体力工作太累,我就希望现在干的这些事最好能和工作有关联……”我也打起了太极。

“哦,是这样啊,你是在KTV打工对吧?日记上你说自己一点工作热情都没有,果真和文章里写得一样!”宇见户开心地笑了:

“嘿,我越发觉得网上的人真是有意思。见过面的都是些年轻人,岁数虽然差不多,内在却五花八门。不光有在网络上倾吐生活苦水的学生,还有纯粹想满足虚荣心的年轻女子……总之,这些人我虽然不全都喜欢,但光是这么繁多的种类就足以让我开心了。”

“你讨厌什么样的人?讲讲嘛,见过的或是网上看到的都行。”草野唆使起宇见户,嘴角露出了和他端正的面孔不相称的猥琐笑容。按理来说,他应该先从自己讨厌的人说起,但他却毫无此意,不冒任何风险,可谓相当狡猾。

宇见户全然不觉:

“哎呀,说实在的,我讨厌的是那种装腔作势,还自命不凡的人。在文首大书‘我是女人家’,有意无意地显摆自己的恋爱故事和时髦生活,难道不是肤浅、没有内涵吗?可偏偏就有人喜欢这样的,对不对?”

“呃,你别问我。这类网站也算是种不错的形式吧?”草野苦笑,然后变得一本正经:

“不过在我看来,这些人之中其实有真有假。”

“你是指?”

“其中一部分人是真正有水平的。他们的文章不同凡响,见面也能看出来这些人的眼神非同寻常。比如增冈的眼神就很不一般,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奇特的眼睛。”草野感叹道。

这番话引得大家都看向增冈。突然间被众多视线注视,她奇怪地大笑起来。

“确实,她的眼睛很独特,炯炯有神。”宇见户抒发自己的感想,草野点头同意:

“说的没错,何况她的文章本来就不是初中生能写得出来的。试想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前途无量啊。水屋口先生也这么认为吧?”

我没有回话,含糊地耸了耸肩,相互吹捧的场面令我很不舒服。

“哎呀,草野说得太对了!我第一次见到增冈的时候也深深感受到,文本网站界确实不可小觑。”宇见户感慨颇深地叹息:

“我做这个网站差不多有一个年头了,水屋口先生好像也是吧?咱们的时间一样长,你觉得和以前相比有什么变化?如今文本网站的数量大幅增加了。”

“确实。”我点头,可说实话,我对剖析批评这个网络群体毫无兴趣。“可能是因为网民基数增多了吧?网络现在也逐渐普及了。”

“非也非也,原因不止如此。诚然,作为一种文化,文本网站界正在大力发展。随着‘Read Me!’、‘日记猿人’、‘日记才子’等排行网站的数量增多,这里变得越发活力蓬勃,但不光数量,性质和以前相比也改变了,你不觉得吗?”

“时到现在还说这些?日记网站可是网络时代初期的老古董了,我倒没觉得性质有什么变化。”

听了我的话,宇见户摇了摇头:

“过去的日记网站和现在所谓的‘文本网站’还是有区别的。究其根本,文本网站不光包含日记,对不对?污秽不堪的妄想、逗趣搞笑的小故事、自己悲惨的人生经历、等等,这些以文章形式来传达某些想法的网页全部综合在一起,才叫做文本网站。这么多的内容,光凭‘日记网站’是无法概括的。”

“呃,是吗。”

“没错,而且写手中的氛围也有所不同。举例来说,炫耀自家小猫小狗的日记越来越不受关注,许多网站方方面面都让人觉得是在刻意献媚,这是排行网站的影响太强导致的,是不是有种互相比拼娱乐性的感觉?每个人都在自发地磨练独特的写作技艺。没错,简直就像商业街里各具特色的私家小店一样。我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水屋口先生你呢?是不是没兴趣?”宇见户独自滔滔不绝,然后笑了:

“哈哈,其中也有叫‘电气马戏团’和‘水与榕’的店呢。”

“不要把网站名大声念来念去。”

“哈哈哈,至于嘛。”对我的抗议,宇见户置之一笑,接着转向阿叠和草野,开始列举具体的网站,有褒有贬。

他似乎不打算拉我一起讨论这话题,看来我终于解放了。

“要是在这种地方被人听见网站名,再上网搜索出来,可就不好受了。”我对身旁的增冈低声吐露感想,她也点头赞同。

在那之后,我彻底成为了听众,一声不吭地享用着桌上的料理,期间喝了不知道多少杯扎啤,呼吸中都带着酒气。这种时候还是来杯软饮料镇定一下吧。在我翻阅菜单时,增冈小心翼翼地向我搭话:

“那个,水屋口哥哥,你给人的印象和网站一模一样啊。”

“真的吗?”

“嗯,完全相同。”

“被评价为和那种烂文里的人性格相似可不是什么开心事。”

“说什么呢,那可是你自己写的。”增冈皱起眉头,打抱不平似地说道:“文章和你本人给我的感觉一样,你是在直白描写自己吧?”

“阿叠也经常这么说。真的如此吗?说到底,既然已经意识到别人会读,写出来的东西就不可能直白。增冈你尤其如此,对吧?你能写出那种文章,肯定可以理解。”

“不对吧,我的网站可不一样。”

“真的吗?你的那个童贞网站?”

“哈哈,是呀,那可一点不假。”说着,她拍了拍我的肩头。

她熟络的态度让我觉得有些奇怪,转眼一看,她面前的玻璃杯里盛的不是刚才一直喝的橙汁,而是某种紫色液体。

我打了声招呼,尝了尝她的饮料。果不其然,甜中无疑夹杂着酒精的味道。

“你这个小鬼,居然喝黑加仑苏打!”我板着脸说道,增冈嘿嘿笑了,看上去毫无悔意。

“真是的,一个人跑到这种繁华街不说,还敢喝酒,之前是不是也干过?天也晚了,家里人不教训你吗?”我无奈地说道。

“他们才不管,我一个人住。”

“什么?”

“我爸爸因为工作原因租了套公寓,我现在一个人住在里面。”

“公寓?在哪?离这里近不近?”

接着增冈嚷嚷着说了一堆什么坐山手线只需十分钟不到、住的街区非常近,等等,声调中已夹杂了些许醉意,说完笑了。看来她属于喝高后会不停笑的那种人。

“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为什么会在大城市里独自生活啊?真莫名其妙。难道是为了上私立学校才住在那里的吗?”

“那倒不是,不过学校确实是私立的。老家本地的学校,离这里很远。”增冈笑了,似乎是想岔开话题,但我怎么也放心不下。

“远?有多远?”

“在栃木。”

“什么?那么远怎么上学。”

“我现在不上学,哈哈!哎呀,别说这些了,不上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入学以来我就没去过几回。那里的朋友我虽然喜欢,但感觉学校不适合我。真是的,多管闲事!你自己不也没有正经工作嘛。我可清楚着呢,网站上全都写了。咱俩是不是很像呀?写的都是糟糕的玩意!”

增冈笑着坦白完,伸手去拿自己的杯子。就在这时,她长袖口外的白皙手腕上露出了几道平行的直线伤痕,像是被猫抓的,但以抓痕而言伤势似乎过于严重。

“啊,这道疤……”我说道。

察觉到伤痕被发现的瞬间,增冈的表情有些难为情,可她没有遮掩,继续端起玻璃杯,一口灌了下去。

哦,原来如此!我在网络日记的照片里见过不少。恐怕是她自己干的吧,用裁纸刀之类切的,总之和割腕差不多。我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哇,这就是货真价实的自残啊。

在吃惊的我面前,增冈咕咚咕咚喝了干净,把玻璃杯放回桌上。这时有什么东西被碰到了,掉在我脚下。

低头一看,是挂了一副钥匙的皮质钥匙链。我捡起来递给她。不知为何,增冈一脸阴沉,不肯收下。

“不要,你扔了吧。”

“说什么呢,这不是房间钥匙吗?”

“不是!这个不是我房子的钥匙……啊啊啊,我真的不要了!够了!”

“你干什么呀。我特地给你捡的,怎么又扔回来了。”

“我都说了,真的不要,别捡了!”增冈对再次俯下身子拾钥匙的我说道,似乎有些生气。

“说什么胡话,是不是醉得太厉害了?莫名其妙。再说了,你说这不是你房间的钥匙,那究竟是哪里的?”我问道,增冈明显产生动摇:

“……怎么说……就是……熟人家里的钥匙。”

“朋友?不对,看起来不像。哦,我知道了,是男朋友家的吧?那你可更应该好好保管啊。”

“不、不是!不是男朋友。是、是个比我大的男人家里的,可我现在不需要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去了,他自己会硬往我家闯……啊啊,不对不对!够了!干嘛非要让我拿这个!”

增冈再一次扔了出去,但这回钥匙链滚到了草野脚下,他疑惑地拾了起来:

“这是增冈的?还是水屋口的?”

增冈板着脸,嘴唇紧闭,一句话也不回答。

“是她的,给我吧。

我代她接过了钥匙,可不能再让她丢掉。这回我没有递到她手上,而是擅自打开她的皮包放了进去。合上拉链时,增冈怨恨地瞪着我。

夜晚十一点左右,宴会散席,我们从店里离开。和之前说好的一样,宇见户买了单。他说话不靠谱,我本以为他会在结账关头提出均摊,最后却只字未提。

随后,我们和来时相同,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路挤到了新宿站。

我很担心小小年纪就喝酒的增冈,但从后面看她走路还算稳当,反倒旁边的草野似乎快不行了。他跟增冈聊个不停,把她逗得咯咯大笑。

“今天玩得怎么样?”

宇见户来我身边问道。我也没什么好说,只得回答“很有趣”这种客套的说辞,他高兴地点头:

“我打算下次找个大点的集会场所,组织一场活动,把网站的作者和读者都叫来一同欢聚。到时候能烦请叠泽先生和水屋口先生再来吗?当然,二位是内部人员,可以免费进入。”

“好啊。”阿叠说道。

“有时间的话再说。”我回答。

“真的吗?那太棒了!我会安排得很好玩的,敬请期待。”

尽管我没有明确说要去,宇见户却欢喜得像是已经敲定一般。

来到车站,每人搭乘的电车不同,我们便在检票口前解散了。单独坐地铁的宇见户在检票台外为我们一直目送到了最后。向他行完礼,我们走到站内的第一个路口,草野道别了。或许是因为醉相不好,前往中央线月台时,他有些脸色发青。紧接着,增冈在下一个岔路离开,去了山手线的站台。她比刚见面时要熟络得多,道别时的语气亲昵得过分。而后,剩下的就只有我和阿叠了。

我们乘车的月台很远。并排走在路上时,他给了我一片名叫舒必利的药,我便含到嘴中。

“这个药呀,研发之初是胃药,发现对精神有影响后就被当作精神药来用了。”

我一边感受着药片在舌下逐渐分解,一边听着阿叠解说。

聊起药物时,阿叠相当愉快。

这个名叫舒必利的药还有增加雌性激素的作用,女性服用了会出现乳房胀大和分泌母乳等情况。阿叠谈起曾经有女性朋友通过这种手段产出了母乳,还让他舔了舔。

“味道如何?”

“没什么味道,只挤出来了一丁点。”

“我也好想尝尝啊。”

“说不定男人身上也挤得出来,行的话你自己就能动手。”

“那太恶心了。”我笑了,接着谈起今天的感想。

在店里的时候丝毫没有察觉,实际上我醉得相当厉害。天旋地转,打的嗝也是一股热气。阿叠似乎说了些揶揄宇见户的话,在笑。我虽然听不清,倒也莫名觉得赞同,跟着笑了。

路过的女人身上香水刺鼻,令我作呕,头顶的灯光亮得晃眼。回到家中睡下,我梦到宇见户上身全裸,黑毛浓密的乳头上滴着鲜白的乳汁,追着我要喂奶。


天寒地冻的时节到了。

我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暖气设施,入夜之后简直冷得能结冰。被褥我向来不叠,单靠潮湿的被子无法保暖,只好穿着大衣钻进被窝。唉,都有房子了,我还要像流浪汉一样睡觉。

一时难以入眠,我便开始呆想。今年也到了十二月,很快便将告终,过得真快啊。这一年来,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呢?

最初是从同逆野坐上卡车、逃离那个阴暗的家开始的。

当时我终于如愿以偿,摆脱了令我的少年时代蒙上阴影的苦闷家庭问题,心情舒畅,觉得自己彻底自由了。

和逆野一起搬入的地方是闻名关东的色情产业密集区,常听说这里有很多物美价廉、技术销魂的店,违法赌场一类的店面似乎也藏了不少。

虽然很感兴趣,但最后我一次也没去。比起把钱花在这些不良场所,我更乐意减少相应的工作时间。在打工休息日,我会去更新网络日记、玩些游戏、喝点小酒等等。光靠这些,生活得也蛮滋润。

恐怕我根本什么都不想干吧。住在母亲家时,无论愿意与否,我都只能在酒馆里工作,无处可逃。但在变得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后,我除了最低限度的活动,其余一概不做,多么老气横秋呀。

这时,我打了个喷嚏。房间太过安静,声音显得出乎意料得大。阿叠已经睡下了吗?一般没事的时候我们都窝在各自的房间,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

而后,我和逆野的两人生活相安无事地结束了,接着来到了这个地方开始多人生活。

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吧?目前看来还不坏,没有想象中人多带来的聒噪。多半是因为互相之间都不干预彼此的生活。大家虽然表面有所不同,本质上都是内向的御宅族,基本足不出户,忙着自己的事情。

话虽如此,我们之间并非完全没有情份。偶尔大家也会聚起来吃个饭,一同喧闹。

前不久,U君在对门的房间弹电子琴,阿叠也拨着吉他伴奏。在此期间,什么都不会的我和逆野便拿U君收藏的罕见乐器随意摆弄。

即使是没有多少面会的人,生活在一起也无甚大碍。回想当初,倘若没有网络、没有写网络日记,恐怕我现在也不会和他们住在一起。如此想来,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仅仅是出于喜好在电脑上写了些东西,就能和别人邂逅、一同生活。这是我当初在那孤独压抑的房间里创设网站时丝毫没有料到的。

天呐,信息化的社会实在太可怕、太糜烂了。毫不相关的人们被轻易地联系在了一起。但凡稍具搜索能力,只消点点鼠标就能找到销售非法药品的网站,甚至还有协助自杀的论坛。而且随便参加个线下会都能碰上拒绝上学的初中女生——话说那个叫宇见户的家伙究竟是什么货色?把网络上的呆瓜们聚在一起,这样的意图本身就相当可疑。网络折映出现代人内心的阴暗,充斥着魑魅魍魉。

当然,说着这番话的我也是其中一员。线下会后,我和那个初中女生有了往来,宇见户组织的活动八成也会去。我已经陷入其中,今后会一直无法脱身吗? 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我呢?

而后,恍惚之中我睡着了。醒来时已到了早上,响动吵醒了我。

大门附近传来女性的声音,听上去应该是阿叠的恋人。我隐约记得他之前似乎说过今天会请女朋友过来,没想到一大早就到了。

转念想来,今天是周六,他们两人肯定打算尽量利用全天的时间来好好玩。不同于我们这种没有正经工作、一天到晚都游手好闲的人,他的女友是个认真上学的学生。周六全天都能自由支配,对她来说很珍贵。

我听见去门口迎接的阿叠正要把她招待进屋里。为了透气,我房间的门时刻敞开,屋里的惨状会被路过走廊的客人看得一清二楚。尽管如此,如果现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又显得是在拒绝别人,感觉不太好。话说就是因为门户大开昨晚才那么冷的吧。连这一点都没能察觉,看来我醉得相当厉害。

总之,我赶在他们通过之前钻出了被窝,放弃了关门遮掩。鬼鬼祟祟的样子挺丢人的。零乱和邋遢是这间屋子的真面貌,想看就看吧,我没有硬撑脸面的必要。

“啊,早上好。”她和屋里正准备开电脑的我视线相交,轻轻点头致意。我们曾打过两三次照面。

“你好。”我回复道。刚起床,脑袋还昏沉。

我和阿叠都半途辍学,过着典型的失败者的放荡生活,如果就此毕业,她会和我们拉开很大差距。事实上,她毕业的事已经板上钉钉,甚至连就职公司的内定都收到了,似乎还是个家喻户晓的大企业。

我想起阿叠曾哀叹他们之间差得太远,与她面对面时我也不由得自惭形秽。这种低人一等的感觉今后恐怕会只增不减吧,或许某一天会连外面的路人都不敢直视。

“起床啦?”阿叠从他女友的肩后探出脸。

“刚起。吓我一跳,接人家进来之前怎么不先喊我起床呀,差点被客人看见睡相。”我抱怨道。

“谁叫你睡觉不关门。”阿叠笑容满面地说着再正确不过的话。

本以为他们两人会就此通过,可他的女友站在了走廊,向屋内的我攀谈。

“不好意思,能打搅一下吗?这次见到水屋口先生,我想请你推荐几部小说。”

为什么会让我推荐小说?她的话出乎我意料。此前我们仅仅有点头之交,连话都没怎么说过。更何况我连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何从推荐?

难道是她看过了我的网站,单方面地觉得对我有一定了解,才会提出这种问题吗?

很可能是阿叠给她发了链接:“这是我室友的日记,怎么样?恶心吧?可笑吧?他本人正是这样。”倘真如此,那可太丢人了。

然而我也不能问她有没有看过我的网站、读过我的日记,这会暴露我的自我意识过剩,我还没有那么厚颜无耻。

“啊,嗯,没问题。”

我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望向堆在墙角的文库本28的书脊,寻找有没有合适的。

“给,这本,我最近才读完。”

我拿起最上方一本新潮文库29的书,其中收录了拉迪盖的《魔鬼附身》30。这是我在读谷克多31时顺便看的,一点也不好看。虽被誉为传世名作,但对我而言,它只使我再次确信拉迪盖不对我胃口。

我将这本书递给了她。

“非常感谢,读完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没事,我只想处理掉不合口味的书,不还给我也没关系。别介意,收下吧。”

她以为我在开玩笑,苦笑起来,但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真不好意思。

“好期待呀。”

她说着这样的话,然而我仅仅是在诚实地把自己不要的垃圾推给别人,根本不算推荐。

“这本书很出名,希望你能喜欢。”我说着客套话,笑了。

话说回来,她可是朋友的恋人,我怎么会和她进行这种没有朋友本人余地的对话?

我感到很尴尬,坐立难安。并非是我有歪念,对方的请求也属于稀松平常的日常情景,令我不适的是这种场合本身。

我把书塞给她,满心期待她会离去,谁知她仍站在那里笑眯眯地跟我聊天。我找不到话题可说,只得一味地含糊应答。

这位兴趣奇特的小姐肯定是看过我的网站了吧?要不然还能怎么解释?

“水屋口先生,你很像《罪与罚》32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她突然提到了著名俄国小说中的登场人物。

“哎呀,应该是斯维德里盖洛夫才对。”阿叠一本正经地订正道,然后总算拉着她的手从我门前离开了。

终于只剩我一个了,安心之余也有些寂寞,总之我长舒一口气。

她所说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是杀了放贷人还爱上娼妓的病态主人公,阿叠提到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则是胁迫前者的妹妹,强奸未遂后自杀的淫乱财主。哪一方都不是值得世人赞誉的家伙,但我却非常喜爱这两个角色,所以感觉并不坏。不过要说的话,后者我更为钟意,也有共鸣。不愧是阿叠,真懂我。

由于她突如其来的造访,我险些忘记今天打工出勤的日子。出发时间快到了,我收拾整理后离开了房间。在大门前穿鞋时,背后阿叠房间紧闭的门内传出两人欢快的笑声。

来到外面,严冬时节天色青白,太阳在空中有气无力地发亮。寒风扫过,眼前的一家独栋民居晾着的衣服随风哗哗飘舞。我两手插兜,蜷缩着后背以御寒。走在蜿蜒起伏、时上时下的路上,我朝车站进发。

从池袋站前的大道出来,我踏入了蚁巢般错综复杂的小路。

这里虽然又窄又小,左右却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林立,往来的行人也相当多。我穿插在人与人的空隙间前行,来到了百元店33旁一栋闭着绿色卷帘门的建筑,这里就是我工作的KTV。

我从兜里掏出钥匙,捅进已经结冰、很难插入的钥匙孔中开锁,接着用手抓住卷帘门中间的凹孔,把门提了起来。一阵生锈金属的刺耳摩擦声响起,路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对门书店的老板也惊异地瞪着这边。虽然很尴尬,但这个卷帘门无论怎样都会发出声音,没有别的办法。

承受着背后的视线,我把门拉到了腰身的高度,从空隙中钻入店内。上楼的台阶近在眼前,里面响着警报。按防盗系统的设计,打开卷帘门时安保设备会被激活,必须尽快关掉。

我一路小跑赶上楼梯,进入前台后面的员工休息室,抄起挂在存钥匙处的卡片,插进面板停止警报。如果不执行这些操作,让它一直响下去,好像会招来西科姆34的警卫。我没有犯过这种失误,新员工偶尔会搞砸。

一台打卡机放置在西科姆面板的近旁,我从边上的储卡柜中翻出了自己和同事的计时卡,记录出勤时间,这样我和同事今天就不会被判迟到了。

我调节收银台侧面的旋钮,把有线电台从平时一直放的流行乐换到了爵士频道。店里一下子有了夜间的氛围。

我在饮料台前拿笛型玻璃杯调了一份琴汤尼35,然后躺倒在前台前方的皮制沙发上。距开店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准备工作只需十分钟就能完成,所以我每次会都像这样躺二十分钟。

当我在灯光关闭的昏暗店里犯迷糊时,玻璃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发出响声。

“小篠?”

电话的另一头是我的同事田端小姐,她说自己估计在快开店的时候才能赶到。我告诉她我已经帮她打卡了,不用着急。

“谢谢!下次轮我开门的时候你可以晚点来。”说完就挂了电话。

今天的准备工作只好自己一个人做,我便提前开始。换上制服,拿掸子清理了各个房间,接着提了一桶水拖地板,最后确认找零的钱足够。这样店面的准备工作就结束了,我下楼把半开的卷帘门完全打开,推着立式招牌,在轮子嘎啦嘎啦的响声中来到路边。

穿着冬夏兼用的单薄制服,外面严冬的空气相当寒冷。我吐着白气,将招牌放置在平时的位置,然后蹲下,把电源线连到入口内侧的插座上,这时碰见了前来上班的田端小姐。

“早安。”她向我打招呼。

明明是大冬天,她的皮肤却晒成了小麦色,头发也染得鲜亮,穿着黑色的大衣和长靴,一身现代风格的打扮。大腿露在我眼前,上面起着鸡皮疙瘩。

“早上好。”我盯着她满是颗粒的腿回答。

“对不起,睡过头了,昨天晚上喝了个通宵。”她抱歉地说道。我告诉她自己并不介意,她便小跑着上楼去了。

确认招牌的灯光已经点亮后,我起来伸了个懒腰。接下来,就要开始工作挣钱了。

这家KTV附带有正规的厨房和职业大厨。虽然称不上档次高端,但在这一带也算消费比较贵的店了。不过,白天自由计时的收费标准并非如此,反而比附近的竞争对手都要便宜。所以一开始营业,那些没钱却有大把时间的年轻人便一股脑地涌了进来,无论周内还是周末,开店后短时间内前台都会排起长队,非常繁忙。

不过,房间全满后就清闲了。选用廉价的自由计时方式的客人不但会在包厢里泡很长一段时间,额外的饮料也不点,只会不停唱歌。一旦这样的顾客把房间占满,剩下只需要呆在休息室聊天,随便怎么打发时间,直到自由时段结束。对于从楼梯上来的新顾客,告诉他们房间已满,赶走就好。

店里的早班工作无非就是这些。由于要两人独处很长时间,要是和同事关系不好,过得会很难受。

大部分男职工都被分配到了晚上,不知为何我却经常被安排到早班,而除我以外的早班员工全是年轻女子。所以只要来上班,就必然会和她们之中的某人在近乎二人世界中度过一整天。两名女性之间似乎还存在关系好坏的问题,我这种情况则是男方占了大便宜。我被排在她们的政治斗争之外,被当成缓冲地带一般,所以相对而言和每个人都处得不错。

人际关系一搞定,哪里还有别的工作能比这份更滋润?只消端一杯果汁,听着年轻女人的闲言碎语,不停点头称道,薪水就能落入腰包,可谓轻松至极。我是在和逆野一起住的时候开始到这里打工的,搬家之后通勤时间变长,我却依然坚持来这里上班,便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唉,说实在的,好的工作世上本来就不多,能开开心心、安安稳稳干下去的地方也很少。当然我也明白,做不开心的事才能拿钱,但人活着还是要有理想的嘛。

你看,现在经济萧条,跟过去繁华时代相比,糟糕的工作要多得多。在找到这份兼职之前,我之所以哪里都待不下去、接二连三地更换工作单位,有一半是社会的原因,对不对?

当初尝试过的所有零工之中,最恶劣的是在地铁施工现场的工作。

那里简直是中上健次36小说的主人公犯下强奸罪之前工作的地方。内容是用工人们在地下深处用钻头挖下来的碎石填满垃圾袋,再背着袋子爬到地面上。且不说肉体负担极其严酷,空气中弥漫的粉尘刷白了整个视线,带着口罩在其中呼吸都会把嘴熏黑,非常痛苦。加之当时我还患着感冒,意识逐渐模糊,确信自己无疑将在这里一命呜呼。

朦胧之中,我想起小时候经常盯着黑蚁,看它们从巢中把沙粒搬出来的样子。原来它们是这样的心境啊。真对不起,我不单往巢里注水,还把它们抓起来捏碎。我现在是在遭受当时的报应吗?我将在这黑暗的地穴中死于蚂蚁的诅咒了吗?我明明醒着,却陷入了噩梦。在我瘫倒在楼梯口时,一位像是从事这行的老手扛起了我的垃圾袋。

“头一次干肯定很辛苦,歇着去吧。”

他对我笑了,被粉尘和汗水染得乌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年龄和我相差无几,身体也谈不上特别健硕,却远远要比我坚强。那时我明白了,世上有超人存在,而自己绝不可能成为其中之一,不可能变成中上健次的小说主人公那样。

同那个将人变为蝼蚁的噩梦工地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容我再啰嗦一遍:端着果汁,点头赞同女人的闲言碎语,薪水就能落入腰包,白花花的银子就能到手,真是太惬意了。哎,这才叫真正的人类生活。黑蚁和中上健次都见鬼去吧!这种不需要肌肉的娇嫩工作才更适合我。回想起以前在家里的酒馆打工时,被我埋怨了一句“不要和女孩子说个不停”就辞职的那个厨师,我良心很是不安,也算是报应。

接下来,和平时一样,今天的工作开始了。

我拉开卷帘门,回到了前台,年轻人像追赶着我一般接二连三地登上了楼梯。距开店还有一段时间,他们便在门厅等待。开店后办理包厢手续的期间,客人继续增多,最后椅子和沙发都已坐满,只得站到墙边。每天都能见到这幅景象。

员工之一负责在柜台接待和办理发票,另一个则要接听分机上不停打来的饮料点单。值得庆幸的是,三十分钟左右房间就满了,之后只需要两人一起提供饮料。再过十五分钟,工作便告一段落,我们进入休息室歇一口气。

“小篠,你喝什么果汁?” 田端小姐问道。

我正在桌子上准备电烙铁和替换部件,用以修理麦克风。

“那我来杯可乐行吗?”我一边忙碌一边回答。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她离开了休息室。

刚刚她叫的“小篠”是我在这里的昵称。在这里我的名字是“篠塚悟”,稍事修改,大家便以“小篠”这个昵称来叫我。

父母的离婚协议数月前才刚刚通过。虽说家长改了姓氏,但我已年满二十,无需再做变更,更没有什么好处。不过人一辈子能改名的机会可不多,因为有趣,我趁此机会换了一个。

此后,我的姓就改为了“水屋口”。但由于解释家里的情况太麻烦,在店里我还用着以前的姓,更名的事没有告诉店长以外的人,所以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有点当特务的感觉。

然而,真正的特务只有国内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其本名,可我的真名在网上人尽皆知。当然,这是因为成立网站的时候,我选用了“水屋口”作为网名。

之所以当时用了母亲的旧姓,自然是为了匿名,我根本就不打算在网上公开真名。水屋口也算是个罕见的姓,如果别人以为是编出来的,倒也正合我意。

哪知阴差阳错之下,水屋口变成了我的真名。结果,我在网络世界中以真实的名字公开日记,在现实世界却用着现已变为虚假的名字——篠塚——和别人打交道,糟糕透顶!

世上制作文本网站的人千千万万,但恐怕只有我活在这闹剧般的情况中。不必多说,一般人都是在现实中用真名,网络上用假名。

唉,事已至此,说什么也不能把自己的真名告诉店里的同事。

我已确认过,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同事在网上搜索“水屋口”三个字,我的网站会出现在头一条。假如点开这个链接,被网上的诸位赞为“毁人心情”的古怪文章便会呈现在其眼前。虽然我从未在网络日记中写过和工作相关的抱怨或坏话,但问题不在这里。

那些不知廉耻、让人不得不质疑笔者人性的文章,作者本人重读一遍都羞愧欲绝,同事要是看见了,我在店里颜面何存?我在这里隐藏本性,费心建立的可靠、能干、表里如一的正面假象,肯定会像《痴人之爱》37中,主角河合让治遇到娜奥密后他的人性一般,轻而易举地灰飞烟灭。

不,且不说内容,光是每天在网上登载文章这一行为,就足以让和网络没什么联系的人作呕了。社会对于因特网的认识,还停留在它无非是用于逛明星的官网、浏览新闻之类的地方。要是知道有一群人心甘情愿每天拼命撰文暴露自己的心绪,他们会作何感想?要是我被发现是其中的一员,又该如何是好?大部分网络日记作者应该都以此为耻,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我决心在这家KTV里对自己的本名只字不提,今后无论如何也要隐瞒起来。身为文本网站的站主,必须要像秘密天主教徒38一样隐藏好身份。

我把修理麦克风的工具大致准备完毕时,田端小姐端着一杯可乐进来了。我喝了一口,舒了口气。

时针指着下午两点,自由计费的时段要到六点才结束。修理完所有麦克风后,我一边盯着监控器的屏幕,一边听田端小姐说话。

她最近新找了男朋友,但两个人进展不太顺利,便和我发起牢骚、征求同意。实在是再鸡毛蒜皮不过了——但当面说出来也太残忍,我只好一面适当予以肯定,另一面不时为她的对象说几句好话,维持平衡。说着说着,她的心情自己好了起来,反而开始对男友的优点津津乐道。她其实幸福得不得了嘛。今天早上迟到也是,嘴上说是因为酒会,实际谁知道呢?八成是和男友在一起吧。试着一说,果不其然,田端小姐羞涩地嘿嘿笑起来。唉,真让人搞不明白。

而后到了自由时段结束的时间。我将前台交给田端小姐和刚来上班的店长,自己清理起房间。

有些房间里打翻了饮料,桌子和沙发被弄得粘粘糊糊;有些房间的监控器背后扔满了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卫生纸,所幸今天基本上用途还算正常,收拾起来比较方便。载满从厕所回收的杯子回到餐具室,发现大厨和尾仓先生已经来到厨房上班,正在为黄金时段做准备。

“下午好。”

我向他们问好,他们回应:“嗯,下午好”、“午安”。

他们两人身穿白色厨师服,正在做准备工作:拿着银色的菜刀切蔬菜、调配一些调味料等等。我在酒馆厨房有过工作经历,一边洗着杯子,一边好奇他们要做些什么菜。

“篠小弟,尝尝吗?”

大厨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向我招呼道。关于称呼我不愿再多谈。大家都用各自喜欢的昵称随意叫我。说实话,我觉得自己属于那种脾气古怪、难以接近的人,为何他们会对我如此亲昵呢?真是不解之谜。

“尝啊,给我什么我都吃。”

我立马回答。大厨一笑,将洗过的洋葱片盛在白色碟子中,撒上刚调好的调味料,端到我面前。我捏起一片尝了尝,有橄榄油、胡椒……剩下的是什么?总之调料的味道很复杂。

“记得吗?之前咱俩喝酒的那家店里做的就是这个。我打算把这个料撒到生牛肉上卖。”

听他这么一说,我感觉这个味道确实尝过。

“怎么样?”

“美味!”

“太好了,我就往今天的伙食里加一片这样调出来的肉吧。对了,那天晚上你赶上末班电车了吗?”

“没有,回不去了。”

“哈哈,我都警告过你了嘛。然后呢?最后怎么办的?睡在店里了?”

“最后没办法,只好躺到新宿站前的马路上。突然一个流浪汉大爷过来给我忠告,说睡在这里很危险。真厉害啊,过着那样的生活还能与人为善。不过我嫌麻烦就没有搭理,一直睡到首班车来,然后回去了。”

我说完,大厨大笑起来,对面的尾仓先生也微微露出了笑容。

工作暂且忙完,我回到休息室。休息室里挤满将在随后周末黄金时段值班的员工。他们分为下午到晚间在门厅短时工作的中班员工,以及到大街上揽客的人。

由于里面人满了,我便拿放在休息室入口附近装饮料的纸箱当椅子坐。这时店长过来叫我们休息吃饭,我和田端小姐两人就去休息了。

从尾仓先生那里领了蘑菇意粉和一小碟大厨刚刚提到的生牛肉,我们进入了前台旁边的房间。平时只要不是特别忙,这个房间就不会安排客人,而用于员工更衣和测试麦克风,我们在这里吃了饭。饭后,田端小姐重复起白天我已听过一遍的恋爱话题,我惬意地躺在沙发上听她说话。

休息时间结束后,我们回到前台,中班人员闲散地站在那里。

这家店原本在自由时段结束后就不是很繁忙,话虽如此,客人也太少了。考虑到最近还是举办年终晚会的旺季,客流更应该旺盛才对。

大家傻站着也解决不了问题,最后决定每个人轮流出去揽客,店长首先指派了我。揽客不是我喜欢的工作,但既然被派来了也没辙。我外面套上印着店名的保暖外套,围上自己的围巾,拿起对讲机和优惠券来到马路上。

为了避免拉客区域和店里其他员工重合,我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了离店面较远的地方寻找客人。

这附近是诸多名牌KTV连锁店的激战地带,路上随处可见和我一样裹着店家的外套、拿着对讲机的员工。他们不时抖动被寒风冻僵的身体,呼着白气向过往的行人搭话。

街上也能看见来自不同店家、互为竞争对手的员工在闲聊。估计是每天都打照面,久而久之认识的吧。我平时都在门厅工作,不了解街道这边的情况。

太阳已然西沉,街上的霓虹光彩夺目。白天我没有注意到,街头巷尾都已挂上圣诞装饰。毕竟是到了十二月,城里的圣诞节要举办整整一个月,然而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平安夜那天,我应该也会在池袋这边打工吧。

一想到这些,走在路上的青年男女便成为了我的眼中钉。人类的精神真是可悲。

竟敢给我秀恩爱!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态,我开始盯着路上的情侣找茬,死缠烂打给他们讲解优惠折扣,多半是为了败坏他们的兴致,然而他们酒意正酣,丝毫没有露出不快的表情,带着欢声笑语离开了。

之后,对讲机里传来田端小姐的声音,告诉我换班时间到了。直到最后我也没有任何成果。

就在我开始朝店铺的方向前行时,冷冰冰的东西打在了脸上。我以为是雨,抬头望去,天空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我仰着头,对墨色的天空呼了一口气。雾气浮升,在霓虹光中变得朦胧。


阿叠的房间门户大敞,各种各样的音乐从中传出,一遍遍地放了又停、停了又放。估计是在为宇见户的活动做准备吧。

就在不久之前,活动内容公开了。似乎是召集文章界的各色人物,包下一整个俱乐部,在其中喝酒、伴音乐起舞等等,没羞没臊。把平常躲在屏幕背后、书写赤裸裸的文章发到网上的家伙们,一举拉到俱乐部这种社交场所来跳舞,确实是个有趣的坏点子,一场美妙绝伦的洋相展,稍作想象我便憋不住笑,但估计宇见户在计划时并没有怀揣这样的恶意。我最近才发现那个大胡子比我想中要单纯得多,估计他只是想呼朋唤友一起玩闹吧。

总之,有几位文本网站的站主来帮忙担任这次活动的DJ39,选择大厅中播放的曲子。熟悉音乐的阿叠也作为其中一员参加了派对。

刚才他之所以三番五次地更换CD,应该是在制作歌单。当前正播放着他喜欢的老式迪斯科。

说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阿叠也被当作文本网站界的一份子了。尽管他本人表示“文本网站与我无关,我连话都说不标准”并强烈拒绝加入,但现实却事与愿违。

听着不停中断的音乐,我打开纸箱。这包裹是今天我值完夜班,白天贪睡懒觉时送到的,阿叠替我收下了。去如厕的时候碰到了小腿上,我才注意到它的存在。

包裹扎得相当严实,我拿在百元店买的裁纸刀小心地打开,里面是食品和日本酒,塞了满满一包。

“阿叠,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送来了一大堆,比上次好像要多。”

听到我的呼唤,他从房间出来,窥视纸箱内。

“哇,好厉害。比之前花的钱要多吧?”

“应该吧,毕竟酒和上次一样都是两瓶。不过对方说自己在酒坊工作,买酒很便宜……”

送这些来的是一位住在冈山的女性。她和我有邮件及电话的往来,但从没有见过面。换言之,就是网友。

她一直在读我的网站。关于酒我写了一大堆,她便提议:既然我这么喜欢,她愿意给我寄当地的特产酒过来。一提到要送酒,命中注定我的肉体和灵魂都无法拒绝。我老老实实地把花园公馆的地址发给了她,没多久便收到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两瓶从未见过的酒——这是上个月发生的事。当然,我以为不会有第二次,可不知为何对方这个月也提出要送酒来,便有了这回的包裹。

塞满酒瓶周围的应该是零食和名牌糕点吧?这些商品我全都没听说过,也从未见过。

“水屋口,真有一套呀!这位可是你的狂热粉丝。”阿叠嬉皮笑脸地说道。我不知该怎么回答,陷入迷茫。

收到住在远方、网络之外没有任何了解的人自掏腰包、费时费力、精心准备送来的东西,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外地人可真亲切啊。不,应该不单单是亲切的缘故。倘真如此,做这样的事究竟有什么乐趣可言?

对方不清楚我的容貌和身份,当然,我对她也一无所知。要说唯独的了解,就是她有一对D罩杯。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怎么得知的也记不清楚。以我的性子,估计是喝醉的时候问了些无聊的问题吧。

“上面写着‘羽佐间雪惠’,是不是真名啊?”

阿叠把贴在纸箱上的票据拿给我看。

啊,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不光胸围,她的真名和住处我也知道。

“是真名,她本人说过。”

听到我的话,阿叠若有所悟地点头。

事不宜迟,我们当即开始品尝。东西本身就不错,一想到是别人白给的,享用起来便更加美味。就连滴酒不沾的阿叠,在我的劝说下也陪着小酌了几口。

酩酊大醉、兴致勃发的我神智渐渐失常,一心惦念起那对D杯巨乳来。

啊,对了!我忽然有了主意,起身快步返回房间,把键盘前的硅胶护腕垫拿了过来,摆在阿叠面前。

“D杯是不是这种感觉?”

我让阿叠摸了摸,核实这柔软的感触。

“不清楚,我没交过胸大的女朋友。D杯是这个大小吗?”

“应该会因体型而异,但基本是这个尺寸。”

“哦,那就叫它雪惠吧。”

我们便揉着硅胶,“雪惠”、“雪惠”叫个不停,越揉越开心,最后两人都笑得停不下来。笑得实在太厉害,气都喘不过来了,眼前直冒金星。

好了,讲到这里,不得不写一些关于那个女孩的事了。不,不是雪惠。雪惠和正题无关,今后也不会再次登场,诸位大可彻底忘掉,虽然可惜了那对D杯。

那又是谁呢?是之前在新宿的聚会上遇见的、不愿上学的初中女孩——增冈。

会后我们在ICQ上加了对方为好友。和其他网上认识的人一样,在线的时候偶尔会互相发短信聊天。整天在家不上学的她和休息日没事不出门的我,尽管同时在线的时间很多,但搭讪过于积极又觉得不太好,便止步于互道寒暄的地步。

然而某一天,对话比平时长了许多。此前不了解她的日常生活,直到那时我才得知。

“真、真的吗?”

令我最为震惊的是她的饮食。在这个温饱不成问题的时代,她常常没有饭吃,处在饥饿之中。她称自己一直在变瘦:

“这是真的。平时的零用钱根本不够,妈妈过来住的时候虽然会给我带食物,但她觉得随处可见的食品对身体不好,拿的全是奇怪的健康食品,难吃得要命。而且她也不常来,份量完全不够。”

在我边读边思考如何回复时,又接连不断地收到了信息。

“饭都吃不饱,她却让我服用大量古怪的中药。每次过来她都会在家里放几箱,还说不用吃饭,只要服下这些就没问题了。这算不算虐待儿童啊?”

“可能是吧。”

她本人难道察觉不到吗?或许是因为当局者迷的缘故。我小时候也以为挨打是理所当然,对这种心情有几分了解。

虽说在她谈到自己被录入了老家的学校却不愿去上、独自跑来大城市生活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她的环境比较特殊,但居然连饮食都得不到保障,实在令我吃惊。家长分明知情,还不提供足够的保护,而且让孩子大量服用药物。

我最受不了这种事情发生在孩子身上,自己小时候便是如此。听到当事人说的话,我心中有一股躁动,难以平静。

接着,她说自己昨天也只吃了一个布丁,现在饿坏了。

“明天——话说已经过零点了,应该是今天——有空吗?”

“嗯,全天都有。”

“我请你吃饭,你那边离原宿近对吧?”

突然之间这样提议,会不会让对方觉得我可疑?她可能会警惕我图谋不轨。

打完字才意识到最好解释一下,但还没来得及发送,我的ICQ就已经收到了增冈的回复。

“嗯,好的!我好开心!”

屏幕上显示出这几个字。





第二天,我换乘几班电车来到原宿站,从竹下口出站。

都市的冬日空气白而浑浊,难以分辨是晴天还是多云。那天也一样,头顶的天空非蓝非灰,说不上来是什么颜色。

明明是白天,光线却有些昏暗,风也很寒冷。我身穿平时那件内侧有人造假毛的皮夹克,刚买来不久、软篷篷但长得吓人的围巾在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走起路来围巾的一端在空中飘扬,打工的同事说看上去像假面骑士40,所以我多围了一圈将它弄短。

还没到周末,车站附近却挤满了十几岁和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前经过了一伙装扮叛逆、像是从live house41出来的青年,对面又是几个正在谈笑的女孩,身上的衣服黑白相间、褶子多得要命。当然,也有许多自我表现欲不强的普通年轻人在街上大步流星。中年人和老人也并非完全没有,总之就是人多,东京到处都是人山人海。

我们约好在竹下路出站口前的盖饭店门前等待,但那里却没有她的身影。一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随后她准时出现了。我运气好,凑巧发现了人群中正向这边移动的她,很快对方也察觉到了我的视线,轻轻一点头便飞奔而来,快得仿佛能掀翻她的及膝牛仔裙。

她踏着啪塔啪塔的脚步来到我面前,喘着白气露出了笑容。

我很久没有在街上见到跑得如此活泼的女孩了。看她的脚下,白皙的裸足穿在崭新的运动鞋中。原来如此,我最近接触的女性都穿的是高跟鞋,难怪跑不快。

虽说约好了请她吃饭,可我不了解原宿附近的餐厅,也没有事先调查过。我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什么都行,去吃水屋口哥哥想吃的吧。”她神情有些紧张,客气地笑道。

要问我想吃什么,第一时间脑海中浮现出了烤亚马逊巨型鱼。那是昨晚在深夜节目里看到的。念头归念头,我对它并没有食欲。我的脑袋向来不仔细确认情况,总喜欢敷衍了事,拿最接近的记忆凑合,简直如同一家店员不认真听顾客点菜的餐厅。对于我理性的管理也相当懈怠,有时候甚至说话不过脑子,真叫人无奈。现在也一样,险些脱口而出“我想吃巨型鱼”,所幸千钧一发之际忍住了。

去哪里吃好呢?今天我是为让这个可怜的消瘦少女补充营养才来的,所以不能去那些乱七八糟、遍地都是的快餐连锁店,应该给她吃些有益于青少年健康成长的东西,吃些营养均衡、和我平时吃的完全不同、人类吃的东西。

我和她走在竹下路上,没多久看到一家大户屋42,我们便进去了。日式套餐总比汉堡或盖饭营养丰富吧?对我这个打工族的腰包也友善一些。以约会地点而言,这家店欠缺几分情趣,但我没有这方面的打算,无需在意。

入座后,增冈兴奋不已,看上去很开心。两人点完了菜,开始面对面聊天。

“我今天……是不是有点奇怪?”她问道。

“怎么了?你一直都挺奇怪的。”

“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根本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今天我自己剪发了。”我感到腻烦,闷不做声,她便开口对我说道。

“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刘海确实有些歪。”我盯着她的刘海,直率地说出感想。

“什么!真的吗?”增冈慌张地从包里取出镜子:“啊,真歪了。好丢人……”说着,她抬起左手按着额头,掩住了刘海。

“眉毛看上去有点怪,我就把刘海剪了,想遮一遮。啊不,眉、眉毛更丑,不能给你看。别、别笑得那么厉害嘛……水屋口哥哥,菜上来了。”

服务员将菜碟摆上了餐桌,增冈单手遮着前额,两眼放光。她试图只用空闲的右手,不拿别的器具,光靠筷子吃饭,但怎么做都无法顺利用餐。她滑稽的样子令我觉得十分好笑。

“没人看你的刘海,两只手都用上吧。”我苦笑道,增冈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掩着额头的手。

“你住在这附近?”增冈正准备对姜汁烧肉套餐动筷,我向她问道。

“走路五分钟左右吧。”她边吃边回答。

有钱独自住在这种繁华地段,确实非同小可。她还说自己上的是私立中学,估计家境相当富裕。

“你真的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吗?”

她点了点头,脸颊鼓得圆圆的。

“还有,家里人不让你好好吃饭,光叫你服用莫名其妙的中药?”

她再次点头。

“家庭情况好像很复杂,没有兄弟姐妹吗?”

增冈摇摇头:“我是独生女。”

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父母没有让她上学,而竟让她一个人住到这样的大都市来。情况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不过家庭本身就是外人不可理解的。

“你说的中药是什么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我问道。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回答:

“嗯……我觉得自己身体没问题。药效嘛……是什么来着?总之味道难闻极了,妈妈说可以强身健体。”

“不吃饭光吃药怎么可能健康。”

“我也这么觉得……但不吃的话妈妈会生气,她特别死心眼。”

“死心眼?恐怕没这么简单吧……情况可能蛮严重的。我听说偶尔有人痴迷这种健康食品,感觉有股宗教色彩。”

“嗯……不止是色彩,我妈妈真的迷信宗教呢。”

“什么宗教?”

“这附近就有他们的机构,妈妈每次去的时候就住在我的公寓,还留好几箱中药。要是留点吃的该多好,真奇怪。”

增冈笑了,我也只好跟着笑,心中却无法平静。

“能让我看一眼那个中药吗?从包装上或许能知道一些信息。放在公寓里了吗?那我就在附近找地方等着,你拿过来。”我提议道。

“那要不要来我家?虽然家里什么都没有。”增冈回答道。她说的家,应该是那所她独自生活的公寓吧。

“这……不要紧吗?”我诧异地回问,她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的母亲接受过天主教的洗礼。

最近她的兴趣好像彻底淡了,但在我小时候,她给家里摆设十字架,叠衣服、洗碗干活的时候嘴边也挂着似乎是圣歌的曲子。她唱的时候我还不记事,说不定那是我生来记住的第一首乐曲。

非但如此,她给我念的第一个故事也出自圣经。不知何时,家中有了以圣经为蓝本的作品,我通过它们了解了上帝七日创世、亚当夏娃、诺亚方舟等故事。

就这样,自出生以来,我身边便充满了基督教的东西。尽管其中不少故事和曲子我很喜欢,但对于宗教本身,我绝无一丝好感。

母亲笃信我所看不见的、没有任何回报的虚构事物。对幼小的我而言,她对宗教的重视让我有种被剥夺的感觉。到了青春期,我将宗教视作众多猖獗世间的迷信之一,对它更为深恶痛绝。然而另一方面,我又十分好奇:宗教是不是有着我无法理解的魅力?若有的话又是怎样的呢?在疑问的驱使下,我偷偷翻开了母亲的圣经。宗教源远流长、近在身边,但我难以接受。

我与父亲完全无法相处,尽管如此,和母亲的关系也并不融洽。

小学时每次放学回家,母亲总是在叹息,对我的关心也不予回应,仿佛眼里根本就没有我。

上中学后,我的学习成绩提高,外面的大人对我的褒奖也多了起来。可当我向母亲炫耀时,她却予以彻底否定,痛批我的坏处,比如我不会收拾身边、总是忘拿要带的东西。就算我考满分、进入年级前十,她也丝毫高兴不起来,总是为这些缺点骂我,将我贬得一文不值。

“别整天想干什么好事,老老实实长大就行。”

这话在我耳中如同叫我变成石头和人偶,也像是逼我抹除自己的存在。在亲人眼里我连石头和人偶都不如。真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又没有求她生我。

然而她一面骂我没有价值、否定我的所作所为,另一面却又给我找家教、为我报补习班,束缚我的行动。

经过了父亲的事,目前我与母亲大概已称得上和解,但当时的一切我仍难以忘记,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我心里也明白那些小事不值得在意,如今也理解了母亲当初做法的原委与心情。然而,这些事像诅咒一般扎在我的心中,无法释怀。

回想起来,我开始潜心读小说的契机之所以是受海外文学影响,大概和母亲的作为脱不开干系。欧美小说大多都有基督教文化的底蕴,直接用宗教内容作为题材的也不在少数。

平时我总是希望行为举止尽可能的理性,不愿让一些无聊的情感动摇自己的思考,但即便如此,我的性格已积重难返,行动和感情常常遭到影响。尤其是在面对那些令我思索、令我回顾幼年时期的事物时,不论我如何挣扎,或许都无法从这枷锁中抽身。

每当身边出现类似的情况时,我都不能不去关心,无法置身事外。说得好听点是“恻隐之心”,但恐怕“人格不健全”才是最恰当的描述吧。

我讨厌感情用事,然而,听到眼前的人诉说家人一心痴迷宗教,自己的环境几近虐待,我又如何不将她与青春期的自己相重叠呢?然后便开始呼吸困难,开始感到天空低沉。不,都市的天空总是那么低沉,这是公认的。

“马上就到了。”增冈说道。

即使是原宿这等地段,也并非只有挤满了时髦商店的繁华大街,隔着一条道路便是大片清静的住宅区。虽说是住宅区,但与我所熟悉的关东乡下僻壤不同,这里没有老旧的宅第,篱笆上也没有缠着小学生们当初丢下不管、而后生长起来的丝瓜藤。在这里,道路两旁摩肩接踵地直立着方方正正、体魄高大的混凝土楼房。

不久,增冈停下了脚步,指向水泥森林中的一栋公寓:“就是这里。”

她住的地方可真高级。穿过玻璃做的自动门,里面的墙壁和地板都是由光滑的驼色大理石制成,亮丽生辉。进去没两步就有自动锁的面板,增冈熟练地插入卡片钥匙,通向内部的大门无声地打开了。

对增冈来说这无非是稀松平常的回家流程,但说实在的,我从未踏入过如此干净的公寓,心中有些怯意。在所有我串过门的外人家之中,无论是小时候同学家的温馨宅第,还是现在和我一样穷酸的家伙们住的廉价公寓,都与这里截然不同。

“和我所处的完全是两个世界啊”——竟然会有这种想法,我对自己的小市民气息十分懊恼。

尽管已是亡羊补牢,我还是瞟了一眼她的表情,看看自己一时的动摇有没有被看穿。不过她也遇上了麻烦,似乎是因为要招待我进家门,她有些紧张,不敢正眼看我,自顾自地说些杂乱无章的话。

她的房间在公寓六楼的最深处。

“这里。”她羞涩地指着大门,门上挂着牌子,牌子上用拼音标着业主的姓氏。当然,这里写的不是她网上所用的“增冈”。

“这是你真正的姓?”我问道,她点了点头。

“你的名字叫什么?”我再次发问,她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本书的大部分登场人物都以假名表示,在此我想把她的真名称作真赤,真正的真,赤红的赤。不只是手腕割裂鲜血直滴的样子,每当回想起她的为人,这鲜明的颜色便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哦,你叫真赤啊。”

“水屋口哥哥,你的真姓叫什么呀?”

“我的和网名一样,就是水屋口。”

“名字呢?”

“悟。”

一边回话,我一边随她进入房间,在门口脱了鞋。

房屋的布局很奇怪,厕所和浴室一类的地方在进门后的走道两侧。穿过走道,客厅由两个略有错位的房间相连构成,如同方形的葫芦。葫芦的腰部连着另一间房屋的门与厨房的入口。房屋整体的形状大概是正方形吧?

屋里整洁得如同刚搬过家,东西也很少。房间深处有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被炉和电视在我眼前,此外还有一台iMac43,这些便是屋里的全部家具。

书架和餐柜之类的家里也没有,除了角落堆积的几本书之外,没有任何具有生活味道的物品。电源线和网线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搭着。iMac装在了带轮子的椅子上,椅子被拉到了被炉旁边,鼠标和键盘搁置在被炉上面。想必她就是在这里浏览网站、书写登载在自己网站上的日记。

“家里没有更好的底座……”见到我在盯着iMac,真赤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不在乎这些。话说回来,生活在家具如此之少的房屋里,没有食物吃的可能性确实很高。不,进入这栋楼的大堂时我曾抱有怀疑: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一个人住在如此豪华的公寓,她其实过得很宽裕吧?然而房间内部却这么简朴,恐怕生活也称不上富足,更连最基本的用具都没有。我时常买来漂亮的水槽养鱼,但很快就会厌烦,忘记喂食,害它们死去。真赤的双亲对人类也敢做同样的事,真不得了。

“你说的药在哪里?”

“在这边……”

她将我带到了厨房,这里看上去也干净如初,没有使用的痕迹。除了灶台上架着的一个水壶,再无其他厨具。里面有一台冰箱,冰箱前放着几桶两升装的矿泉水瓶。

真是个压抑而反人类的厨房,简直像附庸风雅的假绅士们最爱的前卫电影里的场景。正当我这样想时,真赤从身边走过,打开了冰箱门。

看来中药是在冰箱中保管的。除药箱子外,冰箱里冷藏的只有几桶和外面相同的矿泉水,找不到别的食物。

“就是这些。”

她整箱搬了出来,我伸手接下。红褐色的箱子上用中文写了些细小的文字,我看不懂,似乎是作为商品贩售的。我想到最坏的情况,会不会是某人自己调配的私家药品,不过看起来不像。打开盖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扑面而来。我征得她的同意,拿了一片,用被炉桌上的餐巾纸包裹起来,装进口袋。

我的正事就到此结束了,不过难得来一趟,她也没有表露出让我立即走人的态度,我们便钻进被炉开始聊天。

“你住的这地方可真豪华,是为了独自生活专门租的吗?”

真赤摇了摇头:“原本是爸爸因为工作原因租的,现在不怎么用得上,才给了我住,有点太大了……”

“原来如此。”

什么叫原来如此?我说着自己都不明所以的话,跟腔附和。

接着,真赤开始谈起她的家庭:她的母亲一直投身各种宗教,生活很不安定。父亲年轻时立志成为小说家,结果心愿未遂,沦为了不法之徒,目前用当时赚的钱在经营正规企业。父亲经常会对她——甚至是强迫性地——做一些恶作剧。当然,并非是挠痒或讲鬼故事吓唬她之类纯洁的恶作剧,而是一般情况下,父亲绝不应对女儿做的行为。

在讲述的过程中,真赤表情没有一丝悲哀,苦笑着坦白了家里的情况。我应和的同时,脸上渐渐失去血色。

哦,她就是为此割腕的吗?不,这只是我简单肤浅的臆测,只是我自身无法经受而已。我动不动就把见到的同类要素联系在一起,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大致听完她的话,我心情沉重,腿在被炉中,上半身仰面躺倒在地。

“话说……”我回忆起来:“之前给你备用钥匙的那个人,他没请你吃饭?不是亲切的长辈吗?”

我本想换个轻松话题,说出口才发现比想象中要沉重得多。

这时,此前问什么都迅速作答的真赤显得有些犹豫。

“之前有时候会带我吃饭,但最近基本不见面了……”

似乎有难言之隐,她低下了头。

“原来是这样。”

“嗯。”

“他是做什么的?”

“应该还在上大学。”

“他是不是也有这里的钥匙?”

“……嗯。”

“哦,那你们都互串家门了,他还不算男朋友?”

“嗯。”

这年头的初中生可真吓人!虽说真赤本人否定了,但素昧平生的两个人怎么会拿着对方家的钥匙?肯定有一段糜烂的关系。自暴自弃的童年恐怕真的会导致早熟。不,应该是我生性低俗才会往这方面推测。

话说回来,那个大学生在这种情况下都不帮她解决伙食问题,甚是奇怪。而且看真赤那时扔掉钥匙的厌恶神情,我也不觉得是在装模作样。是不是有某些隐情才无法分手呢?她身边的这帮成年人究竟都在干些什么?

真叫人发愁、难受。一想到这些事就会心情低沉。唉,还是不要胡乱猜疑了,毕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回过神时,我们两人已完全陷入沉默。

“以后再请你吃饭。”

我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打破了这片寂静。真赤回答:“好、好的!”

接着,她说她去接点水,语气有些动摇,然后站起身。

我躺在地上,脑袋挡住了她去厨房的路。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从我头顶垮了过去。自然,我看到了她裙底。具体来说,印着小熊、软篷篷像幼儿式的内衣清楚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啊。”我脱口而出。

“啊。”真赤同样说道。





“真叫人放心不下,对不对?”

回到花园公馆后,阿叠缠着我把从真赤那里听来的情况从头到尾说了出来。我询问他的意见。

“是啊,真愁。”阿叠的表情也很阴沉。

“你之前说过,她身上散发着不幸的气息。当时感受不出来,但今天我也体会到了。”

这套房里没有安装空调,唯一的供暖设备是逆野带来的燃油暖风机。然而它的状态也不好,时开时关,无法为整间房子供暖。所以我们便把各自房间里的毛毯拿来,裹在身上聊天。

时针在深夜零点附近转动。高速路上的汽车声白天被生活噪音挡在门外,此时却悄悄侵入了鸦雀无声的房间。

“她说家里人让她大量服用这个,代替吃饭。”

我把从真赤家里拿到的中药递给阿叠。他将这黑色药丸捧在手心,嗅了嗅气味,眉头紧皱,看来是觉得很臭。

“知道是什么药吗?”

“光看一眼没法搞清楚。”阿叠说完,用餐巾纸包回原样还给了我。

“她能自己解决吗……真难办,她的话让我带入了自己的感情。她跟家里人闹不和,而自己又是个小孩子,没什么办法。这样说可能不太好,我在想,自己曾经期盼的一些事,或许能在她身上实现。倒不是我想让自己的童年重新来过。如今我赶走了我爸,家也没了,住在和亲人毫无瓜葛的地方,人生依然没有任何起色,还是要把问题解决了才行。”

“是吗。”

阿叠只说了这一句,之后再也没开口。这种时候历来都是我喋喋不休,他偶尔附和两句。出言谨慎确实是个明智的习惯,我也想效仿,可怎么也学不来。
 楼主| 发表于 2018-9-10 13:11 | 显示全部楼层

临近年终,在我打工的地方,员工们该返乡的返乡,该连休的连休,都放起了长假。而相应地,清闲的我则轮班渐增。比如昨天,我就从早班一直上到了晚班。尽管那时我已相当疲倦,但还是和晚班的同事们跑去打麻将,结果早上十点才回家。然而我没空好好休息,一觉过后,很快又有下一班工作等着我。

本想安稳地睡到出勤前的最后一刻,但由于反复昼夜颠倒,我无法如愿控制睡眠时间,中午刚过就醒了。睡意已经消去,我按下电脑的开关,点燃了一根昨晚临时凑合买的HOPE短烟44。

等待开机的期间,我忽然瞥见了手机上的日期,上面显示着12月31日。

今天是除夕45,而且今年的除夕并不仅仅是除夕。明天起就是2001年了,也就是说,今天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天。今晚不光年份,连世纪也要一同翻页。

电视和杂志上炒作得热火朝天,这么一说也会觉得“哇,的确非同凡响”,然而我呆坐在电脑前,并没有感觉到不同之处,也没有什么打算,过一阵还要去打工。

于是乎,我抽着烟,打开最近刚开始玩的网络游戏的论坛,浏览信息。这时,母亲打来了电话:

“没别的事,就想问你过得怎么样。我现在没事做,寂寞得快疯了。”母亲倾诉道。

“哦,是吗。那就培养个兴趣爱好呗。”

我一边搜索信息,一边心不在焉地说道,不知不觉中电话挂了。挂断之后我才意识到,恐怕这将成为我们母子本世纪最后的对话。

紧接着,真赤又登陆了ICQ找我聊天。我依然没有停下搜索游戏信息,同时和她聊些无关紧要的闲事。

自从那次在她公寓谈话之后,我在家里考虑真赤的事、回忆自己的过去、以及无所事事呆看着天花板的时间变多了。盯着这窄屋里狭小的天花板,思索着没有答案的难题,走投无路的感觉化为了切肤之痛,折磨着我的内心,十分不快。

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可能会陷得太深,或许应该适当保持距离,然而实施起来并不顺利。她一开口,我就会回话。到后来,我和真赤在ICQ上的联系变得频繁。

聊天内容一向是无聊的闲谈。她仍然没有解决伙食问题,还经常将吃不上饭的事写进日记。在日记里,她是不讨人喜欢的独居男大学生,她的评论区中经常有好管闲事、母性本能强烈的女人留言。当然,真赤伪装成对异性抱有极端的兴趣和警戒心的处男大学生,给她们写回复。她还常说这样做好玩极了,真是个怪人。

“水屋口哥哥,你今天也要打工?”

“嗯,一直工作到早上。”

“大过年的,真辛苦啊。”

“你那边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是吗。”

说到这里,一直有来有回的对话忽然中断,连三心二意浏览着游戏情报的我,也开始等待起她的回复。

啊,莫非她希望我邀请她?这么做才算合理吗?

“既然你闲着,等我打工结束,咱们一起去新年参拜怎么样?正好你家离明治神宫近。”问这句话的时候,我估计正瞪着一双死鱼眼。

“嗯,明白啦。”她回答。





放在KTV前台的那个老电脑,我本以为它肯定安装的是专用系统,其实只不过是在旧版MS-DOS46系统上装了一些应用程序。

按下电源键,平时一直插在驱动器中的软盘开始自动读入,管理KTV包厢的软件随即开始运行。如果启动电脑前拔出软盘,屏幕上便会映出MS-DOS的黑色桌面。同样的画面经常出现在我的第一台电脑上,令我很怀念。

仅仅数年前,电脑还不像现在一样普及。对我而言,这种机械设备如同锗管收音机的电子元件工具箱、如同儿童科学杂志附赠的昆虫标本一样,有种神秘的感觉。我试过用这台电脑玩游戏、通信、绘画等等。

只要给它机会,这台电脑也能派上各种各样的用途,但它每天都要被迫运行同样的程序,没有做其他事的自由。而且,恐怕在这家店里,除我之外谁也不了解它的多才多艺。

怎么说呢,就像看着年近六十、每天在施工现场挥舞指挥棒的保安,没有人会想到他在白领时代为部下担责而引咎辞职,和初恋的少女书信传情,年少时画画受大家称赞,集父母的希望于一身来到世上……等等,实在很落寞。

这台电脑如果今后就这样一直用到坏掉,它与生俱来的潜能和才华也将不为人知,和它一并遭到废弃吧。这样一来,等同于最开始就不具备这些才能。

只要愿意,它明明也能运行游戏、播放音乐,可今天依旧从早到晚显示着空房状况。这是电脑的悲哀。

之所以我会呆想这些事,说到底还是在店里闲得慌。

今晚是除夕夜,还差几十分钟,新的一年就将到来。这种时候还呆在旮旯胡同的KTV里唱歌的家伙并非完全没有,但为数不多。

监控器上表示空房的黄色占据了大部分,证明了客人的稀少。表示包间已使用的淡蓝色仅有三处:一对神情凝重的半老夫妇,五个似乎互为同事的西装白领,最后是一个肥油满面的中年男子和两个冷眉淡眼的女高中生。没有人在正经唱歌。我送饮料时见到那对夫妇面色阴沉地在嘟囔些什么,歌单堆在桌上;白领们似乎灌了不少酒,多半已经躺倒在沙发上;中年男子和女高中生的包厢关了灯,里面一片漆黑。

他们几乎没有呼叫任何服务,另一方面也没有新的客人到来。深夜里,这样的营业状况很常见。

平时这种时候,我会和一起值班的同事聊天来打发时间,但今天其他人都休假了,由店长本人替班。而店长不知道和谁在打电话,一直呆在休息室不出来,八成是和女友在通话吧。这位二十五岁的年轻店长正在和以前曾在这里打工的女大学生谈恋爱。后者虽然不对我的口味,但和一般人相比也称得上是眉清目秀。

厨房里尾仓先生在值班,但他刚开始大扫除,非常忙碌。结果我无事可做,只好在前台昏昏欲睡。我现在连保持清醒都要拼尽全力,究竟能不能坚持到早上新年参拜啊?

十一点半已过,新年即将来临,那对夫妇退了房。我收拾完房间,将空玻璃杯拿到餐具室,尾仓先生已经打扫完毕,抱着双臂,看上去十分无聊。

“客人全走了?”

“还有两批,一是几个刚喝完酒的白领,二是嫖客模样的大叔和女高中生。”我洗着杯子回答。

“呃,大过年的跑来玩小姑娘,真是条种马。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行为。”

“确实,我也觉得应该去酒店才对。”

“前一阵好像还有人把用完的安全套扔在房间里?”

“是啊,监控器后面绑了一个。谷野先生不愿意收拾,推给我打扫了。估计是高中生干的吧,没钱找能两人独处的地方。实在没别处可去也就罢了,但至少用完了扔进垃圾桶呗。”

“是吗,你们工作真辛苦。”尾仓先生深深地叹了口气。

“哎,毕竟有钱拿,干这一行又不是兴趣爱好。”

“了不起呀,小篠。”

洗完杯子,回到前台之前,我瞟了一眼休息室,发现店长身着西装,正在穿外套。他竟然在做回家的准备。

“要回去了吗?”我无奈地说道。

“嗯,对不住啦。”店长歉意全无。这个家伙,连新年都等不急,就打算跑去找女朋友。

正当我准备挖苦店长一番时,耳边传来尾仓先生急切的声音:“小篠,快过来!”

我立马赶去。狼狈不堪的尾仓先生脚下是一架金属丝做的捕鼠器,里面困着一匹灰色的动物。

这是什么品种的老鼠啊?以前父母家里养了猫,桌子底下经常摆着老鼠被虐杀后的尸体,像是猫在炫耀捕猎成果。那时的老鼠要小一些,而眼前这只相当硕大。虽然不像兔子那么大,但也接近了。

它灰色的皮毛沾满污水,困在在狭小的陷阱中,变得极度亢奋,身体随着剧烈的粗喘一胀一缩。只要人一靠近陷阱,响动刺激到它,它便立刻产生反应,发疯一般来回飞奔,并用身体冲撞围栏。水沫四溅,飞到了水泥地板上。

好脏!我试图从胶管中放些水,拿架在近旁的拖把将满是细菌的水沫拖进排水沟,然而这声响令老鼠更加狂躁,我只好停手。

“这是沟鼠47呀。”趁老鼠重新安静下来时,我小声对尾仓先生说道。

“应该是。”他皱紧了眉头,白色厨师服的膝盖附近已被溅上灰色的脏水,恐怕是老鼠害的。

“意大利面的袋子被咬过几次,大厨就装了这个陷阱。刚才我来看了一眼,发现这家伙在里面。”

为了不给它不必要的刺激,我蹑手蹑脚地蹲到围栏前,结果老鼠停下动作,抬起头盯着我的面庞。这就是沟鼠啊,身体肮脏,小眼珠滴溜溜地直转,没想到表情还蛮可爱。

“怎么办?”

尽管抓住了它,尾仓先生却不知如何是好。

“该怎么办呀?”

我摇了摇围栏,它一动不动,或许是耗尽了体力,也可能是太过紧张。它满身污垢,被困在狭小的陷阱之中瑟瑟发抖,这副惨样引起了我的共鸣。不,我一点也不想同情它,可就是因为不由自主地萌生了恻隐之心,我才反感。无论怎样,它看上去可怜极了。

“陷阱是大厨设的,它要是趁大厨在的期间上钩该多好。当时就不该来厨房多看这一眼。”尾仓先生叹道。

“要不然,打电话问问大厨?”

“他肯定正和家里人团聚呢,这多不好。”

“还不是怪他把这种脏活丢下,自己跑去阖家欢聚。咱们就让他亲自下令处死这只老鼠,破坏他的幸福时光呗。”

“你可真过分呀。”尾仓先生干笑道。

老鼠放在一边,我们开始商讨办法,这也不行,那也不是。这时店长做好了回去的准备,来厨房见到老鼠,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嗬,逮了个大家伙。就是它糟蹋了店里的食材?”

“大概是吧……怎么处置它?”尾仓先生用鞋尖碰了碰陷阱,老鼠好像已经恢复了体力,开始在金属网中绕圈飞跑。

“大厨打算怎么处理它?”

“他没有任何指示。”

“店长你来决定吧,毕竟你是负责人。”

听到我的话,店长面露难色:

“这个嘛……确实我是负责人,可……”

“很难决定吧?干脆就养在这里怎么样?当店里的宠物。”

对我的玩笑话,店长报以苦笑:

“那可不行,这里是要提供餐饮的。不过小篠你要是想带回去自己养,我倒不会拦着。”

“我才不要。”

“是吧?现在只要做该做的就好。”

也就是杀了它对吧。虽然同情,但确实无可奈何。店长的话无懈可击,老鼠毕竟是一无是处、肮脏的四害之一,是社会不需要的生物。我对此十分清楚,也并没有为它求饶性命的打算。

从个人角度来说,如果可以,我不愿否定那些弱小而错误的生命。正因为自知这种想法不对,我才会感伤,也清楚不该在众人面前讲。

“小篠,把备用的垃圾袋拿来。”

我递了过去,店长捋起袖子,将三个垃圾袋套在了一起。他双手撑着袋口,罩在了陷阱侧面的出口上。

“这怎么打开?”店长抬头问尾仓先生。

“你打算把它装进袋子?”

“对,帮我打开陷阱,把它赶进去。”

受店长指示,尾仓先生一边防备着老鼠的动作,一边战战兢兢地打开陷阱门,然而老鼠蜷缩在角落,不敢动弹。尾仓先生哀求地看向我,我便用鞋尖轻轻地在陷阱后方踢了一下,老鼠飞一般地从陷阱中窜出,顺利被店长盖在出口的垃圾袋捉住了。

“好嘞。”

店长迅速绑住袋口,将老鼠封在里面。

“抓住喽。”

提起半透明的垃圾袋,老鼠在里面手足乱挥,身子直扭,叽叽喳喳地号叫,已彻底陷入了恐慌。正当我困惑接下来该拿它如何是好的时候,店长直接把它扔进了可燃垃圾的垃圾箱,我大为震惊。

老鼠在里面依然拼命挣扎,垃圾箱中传出它的哀鸣和袋子沙沙的响声,我和尾仓先生呆呆地望着。随后店长将放在垃圾袋旁的纸箱撕成小片,扔在上面,紧接着又拿来休息室的废纸篓,把废纸倒了进去。老鼠的声音仍能听见,但它的身影已经被埋没了。

“卫生站几点开门来着?九点还是十点?反正晚班结束之后肯定还没开。”

店长认真地考虑了半晌,然后双手抓住垃圾箱的两边,固定住箱子,用他闪亮的皮鞋踩在废纸上。接着,一阵垃圾被压扁的嘎吱声响起。

店长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脚下,抬起,然后再次踩踏。重复了几次后,垃圾的体积少了一半。

店长停下了动作,盯着垃圾箱,我也同样注视着箱子。等了许久,垃圾箱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店长沉重地叹了口气,明明没有出汗却擦起额头,接着抿嘴一笑:

“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小篠,剩下的就交给你啦。”

“啊,好的。”

“尾仓先生,店里也拜托你打点了。你们记得好好洗手,再用酒精消毒。过个好年……啊,已经过完年了,都到新的一年了。那就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店长给我们竖起大拇指,然后一路小跑离开了厨房。剩下的尾仓先生和我四目相视,便都回去干自己的工作了。

最后的客人结完账后,我拉下外面的卷帘门,上了锁,把收银台的钱装进袋里,存到金库中。接着,我把装着全天垃圾的垃圾袋——也是装着沟鼠尸体的袋子——像圣诞老人一样扛在肩上,从后门出去,前往垃圾场。

若是在夏天,天空这时已泛起鱼肚白,可以见到过着夜生活的女郎们工作结束,向车站走去的景象。然而除夕的夜晚仍未透出阳光,一片死寂。空气酷寒,仿佛在切割我的皮肤。当我喘着白气来到垃圾场时,隔壁饭店的垃圾袋已经堆积成山。我掀开防鸟网,将背上的垃圾袋塞了进去。

正当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忽然一惊:袋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喀嚓响了一声。

那只老鼠还活着吗?不,店长踩得那么使劲,应该是死透了。看吧,我盯了半晌也没有一点声音。要是它还活着,肯定会把袋子搞得沙沙作响。就算刚刚真的有声音,那也是风或别的什么弄出来的,肯定和老鼠没有关系,绝对没有。

尽管心里这样想,我还是无法离开这里。万一它还活着,之后又苏醒过来的话,收拾这堆垃圾的保洁员就太可怜了。况且如果沟鼠还在承受痛苦,我也会于心不忍。这难道不是我的责任吗?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脚,踩在袋子上,接着慢慢将重心移至脚下。透过这只我常穿的土黄色登山靴的鞋底,一阵软绵绵、夹杂着某种硬物折断的感触传到了脚心。

我由衷希望踩到的是泔水里混杂的带骨鸡肉,不愿相信那只沟鼠在自己脚下被碾碎,然而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它被践踏的景象。

但我不能就此停下,在它彻彻底底、确凿无疑断气之前不能停下。这时,我想起了过去父亲杀死小狗的事。那个父亲,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将活生生的小狗踩碎的吗?他的儿子则踩死了老鼠。一边踩着,我一边回想起了歌颂沟鼠的摇滚歌手。我喜欢他的那首歌,《Linda Linda》。

路过的中年男人讶异地看着这边,我和他视线相交,慌忙背过脸去。看到这个在一月一日的清晨自暴自弃地踩踏垃圾的年轻男子,他究竟会怎么想呢?

已经够了吧,老鼠已经彻底死掉了吧,死在了这新年的第一天。我才不会同情你,我怎么可能抱有同情。小沟鼠,尽管诅咒吧,总有一天我也会像你一样死去。





我在休息室更衣时,尾仓先生来了。

他已经脱下了厨师服,换上了便装。总觉得我和其他打工学生所穿的衣服跟他的便装有些不同,但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他穿上这身衣服,工作期间感觉不到的年龄差距显得格外突出。

“辛苦啦。”

“辛苦了。”

“小篠,今天一起回去吧。”

“好啊。”

“那我在外面等你。”

等尾仓先生出去,我便开始换衣服。睡意已完全消失,早晨十分清爽,有一种劳动结束后的畅快感。

更衣完毕,我偷拿了一小瓶酒铺推销时留下试尝的高级威士忌,一口闷掉。伴着酒精在喉咙中的灼烧感,我关掉店里的灯,摸黑启动安保设备,然后快步从后门离开。尾仓先生在外面抽着烟等我,我们向车站出发。

除夕和元旦两天,电车应该都是整夜运行的。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月台的气氛和平日不同。电车和车站都没有“新的一天从现在开始”的鲜活干劲,而是有种破落的感觉。

“小篠你正月有什么打算?”在山手线中,尾仓先生和我并排抓着吊环,向我搭话。

“什么安排也没有。”我立即撒谎。接着他便叹气,说自己也没有任何计划,今年正月要一直寂寞地独饮独醉。

他的话在我预料之中。我事先察觉到他要这么说,为了不引他反感才撒了谎。然而现实真的像预想中一样发生,我又觉得自己的体谅十分可鄙,心里很过意不去。

尾仓先生是半年前来到这家店的。他今年三十岁左右,比店长要年长,在店里是仅次于大厨的长辈。我不清楚他过去的工作经历,来这里之前他好像根本没有下厨经验,刚来的时候受着大厨片刻不离的指导。大厨平时性格温厚,但在厨房工作时则极其严格,我也见过尾仓先生遭他厉声呵斥的场景。一把年纪的大人垂头挨骂的样子实在凄惨,我在旁边看着都感到无地自容。

最近他做菜的手艺已大为精进,在深夜这种没有什么订单的时间带,会像今天一样独自承担厨房的工作。虽然一些复杂的菜品还不会做,但他已有了自信,不再害怕和其他同事说话。他和我其实不算特别亲近,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很放松。

“要是哪天我能当正式职员就好了。今年加把劲,不知道能不能成。”尾仓先生叹道。

我尽管跟着点头附和,却并不理解他的心情。在这种只有三四家分店的连锁KTV当正式职员有什么好?或许我没有发言权,可这样的地方实在没有前途。也或许是到了尾仓先生的年纪,自然而然会抱有转正的想法吧。

我凝视着他的侧脸,发现他耳朵附近夹杂着两根白发。

“对了,给你一个好东西。”说着,尾仓先生缓缓掏出钱包,取出一张五千日元的纸币交给了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便说道:

“压岁钱,不好意思,没有包装。”

“什么?压岁钱?”

我们年龄虽然差别很大,收入却不相上下,彼此都是靠月薪吃饭的打工族。况且论辈分,我才是先进店打工的前辈。

“这怎么行,我不能收。”

我推辞了一番,但尾仓先生依然坚持要给。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我要是站在他的立场,是绝不会干出给同事压岁钱这种事的。虽然他的行为令我摸不着头脑,但既然是白送,我也该谢天谢地。见我默默收下,尾仓先生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在新宿下了车,我则继续前往原宿。

窗外的街道依然黑暗,和夜晚没有区别,距城市完全苏醒估计还有一段时间。更何况今天是元旦,昨晚熬夜过年的人们肯定会比平时起得晚。在这种时间活动的人,生活作息都已偏离了普通人的范畴。

电车里的人既有两手插兜、身子深陷在座位中的劳工,也有酒罢归家、面目通红地倚在门上的年轻人,更有抓着吊环、背着吉他盒的长发男子,以及身着红裘、垂头丧气、年龄不详的女子。车里并不拥挤,和平时一样,所有人都板着脸,一声不吭地随车厢摇摆,看来都筋疲力尽了。

我掏出电话,打开发送信息界面,告诉真赤我快到了,结果立马收到了回信——“在车站等你”——难道她一直守在手机前吗?

电车晃动时,我失足撞上了旁边人的肩膀。我明明道了歉,对方却依然不客气地咂舌。她穿着西装,从容貌判断大概不满三十。涂的粉底和肤色很不搭,像是套了一层脸谱。眉毛也画得过于鲜明,看上去和涂鸦差不多。一不小心四目相对,她恶狠狠地甩过头去。

到了原宿站,检票口朝向东边,远方正对着的天空映出一抹朝霞。我走出检票口,呆呆地仰望着这片景色。

“水屋口哥哥!”

身旁传来了呼声,无疑是真赤的声音,但由于凝视太阳的光芒,我的瞳孔张开,眼中的景象都蒙上了灰色,一时找不到她在哪里。

“在这边。”

有人拍了我的肩。回过头去,她在身边对我笑。

“嗯。”为了遮掩,我擦了擦眼睛。

“新年快乐。”趁着还没忘,我赶紧拜年。

“新年快乐。”真赤回礼。

接着,我们并肩向明治神宫出发。

通往神社的道路上,员工正在用巨大的扫帚清扫碎石。我低头走着,一边含糊地答复真赤的话,一边回忆起沟鼠以及尾仓先生给我的五千日元的事,然后开始思索:要是把这些写进日记,该作一篇怎样的文章呢?


趁正月还没过,我想做些期间该做的事情。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吃些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岂不美哉?

于是乎,就在昨天,我在网上订的活毛蟹送到了真赤的公寓。

虽然很想尽早大快朵颐,但毛蟹再好吃,光凭这一道菜也不成宴席。我们便约好在新宿站见面,去附近的高岛屋48采购一些烤牛肉和我要喝的日本酒等等。

就这样,见到鼓鼓几袋印着高岛屋标签的喜庆食材,有种正月已经美满的感觉,还没吃上我就高兴不已。

随后,我们在巨大的新宿站中一边留神避免购物袋碰上过路行人,一边向山手线的月台迈进。

“不要紧吧?”真赤好几次险些被人潮冲走,每当此时我便停下脚步回头等她。

“水屋口哥哥,人这么多,你是怎么走得那么快的啊?”真赤气哼哼地说道。

“习惯了。这个嘛,人来的时候,你躲避的幅度不用太大。要体会这种抛却个人身份,随着人群流动的感觉,把身体侧过来和别人相错。保持直行,动作要尽量少。”

真赤似懂非懂地瞪着我。

我们开始前行,很快又差点走散,她呼喊我停下。

“真是的,等等人家呀。”

“我等着呢。”我叹气。

“可我根本追不上嘛……啊,对了,这样就没问题了!”

她用空着的手抓住了我那长得过头的围巾。

我像一条拴着链子的狗,样子丢人极了,心里很是不快。真赤倒乐在其中,开心地笑着。

不过以这个状态出发后,确实没有再走散过。真赤在我身后紧紧跟着,顺利地在人群中穿行,但怎么看都像是在遛狗。

我只好厚着脸皮,真的像兴高采烈散步的狗——不,应该是拉雪橇的驯鹿——一般,哼哧哼哧地拖着她在人海中前进。真赤则像一个傻傻的小姑娘,一边放声哈哈大笑,一边将我的围巾握得越来越紧。

就这样,我们回到了她家。和以前一样,房间空荡而寒冷,床上扔着脱后置之不管的毛衣。

我问她毛蟹在哪,她说在洗碗池旁的泡沫塑料箱中。

“看过里面的样子了吗?”

真赤表情苦涩地摇头:“感觉有点可怕。”

“嘿,你还怕螃蟹呀。”我带着捉弄的意思取笑她,接着开始拆封箱子。

白色的泡沫塑料箱是由透明胶带封装的。拿菜刀切开胶带,打开盖子,细小如砂的木头碎片将里面塞得密不透风,像盒装豆腐一样。

“这是什么?”真赤凑到我肩后,窥探起箱中。她的香水味飘散过来,甜甜的,有些孩子气。

“木屑。”

“里面为什么会放木屑?”

“为了让生鲜虾蟹尽量活得久,发货的时候会大量填入。你以前没见过吗?”

真赤不安地摇了摇头。

我刨开木屑,抓起一只被皮筋困住手足的毛蟹,拿在她面前挥舞。

“我的天,待会真的要吃这个?”真赤边躲边问。

“嗯,烤着吃,很香的。”

随后,我借用她家的厨房,用刚从高岛屋买来的蟹剪把两只毛蟹肢解了。我一条一条地剪下蟹腿,剥开它们身上硕大的甲壳。

真赤躲在厨房入口的柱子后面,观察着我将活生生还在动的螃蟹切开的样子,面无血色,像是在看猎奇电影一般。每当我准备剪切挣扎中的螃蟹,真赤都会小声哀鸣,让我难以下手。于是我拜托她去把其他食材摆放上桌,打发她离开。

一切准备就绪后,盛宴开始了。

在石油气炉上架起铁网,烤上螃蟹,我们边看边享用其他美食。真赤对烤牛肉赞不绝口,但烤螃蟹却无法吸引她积极动筷。即便给她夹到碗里,她也不高兴,剥蟹壳时也一直抱怨太麻烦。

她是因为目睹了那副残酷场景而在闹别扭呢,还是原本就不喜欢吃螃蟹?唉,可惜了今天的压轴大菜,螃蟹还那么贵。我倍感失落,可尽量没有在表情上显露,而是继续喝着酒,将她的那份蟹肉一并吃掉。

“水屋口哥哥,后天宇见户叔叔的活动你去不去?”在我用筷子掏蟹身上的肉时,真赤问道。

“有这个打算。”

离宇见户策划的活动只剩两天了。活动内容是把文本网站界的相关人士召来新宿的俱乐部,举办舞会。和之前说好的一样,我享受优待,可以免费入场。

“是吗,真羡慕呀……”真赤皱起眉毛。

“真赤你不去吗?哦,对了,未成年人不能去那种地方通宵。”

“不,这不是原因。”她摇头:“我可能要回一趟老家。”

“老家?栃木?”

“嗯,家人让我必须回去。”

她说由于今年冬天的高中入学考试,不久前父母就已开始催她回去。真赤此前一直无视,然而对方的忍耐到了极限,不容分说要把她抓回去,明天就将抵达这里。

“家长做出这种决定是理所当然的。”

说到底,一个年龄还处于义务教育范围的小孩独自跑到这种地方居住,这本身就不正常。

据她所说,她学籍所属的初中并不在东京,而是位于栃木,还是所不错的私立学校。然而她却只身背井离乡来到东京,更得到了周围人的同意,这样的情况极不自然。

如果可能的话,她应该借机回归正常的人生轨道。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滞留东京、和网上的家伙们来往,在我看来对前途毫无裨益。

“才不好呢!”真赤本人却心怀不满。

“是因为和家人关系差吗?”

“回老家就上不成网了,手机估计也会被没收,不让我用,以前在家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管我干什么妈妈都要妨碍,像养宠物一样管着我。所以回去以后可能就没法再联系了——水屋口哥哥你怎么看?”

我很清楚真赤期待着怎样的回答,但并没有那样回复。

“我觉得如果有机会,你最好还是去上高中。”

“真的吗?”预期落空,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我知道你和家里人相处得不好,但在这件事上他们的意见更符合常理。当然退学也不失为一种生活方式,但社会没有这么简单。你或许没有体会,但我毕竟是落伍的人。在打工的地方,大学生也要比打工族风光得多”

“真没劲。”

“在这里天天玩当然开心啊,不过再怎么说,为了玩翘掉考试就不对了。要是不去上高中,你有什么打算?肯定不想工作吧?就算你愿意工作,现在经济这么萧条,初中文化的人放到社会上,前途也是一片黑暗。”

“可是,宇见户叔叔也是初中文凭啊。”

“他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真过分。”真赤虽然笑了,却并不赞同我的老生常谈。

“不过……我还挺想当高中生的……”她不停含糊其辞。

实际上,我也并非完全支持自己所说的意见。

最后两人都陷入沉默,光是不停将盘上的饭菜送进嘴中。

真赤仅仅礼貌性地尝了一点螃蟹,而我则嘀咕着“螃蟹明明那么好吃”,自己吃个不停。我在蟹壳上浇了两匙味增,一边放在炉上细细烧烤,一边品着酒。真赤不断向这边投来奇怪的视线,仿佛是想说:“这种不棕不黄、简直像腹泻的狗拉出来的东西,真亏你能吃得下”。于是我故意连声大呼美味,然后举杯饮干。

我不想在未成年人的房间里逗留太久,于是加快了速度,打算回去之前把这瓶酒喝完,结果阵阵刺痛袭上头来。我让真赤倒了些矿泉水,咕嘟咕嘟地灌下。

啊,明天她就要回乡下了,回到让她只喝中药的母亲身边,回到抱有出格关系的父亲身边。

尽管我方才谈到回去是对她好,但从情感上来说我是反对的。每当想象如果她所说的全都是事实,我就感到反胃。

可就算如此,我又该如何是好呢?“不想和父母住的话就和我一起逃跑吧”——要带她私奔吗?

事实上,所有情报都来自真赤的口述,别无其他证据。而对于真赤来说,我也没有要好到能倾诉这种私密话题的程度。她饿了,我请客吃饭;她征求意见,我讲大道理。这已经是极限了。

确实,我将自己受创伤的少年时代寄托在她身上,投入了深厚的感情,但我绝不能意气行事。我能做的仅限于“亲切”一词的表现范围内。跨过这道底线,我便会沦为借网络诓骗年轻女孩的混账。

当然我心里也清楚,在外人看来,现状明显是我对她图谋不轨。况且即使不行骗,我也是个十足的混蛋,但我也有自己的矜持。

总之现在问题在于真赤。该怎么办呢?束手无策啊。就算现在横下心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要是犯下大错可就彻底无法挽回了。就在我慢慢思索的过程中,桌上的饭菜不知何时已被消灭干净,只剩下空荡荡的碗碟。

身体沉重,我随意躺倒,开始观看总是开着不关的电视。电视上正在播《笑笑也无妨!》49,我这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工作日。

这个国家的人真勤劳。学生们估计还在休息,而大多数企业恐怕已经回到平时的工作当中了。另一方面,我则呆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孩的家里,吃蟹、喝酒、打带酒臭的饱嗝。

我们盯着电视开始闲聊,又和往常一样谈起网上的事情。真赤说她最近对朝鲜兴趣浓厚,做了很多调查。

“这叫‘主体思想’50!”她的眼中闪闪发光。

她好像成天都在阅览描写这种社会思想的网站,看孩子们欢声笑语跳舞的视频之类的东西。

我知道在网络上那伙爱搞怪的年轻人中,朝鲜的主张和政治宣传视频有种别具一格的幽默,很受欢迎。真赤对它们似乎也抱有异样的关注。

“你说在日本也掀起革命,所有人都来崇拜伟大的金日成主席51好不好?肯定会很幸福。这里会成为人间天堂!”

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人间天堂”,然后独自笑了起来。

像这种关于朝鲜的言论,我记得她好像在日记中写到过,虽说可能是她常挂在嘴边的幽默段子,但她的语气令我感觉她对共产主义、洗脑教育、人性缺失等类似的事物怀有一种扭曲的热爱。难不成她心中真的有几分对革命的渴望吗?

“你是在开玩笑吧?” 一开始我听着她的啰嗦还会随便附和两句,但她过度的赞扬令我渐渐感到不安,便如此问道。

“啊哈哈。”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光靠笑容敷衍。看见我脸上露出不悦,她赶忙说道:

“对了,有朋友骂我白痴,说我傻兮兮的。”

“你不傻,我还想夸你头脑机灵呢。我的表述方式特别奇怪,经常一个问题被别人问好几次,但和你说话的时候你能轻松理解。我很惊讶,头一次遇到这么聪明的人。”

即使夸她,她也像之前一样模棱两可地笑着,不过隐隐有些开心,有些羞涩。

随后,我们聊得更起兴了。





每当真赤兴致高涨,话题就会像国际象棋中的骑士一样上蹿下跳。看到割伤手足并将图片传到网上的女孩,她也跟着自残,但又觉得丢人,根本没有把自己的伤疤公之于众的念头,便和那些女孩产生了隔阂——方才还在讲述这些,话没说完又开始聊起故乡栃木,下一秒话题又转为了对少女的偏爱。

我听说这种说话方式是脑子转得快或精神不稳定的特称,在我看来,她两者兼备。

我们聊了有多久啊?温度有些高,两个人的腿伸在被炉里,不光喝了酒的我,连真赤脸上也泛起红晕。

我中断了谈话,想调低被炉的温度,然而找不见温度遥控器,我便钻到被炉底下去寻找。虽说确实发现了目标,真赤毫无防备的下体也映入了我的视线。

我慌忙夺来旋钮式遥控器:

“哎呀,热死了。温度转到二档吧?一档够吗?”

我嘟囔毫无意义的话,抬起了头。比起冷暖,真赤更急于继续话题,立刻又开始喋喋不休。

热气似乎激起了她的兴头,真赤说话时双眼炯炯有神。曾有人谈到她的眼神很奇特,说真的,我记得当时我认为这话庸俗不堪、夸大其词、将发言人的图谋暴露无遗,根本就是漫画中才会有的下流阿谀奉承,便没有吭声,如今却很想赞同这一观点。

真赤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像是出自别的生物,眼中的亮光瞬息万变,将她的心绪倾泻而出。这是青春期特有的眼神吗?还是人格异常患者所独具的呢?

真是一双有趣的眼睛啊。没了下酒菜,喝酒终于变得痛苦起来。我一边强行给自己灌酒,一边观察着她的眼睛,这时她的话又跳跃了。

“对了,水屋口哥哥。”

尽管真赤故作若无其事、想要闲聊的态度,她的声音中却有种未曾有过的语气。我完全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打算说些此前没有谈过的话题吗?

“前一阵,那把钥匙的主人来了。”真赤回避着我的目光说道,我感到一阵苦闷。

说实在的,谈什么都好,唯独他的事情我不想听。我清楚如果知道得太详细,自己肯定会心灰意冷,然而我又不能表露出来。

“钥匙的主人?”

“就是那个人,那个和我共用钥匙的大学生……”

“哦,是他啊。”

“我把那人给我的钥匙放回他公寓的邮箱里,然后打电话告诉他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结果前天他来我这里了。”

“这里?就这所公寓?”

“嗯,表情非常严峻。”

“很正常,毕竟对方也算是被甩了。”

“可能吧,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一直不愿意接受……”说着, 真赤烦恼地皱起眉。

他们两人具体是什么关系?既然这份因缘必须特意了断,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们确实是暧昧关系呢?除此之外,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究竟有什么令她如此厌恶?说到底,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本想把问题一个个问清楚,但反正会印证自己的预料,到时候我恐怕会变得极度忧郁,所以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填补这不自然的对话空白,接着问道:

“然后呢,发生什么了?”

“嗯……”从真赤的表情看来,她并没有察觉我内心的纠结。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然后啊,他从这里的厨房拿了把菜刀,说要把我杀了,自己也去死。”

“什么!”

“他提刀指着我走来,就像这样。”真赤带着肢体语言解释道。

“啊,对了,这就是所谓的‘情场战场’吧。”

“可能是吧。接下来啊,他面红耳赤,一副特别想不开的表情,我觉得滑稽极了,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这种时候居然笑场,你也太过分了。”我掩饰着心中的波动,对她挤出笑容。

“嗯,可是现实中居然真的会出现这种情景剧般的场景,谁能想到嘛!”真赤嗤嗤地笑着,和我不同,她的笑容十分自然。

“然后我就在他面前笑得停不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特别消沉,无精打采地哭着回家了。最后也没拿刀捅我,真奇怪。”真赤满不在乎地歪着小脑袋说道。

“原来是这样,你可算捡了条命,当时真危险啊。”尽管内心对她的举动无比诧异,我还是如此说道。

“对呀,不过反正他是个懦夫,不可能下手。”真赤保持着笑容:“所以现在我和他没关系了。”

说罢,她注视着我。

宴会随酒尽告终,两人开始饭后扫除。

我们把金属钵中堆积成山的蟹壳倒进装泔水的垃圾袋,将盛放烤牛肉和沙拉的塑料盒塞入高岛屋的袋子中,系上袋口,再把炉子放回箱子里。这时,真赤的手机响了。

她正在水槽边洗餐具,我呼唤道电话响了,她便脚步轻盈地跑来拿起了手机。然而看到液晶屏幕上的内容,真赤僵住了。

“怎么了?”

“……是刚刚说的那个人打来的……” 真赤为难地看着我:

“他认识我妈妈,所以应该知道我明天要回栃木了……怎么办?”

“不能接。”由于刚才的话,我对他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厌恶,几乎反射性地回答道。

真赤点了点头,手中紧握着电话,站在原地等待。我紧紧盯着她的身影。

屋里回荡着厨房中放之不管的水流声和手机来电的铃音。漫长的响铃结束后,对方又发来了信息。我叫她不要看,直接删掉,并把对方的电话号码和邮箱拉入黑名单,她乖乖听从了我的指示。

她说她从未设置过拒收信息,失败了半天后,终于完成了操作。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终于踏出踌躇已久的一步。

随后,我们一起离开了公寓,到竹下路上的麦当劳喝些饮料调整心情,然后在原宿站前道别。

“那个,水屋口哥哥……”临别之际,真赤惴惴不安地抬头望着我。

“怎么了?”四周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她扭扭捏捏,什么也说不出来,在我的催促下,好不容易才开口。

“回栃木之后,我会想办法把手机要来的,到时候能再联系你吗?”

我点头同意。似乎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她安心地笑了。


宇见户策划的活动叫做“Reefer Madness”。

我此前没有了解,但根据ICQ上他烦人的反复解释,活动名称似乎直接套用的是一部以大麻为题材的美国老电影的标题。

宇见户说那是一部宣传影片,是向世人警示大麻危害的宣传活动中的一环。可片中将大麻的害处极度夸张,导致内容脱离现实,变为了一部怪诞、恶趣味而又滑稽可笑的邪典电影。而这种与制作原委正好颠倒的影片效果,以及片中描绘的青年们吸食大麻后的疯狂与颓废,令宇见户想到了沉溺网络文化的年轻人,和本次活动——将他们汇于一堂在黑暗中跳舞——再匹配不过了。用他的话来说:“世上没有任何一个词比它更恰当!”

“水屋口先生,这次的活动呀,是我们一砖一瓦构筑的这份文化向新的舞台迈出的一步。人与人之间的邂逅催成了化学反应,孕育出情感洪流!我想继续创造这样的场所。”眨眼间,ICQ的对话框被宇见户的文字埋没,他气势磅礴地抒发满腔热情。

“说白了这就是场大规模线下会吧?无非是地方换成了俱乐部。”我当时本想揶揄,他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非也,这次活动和普通的线下会可不一样。由于处在黑暗中,哪怕只身前来,一句话不说也能参与!这可是划时代的创意!网上众多以往不敢参加线下会、不擅长交际的人也可以轻松参加这种活动。”

这便是“Reefer Madness”。

宇见户将这个活动简称为“RM”来推广,并亲自制作了消息网站,去年十二月就已经在网上公开了。

网站采用黑色背景,文字使用了带着滴血特效的红色字体,还贴有肌肉隆起的半裸壮汉面带黑色面具、手持皮鞭伫立的插图。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嘴上说着希望大家参加,私下却设计出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网页。恐怕他根本没有考虑什么目的,完全是在发挥自己的兴趣吧。宇见户就是这样的人。

这种网页真的能吸引人吗?要是没有人来,付不起会场的租借费,宇见户会蒙受相当一大笔损失吧?

尽管他说已经通过熟人的网站作了宣传,承诺绝对参加的人也不少,就算出现赤字,金额也应该不会太大,可我仍难以置信。我不看好网络和俱乐部的相性,宇见户又是个乐天派,办事太过马虎。到时候会不会没有任何普通客人到场,光是和一群免费进入的贵宾在悠哉游哉地喝酒呢?

然而从现况看来,是我错了。随着日子临近,这次的活动成为了热点话题,许多网络日记上都能见到对它的讨论。宇见户比我想象的要能干得多。

于是,就在炒得沸沸扬扬之时,“RM”开场的日子到了。

刚起床我就觉得不舒服,内脏难受得如同腐烂了一般。

大概是因为昨天在真赤那里喝多了酒吧。才那么点酒精就引发不适,是我身体虚弱的缘故吗?

唉,好烦,真不想在这种状态下出门。坐电车去新宿,到某某俱乐部,在又黑又挤的地方随音乐起舞——冷静一想,真是蠢到家了。

说到底,我这样的人,即使到了乐队演唱会现场,看着面前的观众像魔鬼附身般疯狂地摇头晃脑,我也只会冷淡地在后排喝酒,并疑惑他们真的不害臊吗?

可能就是因为这没有热情的性格,初中时补习班的老师给我取了个难听的绰号,叫“极地冻土”,令我相当不爽,索性从那里退学了。

和陌生人交谈也同样是我的弱项,况且网上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至今遇到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可以作为证明。

要不要给宇见户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去不了呢?

就在我躺在被窝里磨磨蹭蹭、犹豫不决的时候,即将以DJ身份登台的阿叠先出门了。不知为何,屋里一安静下来,我就忽然改变主意,最后还是去了。真是的,我竟然连自己的情绪都搞不明白。

在新宿站下车,穿过歌舞伎町一番街,我来到KOMA剧场52前的广场。举办活动的场馆应该就在这附近,但我没有找到,便打电话给宇见户,想问问入口处的标志,他却热情地要来接我。

我迷路之处的近旁有条狭窄的间道,进去有一间小型俱乐部,会场就在这里。架在入口处的看板上标着“Reefer Madness”,也就是活动名称。

通往地下入口的台阶上,前来参加活动的人们已经排起长队等待开场,队列甚至延伸到了街上。

“真厉害啊。”我惊叹道。

“光预售就卖了近四十张票,看这个人数当天还能再卖不少。哎呀,这家店的容量也就一百人左右,但愿到场的人能全部容下。”宇见户掩饰不住欣喜,笑容溢满了他胡子拉碴的脸庞。

经受着坐在台阶上排队等待的人的视线洗礼,我在开场前来到了店内。接着,一位女员工站在入口附近,宇见户对她说了几句话。

“水屋口先生,请伸手。”

我如他所说伸出右手,这位员工在我手背上盖了印章。一看,是用黑色墨水写的“STAFF”。我根本不打算帮忙出力,受到员工待遇真的好吗?

怀着几分歉疚,我向内部前进。DJ台周围有几位年轻人在站着忙碌,其中有阿叠的身影,所以他们应该是今天的DJ,那么其余的肯定也是日记网站的站主。想必其中也有我认识的写手,但我不认识他们的相貌,光在一旁看着也分不清谁是谁。

我本想找阿叠打声招呼,可看上去像是员工的人正在给他们讲解设备器材,我便放弃,坐到了墙边的椅子上。员工和似乎是来给宇见户帮忙的人们在忙碌地四处走动,而我既没有要做的工作,又没有需要问候的熟人,只能无所事事地坐着等待开幕。

广播出了问题,耽误了一些工夫,原定的开场时间过了五分钟,正式入场才开始。门外等待的人们蜂拥入大厅。

临近开幕之时,我以为宇见户或其他主办方会用麦克风致词,然而并没有这样的繁文缛节。等到客人基本全部入场,第一位DJ就在灯光照耀下登台,播放起音乐。

音乐一响,大厅的来客们便开始跳舞。在连眼前人的面庞都看不清的黑暗当中,红蓝灯光时亮时灭,年轻男女顺着流淌的音乐扭动身躯。

我终究做不到像他们一样,哪怕灌了酒也不可能。这帮人真的不害臊吗?简直和我不是同一个人种。

无法融入这种文化的似乎并不只我一个,放眼望去,也有情况相同的人迫于气氛,笨拙地跳起舞来,可以感受到他们在努力适应这环境。然而我却完全相反,时间过得越久我就越清醒、越冷静。

这种感觉和以前去live house时一样:出场的乐队我很喜欢,演奏的曲子也是我的最爱,然而看见四周的观众激情地甩动脑袋、挤成一锅粥、做一些在光天化日下绝不会做的动作,我感到格格不入——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啊?让我不禁觉得比起在这里摇头晃脑,还不如坐在自己房间里闭目听CD。

做爱时也一样。女方莫名情欲高涨,讲些放荡下流的言语、矫揉造作地喘息。我心中毫无起伏,反倒丧失了兴致,觉得她的行为十分傻气,甚至在想:她就不能把嘴闭上,正常一点吗?

我在这类场合提不起兴致,不能融入其中,难怪无法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啊。不过正因生性如此,我才会认真对待文本网站,坚持更新。如果我性格像他们那样,能不知羞耻地畅舞享乐,恐怕打从一开始我也不会写网络日记这种拐弯抹角的东西,更不会有沉迷网络的契机了。

尽管通称为站主,这一类人却五花八门。他们写文章的动机肯定也和我大不相同。这帮家伙,居然还真能跳有模有样。所谓网络日记,是不会跳舞的废柴在家里偷偷摸摸地写,同样不会跳舞的废柴在家里偷偷摸摸地读,才有了无与伦比的美丽。这下还有什么意思!舞跳得那么棒,干嘛不去光天化日下生活?

这股不明来由的强烈敌意从何而来?他们这种人肯定才是我的头号大敌,就该全部歼灭,一个不留。

就这样,我一边在心中不断下毒咒,一边喝着酒,忽然注意到有人和我一样留在舞场之外。他岁数和我相仿,是名青年,一头黑色短发,发梢笔直,似乎是在发廊里修剪的,身穿像是高中生套在校服外的粗呢大衣,单手端着盛了饮料的玻璃杯伫立在墙角,凝视着舞动的人群。

尽管有时候他会同从入口进来的人发生小对话——“对不起,借过一下。”“啊,抱歉。”“谢谢。”“不好意思。”——却没有人和他聊天。

他肯定和我一样,属于那种在自己家里独自写作的时候自由自在,到了这种地方心里则被困惑和厌恶占据上风的人。虽然为了寻觅同好来到这里,但碍于性格无法跳舞,又没有可聊天的熟人,只得举杯品味寂寞。即使偶尔配合音乐摇摆一下,也很快消沉、放弃。

我对这样的人抱有好感:沉稳、诚实,似乎能同我成为好友。我向他那边一次次瞟去,对方也时而回看过来,彼此之间已经意识到了,但还不至于相互搭话。要问为什么?是因为这种交友方式太过可悲,就像同受班级排挤的人不经意间成为朋友一样,仿佛两条败犬互相舔舐伤口,丢人至极。

有没有不伤害双方尊严的接触方法呢?就在我左思右想时,方才似乎一直在忙的宇见户跑来找我了:

“水屋口先生!哎呀,历经重重困难,这次活动总算办的还不错。”宇见户满面带笑,笑容灿烂得令人恼火。

“是吗?”

“是呀,你也相当乐在其中吧!”

他带着一名年轻女子,女方向我打招呼,我们互道了网站名和网络昵称。我听说过她的网站,不过内容已记不清了。

“‘电气马戏团’?我听说过!啊,对了,我今天做了这个。”说着,她打开了手头的纸包给我们看。

由于灯光昏暗,且是斜射,我不太确定。纸包中似乎堆着白色的碎片,散发着黄油的甜香。

“曲奇?”

“答对了。不过可不是一般的曲奇,而是乙替唑仑53曲奇!我把乙替唑仑药片捣碎,混进面团里烤出来的。”

“我傻乎乎地放了一大堆,用了几板药来着?”她向斜后方似乎是朋友的女子问道。

“我也不清楚。家里的全用光了,分量大概有小麦粉的一半吧?用臼子捣了一整天呢!”她歪着脑袋说道。

乙替唑仑估计是精神药物的名字。尽管我没有亲自尝过,对它的大名却常有耳闻,大概是比较出名的一种吧。这药好像有消除不安、平复心情的作用,但没想到竟然还可以用来制作曲奇。在我沉浸在钦佩中时,她给我也递了一块:

“来一块吗?这是我第一次做曲奇,烤得有点硬,药片也没有完全碾碎,有些还是碎块。不介意的话请务必尝尝。”

“想不到这么好吃,甜甜的。”宇见户从旁插嘴。曲奇肯定大多是甜的,还用说?但话已至此,我也无法临阵退缩。

“一次最好只吃半块,天知道一块里含了多少药。”尽管她的女性朋友给了忠告,我仍拿了一整块放入口中。

确实有点硬,但要不是事先得知,我都注意不到里面有药,味道和一般的自制曲奇差不多。因为是刚烤出来的,还有些许余温残留,美味更上一层楼。

我道出自己的感受,她非常高兴,和朋友一起离开,跑到对面去给别的站主发曲奇。她似乎解释烦了,没有详细说明就给了别人。收下的人知道这里面放了药吗?感觉他们好像还蒙在鼓里。

一边用啤酒冲下嘴里的残渣,我一边寻找刚刚含蓄地互通心意的粗呢大衣男子,然而他已不在之前的地方,失去了踪影。或许是见到我和其他人说话,他便对我失望,混入人群中了吧。是我的错,背叛了他。

“水屋口先生,快看,好多人都来了!”宇见户毫不在乎我的罪恶感,指着他的熟人给我介绍姓名和网站。

“那边的性感女郎是‘Paraiso’的站主彩子小姐,她对面的大块头是‘百日’的站主吉田。还有,那边聊天圈子的中心是‘伦敦’的作者杰克先生。”

这些名字我有所耳闻,每个人的网站都规模不小。

“要给你介绍吗?”宇见户似乎和他们有交情,向我问道。

“不了,不用。人家聚在一起聊得正开心呢,我不想打扰。”我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社交应该更积极一些……啊,那边好像在叫我,我先过去了。务必开心地玩到最后呀!”

说完,宇见户在人群中挤开一条路,向对他招手的两个女人那边走去。

不经意间,大厅里奏起了Arabesque54的《Hello Mr. Monkey》,气氛仿佛回溯到了70年代。

是轮到阿叠了吗?在他准备歌单的期间,这首曲子我在屋里听到过许多次,是我很耳熟的老式迪斯科。

我踮起脚尖向DJ台望去,不出所料,阿叠在灯光下兴致高涨地摇摆着身体。从他的微笑看来,今天也喝了不少药吧。我本想找他聊天,可见到他被年轻女孩团团包围的开心样子,心情也没了。

说到底,朋友终究是外人。我还是更适合在黑暗的屋里与世隔绝地撰写文章,只有这样才能挽留尊严。怎么会来这种无聊的地方?我郁闷无比。

正当我前往出口打算呼吸新鲜空气、换换心情时,在墙边的沙发上发现了熟悉的面孔:

“啊,草野。”

我不小心对他打起招呼,说完立马后悔了。同其他人一样,他也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正热火朝天地聊着自己的话题。而我一开始不清楚状况,扫了他们的兴致,所有人一齐转头看了过来。

“水屋口先生也来了啊,好久不见。上次见面是宇见户组织的那次线下会吧。”

他客气地赔笑以救场。他和我并不怎么熟络,被我突然搭话,他隐隐有些为难。要在平时我也不会这样做,但我清楚是过度的寂寞促使我忍不住开口,真可悲。

“这位是‘电气马戏团’的水屋口先生。”

草野态度僵硬地向同伴介绍道,他们一言不发,轻轻地点头。估计说完他们就会把我的网站名和昵称忘掉吧。

他们尴尬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草野看上去并没有替我解围的打算,事不关己地赔笑着静观后续。他的态度好像是觉得情况正变得越发滑稽可笑。莫非他的性格其实相当糟糕?

“回见。”我逃也似地离开了。

除我之外,不时也能见到其他年轻人爬上楼梯离开会场的身影。活动是通宵的,但有人因为交通问题或第二天的安排无法奉陪到最后,估计也有人本身就不适合这种活动。

看着走向车站的人们,我也动了干脆直接回家的念头,却没有落实到行动上。一方面是碍于别人特殊招待的情面,另一方面我的小家子气也在作祟——指不定之后还能找到乐子。

有一间7-11便利店55近在门前。我到店门口的烟灰缸处,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抽了根烟。凉意渗入被酒精和人群的蒸汽烘得火热的身体,抽完一根Peace长烟56,我的手指已冻得发僵。心情调整完毕,我回到了会场。

舞台上依然有人在左摇右摆地舞动,外围的人端着酒水谈笑风生,同时也有人两边都无法融入。

音乐风格和方才不同。阿叠的轮次结束后,下一位DJ站到了台上。那是谁啊?要问网站名我肯定知道,但光看长相我却完全不清楚。

所选的曲子是吸引力很强的浩室音乐57。我没听说过曲名,但总觉得这音乐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应该是首名曲。这位肌肉发达的DJ端着鸡尾酒杯,笑容满面地操作着器材。

我坐到了墙边的凳子上,终究还是开始头晕目眩。现在不仅酒精和尼古丁,连乙替唑仑也渗入我的脑中了。最近我发现自己的精神对于药剂的反应比常人要迟钝,但杂七杂八地摄入了这么多,实在不可能毫无影响。

外界和内在仿佛张起了一层膜。尽管灯光炫目,音乐嘈杂,我的内心却无比宁静、安稳,和刚才刺头刺尾的冷淡截然不同。该举怎样的例子才能形象地用文字描写出来呢?嗯……对了,就像“寿甘”一样。寿甘是日式甜品店里卖的点心,粉红色,几乎没有任何口感和味道。这黏乎乎的糕点就是我现在的精神状态——这个比喻能让多少人能产生相同的感受呢?长大后和别人谈起这种点心时,有的人根本不知道,知道的也觉得不好吃。想到这里,我意识到这种表述或许很难传达自己的体会。唉,我还蛮喜欢这平平淡淡的味道的。

语言真难。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共通之处,真正的想法恐怕终究无法传达。悲哀的是,即便再简单的事情,用再简单的语言来表达,也会有人无法理解。令人感觉近在眼前的两个人,交流起来却远在天边。

总而言之,现在眼前的整个世界都与我脱离了联系,对我的心灵没有任何干扰。我原本就喜欢人群之中的孤处感,而目前的感受又和平时不同。啊,好舒服,然而这种感觉是人工制造的。阿叠常说:“精神药是让人变傻的药。” 这就是他所说的感觉吗?不对吧?思考的同时,我啜着杯里的琴汤尼,保持自己心神飘荡的高度。

大厅另一头的沙发上,两个年轻人躺着摞在一起,好像是刚才收下乙替唑仑饼干的人?如果仅仅是醉鬼,睡相未免太奇怪了,恐怕是药效让他们陷入昏睡的吧。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时服用酒精和精神药品,当场便显出了效果。

身为调剂猛毒的犯人,那个女大学生正在酒桌柜台上和朋友愉快地谈笑,毫不畏罪,真是有趣。

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停运,用老话来说现在是“丑时三刻”,大厅之中混沌不堪。《恶魔人》58的开头是不是有这副场景?我感到很滑稽,独自嗤笑起来,时间在恍惚之中流逝。

就这样,“RM”风平浪静地结束了。音乐停止,步出会场的客人们既有面色火红、兴奋地和异性聊着天的,又有低垂着头、似乎备感无趣的。总之千姿百态。

昏睡在沙发上的两个年轻人也被宇见户叫了起来。他们步履飘忽,东倒西歪,难为情地笑着。看上去他们仍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喂了什么,八成误以为是喝醉了。

参与活动的人们肯定都准备回家打开电脑,更新自己的网站,书写今天的感想吧。或许有人会讲述自己遇见并混熟了某个大名鼎鼎的网站作者,夸耀自身的社交能力;有些见面时和蔼可亲的人态度发生天翻地覆,冰冷地说着毒辣的坏话;还有人摆出一副评论家的架子,在社群高谈阔论;更有人对活动只字不提,仿佛根本就没有参加,一如既往地记述日常生活。

大部分人离开后,我前去问候宇见户和阿叠。他们员工和DJ准备去聚餐吃拉面,邀我一起,但我拒绝了。

来到路上,一阵臭水沟味的风吹来。啊,新宿确实是个恶臭的地方。天亮之前,行人寥寥无几,拉客的黑衣人敷衍了事地招呼着快步走着的路人。

瞥见这副景象,我想起了方才宇见户沉浸在活动大获全胜中的开心神情。

他兴奋地告诉我,有人为了今天的活动,专程从关西赶来。他似乎还说想在更大的会场中再次举办类似的活动。这次分明还没结束多久,真是个急性子。吃什么才能像他一样精力旺盛啊?后半场我一言不发地闷在角落发呆,已经筋疲力尽了 。

不过,今后文本网站世界的居民们不光在网上聊天,在现实世界中也将面会、深化彼此的交流吗?不,事到如今已不必再提。早在网络还被称为电脑通信的黎明时代,情况就已和现在相差无几。更何况,连我自己在网络和现实中的人际关系差距也在逐步缩小。

说起来,今天在大厅中谈笑风生的来客当中,究竟有多少人互道了自己的姓名与身份呢?想必那些在网站上写下流东西的家伙们不想让别人摸到自己的底细吧。我也一样,在日记里尽可能不透露专有名词,不然会很难下笔。

有些站主来到这种场合会隐藏自己的真名和身份,以昵称或网站名作为名片,进行社交活动,也算一种假面舞会。方才我批判了那些跳舞的人,但或许他们也是因为带着面具才能跳得起来。

在外人看来,这样的社群无疑十分恶心,置身其中的我也觉得很可笑。然而对于部分人来说,这里是唯一的归所,我也不外乎是其中一员。

尽管摄入了那么多药物,我的脚步依然稳健,或许是在大厅角落坐着的期间药效消退了吧。嘁,大名鼎鼎的乙替唑仑也不过如此。

我换乘了几班电车,回到自己的街区。踏出车站时,天空已然泛白。脑中一片混沌,走在上下坡不断的漫长道路上,我看了一眼手机,真赤的信息仍没有发来。她的手机被没收了。这个时间她应该在栃木的家中睡觉吧。

我喘着白气,爬上最后的长坡,到达了花园公馆。正当我在翻口袋找钥匙时,隔壁房间传出一阵骚动。

对了,逆野好像说过,昨晚要把社团里的朋友叫来办新年派对。

听着他们快活的声音,我打开房门,步入空无一人的房间。


服用着阿叠分给我的精神药,我渐渐上瘾了。这恐怕意味着我也到了该自己去医院筹备药物的阶段。

到医院胡编乱造些症状,搞来大批的药,就能随时随地尽情地享用啦!我将汇入这股席卷网络的药物滥用狂潮,书写最前卫的网络日记!

于是乎,事不宜迟,我在休息日跑去见阿叠推荐的心理医生。

爬到大楼三层,推开大门,屋内贴着柔和的象牙色壁纸。柜台由色调素雅的木材制成,氛围令人心定神宁。步入其中,舒缓的器乐曲正在流淌。哦,这确实是接收精神病人的诊所应有的氛围。

我平时很少去医院,除了小时候有几次得感冒被带到儿科以外,我只有探病时才会来,精神病院更是头次造访。何况今天我不是为了治疗,是带着可鄙的目的——弄到激发快感的药物——而来的。就连我这个常常被人痛斥玩世不恭的家伙也略有些紧张。

说实在的,尽管我教养绝非良好,道德意识也不是很强,但并没有犯下过重大的反社会行为。诚然,小时候我不是没做过恶作剧,可商店扒窃、偷自行车、吸食信那水59或打火机油等问题儿童的行径我却从未干过。总觉得那些无非是对亲人和老师的反抗,丢人现眼。

对我而言,诈称生病、欺骗医生来获取药物,已经是人生中数一数二的恶毒行为了。

要是在过去,我或许会对这样的做法抱有抵触。但如今我是个家庭破碎、中途辍学、未来没有着落、活一天是一天的失败者。今后的人生肯定也无比残酷,适应这种违法乱纪的行为难道不是必要的吗?难道不需要做一个更有魄力的人吗?此外我也很好奇,自己究竟有没有干出这种事的能耐。

“您好……我想看病。”面对坐在前台中年女性,我声音僵硬地说道。

“第一次来?”她态度冷漠,头也不抬,镜片下的眼珠翻瞪着我。

“是的,第一次。”刚从寒冷的外面来到暖处,我抽着鼻子。

“保险单带了吗?”

由于在钱包里没叠好,保单上留下了折痕,我取出来递上柜台。

她伸出消瘦的手收走,并将夹着问诊单的夹板和圆珠笔放在柜台上,让我填写。

“坐到那边长椅上。”我在原地正要动笔,她毫不客气地说道。

她的冷淡令我恼火不已。在精神病院这种地方,态度怎么能如此差劲?雇了这种女人,装潢上花的心血全都白费了。但是,敷衍了事的作风对我们药物滥用者而言再好不过,或许这正是阿叠推荐的理由。

脑袋里想着这些,我坐在橙色的长椅上,开始填写问诊单。指名医生、住址、联系方式、以及重病经历和过敏反应等等,都是千遍一律的问题,我潦草的字迹自己看了都反感。而至于最下方的项目“请说明看病的原因”,我填的是“情绪非常低落”、“发无名火”、“失眠”。

早在我来之前,这个问题的回答就已经确定了。

今天我的目标是苯二氮䓬类药物60。据说要是能诱导出抑郁、失眠之类的诊断,可以省去许多麻烦。我原本就有些失眠,撒起谎来也轻松一些。

随后,我将填写完的表格递给那个女人,她让我坐到沙发上等待叫号。下一步轮到门诊了吗?听说如果写了疑似抑郁的症状,还要接受更详细的诊断测试。为了能答得有模有样,我还简单预习了DSM-IV61和ICD-1062,但看来没这个必要。

等待的期间我读着随身携带的文库本。不久,走廊另一端的大门打开,一个女人出来了。

她烫过的头发宛若又黑又长的海草,遮住了脸庞两侧,分辨不出她的年龄,但看样子已过了与身上可爱的粉色毛衣相称的岁数。她坐在了我所坐的长椅的另一头,等待下达处方,低着头纹丝不动。这个人得了什么病呢?我粗鲁地打量着她。这时,诊室那边传来了呼喊我姓名的男声。

一位短须、体型微胖的男子坐在诊室中,白色大褂下套着黄色衬衫,脖子上系着花纹领带。与其说是医生,他更像补习班的英语老师,给人以轻浮的感觉。他单肘架在桌上,浏览着我刚刚填的虚假问诊单。

“您以前没在别的医院看过病吗?”

“没有,今天是第一次。”

“您写的失眠,是指有时彻夜失眠吗?”

“偶尔会。平时睡眠也不好,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快天亮了才能睡着。”

这话依然是谎言。我只有在少年时期和最近早晚班混杂、被迫昼夜颠倒的日子会失眠,其余时候都酣睡如泥。

“哦。”

我不知自己的算盘有没有被看穿,内心紧张不已。眼前的医生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小册子,一边翻阅,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情绪低落是指?”

“感觉身体沉重,做什么都没有干劲,提不起兴致。”

“哦。”

之后医生几乎一眼都不瞧我,提完问题就专注于翻看手边的册子,并补充笔记。他究竟在忙什么?他翻页的瞬间,我定睛一看,发现书页上印着药品的照片。

啊,莫非这个医生是现场查书下诊断的吗?看来他是根据我回答的症状,搜索对应的药,简直和查字典一样!他的诊断太形式化,态度也十分僵硬,至少可以确定他没什么经验。

这种水平的家伙居然敢挂牌行医、给世上无数苦于病痛的患者看病。虽然他的行为很可恶,但对我而言,今天则是撞了大运。一个连患者的脸色都不观察的医生,给他瞎说什么都不可能露馅。原来如此,怪不得阿叠说这里可以轻松弄到药。

随后,我打消了一切顾虑,编造起比事先准备的还要夸张的病情,五分钟左右门诊就结束了。

“我会给您开帮助入睡、加深睡眠以及增进积极情绪的三种药,在前台领完处方单就可以离开。有劳您了,请多保重身体。”

就这样,我再次回到前台等待。和门诊前不同,此时我心中是另一种紧张,坐立不安。

对精神药滥用者来说,处方单等同于成绩单。为了得到自己期待的药和期待的分量,对医生施加的诱导有多么恰当,处方单公布的便是其结果。

如果单子上列的全是效果微弱、不适合用于享乐的药,花的工夫和门诊费就都打了水漂。我等企求的永远是服下就能飘飘欲仙的抗焦虑药,非此不可,即使三环类抗抑郁药63也弃之敝屣。

这次会给我开什么呢?我是第一次拿到药方,不指望全中,但希望起码能有一两个管用的药。

“水屋口先生。”

就在我坐如针毡地等待时,柜台的女人呼叫了我的名字。

她絮絮叨叨地说明附近药店位置之类的事项,我充耳不闻,一把抓来处方药单,逐条确认宋体印刷的药品名。喜出望外的是,竟然开了两种我想要的药。

第一种,海乐神640.125毫克。

由于用的是金色的铝包装,这种药品普遍称为“金海”。英国发生过患者服用该药后杀人的事件,所以它格外臭名昭著。广为所知的是分量翻倍的0.25毫克版,银色的包装与亮蓝的药片很出名,通称“银海”,成分和“金海”一样。

另一种,单子上列的名称叫美得眠,好像是氟硝西泮65的仿制药66吧?严格来说似乎有区别,不过成分应该一样,无所谓,都差不多。总之它虽然不像海乐神一样声名远扬,效果却同样强力,持续时间还更久,是阿叠极力推荐的药物。

此外还开了别的两种药,但名称我都没听说过,回家后有必要调查一番。不管怎样,四中二,还算合格。

我赶忙离开诊所,前往附近的药店取药。适逢感冒流行的时节,一进门,入口附近的长椅上坐满了带着口罩的病人。

他们身体羸弱,排队等待领取抗生素和退烧药,情况严峻。而我则活蹦乱跳,来到这里只为搞到用来消遣的精神药,不务正业。然而我厚颜无耻地将处方单交给了前台,混在他们之中等待自己的药。

这里的人真多,我等了好久,带来的短篇小说从头到尾读完之后,才终于叫到我的名字。

“是水屋口悟先生没错吧?”

我点头,年轻的女药剂师一面拿出板装药片,一面给我说明服用方法。

毕竟是职业人士,虽然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但她对我的态度和对感冒患者一样——“这个在难受的时候整包服用”,“那个在睡前服用”,“请勿饮用西柚果汁”。

这些话我全都左耳进右耳出。随后,我拿到了生平第一次以我本人名义开的精神药物。递给我的白色塑料袋中装有两周剂量的药片,以及两页印着药效与使用方法、且附有图示的单子。我心满意足地将它收进包里。

好了,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赶快回屋里喝着小酒,尝试这些药吧。啊,是不是最好先吃顿饭?反正到车站了,饭店随处都有。

吃什么呢?肯德基或者美仕唐纳滋67,总之要在快餐店解决。今天腰包比较紧,门诊费和药费已经让我的钱包轻了不少。虽说在医疗保险报销范围内,数额并不大,但我毕竟是个打工族,时薪连一千日元都没有。不过,一想到俱乐部或网上的药贩在甩卖金海、美得眠时开的敲竹杠般的天价,这点费用也显得不足挂齿了。

银海好像是一片500元左右吧?金海按半价250元算,两周的分量是14片,市场价高达3500元。光是金海的钱就已足以付清今天的开销了,更何况还开了美得眠。

虽说花了点工夫,但这笔买卖确实划算。弄来的药价廉、量大,最重要的是过程正规合法。有些家伙在热闹场所被气氛冲昏了头,花大价钱买这些药,真是太蠢了。连我这个初犯都能巧妙地把药弄到手。

随着以后去医院的经验变多,处方单里的废药肯定也会越来越少,收获会更丰富。而且似乎根据某个制度,公费承担的部分也将增加,药价可以进一步降低。总有一天,利用这个制度,我将以近乎免费的价格买到药品!这是我的终极目标。这个制度好像有什么限制来着?不清楚,无所谓,反正我已经偏离正轨了。

嘿,我真是聪明过人,做事滴水不漏。哎呀,我也清楚,这是人渣才干的勾当。可人渣的世界里也分赢家输家,在这方面我无疑属于胜利的一方。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反复回味。打从少年开始,我就不再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正经的人,可以说现在的人生也在预料之中。唉,想想还真是,我从未试图抱有希望,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才怪了。

人啊,最终都会安定在自己相应的地方。

乌云蔽日,绒毛般的白雪从天空霏霏飘落。这样下去我会在街上冻僵。

食欲已然消退。快让我尽早回家,用酒精、用精神药,蒙混脑袋里的一切吧,就这么办。


我七扭八歪地仰面躺在潮湿的地铺上,身上还套着昨天回家时穿的长款风衣。天花板如此渺小,我再次认识到自己住的房间有多狭窄。

啊,白色的墙壁将我围得喘不过气,窗户的磨砂玻璃上时时刻刻都映着一成不变、冷若冰霜的灰色灯光。真是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从来不叠的被褥一旁是从来不关的壁橱。壁橱上层凌乱地堆满衣服,下层是我自己组装的台式电脑。餐厅书柜中放不下的书堆在枕边,枕头右侧的房间角落摆着一面试衣镜,除了照脸的部分,其余都蒙上了灰尘。一台磁带收录机丢在对头的角落,里面常年插着THE HIGH LOWS68的专辑。墙边摆着上学时买的茶几,当时用的空调放在上面。因为嫌施工麻烦,我没有安装,而是用固定软管的白色胶带把空调缠了一圈又一圈,搁置不理。

此外,地上铺满了杂志和提包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已经好一阵没见到地板了。尽管这里狭小又密封得严严实实,室温却寒冷无比,在屋里都能呼出白气。这个房间和我本人相似到了可恶的地步。

心情低沉,我决定抹去自己的意识,便取出美得眠和海乐神各两片,就着附近超市买来的祖布卡伏特加69灌下。按理说应该会开始犯困,但世界却始终不愿拉上帷幕,我只好空虚地呆望着天花板。

这时,我听见阿叠在走廊走动的声音,响声粗暴,像是在踩跺地板。这是他被药劲冲昏头时的脚步声,我很熟悉。

他全天都要嗑各种各样的药,当药力特别强劲时,他走路就会变成这样。他今天出门了吗?也可能一直在屋里睡大觉,阿叠有时候一觉能睡一整天,真羡慕他。

接着他去了厕所,尿完回到自己房间。屋里极度安静,我的房间又在厕所前,因而每一丝动静都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想来这里虽然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我们倒也都不在意,搬来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对私人空间有些神经质呢。

话说回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连指头都懒得动,差不多是时候辞掉这份兼职了。虽说工作我已习惯,也没有难受之处,但日复一日地重复一成不变的流程,我最近已开始厌倦。加之我不怎么花钱,攒下了一笔存款,更消磨了我的劳动意愿。

这所公寓真害人啊,由于煤电费和房租两人分摊,生活成本极为低廉。何况,搜寻房源时出过力、合租生活开始之初就说好要入住的T川也快要搬进来了,费用还能进一步降低。不需要替别人操心,彼此之间也没有顾虑,闲的时候还能一起聊天、玩游戏来打发时间,没有任何劳神费心的事,所以我更加懒惰了。

啊,不想了,不想了,我连动脑子都觉得麻烦。什么都提不起我的干劲,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真的患上抑郁症了?应该没这个可能,可无论如何寻找,我的内心也找不到丝毫激情,只有无尽的空虚。

说起来,最近网站方面也陷入了停滞。我并没有刻意中止更新,也绝非停止了思考,只是把写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一阵子,我的精神似乎穿越到了过去,无论是睡是醒,都会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我虽然有不少心理创伤,可自从离家出走后,这些回忆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今却又重新浮现,是因为对真赤的挂念吗?

然而,即使没有真赤作为契机,我大概也无法逃脱吧。尽管我曾想要解决少年时代的种种问题,最终却是徒劳,光是将一切都丢给忘性,自己试图远走高飞。但无论逃得再远,生活同过去差别再大,积压在脑海中的东西也不可能甩掉,所以这些回忆才会滔滔涌现。

天在下雨。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屋子里,外界的情况几乎完全无法查知,可雨声却隐隐约约能传来。而在我最为久远的记忆中,同样打着冰冷的雨点——

当时的我多大呢?三岁左右吧,或许更小。总之,根据脑海中的景象,地面距我格外相近,说明我当时身高只有很低的一点。在沿公路的人行道上,我踏着小碎步奔跑,父亲在我眼前走着。

我向他的背影呼喊,父亲却没有注意到,离我越发遥远。

我想让父亲知道,雨下得有多么大,我身上有多么寒冷,他却头也不回,打开家门,径直走入。当时我们一家住在祖父家隔壁的仓库二楼,进门就是楼梯,父亲登了上去。

对于幼小的我来说,楼梯的每一层都必须靠双手攀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慌忙开始飞奔,不想让他抛下我离开。结果,门口的台阶上铺了报纸当作门垫,我踩到报纸,脚下一滑,发觉不妙的瞬间,台阶的尖角迎面而来。

接着我一头撞在了台阶角上,失去了意识,在大雨之中陷入昏迷,头上鲜血直流。叔父路过发现时以为我已经死了。事实上,如果他来得再晚一点,我肯定就没命了。

母亲虽然也记得这件事,可当我提到自己一直在追赶父亲,但他没有回头时,她却认为不可能,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确实,那时我还太小,自己对父亲的印象也一向有失公平。而且仔细想来,幼小的孩子在身后咫尺再三呼唤、又在地上摔得头破血流,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不会浑然不觉,更不可能视而不见。所以,或许母亲说的没错,这并非事实。然而我的记忆确实如此,就连被雨滴击打的感觉,至今都能鲜明地在我皮肤上唤醒。

我并不讨厌这一段回忆,也没有为此痛苦。和庙会夜晚时欣赏的绚烂灯火一样,它也是我精神的一部分。听着这沥沥雨声,当时的情景浮现在脑海,我不禁有些怀念,内心十分安宁。诚然,如今想来,父亲的疏忽大意依然令我恼火,但回首往事时总会有一股眷恋。

我的这种精神机制,或许并不独特。

无论什么事物,只要在人生初期接触,就会被人无条件地抱有近似爱情的执着,成为此人的一部分,不管将来他多么憎恨也无法割舍。父亲似乎说过,他是从小被揍到大的,所以不想长大之后对自己的孩子施加暴力。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能如愿,我总是被打得很惨。因此,同样的事迟早会发生在我身上。

在我看来,父母虐待孩子时最恶劣、也是最悲哀的一点,便是抱着恨意的同时,又怀有对子女的爱,在孩子稚嫩的心中根植了一种扭曲的感情。孩子无法分辨什么是喜欢、什么是讨厌,连自我厌恶和自重自爱都难以区分。

当然,我也希望能有一刹那的放纵,像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一样,对讨厌的东西彻头彻尾地憎恶,对喜欢的事物全方面地赞同。对我而言,这两者时刻处于混乱之中,不论见到什么,我都说不清到底是爱还是恨。我无法定义自己的感情,只知道内心深处激荡着一团漆黑的东西。

每当我想到真赤,或是和她见面、听她说话时,这团漆黑的东西总会浮现,接着我便回想起过去的事。可我真的不愿回忆这些。如果把青春期前的一切记忆消除,我能够改邪归正、重新来过吗?

没有什么比白日做梦更愚蠢而徒劳的了。我终究只能像推土机一样活下去:手持车前的金刚巨爪,脚踩能踏平龙潭虎穴的坚实履带,以排山倒海之势滚滚向前。纵使那些废物破烂堆得再高、再过复杂,胆敢拦路一律碾碎。全速冲锋,所到之处皆夷为平地——这是我唯一的活法。

在我满脑子想着这些时,手机忽然亮了起来,通知我有来电。我拿起它,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不由得叫出声来。

“喂……”

话筒中响起了真赤久违的声音。





阿叠嘴角上扬,盯着膝上的笔记本电脑,一声不吭地坏笑着,表情很邪恶,明显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过,想到我现在恐怕也露着同样的阴笑,也没资格说别人。

花园公馆107室今天依旧严寒刺骨。我与阿叠和平时一样,在石油暖风机前紧并双腿,裹着毛毯。夜色已深,屋里的边边角角都萦绕着黑暗。

刚才我们一直在戏弄宇见户。他和我们无冤无仇,只怪运气不好,偏偏在我们闲得发慌的时候登陆上了ICQ。

宇见户发给阿叠的信息由我回复。反之,给我的消息则让阿叠应答。

要说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比如宇见户为之前“RM”的事向阿叠致谢,阿叠先把内容告诉身边的我:

“喂,宇见户跟我说谢谢。”

我听到后,用自己的ICQ给宇见户发道:

“咦?我没有当DJ啊?”

于是,由于不知道我和阿叠住在一起,宇见户以为自己发错了人,连忙慌张地道歉:

“实在对不起!我是想发给叠泽先生的,不知怎么发错了……聊天记录明明对着呀,真奇怪……”

重复数次之后,宇见户彻底懵了,最后甚至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逗得我们开怀大笑。

就这样,我们拿比自己年长的宇见户开涮,玩得乐不可支。最终他被耍得精疲力尽,不再回复,我们也腻了,便道出了真相。宇见户留下一句“再也无法相信人类了”,退出了ICQ。

宇见户下线,这下阿叠与我真的无事可做了。然而夜还很长,阿叠说他还要嗑精神药,我便回房间里取来了四枚瑰70的酒瓶。

暖风机不时会吹出带有油味的风,然后停止工作,每当这时我们就得重新按下电源。反反复复开机的期间,我们聊起了来到花园公馆后身边的种种变化。

“刚搬来的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颓废,整天游手好闲。那时还抱着做一番事业、闯一片天地的想法,不是吗?”阿叠说道。

“我记得以前提到过,咱们有人懂音乐,有人会文章,还有人能写程序。应该也有人期待着,大家聚在一起,说不定能创造出什么来。”

确实如他所说,尽管我们从未商量过要做什么,也没有制订过计划,但气氛中的确洋溢着某种期盼。然而一切仅停留在期盼上,到头来我们还是碌碌无为地陷入了沉沦。

“不过堕落的也只有我们,U君他们还在努力呢!”我说道。

隔壁的U君和逆野把社团自制的音乐做成了CD贩卖,还经常招待相关的朋友来家中,这样的生活至今保持不变。

“说得对,丧失斗志的只有107啊。”阿叠苦笑道。

唉,我们真的是一点热情也不剩了。每天在酒精、药物与尼古丁中醉生梦死,和网上的怪人频繁往来,对世间一切都嗤之以鼻,终日傻兮兮地吃喝玩乐。

大家起点明明相同,为什么现在会有如此之大的差距呢?是因为成长经历有别,还是血型带来的影响?难道是饮食习惯不同吗?毕竟我吃得很少,对活力没有自信。

哎,如果只是懒惰倒还好,可说实话,最近我越发鄙夷业余创作这种劳神费时、更没有成果可言的卑微活动。尽管我十分佩服逆野和U君旺盛的精力,但另一方面,也并非完全没有对他们认真态度的酸意——区区外行人的儿戏,亏他们能投入那么大干劲,真拼命。

“完蛋了,这下彻底变成人渣喽。”我笑道:“见到什么都觉得愚蠢至极,看什么都不入法眼,我们已经无药可救啦。不过我最近渐渐意识到,咱们这种人,一辈子肯定是日复一日过着这样的生活,毫无作为,虚度光阴。对自己、他人、世间万物都不屑一顾,冷嘲热讽。”

“可能吧,我也感到自己在慢慢堕落。”阿叠认真地说道:“小时候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而差不多到高中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才艺,平凡无奇。现在,我甚至开始觉得当普通人都难了。”

“说的可真惨。”我笑道:“不过我也一样,最近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干劲。不光工作,连玩的心情也没了,找不到任何乐趣,只有沉浸在酒精之类的麻痹物里,我才能像人一样呼吸,和‘普通人’早已差之千里。究竟怎么才能对世界抱着热爱活下去啊?”

“啊,这是抑郁症,你也得病啦,去医院好好看看吧。”

“我怎么没去。”

“去是去了,你最好还是认真接受治疗,健康的精神状态可是很重要的!”阿叠插科打诨。

“就凭那个连门诊都要查书的医生?你是叫我治病还是治命啊!”

我的话戳中了阿叠的笑点,他大笑不止。

打开电视,深夜新闻正在播放:股市大跌、老布什的儿子当上了美国总统等等。对生活在底层的我来说,这些社会上的重大要闻十分遥远。

之后,电视中又报导大阪的一位年轻母亲将自己的亲生孩子虐待致死。孩子遭到监禁,并被生母施以踢打之类暴行,最终不幸死亡。没想到的是,这则新闻使我格外失落。

我沉默不语,阿叠注视着电视,面色沉静得可怕。

“这种新闻真叫人难受。”我说道,阿叠点头同意。我们都想到了真赤。

据她在和我打电话时所说,她现在被软禁在栃木的家中,家长逼着她进行考前复习,好像还雇了一位家教来辅导。

尽管她非常讨厌陌生男人进入自己的房间,刚开始抵抗相当激烈,但为了要回被没收的手机,只好以乖乖听话为条件。就这样,她取回了手机,头一通电话便打给了我。

那时她为了不让家人听见,声音压得很低,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可掩盖不住她的兴奋之情。一想到和我聊天是她的快乐之源,她在我眼中便可爱得无与伦比。



电视节目全部播放完毕,我和阿叠回到了各自的房间。不久,我的手机就收到了真赤的来电。

自那天时隔良久再次取得联系后,她几乎每天都会打来电话。夜深人静的时候,铃声像是掐准了我打工归来的时机一般响起,如今已成为我每晚的一项期待。

房间里信号不好,我便去了有窗户的空房。这间9.6平米的日式房间已被名落孙山的T川预定,里面还没有安装照明设备。合上推拉门,眼前霎时陷入一片漆黑。我站在原地,一边和真赤聊天,一边等待眼睛适应。渐渐地,室内的景象从黑暗中浮现,月光在草席上映着纱窗的影子。

真赤似乎和平时一样,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躲在毛被里和我通话。

“你猜到了?”

“嗯,时不时能听见被子和手机摩擦的声音。”

“对,我现在穿着睡衣躺在床上。”

虽然我们夜夜都煲电话粥,无话可说的情况却一次都没有出现。从平淡无奇的日常闲谈,到很少对外人提及的、触及彼此性格深处的话题,聊天内容形形色色,无所不及,比如各自对食物、音乐的好恶,我以往谈过的对象与她的初恋,以及彼此的父亲、母亲。

只要对话不中断,说什么都无所谓。再严肃的话题我们也能当成玩笑讲。无论说了多么恶劣下流的话,对方也能报以一笑。中途若有谁的手机即将没电,便接上充电器,躺在插座旁继续聊天。

不只今晚,天天都是如此,长的时候甚至能聊一到两个小时。每次都是她打给我,为此我也担心过话费问题,可她表示我无需在意。父母虽然方方面面都很严厉,唯独对金钱管得很松,花得再多他们也不会提意见,她说道。

总之,她在栃木的生活就是没有自由。饮食情况多少有所改善,然而不喝光那个可疑的药,她便无法踏出房间一步。此外一旦她母亲外出,伙食就没了,事先也不会打招呼。

“反正她多半要么是去兴趣社团、宗教集会,要么就是找出轨对象快活。”真赤常常如此抱怨。她的双亲各有各的外遇,这在家里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这样的家庭真可怕,难怪孩子会脑子不正常。”有一次我调侃她。

“怎么,你的意思是我有神经病?”说的同时,她也笑个不停。

说来说去,她痛诉的都是出不了房门有多么难受;屋里没有电脑,上不去我们最爱的因特网;家教非常讨厌;自己和父母也无法交流。只有晚上的电话是唯一的乐趣——她故作开朗地说道。

唉,真叫人头疼。她推心置腹的话语令我不禁觉得她打从心底信赖我,她的芳心已被我独占。

今天,她难得聊了许多考试的事情。

她的高中入学考试在二月初,距今仅剩三周左右了。要考的学校位于东京,尽管考试前她会回来,但家长应该会随行,与我见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件事她三番五次地重复,语气充满遗憾。她想去的学校成绩要求并不低,两年没上过学的她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学习方面的不安,她似乎从未为学习发过愁。

“真是的,难得去一趟东京。”她一次又一次地说道。

我虽然回答说只要生活没问题,见面的机会迟早会有,可实际上心里也有一抹不安。

本质上来说,我和真赤之间的联系是淡薄的。不同于学校同学、工作同事等日常生活中总能自然相见的关系,我们之中架着网络这座重要桥梁。再说了,我们在现实中的见面次数都屈指可数,没有网络,更不会相识。倘若现在断了网,再把手机没收——不,就算不拿走手机,只要双方失去了维持这段关系的积极性,它肯定会轻易湮灭。

何况回顾我的人生,无论做什么都会在节骨眼上出问题,没有任何一件事能顺利进行到最后,期盼的结果也从未理所当然地到来。

坦白来说,当初她说要回老家时,我就已经做好了关系断绝的思想准备。所以良久之后,当手机中响起她打来的电话、本以为会被逐渐淡忘的这段关系再次复苏时,区区这样一件好事,我都不敢相信发生在了自己身上,而一度怀疑是我跑错了片场,误入了别人的人生。

由于生性如此,所以即便每晚电话不断,我依然担忧会有不测风云将我们拆散,我的这种感觉可能比真赤还要强烈。事实上,许多不安的因素就摆在眼前。

她的家庭环境是其中之一,我们各自的年龄和立场也存在差异。尽管目前处境不佳,但总体来说她还是个对未来怀有希望、前途光明的学生。与之相对,我则是个一面酗酒,一面满脑子想着自己将来的死法会有多么可悲的无业游民,而彼此间的差距终将越来越深。

不过,现在我们还联系在一起。

于是,当晚我和真赤又聊到了天亮。今后的事,想再多也没用。





我告诉店长自己将在下个月辞职,他诧异地瞪圆了双眼。

至于这么吃惊吗?或许吧,倘真如此,只能说对不住了。

“家离这里实在太远了。最近我越发觉得上下班痛苦,就打算找个近一点的工作。”我怀着歉意说道。

“那确实没辙,真头疼。下一份工作找好了吗?”店长问道,似乎仍有些难以接受。

“还没定下来,正在找。”当然,这是假话。我打算趁此机会彻底当个自由人。

总之,我坚持了一年半的工作最终决定辞职,其他人得知后也都表示惋惜,令我感到一丝欣慰。虽说许多地方没有尽善尽美,我应该还算成功融入了这里吧。

决定离开之后,心中并非完全没有不舍,但要问我愿不愿意继续留下,我只能说实在不想工作了。展望今后的自由生活,还是喜悦更胜一筹。好想从早到晚都蜷在被窝里。尽管给店里添了麻烦,我很愧疚,但能提前一个月表达辞职意愿,我也算尽到了最低限度的义务。

对于喜新厌旧的我而言,这次的工作格外长久。然而,当再久的打工店员也不会有出头之日。只要不以转正为目标,辞职都是迟早的事,而这条道路对我并没有吸引力。

前不久,值晚班的达夫被录用为正式职员,厨房的尾仓先生对此羡慕不已。真的值得羡慕吗?达夫是位来自东北的少年,是乐团成员,以当上职业音乐家为目标来到东京,却为生活所困,几乎没有参加乐团活动的闲暇,时间都花在了打工上,最终成为了KTV连锁店的员工。

哎,这样的人生倒也不坏,起码比生活没有着落就打算辞职的我好得多。可他甘心吗?落得这种结局,他当初来到东京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天我和新来的田中一起值班,他就是众所期待的男性早班员工。

我希望在我辞职后,他能作为早班里唯一的男人好好工作,然而一听说我要离开,他便要求调到晚班。其中的理由不是不能理解,原因很简单:他被女人们厌恶到了骨子里。

天啊,她们对田中的痛恨简直可怕得要命。这里的员工彼此关系都还不错,男女之间相处和谐,唯独田中是个例外,遭到全体女员工的一致排斥。

他这种情况的独特程度可谓绝无二例。横井是位肉都下不去口的女大学生,她温柔文静的性格也赢得了我的好感。当我发现连她都对田中不理不睬时,实在大吃一惊。此外还有别的员工直接向我抱怨过:“我不想和那个人一起待,小篠你来值全部早班吧。”

田中拿自己的处境调侃:

“和你以外的人一起值班的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你说我该怎么办呀?”他自嘲般地笑了,我却笑不出来。

为什么他和女性的关系差到了这般地步?明明是个有趣的人。他来KTV之前当过出租车司机。只要肯打听,他也愿意聊一大堆过去的经历。

他是因为三十上下的年龄才被年轻人排斥的吗?还是由于他那看上去更老的土气外表呢?莫非是工作学得慢的缘故?或许他那做贼似的的说话方式才是原因。

“你一走,我可就寂寞啦。”他的话有几分沉重。

对我来说,辞职丢下他一个人也不是轻松的决定。他的境遇我难以熟视无睹。如今我是因为没有年龄断层才能和女员工们相处的来。而等到上了年纪,身边工作的人都比自己年轻时,我也会不容分说地被打入相似的处境吧。我可以想象到极具真实感的画面。

当然,这样的想法我不会说出口,说出来多半会令人误以为我也受到了歧视。总之,这就是我关心田中的缘由。

所以,今天我也照常给他教些通常业务的窍门、简单的电烙铁修理麦克风方法、电脑出问题时如何快速还原、等等。

能完成别的员工做不到的工作是相当重要的。我也是因为有这些技术,女员工们才会喊着“小篠、小篠”来找我求助。学到的一身技术没准能成为田中与她们和解的契机。虽然算不上临别赠礼,但在我眼里,助他减轻今后的工作负担是自己最后的职责。

那是在自由时段结束、刚开始夜晚正常营业的时候。我一次次地重复教着不善机械的田中,有顾客登上了楼梯。

“店长在吗?”一位眼神锐利的中年女性问道。她是这里的常客,我很熟悉。

她体态匀称,身上披着高档的毛皮大衣,脖颈和耳朵上的饰品闪闪发光。她一向衣着奢华浮夸,是常客之中最需要留意的人物。

不久前才来上班的店长去东急手创馆71买皮鞋油了。我告诉客人店长很快就能回来,并将她带到了平时即使客满也不会使用的特别包厢——201号房。

每次这位客人光临,都一定来这个房间,店长像牛郎般从头到尾全程陪同。为什么她能受到这种特级优待?一来是因为她出手阔绰,挥金如土。重要的是第二点:她与平民百姓不同,是某个大牌暴力组织成员的妻室。按理来说她这种人该去更高级的店铺,可不知为何她对店长十分中意,经常光顾这家店。要问是怎么变到现在这一步的,似乎另有隐情,但我一无所知。

总而言之,这位客人必须由店长亲自接待。我用休息室的座机给他打了电话,他紧张地答复说立马回去。

暂时可以松一口气了。虽然她身份特殊,很难应付,可她不但不会胡作非为,还相当遵守店内规矩,风度翩翩地花钱,属于高素质贵宾。所以除了几项惯例需要注意,其余按普通客人接待就好。

惯例之一,是饮料的浓度。

来到餐具室,田中已经调起了她点的乌龙茶烧酒,不出意料,配比和普通的一样。

给她调酒时,烧酒的量必须放得比正常少,要是忘了,她会不满意。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惯例,田中都掌握不来。我把前台暂时交给了他,重新调了一杯饮料端到那位熟客的房间。

201号房间中,穿着厨师服的大厨正在替店长接客,可能是见到了熟客的身影,当即决定来搭把手的吧。尽管我觉得避免冷场是我的任务,但他确实帮了大忙。

我将饮料放在桌上,匆忙打算离开,可她叫住了我。

“非常感谢。”她温和地微笑道:“之前的事,对不起了。”

她指的应该是两周前的事。

那时还没到过年,平时总是独自赴店的她罕见地带了同伴。那是一位打扮有些花哨,却貌美如花的女子,大约桃李之年。店长悄悄耳语告诉我,她是这位常客的独生女。

这些都无关紧要,但她带女儿来店里的原因却非同小可。据说是因为女儿被马虎的男人搞大了肚子,身为母亲,这位常客要把对方叫到这里教训一番。

为什么要跑来KTV进行如此可怕的会面?我瑟瑟发抖。没多久一副牛郎扮相的青年脸色煞白地来了。他知道女友的家长是何方神圣吗?就算知道,又了解到了什么程度?不论怎样,他也肯定被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房间里进行了怎样的对话,自始至终都安静无比,但男子出门时的脸色明显比来时要苍白得多。另一方面那位熟客表情却如释重负,以赔偿的名义亲手给在场的员工每人递了5000日元后回去了。当然,我也拿到了这笔钱。

“那时真的很感谢您。”我为五千元的礼金道谢,客人却提出了困难的请求:

“今天已经下班了?你打完计时卡,也到这里来一起喝两杯吧。”

这出乎意料的话令我头晕目眩。

为什么偏偏挑我和黑道的妻子陪酒?平时明明都是店长独自充当牺牲品。我不愿意,我想早点回家,喝着小酒,和真赤打电话。

“这个……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谄笑着含糊其辞,掩饰自己的意图。这时,从东急手创馆回来的店长出现了。

“您好,感谢您今日光临本店!”他进入房间,大声恭迎的同时脸上堆满商业笑容。

“我问你呀,能让这些小伙子工作结束后稍微陪陪我吗?我还没吃晚餐,想和他们一起分享大厨的美味佳肴。”

我期待着店长此时能用花言巧语转移话题,可他并没有站在我们这边。

“没问题!小篠,等中班的员工到了,你就不用工作了,和田中一起来用餐吧。”他笑容满面地屈服于贵宾的压力。

“太好了,我很高兴。抱歉打扰你们了。”

“哪里哪里,完全不要紧。这么好的机会,难能可贵呀。”我还没来得及发言,店长就先应允了。看来并没有我们个人意志介入的余地。

我回到前台向田中告知了这件事,他不清楚客人的身份,天真地为省下一顿晚餐钱而高兴不已。

很快,中班的两名员工来上班了,我们将工作转交给了他们。打完计时卡,换上便服,我们来到201号房和店长一同承蒙常客的款待。

进入包厢,桌上已经摆了奶酪、生蔬菜和生火腿之类的什锦拼盘,她又为我们点了意大利面,此外啤酒也准备了,甚至还能无限续杯。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而田中则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欢闹起来,不知道他酒品如何。虽然我不愿在他兴头上泼冷水,也隐隐后悔事先没有告诉他这位客人的身份,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好吃吧?毕竟他的厨艺是在酒店练出来的。”醉意盎然的客人向正在吃面的我们问道,我们点头赞同。

味道确实不错,但我每天都在员工餐上吃大厨做的饭。这道意大利面也是基本菜品,所以说实在的,我并不惊讶,更何况身处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尝出味道。

她今天对我们格外有兴趣,连珠炮似地不停提问:“你几岁?”“有女朋友吗?”“老家是哪里?”我和田中一边吃饭,一边挨个回答她的问题。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吃完这盘意粉,我是不是该告诉她我有事想回家呢?不行,这样意图太容易被看穿了。

我找不到开口的时机,而店长的救援也指望不上。这种局面下,田中是我唯一的盟友。我窥探起他的表情,想看他有什么打算,结果发现才一杯啤酒就让他陷入了酩酊大醉,通红的脸颊上挂着痴笑。看来我已经孤立无援了。

“年轻就是好呀,你们以后想做什么?”客人情绪高涨,向我们问道。

“嘿,也就想着混口饭吃,要是能结婚生子就更好了。”田中一反常态,话多了起来,抢在我之前说道。

“那你呢?”

“他想当小说家。”

我还在思考的时候,店长立即回答,令我吃了一惊。自然,我从未提及过此事。恐怕是他见到我在休息时间读书才胡编乱造的吧。

“赤川次郎72,还有西村……全名叫西村什么来着?哈哈,反正你很憧憬这些作家对吧?”

真佩服他大言不惭,但这时候唱反调也不好,我便默默点头。

“哇,真的吗?好厉害。”连田中也傻傻地信了。

“真好啊,你们两个未来都充满希望,年轻人就该有梦想。太耀眼了,和你们在一起我实在觉得羡慕……对了,为了保佑梦想实现,让我给你们加注好运。”说着,这位女性顾客突然抓起上衣脱了下来。

“啊,房间里太热了吗?”店长问道,她摇了摇头:

“才不是,傻瓜,我来给你们看一样好东西。”

毛衣、衬衫,客人在我们面前一层一层剥下衣服,最终只剩一身光鲜亮丽、看上去相当昂贵的丝绸内衣。她扭过身子,给我们露出丰满的后背。

“怎么样,漂亮吧?”

她夸耀的应该不是身材,而是那雪白肌肤上的日式纹身——一副色泽鲜艳的天女画像。

脱的期间我就已猜到大概,店长估计也心中有数,我们表情都没有变化。田中却被吓得合不上嘴,魂飞天外。

“来,帮我解一下胸扣。小帅哥,肯定有经验吧?”客人对坐在旁边的我说道。我望向店长,他用眼神命令我照做。

我当然不是没解过,但可没有这种情况下解胸扣的经历。我紧张地解开扣子,客人按住胸口,防止胸罩脱落。

“接触过这个吉祥天女的男人都会好运加身、功成名就。今天你们哄得我开心,给你们破个例。来,摸一摸。”

哦,这就是传说中的吉祥天女啊。在电影里听到过这个名字,竟然真有其物,还没想到能有亲眼见识的机会。不好,现在可不是感慨的时候。

从座位顺序看来,恐怕第一个该我摸。方才不慎发呆,店长再次向我使起眼色,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能表现出犹豫。我下定决心,向她的背部伸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结果被喝斥道:“认真点,好好摸!”无奈之下,我将手掌完全贴在她背上,把天女整个抚摸了一遍。该死,就算情况这么吓人,对方的身份这么危险,女人的肌肤依然是那么柔顺,吉祥天女摸起来十分温暖,光滑得出奇。

紧接着轮到店长,下来是田中。抚摸之前,店长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做出参拜的动作。田中则变得十分僵硬,仿佛刚刚的兴奋劲头都是假的一般。所有人摸完后,我又被命令为她系上胸扣。我向来都只负责解,没有系的经验,结果花了不少功夫。

“哎呀,真是大饱眼福!新年之初能有如此难得的机会,今年势必一帆风顺!”最后,精明的店长不忘客套一番。

不久,她和上次一样给了每人5000日元,说是出租车费,然后放了我们。中班的学生只看见我们领钱的样子,表情羡慕不已。

不过,结束之后我倒觉得没那么糟糕。吃饭喝酒就能拿5000块钱,此外还经历了一次平常生活中根本无法遇到的珍贵体验。然而田中并不这么想,和我一起离店后,他依然面色惨白。

“太厉害了,田中你以前见过那么大的纹身吗?”走在路上,我问道。他阴沉地摇头。

“对了,不是说摸过之后就有好运祝福嘛。等发家致富了,你打算干什么?”和情绪低落的田中相反,我莫名兴致高涨。

“从来没考虑过……要是真能转运就好了。”他眉头紧皱。

“肯定可以。咱们会成为百万富翁,受到所有人尊敬,身边美女如云!好期待呀!”

我说完,田中笑了笑,之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个月过后,我在KTV的打工生涯结束了。

最后一天和我一同值班的是打工族田端小姐,她一如既往地迟到,一如既往地抱怨男朋友,我一如既往地帮腔打发时间。随后店里一如既往地变忙,再变闲。

田端是工作上的老手,和她一起很轻松。今天本该轮到田中,但他从这周起开始无故缺勤,由田端小姐代班。新人以这种方式旷工,意味着再也不会来了。店里全当他不存在,继续运作。

肯定如我预料,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吧,可没想到会比我先走一步。回想起之前为了让他坚持下来而对他的种种关照,我有些失落,但也觉得理所当然。如今,他才刚离开不久,就已经没有人再谈论他了。

那天尾仓先生也出勤了,我便和他聊了聊。他说他即将被调到银座店工作,觉得这下离成为正式员工又进了一步,为此高兴不已。“挺好的”,我兴趣索然地回答。

到了晚班的时间,我换上便服,踏上回家的路。下楼从店里出来,我想到要不要回头再看最后一眼,结果还是没有这样做。和过去一样,我头也不回地走在霓虹灯下。

于是,打工的安排彻底从我的日程表上消失了,有股难以言喻的解放感。全天在被窝里喝酒、房间里放音乐、沉浸在药物之中、漫无目的地浏览网上五花八门的信息、从早到晚在ICQ上和生活中毫无关联的熟人闲聊——从明天起,我将以这种无所作为的方式虚度光阴。

当然,我仍保持着和真赤的往来。由于高中入学考试迫在眉睫,联系的频率减少了,但她一有时间就会打来电话。

无所事事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不经意间,距真赤的考试已经只剩三天了,她也终于回到了东京。

她没有回原宿的那所公寓,而是住进了位于赤坂的宾馆,在那里进行考前最后冲刺。她说家教白天黑夜都守在身边,逼迫她长时间学习。日程确实排得很紧,但也称得上细致周全,普通家庭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

当然,在此期间她不能出门,所以尽管相距不远,我们却无法见面。

“太痛苦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到达宾馆当天,她给我发了条短信。

我误以为她是对被迫埋头苦学心怀不满,在回信中教导道:你之前不愿上学,势必成绩不如别人。父母拼尽全力,竭尽所能想让女儿考试成功的苦心是十分正常的。然而她所说的痛苦似乎并不是因为学习。

由于不能打电话,我们只好用短信这种令人焦心的方式通讯。打听了才知道,她之前患了感冒,一直没有痊愈,现在完全承受不住了。

她说今天也一样,早上就发起四十度高烧。告知了父母,可他们依然不准许休息,强迫她学习。

“不要紧吗?”我问道。

“不清楚。头晕,感觉摇摇晃晃的,喝不下水,胃里空着都特别想吐。” 怎么看她描述的症状都是重病。

“什么?那岂不很危险。”

“我也觉得。”

我陷入了沉思。真赤平时就经常吃不上饭,面色青白。现在她得不到休养,也不去治疗,这样下去可能会罹患肺炎之类的病,丢掉性命。我想起了不久前刚看到的新闻,东京的一个小学生被父母泼水后置之不理,结果死掉了。唉,最近的新闻全是这种事。不对,或许只是因为我比过去更关注这方面的话题。

不过,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也无需担心。她住在服务无微不至的宾馆里,和遭到监禁是两码事。

只不过回想起来,真赤的父母一直不让她正常吃饭、剥夺她的自由、逼她喝诡异的药。想起那药的令人反胃的包装和空无一物的凄凉房间,我开始坐立不安。

“能不能告诉我宾馆的具体名字?”

“为什么?”

“可以的话我想去接你。如果实在不行,你就找别的地方休息,我会帮忙的,从那里去参加考试就好。”我还想多写一些,可担心短信的字数限制。发出去后,我又急不可耐地写起下一条:

“这段时间要不要住进儿童保护中心之类的地方?对了,也可以来我家。”

回信迟迟不来。

在考试前夕提出如此唐突且强人所难的建议,她当然不会接受。确实是我脑子出问题了。这种行为难道不是拐骗未成年人吗?以这种方式介入并不妥当。

“我也想啊,但估计没戏。家长就在身边,实在逃不出来。”等了半天,发来的短信上如此写道。

读罢,我不由得叹了口气,也不清楚究竟为何而叹。不知何时,我发现自己陷入极度紧张之中,握着手机的指头都僵直了,便来回舒张以放松。

“明白了,实在撑不下去的话就联系我。”我回复道。

“谢谢你。没关系的,不用担心。等考试结束了再见!我去睡一会。”

随后,为了不让她察觉堵在我胸口的不解之结,我们互道晚安。发完信息,我一头栽进了枕中。





与真赤久违的再会比预想之中来得早。

在她考完试一个星期后,我和真赤来到原宿的麦当劳,面对面坐在二楼的小桌前。

我没有工作,她不愿上学,对我们而言星期的概念形同虚设,然而我们不慎定在了周日,店内十分拥挤。

这地方确实火爆,顾客全是十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肯定有不少人趁着周末,从琦玉甚至更远的地方特意赶来。

说起原宿,那可是外地青年男女心驰神往的圣地。赫赫有名的竹下路上挤满大同小异的无聊摊位,最近他们还开始推崇叫什么“里原宿”的旮旯拐角。总之,这些人假期会来这不三不四的地方购物享乐,平时则在母亲的呵斥声中起床,赶去初中或高中上学。

所谓青春,不就该如此鲜亮璀璨吗?而对于坐在这里喝着饮料的无业游民和逃学儿童来说,青春则显得黯淡无光。

嫉妒般的挫败感萦绕在心头。同时我也有些好奇,他们究竟怎么看待我们这样一对年纪相差甚远的二人组呢?

真赤穿着初次见面时的外套,喜笑颜开。我上身穿着羊皮夹克,围着平时那条长长的围巾,下身则是一条单薄的牛仔裤,穿着在室内都觉得冷。眼前的真赤脚上只有一双运动鞋,连袜子都没穿,真亏她穿成这样都能受得了。

真赤要的饮料是可乐。我劝她再点些吃的,但她说现在肚子还饱,拒绝了。

考完试她回了一趟栃木,以考试已经结束为由向双亲强烈抗议,并成功获准回东京。为了发泄在老家吃不上饭的怨气,她在电车上狼吞虎咽。一边喝可乐,她一边打饱嗝。

另一方面我本来就没什么食欲,面前也只摆了杯红茶,等待着茶包的味道充分浸出。

距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但因为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她的声音,我并没有怀念的感觉。

尽管真赤开心地声称考试前得的感冒已经消退,现在非常健康,但她向来身躯纤瘦、皮肤苍白、动作绵软无力,所以无法一眼看出她究竟有没有痊愈。

“病真的好了?这么简单就能治好,真是白操心了。当时说得跟随时都会毙命一样。”

“对不起,我错了。不过谢谢啦。”真赤的笑里悔意全无,我无奈地耸肩:

“考试怎么样?”

“估分如果对的话,应该能考上。”虽说这是个好消息,她对此却并不感兴趣:

“话说你为什么不更新‘电气马戏团’了啊?我还很期待呢。刚才我回家连上好久没登的网络,第一个看的就是水屋口哥哥的网站,结果发现没有更新,把我吓到了。”

“没什么原因,不由自主就停笔了,你不也休更了嘛。”

“肯定啊,我哪有条件写呀。”

“话是没错……”

这个新话题同样令我不感兴趣。

“再说了,这种把每天更新当成某种义务、写得少了就会产生压力的病,对网络日记写手来说是很可怕的。”

“你说的是有道理,可像我,回到家就开始一直写日记,临近出门了才赶忙上传。”

“你彻底上瘾了……说起来,关于考试——”

我揭开红茶杯盖,一边用附带的塑料茶匙搅拌,一边将话题引了回去。

“你回到东京,意思是不参加其他学校的招生考试了吗?还是说从这里前往考场?”

真赤叹了口气,似乎心里在埋怨我又提起考试:

“不,我的入学考试已经全部结束了。反正应该能及格,没必要再考了吧?麻烦死了。”她耸了耸肩。

“是吗,嫌麻烦就算了。”

好像是觉得我轻易却步的样子很滑稽,她扑哧一声笑了。

“哎呀,不谈这些了。那你最近就在东京住下了吗?”我假装咳嗽。

“嗯,再也不回栃木了。”真赤干脆地说道。

“可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家里人能保证你的伙食之类的费用吗?”

“不清楚,还没来得及商定我就回来了,估计和之前一样。我没找他们特意谈过。”

“真的吗?”

“这边要好得多,我再也不想回那个烂乡下了。家长和以前的熟人都在,把我逼得喘不过气。而且高中也在这边,等考试通过了,如果决定要上,也是住在东京更合适。”

“你的这个‘如果’用错了吧?是‘如果考试通过’才对。你怎么一口咬定考试能过,去不去倒成问题了。”我无奈地说道。

“嘿嘿。”真赤笑着敷衍:

“对了,一月份宇见户叔叔组织的活动你参加了对吧?好玩吗?去的人似乎五花八门。”她的脑袋里现在全是今后的东京生活,没有其他事的余地。

“对,好像确实来了各种各样的人。但我不怎么明白活动内容,也没人可聊天,光在一个人发呆。”

“是吗,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

“宇见户说他还想再办。不谈这个了,你有什么计划?就算你能顺利入学,那也到四月了。这段时间你打算什么都不干?”

“嗯。”真赤毫不害臊地点头。

“吃饭怎么办?”

“哎呀,自然会有办法。”

“但愿吧。”

“啊,水屋口哥哥,莫非你有什么主意?”真赤直盯着我的脸庞,看上去格外高兴。

“是有一点点。”

于是,我提出了见面前一直在考虑的想法:

“我在想,你来我家住怎么样?”

真赤瞪大了眼睛,表情相当惊讶。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有一位房客暂时没来,空出来一间屋子。阿叠也在,不是两人独处。此外网络也不是问题……无论如何,不能让你没饭吃。”

“你是认真的?”

“嗯。呃,突然叫你过来住,你肯定会担心,可能也信不过我,如果实在不愿意……”

“我要去!”还没说完,真赤就急切地点头同意了,态度轻松得令我不禁泄气。

结果,提出建议的我反而有些动摇。

“是吗,那我明天或后天去接你,你先收拾好衣服和随身物品等必要东西。”

接着,我隐藏着内心的犹豫,以防被她察觉,啜了一口已经变温的红茶。


花园公馆107室餐厅中的壁橱门,外表虽然是西洋风格,内部却分为上下两层柜子。下层凌乱地摆着吸尘器和一些暂时不用的季节性家电,上层则放置着阿叠安装的Linux服务器,从中伸出的几根网线不光遍布我们房间,甚至还沿阳台爬满了106室,给每个人的屋里提供网络。没有它们,我们的电脑生活一天也过不下去,搬来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网线。

我们集体生活的大部分交流都依靠网络。举例来说,设置在本地服务器中的布告栏便是途径之一。

这个仅限花园公馆住户阅览的布告栏上记录着当月的煤电费、厕所换灯泡花的钱等等,主要用于汇报公摊经费的去向。月底阿叠统计这部分费用,加算上房租,公布各自的分摊额,这是每个月的常规。

除了最后的数字,金钱方面的事我一概不怎么关心,不过布告栏上偶尔有诸如“冰箱里的布丁是我带的礼物,大家尝尝吧”、“车站前的一家拉面特别好吃,强烈推荐”的留言,对我相当有用,所以每天我都会浏览。

今天也一样,布告栏上记载着逆野买了灯油、阿叠交了水费之类的信息。这时我开始犹豫,该不该汇报收留真赤的事呢?

我已经告知了住在一起的阿叠。他明白事情的来由,欣然同意,但向U君和逆野该怎么解释才好?

“我想把网上认识的十五岁女孩叫来一起住”——虽说是自己的主意,可写成文字一看,我险些昏厥。尽管如此,我也不好意思一五一十地解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同父母之间的不和等情况。家丑怎么能大肆宣扬呢?

最终,我决定今天暂且不说。反正真赤的生活费都由我来出,搬来以后再通知隔壁应该也没问题。

随后,我出门前去迎接真赤。

一步步走在去车站的路上时,母亲打来了电话,但我没有接。她肯定是想让我去见她一面。新年已经过去很久,我仍没有到她家串门。我清楚她对此十分介意。

事先明明告诉了真赤要把行李收拾好,可当我到她家时,她却一点也没有整理。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一个鼓胀得歪七扭八的运动包似乎是她唯一的收拾成果,我指着问道。

“CD之类的……”真赤好像终于明白自己犯了错,露出愧疚的态度。

“怎么只装了CD?应该先备齐随身物品啊。唉,你听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我火冒三丈,扯开背包拉链,翻看了一遍包里塞满的塑料盒,发现基本都是椎名林檎和洛丽塔18号73的专辑。

“这、这是我过去喜欢的。”我还一言未发,真赤就辩解似地说道。

我不放心让她独自整理,便两人一起收拾行囊。

我先打开了衣柜,里面不光挂着大衣和外套,裙子、衬衫等轻薄的衣服也乱七八糟地堆在其中,满是褶皱。看来她同样缺乏最基本的生活能力,来我们凌乱不堪的107室再合适不过了。

一边想着这些,我一边叠起衣服,放进真赤准备的包里。天气还很冷,我便带了许多暖和的衣物,内衣也装得很充足。

随后,我将衣服分别装进几个包中,最后将梳妆包放入。除了衣服和化妆用具之外,女性还有什么生活必须品吗?

“牙刷之类的洗漱用品?”真赤歪着头向我问道。

“那些东西过去再买。”

“那还有什么?”

“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的话,就先拿这些吧,缺什么过来再取。对了,我那边被子不够,把这里的拿过去行吗?”

“嗯。”

随后,我们离开了房间。

在走廊和别的居民擦肩而过时,他们讶异地盯着我们。想必拎着大堆行李的我和真赤看起来十分可疑。如果在大楼门禁前被目击到了,附近的居民可能会传出不好的流言。我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公寓。

我们出门很早,太阳还高悬在空中。且不说真赤背的巨大运动包,我手上抱着的被子只用塑料带胡乱绑了绑,原宿的许多行人感到奇怪,纷纷回头。对我们而言,在路上拎着被子这种生活内脏般的东西也相当尴尬。一想到接下来要坐山手线,并转乘田园都市线,在众目睽睽下走着漫漫回家路,我就无比后悔没有找个包裹把被子装进去。真赤似乎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向我说了些什么,然后自己笑了。

就这样,我冒着冷汗搭乘电车,终于来到了我们即将一起生活的地方。

“这里蛮漂亮的嘛。”真赤站在铺满朱红色地砖的路上说道。

真赤第一次来到这片街区,我催促着东张西望的她,向花园公馆出发。

“这个鸟居74是怎么回事?”

“里面好像有一间供奉稻荷神的小神社。”

“道路两边植了好多树呀,是樱花树吗?”

“对,再过一个月就会被染成粉色了。”

她一路蹦蹦跳跳,见到的东西逐个向我提问,似乎以为我住在这里就无所不知。碰到不了解的,我便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们一边进行这样的对话,一边走在坡道重重的路上。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马上,前面的路口拐过去,正面的大型建筑就是目的地。”

不久,我们到达了花园公馆。

隔壁106室也有我们的朋友,见面最好打声招呼。就算不认识,凡是这里的住户都要问声好,因为他们很可能本来就把我们当作一伙怪人——向她说明的同时,我拉下门把手。

“门没锁,不要紧吗?”

“平时就不锁。里面乱得要命,贼见了都没心情下手。”

打开大门,我先进入屋里,然后招呼她进来。她两眼放光,踏进了室内。

早上出门前我已收拾过了,虽然不再乱得连走廊上落足的地方都没有,但也并非花香扑鼻,一尘不染的家庭。尤其是我的房间,地方太过狭小,也没有储物的地方,收拾过后仍是一片狼藉。

“水屋口哥哥,这就是你的房间?”真赤面无表情地看着进门左手边屋内的惨状。

“嗯。”为了不让她发表更多感想,我冷淡地点头,将她带到了客厅。

客厅的电视桌上扔着早上还没见的方便面桶,桶底残余了少许凉掉的汤汁,表面浮着白色的东西。这应该是阿叠的生活残渣吧。他好像吃完又去睡了,在他敞开的卧室门后,高架床上的被子鼓着一个大包。

“原来阿叠在啊。”

“是吗。”真赤心不在焉地应和,厨房里的图片放大机似乎令她很惊讶。

造访过这间屋子的人基本都会被这个同厨房完全不搭的装置吓到,我也习以为常。

“阿叠的兴趣是摄影,他说这是用来放大胶片的机器。你看,这里不是挂着遮光帘嘛,有时用它在厨房遮光,进行暗室工作。”

“可这就没法做饭了呀!”

“放大机旁边不是有个煤气灶吗?我们烧鱼炒肉就用那个。”

“这种精密机器,溅上油不会坏掉吗?”

“有罩子,应该没问题吧?我也不清楚。”

“真的?”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

随后,真赤被墙上用永谷园海苔饭当摆锤的时钟吸引,又对墙上贴的海报感兴趣。

那是一张抵制药物滥用的宣传海报,地球形象的吉祥物上印着标语:“绝对不要”,图案十分常见。海报是打工的地方剩下的,我顺手牵羊贴在了家里。

之所以张贴它,一方面是因为它与滥用精神药物的我们相矛盾,另一方面是警告自己不要对违法药品出手,以我的眼光来说是高深的幽默,但解释起来太麻烦,我便默不作声。

“简直是神经病住的地方。”大致转完一圈,真赤好像终于忍不住了,扑哧笑了起来。

“多嘴。”

最后,我带她来到给她住的空房。

屋里依然空空如也,夕阳的余晖从窗外透入,照在草席上。我将立在右侧墙壁上的床垫放倒,对真赤说道:

“今后你就睡在这里,应该不会太难受。”

“怎么只有床垫?”

“这是我从之前公寓的床上拆下来的,本来打算自己用,但我那个房间太小,就放到这里了。原本是逆野——啊,就是我以前的室友,现在也住在隔壁——家里的,后来让给我了。虽然旧了些,但做工不错,用着很舒服。”

“好大呀。”真赤抚摸着垫子表面说道。

“毕竟是小号双人床。”

“床身呢?”

“别的朋友拿走了,他住在琦玉,现在也过着合租生活,不知道有没有考上艺术学校。”

“哦……”

真赤坐上床垫摇动身体测试弹性,把弹簧压得嘎吱直响。

她哈哈大笑,摇个不停。我没有理会,打开柜子准备收拾真赤的行李。然而里面被储物柜和纸箱等杂物填满,实在放不下任何东西。这些应该是阿叠的东西。之前他好像说过自己的房间里没地方放,就收到这里了。

我只得放弃,关上了柜门,忽然发现手边的草席上有一只小蛀虫。说起来,刚来这里不久的一个雨天,有一条大得吓人的蜈蚣钻进了这间壁橱。我还叫来了隔壁的U君和逆野,一起欣赏它巨大的身躯,并在这里解决了它。

缅怀着死去的蜈蚣,我想到这件事要对真赤坚决保密。而她不知何时停止了玩耍,正盯着我:

“没有窗帘吗?”

“忘了,下次买。”

“没有就算了,很贵吧?”

“那怎么行,这里是一楼,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是吗……”她虽然点头,看上去却仍觉得无关紧要。

比起这些,网络更重要。我从自己房间里取出准备借给她的笔记本电脑,教只会用iMac的真赤Windows电脑的使用方法。她是标准的Mac用户,对Windows怨声载道。在我反复解释这个系统的优点时,阿叠起床了。他睡眼惺忪地向真赤打了招呼,然后去给自己泡红茶了。

在此期间,我渐渐困了。接连打呵欠的同时,我安装着她需要的软件,打算装完就把之后的事交给阿叠,自己今天就先睡下了。然而事情并未能如愿。

手机铃声响起,我不久前才离开的KTV打来了电话。虽说直接无视也没问题,但我几乎条件反射性地接通了,结果碰上了麻烦的请求。

电话另一头是田端小姐。她满怀歉意地说前台的电脑出了问题,也联系不上店长,所以虽然很过意不去,她还是拨了我的号码。我试图在电话中解决,但她不懂得使用机器,我无法下达指示,看来必须亲自出面。我已经辞职,再怎么说也没有义务做到这个地步,但回想起最后上班的那天,闲暇之余我用电脑做了些业务以外的事,对故障的原因并非没有头绪。尽管时到如今才产生影响的可能性不高,趁此机会我还是把自己留下的痕迹消灭掉为好。

我告诉她我现在就过去,挂断了电话。

“我现在得去打工的地方。”

我向真赤简单解释了状况,并说要顺路去一趟原宿的公寓,借来了钥匙。一个花了半天工夫收拾好的包裹被我们两个糊涂鬼忘在了那边。

很快,我又反向踏上了方才和真赤走来的路,前往车站。困意依然不减,我揉了无数次眼睛。

抵达本以为再也不会来的KTV后,我赶忙检查了一番,发现故障并没有想象中复杂,也不是由于我所害怕的自己造成的原因,无非是存储系统数据的软盘出了读取方面的问题,拿除尘机往驱动器里吹了吹,重新插几次软盘就完好如初了。

无法独自解决问题、叫苦不迭的田端小姐看见熟悉的画面,含泪向我鞠躬道谢。

“这次倒没关系,但以后可别再叫我了,我已经不在这里工作啦。”

笑着说完,我正准备回家,她却叫住了我,递来一个粉红包装的漂亮小盒,盒子不是很沉。

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是在我修电脑的时候,她去临近的便利店买来的巧克力。虽然可能不合时宜,但这是为我专程赶来的谢礼,她解释道。

“谢谢,但是为什么是巧克力?”说完,我才想起来。

对啊,我忘了今天是二月十四号,是被称为情人节的日子。





从店里出来时,外面天色已晚。

接下来我得去原宿的公寓,回家时肯定已过晚饭的时间。估计真赤和阿叠会在外面吃饭。不知道他们去便利店时,会不会察觉到今天是什么日子,然后为我买一块巧克力呢?哎,不该抱有这样俗套的期待。

我现在精疲力竭。仔细想来,这两天我一觉都没睡过。自打决定收留真赤,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对还是错,以及有哪些准备工作需要完成。

这么长时间没有休息,要是平时我早就累瘫了,但在接真赤来花园公馆之前我几乎没有感到一丝倦怠,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饭也没吃,觉也没睡,力量却从体内源源涌出,将疲劳赶到九霄云外。

原来只要有目标,就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活力啊。我从未抱有过梦想和希望,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体会。

也就是说,怀着梦想的人每天都拥有如此蓬勃的能量吗?太狡猾了,难怪会输给他们。

不过,再怎么说我也到了极限。身体沉重,街上的霓虹灯分外刺眼,恐怕眼睛也累了吧。

然而,我仍有一项任务没有完成。

我在原宿下车,前往真赤的公寓。打开大门,运动包近在眼前。估计是我们蹲下穿鞋的时候放在这里,结果忘记拿了吧,怎么都没注意到呢?

我探头窥视屋内,检查有没有忘记别的东西。里面什么都没有,比之前更空荡。被子已被抱走,连最低限度的居住用品都没有了。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

回去的路上,我几乎边走边睡,看来我体内的能量已经消耗殆尽。睡魔向肩负行李、独自走在路上的我伸出魔爪。即便承受着满员电车的压迫,我也不时闭上双眼,将身体交由密集的人群。就这样,我上坡,下坡,终于回到花园公馆,开门前听到了阿叠和真赤的笑声。

“我回来了。”我低声说道,进入屋内,他们却没有察觉。打开了客厅门,阿叠才抬起头:

“欢迎回来。”

他们两人呵呵傻笑着,动作相当迟缓,一看就是嗑了某种精神药。他们隔着电视桌迎面而坐,我坐到了他们之间。就在这时,膝盖忽然使不上力,我狠狠地一屁股摔在了地板上。

“水屋口哥哥,刚刚好惨呀。”真赤露出心荡神驰、毫无防备的笑容。

“真成废物了,完蛋啦。”阿叠的表情也一样。

“发生什么了吗?”我连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俩肚子饿了,就去车站那边吃了顿饭。”

“我们都吃了氟硝西泮,走过去一路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到店里。就是车站旁边的那家猪排店,知道吗?”

“不知道,还有卖猪排的?”

“嗯,我们进去,点完菜……”阿叠似乎想起了什么,呵呵直笑。真赤接过了话。

“叠泽哥哥晕得实在太厉害,身子晃个不停,快倒下去了,结果一巴掌拍到了猪排上。”她似乎是想重现当时的情形,张开手掌使劲拍在桌上,响起“啪”的一声。

“太好玩了,我们爆笑,停不下来。”

“店里的其他客人会怎么想啊?肯定觉得你们奇怪。”

“那可真惨。”

在我一个人奔走忙碌的期间,他们居然嗑了药,亲密地共进晚餐。

他们开心地讲述事情的经过,精疲力竭的我跟不上他们,有种被疏远的郁闷感。为了不显露出来,我客气地笑着。

“哈哈哈,在场的人绝对都惊呆了。我们两个笑得那么大声,哪有人有我们这么奇怪。”真赤笑得前仰后合。

“晕到这种程度,你们到底嗑了多少?”我一边向阿叠问道,一边抵抗着睡意,困得快要撑不住上肢。

“两三片吧……不知道,记不清了。”

“然后啊,我们去了便利店。因为是情人节,店里有好多便宜的巧克力,我们就买来一起吃了。”

“你们两个人吃的?”

“嗯。”

“你们两个单独吃巧克力?”

“嗯。”真赤点了点头,看上去没有话想对我说。

“哦。”说着,我拿起瓶装的宝矿力水特75喝了一口,把装在兜里的药片灌进胃里。

接着我也饮起酒来,和他们一起呵呵傻笑。我故意撕破了真赤脚上已经跳线的黑色长筒袜,阿叠还拍照记录了下来。之后就记忆模糊了,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回过神时,我在一个非常狭窄的地方裹着被子。

这里似乎是我的房间,为什么我会被挤到墙边?我朝中间翻了个身,肩膀碰上了温暖的东西。“啊”,我不由得出声。真赤正躺在那里。

她和阿叠在小声说话。看来我们三个人在一套被子里躺成了“川”字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隐约有印象,但无法清楚地回忆。阿叠向我搭话,现在好像是我们三个在聊天。也就是说,我刚刚可能并没有入睡,然而矛盾的是我想不起来刚才发生的事。难道是我睁着眼睛失忆了?

现在到底是几点?是昨夜的后续吗?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时钟。正当我试图回想手机放到了哪里时,身边响起了衣服摩擦的声音。

阿叠和真赤开始做爱了。不知何时,真赤脱光了衣服,白嫩的肌肤裸露在外,阿叠压在她身上。他们盖着被子,我看不见交合的部位,但从两人的声音听来,他们正做到紧要关头。我呆呆地看着,阿叠从真赤身上退开,劝道:“水屋口,你也来吧。”声音十分轻柔。“来做吧。”真赤也没有意见,伸出手抚摸我的身体。

天啊,太残忍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殚精竭虑将真赤带来,为的不是这个目的。然而为什么,为什么事态变得如此庸俗,如此禽兽?实在太沉重、太低俗了。啊,不知为何,泪水溢满眼眶。哇,真丢人。太羞耻了,我应该背过身去,不能让他们看见我的脸。结果,阿叠担心地问我怎么回事。本想回答“没事,不要紧”,我却直说出了真心话:“我不要!”声音中更是带着哽咽,丑态百出。明明笑着参加就好,我却无法做到。我感到自己至今以来的全部努力都已毁于一旦。不,说到底那些都是我一厢情愿。必须冷静,必须保持镇定。我平息着内心的痛苦,不知不觉中,屋里陷入了沉寂。已经结束了吗?他们放弃了吗?那我就安心了。

这次我确确实实睡着了。一觉之后,我醒了过来,手机掉在了枕边,看了一眼,已经临近中午。身旁传来阿叠和真赤安静的鼻息。我不愿吵醒他们,轻轻叹了口气,独自默默地笑了。

意识清醒,酒精与药物的影响已烟消云散,数日来积蓄的疲劳也一扫而空,肉体和精神都舒畅无比。我望向天花板,那灰暗、小得可悲的天花板。

搬来这里后,我注视得最久的便是这副景象,现在看来却十分无趣。

 楼主| 发表于 2018-9-10 13: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空中飞人

我已经超过一个月没有工作了,没有参与任何社会活动,没有做出任何劳动贡献,这样好吗?真的好吗?我究竟有资格活着吗?现在我心中举棋不定,到底是该去死还是活下去呢?我向自己发问,但不知道答案,更不愿知道。可怕、可怕,这个答案太过于可怕,每当快要知晓的时候我便开始喝酒。无论早上还是中午,一睁眼就喝酒,喝酒就是一切。酒酒酒,上酒来!啊,不,麻烦给我些酒。今日酩酊,明日酣醉,酒宴之舞至死方休,哈哈哈——有什么可笑的,根本一点也不好笑。要问为什么?原因在于我,不是别的,就是我自身。当然,我也希望能以特蕾莎修女76的平等博爱精神,不管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地一笑了之,但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因为我就是我。我应该更重视自己的人生,应该严肃地为之苦恼才对,而非笑一笑过去,后者才是正常人的反应。而且如果我不重视自己,就彻底没人为我操心了,实在太过凄凉。所以,我才会继续宣称我要认真。天呐,这文章“我”字也太多了!

总之,昨天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好像是前天的吧?到底是昨天前天还是今天我已经分辨不来。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过着晚上九点醒、第二天下午睡、两个小时后再起床的生活,精神无法适应十二点日期变更这一全世界的事实。所以说到昨天或前天,我无法凭直觉第一时间反应出来。不管怎样,那天我一大早醒来——应该说是“一大晚”,时间是二十一点半——去了拉面店。我和同居的女性一起,去了拉面店。没错,就是真赤,认识吗?

嗯,认识就好。

我把睡在身旁的她叫醒,徒步走了没多久,漆黑的空中有如天女散花一般下起了白白的雪。啊!都过了季节,怎么还会下雪。我出门时没带伞,冷得要命,然而掉头回家取伞又感觉像是败给了雪,令人无比窝火,而且也麻烦,我便顶着雪继续前行。寒冷也好淋湿也好,不管是什么讨人厌的东西,都随便你们怎么着吧。只要放弃挣扎,很快就能熬过难受的阶段,产生舒适的感觉……不知诸位可否明白。这一招我还颇为拿手。脸上的皮肤等身体部位被冻得僵硬,不可思议的是,我却兴奋了起来。另一方面,同居人则备受煎熬。叫你不穿得厚点,傻瓜。总之,我们就这样走在路上,终于在濒临冻死的关头抵达了拉面店。

这家拉面店我之前去过好几次,很熟悉。我和平时一样点了“小町A套餐”。套餐中有半份拉面,半份炒饭,还附带酱菜,仅售650日元,价格相当良心,最近我格外喜欢它。不,这些都不重要,这里的拉面和炒饭油水大,十分油腻。尤其是炒饭,味道怎么这么重?吃多了肯定会吐。哎呀,真是标准的垃圾食品。尽管嘴上抱怨,实际也剩下了一多半,但我仍时常来这里用餐,肯定是我不正常,脑子有病。然而我带来的这位同伴要厉害得多,她才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神经病。她一边吃着自己的拉面,一边指着碗里的食物说:

“我感觉这拉面像屠宰场流出来的臭水沟。是猪骨拉面对吧?汤里全是猪肉中的血水,屠宰场排水渠肯定也一样,成分差不多。拉面里的葱就是臭水沟里的浮藻,红生姜是赤虫77。哇,太像了,真恶心,恶心死了,哈哈哈。”

就算我一句不答,她也像来了电一般自说自话,说说笑笑,还用筷子指着猪背脂:“像蛆一样”,并吃得很开心,触目惊心,丧心病狂,令人不忍直视。多么可怜的孩子啊,善良的我心中暗自落泪,可为了她却仍保持着笑容,从头到尾都在随声附和。天呐,我真是个大好人。

吃饱了肚子,身体也暖和。来的路上冷入骨髓,现在却十分惬意,人体真是不可思议。我并肩和真赤走着,抬头一望,夜空中浮着幽幽的月亮。

“月亮周围的一圈,感觉模模糊糊的。”她也跟着抬起了头,忽然说道。

“这叫胧月。”

“还有这种叫法?”她一副浑然不知的表情。唉,无知真可悲。

“嗯,没错。胧月的‘胧’字,你会写吗?”

“不会。”

“那怎么行。记住了,月字旁加个龙,这可是常识。”

难得我如此亲切地教导,这位同居人的脸上却明显地表露出“嘁,臭显摆”的神色,丝毫没有感激。唉,心灵贫瘠真可悲。

在那之后,为了让这个愚昧又可怜的少女明白知识有多么重要、轻视学习是多么悲哀,步履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好心地给她讲吉田松阴78的监狱佳话,对她进行教诲。教诲的过程中,我的脑袋里想的尽是在这片住宅区中呼呼大睡、对平静的每一天没有任何疑问的人们,挥之不去。我们走的道路在高处,低头俯视下方,瓦顶鳞次栉比,亮着点点灯火。啊,同样的天空,同样的大地,同样的空气,明明所在的舞台相同,前途无望的我在自以为是地教育无家可归的少女,他们却阖家美满,宛若枕在母猫身边的小猫一般,做着香甜的梦。唉,世道如此艰难,不要再安稳地睡觉、起床、上学、欢笑、哭泣了!然而,我清楚这只是自己在嫉恨。何况,我们又算什么货色呢?

我想着这些,不能自已地想着这些。唉,都是因为走夜路,心情才会如此阴沉。

仰面望去,一轮胧月高悬天空。

能看见浑圆的月亮也就意味着,没错,雪停了。实际上雪花确实不再飘了,我丝毫没有察觉。哦,雪已经停了啊。

在我独自唏嘘时——

“……你说对不对?”真赤表情严肃地问道,等待我的回答。

然而我刚刚完全沉浸在思绪之中,根本没有听她说话。这下难办了,她究竟说了什么呢?





真赤搬来一周后,我和她便开始睡在一个房间了。

外人或许会觉得6.4平米的房间一个人住都窄得要命,睡两个人岂不是发了疯。当然,我们确实疯了。从不整理的被褥铺满地面,两个人躺在上面翻不了身。只要一个人坐下,另一个人能坐的地方就自然固定了。

在此等弹丸之地,我没有工作,她在高中入学前也一身轻松,没人约的时候只有要吃饭才会出门,所以我们几乎全天都蜗居在房间里,用各自的电脑上网,除了上网就是上网,不过我们并不觉得无聊。怎么说呢,上网轻松,不麻烦。

来到这里应该还没有多久,我却感觉已经过去了漫长的时光。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不知为何每天却都有骚动发生,天天都很刺激。

我记得初次感到震惊大约是在她到来后第三天,当时我们还没有在同一间屋里生活。在那前一天,我、阿叠与真赤和平时一样三人一起吃完饭,回到各自房间睡觉。而在当时,事情还没有显露出任何征兆。

早上醒来后,我去冰箱拿饮料喝。那天早晨天寒地冻,冷得让我想起初中在剑道部时的冬季训练。尽管我极不愿离开温暖的被窝,但喝了酒,身体就会渴求水分。我双手搓着身子走进餐厅。

107的住客们都没有关自己房门的习惯,阿叠和真赤的房间大门敞开,所以就算不想看,也能从餐厅中得知各个房间的动静。这时,我发现真赤不在房间,她从被子里金蝉脱壳了。

她去了哪里?去便利店了吗?可她应该几乎身无分文,不知道她有没有留言。我窥探了一眼阿叠的房间,他正在低声打着鼾熟睡。我决定直接询问当事人,拨通了真赤的手机,从而发觉了异常。

“啊,水屋口哥哥……”

电话接通,真赤语气恍惚。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嘟囔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不知所云,随后她又掐断了电话。

我一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是药效使她言行奇怪的吗?还是说她终于发疯了吗?

不,或许是她不愿和我们一起生活才选择了离开。嗯,这个理由解释得通。如果真是这样,我无权阻止她。话虽如此,我却不能置之不理。且不论原因如何,她的态度和平时相比无疑有明显差异,精神状态不像正常的样子。

我立即重拨了她的号码。如果她真打算拒绝沟通,说不定会选择关机。我心中忐忑不安,所幸呼叫声响起,她接通了电话。

看来她还有和我交谈的意愿。我些许安下心来,再次向她询问。

“感觉……是为什么呢?脑袋不对劲……所以就出来走走。舒服极了。啊哈哈。”

“走?去哪里?”

“哪里呢?不清楚……啊,太阳好刺眼。”

随后,她重复着梦话般的言语。

不妙,原因不清楚,但绝对很不妙。

我从家中飞奔而出,在晨雾朦胧的街道上寻找真赤的身影。没头没脑地乱跑是不可能找到的,然而给她打电话她也意识模糊,不知是在近处还是远处、走了多长时间。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这时,我让她暂且呆在原地不动,给我说明周围的景色特征、电线杆上标记的地址等等,她的回答依然很含混。费了好大功夫,终于问出了大致的位置信息。

她走得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远,但我对这片区域并非了若指掌,也没有带地图。我便在路边粗略的地图上确认了地名,参照着电线杆上标的道路编号,在住宅区摸索了三十分钟,终于发现了她。

时值春草萌发的季节,道路左右鲜亮的黄绿色刺得我眼睛生疼。柏油路才铺设完毕不久,乌黑锃亮。真赤出门前没有更衣,身上穿着睡觉时的连衣裙,白皙纤细的手臂抱着同样白而瘦的双腿,蹲在地上。

我靠近身边,她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我。

我向她搭话。她反应迟缓,平时机敏过头的眼神现在也一片呆滞。

“回去吧。”我喘着白气说道,但她一动不动。

“不想回去吗?是不是不喜欢和我住在一起?”

“……不是。”她终于开了口。

“那就一起回去吧。”

我扶真赤起身,发现她没有穿鞋,便背着她走回了公寓。

真赤似乎睡醒后精神会特别不稳定,像这种早上起床后消失的情况后来又发生过两三次,每次我都拿着电话问出大致的信息,找到她的所在,光脚的话就背回去,如果穿着鞋就手牵手回家。

非但如此,自残、情绪突然失控而大喊大叫等情况也增多了。不用多说,真赤的自残是用刀具割开腕部的皮肤。

尽管之前在外面见面时她没有让我看到伤口,但我听她亲口讲过,所以并不惊讶。不过如今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也应该采取一些对策。

于是,我定下了自己的方针。

首先,无论她做出多么翻天覆地的举动,我不能因为生活被打扰而发火,也不会强硬地逼她停止。以我的经验,这种时候她最不愿自己出于悲伤或愤懑的表现,仅仅以烦人为由而被制止,所以我绝不会这么做。话虽如此,我也不会熟视无睹。我要陪在她身边,直到她情绪平复,而除了真正危险的行为以外,都让她尽情为所欲为。

我决定,我青春时期渴望身边大人们对待自己的方式,要在她身上履行。

诚然,目睹刀锋撕裂手腕、鲜血汨汨直淌的样子,我心里也有些发怵。小时候明明看见血或伤口都不当回事,是因为年复一年,我变得脆弱了吗?光是瞥一下就会头晕眼花。

不过,我明白自己必须保持理智,便咽口水忍了过去。换种角度来说,这是真赤和我的信赖游戏。她伤害自己的身体,制造令我担惊受怕的骚动。而我绝不能被吓倒,要照看着她以防做出过度行为。

最初的一段时间相当难熬,但没想到我竟能习以为常,人类确实有趣。

如今,早上的真赤台“探索·发现”已成为结合散步与推理的健康游戏。当她割腕时,我笑着骂她“小傻瓜”,拿走刀具,帮她擦拭伤口,血流不止的她也回我以安心的微笑。这一系列流程有如传统戏剧般雷打不动,且变成了我们之间常见的问好方式——早安割腕、晚安割腕。

不过,真赤也在琢磨各式各样的手段,所以当我习惯了失踪和割腕时,她便为我准备新的考验。花样日新月异,数都数不过来,更无法每一个都记住。

我现在一时能想起的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真赤突然开始脑袋撞墙,样子滑稽极了,害我忘了阻止她,笑了出来。对了,她还试过上吊,那次也相当有趣。

当时好像是下午。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地铺上,忽然听到沙沙的响声。我好奇地睁眼,看到真赤这家伙在窗帘架上绑了绳子,扎了圆环套在头上。四目相对,她向我露出愉快的笑脸。

我的天,上吊可不是闹着玩的!危险性比割腕之类的要大得多。虽说我知道这和她平日的行为没有区别,但万一出事就完蛋了。

我当即从床上弹起,她看准这时,从垫脚的书堆上跳了下来。时机绝佳,留给我的时间正好能让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她,动作倘若有一丝迟滞便会失之交臂。然而刚睡醒的我并没有那么敏捷,在最后关头,我迟了一步。

真赤要吊死了!我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不过想必各位也知道,窗帘架并不是十分牢固。嘎吱声响起,架子从窗框中被扯落,她一跟头倒栽葱摔在了地铺上。真赤两脚朝天,裙摆倒垂,内裤暴露无遗。

哎呀,摔得那叫一个惨,当时我们两个都大笑开怀。

幸运的是,这些事都只牵扯我们两个人。但有一次,其他人也跟着遭了殃。

那天早上我少见地出门,午后回到了家中。真赤听到动响,像亲密无间的小狗一般,势头猛烈地冲出房间:“欢迎回家!”似乎期盼已久。这样的迎接活泼可爱,我因此掉以轻心,高兴起来。然而,随后她歪着小脑袋,满面堆笑直盯着我的面庞,令我察觉到了不对。

我对真赤的小心眼了若指掌,看到她这副表情,我当即意识到——这家伙又捣了什么鬼!

该怎么说呢……真赤的态度就像装模作样隐瞒考试得了满分的小学生一样。每当这种情况出现,她都是打算通知惹人心烦的坏消息。

我不想听,但也别无他选,只得硬着头皮问道:

“你这丫头,又干了什么好事?”

真赤乐不可支:“我吃烟草了。”

“多少?”

“一整根。”

我一把抓住她的脖子,提着进了厕所,隐约中听到了她的哀鸣,可我管不了那么多。

有人的死因就是喝了烟灰缸里的水。烟草中的尼古丁是致命剧毒,致死量是多少来着?真赤身体瘦弱,可能连四十公斤都不到,致死量肯定要比一般成年人小。

我把真赤的嘴对着盖子掀开的马桶,指头伸进她口中。我没有给别人催吐的经验,能不能成功心里也没有底,不过一刺激她的喉咙,真赤的后背立刻开始颤抖,温热的液体从食道深处涌出。

出来了,出来了,棕色的烟草出来了,卷烟的纸也在,滤嘴也没落下。毋庸置疑,这是我平日最爱的Peace长烟,她居然整根吞了下去,吃秋刀鱼都还要剔掉脑袋和骨头呢。不过要问烟草哪些能吃哪些不能,我也不清楚。

真赤没有做任何抵抗,任由我处置。她涕泗横流,五官拧作一团,看来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相当痛苦,而她没有叫苦,光在没完没了地吐。呕吐快要停止时,用指头轻轻戳一下喉咙深处就又能继续吐。这就是传说中的吞吐魔术吗。

真赤现在一定处在地狱般的痛苦中,她却颤抖着忍耐下来,并没有冲我发火、说自己想死、让我不要拦着。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她就算计到我会给她催吐了。她惹事,我解决,果然这是一场游戏。

但是,我不可能每次都成功,她明白这个道理吗?我要是没发现她笑容背后的心思怎么办?如果真赤是期待着、并确信无疑我能立即察觉才做出这种事,那她该多么信赖我啊?

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来测验我,她可真是性格扭曲。哎呀,可爱得要命!

渐渐地,她吐出来的只剩下胃液,烟草也终于消失,我总算让她抬起了头。真赤的脸糊满鼻涕、眼泪和胃液,惨不忍睹。我用毛巾帮她擦拭。

“难受吧?”

“嗯。”真赤重重地点头。

烟草姑且吐干净了,但我担心这种程度的处理不够充分,取出手机,拨打了人生中第二通11979。顺带一提,第一次是小学的时候和朋友恶作剧打的,消防车好像还来了,闹出了大乱子。总之,这是我初次因为正经原因拨打这个号码。

“出事了吗?”接线的女性语气干脆。

“那个……有小孩吃了烟草,好像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吃的……我先让她全吐出来了,这样就没问题了吗?以前没经历过这种情况……”

“了解,独自在家期间误服了烟草。”

“不算是误服,应该是故意的。啊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本想快速准确地解释清楚,结果反倒越说越乱。不过对方毕竟经验丰富,依然很冷静。

“吃下了多少?”

“应该是一根的量。”

“孩子多大?”

“十五岁。”

“什么?”连自始至终保持沉稳的她都震惊了。

哦,原来她以为不小心吃下烟草的是婴儿。想想我的描述,确实很容易误解。何况除了小婴儿,哪有人会愿意吃烟草啊?

完了,暴露出家里人脑子有问题了。我瞬间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那个……不是小孩子,是个年纪挺大的女孩。情况有点类似自杀未遂,故意吃下去的……”

我屈辱地继续解释,姑且请来了救护车,但见到误食烟草的巨婴和狼狈的我,来救护的大爷苦笑不已。而他也不理会我的担忧,一味地给我文件要求签名。我问这是什么文件,他说要署名表示不需要运送。

啊,这混账老头打算空手开溜,竟想让我们签字撇清他的责任。

“不需要洗胃之类的吗?”我问道,他笑着敷衍。

难不成吃下一定量的烟草没有危害?还是说我们这些愚昧青年就该去死?

我咽不下这口气,准备想办法让他把真赤带去医院,然而连真赤本人都拉着我的衣角,一副劝我放弃的神色。最终我只得妥协,将老头递来的圆珠笔交给真赤,让她签名。

救护车离去后,我依然无法安心,当事人却满不在乎。她换下脏衣服,又恢复到了平时的状态。

以上的事接二连三都发生在这短短的期间,而且几乎都在这不足七平米的狭小房间之中。

但我不可能总像圣人一样处理问题,有时也想给她灌下精神药来令她老实。不过,或许是因为之前在猪排店出了洋相,真赤对精神药产生了抵触。我拼命劝她,说适当服用可以起到镇定效果,真赤才终于肯服下。

然而我察觉到了——倚仗长辈的立场,以有益健康为借口来使她屈从、逼她吃药,这和她母亲的行为一模一样。因为嫌麻烦,我也采取了同样的方式。哦,人之所以会变得傲慢、不理会他人的意志,原来是出于这样的心理。

总而言之,由于上述的种种,真赤来了以后我每天都像在暴风中度过。可偶尔也会像今天一样,平静得如同台风的风眼。

她现在就在我背后,伸着双腿坐在潮湿的地铺上,不知什么时候从睡衣换上了赤红的旗袍。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把旗袍当休闲衣穿的人。这件好像是在原宿的大中80买的。为什么要买这件?她的穿着品味令我有些难以理解。同时,她把我给的笔记本电脑搁在大腿上,兴趣盎然地盯着屏幕。反正无非是浏览文本网站、搜索关于朝鲜的无聊消息、又或是看最近开始感兴趣的“早安少女组”81的图片吧。

另一方面,我则在同ICQ上的熟人闲聊。

对方是位昵称古怪的女性,叫做“卧村亚弦”。

不用问,她也有自己的网站。大片涂抹浓艳的色彩,到处装点着毫无意义的闪烁,简直是神经病设计的。日记中罗列了许多包含大量“天皇”、“爱国”等词汇的右翼文章,而在网上她自称是网络偶像。我刚开始接触网络时收到了她的邮件,因而有了交情。尽管她经营的网站十分古怪,聊过会发现她本人其实很正常。

我和亚弦相识的时间比和真赤都要久,但我们从未见过面。不过她和真赤在线下会上有过几次面会。

鉴于这样的关系,前不久,我忍不住把自己正在和真赤同居的事告诉了她。虽说对网上的人我基本不会透露,但一方面亚弦口风很紧,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她能给已经濒临失常的我们冷静而正确的意见。

然而,她说道:

“这怎么行。不能对未成年人做这种事情。现在就让她回家!”

我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可转念一想这样做确实冷静而正确。她的话再正确不过,无可辩驳。

说得太对了!果然,在这个道德败坏、净是人渣败类的网络世界中,亚弦是为数不多值得信赖的正人君子。我心生敬佩,真赤却大发雷霆,开始对亚弦恶语中伤。她最讨厌自己的行为受别人非议。

我正和这位亚弦小姐在ICQ上,一起说着宇见户的坏话。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这是很普通的日常对话。

阿叠和女朋友出去玩了,家里剩下我与真赤。屋内只有啪塔啪塔的敲击键盘声,屋外传来收废纸人员的声音,以及孩子们的嬉笑。

手机铃声打破了这片静寂。被子上真赤的粉色手机亮起了来电提示灯。我拿起它,丢给了真赤。

似乎是她的母亲打来的电话,真赤眉头紧皱,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我和平时一样,催促她快接。要是连电话都不接,她就彻底成为失踪儿童了,再怎么说也有些过火。我曾劝她接过母亲的电话。

因此,真赤的母亲知道了自己的女儿离开了原先的公寓,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正在同居。然而她并未发挥身为监护人的权利将真赤强行带走,也没有报警,真是个奇怪的家伙。难道这对父母原本成家就是一时兴起,现在独生女做了同样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上吗?还是说真赤的花言巧语骗过了她?

无论怎样,她双亲的态度对我们目前的生活并不造成威胁。即便偶尔打来电话,这对母女之间也像业务联系一般,只进行生存状况确认等事务性交流。看来就结果而言,我们竟处于受到家长半公认的状态。这在我当初接她来时是根本想象不到的。

而今天这通电话也不夹带私情,是为了告知后面高中入学的相关事项。

我们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吗?数天前我让她去附近的儿童保护中心咨询,但她对职员的态度很不满:

“真是浅薄的家伙,人生肯定也一样肤浅。什么都不懂还装善良,恶心。”真赤十分气愤,看来再也不会去了。

“妈妈说发来了一些入学前必须完成的课题,叫我这几天去乡下的家里取。”通完电话,真赤愁眉不展地向我报告。

“那就去呗?”我已和亚弦的聊完,横躺着回答。

“真的?你不担心我回不来吗?”

“你会回不来?”

“应该不成问题……”

“那不就得了。”

我翻了个身,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指甲刀。真赤对着我的后背说道:

“你说……我真的非上高中不可吗?”

“那肯定啊,学习是第一位。反正你也会回来吧?那你就从这边上学就好,虽然远了点。”我起身剪着指甲说道。

“不能不去?”

“不去不行。”

真赤叹了一口气。

随后,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浏览网页上,屋内重归寂静,孩子们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啊,真舒服,别有一番悠闲。人生中的安逸,或许就是这样的滋味。

剪完两手的指甲,我再次躺倒,呆望着天花板。半梦半醒之时,真赤戳起我的肩膀,我向她转头。

“水屋口哥哥,武志又发奇怪的文章了。”真赤笑着向我汇报她喜欢的文本网站的最新动态。

“哦,知道了。真厉害。”

听到我毫无兴致的回答,真赤撅起小嘴,视线又回到了电脑上。


花园公馆迎来了一如既往的夜晚,随之而来的还有宇见户。

我不记得我邀请过他,是阿叠叫来的吗?他隔三差五和宇见户会面,而我自上次活动后就没有直接见过宇见户。

许久不见,宇见户依旧是一副邋遢的样子:披着皱巴巴的夹克,身穿皱巴巴的法兰绒衬衫。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胡子比上次见面时还要长,杂乱的胡须更显得他蓬头垢面。

传言他最近过得很不好,丢下写作的本职工作,沉迷游乐,投身于奇怪的活动。不过他本人的神态中却丝毫没有悲怆,反而异常兴高采烈。

“水屋口先生!RM之后咱们就没见过了,也该开始更新你的网站了吧,我期待着呢。”他笑眯眯地对来门口迎接的我说道。真赤正巧从房间里出来,宇见户用责备的眼神瞪着她:

“啊,是增冈。真狡猾,增冈明明是我先出手的,居然挖墙脚。”他的语气像是在闹别扭。

带他来到餐厅,阿叠正在吃便利店买来的炒面。阿叠似乎刚起床,头发仍乱蓬蓬的。宇见户挥手向他问好。

“晚上好,叠泽先生。哎呀,RM的反响棒极了,等天气暖和了还要举办。下一次我打算换个更大的场地。请叠泽先生到时候务必再来当DJ呀。”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宇见户邀请阿叠当DJ,对我怎么没有任何表示?不,不是说我想受邀。就算他请我上台,我也绝不愿意站在众人面前摇头晃脑,就是因为没被邀请才会为此纠结。这也算适材适所。

家里没有座垫,我们便直接坐在地板上。阿叠品着饭后的绿茶,真赤从冰箱里取出可乐,我从房间里拿来祖布卡的酒瓶,宇见户打开自带的罐装啤酒。

他似乎并没有具体的事要谈。他说以前就想来这里玩,碰巧今天有空,就联系阿叠来串门了。

“你说你现在有空,平时工作很忙吗?感觉你整天都在玩。”我说道。

“真过分啊。”宇见户陪笑道:“别看我这样,工作还不少呢。最近除了本职,我还接了演艺和戏剧方面的工作,但根本赚不到钱,说来确实和玩差不多……啊,对了,今天我有事要问!增冈呀,你有兴趣参加演艺活动吗?”

“什么?”心不在焉的真赤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瞪大了眼睛。

“我看有戏。你有一种奇特的气场,绝对能火。”

“你说我?”

“嗯。有空你来一趟事务所,我把你介绍给社长。社长肯定会看中你。”

受到宇见户的邀请,真赤露骨地皱起眉头。

“别那么不情愿嘛,又没有阴谋。有我在呢,绝对没人对你胡作非为。”

“听着挺有意思,试试呗?”真赤沉默不语,阿叠事不关己地煽风点火。

“不,不想参加,我讨厌上镜。”真赤回绝道,面色依旧阴沉。

“是吗?真遗憾啊。你再考虑考虑,我还会再邀请的。”宇见户爽快地接受了。

“对了,蘑菇好像快要受管制了,知道吗?”他立即改变话题,这家伙还是那么沉不住气。

“蘑菇?你是说迷幻菇?”阿叠问道。

宇见户点头:“唉,太可惜了。说实在的,世上的众多药物当中,蘑菇是我最喜欢的。比起镇定剂和兴奋剂,还是致幻类的好。叠泽先生试过吗?”

“嗯……蘑菇我用过一次,完全没有效果。说不定尝的是假货。”

“确实有大批的假冒伪劣产品,不过真家伙可就厉害了……水屋口先生呢?”

宇见户向我投来视线,但我没有服用致幻菇的经验,只得摇头。

“哦。太可惜啦二位!趁现在还没受法律管制,体验一回货真价实的蘑菇吧。这蘑菇味道稍微有些难以下咽,所以最好放进西红柿汤里。酸味的汤非常适合去除蘑菇这种干货特有的怪味。不用西红柿也行,但一定要烹调除去蘑菇原本的味道。回头带了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做好,一起尝尝吧。”

宇见户分外积极。每次和这种人打交道我都会好奇:这些药物痴,怎么随随便便就拉别人下水?

“嘿,真的吗?好呀。”阿叠回答道,一脸药劲上头的温和笑容。

“嗯,免费就行。”我也轻松附和。

“好,那就说定了,下次抽空啊。真期待。近来流行的都是化学药剂,蘑菇可是大自然的产物!自然的东西对身体好。”宇见户心满意足地点头。

而后他兴致高涨,说是现在上网就能轻松买到真的致幻菇,方便极了。只要知道靠得住的网站,没有任何困难。他又说某个网站的某某站主也痴迷药物,两人之间经常交流等等。

“不过他喜欢的是‘5-MeO-DIPT’,知道吗?性爱催情用的。我对那类药品一点兴趣也没有,相反,他除了性药一概不买。”

宇见户侃侃而谈,然而我们都不认识那位站主。结果,大家商量说看看他的网站。我们进入阿叠的房间,挤着凑在屏幕前。

宇见户的网站上贴有那人的链接,点击进入,首页上是一个男人的脸,发型和妆扮像视觉系歌手般独特。这个看上去有强烈自恋气息的家伙就是方才提到的人物,宇见户告诉我们。

看到照片,真赤失声叫道:“啊,我好像见过他!”

“照片上虽然显得白白嫩嫩,他本人其实是个大老粗,跟块土豆似的,难看死了,还化妆抹粉弄成这副模样,真恶心。” 似乎说的同时她也回忆起来,吱吱地笑了。

一开始我觉得真赤说的有些过火,但阅览了他的网站,我不由得产生同样的感受。像模特一样摆装帅的姿势,日记中记载着自己男扮女装和别人性交、嗑药嗑到休克等经历,还登载了用大量笔画繁多的汉字写成的诗。

看见这些,真赤笑得喘不过气,阿叠也笑呵呵的。宇见户发现自己的话让朋友变成了笑料,非常尴尬。

“先看到这里吧,逛逛其他网站吗?”宇见户说道。阿叠便操作鼠标关掉了网站。

接着,我们打开了一个又一个别的网站,谈论这些站主,有褒有贬:某站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交了个那一路的女友;某某站主虽然写了如此下作的文章,却是个正值壮年的优秀成人;某某某的网站出类拔萃,具有划时代的经营风格,无人能效仿,但本人从不出席聚会,大家都对他抱有浓厚的兴趣……诸如此类。

宇见户毕竟是举办过活动的人,认识的圈里人多,可没想到阿叠知道的也不少,我很震惊。好像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和宇见户等人一起出去玩乐,结识了许多网上的人。真赤熟悉的也挺多。不经意间,我发现自己只能闭着嘴点头附和。

我做网站的时间也算比较久了,然而交际几乎全在网上,现实中的交流少得可怜。我根本从未主动去见过别人。当初若非宇见户强烈邀请,恐怕我现在谁都没有见过。本来我生性就不喜欢社交,加之在我眼里,和网络日记同好见面只会败兴,提不起兴趣。这种观念至今都没有完全打消。

然而,偏偏我这样的人,不但和他们见了面,还把酒席上认识的人带进家里一起生活。人生真是莫名其妙。

话说,阿叠对文本网站界也太熟悉了吧?

他对这个圈子的接触应该是从和我一同参加宇见户的线下会那次开始的,不知不觉中,他的交际面已经远超过我了。休假的时候他经常出去玩,是不是趁机弄来了女人的联系方式?最近我时常见到他好像在和恋人以外的女性通话。平时人畜无害,实则不可小觑啊。

“叠泽先生偶尔写的记录梦的日记也特别有趣。做成一个正式的日记网站怎么样?”宇见户的语气和往常一样,客气得令人感受不到诚意。

“啊?得了吧,我的本来就不是文本网站,是工作营业用的。”阿叠一脸厌弃地拒绝。

“那已经算是文本网站了。”“不,不是。”宇见户和阿叠开始了无意义的争执。这时,真赤突然说道:“我想举办线下会!”

“我准备把武志叫来,给大家欣赏。”

这位武志,是真赤非常喜欢的一位站主。他的网站和真赤以增冈的名义制作的网站类型相同,日记里写的是没有女人缘的单身男子的欲求。不过,和热衷抒情、喜欢空想的真赤有别,他倾向于对性爱方面的愿望和渴求进行更为直白的描写。

他用天真活泼的语气谈论自己的性器,列举自己在妓院的体验,告诉路过的女学生自己对她作了如何淫猥的妄想,总之话题除了女人就是性。

这类日记在网上其实很常见。女性会写自己人见人爱、性生活放荡。男性则会说自己不受欢迎,创作自嘲式的幽默段子。这样的套路几乎已经成了一种定则。有些大牌网站用此类风格吸引了众多读者,或许是它们带来的影响。

对于这些太过具体、太过直白地描写性欲话题的网站,我虽然不喜欢,但也不否定。没什么不好的,有想表达的东西就行。尽管写作的动机有别,但本质上来说,我们这些站主都患着同样的病,不认同别人又能怎样?

总而言之,出于以上原因,我对此人并没有特别的印象。真赤却非常喜欢他,喜欢到了提出为他举办线下会的地步。

单纯地想组织一次线下会倒没什么,可为什么非要让这个叫武志的家伙来做主宾呢?为什么真赤会对他如此中意?虽然最近我渐渐意识到她容易迷上新潮和怪诞的东西,但武志可是个整天向全世界描写自己的性器、性欲、以及女性肉体的人啊。不是说这样不好,可实在有些过度。

“但是有趣呀!他特别奇怪。”真赤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脸。

“你们见过?”

“不记得了?之前的那次线下会,他也去了。”宇见户插嘴。也就是说,那次指的是他和真赤亲嘴的线下会吧。

“参加个线下会而已,他居然穿着藏蓝夹克,还系了个粉色的蝴蝶结,头发也用油抹得锃亮,戴副圆眼镜,脸颊红扑扑的,对,跟腹语表演里的人偶一模一样。”

“他好像还带了大米?”宇见户问道,真赤点头:

“就是就是!他带了五公斤大米,说是给我拿的礼物。你们怎么想?大米?”

“那……肯定是因为你在日记里说自己平时没饭吃呗。”

“话是这么说,可拿这种东西来我只会头疼。沉,带回家也没煮饭锅。再说了,给第一次见面的人送大米是什么意思?”

“哎,确实不该给生人送米当礼物,可他心肠应该不坏吧?”

“不是说他坏,我也觉得他人品挺好。不过特别搞笑,真的!”我表现出明显不情愿的态度,真赤热情地向我劝道。

“他本人和网上给人的印象一致。”宇见户好像也和他聊过:

“对了,增冈,那米最后你怎么处理的?”

“记不清了。我肯定带回家了,好像之后给别人了吧?”

“真过分,你居然卖掉了。”宇见户耸肩。

“这个叫武志的真有那么怪?不要紧吗?”阿叠问道。

“人是有些怪,不过人畜无害,老老实实当白领呢,还是家优秀企业里的。”

宇见户谈到的企业是一所家喻户晓的龙头电信公司,据说武志在其中负责开发手机操作系统。

“哇,挺厉害嘛,可以昂首挺胸拿来夸耀了,至少比我们要正经得多。”

“他才进公司不久,应该没有担任要职。”真赤笑也不笑地说道。

“说话别太过分。”我皱起眉头。

“叫上他嘛,他可好玩了,在ICQ上聊的时候也相当不得了。”

“叫他干什么?”

“叫来就行。叫他过来,大家一起观摩。用不着特意干什么,拿他寻开心就够了。当然,不能让他本人知道我们的目的,给他说是普通的线下会。啊,对了!以我的生日派对为名义怎么样?正好生日也快到了。表面上庆生,实际是‘围观武志会’,想想就觉得好玩!”

真赤实在是生性恶劣。她眼中闪闪发亮,表情十分灿烂,露出毫无忌惮的喜色,兴高采烈地描绘着这次聚会将有多么愉快。

不过,在听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理由反对。

我和武志虽然无冤无仇,但戏弄别人本身就很有趣。真赤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想瞧瞧他的样子。不管怎样,总比我和真赤两人在这狭小的房间里排放二氧化碳污染空气要好。

“好吧,那就去安排吧。”我说完,她嘴角露出坏笑,开始讲具体计划。





聚会地点在一家位于楼房四层的酒馆。

电梯出了故障,我和阿叠只好在昏暗又夹杂着霉味的楼梯中踏着哐当哐当的脚步,好不容易才爬到。

我们来到这间幽深的日式酒屋时,与会的人员已经基本到齐了。

提前出门的真赤坐在上座,和宇见户、草野在谈笑。

说起来,我和草野也许久没见了。最近他在文本网站界中开拓自己的势力呢。他和很多站主有了交情,拉帮结派,还把自己的圈子统称为“周边”,草野周边。这家伙明明连自己的网站都不更新,却笼络私下的人际关系来发展势力。

我向草野简短地打了招呼,对正在和他聊天的真赤也仅相互点头而已。虽说已经有部分人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我也不想故弄玄虚来隐瞒,但同样不打算大张旗鼓地宣扬。两人同为站主是一方面的原因,二来我本身就不喜欢不必要地炫耀这种关系。

接着,我和阿叠在角落入座,位于真赤和宇见户的对面。

今天参加线下会的全是真赤的熟人,都是主办人真赤直接在ICQ上邀请的,年龄都在二十上下。他们和我年纪相仿,也不知道是学生还是打工族,看上去没有背负什么社会责任。每当举办文本网站圈的线下会,就算没有事先商量,来的也净是这个岁数的青年,八成是因为这个年龄层有大把时间可打发吧。

我和阿叠跟左右的参加者互相自我介绍,也就是之前那个极其羞耻的仪式——互报网站名和网名。报完还以“哦,久仰大名,我看过您的网站”“哪里哪里,我也读过您的”互夸一番为仪式之美。文本网站界的圈子非常小,一般来说,来参加这种内部联欢的人,就算没见过面也多少对其网站名有耳闻。

坐在我旁边的人名叫“山田”,是个比我年长一岁的大学生,日记中记载的是留级生无聊的日常生活。他眉清目秀,身穿高档毛衣,看上去颇有修养。怎么连这样的人都会迷上网络日记?

“我待会儿还得去熟人家里一趟,今天早起在家里发完日记才赶来的。”他自嘲地笑了。

看来他是在自嘲经营网站的过程中产生了莫名其妙的责任感,一天不更新都不行,尽管根本没人拜托自己。这种心情我也十分理解。

建立网站之初,无论哪个站主肯定都会想方设法增加访问量,对不对?然后稍稍一搜,就能发现大堆大堆逐条列举怎样吸引读者的可疑网站,其中必定有一条“加大更新频率!”

要是稀里糊涂地听信了这点,开始天天更新网站的话,哪一天不写日记,那一天就会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陷入失魂落魄的中毒状态。而且如果不经意间刷新了连续更新记录,就更停不下来了。我也并非没有这样的时期,所有人都会有这样一段经历。

“今天到场的人都有自己的网站啊。”我半自言自语地说道,没有问别人的意思。

“谁知道呢。邮件里的名簿上有倒几个人不是站主。”山田耸了耸肩。

原来还有名簿。我好像也收到了通知邮件,但嫌麻烦,压根就没看。

“你的名字这里也标着‘电气马戏团’呢,可能是给有网站的人都加了备注,借此事先了解。”说话的时候,山田不自然地躲避着视线接触。

他无法直视着别人眼睛说话吗?就算是看上去如此正经的人,既然患有日记瘾,那多少也有些人格缺陷吧,否则才不会写什么网络日记。

“给草野标的是新网站名。那家伙三天两头地换站名,真搞不懂他。”

“你和草野很熟吗?”

“经常一起喝酒。”

“哦,那你算‘草野周边’中的一员?”

听到我的话,他露出不悦的表情。恐怕他们都不喜欢被人直接这样叫,也许这个称呼是2ch82之类的地方对他们的蔑称。

我尴尬地摆弄着眼前的一次性筷子盒,这时饮料端上了餐桌,宇见户站起身号召:

“大家的饮料都上了吧?等武志从厕所回来,咱们就干杯。”

他的话字面上并没有不正常的地方,但如果知道今天聚会的真正目的,便能听出弦外之音。不用说,关键嘉宾没到肯定没法开场啊。

不过,既然宇见户说要等他回来,也就意味着传闻中的武志已经到场了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我急切地等待时,有个人畏畏缩缩地回到了包间。

头发油光滑亮,藏蓝夹克上配着醒目的黄色蝴蝶结,这位装束别具一格的男子就是武志。听说他之前的线下会上也穿了这种服装,我立马便认出来了。

这种衣服他平时应该不会穿,难道是他最花哨的一身礼服吗?至少他看着没有故意逗趣的意思。和衣装随意的其他人相比,他明显不合群,但当事者本人却毫不在乎。

武志坐在了上座的真赤和宇见户近旁。他好像有些怕生,刚开始很老实。不过跟随宇见户的号召干杯后,他立即情绪高涨,笑得比其他人都响亮。

我在末席一边和旁人闲聊,一边时不时瞥向武志。如流言所说,他确实是位有个性的人物,我真想对他敬而远之,能不接触就不接触,然而真赤却指着我向他介绍:

“他是‘电气马戏团’的站主水屋口。”尽管听不见声音,但从口形上我能看出来她说了什么。

接着,武志转向这边,和我四目相对。我远远地点头致意,他即刻起身,兴冲冲地靠了过来。

“你好,我叫武志!我读过你的日记!非常有意思,我很痴迷!”

或许是因为正在兴头上,武志激动地高声说着。

“今天真开心!好多读过的网站的作者都来了,大家都很亲切地来和我聊天。”他憨厚地笑道。

其实今天的聚会是为了瞧他才办的,所以大伙才积极地找他说话,不过他不可能察觉到这一点。

好了,那我现在该说什么呢?

保险起见我可以聊聊网站的事,但说实在的,我不喜欢他的文章。虽然跟他客套也可以,可我同样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下批判他也不合适。聊些别的?我们都是网络写手,除了网站以外还能有什么话题?

沉默之中,气氛一度很尴尬,我便厚着脸皮问了个早已知道的问题——“你从事什么工作呢?”尽管询问涉及现实生活的问题有违礼节,他却毫无保留地给我一五一十地讲了企业名称、他在其中的工作内容等。非但如此,无论问什么,他都汗流浃背地告诉了我。说得这么详细真的不要紧吗?我这个听的人都替他担心。他对别人没有警惕吗?不,只是因为他善良。虽然日记里写的全是性欲的话题,但他是个好人。

武志憨厚的笑容十分耀眼。正因为他是如此真诚的人,真赤才会发挥她与生俱来的扭曲爱心、发挥她的嗜虐本性,产生举办今天这样的线下会的念头——我终于明白了。

“那回头邮件联系!也麻烦在ICQ上加我好友!”

说完,他又回到宇见户和真赤那边开始聊天了。他总想向真赤搭话,但说话语无伦次。每当他吞吞吐吐真赤都会放声大笑。

桌上摆着宴席餐品,但大家都没怎么动筷,而在兴高采烈地闲谈。炸鸡脆骨上飘散出冷掉的油的怪味,偷懒反复用油就会导致这样的后果。我夹起一块,丢进嘴中。

尽管今天的是“围观武志会”,是为了把他当笑话看的聚会,不过除了串通好一起观察武志的言谈举止外,并没有准备别的坏点子。所以,当武志和所有人寒暄完毕,之后便和普通的线下会没区别了。

出谋划策的罪魁祸首真赤和武志聊得正欢,其他参加者也分别聚在一起,各聊各的话题,热闹非凡。

阿叠在对面和宇见户说话,我则与旁边的山田以及换座位过来的草野一起交谈。听说草野从游戏专科学校毕业,目前在成人游戏公司工作,我向他核实,他苦笑着承认了。他笑着说自己每天都被使唤去给插图打马赛克,此外不愿透露更多。

难得外出一趟,参加酒会,和室友以外的人也聊了个够,我心情十分畅快。真赤也和武志说了不少话,好像很满足。而今天的主角武志看来也乐在其中,直到最后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最终,真赤初次主办的线下会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回到家却发生了一桩麻烦事。

真赤有一位名叫“小吉”的女性朋友,这次线下会也邀请了她。她没有自己的网站,但以读者的身份和各种各样的站主都有交流。据真赤所说,她像一个掌心里的小公主,可爱极了,所以我也多多少少对她抱有兴趣。然而她却突然缺席,原因不清楚,真赤也很疑惑。直到聚会结束的几天后,详情才明了。

是小吉联系上的真赤:

“没事吧?没有被下手吧?”她不安地发来第一条消息。

没事?什么意思?真赤不明白她的意图。反问回去后,小吉一点点解释起原委。

她那天缺席并非是因为有别的事情,其实能去,实际上,她一直没有改主意。然而临到宴会前几天,一件事情令她决定不参加聚会。

是什么呢?

“听说呀,那帮人是下药强奸女生的犯罪团伙,去了不知道会出什么事。”ICQ上有人如此教唆她。

那人还说了,主办“武志围观会”的团体是无法无天的不良集团,平常会嗑药乱交、伤害女性,等等。这次的活动估计也是类似的淫靡盛宴,小吉这样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最好别去参加。

小吉对此照单全收,深信不疑,还说她被吓坏了。

“啊?”真赤不禁喊出了声。此前她一直在独自敲打键盘,这时她叫来了我。

“你说这是不是很过分?”

“真过分。话说这人是谁啊?”

真赤向小吉问出了这个人的名字。他的网站和文本网站略有不同,绝不登载任何恶心想法,而是汇集热门动画的动态图片,非常对女性的胃口。

“网站我倒是知道,可和咱们风马牛不相及。是你认识的人?”

真赤摇头。

这个人没见过真赤,估计同宇见户他们也没碰过面,和我们的圈子关系疏远。既然如此,他是听到了网上的谣言才以讹传讹的吧?话说回来,为了强暴女性而召开线下会——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恶劣诽谤。

上了此人的网站,发现他和卧村亚弦似乎关系亲密,我便立即找亚弦询问。

“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恶意,可能只是无意失言吧。”

哦,一个没有恶意的人会给别人贴上集体强奸犯的标签啊,会说别人欺骗楚楚可怜的小女生、吓得人家瑟瑟发抖啊。对,没错,常有的事,不是故意的嘛。

“息怒,息怒。”亚弦安慰道忍不住开始冷嘲热讽的我。

“可能是因为宇见户先生经常在网站上发药物相关的东西,给别人的印象不好,才造成了这样的误解。”

确实,要说宇见户形象不好,我多少还能理解。可即便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也纯粹只是对药物有着无人能比的热爱,喜欢那种陶醉的感觉,并不是用其胡作非为、对女性施暴的恶棍。当然,上次的聚会没有这样的内容。遭殃的顶多就只有武志,而他也仅仅是被戏弄了一番而已,怎么可能被强奸?

我和真赤都气不打一处来。

若是事实,我们没辙。即便是假的,光在某个论坛的小圈子内说说坏话倒也无妨。可他竟然在和我们有直接联系的人之间散布这种流言蜚语,我实在忍无可忍。难道是想挑拨离间吗?卑鄙无耻。

我要找他提意见。有本事就来看看我们到底是不是强奸犯啊?接着,我试图向亚弦要来他的联系方式,但她恳求我千万不要这样做。

“他是个病人,原谅他吧。他病得真的很重,一直无法出院,生活只有网络,不会为人处世。所以他听到了关于宇见户先生的一些传言就夸大其词。你看看网站上他的照片,戴着帽子对不对?是因为治疗导致了脱发,他在掩饰。”

我一看,确实,登载的照片中背景明显是夏天,他却带着针织帽,脸色也十分苍白。

管你老弱病残,网络上人人平等。就算他的确罹患重病,我也不能就此咽下这口气。生病又能怎样?就算是病人,就算不懂人情世故,大家都一样是人啊。你要是说自己是病人,需要特别关照,倒也没问题,但那可是在鄙视你,对谁来说都不好。

即便我如此主张,亚弦也拼命阻拦。而听说了重病的事,连真赤也完全丧失了气势,在我咔嗒咔嗒地敲着键盘向亚弦倾泻怒火时,她戳了戳我的胳膊。

无奈之下,我只好让步。

“哎,没办法。到头来,我们狂妄地想戏弄别人,背后却受到别人无中生有的非议,遭人鄙视。这就是网络啊。”

和亚弦谈完,我憋闷地说道。真赤像忍着喷嚏一般,一副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樱花绽放的时季很短,正以为快来了,不久又将过去。从花园公馆到车站的坡道途中,左右的樱树都开了花。每当清风稍事歇息,花瓣都摇曳不定,仿佛要坠下来。

去年这个时候,我夜晚和KTV的同伴去了上野公园83赏花。把大厨做的菜装进便当,提着店里的伏特加和金酒瓶出发,摆在野餐垫上,现场做鸡尾酒喝。在那之后,我们又去了附近的店长家留宿。看见屋里的床,店里做兼职的一位女性悄悄在耳边对我说:一想到店长在这里和女朋友做的事就心情复杂。她突然说起这些,心情复杂的是我才对。一年后,我独自踏在樱花盛开的坡道上,没有去赏花,而是前去借钱。

预算出了差错——对我而言这种事经常发生,这次也一样,直到火烧眉毛前我都没有仔细考虑过,现在钱不够了。

原因是开始和真赤一起生活后,伙食费和交通费都翻了一番,我却没有太当回事。加之和网友的联系变得频繁,外出用餐的次数也增多了。不用说,和真赤一起去的时候她的费用同样由我来付,这也是一笔开销。

尽管生活并不奢侈,但本来我就没有分文收入,钱又不会从天上掉,这样的日子过下去,自然会捉襟见肘。

所以,就在昨天,我给母亲打去了电话,说自己大手大脚把钱花完了,拜托她借我一些以解燃眉之急,而她的要求是我去见她一面。于是乎,我将真赤留在家中,独自走在开满樱花的坡道上。

花园公馆中也将迎来新的成员。其实就是最开始已决定搬入、且同为挑房成员之一的T川。和大伙的预料一样,他顺利地在东京大学的入学考试中落榜,决定四月份入住。

今天也一样,他早上就来到了花园公馆,搬运入住前的一些大件行李,叮呤哐啷的。出门前,我和他聊了一阵。

“什么时候有女生住进来了?吓我一跳。”嘴上说自己受了惊,T川的表情却没有感情波动。

他无论碰上什么事都是一副扑克脸。我听说他因为年复一年落榜,感情渐渐麻木,变得面无表情了。这下见识到,哦,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今年考得怎么样?不,我知道没考上,问的是考完的感觉,有没有比之前好点?明年有没有希望?我直率地问他。

“哎呀,连保底的志愿都没考上,去年还及格了呢。”说完,他干声笑了。

T川没有去工作,时间都集中用来学习,成绩却下滑了,看来他今后的前途也是一片绝望。他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即便如此,仍打算来年再挑战一回。

“没事吧?”我不小心多嘴。

“我才该问呢,你那边不要紧吧?”

这么说来,确实我的情况更加糟糕,无言以对。

钱花光了,我去找母亲借。我一次都没有去过母亲的新居,所以也不知道路线。倒了几趟电车,我在埼玉县住宅区的一个从未去过的车站下车,原地打了通电话,母亲来接我了。

接着,我们开始向她目前住的公寓前行。和母亲走在一起总觉得很尴尬,而且,怎么说呢,去母亲的公寓也令我有些害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至今以来,母亲一直是守护家庭的存在,但如今她离家租公寓住后,突然像是变为外人了一般,进入她的家中会有一种类似闯入别人隐私地带的紧张感。

我出走后,家庭四分五裂了。

以往闭门不出的二弟住进了熟识的正骨医师家中,一面帮忙干活,一面上着职业学校。

至于在酒馆和我一起工作的三弟,则和母亲一起住在我现在去往的公寓中,同样为了文凭在学校读书。

母亲每天都在打工,而父亲的去向自那以后我一无所知。

我们过去所住的房子被银行没收、拍卖了。之后怎样了呢?说不定哪个陌生人买下,住进其中了吧。我对那栋建筑并没有多少留恋,也一直刻意保持距离,但想到自己的归所已不复存在,还是会萌生出特有的感情。

说起来,这就是所谓的家庭破碎啊。虽说我没有这种感觉,可事实的确正相匹配。在电视上听到这个词时感觉十分沉重,然而实际体验后却发现没什么大不了。或许世上大多数人情变故都是如此,无论外人看来多么特殊的情况,自己置身其中便会觉得理所当然、平淡无奇。世间的“理所当然”中的蕴意可真不得了。在电车之类的人群中时,每个人上去都大同小异,但恐怕每个人的感受存在天壤之别,都活在各自独特的世界中吧。

想着想着,我们到了目的地。林立的楼房不算崭新,也称不上漂亮,墙壁有些脏,是随处可见的廉价公寓,母亲住的便是其中之一。她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打着临时工,操劳身心和儿子两人一起生活的啊。

听说母亲的老家过去从事商业,生活宽裕。她年少便开始学习插花、茶道和弹琴等风雅艺术,在私立学校接受一条龙式教育,婚后娘家也没有停止接济。如果当初找了正经的对象结婚,现在肯定也不会走上这条道路吧。就因为嫁错了人,岁过中年之时一切急转直下,沦落到过上这样的生活。人生是一场何其空虚的泡影啊,太蠢了。

进入房间,我静静坐着,母亲端来了茶水,似乎是她某个朋友送的好茶,但我尝不出差别。绿茶这种东西,感觉只有浓的淡的、烫的温的之分。

“他人呢?”我问起三弟的去向。

“上学去了。我没告诉他借钱的事,你也要保密。”

“我怎么说得出口,何况我们之间也没联系,没机会说。”

“有空还是要见一见,你们可是亲兄弟。”母亲叹道。

房间很朴素,没有生活气息,大概是为了节省吧。母亲目前在打零工,单以这部分收入很难维持生活开销,想必是花着开酒馆时存下的现金,弟弟们的学费也肯定是靠它出的。虽说存了不少,可要是光减不增,迟早会用尽。我竟然还打这笔钱的主意,哈哈,真是大不孝呀。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和朋友合租及打工辞职的事母亲已经知道了,真赤的事我便细讲。说实话,我很想高效行事,早早拿钱走人,但不好意思直说出口,只得一边听着母亲说话,一边企盼她能主动开口谈钱的问题。

方才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好几次,不用看我也知道,是真赤发来的信息。一旦和我分头行动,这个怕寂寞的家伙就会接连不断地发些什么。而要是放着不回复,她就会越发开始感情用事,最后迟早会打来电话。

能不能赶在那之前借到钱呢?就在我感到焦急的时候,母亲终于站起身,取来一个茶色的信封放在桌上。我拿起信封,虽然很想确认一下内部,可由于不懂借钱的规矩,便没有拆开,直接将信封塞进了钱包。

任务完毕,接下来我开始窥伺离开的时机,而面前的母亲又继续闲谈起来。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母亲对心不在焉的我说道,皱起眉头:

“刚才我就一直好奇了,结果真是这样,悟,你的身上有味道,怎么回事?”

“不可能,我天天洗澡。”

当面说别人有味道,就算是对子女也未免太不礼貌了吧——我板着脸回答。

“可就是有啊,感觉像药味,到底是什么味道呀?”母亲感到很不可思议。

“有味道”、“真难闻”,她不断重复,我始终不信,闻了闻自己衬衫领子,也没有闻出什么名堂。

要说药的味道,确实,最近服用精神药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可我既没听说过会引发体臭,也没有被别人指出来过。比我嗑得远远要多的人身上也没有怪味,难道这味道当事人察觉不到吗?

应该不会吧。然而我说出来后,母亲却下了结论,咬定这是原因:

“别再吃这种药了,味道特别大。哎呀,熏死了,真难闻。”


“这是哪门子cosplay84?”看见真赤的旗袍,T川瞪圆了眼睛。

我解释道这是真赤的居家装束兼睡衣,他露出复杂的表情,很难看出能不能接受。

“真怪。”他说道。

我们在餐厅喝着瓶装茶水。今天T川心情不错,又是说附近的一家超市看上去物美价廉,又是说车站那边的某某饭店难吃得要命,没想到周围的东西花样还不少——他汇报着闲逛时的发现。我寻思他是不是碰上了什么好事,一问,果不其然。

“水哥,下个月要出新的RX78-2高达85模型,我打算预定,做工非常精良。怎么样?水哥你买吗”虽然他仍是一副扑克脸,语调中却掩饰不住喜悦。

“模型?好怀念啊。你说的那个是最开始的高达?”

“嗯。”

“那我也买,帮我预定一下。”

“好的,交给我吧。这个月也会出吉姆的模型,要吗?”

“吉姆就算了。”

“比高达要便宜。”

“不用了。”

“是吗,真遗憾,我倒更喜欢吉姆。对了,你叫真赤是吧?怎么样?买台吉姆吗?”

“不要。”真赤毫无兴趣地摇头。

回到房间后,我讲起在自己小时候高达模型有多风靡:

“当时我喜欢一种叫做‘BB战士’86的模型,模型手上的枪可以发射叫做‘BB弹’的塑料子弹。用它射猫,威力弱得猫都察觉不到,不过有趣极了。你太小了不知道,那时候这些很流行。此外还有叫做‘筋肉人橡皮’87的玩具,和附带《仙魔大战》88贴纸的巧克力。我在小学里的公园做买卖,还被骂了呢。”

我感到十分怀念,忍不住滔滔不绝,真赤尴尬地笑着应付,说她根本就没看过《高达》,只知道里面好像有机器人登场。

是吗。我小时候经常看埼玉电视台上的重播。除了《高达》,还播过《妖怪人类贝姆》89、《排球甜心》90等动画。

可是,真赤依然对我的怀旧故事不感兴趣,抓起了丢在房间角落的曲脆91袋子,瞅了一眼,确认里面空了,又扔回原处。

“话说我们昨天吃饭了没?”

真赤摇了摇头。

那我们就是两个人分了这袋奶酪味的曲脆,撑过了一天啊。不过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很强的饥饿感。真赤也说她不是很饿,毕竟整天都不动弹。

回想起来,昨天除了上厕所以外,我们一步都没踏出过房间,好像一直在上网和睡觉。啊,这么说来昨天也没洗澡,不洗澡可不行,那等于放弃人类最低限度的矜持。令我们堕落的大概是这无事可做的生活吧。

四月已至,真赤成为了前途灿烂的高中生,然而这个懒蛋只在开学仪式的那天出席了一回,此后再也没去过学校。劝她也不听,她嫌麻烦,不愿意去。

“为什么不去上学?”我问道。

“因为一点都不好玩嘛。”

看来她今后也没有返校的打算了。

太可惜了,难得当上了女高中生。有了女高中生这个身份,在分外追捧妙龄女孩的日本社会里还算小有地位呢。这样下去万一退学,她就会变成无业游民了。无业游民——听上去现实而毫无美感。同样是四字词,和女高中生相比,二者给人的印象为何天差地别?我希望她能作为后者乖乖上学,可她本人却满不在乎,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哦,我也要成无业游民啦。”

此外,她还声称和不去上学的原因是花园公馆的大伙呆在一起更有趣。

呵,这么有趣啊,我都不知道,想不到你嘴里竟能吐出这种话。对了,话说你最近自残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对不对?肯定是因为每天过得开开心心,才打消了自残的念头吧。长大了呀,真让我高兴。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纠结了。即使当不成女高中生,能回归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姑且也算一点进步,我还是不要冷嘲热讽了。再者,我本来就没有说三道四的资格。

真赤即将成为高中辍学的无职人士,我已经沦为大学辍学的无业游民了。况且我身为一名成年人却游手好闲,还闲到了令我想质问自己究竟有没有资格活着的地步。

忙着照顾真赤时,我能够不去想别的问题。通过给予她关照,我感到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然而等她安定下来,我就真的只剩无所作为地浪费时间了。

向母亲借的钱也即将花光。哪怕不追求生活奢侈,光是活着就会有一定的开销,何况我还托人订了高达模型。

重担压在了我的身上,必须要工作了。但我没有一星半点的动力,只想一辈子像这样在房间里和真赤他们聊着闲话,进入梦乡。

有没有不工作还能随心所欲生活的办法呢?我辗转反侧,苦思冥想,却想不出赚钱的好点子。渐渐地,一味思索金钱问题开始使我反胃:我岂是为五斗米折腰的鼠辈!应该为高尚事业忧患才对!难道就不能把金钱这种无聊的东西抛诸脑后,无需劳苦,在四季如春的国度优游岁月吗?再来几位美女服侍左右——说道这里,真赤生气了。

最终我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社会上做事滴水不漏,能高效拿出成果,且不用疲于工作,过着惬意生活的人并非完全不存在,但可惜的是,我看来并没有这种才能。我恐怕属于只能老老实实流着汗水辛勤干活的层次。然而即使明白了这一点,我也不想工作。

“我要不要再去找份兼职呢……”在双手抱臂的我的面前,真赤嘟哝道。

“‘再’是什么意思?你以前工作过?就你这个小丫头?”

“嗯,虽然职位没什么大不了。”

“从来没听说过。是什么样的?不是那种色情工作吧?”

“才不是呢,是给杂志写一些记叙文。”

“什么样的记叙文?”

“各种各样。”

“各种各样?初中生能写出什么东西?”

“说了就是各种各样的啦。我要不要重新开始干这行呀?好久没联系了。”真赤陷入思考。

“你原来还做过这种工作,我完全不知道。话说回来,你要是真想工作,不是还可以去前一阵宇见户提到的演艺事务所吗?”

“那个我绝对不去,反正也接不到工作,而且写杂志文章也不要求我露面。”

“哪有杂志出版商会让人露面的。算了,总之你不用工作,我来干。恐怕也没别的办法了。”

“你行吗?”

“放心吧,只要我铁下心来,很快就能找到工作。”

真赤面露不安,她这么信不过我吗?那我反而更应该努力挣钱了,我可不想被人看扁。

我并非完全在虚张声势,心里其实是有底的。

仅仅数年之前,电脑通信还是部分好事者不为人知的乐趣。而如今,互联网已成为男女老少无不使用的工具了。这片曾遭人鄙夷、被掩藏起来的世界,一跃成为先进的象征,变得无比风光。

IT,这两个含义不明的字母统称了电脑和网络等相关范畴,它究竟是什么时候火起来的呢?

行内企业的发展突飞猛进,传闻中的IT泡沫似乎已然到来,余波甚至对我的周围都开始产生影响。具体来说,条件好得出奇、唯独只要求会用电脑的兼职越来越多。

社会的重心正急剧向网络倾斜,可技术人员的数量却远远追赶不及。非但如此,眼下连能执行最基本操作的人都不多。

比方说,只要有安装Windows系统的经验,或能独自组建局域网,具备了这种程度的技能,甚至没有也无妨,光是平时接触过电脑、没什么专业知识的人,都能在诸如服务中心的地方干得很不错。以往和IT没有交集、不了解这方面技术层次的企业尤其如此,有时候给临时工开的薪酬比职业程序员都高。

我也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似乎真的如此,目前IT产业正处于黎明期特有的价值混乱中。

逆野不久前便从事起这方面的兼职。直到上个月,他的工作名叫“服务器维护”,听起来相当困难,而实际情况却是每个钟头动几分钟电脑,剩下的时间不管是看漫画还是打游戏都无所谓,只要一晚上不睡觉,每小时就能有1600日元的收入,骇人听闻。和我之前在KTV的工作相比,单比赚钱效率就高了近一倍。

这么不合情理的工作,他到底是在哪里找到的?一问,得知是他网上的朋友介绍的。逆野的一位网友与劳务派遣公司的社长很熟,对方的业务和IT相关,是给网上数不胜数的、除了电脑和网络一无是处的年轻人们带来工作。

我也曾受过邀请。之所以向真赤夸口说有工作的着落,就是因为想到了这条出路。

原本我是不想干这行的。尽管条件确实不错,但对做事只有三分热度的我而言,包含体力劳动的工作更合胃口。一动不动地独自面对着显示屏,为了兴趣爱好倒没问题,可换成是工作我就不乐意了。不过,放着这么好的职位不要,跑去找低收入的工作也太傻了。最重要的是,省去了翻阅招聘杂志、寻找称心工作、准备附照片的个人履历的过程。

我以前就特别讨厌这些繁琐的手续,考高中的时候因为嫌自己提交志愿麻烦,结果一封志愿都都没有交,临近公立学校志愿截止的关头被班主任叫去谈话,我还有如此一番经历。在这一点上,IT的工作只要和逆野打声招呼,手续就算全部办完了。

事不宜迟,当晚我便叫住了工作回来身穿西服的逆野,说自己想找工作。很快,两天后公司就联系上我了。

“喂,是水屋口的电话吗?”对方操着用嗓过度的沙哑声音:“逆野说了你的事情,我叫柾木,幸会。”

柾木,我知道这是派遣公司社长的名字,但和印象中有所不同。听说逆野和他的同伴都随意直呼其名,我就想当然地认为他很年轻,可声音比我想象的要老气。

“我听逆野说你在找工作,现在找到了吗?我给你介绍,你能马上投入工作吗?”

“啊,没问题。我现在待业在家,随时都可以。”

“哦,哈哈,待业呀。没收入很难熬吧?我正好有一份现在就能给你介绍的工作。”

“有劳您了。”

“嗯……工作内容是安装电脑系统,技术上不怎么难,也有人教,你来做肯定没问题。”

明明不了解我,他的口气还真大。

“这种活我应该没问题。”

“对吧?工作本身很简单,不过,劳动环境有一些特殊……你呀,想试试在海外生活吗?”

“什么?”

“要你去印度、泰国等周围的国家,到那边装电脑。”

柾木社长的发言太过突然,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能住进在日本无法想象的大房子里,物价也便宜,能存下不少钱呢。大约三年,短则两年,工作就能结束,回来的时候能捞好一大笔。你也年轻,这是一次很不错的经验。你太走运了!”

再怎么夸我幸运,我也难以应允。确实,我也自知不能继续窝在房间里,可没想到竟然不光要走出房间,连国门都要踏出去。

“这有点……”我含糊其辞,请他让我再多考虑考虑,但对方并不愿让步。

这下难办了。通话结束后,我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一旁看着的真赤怯怯地问道。

“说是让我去东南亚生活三年。”

“什么?”

“这份工作要求居留海外,期间基本回不来。”

真赤一怔——

“不要走!不许去!绝对不能离开!”她抓紧了我,表情泫然欲泣。

坦白说,我一直对印度和泰国抱有些许兴趣。

泰国是阿叠力荐的旅游去处,印度则不必多说,是嬉皮士92、瘾君子等地球上一切人渣的圣地。我虽然从未有出国旅行的经验,但已下定决心,要去就去这些国家。幸运的是,我现在完全和社会脱节,无根无蒂,一身轻松,或许一场海外大冒险能使我的人生有所改变。这正是理想的工作。

所以,倘若是在不久之前,我兴许会接受。少年当壮志凌云——胸怀满腔抱负,踏上前往未知国度的旅途。然而现在却不行了,要说为什么,是因为有真赤在。

真赤非常害怕我离开,而我也不愿丢下她孤身一人,自己跑去遥远的东南亚周游列国。确实,这是一次丰富阅历、收获人格成长的好机会,但我已堕落得万劫不复。说白了,我只想在这所花园公馆中和大伙懒散地打发时间,同时轻轻松松赚些生活费,终日享乐。我才不期盼洋溢着人生浪漫的激情之旅。

这下可给我介绍了一份不得了的工作。要是没有其他工作可选,我就只好回绝了。但这就意味着,我得翻阅招聘杂志、制作个人履历、用正面进攻的方式来找工作。天呐,我可不愿意。那还是去泰国算了,我险些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在真赤面前说不出口。

我举棋不定,无法给出答复,几天后柾木社长再次打来了电话:

“我看之前和你谈的行不通,就准备了别的差事。”他语气轻快得如同在嘲笑苦恼之中的我。

相比于之前异想天开的提议,他新介绍的这份工作十分符合常理。内容是上门修理打印机及电脑,单位是逆野以前短期待过的公司,当然,工作地点在国内,而且从我住的街区坐电车不用换乘就能过去。

条件近乎理想,我甚至都想问为什么一开始不给我介绍这份工作。不用说,我没有理由拒绝,接受了下来。





今天风和日丽,晴空如洗,阳光温暖怡人。我身上套着向阿叠借的西装,脚上穿着属于阿叠的皮鞋,历经无数次染色掉色、惨不忍睹的头发也在昨天染黑了。办公楼玻璃中的映出身影简直不像自己,我十分不安。

“那你就在附近等着,结束了我就联系你。”我说道。

真赤非要闹着一起来,我便把她带来了。

“嗯,祝你顺利。”虽然道了别,她仍转来转去,不肯离开。

“快,社长要来了,快走开。”

我像驱赶小猫小狗一般挥手催她,真赤对我一笑,飘舞着裙摆走掉了。

平时我从不系领带,领带结的形状看上去总有些违和。就在我对着玻璃门上的倒影三番五次地调整时,柾木社长来了。

之前有过几次电话和短信的交流,但实际见面还是第一次。他头发已秃,双眼皮的眼睛晶亮澄澈,想必年轻时是个帅气青年。

稍事寒暄后,他带我进了办公楼。和预想中一样,我进入的公司是派遣目的地,接下来将由这里的负责人面试。

“说起来,逆野现在过得好吗?最近都没见他。”在正门大厅等待电梯期间,柾木社长向我问道。

我点头肯定,他大声笑道:

“那就好。哎呀,他工作很优秀,在这家公司他也干得非常不错,所以才有了今天的面试,你得好好感谢他。”

电梯来了,我们踏入其中。他按下五楼的按钮,我默默地看着。

“今天的面试有几点注意事项。我之前告诉对方你是和逆野一起制作主页的同伴。还有个人履历,递交之前我私下把大学辍学改成了正常毕业,这些方面你稍微配合一下。不过,基本上都由我来谈,你点点头就好。”

他对我几乎没有任何了解,到底打算怎么替我通过面试啊?

说起来,制作主页的同伴是怎么一回事?估计是想同时衬托我和逆野的关系与IT技能吧。可这种表现方式暧昧而笼统,换作我是面试官,听到如此含蓄的说明,很可能会摸不着头脑。再说,把网页和网站一并称为“主页”这种错误的叫法,在大众眼里或许是理所当然,而我听来总有种莫名的不快。

不过,无论我现在怎么想,既然都叫我全交给他,那也没有别的办法。

“明白了。”我点头。

“记好喽。”他说道。

话说回来,反正都要被篡改,一开始我就该在履历上写自己是顺利毕业的。为什么要说实话?这下显得我像个淳朴憨厚的青年一样,多丢人。

在我后悔的期间,电梯到达了目的楼层。或许是因为这里是外勤修理公司,连工作日的正午都没什么人,十分安静。我们来到会议室,等待负责人的期间,办公室那边几度传来电话声,也能听见有人接通应答。

办公室虽然不大,却干净整洁。今后我真的要每天来到这里工作吗?尽管现在我一头黑发,身穿颜色朴素的西服,可坦白来说这都是假象,真正的我是终日沉迷药物和酒精、连拐带骗把女孩子拉来和自己一起住、目空一切傲视他人的蠢货,或许只有到理所应当的地方工作我才能安心,总觉得在这里会感到敌意。

为这些多余的事思来想去,我的心情难以平静。不久负责人到来,面试开始了。

话虽如此,情况如柾木社长事先所说,几乎没有我开口的机会。面试官和柾木社长似乎有几分交情,全程都是他们在闲聊,跟我顶多算是会了一面,根本谈不上是面试。

“听说你对电脑有一定接触,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机器方面的经验吗?”

在我独自回答的问题当中,这恐怕是唯一称得上问题的题目。

就这样,面试十来分钟便告终。这也太轻松了,真的能以此决定是否录用吗?对方不会因为柾木社长帮我面试就将我婉拒吧?我忐忑不安,柾木社长却非常乐观:

“看样子十有八九成了。万一运气不好,我也能马上给你找来下一份工作,别担心。”

他的乐天态度和过于亲切的说话方式始终令我难以信赖。

“要是录用了,需要你立马开始工作,时间安排上没问题吗?”

“没问题,毕竟我没事可干。”

“哦,好。”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非常感谢您。”真赤还在等着,我向他鞠躬,想尽早抽身。

“啊,对了”柾木社长却没有告辞:

“回去之后能不能尽早把银行账号发给我?”

“银行账号?”

“嗯,到时候我先给你打些钱。没有工作,生活吃不消吧?”

“确实……”

“二十万够不够?”

他这是想干什么?我直盯着柾木社长。

“哈哈,别介意,什么时候还都行,等你挣上钱有结余了再说。今后就拜托你喽。”

说完,他伸出手,看来是要和我握手。我怯生生地握住他厚实的手掌,他冲我一笑,便离开了。

他说是要给我借钱,可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心里总是疑神疑鬼。当晚,我按他的嘱咐发了短信,第二天下午收到了回复,一是面试成功,二是给我账户里汇了二十万日元。我半信半疑地跑去银行,确实一文不少,多了二十万。

太难以置信了,光参加面试就拿到了这么多钱。不,严格来说是“借到”,可并没有利息和还款期限。

当天就给初次见面的人借钱,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会别有盘算吧?就算如此,骗我这样的人又捞不到什么油水。尽管我仍无法释怀,可没必要和钱过不去。

我立马就拿着这笔钱,带真赤去了牛角93。松板肉94配芥末酱油,美味极了。


我新就任的工作主要是上门维修电脑和打印机。作为一个新来的,我当然不可能刚来就被指派单独任务。由于是实习期间,我现在主要是和同期进入公司的新人一起拆装打印机,以及跟随资历老的员工观摩学习。

早上九点上班,回家时已过夜晚九点。虽然劳动时间很长,但研究机器时我的心情就像儿时鼓捣电子元件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取出激光打印机的部件——嘿,原来这种常用机器的内部构造是这个模样啊——十分有趣。外勤维修时也一样,前辈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席上悠闲地聊天。前辈们都是很好的人,除了午饭后需要忍住睡意,其他并没有什么难处。我比预想之中要适应职场,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不满。

只不过唯有一点:坐电车很痛苦,尤其是回家的路上。以前打工的时候有这么难受吗?我完全记不得了。

要说拥挤到了什么地步,电车进站打开车门的瞬间,门旁的乘客会有两三个被挤出来。而面对这显然无法容下更多人的车厢,乘客们却面无表情地抓住门边,卯足了劲向车里硬钻,淡定地投身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

静下心来一想,这样的情形实在太荒诞、太可怕了。光是目睹这幅场面,我都觉得无法忍受。现代人难道不应该怀有更为复杂而丰富的精神内涵、有哭有笑、散发着生命力吗?为什么会如此麻木啊。

目送了两三班电车过去,情况依然没有好转,一直持续到末班车来临。我也不再抱希望,只得挤进眼前的车厢之中,只得接受自己的命运。

当白领的可真有两把刷子。随处可见呆板大人原来每天都过着如此震撼的生活。偶尔的话我倒也能忍一忍,可令我崩溃的是天天都将这样,本来我就已苦于早上正点起床、晚上按时睡觉了。说实话,由于这些工作之外的因素,没多久我便已萌生辞职的念头,开始不想上班了。以我的处境要想走人还算容易,但那些当了父亲的可就难喽。

此前,对于过着平凡白领生活的人,我心中总是怀有一股蔑视,今后一定悔改。他们拥有强韧的精神与肉体,是我等望尘莫及的伟人。将来我能不能挺直腰板,和他们对等地谈话呢?信心不是很足。

不知不觉中,工作已经开始了两个星期。如前文所述,工作方面基本干得还不错。现场负责人间户场先生说我长得像某电视男星,还给我取了一个和那人名字相关的绰号,这下我也算彻底在职场中安定了。刚来没多久,用本名称呼我的就只剩同期入职的三田,或许我和单位的人已经熟络到了这个地步吧。自己如此容易受人喜欢也令我害怕。

至于薪水,等日后有能力独当一面了,就会开始按修理机器数计算报酬,但因为现在是实习期间,我的月收入是二十万日元。考虑到我现在没有做任何有绩效的工作,这份薪酬实在丰厚过头了。

似乎是由柾木社长决定我的待遇,金钱方面他似乎管得不严,对一开始借给我的二十万也只字未提,连字据都没留。

我以健康问题为由已经请了两天假,其实只是因为没有心情上班,不过好像并不会被扣工资。这样真的好吗?我反而开始良心不安。

不管那么多,我只要做好份内工作就行。早上七点半起床,八点从家出发前往公司。下班时已是深夜,为了减少回家后的麻烦事,乘上电车前我联系了真赤:

“我现在回家,你去把洗澡水烧上,晚饭准备好。”

她似乎也觉得好玩,高高兴兴听从了使唤,勤快地干起家务。前几天她还亲手下厨拌肉末,给我做了肉饼吃。真赤有生以来第一次制作的肉饼表面烧得焦黑,里面则完全是生的。馅里的白萝卜没有事先焯熟,硬得咯牙。做成这样的肉饼像赏月团子95一样堆成了小山。T川不在,只好由我、阿叠以及真赤三个人解决。虽然几乎都剩下了,但大家笑得很开心。

至今以来,我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这般日常情景,没想到会如此快乐,或许这就是平凡生活的乐趣吧。

莫非这意味着,我——早已不抱希望的我——竟然得到了这份幸福吗?做梦也想不到。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该停止抱怨电车拥挤之类的小问题,继续工作下去呢?是不是该保持积极的势头,摆脱游手好闲的做派,努力改过自新呢?对此我总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像是畏惧,又像是抵触。

不过,实际要洗心革面还是很难的。坏消息,最近我的服药量增加了。

要想每天规规矩矩地上班,必须调节好作息。然而,长年生活昼夜颠倒导致我难以独力入眠。因此,睡觉之前我需要吃安眠药,但这样一来早上就会头脑昏沉,所以醒的时候又要依赖提神药。不知不觉中,白天黑夜我都沉浸在药效中了。虽说相比于享受性质的嗑药,我的动机要正当得多,但总量明显增加了。唉,劳动有害身心健康。

就这样,今天我照常平安无事地完成了工作。和同事道别,走出公司大门,我掏出手机给真赤打了电话。早上我出门时,她似乎不太舒服,不过真赤经常抱怨身体不适,我就以为和往常一样,没有多管。然而平时她会频繁发短信过来,今天我却一条也没有收到,便有些担心。

漫长的呼叫声过去,她终于接了电话,声音虚弱无力:

“我好冷,你快回来……”

她的语气像快死了一般,看来今天是真正生病了,是感冒恶化了吗?那就是我的错了,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总之,我嘱咐她先睡下。收起电话,背后传来了三田的声音,他从楼门中出来了:

“水屋口哥,刚才间户场主任说了,明天咱俩终于能开始跑外勤啦。”

他比我小一岁,声音里透着兴奋。哦,不需要前辈的帮助,全靠我们两人工作,这确实是一件大事,但我现在满脑子都想着真赤。一边踏着前往车站的楼梯,我一边敷衍了事地应答。

“我看你刚刚在打电话,给谁打的?你女朋友?”

“啊,嗯。”

“是吗!真好呀!说起来一想到明天开始要独立工作,我就紧张得不行。你不紧张吗?毕竟水屋口哥擅长机器啊,我可一窍不通,真发愁……啊,我要去的站台在那边,再见!”

和三田道别后,自己的失言令我感到很不安。

真赤是我的女友吗?刚刚一不小心随口肯定了,可究竟真的如此吗?

我还是第一次承认我和真赤是恋爱关系。都发展到现在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或许别人会这样看,但这并非我一开始的打算。然而实际情况的确如此,我们的关系确实该用这个泛滥着欲求的词来形容。

现实突然呈现在眼前,我内心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再怎么焦急,电车也不会变快。走出满载为患的电车,上上下下地爬坡,接着一路小跑地赶回花园公馆,一看表已是夜晚二十三点,和平时几乎没差别。

我已经筋疲力尽,接下来还要吃晚饭、洗澡、睡觉、早上七点再起床。光这些已经够我消受了,然而在此之前还要把真赤送去医院,心情郁闷到了极点。更何况明天还是我担任实质性工作的第一天。

我本期待回家的这段时间里,真赤的病情能多少得以缓解,然而并未如愿。她蜷缩在被子里,白皙的脸庞变得更为惨白,断断续续地哭诉说身上感到恶寒。

看来她确实没有在装病或演戏,而是真的不舒服,有必要把她送去医院。可我都已经快累瘫了,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再说了,她虽然身体不适,但从病情听来无非是感冒而已。忍一忍睡一觉估计就能痊愈吧?乖宝宝加油!靠一己之力战胜病魔!尽管我很把她放在家里休息,可实在是说不出口。

于是,我打通了119。

等待急救车的期间,我又是给她揉疼痛的肚子,又是问询白天的病情,困得要命。身体濒临罢工,意识极度昏沉。同居人明明正在眼前承受痛苦,我恐怕是一个冷血的人吧?或许是我太习惯于用散漫的心态面对紧急情况了。她平常自残的时候我松懈倒无所谓,但真正身体出问题的话就不能这样了,我心里清楚,实际却做不到。话说我平时根本不会困到这种程度。想睡的时候精神焕发,该醒的时候却昏昏欲睡,我的精神真是喜欢与我作对。

寂静的夜里回响着病人苦闷的呻吟。测了一下她的体温,38°,确实偏高,但如果是感冒,也算不上严重高烧。是得了其他病吗?还是她在夸大病情呢?我并非不相信她,我不是医生,无法判断。为了驱赶睡魔,我拼命开口说话,借由聊天使她安心。终于,远方传来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救护人员打开房间门,我向他们解释情况。这次是真的身体不适,不像上回是因为丢人的原因,所以我毫不害臊地说明了病情。随后,急救人员把真赤用担架抬了出去,我陪同着一起来到外面。

飞虫簇拥在形影单只的路灯下。这一带不是繁华区,夜晚的黑暗相当浓郁。急救车的白色在这片漆黑中散发着幽光。

救护员打开后门,把真赤抬入车中。不知是被谁催着,我也坐了进去。所有人都坐上后,救护车出发了。

车内两侧架设的是量表和显示屏等机器,眼下电源没有开,不明白它们的用途。一名上了年纪的救护员抓着真赤的手臂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传出沙沙的声响,是测量血压和体温之类的吗?

坐在前面的另一位急救队员拿着不清楚是电话还是无线通讯设备的东西,在和某人通话。自然,我听不见另一头的声音,估计是在找医院吧。看起来好像四处碰壁,难以决定去哪家医院。

那现在这辆车究竟要去哪里呢?忽然间,我发现窗外的景物已变得陌生,红红黄黄的霓虹灯光彩夺目。警笛声响彻这片灯火辉煌的街道,急救车穿梭于靠边让行的车辆之中,连路口的信号灯也视而不见。景象十分奇幻,宛若迷途闯入了别的世界。

渐渐地,窗外的景色由霓虹大道变为了阴森树林,车子好像在爬坡。这里到花园公馆理应没有多少距离,但对于平时交通全靠步行和电车的我来说,走不了多远我就不知身在何处了。这辆车到底要把我们载向什么地方?正当我真正开始慌张时,一所医院出现在了坡道之上。

急救车停在了医院后门,真赤连人带担架被一起搬了出来,穿过挂着“夜间急救入口”标牌的大门,进入医院内部,由救护队员转交给了院里的医生。

接下来要进行X光等各项检查,我便在走廊等待。

夜晚,医院的走廊鸦雀无声。这栋楼里虽然有许多病人正在熟睡,但黑暗的走廊深处没有丝毫动静,不禁给我一种除自己之外别无他人的错觉。睡意多少消退了一些,检查需要花多久呢?我来到外面,抽了根烟消磨时间,回来的时候,大门旁方才还黑着的诊察室亮了灯,真赤躺在里面的床上。

医生护士在她四周围了一圈,好像是在劝她。

“咬咬牙,稍微坚持一下就过去了。”

一名中年护士用恳求的语气说道,看来真赤让大夫们很为难。我悄悄凑到近旁,一位年轻医生回头苦笑道:

“哎呀,这下可不好办了。我们想抽血,可她死活不愿意扎针,抽不成。”

哦,原来如此,真赤好像有尖端恐惧症,晕针很严重。真是的,割腕的时候倒一点都不怕。

“明白了……真赤,你要是一直闹着不接收治疗,身体可就好不了啦。拜托了,忍一忍吧。”

我认真地向她求道。在这种事上浪费再多时间,真赤的病也治不好,更会给大夫们添麻烦。

然而无论我再怎么劝,真赤都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执拗地不停摇头。

“我说你啊,连小学生都不会害怕成这样。大半夜的,医院的人还专门给你看病,你不害臊吗?”

我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这幅场面很滑稽,医生护士们都笑了。

随后,我劝了三十分钟左右,接着医生又劝了十来分钟,真赤才勉强答应,终于抽上了血。

开始之前,真赤对注射针头痛骂不已,扎下的瞬间,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拼命将头别向另一边,不敢直视挨针的手腕。看到这副样子,护士都忍不住苦笑起来。不过扎完她也便恢复了常态,打上点滴后,真赤睡着了。

医生说,她的肾脏发生了肿胀,发烧和身体疼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现在要以点滴的方式给她打消炎药。

“点滴打完就可以回家了,别忘记取药。”

“真的很对不起,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低头道歉,医生什么也没说,对我笑了。

在那之后,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等待点滴结束。

真赤的反抗害我出了一身冷汗,把睡魔赶到了九霄云外。一看表,已经到了第二天,要想精力充沛地去上班是彻底没戏了。以我这种状态,真的能修好机器、和客户打交道吗?

还是别去想明天的事了。在叹息的我面前,真赤睡得正香,发出轻轻的鼻息,已经摆脱了痛苦。

话说回来,医生们对我们的关系到底是怎么看待的呢?西装革履的我和碧玉年华的真赤,要说是兄妹,年龄相差太远,姓也不同,肯定不可能被误认为是血亲。虽说怀疑我们也无可非议,但他们却没有表现出提防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充满关怀,我和真赤争执时也微笑着在一旁注视。对此我感到很不可思议,难以言喻的不可思议。在别人眼中,我们两人很自然吗?看上去有那么一点正常的感觉了吗?

回想起平时堕落的生活,我实在无法抱有这样的念头。

而后,点滴滴完,叫的出租车也到了,我们动身离开。真赤一觉醒来恢复了少许活力,丝毫不明白我的幸苦,高兴地闹着庆祝回家。

真赤走路仍然不稳,我支撑着她的腰,来到昏暗的停车场。夜空中没有星星和月亮,我一时没能发现黑色的出租车。

护士将我们一路送进车里:

“如果身体又不舒服了,尽管叫急救车,别介意,当成是搭出租就好。”

隔窗传来了温柔的话语。


早上起床的时候难受得要命,我一动不动,视线里的景象却在左摇右晃,脚下也几乎没有感觉,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喉咙像针扎般刺痛,嘴里犯着苦味——这大概是精神药的副作用,但总之整体状况大有问题。站在洗脸池前,我发现脸部中心位置起了一片红疹。

不会是传说中的荨麻疹吧?据说荨麻疹是食物或药物过敏造成的,我昨天吃了什么来着?炸猪排?我以前也吃过,可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况。既然如此,原因肯定不在食物上。但要说药物,我昨天也只服用了常备药品。莫非是我的体质发生了变化?还是因为疲劳导致我免疫力衰弱了?原因暂且不谈,为什么偏偏问题出在了今天?今天我可绝对不能请假啊。

今天是五月一日,周二,是夹在黄金周96之中的工作日。要是今天请假,公司里的人肯定会想:这个混蛋,竟敢装病来腾出个大型长假。就算我是真的病了,他们恐怕仍会这么认为。

迄今为止,我已经以生病为借口旷工好几回了。哎呀,说实在的,作为一个新来的,我请假的频率可谓是难以置信。公司完全把我当成了一名体弱多病的新员工,不知不觉中,只消一通电话,病假就能请到,甚至还有人对我嘘寒问暖。这滋润的环境进一步助长了我的旷工恶习,尽管仍处于实习期,我身为社会人士的自觉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危机。

所以,我并非对装病请假本身抱有负罪感。但是——不对——正因如此,我才绝不想今天休息。就算生的是货真价实的病,我也死都不能请假。这就是我的尊严!

要说原因,是因为今天如果请假,那就赚得太大了。今天明天休息两天,一分为二的黄金周便被连接在一起,我能放一段长得可怕的假期,再怎么说也太过火了。我觉得自己的人生需要适当的忍耐和适当的偷懒,过度的东西无论是哪一方我都不喜欢,会令我感到罪恶。

因此,我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上班。然而居然偏巧真的生了病,怎么会这样!

“那就请假呗,在家睡吧。”真赤一次次地重复,唉,完全不懂我的心思。

不过确实没错,平时装病都要休息,真得了病却硬撑着去上班,实在是人格有问题。尽管如前文所述,我有我的理由,可即便算上这一点也仍太奇怪了,简直是没事找事。然而这就是人的天性,不让我做我偏去做,免费送来我又非要说不,真是无可救药。

于是乎,我骂骂咧咧地强撑着去上班了。

我们公司里并没有给每个人配备单独的办公桌,而是摆着会议室中的那种长桌,各自随意找地方坐。因此,虽然没有特地指定,大家都习惯性地有了固定的座位。至于我,入职第一天所坐的最后排中间的座位顺势就归我了。

大部分员工都已经到了,有的在闲聊,有的在确认日程。坐在隔壁的荒垣睡眼惺忪地在和营养饮料。

“早上好。”

“早。”

他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问荨麻疹的事。

而后,间户场主任示意晨会开始。当天主要是教如何使用新订的替换部件,以及通知关于修理新发售的喷墨打印机的几点注意事项,主任一边举例一边讲解。完毕后,开始分配各名员工今天的工作。即便是夹在黄金周中间的日子,委托的数量也和平常一样多,没想到社会的运作居然如此一板一眼。

我和三田两人一组被叫上前,和其他人一样领取了塑料文件夹。夹子里装了三套一式三份的工作报告书,每套各用点阵打印机印了委托人的名称和地址、维修机种名、还有粗略的故障内容。

今天有什么样的工作,要去哪些地方呢?我从文件夹中取出报告放在桌子上,单手拿着地图,和三田一起查看。这时,间户场主任对我说道:

“今天的任务应该只有更换定影器,南青山97的那台报错的机器也是定影器的问题,带上三台换了就行,简单吧?”他和平时一样,爽朗而亲切。

我们这些新人时常犯错,但他从不发火,总是心平气和地为我们指点。外勤修理遇到出乎预料的故障时,不管给他去打多少通电话,他都会详细地给我们说明解决方案。在我看来,公司的气氛之所以如此和睦,很大程度上是受他的人德影响。

且不论这些,他对我的荨麻疹也只字未提。之后我和其他员工聊了几句,依然没有人指出来。

为什么我脸部正中央发生了病变,却没有一个人提及?尽管我不像换了新发型的小女孩一般,期待着别人的注意,可一个察觉到的人也没有,不免令我有些沮丧,反而不愿让人指出来了。唉,亏我还忍着病痛来上班,谁来夸我两句该多好。

然而,也可能只是我太当回事,对其他人而言不过是无足挂齿的小病,兴许是我不知何时养成了夸大自己身体不适的坏习惯。倘真如此,今天没有请假可谓是英明的决断。还有一种令人寒心的可能,那就是平时根本没有人看我的脸。

心中一直难以释怀,我向委托方打去电话,再次核实了故障情况,定下到访的时间。

在此期间,三田从仓库里取来了三台今天预计要用到的定影元件。

大型彩色激光打印机的定影元件是长约40厘米的直四棱柱形,由塑料和金属制成,所以有一定重量。直接拿在手上很不方便,我们便将三件叠起来用绳子捆住,装上两个塑料把手。样子虽然不好看,但后半天时间——最坏甚至一整天——都要拎着它,所以必须侧重实用性。

随后,我们对维修工具进行确认:几柄螺丝刀、验电器、扁嘴钳、抹布、清洁用的酒精。

“带上‘不倒翁’能方便许多,从我工具箱里拿吧。”

在我们收拾桌上的工具时,间户场主任忠告道。我便从他的箱子里取出正如字面所述,握柄像不倒翁一般圆胖的十字螺丝刀,一并带在身上。之后我们便离开了公司。

“看来今天会很热。”蓝天之上,太阳光辉灿烂,三田眯着眼仰望道。

“是啊。”

“对了,水屋口哥。”正当我们出发走向车站时,三田问道:

“你脸上怎么起疙瘩了?没事吧?”

终于有人察觉到了,我心里乐开了花。





三田长得非常英俊,腿长个子高,五官整齐得不像亚洲人,相貌上挑不出任何缺陷。在我有生以来见过的人中,容貌上他是最出类拔萃的。此外,他待人接物十分得体,也能说会道。

现在,我和三田正在大户屋享用午餐。眼下的气温穿西服会热得出汗,我们的上衣和背后都被浸湿。

他点了一份附带炸鸡的套餐,我点了金枪鱼盖饭。两人都吃完后,我们松开领带休息。

“水屋口哥,你教养真好。”三田说道。

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自夸,我家教之差可是出了名的。我问他何出此言,他回答是因为看到我吃完饭后碗里剩了米粒。

“我太贪嘴了,每次都要吃得一粒不剩。”

他一边自嘲一边夸赞我纯粹只能算是礼教不周的餐桌习惯。换作别人,我可能会觉得是在揶揄,但之所以没有,我想是他的性格使然吧。

他像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人性的黑暗面。和我、阿叠、真赤以及千千万万的网络居民相比,他简直是个外星人。在我住的星球上,男人尽是下三滥,女人大多爱割腕。

我年长一岁,对于机器的了解也略比他丰富,所以他对我的言辞总是很尊敬。三田早我两周进入公司,虽然基本是同一批,但细说起来他才是前辈,可他完全没有前辈的架子。

“身体还好吗?要是不舒服你就提前走吧?剩下的交给我就行。”瞧,现在又在为我操心,想必他很受女人喜欢。

和我这个半兼职性质的第三方派遣员工不同,他是公司雇佣的正式员工。他的条件如此优越,为什么要来制造商外包的维修公司这种低档次的地方?应该有更合适的工作吧?我觉得他和他的职业一点都不搭。而几天前,我得知了其中的缘由。

那一天,我和他为了修理打印机,来到了一家演艺事务所。这家事务所和宇见户给真赤介绍的弹丸大的可疑公司不同,办公室干净漂亮,坐电梯的时候还能碰到电视上见过的明星。

那次的工作内容对两名新人而言有些困难,我们一面商量一面尝试,这时事务所的员工相中了三田,问他愿不愿意上电视。三田试图搪塞了事,然而对方并非开玩笑,不停询问三田的私人情况,一次又一次地劝他。

不用说,这位员工也和寒酸的宇见户不同,身着整洁的西装,一看就是内行。

直到最后,三田都笑着推辞了。同时在场的我遭到了彻头彻尾的无视,有些不快,但确实也无可奈何。出来后,我带着三分嫉妒问他为什么不去当明星,他回答:

“哎呀,别提了,我再也不干那种工作了。”

他的态度出乎意料得坚决,我很好奇,又追问下去。

“我以前当过杂志模特,不过,那类行当让我总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我想从事靠真本事吃饭的工作,所以才来到现在的地方。”

接着,三田又说他的父亲是一名工匠,自己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还提到当初决定转行时,父亲虽然一言不发,但实际上非常欣慰,让他也很高兴,等等——他谈了许多这方面的话题,听得我耳鸣目眩。

哦,怪不得他这个几乎没碰过电脑的年轻人会当上维修公司的员工,而且不像我这种和打零工没区别的派遣劳力,他是作为正式员工入职的,原来是有这样的缘由。

“话说,真赤还好吗?”三田点着烟问道。大户屋多数的连锁店已全面禁烟,但我们去的这家仍有吸烟坐席。

“好不好?难说。哎,和平时差不多。”我抽了一口自己的烟。

我仍有些虚弱,烟抽着一点也不美味。平时香料的甜香总能令我陶醉,现在却丝毫品不出味道,只剩下空虚的烟气。

“我记得真赤好像身体很弱?真辛苦……不过,好羡慕啊,家里有人等着你回家,太温馨了。”

他只知道我和一名异性处于同居状态,以及那位异性的名字,除此之外我没有对他多讲。

他哪里会想到,我家里不止有女人,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程序员,隔壁房间更有两个男人,一个胡子满面,一个头发凌乱,而且那名异性才刚满十五岁,高中退学,没有工作,从家长安排的住处跑来了这里。更何况,这群人还是我在网上认识的——他不可能想到这些。

“好幸福啊,我也想交个女朋友一起同居。唉,可叫我眼红坏了。”

尽管知道这是客套话,但受人夸奖的感觉并不坏。嘿嘿嘿,我傻笑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丢人。

如间户场主任所说,今天的工作只需要更换定影器,非常简单,一上午就完成了全部三项任务。

要是能直接回家就好了,然而现实没有这么美好。午饭后我给公司打电话,又被派发了新的工作。下午我和三田一人负责一件,分头跑外勤。

三田说他来拿回收的定影器,我便交给了他,随后前往主任通知的位置。

坐地铁换乘一次,我在表参道站下车。走路不到十分种就可以去真赤曾经住的公寓,干起维修的工作后,我时常来到这附近。这一带有很多私人设计事务所,他们多半都拥有打印机。

接下来我将造访的公司似乎也属于其中之一。据间户场主任所说,恐怕依然需要更换定影器。唉,今天一整天都在换定影器。它是激光打印机里问题最多的部件,但由于容易查明故障原因,维修简单,我们新手总是被分配到这样的工作。轻松归轻松,可总是被使唤去做一成不变的事令人相当腻烦。

天空依然晴朗无云,汽车尾气的刺激性味道充斥着鼻腔,我倚靠在地铁出口旁边立的石灯笼上展开地图。风很大,我压着被吹得哗哗乱晃的纸面,对照备忘录里的地址和地图上的位置。

目的地比预想得要近。途中,我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营养饮料。喝完后,我取出三片白色的劳拉西泮98药片,放入口中咬碎,接着再次出发。

对我而言,这种药吃得再多也感觉不到效果,之所以仍要咬碎咽下,只是因为喜欢这一丝淡淡的甜味。





我按下门铃,通报公司名。我所说的既不是我本人所属的派遣公司,也并非三田所在的维修公司,而是事务所委托的制造厂商。

顶着妇孺皆知的大牌企业名,仿佛自己真的为他们工作一样,总让我觉得是在骗人,心里很不舒服,不过社会大概就是这样吧。对方当然也觉察不出我谎报身份,殷勤地迎我进门:“恭候多时了。”

墙壁、天花板,办公室里的一切都是橙色的。由于只有间接照明,光线比较昏暗。桌子摆放不规则,桌上不出所料放着苹果电脑,年轻男女正在用它们办公。

负责人穿着完美贴身的彩色长袖衬衣,为我带路。登上狭窄的螺旋楼梯,我们来到宽敞的阁楼,依靠网络连接的A3彩色激光打印机就在这里。

无论看体积还是白花花的配色,这台机器都瞧着像老式洗衣机,但价钱可不是小数字。尽管机器相当昂贵,被派来的却并不一定是老练的维修工。相反,体积越大,零件也大,处理起来更容易,因此新手经常接到这样的工作。实际上,最开始我整天用于练习拆分重组的就是这种型号,以及A4黑白激光打印机,所以只要时间足够,我连硒鼓都能独力取出来。

所谓硒鼓,是在打印机中央回转的巨大金属转轴,里面嵌入了四种颜色的粉盒,功能是每当它旋转,都会将其中一种颜色涂在转印带上。由于这个巨大的部件被固定在机器中枢,要想取出它。必须拆掉几乎所有其他零件,比如激光器、显影辊等等。用肢解牛来比喻的话就是腰骨,要把肠子肚子之类的内脏逐个掏出,肉也剔掉,到最后基本只剩骨架时才能取出。当然,不单取出,重组还原对我来说也不在话下。

总之,能拆装硒鼓,就等于能把散装的零件重组为一台打印机,且能正常工作。

经过这一个月的练习,我终于学会如何拆下硒鼓,并重新组装恢复到能运行的状态。但退一步来讲,我只会分解和安装,对于每个部件的功能尚未完全理解。

回归正题,这次故障被认为是定影器造成的,而更换定影器的难度和取出硒鼓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要想更换整个元件,只需卸下几颗螺丝,拆掉供电和传输信号的电线,然后以相反的步骤把新的装上就行,五分钟就能搞定。

如果要求只更换定影装置中的加热器的话,操作起来会很麻烦,所幸我不会被分到这种繁琐的任务。

所需部件已由间户场主任安排的市内摩托快递送到了,放在打印机一旁。市内快递只负责送货,真希望能把换下来的旧元件交给他们送回去,可惜不行。一想到负担要增加,我就无比头疼。

不论怎样,现在该工作了。我很快换上新定影器,试着打印了一下,麻烦来了,问题没有修复。定影装置吐出的纸张上并没有出现理应印刷的打印样式,纸面上仅有少量的墨粉印子,情况和更换前一样。

看来主任的判断出了差错。倘若是在不久前,除了听从指示什么都不会的时候,我可能会乱了手脚,如今已不为所动,自己摸索原因就行。

既然不是定影器,那会是哪里的问题?墨粉没能正常印上,说明是转印带或激光器方面的问题。特定颜色异常的情况也没有发生,说明显影辊故障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能轻松拆除的零件倒还好,万一转印带出了问题,那就得动大手术了。想到这里,我虽然不至于慌张,却也冒了些冷汗。如此精细的拆解,在公司里我的确能做到,可在客人面前独立完成的经验我却从来没有。三田在时成功过一回,然而单独来干我还是会心虚。

我失去了方才的沉稳,汗流浃背。检查的过程中,我取下定影部件,发现藏在其后的缝隙深处中夹了一张打印纸,按理来说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位置。我把纸扯了出来,上面涂满墨粉。咦,难不成它就是故障的原因?

我祈祷着试印了一页,终于松下气。成功了,试印的样式正常印刷了出来,恐怕故障原因是卡在里面的纸张把还没来得及定影的墨粉沾掉了吧。

万幸凑巧解决了问题,修理完毕后,我向间户场主任打电话报告。

“呵,居然还有这种故障,头一次见到。”

“我也吓了一跳。”

“话说,你很厉害嘛,能靠自己找出问题。有时候就是这样,看上去情况很复杂,原因其实大多都挺简单,可要想找出来却出乎意料得难,经常会拿毫不相干的部件拆来拆去检查原因。能轻松查出这种简单的故障,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主任可真会夸人——正当我如此感慨之时,他说道:

“对了,还有一项工作,就在你附近。”

“什么工作?”

“对不住了,得麻烦你当活祭,没问题吧?”

果然,萝卜之后是大棒。

我们所说的“活祭”,或“人质”,总的来说就是拖延时间。

公司里每个人水平参差不齐,如果任务难度偏高,能解决的人自然就少了。当棘手的工作非常多时,有能力的都去忙了,剩下的没人能胜任。

然而,依据保修合同的规定,一旦故障发生,公司必须调遣维修人员到场,不得置之不理。于是,在能修好的人腾出空档之前,我这样的新手就会被先派去收集故障情报,以及缓解尴尬的气氛。

这种被派去当牺牲品一样的工作,在我们公司被称作“活祭”。

这消息听了并不让人高兴,但也无可奈何。我照主任所说,前往客户的地方。在那里的是一台最新式喷墨打印机,操作面板闪着红灯和绿灯,我听说过,这表示出了严重错误。

确实,以我的水平修不好它。不单是型号的问题,我连一台喷墨打印机都没有拆分过。有机会的话我还想试一试,但这种情况实在不可能,根本无从下手。严重错误大多意味着发生了极难修理的致命故障。

然而麻烦的是,不能让客户察觉到我的能力不足,得想办法蒙混过去。要是离得远还好些,可打印机紧邻办公室,委托人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窥视着这边的情况。

这下可难办了,我不会卸外壳,连装模作样都不行。无奈之下,我只得把螺丝刀插进出纸口的缝隙中,毫无意义地制造叮铃哐啷的声响。

就在我反复拔插电源时,错误指示忽然消失了。怎么回事?不会是把它弄坏了吧?我心如火燎,又不清楚如何试印,客户虽然知道,但我又不能去问,打电话向主任请教完毕,试了一下,打印竟然恢复正常了。

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打电话汇报后,间户场主任、以及比预计之中更早腾出空赶来的如月前辈都大吃一惊。之后我又试了几遍,没有任何问题,便直接提交了报告。天色已晚,我搭如月前辈的车返回公司。

回去之后,我将新型的严重错误轻松解决的事成了热点话题,我被大夸特夸——真是奇迹!太神了!但另一方面,我的病情却恶化了,头晕明显加重,为什么会这么难受?我强撑着随时都会倒下的身体,整理完文件,立即离开了公司。

脸上瘙痒难耐,我进入车站的厕所一看,荨麻疹已经扩散到整个面部。

天呐,简直像只癞蛤蟆!我竟然顶着这么丑的脸走在路上,太丢人了。

我一路捂着脸回到家,没有理会真赤,直接钻进被窝。在被子里,我轻轻摸了摸脸部,皮肤硬如磐石,凹凸不平。
 楼主| 发表于 2018-9-10 13:12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我拿组装完毕的“HGUC 1/144 RX-78-2 高达”摆出各种各样造型玩耍时,真赤嚷嚷着叫我陪她,又是拽我衣服,又是推我身体,惹得人心烦意乱,我决定不搭理她。

“拼好了不就完了嘛!你要玩到什么时候?”

在这个阶段,感情起伏剧烈的真赤语气里已经夹杂了哭腔。我把高达摆在她眼前:

“哎呀,别激动。你看,这可是最初的元祖高达。瞧,做工多棒,帅不帅气?”

我本想安慰,可她完全不吃这套。

“够了!烦人!比起我你更喜欢1/144的高达是吧?傻瓜!”

她甩下狠话离开了房间。这下安心了,可以心满意足地玩赏高达喽。我开心得不亦乐乎,躺倒在房间里。

我已经好几天没去公司了,一直在家里悠闲度日。话虽如此,倒也没有辞职,虽然我觉得辞职走人是迟早的事,但现在暂且没有必要。

几天前开始,我们要在东京郊外一家制造商的建筑楼里进行培训。太傻了,我忍受不下去。

这次培训似乎是纯粹面向新手的,内容实在很无聊,也不会随培训进行增加深度。学习资料从头看到尾,没有我不知道的。实际听讲时也是,花了一个钟头讲解“激光打印机的工序是成像、转印、印刷”,简直就像讲“身为社会人士,必须遵守报联商——报告、联络、协商”这种明摆着的道理一样。

每天听这些东西,我会被无聊得性格扭曲。我不希望自己的性格变得更加乖僻,因此决定再也不去了。

对此我没有丝毫罪恶感,这是因为就在不久前,我的薪酬制度改了,从固定月薪制变为了每修理一台便能拿到报酬的计件制。所以,培训期间不修任何机器,薪水也没了,反而还要亏交通费。这种课只有傻子才会去吧?

于是乎,我又久违地有了长期空闲。今天是第三天休息,我打算一直歇到下周培训结束。怎么享受这段假日呢?眼下看来,三天时间我都花在了睡觉、听音乐、看小说和漫画、以及和真赤一起观看从TSUTAYA99借来的影片上。即便如此仍有空闲,终于,我甚至写起了网络日记,将搁置数月的“电气马戏团”再度开始更新。

这有什么大不了?对我而言其实有一点点意义。日记网站真的和毒品一样,但凡开始更新,哪天要是不写,那天就仿佛失去了价值。因为要是不写日记,人生便如同每天被撕下的日历一般,一日的光阴被丢弃在了过去,所思所想和生活感悟也一同消逝,不是吗?虽说天天撰写文章并不能将它们挽留,但至少通过写作,我能感到自己在对种种丧失进行抵抗,宛若参加了一场为人生争取价值的战斗。失去令我恐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写日记,我是如此,而至于真赤,她对此的解释相当不可思议:

“每当我痛苦的时候,增冈哥就会出现,总能想办法让我挺过来,日记网站也像是其中一环。”

对于自己的网络昵称,真赤总是满怀亲切地称为“增冈哥”。虽然我觉得很瘆,但人各有异,我也不便多嘴。人啊,一旦开始互相非议,可就没完没了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网络生活方式,怎么会有对错之分呢?作者如此,读者亦然。在网上,全年上下都像过节一般。

由于之前忙于工作,我对文本网站界的情况比过去更陌生了。尽管如此,关于“PARTY”站主的自杀骚动仍有所耳闻。

根据网站上的简介,这位名叫“LOMO”的站主是位二十左右的女性。萝莉装束的个人照片、以俗气流行插图装点的网站界面、略微表现出内心扭曲的文章,这三点吸引了女性为主的注目——记载她自杀骚动的网站上如是写道。

确实,就连我这种和她的圈子关系疏远的人都得知了昵称和站名,无疑名气不小。而这位LOMO小姐,在自家的床上割腕自杀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弟弟发现了遗体,现场状况的报道成为了网站最后的更新内容。

过去也有女性站主自杀、引起大众热议的事件,当时还上了新闻,没有留下任何疑点。这次却不同,缺少确凿的证据。尽管大多数网民都接受文章所说为实,可咬定是骗局的人也不少。实际上,这个圈子里尽是以伪造自杀来博人眼球的好事之徒。

然而,我对割腕致死这种事始终没什么感觉。要想失血而死,究竟该切多深呢?瞧瞧真赤,把手腕像耕田一样割得百花齐放,现在依然活蹦乱跳。

我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不论真相如何,今后应该不会得出结果了。没有人在网络之外接触过LOMO,无从查证事实。不过,我觉得这样就好。没有真实,没有谎言,一切平等,公开在众人面前的就是全部——这个圈子的优点正是如此。欺骗也好中伤也罢,就连犯罪也任大伙为所欲为,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正因为是这样无法无天的地带,我才能自由地写作。

我给高达手中拿上激光步枪,摆起各种各样的射击姿势。渐渐地,我动了购买其他模型的念头,扎古、老虎100等。这些已经发售,要不要去问问T川?对了,上色工具我也想要。不过工具T川都有,之前他似乎说过,想用的话可以借给我。

话说回来,屋里也太热了吧!我只穿了T恤和短裤,依然汗流浃背,看来确实有必要所有人开一场会,拨出装空调的预算。继续像这样吸收两个人的汗,被褥会潮湿得烂掉。

正当我寻思去喝点饮料时,真赤快步跑了回来,泪水在眼中打滚。

“怎么了?”

“……T川发火了,说我擅自吃了他的冰激凌。”

“你真吃了?”

“嗯,巧克力薄荷味的。”

“那人家生气能怪谁。再说了,你随随便便吃别人东西的习惯也要有个度。我和阿叠都是粗人,不计较这些,T川可不一样。”

“我知道,但他生起气来特别可怕,把我吓坏了。”

“那你也不至于哭吧。”

“可是,男人一生气,我就害怕得不行嘛!”

真赤开始嚎啕大哭。

这家伙,居然绕着圈子拿自己的童年阴影当盾牌。虽然不是不能理解,可话说回来,她有这么爱哭吗?以前她也会变得情绪化,但表现方式要复杂、古怪得多。我感觉最近她似乎在逆向生长,越来越像婴幼儿。出门在外的时候她看上去仍然很有大人样、心眼很坏、自尊心很强,然而一回到家就彻底变成了小孩子。

且不谈真赤,这下可把T川给得罪了,擅自吃掉人家的冰激凌可是杀头之罪。我来到客厅找他赔礼道歉,发现他把独立包装的冰激凌在桌子上排成了一串。

“干什么呢?”我问道,他头也不转地回答:

“拿油笔标名字。”





就这样,好玩又好笑的假期过完了。实习结束后,紧接着开始日常工作,呜呼哀哉。

“哎哟,困死我了。昨天晚上短信聊天聊到了深夜,几乎没怎么睡。”矢尾板说道,假惺惺地笑了。

矢尾板今天系了鲜黄的领带,他总是身穿高级西装,好几副眼镜分开使用,对仪容仪表十分讲究。他也属于徒步跑外勤的员工,奔走于客户之间,按理来说应该和我一样累得死去活来,真亏他受得了每天收拾打扮。

“我是想睡觉,可对方一直不愿意停。哎,真头疼,好烦人呀。”矢尾板自说自笑,声音响彻了清早安静的房间。

出电梯门的左侧位置装了一台空气清新机,大家吸烟都会来这里,早间晚间都总有几个人聚在一起吞云吐雾。现在也一样,员工们聚在这里懒洋洋地闲谈,抽着开工前的一根烟。

我也叼着烟卷,揉着惺忪睡眼。

“和谁发的?”荒垣不耐烦地问道,似乎察觉到矢尾板故意卖关子,想让别人追问。

“之前咱们一起去的店里的女孩,还记得不?就在新宿,穿着橙色裙子的那个。”

“忘了。”

“就是说自己今年二十,最可爱的那个姑娘,还夸耀店里有人向她搭讪来着。这么一个大红人竟然给我铺天盖地地发短信,就算是为了揽生意,也未免太热情了吧。我还说了好几回要睡觉了,每次她都闹着要再聊一会儿。”

“真厉害啊,我没去过那种场所,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事。”三田开口说道,似乎真的感到佩服。

“嘿,她究竟迷上了我的哪一点呢?说好了今天还要给我发,工作太热情也会让人烦恼呀,哈哈哈。”

“开开心心的真叫人羡慕,不像我,最近什么好事也没碰上,能有两件顺心事该多好。”如月前辈叹息道。

“下回你也一起来那家店玩嘛。”

“嗯……你都说要带上我了,那就去呗。不过,不太想花大钱啊……”

“偶尔一次不要紧啦,如月前辈对这种店应该没有抵触吧?”

“那倒没有。去还是不去呢……锅山你去不去?”

“锅山”是间户场主任给我起的绰号,已经在公司内普及,是从和我相像的明星的名字改编过来的,但原型早已记不得是谁了。

“听上去挺有意思,有机会我就去,还没去过呢。”

“水屋口哥,你可不能跑到那种地方,真赤会生气的。如月前辈,我替他去吧,你看怎么样?”

“不成,三田你可别跟来。你一来,小妞们全钻到你怀里了,多没意思。”矢尾板做作地皱起眉头。

“去那种店有什么意思,我看纯属浪费钱,不如来买保险吧,各位,保险可是好东西。”儿玉前辈弹着烟灰讲道:

“前一阵,我买了癌症险和人寿险,之后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打从心底觉得早该买了。”

“咦,买个保险有什么可开心的?”矢尾板夸张地仰面表示惊讶。

“你想啊,这下就算得癌症也不要紧了,何况还能拿一大笔钱,反而该高兴。以后就不用每天累死累活地工作了,余下的人生可以全部花在吃喝玩乐上。想一想我都开心得要命。”

“再怎么天天吃喝玩乐,早早就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非也非也,你仔细想想。”

矢尾板似乎难以接受,儿玉前辈笑眯眯地解释道:

“现在这种生活,一天到晚做些无聊至极的工作,分明是地狱!我是有家室的人,没办法,必须工作,可想想就觉得烦,要干到退休才算完,等到终于熬出头,都已经人老珠黄了。真不如赶紧得个癌症,和老婆孩子悠悠闲闲地过日子。我既不用干烦人的工作,家人也能靠保险金幸福生活,十全十美呀。”

“有道理。”矢尾板一副“早知道就不问了”的苦涩表情。

“你是个花花公子,可能没法理解我的话。确实,没有家室要自在得多。不过,有一个家庭真的很好,你们看。”

儿玉前辈从钱包里取出照片,递给我们。

相片中是两个长得和他很像的女孩,年纪虽然幼小,面容却眉清目秀。儿玉前辈尚不满四十,发际线已经退到了头顶,要是头发多些,多半是个美男子。

“很可爱吧?白天我起得太早,下班回家也已经到了深夜,她们都在睡觉。这么可爱的孩子,早晚我都见不上,只有假期能陪她们玩,多难过啊。女儿长大之后都不理当爹的了,也就现在还缠着我叫爸爸。”

儿玉前辈微笑着收起了照片。

“所以啊,我每天都祈祷快点得上癌症,之后就能和女儿们一起玩了。等哪天查出来了,我立马辞职,到时候可就对不住各位啦。”

“呃,得了癌症要辞职,没人会拦你的。”矢尾板似乎仍无法释然。

“怎么越说越奇怪了,儿玉前辈肯定是太累啦。对了,大家一起来玩游戏王101怎么样?”三田强行扭转话题:

“最近下班之后,我经常在公司里和间户场主任玩。看上去可能会觉得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不过其实对战起来蛮有意思的,怎么样?玩吗?”

“这个还是算了吧。”儿玉前辈苦笑道,耸了耸肩。

“是吗,真可惜。那室内足球呢?走上社会之后就很少运动了,所以我一直有踢球的打算。最近假期我经常和朋友玩,没什么经验也一样很开心。有女孩子送慰劳品,比赛完大家还去喝酒,那啤酒可比平时要好喝得多。”

“不了,我一点也不累。”儿玉没有答应。

“什么?有女孩子?”矢尾板的胃口被吊上来了,两眼放光。

“嗯,朋友的妹妹,还有她的女性朋友等等,每次都来。”

“是嘛,嘿嘿,那咱们来组个队,和三田的队伍赛一场吧。”

“哇,好主意,肯定很有趣!队服也做一套吧,我工作的路上去运动商店挑挑看。”

“好极了,千万记得给你朋友的妹妹她们打好招呼。”

“没问题,不过我不敢保证人家一定能来,还是要以享受运动为主。”

“那是当然,怎么样,大伙?来玩室内足球呗。”

矢尾板忽然开始邀请其他人,但在场的众人都面露难色,默不吭声。

间户场主任的呼唤打破了这片沉默。

今天工作开始了。





“锅山,今天第一项任务是去哪?”

早会结束后,我正在做出发的准备,如月前辈向我搭话。

“三轩茶屋那边。”

“车站附近?那正好和我顺路,我送你过去。”

“真的吗?太谢谢了。”

“不过你可得帮我搬货,这家伙有点大。”

我照他吩咐跟来,一台返修完毕的A4黑白激光打印机和装在塑料袋里的点阵打印机结构部件放在公司门前,要把这些装进车里,确实很难一个人办到。我抱着打印机,他拎着零件,我们进入电梯。停车场在大楼背面,最深处停着我们公司使用过度,已经破破烂烂的公车。

“锅山你的货呢?”货物全部装完后,如月前辈问道。

“今天没什么要带的”

“那就出发吧。”

我们乘进车中。

尽管仍处于早上,车内却已热得像蒸笼一般。如月前辈打开冷气开关,将风量的旋钮转到了最大。这台旧车的空调一时半会无法生效,刚开始喷的风只有霉味。

“这么热的天,徒步肯定受不了吧?”

“是呀,大手町附近尤其要命,整个地段全是玻璃和混凝土,那种环境下地表温度得多高啊?大家都走地下通道,上面根本没人,简直像死亡地带。”

“我也讨厌那一带,停车特别不方便,午饭也找不到好地方吃。”

五月已去,梅雨偃息,夏季来临了。这意味着,我来到这家公司已有了两月半。

我已习惯自己西装革履的样子,在客户门前报上单位名时也渐渐不再感到违和。虽说会修的机型依然只有激光打印机和电脑,不过这两者的故障我基本都能独自处理,所以也不再同三田搭档,而是独自每天奔走于市里的各大企业之间,收入也比实习期高了一倍。

“翻倍”,听上去像是夸大其词,但事实的确如此,在柾木社长的公司里这似乎理所当然。据说有一位名叫富田的员工,也属于这家派遣公司,工作地点和我不同,收到工资时被吓坏了——“没、没搞错吧?”——还忍不住去找柾木社长核实。

事实上,自己的户头里打来四十万日元102的时候,我也惊呆了。不久前我在KTV从早干到晚,一个月只不过十几万。

柾木社长到底抽了多少提成啊?他又不是做慈善的,肯定会拿一些分红,但绝对比其他地方要少得多。他究竟是怎么看待金钱的?对于那天借给我的二十万也只字未提,所以我至今一毛没还。他真是个奇妙的人,难道是有某种特殊热情,喜欢帮助年纪轻轻的废柴谋求生计吗?

当然,一开始我就是冲着条件优越接受的这份工作,薪水高没什么不好,可拿得太多也会让我头疼。比方说几天前,我和邻座的荒垣谈起了收入问题,结果发现,他以为我一个月的收入连二十万都不到,实际上我拿的有两倍还多。不过,经由他的看法,也容易猜到这家公司正式员工的收入情况。

从说话的气氛看来,我可能真的比荒垣赚得要多。不用说,工作能力上他远胜于我。当时我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不会让他对我有看法吧?

我的收入很可能比公司里大部分员工的都高,一想到这点我就坐立不安。说实话,我对此很反感。

话说,我被收完回扣还能拿到如此丰厚的报酬,别的派遣公司会抽多少提成呢?“日本的中介没法剥削”——至今已来我以为这话无非是行内人对自己被害妄想的怨言,但现在看来很可能是真的。

“夏天才刚开头,就已经这么热了,唉。”如月前辈握着方向盘叹道。

“你讨厌夏天?”

“锅山你喜欢?”

“不喜欢。”

“对呀,哪儿有人会喜欢。”他一脸阴沉。

自我就职于这家公司以来,如月前辈是对我最好的人。工作方面的技术要点、在客户面前的言谈举止,大部分都是他教给我的。他待人亲切,我买工具时,他还陪我一起去秋叶原帮忙挑选。我开始独立跑业务之后他依然对我很好,离得近就一起吃午饭,也经常像今天这样开车送我,等等。

虽然如月前辈是公司里为数不多有真技术的员工,他的出勤情况却成问题,每周必定会有一两天缺勤。我会以相近的频率请假,也是因为受到了他的影响——尽管这么说有些过,但他确实是我不把翘班当回事的原因之一,可以说,他间接助长了我的旷工恶习。

且不谈这些无聊的借口,他之所以缺勤,似乎是由于精神脆弱。他饭后总会吃药,我好奇他吃的是什么,一看药板上印的名字,发现原来是舒必利103,我熟悉极了。我告诉他不久前我也吃过这药,他惊讶了一阵,随后讲起自己有抑郁倾向、曾去医院接受治疗的事。

他说几年前父母过世后,他的精神状况就一直没有好转,目前孤身居住在双亲遗留的独户住宅中。

“真讨厌大热天啊。以前我还没有讨厌到这个地步,最近几年烦得受不了,要是能休假该多好……啧!”前方突然横插进来一辆轻型车,惹得如月前辈咂嘴。

“这不是快到盂兰盆节104了嘛,到时候就能放松一下了。”我说道。

“不行啊,盂兰盆节我也得上班,公司每天必须留人。休息几天应该没问题,但放长假是不可能的。”

“是吗。”

“嗯,但只限正式员工,你不用来。到时候你就去别的地方玩吧,旅行怎么样?我以前很喜欢旅行,经常一个人出远门。”

“现在不去了吗?”

“是啊,已经没意思了。”他轻轻笑了:

“旅行曾经那么有趣,现在却无聊得出奇。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最近可算明白了。之所以我喜欢旅行,比起旅行本身,回家分享旅途中的记忆更让我开心——见到了哪些美景,体验了怎样的经历……如今不管去了哪里,回到家中都是漆黑一片,听我讲故事的人不在了,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哎,真难受呀。”

“如月前辈,你还是早点结婚吧。”

听到我的话,他一言不发,耸了耸肩。

车停在了十字路口旁的药店前。

三轩茶屋周边的楼宇排布错综凌乱,散发着一股夏天特有的烧沥青般的味道。我在路边打开地图确认去处,眨眼间手臂就已被汗水浸湿。

三轩茶屋这边第一项工作,内容是两台黑白打印机的送纸不畅。两者都不需要更换部件,清扫一下辊轴和传感器就能恢复正常。我告诉客户问题可能出在使用了保修范围外的可回收墨粉上,随后便离开了。

下一家是步行十来分钟距离的建筑公司,故障是电脑无法连接局域网,一经检查,发现仅仅是设置出了错,十分钟就搞定了。

接下来的地点我本安排下午到访,由于结束得比预计要早,我打去电话,得知现在过去没问题,便提前出发了。

坐田园都市线到达涩谷站,满身大汗地走在井之头路上,目的地终于出现在右侧。这座巨大建筑的正式名称是日本广播协会,通称NHK105。

一来到电视台,就会下意识地开始寻找熟悉的知名人士,我还真是庸俗。不久前,我在刚进后门的右侧沙发那边发现了米助106。

那不是我第一次碰见他。上大学的期间,我在新宿的小道上独自漫无目的地闲逛时见到过米助。他当时正在路上对一个胡子拉碴、像是工作人员的男子发火,表情可怕极了,我依然记得。

而上次在大厅中,米助同样在痛骂坐在他对面沙发的男人。旁观的我已由不三不四的毛头小子变为了西装笔挺的社会青年,米助却依然是那副横眉怒目。为什么我会两次撞见气头上的他呢?这算是某种缘分吗?

今天则没发现名人,前台正有三个人在排队,我站到了最后。

NHK的入馆手续相当繁琐,向前台的大嫂通报负责人和其部门名称后,她还要打内线电话找本人核实,确认完毕才会批给黄色的入馆证。入馆证还要求负责人签名,离开时必须让门卫检查。

我出入过许多场所,只有这里需要如此麻烦的手续,民营电视台要宽松一些。毕竟是日本最主要的广播公司,管理十分严格。能经由正当手续堂堂正正踏入这种地方,我也不可小觑嘛,真了不起。

给门卫出示了刚拿到的入馆证,我进入了内部区域。NHK的建筑结构莫名复杂,很容易迷路。有流言声称这是故意之举,是为了在发生政变之类的叛乱时,更容易和试图抢占的武装集团打防御战,不知是真是假。

坐电梯到达楼上,我推开大门。上次去的是地下室,地上爬满线缆,狭窄又黑暗,而这回我来到了亮堂堂的办公室。办公室中摆着许多连体桌,每桌旁边有一台打印机,估计故障的就是其中之一吧。

办公室里有无数男男女女正在工作,放眼望去,全都是相差无几的平凡的人,然而,能就职于这样的龙头企业,他们的人生肯定和我有天壤之别,想必是正经八百的人生,我根本没法相提并论。这样的人究竟是以怎样的眼光看待社会的呢?和我的所见相同吗?想象不来的东西绞尽脑汁也没用,负责人来了,我随即开始工作。

故障内容是出纸口卡纸了,两天前元山曾来修理过,情况很快再次发生。我要来了上次的维修报告,上面写道清扫了定影器,估计是把粘在热辊上的墨粉给刮掉了吧。

最近给我分的重修类的工作增多了,别人维修失败过一次的机器由我重新修理,说明我的技术水平受到了较高的评价。男人嘛,工作能力得到肯定,没有不高兴的,但这也意味着维修难度相应提高,时间效率下降了,令按修理台数算工资的我左右为难。

“哎哟,前天刚来人修完,昨天可又卡住了,之后我就放着没碰过,想着保持原样应该能更容易查出问题。怎么样?依我看和上次一样,被塞住的应该是定影器周围,上次修得不彻底。”这位四十来岁胖墩墩的男子和气地说道,语速很快。

从他能正确使用“定影器”一词看来,他对机器并非一无所知,但我感觉他像是在故意臭美。他没有恶意,只不过“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懂行?厉害不厉害?刮目相看了吧?”的意思已暴露无遗。跟我显摆有什么意义?想不到任职于NHK的精英人士也如此孩子气。

重修工作大多十分棘手,这回却出乎意料得简单。定影器的排纸部分有几个黑色的小钩子,有打印纸卡在了上面,被压成了手风琴的形状。取出纸后检查了一番,发现钩子松动了,单单卡纸问题不会导致这样的情况。

钩子的背面很容易粘上墨粉,元山应该是将它们拆下,清洗完毕后又装了回去,结果安装的时候出了差错,没有装紧,从现状考虑这是唯一的可能。测试的时候碰巧运作正常,所以他没能当场注意到,回去之后问题再次发生,害他颜面尽失。这种错误很常见,我也犯过。

我重新固定好了钩子,进行测试,这回出纸正常了。保险起见,我请求客户连续印了二十多张,都没有问题。

“哇,完好如初,是上次的处理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别的地方发生了故障,不在上次修的部分。多种原因结合在一起,很难全部发现。”我不好意思说其实是维修失误的问题,便糊弄道。

“哦,看来我做的没错,还好故障之后把它原模原样搁置了。”

“是的,非常感谢。”我顺着他说道,他高兴得不停点头。

提交完报告,拿到入馆证需要的签名确认,任务成功结束。还剩些时间,正当我打算在馆内逛一逛时,我的身体出了问题——突然间流起鼻血了。

是在大热天里走了太多路,上火了吗?我慌忙跑进卫生间,冷水冲鼻子以降温,但鼻血丝毫没有停的迹象。

我的天,千万不要有NHK员工在这时候进来,目睹我把洗手台涂得一片通红。我可不想让他们产生不必要的担心。

我思考该如何是好。忽然,我想起兜里还有车站前商家送的餐巾纸。为了不弄脏衬衣,我保持着俯身扎在洗脸池的姿势,手指从后裤兜夹出餐巾纸,塞进了鼻腔。

我把卷成球状的硬纸团顶进深处,以防别人看见,但这样难以堵住全部的鼻血。走出卫生间没两步,很快又差点流出来。我将头稍稍向上仰起,让血流入喉咙中,边走边咕咚咕咚地咽着。食道深处发出一股血液的腥味。路过的NHK员工们——这些社会精英们——投来了怀疑的视线。

机会难得,我本来还想要尝尝这里食堂的午饭呢,这下彻底没戏了,不该急着从卫生间出来的。我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找个厕所,进去重新处理一遍。

工作明明那么顺利,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窘境?我在天下闻名的NHK里,顶着别的公司的名义,修好了不知道是谁的打印机,流起了鼻血。天呐,我究竟在干什么?





当晚,工作比平时结束得早,我便和真赤去吃烤肉。

今天是工作日,店里却门庭若市。看到这幅盛况,正当我们在门口犹豫时,一名穿着黑色围裙、语速飞快的服务生将我们带到了吧台席。

右边是两名三十来岁的搭伴白领,左侧是一对中老年夫妻,他们都面朝泛黄的金属炉子,用炭火烧烤薄薄的红肉切片,开怀享用。

第一单我点了啤酒,真赤要了乌龙茶,此外还点了几盘肉。服务生离开后,我松开领带,解下衬衣最上面的扣子。

这家是新创立的烤肉店品牌“牛角”,不久前还听说在涩谷特别火爆,用餐需要排队,转眼间到处都有了它们的连锁店。我们家附近也建了一间,我便和真赤约在这里,见识一下是什么样子。

店里的布置比我想象中紧凑,客人们摩肩擦背地坐着。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每个客席前都烧着一份炭火,似乎会搞得乌烟瘴气,然而头顶的抽油烟机将炉中冒出的烟气和味道吸得一干二净。

真强大!是条好汉!它有着我所没有的品质。

它的结构是什么样子?我拧过上身想要一窥究竟,但太黑了看不清楚。万一突然停电,这个换气装置停止运作的话,所有人都会被一氧化碳毒死吧,拥挤的店内死尸成山,腐臭冲天。如此说来,我们的性命都是这台强大的机器拯救的啊。

感慨先放在一边,饮料和肉上了。

“你白天流鼻血了,多吃点补一补。”真赤笑着调侃我。

吃肯定是要吃的,来这里就是为了吃。不过,今天好像是这周第二次来烤肉店。真赤嘴很挑,不吃炸制食品及关东煮这些,对肉类却情有独钟。但凡是肉一概来者不拒,就算给她牛肉干或意大利肠,她都嚼得十分起劲。基本上无论什么时候,给她肉吃就能让她开心。或许是因为她本性嗜血,所以才故意割自己的手腕吧?月经期间她之所以会性格突变,可怕得难以近人,是不是也和这方面有关呢?

以往由于收入低,很少出入烤肉店之类的餐厅,不过在我看来,这里实在是个有趣的地方。人类啊,即使衣冠楚楚、仪表堂堂,能在办公室之类的文明场所做商业洽谈这样的社会行为,却不惜来到如此狭小的地方,头顶着头,也要用明火炙烤滴着鲜血的牛肉片,咀嚼,吞咽,并获得满足,多么野蛮啊!头顶着头,也要吃牛。头,牛,头,牛,我故意重复了好几遍,真赤却毫不理会我的冷笑话,正陶醉地对烤熟的肉片大快朵颐。

“今天工作都去了哪些地方?”她问起无聊的问题。

“三轩茶屋、涩谷、还有惠比寿等等。对了,我去惠比寿的花园广场了。”

“花园广场是什么呀?”

“你不知道?那是把公寓和咖啡馆整合在一起的综合建筑群,还有云端漫步的景点呢,从惠比寿车站过去有一段长得要命的电梯带。”

“电梯带?”

“嗯。”

“那不叫‘电梯带’,叫‘电动人行道’,哈哈。”真赤笑话起我。

“……总而言之,我今天去花园广场,看见在似乎是酒吧的露台上,有白人惬意地享用扎啤,竟然在工作日的大中午喝得满面通红。我可是在流血流汗、辛苦干活,他们倒在干些什么啊?”

“可能人家有钱呗。”

“或许吧,哎,他们看着就不缺钱,肯定地位高贵,不受时间束缚。说白了,惠比寿的人全都富得流油。过去我上学的时候,有个朋友住在离车站走路十分钟的地方,我经常去找他玩。走在那一片的路上,时不时能见到白人带着特别大的狗散步——啊,谢谢。”

第二杯啤酒端来了,我啜了一口:

“……好怀念啊,当年我常和朋友们晚上去吃夜宵。你知道吗,那时放了大量猪背脂的多油拉面特别火爆。惠比寿的拉面非常有名,登上过杂志的店铺随处可见。有一天我们打算去其中的一家,那里的拉面清香爽口,很有格调,而不是流行风格。来到店门口,一辆硕大的外产豪车停在那里——这是哪位大财主来了?我们好奇地撩开门帘,发现深夜空荡荡的店里,最深处的位子上竟然坐着山城新伍107!山城新伍你认识吧?可把我们惊讶坏了。他是独自来的,桌子上却摆的满是餐盘,每道菜只尝了一口,其余的全部剩下,然后就走了。演艺圈的人真是豪爽,但店家就很可怜了。我和同学还聊道,虽然卖了这么多,钱是赚得不少,可自己亲手做的菜几乎全都要倒掉,看着都让人难过。人生啊,不是金钱两字能言尽的。”

“哦。”

我兴致高涨,口若悬河,真赤却没有一点兴趣,爱搭不理地应付。

“总之,因为这些因素,我当时经常去花园广场。圣诞期间妆点的彩灯美极了,我和朋友喝完酒跑去观看,在喷泉那里拍水玩的时候,保安发火了:‘大晚上鬼鬼祟祟干什么呢!’我们其实根本没有胡闹。没办法,之后又徒步走到了涩谷那边,在车站前找女人搭讪。由于到了清早,所有人都打从心底觉得不快,没有一个勾搭上的,真是惨。”

“你开心就好。”

“怎么,你生气了?”

“没有。”

“我只是有些怀旧。”

“我没生气!”嘴上这么说,真赤明显很不高兴,大口地撕咬烤肉。

“对了,来说说盂兰盆节的安排吧。” 炉里的肉被真赤吃得一干二净,我一边向烤网上夹牛肋扇,一边问道:

“下午我让你考虑假期计划,定下来了吗?”

“嗯,决定了。”

“是什么?”

“我想去京都,去见鸳野。”

“鸳野?是之前和你单独见面的那人?”

“没错,她是我的朋友,住在京都。”

“阿叠说总是笑眯眯的那个?”

“嗯。”

真赤所说的自然是网上的熟人。她们最近关系密切,频繁发信息聊天。她来到东京参加线下会时和阿叠也有一面之交,但我从没见过她。

“我想让你和她认识一下。”

真赤几乎从不给我介绍别人,何况这位还是女性,我很惊讶。

“好不好嘛,咱们去京都观光,顺便见见鸳野。”

“挺好的,我喜欢旅行,盂兰盆期间稍微走远一点,去看看风景,蛮不错。可是这个叫鸳野的人又不认识我,咱们一起去找她不太合适吧?你我两个跑到京都去见人家,仔细想想挺奇怪的,估计她也不知道咱们住在一起。”

“不要紧,她是特别好的人,而且她应该知道你的网站。”

“那我更尴尬了。”

尽管我叫苦不迭,对于去京都旅行本身倒没有意见。既然真赤如此坚持,那事情也就这么说定了。随后,我们饕餮完牛肉,打出租车回到家,洗完澡后,在同一张带着霉臭的被子里入睡了。





“这台机子印刷色板的时候,我总感觉颜色不太均匀。” 我刚修理完毕,负责人便说道,似乎伺机已久。

他烫了一头卷发,身穿印着某个老外头像的T恤。在我眼里这件衣服的装饰并不好看,可能只有感性拔群的设计师或艺术家能欣赏得来。

“色彩的平衡好像也不能微调,没法印出我想要的颜色。有没有什么机械办法能调整吗?”

我来到了一家设计事务所,所长担任负责人。话虽如此,他还很年轻,大概在三十岁左右吧。满腔热血想要在设计界闯出一番天地,害得他连打印的颜色都要讲究。

“要想调整机器来改变色相,恐怕有些难。”我耸了耸肩。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有歪门邪道的小技巧:通过调节某个螺丝的松紧,改变墨粉的供量,以此来调整彩印的色相。然而,那个螺丝原本并不用于这种目的,拧松的话可能导致其他故障,所以我尽可能不愿使用这个方法。

“你的意思是打印机的设置一开始就是这样?”

“嗯,非常抱歉。”

喷墨的倒还好,可这类彩色激光打印机本来就是给办公文件上色用的,打从一开始就不具备能让职业设计师心满意足的色彩效果。

负责人仍无法接受,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

他的抱怨很常见,我出示了几张随身带的样本,告诉他每一张的中间色都偏弱,而且大面积打印纯色或渐变色时会有上色不匀的现象。说明书上对此也有解释,我姑且给他翻了出来,虽然明白他看了也不会接受。

“这也太不正常了吧。电视广告里搬了大明星来,吹牛说画质跟照片一样,实物怎么完全不一样!信不信我告你们夸大宣传?”

我对他的话深有同感。遇到过许多次同样的投诉,我也一直觉得那吹得天花乱坠的广告最好今早被人告上法庭,改成和实情相符的描述。可是,我又不能如实吐露真实想法。

“实在对不起。”

我鞠躬致歉。让他把牢骚发够,火气自然就消了。比起把气出在打印机上,大部分人都有更重要的工作去做。如我所料,等他把该说的说完,我看准时机要到了签名,接着便离开了此地。

已到了晚上七点,尽管是在夏季,天空却也暗淡下来,光照由无数电灯所取代。不同于白昼,夜晚的东京焕发着别具一格的活力。

现在我可以下班回家吗?还是会有追加的工作?这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要是再接一项任务,肯定就赶不上回家的末班车了。我战战兢兢地向间户场主任打电话汇报,万幸他没有再下达别的工作,我长舒一口气。

就这样,盂兰盆节前最后的工作画上了句号,明天起我就可以把烦恼全补抛诸脑后,尽情享受假期了——前往京都旅行。

一路上我满心想着休假的事,回到公司,元山在认真准备资格证考试,矢尾板正拿他调侃。另一头,胖墩墩的长野好像又做了错事,间户场主任正在大叫:“小胖你干活要认真啊!就算是我也会发火的!”在房间的角落,荒垣前辈喝着咖啡整理发票。我本以为今天到得算早,没想到其他人更早就回来了。

由于外勤工作已经结束,夜晚的公司洋溢着自由的气息,在这片平和而安静的氛围中,我做完了今日的书面工作。

主任桌上的提交盒里已经堆起了一摊文件,等待审查,我将自己的报告放在了最上面。

审查文档的只有间户场主任一个人,所以这个过程总是最花时间的。我趴在桌上,泛起了困意,便出来抽烟。

来到吸烟处,我碰见如月前辈和三田一边抽着烟,一边把没写修理内容的报告书排在地板上,估计是在完成明天早上的工作。明天是盂兰盆节的第一天,公司依然要营业,如月前辈和三田都要上班,有假可休的我多少有些尴尬,点燃了自己的烟。

“明天工作还忙吗?”我不好意思地问他们。

“还行,不算太多,没什么大不了,你就放心玩吧,不是要和女朋友去旅行吗?”如月前辈笑道。

“想来上班也可以呀,没工资拿就是了。”

就在三田和我互开玩笑时,间户场主任宣布下班了。我向如月等人简单道别,搭上电梯。

身体有些热,最近我的体温一直略微偏高,在37°到37.5°左右徘徊,算不上是生病,可能是因为在酷暑下奔波太久,体温调节系统紊乱,自律神经之类的失调了吧。不管怎样,希望休假期间能康复。

新买的鞋子一路硌脚,回到家终于能休息了,我叹了口气。真赤兴冲冲地跑来迎接。然而,走进屋里时,我闻到一股异常的怪味。

“什么味道?”我被恶臭熏得眉头紧皱。

“水屋口哥哥,垃圾箱发臭,把整个屋里都弄得乌烟瘴气,我就撒了你的香水。”

“啊?你洒香水干什么?”

“很香吧?”

真赤开心极了,我却十分窝火。

确实,我喜欢这香水的味道才买的它,但在房间里到处乱泼就很恶心了。说真的,让我想吐。

何况,要是垃圾味道大,倒掉清理一下再通风透气不就完了,为什么要洒香水?我忙了一整天,累得都快散架了,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里,凭什么还要受这种罪?你想象一下这样的生活:在外面满身大汗,回到家还得在呕吐物堆里打滚。再说了,明天就要去旅行,时到现在准备工作还没有做,奇怪不奇怪?我不是给你发短信叫你收拾行李吗?你每次都说上网去了,没注意时间,一而再再而三。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厉声呵斥她,真赤大哭起来。她完全是出于好意,却被骂得狗血淋头,肯定难过极了。想到她的心情,我于心不忍,自己本身也有些头晕。好了,不要紧了——我对她说道,想要息事宁人,然而真赤却始终不愿起身,真叫人恼火。

怎么了?我问道,语气中还留着几分怒意。真赤又是哽咽又是干呕,一边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我扶她站了起来,这才发现:哦,原来真赤坐着的时候失禁了,内裤和床铺的角落都已被浸湿。见到这副场景,我情不自禁笑出声。什么都无所谓了。接着,我进行了善后处理。

“别上班了,辞职吧。”真赤洗完了澡,换上了干净衣服,但仍哭丧着脸:

“自从开始工作之后,你总是特别烦躁。”

“哪有。”

“就是!”

“日程赶不及了,我才看起来不耐烦。”

“不对。”

或许她说得没错,实际上,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但又不可能辞职。虽说多少有些忙,可条件比这里好的工作我觉得并没有几个,无论是薪酬还是人际关系方面。

“求求你了,辞职吧,我来替你工作。水屋口哥哥你呆在家里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样才是最好的。”

“胡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真赤一次次地央求,我一次次地否决。而后,她虽然勉强作罢,可似乎仍不能接受。

最近真赤屡次三番劝我辞职,有一天早上,她甚至死命抓着换上西服准备出门的我——“你今天根本没睡觉啊!不要上班了!快辞职吧!”——哭了起来。

然而我不能不去。我并不喜欢工作,也经常翘班,但在同客户有约的日子决不会休息。我强行闯向门外,真赤不肯松手。我像纤夫般拖着她出门来到走廊,光着脚的她依然死死拽着我。这样下去要是上了大街,她的脚底肯定会被磨得皮开肉绽。再者,就算把真赤硬塞回家,她情绪如此激动,我也担心不已。那天T川和阿叠都不在。

这下难办了。正在我束手无策时,106号房的逆野听到了动静,睡眼惺忪地打开了大门。

“这家伙交给你了,今天家里没人。”我将真赤推给他,自己跑去了公司。

确实,最近我也觉得自己时常对真赤发火,但不上班就挣不到钱,我又能怎么办?我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走到了尽头,狭小的房间比平时更为黑暗。

宽慰完真赤后,我们开始一起把行李装箱,忙到了深夜还没准备完。于是,第二天我们早起继续收拾,结束时已经过了九点,我们赶忙出了家门。

倒了几班电车,我们来到新横滨站。或许是因为过节,尽管时间尚早,新干线108的指定坐席却已经售罄。我不想坐自由坐席,便选了两个相邻的绿色车座位,并将其中一张票给了真赤。

旅行经费十分充足。虽然平常没有特意节俭或克制,每个月的收入也能剩余一半之多,这些就成了储蓄金。我们的生活开销少得出乎意料,也就在便利店购物时不看价格直接扔进购物车,以及偶尔不想走路了打俩出租时会多花钱。衣服买青山洋服109的廉价西装就足够,我讨厌名牌产品,便宜货反倒正合我意,其他的日用品也基本如此。此外,休息日在家里睡觉最开心。

为什么我的市侩气息这么重呢?身为满怀梦想与希望的青年志士,就应再多的钱都不够花。而我岂止不够,多得都剩下了。现在的工资对我来说数目不小,但纵观全社会可就算不上高收入了。

自己活在世上追求如此之少,我一路上头晕眼花,坐在了新干线的座位上,很快便泛起了困意。

病情依然没有好转,我起身量了体温,37.3°。按理说现在应该睡一觉,可列车上很难睡着,而且难得久违地坐一趟新干线,不能浪费机会。正当我思考该干什么时——

“GBA110给我,我想玩。”

“只有《赛马大亨》111,你确定要玩?”

“嗯,要玩。”

我从包里取出游戏机递给她,真赤高兴地笑了。赛马大亨是一款养育赛马,并让其参加比赛的游戏,真赤对赛马一窍不通,玩它真的有趣吗?

从昨晚到现在,短短的时间里真赤的心情已经好转了许多,早上一直说个不停,玩起游戏来也接连不停地问我游戏里的赛马术语。

与此同时,列车动了起来,缓缓驶出新横滨站的月台。

好久没有出远门了,距上一次去京都也经过了很长时间。

大约是在两年前吧?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我没有同伴,只身一人来到京都。当时我还没搬入花园公馆,和逆野两人租住在两室一厅一厨的屋里。我存下打工挣的钱,凑足勉强刚够的费用来穷游。

我转了京都和大阪,在关西地区呆了好像有一个星期。夜晚的京都白雪飘飞,我还记得我顶着一头庸俗的金发,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来到廉价旅馆办理入住,前台的女人毫不掩饰地瞥来怀疑的视线,语气粗鲁,我内心也对她怨气十足。

当时我在房间里养了一只文鸟112,离开之前我留下字条说要给它喂食物和水,逆野似乎没看见。等我回来的时候,那只小鸟躺在干草编织的鸟窝中,已经僵硬了。我把它从一只绒毛都没长全的小雏鸟饲养到大,却犯下了如此残忍的错误。鸟之死被称为“落鸟”,这种叙述式的语调反而平添了一层悲伤,很有韵味。

“哦,对了。”我向依然沉浸在游戏中的真赤搭话:

“回东京之后,要不要养只文鸟?”

“文鸟?”真赤抬起头。

“收假之后的周末,我去宠物店买只雏鸟,就是那种刚出生的小不点儿。养鸟肯定比游戏里养赛马更有意思。”

“好主意,可是……我不擅长养东西,以前养的观赏植物很快就枯死了。”真赤落寞地说道。

“是吗?”

“我没提到过吗?在原宿的那件公寓也养过仙人掌,但还是失败了。见过连仙人掌都能养死的人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正常。”

“哎,那也没关系。”

“真的?”

“我好歹有过去的经验,知道怎么养,只要不全权交给你应该就没问题。咱们一起养吧,学习养育小生命也对你有益。”

“嗯,那太好了,我也想试试看……不过,为什么忽然说起来这件事?”

“怎么说呢……我感觉咱们生活中缺乏能滋润心灵的东西。”

“滋润心灵?”

“没错。本来我们的生活就已经够荒凉了,最近干旱程度尤其严重。这样下可没好果子吃,精神会崩溃的,所以生活上需要些改变,你不觉得吗?说到底,两个人挤在那间与世隔绝的狭小房间里大吵大骂,不颓废才怪了,养只小动物应该能舒缓心情吧?”

即使没有我的老生常谈,真赤也一样赞成饲养动物。她不住点头,表示同意。

新干线奔驰在轨道上。

好久没有乘坐新干线了,列车格外舒适快捷。上次由于舍不得花票钱,坐的车慢得像爬一样。你看,现在是不是到静冈了?我指向窗外的富士山:这里是阿叠的老家。啊,好想吃浜松的鳗鱼,可惜没有时间。

“以前我独自旅行时,搭乘的电车叫东海道本线。车实在太慢,坐了好久好久都没有离开静冈县,让我感觉一辈子都出不去静冈了。而且路上天渐渐黑了,乘客也不多,中途还停靠在我听都没听说过的车站,简直像坐上了银河列车113一样。进入爱知县时太阳已经彻底下山了。在滋贺县的米原站转乘的时候,黑色的夜空中落下了星星点点的雪花,直到现在我都能回想起那副情景,仿佛来到了世界尽头。望着雪的同时,我也开始担心还能不能赶到京都、该在哪里投宿这些问题。和那辆车相比,新干线真是快极了,纵使静冈再大,也能在白天到达京都。”

真赤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心不在焉地喝着车里售卖的果汁。

这是真赤第一次来到京都,关东的学生都会在初中或高中的修学旅行114中造访京都和大阪地区,但她没有。

“是因为你不上学?”

“不是,平时上课我虽然不去,修学旅行还是参加了,只不过没去京都。”

原话如此,看来她对第一次的京都旅行翘首以盼,也十分期待和那里的网友见面。

“话说回来,你给鸳野说了吗?告诉她和你同行的是我。”

“唔……嗯。”

她含糊的回答让我起了疑心,一经追问,得知真赤虽然告知了鸳野自己留宿在别人家,将要和舍友一起来京都,但没有说同伴是个男人,而且还是文本网站界的“水屋口”。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马上就要见面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别人肯定会吓一跳。趁现在还来得及,你去通知她,新干线里面也能打电话吧?”

被我催促着,真赤不悦地离开座位。

“她被吓了一跳,不停说着‘啊,真的吗?真的吗?’”回来的时候真赤诡异地坏笑道。

而后,我们到达了京都。

走出列车,外面像蒸笼一样闷热,从月台望去,京都塔在盛夏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京都站内的墙壁整体由一层纯黑的材料覆盖,不知道是石板还是瓷砖,估计是为了体现京都的“和”,但在我眼里反倒有些科幻风格。上次来时是这样吗?我记不清了。

我们和鸳野约好在叫做“祇园四条”的地铁站附近见面,时间充足,出发前我和真赤便在车站里的茶馆喝了一杯。

拖着带轮子的行李箱,我们伴着咔嗒咔嗒的声响离开车站。在京都,无论是棋盘般方方正正的道路布局,还是四面环山的闭塞环境,对生活在杂乱无章的关东平原的游客而言都十分新奇,光是走在路上都能感受到异地风情。

祇园四条站似乎在四条大桥的不远处,牛若丸和弁庆的著名传说115好像发生在五条?穿过河原町一带的繁华街区,面前的鸭川流水潺潺。横跨其上的大桥,地铁的入口就在附近。在那里等待时,我看见一位女子从远处踏着自行车向这边驶来。沿鸭川河畔自由骑行,蛮有情调的。就在我感慨之时,真赤叫住了她。原来她就是鸳野。

“好久不见!这是水屋口哥哥。”

鸳野骑到近旁下车,真赤与她相互寒暄,并介绍起我。

“你好,我是水屋口。”

“啊!你,你好,我叫鸳野。”

不知为什么,她回答时慌里慌张,是因为情绪激动吗?

听说鸳野今年十九岁,看样子也确实吻合。她扎着黑色的发髻,大夏天却穿着长袖衬衣。

“远得很吧?”或许是同我们见面很紧张,她的京都腔有些生硬。

不过,她骑自行车来接我们,说明住处离得不远。从远方旅行而来,却能和当地的人如此熟络地打招呼,事到如今网络依然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哇,鸳野姐姐,真高兴见到你!”

真赤也兴奋不已,难得她和别人见面时会有这种反应,鸳野到底有什么特别啊?

“别干站着了,找个地方避暑吧。”我提议道。炎炎烈日下站在路边令我十分煎熬,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鸳野,你知道什么有趣的景点吗?”

“哎呀……这……我对玩的地方一窍不通……”她显得不知所措。

“我喜欢逛寺院类的景点,一般的名胜古迹就行,只要你们本地人推荐,金阁寺、银阁寺之类的也没问题。”

然而鸳野依旧摇头说不知道,非但如此,她还说她连我提到的金阁寺和银阁寺的位置都不清楚,一次都没去过。看她的神色,仿佛是头一次听说附近还有这些寺院。

“莫非你是最近才搬到京都的?”

“那倒不是,我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只不过没在市区,而且我对这些东西根本不感兴趣。”鸳野表情苦涩地说道。

“就算再没兴趣,生活在这里想不见都难呀。京都满地都是寺庙神社,对面的山上也是宝刹遍布。”我指向她背后的山峦——

“是吗?好厉害。”鸳野感叹道。她到底靠不靠得住啊?

站在这里热得人汗流浃背,为了降温,我们一边沿着鸭川河堤散步,一边考虑接下来去哪。

真赤和鸳野高兴地聊着天,插不进对话的我拖着行李,使劲踩着路上的碎石,时不时附和两句。

清风沿河而下,拂过汗水浸湿的脖颈,丝丝凉意沁人心脾,舒服极了。

忽然我抬起头,发现鸭川沿岸的每家餐厅都有阳台一般凸向河岸的木制座位,这就是所谓的“纳凉席”啊,我听说过。尽管还未入夜,却已能零星看见把酒言欢的食客。

“那种地方凉快吗?坐在那真的有胃口吃饭?”我向鸳野问道。

“谁知道,我没去过,不清楚,看着感觉可贵了。”

得到的回复答非所问,我越发担心她可能真的不住在京都。

我们决定暂且先去吃饭,便离开岸边走上大路。

餐馆多得数不胜数,鸳野依然一家都不熟悉。这个本地人真靠不住,但也无可奈何。我们随便挑了一家路上看到的饭店,走进其中。服务员领我们入座后,我点了饮料和餐厅的招牌菜——金蝉豆皮。

“鸳野你不喝带酒精的吗?”

“我就不必了。”

“是吗,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就当是导游费。”

“哎呀,不用了,我没派上一点用处。”

“没关系,我们旅费充足。”

她不听我的劝,最后还是不好意思,一道菜都没点。

我点了招牌料理“金蝉豆皮”,然而事实证明,我酿成了大错。

四方形的锅里盛着豆浆,灶台从底部加热,豆浆表面就会产生豆皮,再用筷子夹起豆皮,蘸橙醋或其它调料吃——服务员解释道。

刚开始我还觉得好玩,吃得很香,可量实在太大了,豆皮接连不断地涌现,再怎么夹也夹不完。锅里装着一升左右的豆浆,难道这些要全做出来吗?不管这多么有趣,吃起来终归只有蛋白质的味道。真赤和鸳野中途就腻了,点了其他菜动筷,被丢下的我无法对眼前一张接一张出现的豆皮置之不理,结果从头到尾我只吃了这一道菜。

走出店门,真赤一副受够了的表情,说她这几天不吃豆皮了,我可一辈子都不想再碰了。

天色已开始变暗,在二手服装店打工的鸳野给了真赤一大包衣服,骑车离开了。

“她人很不错吧。”

“嗯。”我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一边打着大豆味的饱嗝,一边敷衍地回答道。

真赤和鸳野聊的全是网上的事。都到了京都,谈的还是文本网站界的流言蜚语,想来很是奇怪。

长途旅行给身体带来的疲劳比预想之中要重,带着行李逛街实在太麻烦,尽管时间尚早,我们还是决定今天就到此为止,便前往预定的宾馆。

我选的是极其普通的商务酒店,没有任何京都风情。

大堂的空调制冷很强,前台站着一位中年女员工。托工作的福,无论多么严肃正式的场所我都能若无其事地出入,然而脱掉了西装,又带着真赤,我多少有些在意别人的眼光。

真赤十六岁,我二十四,怎么看我们年龄都不搭。我想象了一下前台的人会如何看待我们,提起了警惕。

“我叫水屋口,预订了房间。”

我用郑重的语气说出自己的名字,对方递来纸笔让我填写住宿人的姓名。我写完“水屋口悟”,将笔给了真赤。她拿起笔,冲我眯眯一笑,然后毫不犹豫地写下“水屋口真赤”。

真赤心满意足地将表格递给前台服务员,身旁的我微微有些脸红。





第二天九点,我醒了过来。

为了充分利用全天的时间观光游玩,我提前起床翻阅旅行指南来安排行程,不久真赤也起来了。

“今天去哪儿?”

“还没决定,我打算去清水寺116之类的地方。”

而后,我提议瞧瞧鸳野送了什么样的衣服,真赤点头同意,将衣物一件件摊在床上。

“你觉得哪件适合我?”真赤问道,我指向其中一套蓝色的连衣裙:

“这件应该不错。”

真赤便换上了它,然后笑哈哈地在床上蹦来蹦去,弹簧被压得嘎吱直响。我告诉她不许在宾馆这么做,她乖乖地停下了,但还是抑制不住情绪,又嬉笑起来。

真赤早上刚起床就如此高兴,我的心情也相当愉快。

打开电视,上面正在播放小泉首相117参拜靖国神社的新闻。

“每年不管谁当首相都会上新闻,都能当成夏天的象征了。一见到这帮政客的脸,心里就会想:啊,盂兰盆节到了,放暑假了。对不对?我还会回忆起零食店50日元的刨冰、以及学校自来水里的铁锈味呢。”

听到我的问题,真赤苦笑着耸了耸肩,相比之下她对新闻里播音员的方言腔更感兴趣,盯着荧幕不停重复:真的和东京的环境不一样啊。

艳阳高照,柏油路被烧得蒸出滚滚热浪。今天我们打算先去清水寺,由于太过炎热,中途我买了遮阳用的帽子和瓶装矿泉水。我劝真赤也买个能戴在头上挡光的东西,但她讨厌帽子,左右摆头。

我们一边尝着免费试吃的生八桥118,一边爬上挤满特产店的坡道,来到了清水寺。初中修学旅行时和上一次独自旅行时我来过这里,这是第三回,而真赤则是初次拜访。

上次来时红叶已谢,正值冷清的时段,门可罗雀,只见到了几对老夫老妇,但这次长假期间则熙熙攘攘。我们挤在水泄不通的游客堆中满身大汗地游览完本堂和清水舞台,在音羽瀑布前的店里落脚歇息。望着瀑布的涓涓细流,我为了降温点了日本酒,真赤则喝着可乐。

机会难得,我想要走一趟无聊的标准观光线路,而这个心愿姑且由造访清水寺实现了。既然如此,剩下的就只有品味美食了。

我们回到闹市区,吃了碗汁色清淡的馄饨,接着坐车前往大阪,到美国村119吃了章鱼烧,又在道顿堀120一番乱逛后享用了铁板烧。早早地入住宾馆后,到了夜里肚子又叫了起来,我便拉着真赤来到街上。

我们住的地方离繁华街区稍有些距离,附近店家很少,加之时间已晚,找了半晌也没见到还开门的店。而后我们终于找到一家酒馆,木柱的纹路美得令人印象深刻。店内纯和风装潢,吧台和坐席都只有一个,小巧整齐。店主与常客其乐融融地聊着天,气氛如同一家人,就在我们望而却步时——

“欢迎光临!”

店主声音爽朗地招呼道,这下我们无法扭头离开了,只得随他来到里面的坐席。

在大阪腔四起的店内,说关东话的我们声音自然而然小了下来。我们喝着酒,享用盐烤香鱼。无论是店里的环境还是餐品的内容都相当豪华,但价格却非常便宜,令习惯了新宿、涩谷价位的我们几乎瞠目结舌。此外,我对热情地前来聊天的店长如实表达自己的感想:“真美味!”还被赠送了一盘生鱼片。

出来后,我们心情畅快极了。要是这间酒馆开在家附近,我天天都要来,真遗憾,为什么在大阪啊——我们聊着这样的话题。

翌日,我们在心斋桥的河鲀料理店学到了“在大阪,河鲀叫火枪,毒跟枪子一样,中了就毙命”这种没用的豆知识,并饱餐了河鲀鱼片和火锅。

随后我们再次乘电车回到京都。和来时一样,新干线的连座票只剩下绿色车的了,我们便买了两张。等待发车的期间,我们在百货商场闲逛,试吃的蕨饼121十分美味,我们便各买了两盒豌豆味的和黄豆味的。本打算拿作旅行的伴手礼,回去后给大家分享,然而列车刚到静冈时就我们两个就已经把蕨饼消灭干净了。

我们在新横滨站下车,转乘电车回到家附近的区域,天已完全黑了。

望着月亮,我们踏上回花园公馆的路。

夜里的蝉吱吱直叫,更添了一层闷热。旅行箱的轮子在柏油路上刮出咔嗒咔嗒的声响,震动传入我的手心。

真赤浑身穿着鸳野送的衣服,在路上走走跳跳。

她平时一直是病怏怏的样子,或许是因为旅行带来的激动,她活泼得不正常,期间完全没见她累过。另一面,假期的魔力在我回到这附近时就已消失,旅途的疲劳压倒了精神与肉体,困倦难耐。

“有相机吗?”真赤问道,我便取出旅行中使用的一次性相机递给她。

“胶片还剩了好多呢。”

“真的?给我。”

我要回相机,对着路前方转身朝向这边的真赤,随随便便连续拍了几张,把胶片用完了。

“真浪费。”

“不要紧,要是把没用完的胶卷存着,很容易忘记去洗照片。”

“这些要洗出来?”

“肯定呀。”

“哦。我不喜欢自己被拍进照片里,所以讨厌相机。好多见不得人、没有防备的一面会被洗照片的人看得一干二净,不是吗?”

“确实,这里面拍了不少你傻傻的样子。”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其他人都能接受吗?”真赤皱紧了眉头。

走在路上,“吱”的一声,脚上忽然飞来了一个黑色物体。

“呀!”真赤尖叫道。跳到脚上的东西很快掉在了柏油路上。

借着路灯苍白的灯光,我注视起它,发现那是只虚弱的蝉。

我一靠近,蝉立即对脚步声起了反应,试图飞走,却摔落在地。它拼命想逃跑,然而大限将至,无力在空中飞翔。

已经没有人能救它了。

我凑上前去,伸手捧起了蝉。蝉在我的手心断断续续地鸣叫,扑扇翅膀。我把它丢向附近的草丛,挣扎中的蝉划出一道歪曲的抛物线,被黑暗吞没。

我回到行李箱旁,握住把手,再次启程,轮子又响起了咔嗒咔嗒的声音。


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怖事件影响,赤坂的美国大使馆附近开始大规模设置检查站。

路上架着阻挡车辆的障碍物,警察站在路口拦下想要通过的人。办公楼密布的现代化街区中警备密布,每台通行车辆都要逐个盘查,我总觉得这不像是真的。赤坂与路障,我想起曾经玩过的游戏。

在那款电视游戏122中,东京的大街小巷涌现出大批恶魔,走在路上会遭遇恶魔附身的人和变成僵尸的警察、军队袭击。赤坂也在游戏里上镜了,其中的美国大使是恶魔的化身,向东京砸下了核弹。我似乎就是在这部游戏中知道赤坂有个美国大使馆的。

游戏中的主人公带着能够召唤恶魔的电脑,我现在身上则是打印机的维修零件,由金属和塑料制成,配线暴露在外。不光是这个零件,我的包里还装了许多工具和量表。

要去的公司在警戒线内、美国大使馆的旁边,我必然会受警察盘查。

“这是什么?”果不其然,警官起了疑心。

我告诉他这是打印机器件,用来修理的,三言两语就获准进入了。我本以为会要求拆开检验,实际没有想象中严格,我松了一口气。估计警察虽然奉命盘查行人,心里其实并不觉得恐怖袭击真的会发生。

赤坂的工作结束后,我接着奔向目黑。目黑的任务花了很多时间,完工后出门一看,天空中乌云密布。没走几步,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我身处住宅区的正中心,找不到卖伞的便利店,没有地方避雨,离车站也很远。

转眼间,雨势变得猛烈起来,我怀中抱着包奔驰,很快便喘不过来气。夏天明明已经结束了,我的低烧却仍没有消退,可能是大热天下赶路把身体弄坏了吧。喉咙深处疼痛,平时总略微有想吐的感觉。

我被淋成了落汤鸡,到达车站的时候水都浸到了兜里,拿出来一看,手机也被打湿了,怎么按电源键都无法开机。这可是上周才换的新机子啊,我使劲将它摔进垃圾箱。

今天,花园公馆107号房间依然乱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穿着湿透了的袜子,踩在不知是谁扔在走廊上的T恤上穿行。房间深处的门中透出光亮,直到上周,那间屋子还是T川在使用,而现在的主人则是逆野。

由于逆野和U君关系决裂,我们便进行了一次房间交换,同时他们也退出了共同经营的音乐社团。我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只知道结果。究竟闹了什么矛盾啊?前不久他们还亲密地一起呼朋唤友来聚会呢。

另一头,阿叠的屋里没有开灯,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出去玩了。虽说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对于彼此的动向却并不清楚。

我脱下湿透了的衬衫扔进洗衣机,打开自己房门,真赤正在睡觉,没有关灯。置于房间深处鸟笼中的文鸟幼雏察觉到了动静,啾啾鸣叫起来。我和真赤在商店挑选的时候,它还十分丑陋:淡红色皮肤,刚长出一层薄薄的羽毛。时间经过,它渐渐有了鸟的模样。

鸟笼旁的饵料吸管有使用过的痕迹,但真赤的投食技术糟得可怕,我信不过她。我用温度适中的热水泡发饵料,装在吸管一头,另一头靠近雏鸟的嘴边,它大张开嘴,喂到它满足时,日历已经该翻页了。明天不是休息日,现在立马躺下,睡眠时间也不足,积蓄在体内的疲劳还没来得及恢复,第二天早晨就已来临,真赤挽留我,求我不要走。

我给柾木社长打了通电话,告诉他我会近期辞职,商量到最后,他要找我面谈一回。

我下午的工作被免除了,和柾木社长在涩谷的中式餐厅碰面。午时已过,店里餐客稀少,除我和社长外,只有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和一个喝着绍兴酒看报纸的中年男子。

柾木社长叫我喝酒,我便点了中杯扎啤和小笼包,随后社长又点了两三道菜。

“哎呀,我听说公司对你的评价了,干得不错!”

面试后我和他见过几次,他依然挂着平时的笑容。

“他们说你最近开始带着新人教学了?才干了没几个月,本事不小嘛!”

“对不起,我请假太频繁了。”

“是吗?不过看报告你的修理台数已经达标了,应该没问题。去神田123那边工作的吉野一个月只修了八十多件!比你少太多了。嗯,看来你是那种短时间内高效工作的人,棒极了,哈哈哈哈。”

闲谈了一段时间后,饮料和菜品上了餐桌。动筷开始,我们也进入正题。柾木社长打算挽留我,开出了新的条件。

“每台机器的维修报酬增加五百……不,一千怎么样?算下来月薪能涨到五十万左右,收入这么高的人可没几个。”

“好意我心领了……”

他提出条件说是出格都不为过,但这只会令我更加发愁。

我目前的工资已经高过头了,付出远不如我的所得。虽说当初选择这份工作就是冲着条件优越,可这也太过分了。无论是盈是亏,不合情理的条件都会严重破坏我的心情,哪怕再涨也不会让我高兴,适量永远是是最舒服的。

可是,要是直说自己嫌薪水太高,肯定会被当成神经病吧?

“你看,这样能不能努力坚持到干满一年?加了这么多工资,每月应该能存下三十多万,一年就是三百万。金钱在现在的你眼里或许没什么价值,但实际上有了钱,就能见到世界的另一面,思维方式也会改观。其实我本想说需要五百万,但三百万也足以让你明白了。”柾木社长罕见地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我希望你能见识一番这样的世界,你很像年轻时的我。”

居然真的有人会说出这种台词,我十分震惊。

然而他的评价夸大了事实。确实我完成了一定的工作,但完全是靠硬撑,所以肉体和精神都筋疲力尽了。

我决心已定,无论他说什么也不会改变主意。我解释道自己健康状况不佳,无论如何都要辞职,可他依然坚持:

“你先考虑考虑,咱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结论到时候再说,好吗?”

我回答说自己不愿犹豫已经做好的决定,他仍不让步。我放弃了。

协商比预想中要劳神,我决定自行辞职。

第二天开始,我便做起了准备:将还没完成的工作进行收尾,不能在我走后给其他人添麻烦。有两桩任务因为缺零件被推迟了,我委屈负责库存的老大爷提前进货,完成了修理。

就这样,我瞒着大家进行辞职的准备。最后那天,我久违地和三田搭档出外勤,并和他一起挑选了公司的室内足球队服。

翌日早晨,我打电话告诉间户场主任自己将长期休息,给柾木社长发去辞职信,并将借来后一分都没还的那二十万元一笔付清,舒畅极了。而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公司。


这么晚的夜里,三分之一的座位上仍占着客人,东京可真是个大都市啊。在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一到晚上九点就空无一人了。那里虽然算不上偏远,但毕竟没法和新宿的歌舞伎町相提并论。

靠墙的座位上,身穿黑衣、挂着哗啦直响的银制装饰物、尖刺头的男人们正在闷闷不乐地谈论什么。另一张桌旁摆着吉他盒,大概是乐队的人吧。不同于舞台上的光鲜,这些音乐人在麦当劳白亮的灯光下显得肮脏破烂。

一名穿着长袖T恤的中年男子坐在对面的座位,正全神贯注地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打键盘。两张相邻的桌子上分别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和一个身穿西服、处处都装点着黄金饰品的男人,两人正在交谈。阿叠曾偷听过这类对话,据说是“AV面试”,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眼前这位女子演的片,那我也要观摩一番。她会出演哪家片厂的作品呀?这个西装男子会不会作为男主角一起上镜呢?

而从刚刚开始,我们这桌就以宇见户为中心,痛斥在文本网站界一炮走红的“花体”网站124。

“我觉得吧,这种网站是有它的价值,但要把它称作文本网站,确实有些不妥。”草野小声喃道,眯着眼睛,像是快睡着了:

“该怎么说呢,迄今以来,文本网站界的主流虽然不是文学、艺术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但也不至于像周末晚间节目一样浅薄。打个比方来说,文本网站界是独自呆在教室角落、从事自己兴趣爱好的人的群体,而花体网站的内容则是给那群在教室中心大声喧闹的明星们看的。关注后者的人并非过去的读者,而是喜欢这类形式的‘普通人’。由于媒体的影响,涌来了一大批这样的外人。”

“对!说得太对了!我百分百赞成!”尽管是三更半夜,宇见户却如同在清爽的朝阳下一般活力四射。我从没见他露过疲态。

“肤浅,肤浅极了!我根本不明白哪里有趣。不踏踏实实写文章,大篇大篇的空行,字体调得巨大无比,还加了颜色,跟综艺节目的字幕一样,都是给傻子寻开心的。”

“不,我不想批判这种手法本身,况且我觉得它还挺有趣的。”草野挤出笑容反驳宇见户:

“只不过,这种网站太过受欢迎了,以至于成了文本网站的代表,让别人误以为它就是文本网站的全部。对咱们来说,感觉就像自己的秘密乐园被破坏了一样。”

草野的身旁,一个身穿T恤的人不断点头赞同。他也同样是一名站主,在今天的“RM”中担任DJ,我想不起他的名字,虽说他还蛮出名的。

这次的“RM”是第三回,和最开始相比,规模已变得相当之大。会场宽阔,参与人数也增加了,还有不少人从远方赶来。住在京都的鸳野也来了,她带了一位高个子的大阪人,拜托我和人家握手,说是我的粉丝。

不知是不是我再次开始频繁更新网站的原因,最近类似的情况格外多。

不久前,宇见户邀请我去井之头公园125的跳蚤市场时,说有一男一女要见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宇见户和我取得联系,告诉我有一对小情侣想找我聊天、女方很可爱等等。居然把和我见面列入约会行程,真是两个怪人。作为一个观光景点,我该怎么面对他们啊?真难为情。

我让宇见户婉拒,结果他以“抱歉,水屋口不习惯和人打交道”为由支走了他们。不习惯和人打交道?一派胡言!

那时我躲过了一劫,但现在会场里无处可逃,加上鸳野的介绍,这下我可跑不掉了。对方怯生生地伸出手来——哇,莫非真的想和我握手?为什么要和一个无业游民握手?我们不是对等的网民吗?本来自称是粉丝就让我难以置信,想要握手这一点更令我无法理解。说到底,我完全没有和喜欢的作家或音乐家握手的念头,也没想过索要签名。对于肢体接触、亲笔手迹等的渴望都属于动机不纯。最崇高的致敬难道不是单纯评价作品吗?同样,我也不理解嫉妒同性衣着饰品的女人是怎么想的,那些只不过是身外之物啊。

我极不情愿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握手,然而对方特意赶来东京,我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傻笑着伸出手去。然而握住的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客观看待自己的场景——“你看那位先生,有人请他握手,他有什么来历?”“那是个把自己的私生活发到网上的人。”“天呐,真叫人叹为观止。”“是呀,正常人可效仿不来。”“哈哈。”“呵呵。”“我可不想和这个自以为受欢迎的家伙沾上关系。”

出于这样的情况,我已超支了体力。活动结束后,鸳野和真赤,以及几位女性站主去别的地方玩了,我则等待以阿叠为首的工作人员清场,结果一直等到误了末班车,导致现在我坐在麦当劳。为什么要等他们啊?一个人回去多好。我困倦无比,又挂念留在家里的文鸟。

阿叠占据了三人座的沙发,睡得正香。宇见户和草野已不再说花哨文体的坏话,前者似乎在谈论乔治·A.·罗梅罗126,正慷慨陈词僵尸身上的隐喻,草野依旧挤着笑点头附和。那个名字被我忘了的人偶尔指出宇见户记错的地方,宇见户每次都轻蔑地回答“别为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打断我”。

时间静静流逝,我难耐睡意,将胳膊搭在桌上,头埋了进去。

辞职后我便无事可做了,不用早起、不用穿西装、也不用保持一头黑发。这下天天都能朝气蓬勃、开开心心地过活了吧——原本我还抱有一丝期待,实际结果却并不如愿:毫无朝气可言,一点也不开心,低烧也没有消退,生活依旧黯淡无光。

唯一的不同是,我现在空闲多得花不完,即使每天更新日记,仍剩下了大把时间。我便乘机从TSUTAYA租来影碟,硬拉着不情愿的真赤,把《机动战士高达》和《Z高达》127从头到尾连着看了一遍,并和她一起在PS2128上养人面鱼129。

这样真的好吗?不,怎么可能。虽然在之前的工作中攒了一笔钱,但肯定用不了多久就会花得一干二净。即便身体痊愈了,以我如此脆弱的健康状态,真的能再度承受社会生活的重担吗。

我陷入了极度不安,可真赤却非常开心,她似乎觉得我没有工作更好,每天都心情愉快,喜笑颜开。真赤说她想玩在线麻将,我便教会她规则。她叫我在旁边观战,一玩就是一整天。尽管偶尔由于生理期等原因,情绪会突然变差,但她已停止了割腕或拿头撞墙之类的自残行为。

真赤只是一名年纪轻轻的女孩,没有为生活顾虑的习惯,所以才能满不在乎地享受这怠惰的日子。然而作为成年人,我不能像她一样,我有责任在身。

尽管同为无业游民,过去的我一身轻松,有着没钱可以靠工作解决的自信。然而,这仅仅是无知导致的狂妄。

现实则是,如此称心如意的好工作,我连一年都没撑到,身体就不争气地崩溃了。我曾以为虽然自己工作热情不高,但只要愿意还是能坚持下来的,实在是太天真了。

租金和水电费原本就很低,大家平摊下来每人每月只需要三万日元。逆野曾感慨:“一个月赚七万就能养活自己了啊”,说得确实没错。我还要负担真赤的生活开销,但加起来每月也不到十万。账户里修打印机存下来的钱仍有数十万,足以维持眼下的生活,尽管只有几个月。在此期间,我能够重新开始工作吗?

回想起上一份工作,我不禁起了鸡皮疙瘩:明知自己生了病,却强行爬起床,穿上西装,在火辣辣的太阳下近乎昏厥地赶路,心里清楚这样的日子还将继续,休息了也得不到恢复,即便如此仍要工作,心情简直像参加了英帕尔战役130。

难道吃不了这些苦就当不成合格的社会人吗?实在太可怕了,我已经受够了。看来我确实无法适应上班生活,无法在社会中生存。啊,这我早就知道了。

那就破罐破摔吧!谁乐意工作啊!累得人死去活来,忍不了。即使饿死,倒也如我所愿。“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吾将殒命于此!”“哈哈,这家伙又在胡说八道。”——要不是有人在旁边,我甚至想说这样的傻话。

或许时机已经成熟了,我不能忘记最初的目的。说到底,我是为了保护真赤才把她带到家里的。

如今真赤已不再做出自残之类的问题行为。没想到的是,她的双亲也没有像事先听说的那样干涉,反而放任她自由,也令我松了一口气。不再自残,没有虐待,既然如此,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将她置于保护伞下。现在的真赤只是一个初中文凭、没有工作、终日恣意玩乐的少女,再普通不过了。是时候进行下一阶段的考虑了。

我已彻底精疲力竭,最近没有做任何事的心思。我感到自己在无止尽地坠落,身旁也无枝可援,另一面又在冷漠地俯视这一切。以现在的状态,我不能和前途无量的她共同生活,这只会白白耽误她的时间、毁掉她的人生。即便生活费不成问题,眼下的情况也不能继续。没错,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可是,尽管明白这个道理,我还是无法接受,不愿就此结束。唉,我每次做傻事的时候基本都清楚是非。原来即使沦落到这步田地,我还是拥有和常人一样的感情啊。

宇见户他们在一旁讨论文本网站,而我则朦胧之中思来想去。

在那数天后的某个夜晚,我突然间呼吸极度困难。

胸口疼痛,喘不上气。我试图求助,但真赤正在熟睡,摇也摇也不醒。

我爬出房间进入客厅,逆野的屋里透着灯光。“救护车……”我呼唤道,他站起身,一时点燃了我获救的希望,可他熄灯躺到了床上。啊,这个混蛋,居然睡糊涂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以为自己将毙命于此时,真赤察觉到了,唤醒阿叠,叫来了救护车。

不久,急救人员到达了。虽说由于真赤的原因叫过他们好几回,但自己被台上担架倒感觉很新鲜。事情闹大喽。然而在救护车上摇来晃去时,出了个问题——还没到医院,我的病就痊愈了。

刚才还那么痛苦,胸口痛不欲生,现在却什么感觉也没有,是突发的过度呼吸131吗?

惹出了这么大的骚动,这下可太说不过去了。我想到可以继续摆出一副痛苦的样子,但毕竟会添麻烦,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无奈之下,我如实向急救人员报告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们说现在不能原路折返,让我去医院检查症状。

到了医院,值班医生顶着一头睡乱的头发出现了,真赤和阿叠被那滑稽的模样逗得拼命憋着笑。

首先做了尿检,随后拍了X光。为什么呼吸困难不先带呼吸器,反而上来就验尿?哦,原来是药物检查,万一检测什么不对就要报警啊——乘出租回去的路上我才意识到。我生了急病,却被当成嫌犯对待,真悲哀。这是对我的侮辱,我气愤极了。我可是遵纪守法的瘾君子,从不对各类毒品出手,无论何时检验都查不出违法药品。任你怎么怀疑,休想抓住我的马脚,哼!

又有一天,早上起来后我发现钱包和手机不见了。

咦?上次用完之后我就没出过门,怪了。在家里丢的东西居然会找不到,奇怪不奇怪?

“嗯?你出门了呀。昨天大家一起去新宿玩,你不记得了?”

会说这种瞎话,真赤莫非是别有居心?我根本没去新宿,完全没有印象。

然而真赤却坚称我去了,说是和宇见户、阿叠、草野一同去KTV唱歌、吃饭等等。不会吧?这么有趣的活动,我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正好宇见户登陆了ICQ,我便向他问道,结果他的回答和真赤一样。他们两个也不像是串通起来骗我,恐怕事实真的如此。我晕头转向,云里雾里。

“你没事吧?”真赤问道。

“没事。”嘴上这么说,实际根本不是,问题大了。

这兴许是药的副作用,可能是出门前我嗑了海乐神或氟硝西泮,又喝了酒,致使外出记忆丢得干干净净。

话说回来,丧失了整整一天的记忆,这也太过分了。如果确实是事实,那我还有什么颜面做人?我始终不愿相信,莫非这是在做梦?眼前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我向宇见户打听来KTV和餐馆的名称,打电话询问,却被告知没有招领的失物。同时失去了记忆、钱包和手机三样东西,何其悲惨。印象里我分明全天都在屋里睡觉。

真赤毫不体谅茫然失措的我,叫我给她新扎的耳洞涂消毒药。一对金色的耳环在她的穿了针的耳垂上闪闪发亮。

耳洞是昨天真赤托我扎的。明明有尖端恐惧症,还曾那么强烈地抵抗打针,给我和医生添了大麻烦,怎么穿耳洞和割腕的时候她倒若无其事呢?

总之,我还没从失忆的冲击中缓过来,就被真赤缠着给她消毒。无奈之下,我便拿着透明的消毒液涂抹在她那对耳洞上。破天荒的是,平时会痛得哇哇大叫的真赤竟在咬紧嘴唇忍耐,惊天地泣鬼神。

提款卡在钱包里,一起丢了,好在存折放在了别处,我便到车站前的银行把钱取了出来。结束后正值中午,我就去了附近商场里的印度咖喱店。在这家店能吃到纯正的印度咖喱,晚餐比较贵,但午饭很便宜。

享受着烤馕和印度啤酒,我终于找回一些人类生活的滋味。在我和真赤欢声谈笑时,坐在旁边独自用餐的老婆婆拿出这家店的优惠券,让我们收下。

“真的可以吗?”

“别客气,你们两个留着用吧。”

我上身是平时拿来当睡衣的T恤,下身穿着牛仔裤和凉鞋,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真赤的长发也凌乱不整,还懒得化妆,眉毛十分奇怪。

工作日的大中午在商场吃午饭,我和真赤的粗糙形象究竟给了老婆婆怎样的印象啊?在她眼里我们似乎是一对青春男女,令她很欣慰。

我们感激地收下了优惠券后,老婆婆笑着离开了。

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支离破碎。嗑药、喝酒、玩网络游戏,无休无尽。即便如此,心中总悬着对未来的不安,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无趣。硬要说的话,唯一的乐趣是将人生浪费在这些愚蠢的行为上而产生的丧失感。

屋里播放着THE BLUE HEARTS132的专辑。在我读书时,真赤抱怨说天天都放他们的曲子,听腻了。我问她想听谁的,她回答“辉夜姬”133和“TULIP”134,真是别具一格的要求。

我对曲子没有什么执着,便听从了她。不管干什么都无比枯燥,感情像是被剥夺了一般,所以我才会播放过去喜欢的老歌,努力试图唤起回忆,仅此而已——尽管是白费力气。

音像店的老专辑、深夜的搞笑节目、书铺角落纸页发黄的新潮文库本,我的青春时代基本都花在了这三样事物上。那时每当接触它们,我都会感叹世上竟有如此有趣的东西。

我窥视起文鸟的笼子。鸟儿成长很快,已从幼雏变为了小鸟的模样。

为了把它培养成一只亲近主人、能捧在掌心把玩的文鸟,我把饵料放在手上给它喂食。然而它的情绪极其不稳定,心情好的时候会在手心和肩头飞上飞下,同时可爱地鸣叫,缠人缠到了烦人的地步,但有时却无缘无故变得攻击性,无法掌控。是因为被迫在这照不进阳光的房间里和我一起过着不分昼夜、作息紊乱的生活吗?还是说单纯只是和主人相似呢?回想起来,在宠物店看它的时候,它好几次旁若无人地推挤其他同类,招致别的鸟厌恶,当时我认为这是活力旺盛的表现,没想到仅仅是蛮横粗暴。

今天它似乎心情不佳,尖声咕咕大叫,啄着我用来逗它玩的手指。我可是牺牲了自己的睡眠时间,用心将它呵护长大的,真是个没良心的家伙。看见我被啄的丢人样子,真赤呵呵笑了起来。

屋里流淌着名为《神田川》的歌曲。最近真赤对这类曲子格外钟情,是由于自己的生活和民谣中登场的贫困男女相重叠了吗?同样,对于漫画等其他娱乐产品,她也喜欢带有这类倾向的。

就在前天,一本漫画让她感动得泪流满面。我好奇是什么内容,结果是一部描写丈夫整天游手好闲,妻子勤奋工作、不离不弃在身边支持的作品。要是她对这样的境遇感到共鸣,那真叫我倍感无趣。

然而,这部漫画不光唤起了她的同情心,甚至还渐渐对她产生了影响:

“从今天起,我要开始学习,参加高考,做一名医生!以后水屋口哥哥就由我来养活,你就尽情写自己喜欢的文章吧!”她突如其来地说道。

太棒了!她要是能兑现诺言,我就一辈子都不用工作喽!这主意妙极了,孩子真有出息。啊,托她的福我可以轻松愉快地度过人生啦,好开心——按理说我应该喜出望外,可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不可能好起来。其实我希望真赤能拥有我所不在的幸福未来,但害怕她生气,说不出口。从这个角度看来,不得不承认事态正在步步恶化。我陷入了泥潭,心情忧郁。

“哇,当医生,那可不得了。”

反正她只是一时热血上头,嘴上说说而已,没多久肯定会忘诸脑后——我一边心里冒着冷汗一边安慰自己。

不过,抛开养活我这个无业游民不谈,参加高考、进入大学的计划本身我是赞成的,所以我最近旁敲侧击地鼓励她学习,但不出所料,她似乎全然不记得过去的许诺,中断了南高节播放到一半的歌声,宣布道:

“我要去打工!”

放完话,她出门到便利店买来了招聘杂志。这件事发生在某个秋日的午后,风里刚开始夹杂寒意。

说是要打工,但只有为数不多的工作能让年仅十六、初中文凭的她来做。尽管也有当服务员这种满大街都是的体力工作,但她嫌薪水太低。

“我想做这个。”

她指着的是IT类的劳务派遣工作。时薪虽然比在便利店打工多了一倍,条件却要求高中文凭、年满十八岁,真赤一条都不符合。

我苦口婆心叫她放弃,可她无论如何都想做这个,听不进劝。我对钻进牛角尖的真赤束手无策。

凭借之前的经验,我没有多费口舌,以为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放弃,然而这次却不同。她自己联系了对方,伪造了带有虚假年龄和学历的履历表,从衣服里挑了一条相对朴素的裙子穿上校服衬衫和灰色的外套,打扮得咋一看还真有社会人的样子,接着就去面试了。回来后向我汇报:“过了。”

“后天起在签约的公司内的客服中心工作。”真赤开心地对哑口无言的我说道。

“他们没查你的身份证?”

“只要复印件就行,应该能搞定。”

真赤没有露出丝毫难色,把医保证明交给头戴耳机正在听音乐的阿叠,拜托他扫描证件,在电脑上修改出生年月日。阿叠轻松地答应了,表示虽然没有这方面经验,但试试也无妨,接着便开始了。

用扫描仪将证件读取进电脑后,在Photoshop135中进行编辑。消除掉原本的文字,从众多字体中选择接近的粘贴,再添加噪点,使修改过的文字和整体相匹配,微调的同时也打印了好几次。就这样,精巧到令人失笑的伪造品做出来了。拿着它前去公司,真赤的工作正式敲定了下来。

入职手续如此不严谨,我还以为是家中小企业,可听说了派遣目标公司的名称后我大吃一惊——竟然是全日本家喻户晓的电力器材制造商。她说自己的工作是在那历史悠久、面积庞大的公司大楼内,接听各个部门反应电脑故障的内线电话,处理问题。

工作条件无疑很不错,可真赤对电脑并不是非常熟悉。她在公司的电脑上装了ICQ和Windows Messenger136,碰到无法应付的故障时就现场请教我和阿叠。我就不谈了,而至于阿叠,就算是相当深奥的专业问题他也能当即解决,真赤便原话转达给顾客,或按阿叠的指示操作,从而完成每天的业务。

“我把其他人都处理不了的问题都解决了,他们好像觉得我特别能干。那些看着尊贵的大叔们完全不会用电脑,客气地跑来提问,让我给他们教呢!”真赤干声笑道。工作了没几天,她就已经得意忘形。

她才十六岁,而且只有初中文凭,可不但没暴露出底细,反而连长辈都对她礼让三分,倍加尊敬。真赤的心情好极了。

“有一个人和我编的年纪同龄。和那人聊小时候流行的东西是个小麻烦,我只能一直‘嗯、啊、哦’来敷衍。”

我以为她很快就会坚持不下去,然而目前看来还没有这样的征兆。

虽说有阿叠的帮助,但她居然用骗来的身份和别人的知识堂堂正正地工作,何况还是在规模那般庞大的企业,这份胆量和行动力令我瞠目结舌。

或许社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密。不过话虽如此,换做是十六岁的我,肯定干不出同样的事,即使现在成年了也不敢。混在年长的社会人群中,真赤竟能若无其事地相处,是她精神构造非同常人吗?我的天呐,实在太厉害了。她就不能把这份才能用在正道上吗。


有一款叫做网络创世纪137的游戏,最近我早上一睁眼便扑向电脑,整天都在玩这个。

这部网络游戏的舞台是古典的奇幻世界,用刀剑与魔法战斗。至今以来,采用这类背景的游戏中玩家所能操控的只有主人公,其他登场人物的行动已经由制作方安排好了,但这款需要联网的游戏不同,每一位角色的背后都有真人在操控。在这里,玩家可以和别的角色协同打倒怪物、一起冒险,非但如此,还能制作并出售家具和武器,也可以砍伐木材、贩卖原材料。

这正是我儿时梦寐以求的幻想世界,然而现实情况却和想象中大相径庭:拉帮结派破坏其他玩家的游戏体验、争权夺势、相互诋毁、用现实货币交易游戏内的金币等,数不胜数。再加上服务器的玩家数量增长,到处都是人和住宅,黄金地段价格猛涨,不动产商飞扬跋扈,导致房屋乱建,住宅区之间怪物游荡。我过去幻想着一场逼真的冒险,可游戏中所呈现的却要现实得多。

真是个没有梦想的世界啊!不过倒也别有一番趣味。而且最近又增设了新服务器,我便没日没夜地沉浸在游戏中。

今天我和熟识的松冈一起去了矿山,挖了很久的矿。

松冈住在山口,有自己的文本网站,但不经常更新。“RM”的时候我们同属于默默缩在角落的人,不知怎地,关系好了起来。

我们两个在现实中都是没有工作的懒汉,奇怪的是在游戏里却终日挥舞鹤嘴镐,兜售山上采来的矿石,从事着健全的体力劳动。

在我们流血流汗做着单调的苦力劳动期间,时不时会出现歹毒之徒披盔戴甲、骑马持枪,将我们两人虐杀,把尸体大卸八块丢在地上,故意羞辱我们,然后离去。即便如此我们仍不气馁,很快复活又继续挖矿。和现实不同,游戏中的我们硬朗极了,真了不起。

真赤也创建了自己的角色,平时会和我们一起玩,但今天她出门在外,不是工作原因,好像是又去参加线下会了。她对工作的兴致已经消退,每周只有三四天去上班,辞职估计也是时间问题。看吧,当初大吵大闹要干这行,结果果然没坚持多久。真赤缺乏毅力这点很不好,和我一模一样。

于是乎,今天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十分舒畅。虽说我本身就不怎么重视个人隐私,习以为常后更不把它放在心上,但紧贴着别人生活太久也非常憋闷,所以我很庆幸能有这样独处的日子,感觉如释重负。

下午三点左右,松冈离线去吃过点的午饭了,我也暂时退出游戏,逛了一阵别人的文本网站、2ch论坛等,又更新了自己的网站,接着无事可做了,便一头躺倒在地。

从早上开始我就粒米未进,没有丝毫食欲,不是说放到嘴边吃不下去,而是嫌麻烦。为什么人不吃东西就活不下去啊,又不是我自愿的。为什么人不呼吸就会死啊,又不是我自愿的。人的一辈子,方方面面都被强加了太多束缚,为什么大家都能老老实实地接受呢?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伸手去拿旁边电视柜上的威士忌,一张结婚登记表映入了眼帘。

几天前,真赤下班回家时异常兴奋,拿着它让我填写。这似乎她是工作早退,跑去登记处要来的。我一瞧,需要她写的部分已经全部填完了。

“我倒是无所谓,但以你的年龄,没有监护人的签名的话可是无效的。”

“哎呀,别管那么多,写了就行。”说着,她给我硬塞了一根自动铅笔。

既然算不上正式文件,那填了也无妨,说白了就是过家家嘛,和不久前她提出要写“交换日记”一样。这种时候反对只会让自己受累,我一向悉听尊便。废话少说,写就对了,反正也不可能正式提交。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周左右,登记表依然原模原样摊在桌上。不知是不是有人把盛着咖啡的马克杯放到过上面,表单上有一圈褐色的痕迹。

差不多可以把它扔了吧?擅自丢掉会不会惹真赤生气呢?她动不动就发火。

我将还没开封的威士忌打开,直接对嘴灌了一口。酒精扩散在空荡的胃里,十分难受。零食和点心的存货也没了,无奈之下,我只好从药板中抠了几片海乐神和氟硝西泮,放在嘴里嚼得嘎嘣响。作为下酒菜,药片的化学味和杰克丹尼138并不搭调。

我抱着酒瓶躺倒在常年不叠、一股霉味的床上。花园公馆107号房今天依旧笼罩在寂静之中。住户即便在家也大都闷在屋里,所以无论有人没人,这里都很安静。

逆野很快就要搬走了,说是要和女朋友同居。

他什么时候找到的对象?而且还有钱搬家,真不可思议。说到底,他眼下到底在干什么?有工作吗?虽然经常和他聊天,但这些事我从没问过。即便是在这种连最低限度的隐私都没有、大门都基本不关的合租生活下,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却少得出乎意料。我身边目前发生了什么、我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度过每一天的,他肯定也一无所知。我们对他人实在太漠不关心了。

说起来,尽管才来没多久,隔壁106号房的落第学子T川也声称要近期搬走,好像是受不了U君邀请音乐社团的人到家里玩。他叹道这样的环境根本没法学习,会害他考不上东京大学。他竟然还觉得自己能考上,我反倒惊叹不已。

他们已经谈过了,T川离开之后,房租将由U君独自承担,真亏他能有这份财力。我没听说U君有任何工作,音乐社团恐怕也不怎么赚钱,难道他家境很宽裕吗?

不知不觉中,威士忌见底了。看来今天我的身体状况和平时不同啊,度数这么高的酒,只有刚开始喝的时候难受,之后就像水一样咕咚直灌了。喉咙和胃里也不觉得烫,内脏仿佛变成了钢铁。

我丢开酒瓶,闭上双眼。

我想起真赤之前不安地说她月经来迟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瘦弱,她经期不稳定,很少能准时到来。可是,为什么偏偏这次她要以那样的态度告诉我呢?莫非是想暗示有了孩子,并且是我的吗?她怀了没有工作、没有劳动意欲、一无所有的我的孩子。倘真如此,这剧本可太妙了。

过去我似乎和阿叠聊过这个话题。孩子本身我并不讨厌,可一想到那是自己的复制品,继承了自己的遗传基因,我就失去了兴致。如果是和喜欢的女性抚养素不相识的外人的小孩,我兴许还能坦然接受。孩子根本不需要有和我相似的地方,否则肯定会让我发疯。哈哈,我一辈子都不要亲生的小孩。

如果是个男孩,长大后势必也会变得和我或父亲一般无可救药吧。尽管他本人可能不乐意,但这在出生前就已经板上钉钉了。没有别的出路,乖乖放弃吧。我和我的父亲也曾试图成为不一样的人,然而这是宿命,是命运,无法改变。

不过,以真赤的性格,说这话多半是装模做样来窥探我的反应。嗯,肯定没错。

不知何时,我落入了梦乡。醒来时,眼前却是陌生的地方。





纯白的天花板、纯白的床铺,被纯白的幕帘围在狭小的空间内。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我动了动身子,左臂感到了违和,我便将它轻轻抬到面前。伴随着略微的疼痛,一根半透明的软管垂了下来,另一端连着头顶的点滴瓶。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被管子输药?我伸出右手想要抓药管,眼前的情况却令我大吃一惊——右手从掌心到肘部沾满血渍,指缝周围仍又湿又黏,指尖的血迹颜色已经变深,开始干化,稍微一动就有零碎的血渣剥落,掉在脸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在我张皇失措的时候,“唰”的一声,幕帘拉开,护士出现了。

“来,给你换个房间。”

这位中年妇女把我叫下床,不容分说,让糊里糊涂的我坐到她指的轮椅上。

看来这里似乎是医院。护士推着轮椅在病人之间穿梭,飞快地前进。

“这里是卫生间。”

“这个是护士站。”

护士一边推车一边单方面解说,而我依然摸不清状况,一头雾水。我明白自己来到医院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可这血迹斑斑的右手是怎么回事?此外身体也使不上力,如同坐在底下是球的板子上一般,摇摇晃晃,把握不住平衡。怎么想事情都不对劲。

我老老实实坐着,以为只要不吭声,护士应该会说明情况,但她把车推到另一间病房的另一张床边让我躺下,随后毫无感情地说道“那你好好休息”,便拉上幕帘离开了,一系列行动如同流水线作业。

糟糕,这下糟透了。如果允许我以文字直率地表达——我靠,完蛋了。

我顺着墙上微微凸出的细线找到了连接在末端的按钮,并按了下去。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病床呼叫器。即便这按键的用途完全不同,会有人来大发雷霆也无所谓,我才不管呢,都怪没人给我解释清楚这异常的情况。

“怎么了?”

不出所料,护士很快赶到。

“现在是几点?”

护士回答说七点。早上还是晚上?晚上。几号的晚上?对方说了个数字,然而我辞职后脑内的日历也一并消失了,听到了答复也推测不出所以然。我最后一次有意识是哪月哪日啊?

话说回来,这血是怎么回事?是我的血吗?还是别人的血溅上来的?倘若是后者,我说不定已经犯罪了,出言可要谨慎。我记得英国确实有服用海乐神后,在吗,没有记忆的情况下杀人的案例,这种可能我也必须纳入考虑。我可能杀人了,希望别是真赤。

就在我由于以上原因,慎重地斟酌发言时,护士好像很忙,再次拉上了窗帘。天花板变得狭小,我又被独自抛下。

啊,到底是怎么搞的,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用给我说明入院规则吗?放着我一个人没问题吗?我什么都不懂,捅出不得了的麻烦怎么办?而且,说到底,我怎么会独自在这里?不是在和大家一起集体生活吗?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我和他们脱离了?手上还有血迹,难道我真的杀人了?完全乱了套。哦,我明白了,这是梦啊!没错,肯定是梦!那按理来说,只要梦醒就能回到现实了吧。

带着这个想法,我入睡了,但醒来后情况分毫未变。

天呐,这不是梦,根本不是。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应该再按呼叫键吗?可是,妨碍到人家工作多不好,可能还有别的重病患者需要照顾。该如何是好呢?在我思考之时,电灯忽然灭了,四周陷入漆黑。

似乎是到熄灯时间了,这意味着,现在是晚上十点或十一点吧。医院的熄灯时间应该在这个时段。方才是七点,算下来我睡了三小时左右。好样的,我现在能正常推理了,显然这意味着大脑已经开始运转,之前刚醒的时候我几乎无法思考。

头脑逐渐清醒,先从重新确认状况开始吧。

我现在躺在床上,打着点滴。上身穿的衣服又宽又薄,像是廉价宾馆的浴衣,下身则只有内裤,此外再没有别的了。也就是说,眼下我在一间陌生的医院里,全部财产只有一身衣服和一条内裤——多么骇人的事实!在网络创世纪里被杀掉后会以这副状态复活,想不到这种情况居然会发生在现实中,我难以置信。

有没有其他的线索?我以大侦探波洛139般的势头继续推理,发现床边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包。虽然这包我从没见过,但既然放在我的身边,肯定就是我的。我自作主张翻起包里的东西——哇,找到了,找到了,是我有印象的衣服。

脏污的牛仔裤、黑色的毛衣、深红的衬衫、还有钱包……咦,这钱包不是我的。我的钱包是上次丢了钱包后在百元店买来临时凑合的,像筛子一样开着洞,硬币会掉个不停,经常被人笑话,而不是这种高档货。哦,对了,这好像是真赤的钱包,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打开确认内部,放纸币的地方空无一物,但装硬币的槽里除了零钱还有折起来的万元钞票。能用这种莫名其妙、脑筋不正常的方式装钱,绝对是真赤的没错。太棒了,看来她为我垫了住院的钱。

此外,包底还有一本书。书的标题虽然写的是《机动战士高达》,画风却和我熟悉的高达完全不同,从没见过这样的。我扫了几眼,看到跟夏亚140一样戴着面具却截然不同的人物,和似乎是阿姆罗、但长得却像猩猩的角色,两人驾驶着土豆般的机器人打斗。战斗场景也十分糟糕,看不懂画面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吹牛吹上天也称不上好看。

读着读着,我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玩意?太无聊了吧!真赤想干什么?竟然把不知为何昏倒的我独自丢在这里,也不解释情况,留了本假冒伪劣的高达漫画就回去了!

如今冷静想来,她带我到医院、备好了钱和衣物,准备漫画也多半是出于好心为了帮我消磨时间。然而当时我并没有考虑那么多。

混蛋!居然把失去意识的我扔在这里,自己却跑回家。为什么不一直陪到我醒啊!太不负责了吧!

我气愤地抄起钱包,下床,离开充斥着病人鼾声的房间。油毡地板的质感如同覆着一层水,紧急照明灯的绿色光芒倒映其中。

回想着护士刚才的说明,我来到护士站周围,找到了公用电话。

我抓起老式电话沉重的话筒,急不可耐地从钱包里翻找十元硬币,没找到,便投了个百元硬币进去,反正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拨号声过后,真赤接了电话。

“我是水屋口,真赤?”

“嗯,不要紧吧?”真赤问道。然而我已被冲昏了头,顾不上回答就脱口而出:

“喂!包里放了本高达!高达!”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我不理会,继续吼道:

“你这家伙,是不是放了本高达?就是那本高达啊!”





一夜过后,真赤和T川两人来医院看望。

当时正是午饭时间,我的床头放了碗像粥一样煮得稀烂、用筷子一戳就碎的馄饨。刚开始我边吃边听他们讲,但他们话的内容夺走了我的食欲。

那天晚上,真赤晚上回到家中,发现我倒在床上打鼾。我平时是不打鼾的,她觉得不对劲,叫了好多声我也没醒,摇也摇不起来,身旁凌乱地摆着空荡荡的威士忌酒瓶和药板。

她意识到出了问题,叫了急救车。

至此还在我的想象范畴内,但接下来则出乎意料。

我本以为昨晚七点醒来前自己处于酣睡之中,没有意识,然而我错了。同样,也并非没有人陪在我身边。

在我被送到医院的第二天,真赤、阿叠等人就来探病了。他们说我当时醒着,还回了话,但态度却判若两人。

“干嘛把我带来医院!少管闲事!我想一了百了!为什么要救我!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据说我大发雷霆,把他们都赶走了。尽管我不知情,也不愿相信,可恐怕事实确实如此。这就是为什么七点醒来时孤身一人——是我自己赶走的他们。

更甚的是,似乎在我以为自己失去意识的整个时间段内,我都醒着,不停口出狂言,做出疯癫举动。

比如被搬上救护车时,我亲口告诉急救人员和护士自己在精神科看病,还借此大喊“是药物中毒!药物中毒!”给医护人员添了大乱。此外,我对医生检查和治疗的时候给身上接的管子和电极也十分火大,自己拔了下来,阻碍治疗。

听他们这么说,我一看,发现点滴痕迹的周围确实贴着几张创可贴,这是和医生护士肉搏后拔药管的伤痕,手上沾满血的原因大概也是如此。从现状看来,我之所以没有擦掉手上的血,或许是因为反抗得不剩一丝力气了。

难怪护士不给我说明情况。在外人看来我一直神智清醒,这满手的鲜血也是自己所为,谁能想到我居然没有印象呢。啊,难道我醒来时会在其他房间,是因为发疯胡闹而被隔离了吗?

天啊,和以往相比,这次的行为是极其罕见的大反常,干得太绝了。平时我可没有精力像这样惹事生非,或许精神失常时我会变得分外活跃。如果立场对调,我肯定会对这样的疯子忍无可忍,彻底和他断绝关系,可这些朋友却对我不离不弃,他们是圣人吗?

不容置疑的事实摆在眼前,可我仍无法置信。醒来之前自己竟是清醒的,而且言行恶劣,没完没了地给旁人添乱,无可救药。

“我想一了百了!”“为什么要救我!”我的嘴里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感觉真奇妙。尽管我时常觉得活着没有意义,但至今以来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明确地浮现在意识表面,自身没有察觉。我理应是死皮赖脸也要活下去的那类人,肯定从未产生过自尽的念头,更不可能对别人大喊出来。这可千万不能是我的真心想法。

不过,如此说来,这一系列行为在外人看来不就是想自杀吗?换句话说,我这算是自杀未遂?

太丢人了,我心目中自己的形象都受到了动摇,他们却完全不在意,谈起这些时还嬉皮笑脸,像是在聊家常便饭。看样子,我感觉在他们眼里,自己一直是即便做出这种疯狂举动也不奇怪的人。

诚然,我很感激他们能像平常一样对待我,但想到这些,我还是受到了一定打击。“不,没有啦,根本没有这种看法。”他们嘴上这么说,现实情况却没有一丝说服力。

“来的路上我和T川还担心呢,要是今天你气还没消该怎么办,不过看样子已经情绪稳定,我也能安心了。不要紧了吗?”真赤不安地问道。

“没事了。我好像说了不少不该说的,现在我完全没有那样的念头。”

接着,我又吃起了馄饨。馄饨并不好吃,但能让我有食物穿喉入胃,渐渐被身体吸收的感觉。大脑的一切思考都需要肉体摄取营养,需要活下去。

据他们所说,准备那本高达不是真赤所为,而是T川的主意。他一听说我被送进医院便赶来了,并偷偷把那本高达放进了真赤收拾的包裹里。

我太过无知,不知道那本漫画由于内容离奇,成了部分爱好者之中的热点话题。T川是硬核高达迷、收藏家,特意从书架取来给我放进包里。

“没想到会给你那么大的冲击。”T川显得很失落。

啊不,该怨我闹了大误会,抱歉。谢谢你的漫画,非常感谢——我不好意思地点头哈腰。

“昨天大半夜你打电话来,‘高达!高达!’大叫个不停,把我乐坏了。”说着,真赤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又笑了起来。

十一
临近年末,T川和逆野离开了花园公馆。

我和真赤搬入了逆野住的大房,不用再两人挤一间狭小的棺材,终于从那不得不缩着身子的生活中解脱了。

不过,这个棺材迎来了新的住客。

真赤提出要叫鸳野来住空余的房间。这样好吗?我和阿叠面露难色。

我们两个虽然没有意见,可她本人会怎么想?七零八乱,毫无隐私可言,抛开真赤不谈,这里根本不是正常女孩住得下的地方。此外,她同我与阿叠只见过两三面,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了解。加之她现在居住在京都,搬家会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

怎么想都觉得她不可能接受,但不知真赤使了什么花言巧语,鸳野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决定搬进花园公馆。

很快,鸳野来了。

那天我清早才睡,醒时已过了中午。睁开眼,窗户带来的健康生活令我充满感激。只要看一眼推拉窗外的天色,就能立马分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心中的快乐难以言喻。我的昼夜终于和常人一样了!文鸟的扭曲性格或许也能恢复正常。

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门,我发现厨房多了几件从未见过的多彩餐具,此前只有我和阿叠从独居起用到现在的脏马克杯和碗碟。这是谁买的啊?

正当我疑神疑鬼的时候,棺材那边传来的响动引起了我的注意。过去一瞧,发现鸳野正在装点房间,向墙上贴些树叶形状的绿塑料片。这时我终于才发觉,哦,今天是她迁入新居的日子。

这么说来,房间确实全部收拾了一遍。看来她还给我们打扫了卫生,感激不尽。

鸳野注意到了我,回过身来,我便点头致意:“你好。”

“以后请多多指教!”她亲切地回礼。

“怎么样?有什么不清楚的吗?”我被她的气势镇住,问道。

“正好,我对设置电脑这些的一窍不通,回头能请教叠泽哥吗?”

“应该没问题,服务器也是他管的……先不说别的,你真的确定要这间房?说实话,这儿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把如此差劲的房间硬塞给她,我感到十分尴尬。

“没事,不打紧。”鸳野毫不放在心上。

我们站着聊了没几句,阿叠也起了床,说他饿了,这么说来我也空着肚子。“那就交给我吧”鸳野要款待我们。

“你会做饭?”阿叠将信将疑。

“我在京都住的时候伙食一般都是自己在家做。馄饨行吗?马上就能煮好。”鸳野的表情充满自信。

我们当然完全没有意见,点头同意。鸳野去厨房做起准备,我和阿叠到卸掉被子的被炉边盘腿入座,等待开饭。

“今天不上班?”我向阿叠问道,他才起床,仍睡眼惺忪。

“只去了一上午,没什么工作就回来了,写了一会儿接的私活程序就睡了。”

“那你一直在家。真赤不见了,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原宿,好像说是去取过冬的衣服。”

“今天鸳野刚到,她应该在家里接风的。唉,她脑袋里完全没有这些概念。”

说着说着,鸳野很快就把饭做好了。葱香馄饨盛在和刚才那些器皿同样五彩斑斓的碗里,端到了我们桌上。

“我开动了。”说完,我和阿叠开始品尝各自碗里的馄饨。我总觉得没什么味道。尽管知道关西的馄饨和关东比起来酱油放得少,我还是觉得太淡了。汤汁只有一丁点盐味,几乎可以说是白开水。

不好吃,但菜品的调味一家有一家的味道,或许这是鸳野家的风格。倘真如此,要是抱怨可就太委屈她了,我便打算默默吃完,然而——

“味道是不是淡了点?”阿叠直截了当地道出了我没能开口的话。

“啊,是,是吗?我加的是京都风味的调料,可能是会有这种感觉。”鸳野陷入了慌乱,神色很奇怪。

阿叠见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打开厨房门,拿来了粉末调料包。鸳野似乎是用它做的馄饨。

“我记得这调料只剩定量的一半了,你拿它做了两人份的馄饨?所以才这么淡,对不对?”阿叠笑眯眯地说道。他素来很享受揭露他人的缺陷与失败。

“没,没有的事,你多心了。”鸳野试图以笑敷衍,但她笑的模样几乎等于承认了错误。

阿叠从冰箱里拿出酱油,倒在自己的碗里,剩下的给了我。我也一样倒进馄饨汤中,搅拌均匀后再次开吃。

“真过分啊,不光抠门,还骗人说是京都风味,以为我们不知道?”说完,阿叠笑了。

说得太对了,而且这还是共同生活开始的第一天,做的第一顿饭,竟敢耍这么大胆的花招。哎呀,脸皮确实不薄,真叫人难以置信——我和阿叠边吃边调侃,鸳野在一旁看着我们,尴尬地笑着。





傍晚时分,真赤回来了,鸳野的到来让她很开心。晚些时候,我们四个人去大众餐厅一起吃了顿饭,倒也算不上是欢迎会。回来后,明明今天一觉睡到了下午,我却睡意难耐,躺在床垫上打起盹来。

之后经过了几个钟头啊?我被门外的响动唤醒,听上去是厨房传来的。真赤正带着轻轻的鼻息在被窝里熟睡,我独自起身下床。

打开门,我发现鸳野身穿睡衣,蜷缩着身子跪在厨房地板上,像柔道里“龟”的姿势。她抽抽嗒嗒地哭着。

“怎么了?”

“……切不动。菜刀,切不动。”

我一看,她右手拿着菜刀,正向左腕上划。

鸳野说的没错,这把老菜刀锈迹斑斑,刀刃上到处是崩口,很钝,在案板上切西红柿之类的软东西时往往会将其捣烂。她用这把刀割腕,左手只有破皮流血程度的伤口,不深。

这时我才头一次发现,从手腕到肘根,鸳野的胳膊内侧密密麻麻布满了自残留下的伤痕,像蛇腹一样。

原来她是惯犯,那估计不会做得太过火。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发生什么了?刚才不是还挺精神的吗?做恶梦了?”

“切不动……菜刀……”

她哭个不停,问不出所以然。在这期间,阿叠也来了。

“真赤刚来的那会儿也干过同样的事,台词都差不多。”阿叠苦笑着说道。

我也想起来了,感到很怀念。

这种时候闹大了也没用。我们没有开灯,在夜晚的黑暗中陪在她身边,等她情绪平复。而另一面,让我们把这种情况的处理方式学得恶心的罪魁祸首——真赤——正在一脸幸福地睡大觉。

而后,或许是对淡定的我们失望了,鸳野掏出电话,不知向谁打了过去。尽管接通了对方,她却无法正常说话,对着话筒一味地哭泣。

“切不烂。家里有四把菜刀,都切不烂……”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这把刀的确不锋利,但我记得其他三个里至少有一把是好的。要是放了四把用不成的菜刀,这个家是有多破败啊。

无论怎样,如果一直让她讲个不停,对方未免也太可怜了。我从她手中夺过了电话。

“您好,我叫水屋口,是和鸳野一起住的房客。”

“啊,你好,我听说了。”

电话中是一位操着关西方言的女性,肯定是鸳野此前多次提到过的从小到大的密友。

“菜刀我已经收走了,但她本人现在的状态如你所见,原因我也完全不清楚。她刚才还开开心心的,没有任何过激举动,突然就成这样了。平时你是怎么处理的呢?”

听到我的说明,鸳野的朋友也陷入了困惑。

她说鸳野并非经常如此,应该是有某些缘故,可她也不清楚。

“明白了。总之我先观察情况,等她冷静下来。”言毕,我挂断电话。

鸳野拿迟钝的菜刀在手腕上划了一段时间后:

“我去买裁纸刀。”说完便想要跑出了房间。

对于追赶情绪失控夺门而出的女性,我和阿叠同样是行家。我们赶上她,带她回了家,但鸳野仍处于混乱之中,又开始给父母打电话,说要搬回京都。闹来闹去,最后她一直哭到快天亮。

哎呀,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冷静下来后,我们问道。

“真赤生我的气了……”鸳野不情愿地启齿。

晚饭后,真赤向我抱怨了一大堆,说自己喉咙很脆弱,受不了鸳野当面抽烟,可又不好意思直接向她反映,等等。鸳野说她在门外全都听到了,受到极大打击。

“真赤只是想发牢骚而已,不怪你,别放在心上。”阿叠安慰道。

“没错,她的话没别的意思。”

我和阿叠见解相同。真赤说话总是受情绪影响,没必要为此负疚。再说了,我也抽烟,她平时都没有任何怨言。

然而她始终不能接受。真赤在外和在家两副态度,难免会令鸳野意想不到。

她虽然已不再割腕,可依然没有从打击中振作,之后回到房间又哭了。

第一天就成了这样,今后还能不能过下去啊?我有些担心。但第二天,鸳野精神得仿佛昨晚的事根本不存在。

昨夜打电话的朋友放心不下,中午赶来看望,可鸳野和平时毫无差别,害人家白白担心。

就这样,鸳野成了我们中的一员。

十二
我从医院弄到了一种新药,副作用相当强烈。

难受、发寒令我直出虚汗。头痛,恶心,腐肉般的东西充斥着五感,身子动弹不得。

啊,好想把内脏全都吐出来,吐个痛快。明明神智清醒、没有任何困意,我却意识飘忽,难以睁开双眼。

我从没有感到如此不舒服,被两斤烧酒灌倒都没有这么痛苦。昨天我也受了同样的罪,觉得不对劲,上网一查,说明上写着副作用微乎其微,我就以为或许是自己搞错了,不是药的原因。我相信了说明,再次服用,结果落得这番下场。胳膊都抬不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像条半死不活的蠕虫。

“水,给我水。”我唤道,但没有回应。真赤那家伙在哪?竟把这副样子的我丢下,自己跑了。我侧耳倾听,听到别处传来了她的笑声,似乎是在客厅和某人说话。

我忍着口渴,躺在床上等待这一阵药劲过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已经持续几个小时了。我好想遁入梦乡,可痛苦太过强烈,难以入睡。我试图去想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可心思无法从苦痛中岔开。天呐,地狱莫过如此。人的肉体居然能承受这般痛苦,令我不禁感慨。以前无论吃什么药、用什么方式服用,都几乎没有明显的副作用,为什么一个被评为副作用微弱的药会让我难受成这样啊?诚然药效对每个人都有差别,但人身构造难道不是大同小异的吗?

能做的只有忍耐。等时间过了,药物被分解殆尽,痛苦肯定也会消退。在此之前我将化身木石,以明镜止水之心来熬过去。让我回味一番过去学剑道和空手道时老师说过的话吧。

就这样静卧了不久,便意又来了,赶着我下床。即使精神明镜止水也不能在床上失禁,我拼尽全力站了起来。客厅中不知何时来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客人,和阿叠、真赤在兴高采烈地说笑。我瞥了他们一眼,心中反复默念着“绝交”,一边摇摇晃晃、步履飘忽地走进厕所。

总算解完了手,我忽然看到面前的门开着。那是过去我和真赤住的棺材,现在鸳野住在里面。她在墙上贴了许多装饰品,把房间打扮得漂漂亮亮,很有女生范,但并不能改善狭小的情况,铺好床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而鸳野眼下正摆成“大”字在床上酣睡。睡衣上撩,肚子裸露在外。我不管睡在哪里都有蜷缩身子的习惯,没法像她一样豪爽地大展手足睡觉。

现在想来,鸳野对这里的生活习惯得相当快。原本还害怕她身为女性,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不便,是我多虑了。我、真赤和阿叠衣服脱下直接扔进家里的洗衣机,只有没衣服穿或塞不下时才会开机洗。不知什么时候,鸳野也开始往里面放内衣了。

她在车站前的百吉饼店打工,有时会给我们做饭。至于扫除,她一开始本有清扫的打算,但其他房客实在太过脏乱,她也几近放弃。鸳野时常外出和网友游玩。最近她剪了——该说是剃了——头发,理成了橙色的平头。过去女性断发会令人联想到失恋一类的事,但她并不是为了这些有趣的原因,只是为了追求时髦。

我在洗脸池洗完手,穿过同来时一样谈笑正欢的真赤等人,一头扎进床垫。

鸳野能适应这里的生活虽好,但她和真赤的关系却变僵了。过年后真赤没再上过班,就这样辞职了,现在几乎全天在家。刚开始她还和鸳野两人一起去各种地方玩,可这几天真赤对鸳野的态度变得非常尖锐,鸳野也很介怀。当初是真赤带头叫她来的,为什么现在态度变得这么不讲理啊?发生什么她看不顺眼的事了吗?还是说同性之间确实难以相处?或许是因为同性不像异性,不会任她为所欲为。

不知是不是得益于排便,我觉得身体状况安定了一些。尽管四肢依然使不上力,但只要静下心,痛苦已不再会给我精神的水面掀起波澜。说不定过两三个小时就能爬起来了。

不知不觉中,客厅的谈笑声消失了。真赤他们应该是出门吃饭了吧。

咦,刚才他们叫我一起去了吗?似乎叫了,又似乎没叫。明明是才发生的事,我却想不起来。我陷入思考,而文鸟开始啼鸣,仿佛是在刻意添乱。吵死了。我想让它闭嘴,它非但不停,反而叫得更尖、更歇斯底里。“啾啾啾啾啾”,它发疯一般唱着神经质的歌曲。

迷糊了一段时间,醒来后舒畅多了。

窗外已黑了下来。我口渴了,便走出房间,发现大家围了一圈,在暖风机前聊天说笑。鸳野在讲阿叠来自己打工的那家店闲逛时发生的故事。

“叠泽哥回去之后,店长跑来一遍又一遍地问我‘那小伙人怎么样?’恶心死了,他绝对是个同性恋。”

“啊?真的吗?”

“没错,百分百的同性恋。接客的时候对待男女客人也是两套态度。”

鸳野一本正经地强烈主张,阿叠和真赤则笑得打滚。方才的客人似乎已经离开了。看他和其他人关系挺近的,到底是谁啊?我认识吗?

喝完水,我意识到自己空着肚子。打开冰箱,里面什么都没有,空荡到了凄凉的地步,只有角落一堆阿叠用的正片141。没办法,我只得合上冰箱门。

不知什么时候,话题换了,开始聊起宇见户。他周末要来家里玩,我也听说了。这家伙最近完全痴迷上了一种叫5-MeO-DMT的药,到时候要和我们一起分享。鸳野为此兴奋得不得了。她对药没多少兴趣,但她喜欢宇见户。

“你们觉得宇见户喜欢什么样的发型和衣服呀?”她不安地向阿叠请教。

“反正不喜欢大平头。”阿叠笑着回答。

“那我是不是该买顶假发?”

“你喜欢宇见户?他可是个龌龊大叔啊。”

“他很纯粹嘛。”鸳野扭扭捏捏,羞涩地说道。

没有食物,失望的我回到房间,钻进被窝。半夜我被进来的真赤抱住,醒了一阵,之后一直睡到了早上。

十三
“你看,你看,这套房子好不好?租金不是很高,澡池和厕所也是分开的。虽然有点旧,不过还在接受范围内。”

我已经困得实在受不了,真赤却不予体谅,将册子硬塞给我。真烦人,但也有我的不对。“哪天咱们离开这里,两个人生活吧”——约莫两天前,我说了这样的话。

然而,现实地想一想就能明白,要是搬家,会产生一大笔押金、酬金、手续费、以及搬运行李的费用等各类开销。我们的财力承担得起吗?怎么可能。

真赤应该也清楚。我们两人用的是同一个银行账户,之前她工作挣的钱也打了进去。看余额就知道,明显没有搬家的富余。非但如此,我们离贫困只有一步之遥。前一阵刷的不就是真赤母亲的卡嘛,虽说当时是为了买我想要的游戏。

总而言之,搬家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她能无视这样的现实呢?就算她再年轻,也不可能不明事理。我虽然在金钱方面同样相当大手大脚,可她实在过度了。真赤越是开心地谈论新居的事、对眼前的现实熟视无睹,我越觉得面前的她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无法沟通。啊,莫非这是恐怖的感觉?

“瞧,位置也没问题,在三轩茶屋,你说过那里很不错。怎么样?”

她就这么想和我单独住吗?还是说,她是想搬离这里吗?无论原因是哪个,都令我头大。尽管她笑容满面,我却不得不否决这个方案。

确实,总有一天我们有必要从这里搬出去,但眼下是做不到的。所以,等日后条件齐备了再商量吧。再说了,不要在别人犯困的时候商量这些啊,笨蛋。

听到我的话,真赤不高兴了,离开了房间。

好像惹她生气了,但相比之下我的困意更严重。今天我只睡了两个小时。要说原因,是因为昨天去线下会一直喝到了早上。真赤没去,所以才那么精神。

没多久,正当我快睡着的时候,真赤又回来了,把我敲了起来,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

我的困倦、药的效力、再加上她的吵闹,三方面的压力逼得我发火:“不就是租个房子,有什么可说的!”真赤强烈反对。吵着吵着,她涨红了脸,开始用腿踹我。啊,竟敢动武。我以同样的力道回踢过去,她便踹得更狠。踢到最后我腻烦了,彻底不再理真赤。她大声哭了起来。

哭累之后,真赤进入了梦乡。看见她香甜的睡相,我叹了口气。

唉,我们两个对自己的情绪不加克制,简直和野兽一样。

我们每天都像这样,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吵架声从外面肯定听得一清二楚。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住,其他朋友有一扇门之隔。我和真赤整天大吼大叫,阿叠估计不会在乎,可鸳野或许会为此烦恼。

这是那个叫“互累症”142的讨厌现象。我与真赤的感情和精神共享了,以致化为一片泥潭,无法区分彼此,陷入了混乱。我必须做些什么。怎么才能恢复健全的关系呢?总之很麻烦,麻烦得要命。

最近我们的性格也越来越相似了。一切的一切都太过贴近,令人喘不过气来,不拉开一些距离几乎都难以呼吸。我留下熟睡中的真赤,换了衣服,穿好鞋,走出了家门。

铅灰色的天空阴阴沉沉,一月的寒风如刀割般吹打着皮肤,我把头深深埋入围巾。围巾是真赤过去像狗链一样牵着的那条长围巾,穿在大衣里的毛衣则是前不久刚买的厚毛衣。我和真赤一起去购物,本想给她也买些东西,她说不需要,便只买了我的衣物,给她什么也没买。总有一天得补偿她,等到各方情况转好的时候再说吧。这样的日子会来吗。

我正在前往母亲的公寓。尽管不想和家长见面,但我希望能到真赤不在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清醒一下头脑。我现在肯定有几个问题必须冷静考虑。

天黑之后我才到达。母亲对我的突然造访非常惊讶,并皱紧了眉头:“还是那么难闻,一股药味。”

我不想交谈。母亲给我在储物的狭小房间里铺了床铺,我躺了下来。尽管疲惫不堪,我却情绪激动,无法入睡。好不容易意识开始模糊时,手机响了。真赤发来了短信。要是不回复,她会接二连三地发。

“你在哪里?”“我在我母亲家睡一觉。”“不要!现在立马回来!”“不行,明天回去。”

而后,她终于打来了电话。

我的手机是J-PHONE143的产品,能用自带的相机拍照,再通过短信发送,是采用了革新技术的高级货。之前用的docomo144手机被我一气之下忍不住砸到路上摔坏了。当时我是和谁在打电话来着?是真赤吗?记不清了。真奇怪,我明明没怎么吃会导致健忘的药。或许我引以为豪的脑细胞已经被过量有害健康的药物杀得一干二净了,也可能原本就没有多少。

我不想接电话,她却打个不停。无奈之下我接通了,电话里真赤在大声哭喊,好像是在说什么,但让人根本听不懂。一切都如我所料。我默默挂断了电话,她仍一次又一次地重拨过来,我便关了手机。

我大概是在午夜零点之前睡着的,没能睡很久,天还没亮就醒了。一看表,四点半。我本想安稳地睡上八小时左右,结果算下来只睡了五个钟头,倒也不差,但说不上休息充沛。实际上,全身上下各个关节的疲劳化为了疼痛,刺激着我。

打开手机,收到了几条真赤发来的短信。

“接电话”、“要死了”、“好痛苦”,等等,每条都很短。

只要我和真赤稍稍拉开点距离,她就会痛不欲生、失去理智。这肯定是部分人当中很常见的“被遗弃恐惧症”。我曾和真赤一起看过讲述这个话题的网站。她本人也笑着表示贴切极了。

我对她这个弱点了如指掌,所以每次如果我烦了,就半认真、半试探地告诉真赤:“那咱们分手吧。”随便一说就会令她发疯。看到她痛苦的样子,我的心情也能舒畅一些,不知道这是什么心态。随后我会自我反省,对她温柔,而真赤也会立即心情转好,像是不记得哭过的事一般,并缠着我不放。

这种关系不正常。

这次也一样,读到短信,我开始悔过。我爱着真赤,不该干出这种逃跑的事,害她寂寞。无论形式如何,逃避都是不行的。

我很快收拾完毕,启程回花园公馆。天亮了,沐浴着早晨清爽的阳光,我回到了我们幸福的家。

大家都睡得正香,屋内悄无声息。真赤恐怕也哭累了正在睡觉,那我要温柔地把她摇醒。见到我提前回来,她肯定会又惊又喜。

然而,这是怎么回事?我回房间一看,被子是空的,也没有外出的迹象。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莫非……

我蹑手蹑脚,悄悄走出房间,进入隔壁阿叠的卧室,踮着脚尖核查睡在高架床上的人。不出所料,真赤和阿叠抱在一起,正在睡觉。

我几乎陷入了茫然,只想着不要吵醒阿叠——不知为何,这样的情况下我还在乎这种小事——然后握住真赤睡衣的下摆,拽了一下。

接着,她嘟囔了一声。我又拽了两下,摇了摇她,真赤终于醒了。她看到我的脸庞,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用手势叫她下床,她战战兢兢地服从了。她的衣装勉强不算凌乱,但我也清楚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我带她来到客厅,在那里打了她。没有任何手感。真赤想要逃跑,我抓住她薄薄的睡衣,将她拖倒,又打了一拳,她依然活蹦乱跳,看上去并不见效。成年大人殴打一个纤弱少女,为什么一点效果都没有呢?是药的原因?还是因为累了?我觉得自己如同在梦中挣扎,动作迟缓、不协调。

小时候由于搬家频繁,我经常和本地的小孩打架。当时的感觉并不像现在这样,拳头要硬得多。

我忘乎所以地捶打着真赤,结果自己先喘不过来气,让她趁机逃走了。真赤看着我,染满鼻血的脸上浮现出恐惧。我假装要追她,她光着脚跑出了大门。

我慢吞吞地起身,到厨房喝了点水,换上运动鞋来到外面。这次不是要打真赤,而是为了保护她。我看见公寓楼前,一位陌生人给了她面巾纸,她在擦脸。有好心人照顾她了。确认完毕,我便原路返回。

精神和肉体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回到房间,我一头倒向床垫,合上双眼。快要睡着时,我隐约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声,那是来接真赤的吧。

伴随着绝望,我醒来了。屋内同早上一样鸦雀无声。起床后,我确认鸳野和阿叠都不在。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不过其他人都不在,正合我意。

去厕所解完手,我从客厅的储物柜中取了一根网线,随后回到房间,寻找悬挂的地方。

要说高度恰好合适的地方,那也只有窗帘架了,但真赤已经证实它的强度不足以承受一个人的体重。没想到她的失败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啊,好像不需要高过头顶,只要能让腰部悬空就足够了吧?以前听说过。

打开壁橱,里面放着塞满衣服的储物柜。我将地上的塑料瓶绑在网线一端,放入储物柜顶层的柜子中,抽出网线,关上柜子,然后把垂下的网线打成环型。

我试着拉扯线缆,感觉很结实,柜子也纹丝不动。这下应该没问题了。我背对着储物柜,将环套在下巴和脖子之间。正对着有一扇窗,窗外是惊艳的蓝天,阳光美极了。

我一点点放松腿上的力气,线缆渐渐扼紧脖子,压迫感越来越强。以现在的程度,我还能站起来,还能挽回。目前我没有这个打算,不过等到痛苦变得强烈,我能不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坚持到底呢?不会犹豫一番后站起来吧?脑海中掠过一丝担忧,但完全是我多虑了。

上吊没有痛苦,这是真的。虽然被细绳勒住脖子会疼,但窒息不会。此外,当颈部的压迫超过临界点,不但没有难以承受的痛苦,思维也会彻底失去理性。意识被淡灰色的雾霭所笼罩。我忘掉了变成这幅状态的经由,忘掉了是我自己选择了上吊。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我有了危机感——这样下去会死——但不清楚怎么解决,想不出来。我明白必须摆脱缠在脖子上的这个东西,可不知如何才能做到。明明只要腿上用力站起来,便能从痛苦中解脱。然而缺氧的大脑意识不到这一点,连用手抓住脖子上的线缆这种最简单不过的行为都想不到。双手在对着眼前的空间拼命挥舞。

很快,视线从角落开始泛白,而后我失去了意识。一直过了多久呢?回过神时,我被埋在成山的衣服中,看来是体重把储物柜整个拖了下来。

我失败了。

意识还很模糊,我坐到了床垫上。就在我发呆的时候,客厅传来了声响。

我差不多能动了,便站起来走出房间,发现不知何时阿叠回来了,正在撕下我以前拿回来贴的海报。

“怎么了?”

“警察待会儿要来这里,我就想把可疑的东西先销毁。”阿叠边剥边回答。

“哦,是因为我干的事?”

“嗯。”

“鸳野呢?”

“和真赤在医院。”

“哦。”

随后,我给阿叠帮忙,我们一起把散落在房间各处、不能被警察发现的东西收拾了。

其中包括由于形状奇特,被我们贴在墙上当装饰的迷幻菇;还有不知是谁放的、没法使用的大麻;拿来当时钟钟摆的永谷园泡饭也可能会引起猜忌,我们便卸下来了;此外,我们贴在对讲机话筒上的生活标语恐怕也不会给人留下好印象:

“尽可能,别太花哨。”

“尽可能,别涉足违法事物。”

“尽可能,别死。”

“每次看见我都想笑。为什么要加‘尽可能’啊。”阿叠笑着说。

“哎呀,我是想要在能做到的范围内尽量遵守。”

“我看你根本一开始就没有遵守的打算。”阿叠苦笑道,然后撕下了那张便签。

过了没多久,来了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官。他们核实了我的名字,说自己是因为我对真赤施暴、致其受伤一事而来的。由于要了解事情经过,他们希望我能坐上警车同行至警察局。我没有理由拒绝,便点头答应。

我回房间穿上外套,来到外面。警车停在公寓楼前,警察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吩咐我坐里面的座位。为了防止乘客逃跑,对侧的车门被锁上了,打不开——我问都没问,他却解释起来。

于是,我和其中一位警官坐在了后排座位上。可能因为不是逮捕,我没有被戴上手铐。

在行驶的警车中,我不断地找警官闲聊,对方烦躁地对答。他看着我问道:

“那是什么?”

“嗯?”

“你脖子上有一块青肿。”

我摸了摸他说的位置,确实有些地方会疼。

“哦,这是我刚刚上吊的时候留下的印子。我想自杀来着,结果失手了,没死成。”我大大咧咧地说道。

之后直至到达警局,他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身为警察,他肯定见过可怕得多、刺激得多的场面。区区两句话就让他沉默了,没想到他内心还蛮细腻。





到达警局的时已是。

先是让我在一些我看不懂的文件上按手印,然后开始调查询问。

我原以为会像影视作品里见到的那样,在狭小的房间里审讯,桌上还放着一台电灯,但其实并没有那么正式。看样子我目前不算被逮捕,多半是以证人之类的身份接受调查吧。来到空无一人的走廊,警官吩咐我坐在一条黑色长椅上。和我一同坐警车前来的中年警官手中拿着写字板,边记笔记边提问。

那套房子里住着几个朋友。我和真赤是恋爱关系。我昨晚一宿未归,回来之后发现她和朋友睡在同一张床上,我头脑一热就打了她——一面回答警官偶尔提出的问题,我一面解释道。我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就如实说了出来。

我已失去了时间感,加之手机也忘在了家里,所以不清楚准确时间,但调查进行得很顺利,大概三十分钟不到就结束了。警官将圆珠笔收入胸前,拿出对讲机联系了别的地方。

他话里用了隐语。听的过程中,我猜出“一号”指的是我,“二号”则是真赤。用法类似于:“一号现在和我在一起。”“二号还在医院吗?”等等。含义这么明显,真不明白为什么要用暗号。

从他们的对话听来,真赤稍后会来这间警察局,而我则要在此一直等她。我从警察的只言片语中如此推断,而通话结束后警察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就这样,我在走廊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啊?这条走廊似乎是在建筑内部,没有窗户或类似的东西,无法靠天色了解时间的推移,只得在冰冷的气温中漫漫等待。呆在这样的地方,我回想起那间“棺材”。我埋头静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中途警官为我买了罐装热咖啡,我便喝了。

过了一阵,我被带到了门口大厅。大厅的墙壁是玻璃做的,我看天色得知已经到了晚上。

大厅中有办理停车泊位证等各种手续的柜台,但到了这个钟头已经没有人使用。一名女警正在里面的桌子上整理文件,传来纸的沙沙声。灯大多都关了,阴暗、寂静,气氛如同到了深夜。

我按照指示,坐在了角落的椅子上。不久阿叠来了,和我互相眼神致意,然后坐在了旁边。

很快应该就会有人来通知我今后的处置。对此我没什么要考虑的,也没有任何感觉。在这里我不需要做任何决定,感觉很轻松。提出的问题我都已如实回答,之后只要等别人做出他们觉得合适的结论就行了吧。

看样子真赤好像已经到了。警官执勤的桌子对面是一展屏风,尽管从我和阿叠坐的地方看不见,但屏风的对面传出几个人嘀嘀咕咕说话的声音。恐怕警察正在向真赤询问案情经过,就像对我做的一样。

我不经意地望向那边,这时,一名年轻的警官过来了。

“你是水屋口吗?”

我默默地点头作为回答。

“哎呀,你把女朋友给打了啊。她现在就在那边,受的伤可不轻。也不算特别严重,不过伤疤一时半会肯定是好不了了。”这位青年警官露出难色。

“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心爱的女孩干出这种事情,你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我最近才结婚,要是发现老婆出轨,没准也会动手。这话警察不该说,但我也是个男人。”

我一声不吭,他单方面地倾吐共鸣。

“不过,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暴力终究是暴力,是错误的,你明白吧?她如果不进行追究,你应该就能直接回去了,可是绝对不许再犯第二次啊。”

说完他离开了,接着又来了一位年轻的女警。无需言表,她的怒火已经清晰地显露在神情中。

“刚才女方乡下的母亲从远方赶来,现在正和女方在一起。女儿的惨相把母亲吓坏了。被打的地方肿起来了,像阿岩145一样!殴打女性的男人是最差劲的!人渣!只要稍后她本人提出受害申报,就会有一桩大案了。你就在这里坐好了等结果吧。”

她痛斥般自顾自地说完,又回到了屏风后。

随后我们又继续等待。我和阿叠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并不是在生他的气,只是没有话题可谈。我稍微想了一下,相比于现在围绕我的众多问题和不快,真赤起诉与否并不会造成太大差别。

而后谈话结束,真赤从屏风背后出现了。一名微胖的中年女性架着她的肩膀,看不到真赤的脸庞。那位女性应该是真赤的母亲吧。尽管见到真人是第一次,以前我看过她的照片。

她们将要从我们面前穿过,然后径直坐上停在大门前的出租车。

经过眼前时,真赤扭头看了过来,与我四目相交。我很在意她的伤势,但她的脸庞大部分都被毛巾遮住,看不见。

接着,她母亲推着真赤的背,催促原地不动的真赤快走。然后转向这边,狠狠地瞪着我。

母女二人走后,不知刚刚位于何处的鸳野一路小跑追了上去,结果竟坐上了同一辆出租。

“鸳野也走了。”我说道。

“走了呀。”阿叠也点头。

最终真赤没有提出受害申报。而后阿叠当了我的担保人,当天我们就回家了。

我原以为这下我和真赤就永别了,然而并非如此。很快,第二天半夜她就打来了电话:

“对不起,我做了那样的事,可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不用再说了,错在我身上。比起这些,你的伤好了吗?”

“我打不通你的电话,脑袋一下子慌得乱套了,没办法才……”

“行了,我明白。”

“对不起。”

真赤不停道歉,我劝她回答今后的打算,她说先在父母家住一段时间,等伤好一些了再回来,然而要回到的是原宿的公寓,而不是花园公馆。那是当然,这样反倒更好。

当时一路跟到栃木的鸳野也留在了真赤家,预计和真赤一起回来,眼下在其他房间睡得正香。

“我妈妈在警察局见到你和阿叠了,对吧?”就要挂断电话时,真赤说道,声音里含着笑。

“她说相比于阿叠,你更对她的胃口,和我的喜好一样。”

回想起那时她母亲瞪我的眼神,我实在无法相信。说到底,哪有人会如此轻浮地谈论殴打自己女儿的家伙?

难不成,真赤是想用这再傻、再明显不过的奉承话来哄我开心。这么想来有些悲哀,我没有多言,回答道:“嗯。”

无论怎样,只要她能回来,我就满足了。





如之前所说,过了一个星期左右,真赤和鸳野就从栃木回来了。

许久没见真赤,她的嘴巴和眼睛周围留下了黑色的淤青。时隔一周见到自己的暴力痕迹,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另一方面,真赤似乎也留下了阴影,忸忸怩怩说不出话来。

“真赤家里人对我特别好,我玩得好开心。”一旁的鸳野两眼放光地开始谈论旅途见闻:

“我们去了价位好像很高的铁板烧店。他们还请我吃了浇了鹅肝酱的牛排。”

接着鸳野还聊到了去神社参拜的经历、以及真赤的父亲不知为何给了自己零花钱买小东西之类的事。我敷衍地点头,真赤有节制地补充说明。

故事大致讲完了之后——

“水屋口哥哥,我给你买了这个。”

真赤终于向我开口了,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纸盒递到我面前。我收下它,看见上面印着“COMME CA DU MODE”146。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个折叠式的真皮钱包。

“你用的钱包一直都是破破烂烂的,我就想给你买个好一点的。”

说完,真赤不安地窥视着我的表情,或许仍旧觉得会挨骂,但我并没有这么做的打算。

“谢谢,我现在就用。硬币经常会掉出钱包弄丢,困扰很久了。”

我对她一笑,真赤似乎终于安心了,高兴地微笑起来。

107室的成员久违地聚齐了,我们便一起去下坡处的那家经常光顾的快餐店。

晚饭时段,店里人很多,我们告诉来接应的服务员人数和是否吸烟。这时,正在结账的一伙大学生扭头直盯着真赤满是疤痕的脸庞。但真赤本人不知是没有察觉还是毫不在意,在和鸳野欢快地聊天。

聚会开始后,鸳野又开始将在枥木的故事,真赤则想要谈论网上的流言。我和阿叠点了黄油煎培根菠菜,夸赞菠菜真是美味。随后我们又聊起了宇见户打算举办的新活动。这次不像“RM”那样没完没了地奏乐跳舞,而是在一个宽敞的地方,一边放映些影片,一边坐在沙发上谈笑。似乎还会各自带益智药来分享,阿叠对此极为期待。

真赤当天住了一晚上,第二天白天也是在花园公馆度过的。四点左右我叫她在天黑之前回去,催她离开了。

沐浴着夕阳,我们两人走在通往车站的熟悉道路上。真赤放下了僵硬的态度,回归了平时的样子,滔滔不绝地讲着,说她丢了一只隐形眼镜,景色看上去很奇怪;还说在老家的期间买的新运动鞋穿起来很难受,等等。

我把她送到了检票口,然后回到家,早上忘了给文鸟喂食换水,做完之后更新了网站的日记。

离开房间去上厕所的途中,我看到鸳野在换气扇下抽烟。阿叠的房间大门敞开,我看见他头戴耳机正在看电脑。

就这样,我们的生活重新开始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违和感却使我驻足不前。

“真赤的父母好像和她描述的不一样啊。听说她在家里受到虐待,但我完全没有感受到。”

后来,鸳野自言自语如此说道,此外似乎还说了这样的话:

“她父亲的气质感觉和水屋口哥有些相近。”

 楼主| 发表于 2018-9-10 13: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小丑秀

“用打火机把它烧化,同时开始吸……没错,就是这样,吸进肺里……啊,不行,别咳出来……见效了吗?肯定没有吧。你咳嗽了,把成分全都吐出来了。好,再来试一回。”

我手中拿着玻璃烟枪,烟壶上放着一层小金属网。说完,宇见户将两三块白色半透明的碎片加在了上面。

“味道感觉和烧塑料差不多。”我表情苦涩地说道,再次握起宇见户带来的使用过度、内壁沾满了褐色污渍的烟枪。

接着,我重新按照刚刚他教的那样,左手点燃廉价打火机,将火苗凑近药物结晶,慢慢地吸气。火焰被引向了结晶,碎片一点点熔化,变成白色烟云,被我吸入口中。尽管味道不佳,我还是照宇见户所说,一直吸入了气道深处。

吸入毒品所造成的身体排斥与肺部作呕般的难受感觉使我想要咳嗽,我憋着气拼命忍耐。

“怎么样,生效了吧?”

我摇头表示否定。憋气到了极限,我又把药物咳了出来。

“试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效果,可能我的体质不适合这药。”

“真奇怪啊。”宇见户摸不着头脑。

实际上,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不见效。

最先尝试的鸳野吸到一半就开始咯咯大笑,停不下来,然后筋疲力尽地躺倒了。阿叠安静地仰望天花板,脸上笑眯眯的。

5-MeO-DMT是一种被归为致幻类的药物。听说吸食之后,眼中的景象会闪闪发光,变得五彩斑斓。经常有人称“吸了它就能‘穿越’!”可能如字面所说,吸食体验如同经历了一场异界之旅。

最先着迷的是宇见户,阿叠也在他的推荐下上瘾了。“比起镇定剂和兴奋剂,还是致幻类的好。”我知道他常这么说。然而,遗憾的是对我丝毫不起作用。

我也想到可能是因为这是第一回接触,但倘若如此,鸳野就不可能当场显出药效,大概还是体质不合吧。

“真奇怪啊。”宇见户再次嘟囔道,同时伸出手。我用袖子将烟嘴擦干净,递到他手上。

紧接着,宇见户也启程了,我被独自留在了现实之中。其他人都陶醉在药物创造的世界里,呆坐在他们之中甚是无聊。我将瘫软在电视柜周围的三人留在原地,自己回到了房间。

我打开笼子,和文鸟玩了一阵,然后上网闲逛。想抽烟时发现没有打火机,我便走出房间去借用他们拿来烧药的打火机,碰见醒来的鸳野正准备再次吸食。

抽入白色的烟云,她又翻倒在地。打火机和烟枪被她握在手中,我只好起身抓着她的手,掰开手指,取出这两样东西。鸳野好像并没有察觉。

我将烟枪放在桌上,拿打火机点燃了自己的烟。说实话,无论烟草还是药物,都从未令我真正产生感觉,充其量不过头晕目眩,无法使我平静。但我也没有戒的念头,完全是习惯性抽烟。为什么我这么缺乏享受的能力啊?

赌博没有使我上瘾,工作得到认可也无法令我充实,网站被称赞了我也不怎么开心,我完全是一架干枯的空壳。

卷烟抽剩一半时,我发觉走廊另一头有人影。那是鸳野的妹妹,过来玩的。她紧皱眉头,瞥向倒在地板上的姐姐和她的朋友们,眼神仿佛是在瞧垃圾,然后一言不发地出门了。

一不小心让年幼的妹妹看到了糟糕场景,当姐姐的鸳野依然没有察觉,不停地笑着。





真赤走后,造访花园公馆的人变多了。

宇见户也比过去来得更加频繁。除他之外,经常有我不认识的客人在家里有说有笑,可能是爱社交的阿叠或鸳野叫来的网友。说实话,我没有逐一过问他们是谁的熟人,好些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在这里。

起床或是从外面回来时,我常见到外人在家里悠闲地呆着。既有熟识的面孔,也有从未见过的家伙,场面有些混乱。我不介意陌生人上门,相反,还可以排解无聊。

或许宽松的环境会引来无处可归的人,有些人像避难一样来到这里。

上周小吉来投宿了,还记得她吗?临参加真赤主办的线下会前,她听信了别人说我们是集体袭击女性的歹徒的流言,结果决定缺席。

以前听说她在贵族女校上学,是个不喑世事、娇生惯养的小公主。而一年过去,和我们一样,她也经历了曲折的人生。

我听说她逃离了位于千叶的家,像私奔一样跑去找网上认识的大阪的大学生,在他的公寓里同居。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几天前她和对方大吵一架后又回到东京,受到了严父的拳头制裁,在家里呆不下去,便来到了花园公馆。

鸳野说自己在京都的时候,经常见同居中的小吉和她男友。当时她男友还会横抱着——也就是所谓的“公主抱”——小吉,突然上街乱跑,向周围人秀恩爱。鸳野的语气中充满感伤。

网络会将人生搅乱。最终,她在避孕、怀孕与否等关键问题上和男友起了争执,毫无责任感的对方令她反感至极。家长还在生气,大学也已辍掉,今后该怎么办啊?她用活灵活现的语言说着那个大学生的坏话。

我认识她的前男友,经常和他在网上聊天,但小吉脸上的疤痕令我联想到真赤的那件事,我开不了口,只能一言不发地附和。

最后她究竟做出了怎样选择呢?我不清楚。不知何时,小吉离开了。

相应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深见住了进来。

深见是以前曾在“RM”上分发乙替唑仑饼干的女大学生。她的网络日记中写的全是关于电影、音乐、红茶、以及记录服用大量精神药的日记。最近她染了一头金发,行为比过去活跃了一些。很少回自己的住处,经常去别人家逛。

前不久,我被她拉去一起玩。我们先去新宿观看了最新上映的影片。好像是大卫·林奇147的《穆赫兰大道》,但我睡眠不足,困倦不已,内容记不清了。结束后她说她有朋友住在附近,我便跟着去了。我满心以为她的朋友独自居住,实际却是和同一所大学的男生住在一起。

深见的友人和那个男生既非情侣,又不是单纯的朋友。两人之间存在性关系。他们喜欢性交,所以经常做——我问都没问,深见就喋喋不休地讲道。

那位男生不在家,我们便在他的房间过夜。深见很快就睡着了,我则和她的朋友聊起天来。在不认识的男人的房间,对方是初次见面的女性,该聊些什么呢?我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早就知道我的名字,说她读过我的网站。原来她也上文本网站,那就好说了。

她告诉我,自己攻读精神医学专业,正在把用药过度、对他人有强烈依赖的深见作为身边的病例观察,所以希望听听我对深见的看法。于是我们便交流了一些深见的奇行异举。

第二天,又来了一位他们的大学同学。新来的青年最近刚拿下一家大型基础设施企业的工作,得意地给深见等人讲述自己的求职技巧。

向他介绍时,深见说我是“在网上认识的人”。这个头衔似乎并不好听,他讥讽似地回答:“呵,那可恭喜你了。”之后对眼前的我熟视无睹,一句话都不说。

当时我很生气,觉得他很无礼,但事后想来,或许他误以为我是在约会网站上认识的人。回想起深见的为人和她的介绍方式,被人误解也情有可原。普通人怎么可能知道网上写日记的家伙们会有自己的圈子。

我有自知之明,可他的态度也太过分了。眼里只容得下光鲜亮丽,对卑劣与肮脏全盘否定,即便如此,也没尝过任何苦头——他肯定过的是这样的人生。我不爽了许久。

而这个深见,最近对阿叠的勾搭格外频繁。她应该就是为此才住进这里的吧。逗留期间,她在阿叠的房间里打了地铺,在那里起居。做到了这个地步,连我这个对他人的暧昧关系毫无兴趣的人都觉得显而易见。

然而,即便她睡在同一房间,也没有带来任何改变。无论有没有客人,这里住户的行为都一成不变。起床,上网,边闲聊边吃饭,一起看电影、打游戏,然后睡觉。房间脏乱还没人清理,大部分物品的主人也不明确,掉在地上的东西无论谁拿去怎么用都无所谓。在这里想呆多久、想什么时候回去都随心所欲。

“简直像避难所一样。”深见曾如此说道。

鸳野之前在那家店长是同性恋的百吉饼店打工,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辞职了,整天和网上认识的人游玩。阿叠依然当着业务稀少、在玩乐中消磨光阴的系统工程师,此外还会接编程的工作,一次一项,以维持生计。但近来似乎因为和女友进展不顺,他比以前消沉,服药的量也增加了。

我仍和过去一样,没有工作,游手好闲,每周一到两次去真赤在原宿的公寓露面。另一方面,她几乎不来花园公馆了。为了取得高中毕业的资格,真赤最近开始动真格学习了,偶尔还会向T川请教。

而T川也面临今年东京大学公布录取结果的事。鸳野和阿叠好像还打算去见证决定他命运的瞬间。今年他回到老家后洗心革面,发愤图强,但他本人没多少自信,面如死灰,看上去不抱希望。差不多从前年开始,他的成绩已经无法达到自己第一年曾考上的保底私立学校了,今年好像也没被录取。如果成绩无法再取得长进,他今后会重考一辈子吗?

哎,轮不到我来操心。要论将来的事,我才没有担心别人的资格。

尽情享用完所有的致幻剂后,宇见户没有留宿,回家了。随后大家也缩回各自的房间。家中瞬间安静下来。

我一边抽烟,一边盯着电脑屏幕。恰好看见某个女站主的公告,说要发布自己和男友性交的视频,我便看了看详情。

最近,网站上不止登载文章,还有人发布带有音频的网络广播,前不久宇见户等人还试播了一回。不过,实时播放视频还很少见。

年轻女孩公开展示私密性交——这策划引发了热烈谈论,效果卓越,大批的人点开了直播的网站,在附属的聊天室里打字发言。

而后,时间到了,但半天都没有开始播放。等到画面终于出现,屏幕中却只有像是吊灯的光亮,一动不动。接着画面切换了,出现了蓝色的东西,可镜头摇晃得太剧烈,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不知道问题出在传输设置还是网络带宽上。

最后,镜头一直没有切换。那个女站主则登陆了聊天室,说明道:“现在正在后入”,然后继续开始实况直播。

太蠢了,我关闭网页,然后顺势关掉电脑,像烂泥一般睡下了。





那天我住在了真赤的公寓。因为没有带换洗的衣服,我借了她的长袖T恤。

乍一看,这衣服的样式不像是女装,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布料很薄,透露衣下的皮肤,令我非常倒胃口。睡之前我喝酒了,没有察觉,早上起来看见自己的模样,郁闷极了。听到我的话,头发睡得乱蓬蓬的真赤笑了。

当初搬去花园公馆时,这间房子里的生活用品全部被带走了,而现在补充了新的东西:新的绒毛被褥、新的椅子、新的桌子。桌上摊着做到一半的习题册和参考书。

“水屋口哥哥,你也是时候从那里搬出去了吧?”

真赤似乎仍没有放弃和我找一间公寓两人共同租住的计划。不过对我而言,目前我们的见面频率正合适。

再说,谈何搬迁,我现在要想继续留在花园公馆都难。尽管随着真赤离开,生活费的负担减轻了,可我没有收入,迟早会走投无路。

那就不得不工作。然而我已失去劳动的意欲。到底怎么才能唤起热情和欲望啊?

没有想从事的职业,物欲淡薄,有钱则会拿去浪费,没钱也不怎么苦恼。即便有什么强烈渴望的东西,并且走运得到,我也会很快从满足感中醒来,沉浸不了多长时间,只剩下空虚——到头来它也不是我想要的。

心中总有一种模糊的饥饿感,可我不知道要得到什么才能将它淡化。我到底想要什么?小学以来我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没有任何寻获,时间一味地流逝,人生一步步走向终结,令我恐慌。想要饱睡一觉,却无法入眠。好不容易睡下,不到四个小时又睁开眼,总是很神经质。

在那之后我得到了些许成长,可仍然一无所有。非但如此,经历了与真赤的邂逅,我变得越发茫然。

啊,好想活在贪婪的追求之中,好想厚脸皮地活着。欲望是对世界的眷恋。反正一无所有,不如干脆带着自己的矜持,碌碌无为地活下去、离经叛道地活下去。“我是永在否定的精灵!”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好像是《浮士德》148里的墨菲斯托吧?它似乎是我用零花钱买的第一本海外文学,也是我读过的第一本戏剧。当时是在东武百货店二层的一家小书店里,伴着耳边流淌的轻音乐,我拿起了那本书。它在书架上不知被搁置了多久,封皮和书页都已泛起茶黄。尽管我分毫无法理解内容,可光是触及位于远方国度、遥远时代的人的言语,我就兴奋不已。那时我厌恶周身的一切,一心想念外面的世界;厌恶生活;厌恶吃饭和饱腹感;厌恶冰箱和吸尘器。我暗自下定决心,绝不去渴望别人生来就有的东西。

不管怎样,还是抛掉像常人一样对无意义的恐惧吧。正如自己迄今以来所做的一般,今后我也该继续荒废人生。至于那些叫嚷着“意义”、“意义”的家伙,一刀两断就好。我要勇敢实践自己的思想。要说具体怎么做,那就是在臭烘烘的床上睡大觉。

“学习怎么样了?”我看着真赤没做完的习题册问道。

“从考试内容看来没有多难。好好努力的话,明年年中应该就能取得资格。”

“呵,挺厉害嘛。你也会向着人生目标发奋啊。是受T川的影响吗?真了不起,以前只会一个劲地哭呢。”

“不至于吧。”真赤露出不悦的表情。

“不过,如果明年拿到考试资格,那岂不比正常上高中的人还早了一年?”

“嗯。要是明年能拿到,我打算之后的一年全部用在考试复习上。啊,对了,文鸟还好吗?”

“好着呢,可情绪还是不安定,经常啄人、尖叫。不过心情好的时候,即使从笼里出来,它也会站上我肩膀或头顶,缠在我身边。”

“哈哈,它看到餐巾纸和窗帘的时候还会像以前一样生气吗?”

“会,它最讨厌的就是白色、轻飘飘的东西。怎么看那些都人畜无害,为什么它会那么憎恨啊?”

今天是T川录取结果公布的日子,阿叠和鸳野陪同他去了东京大学的本乡校区。他们计划要是合格,阿叠就拿相机记录下T川的表情,鸳野一起为他高兴;要是不合格,两人则去安慰T川。

鸳野和T川并不熟,我甚至都不清楚他们是否见过面,真亏她愿意去。在这方面,鸳野总是令我很佩服。

按照安排,查完结果后,大家将在真赤的公寓集合。

我换好衣服,躺在被炉里等待联系。随后,鸳野打来了电话,和预想中一样——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传达了T川落榜的消息。

“他有什么反应?”

“脸色煞白,一副想死的样子,什么话也不说。”鸳野欢快地告诉我,声音大得像仿佛喊破了喉咙。

“我听见鸳野的笑声了,难道他考上了?”

坐在对面的真赤似乎也听到了声音。我回答没考上,真赤同样笑了起来。

“不说那些,我刚刚被电视节目采访了。”

“什么?”

“考中的人在大喊‘万岁’、‘万岁’,我就凑热闹一起喊,结果被电视台采访的人误以为是合格的考生,一个像是播报员的人过来问我现在的心情。”

“你怎么回答的?”

“‘我好开心!’然后还随便说了点什么。你说我会不会上电视呀?要是上了,看到的人会把我当成东大的学生吧?实际我只有初中学历。真是对不住他们啦,啊哈哈哈!”

在那之后,我们在真赤家中汇合,喝了些茶,然后返回了花园公馆。晚上有客人要来,我们打算一起吃火锅。也邀请到真赤,可她一脸嫌弃,摇头拒绝了。为什么她会有这么强烈的抵触啊?我有些不明所以。

当天来造访的有深见、鸳野的朋友、以及平时经常和我玩网游的松冈。

为了找工作,松冈从山口来到了东京,但没有住处。我便和他商量搬进我们这里,于是有了今天这场聚会。

用在车站前的超市买来的食材,我们做了什锦火锅,放在灶台上。大家围坐一圈,等待煮熟。

松冈叹道面试的感觉很不好。和他同岁的深见表示自己没有找工作的打算。剩下的人和正经的求职活动无缘,冷淡地附和:“哦,是吗。”

随后,火锅煮好了,阿叠拍完照片,众人开始动筷。啤酒和高球烧酒149递了过来,席上觥筹交错。

不知怎的,话题转到了松冈的衣服太过死板上,阿叠说自己有很多种类的衣服,让他拿去穿。没等松冈回复,阿叠就从自己房间搬出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体操服、水手服等。有人问他怎么会有这些衣服,阿叠笑而不语。

结果,松冈从中挑了水手服穿在身上,裙下探出两条毛腿。大家纷纷掏出数码相机和手机拍照,松冈也赏脸摆出可爱的姿势,惹得大伙哄堂大笑。我原以为他是个寡言而认真的人,真是没想到。

我聊累了,远离喧嚣,独自回到房间休息。笼中的文鸟用喙把栖木顶上去,落下来,又顶上去,又落下来,无休止地重复。“喀嗒”、“喀嗒”,它反复进行这无意义的简单动作,喙和栖木的部位留下了无数裂伤。模样太过凄惨,我劝它停下,它却发出可怕的威慑声。我伸出手指,它怒气冲冲地啄了上来。

我的文鸟,果然已经疯了吗?

为什么你尽做这样的事啊?即使困倦的时候,我也会揉着眼睛给你喂食,给你的养育无微不至。我明明按照《文鸟养育指南》,把你向亲近人类的方向培养。为什么会这样啊?

我从笼中取出文鸟,放到桌上。这套桌椅是当初逆野还在时,我从一家倒闭公司的办公室买来的。结实、宽敞,质地相当不错。

这只文鸟姑且算是能在掌中把玩的类型,所以心情好的时候它会主动依偎在我身边,飞上肩头或头顶,缠着我陪它玩。然而,一旦心情不好,它就会像现在这样变得凶暴,宛若一条患了狂犬病的狗。

对于精神异常,药物会管用吗?我从抽屉里取出银色的海乐神药板,放了一片在桌上,然后用烟灰缸碾碎。正当我准备把最小的碎片喂给文鸟时,它却擅自叼走了最大的一块。我握住它的嘴,试图让它吐出来,可它已经咽入喉中。

明显投药过量了,接下来这家伙会怎么样?会死吗?毕竟鸟的身体构造和人类大不相同,不能随便给它喂药,我也明白这一点。

就在我看护它时,文鸟突然飞了起来,然后径直装上墙壁,坠在毛毯上。摔落后它仍无法维持平衡,躁动地扑扇翅膀,不断歪七扭八地试图飞翔,如同喝醉了一般。

“这鸟怎么了?”不知何时,鸳野站在房间门口看向这里。

“我看它好像有些狂躁,就给它喂了海乐神,结果好像产生了奇怪的药效。原来海乐神还能影响鸟的精神,哈哈。”我笑道。

鸳野皱起眉头,露出反感的表情。





春天结束,来了一场错季的台风。台风过后,天气忽然变得酷热难耐。

无论经历多少次,我依然讨厌夏天。热得像蒸笼一般,白天我连起床的力气都使不出。而到晚上温度依然没有下降。即便一直开着窗户,身上还是会冒汗。我的干劲被这暑气消磨得一干二净。再没有比夏天更可恶的季节了——我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忙着手头的事。

要问我在干什么,答案是把衣服和一些小件物品塞进从超市买的纸箱中。明天,我将搬离花园公馆。

今年春天,我在网络上的熟人山田从某所大学毕业,并顺利找到了工作。有工作虽好,可由于近来IT人员短缺,文科出身的他被迫当起了系统工程师。好痛苦、好痛苦——他天天在网站上抒发这样的黑色情绪。

我知道他的情况,所以几天前和他见面时给了他一本《蟹工船》150作为礼物。这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故事内容是一群男子乘船在天寒地冻的鄂霍次克海151捕蟹,但严酷的劳动使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便举行了罢工。总之,那地狱般凄惨的劳动场景美妙极了。我将这本书递给了苦于工作的他。

山田带着复杂的表情收下了书,满怀恨意地瞪了我一眼,瞪了我这个无业游民。

没错,我依然完全不工作,因而也没有半点收入。回想起来,当初我身穿西服在商务街区徘徊,正好是去年这个季节的事!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真是难以置信。期间我什么也没有做。

尽管花园公馆的固定费用分摊制令住客得以低成本生活,但无所作为地荒废了如此长的时间,存款已实在支撑不住,我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当然喽,我仍然不想工作。与其干那些无聊的事,还不如一死了之。

于是,恰逢我穷得叮当响之时,母亲得到了一套房子。没有笔误,是真的得到了房子。富有的祖母为她提供了一套独栋房屋。

那栋房子十分奇怪,样式类似于所谓的“两代居住宅”152,但居住空间划分得更为严格,单元之间没有相通的部分。每个单元有各自的门户,而且都配备了卫生间和澡堂,正如公寓里的单间。一楼有两间这样的单元。这种设计似乎是为了将来给别人出租,借此赚取生活费。

目前三弟已决定入住其中,母亲问我要不要搬进空余的另一间单元。她似乎将住在二楼。

要说生活在母亲身边,我并非没有抵触,可事到如今我已没有挑三拣四的脸面和尊严,到头来还是接受了她的提议。

最终,我决定明天搬离现在的住所。方才更新完网站,我开始打包行李。

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疲乏得像个死人。由于一直无所事事,光是来回忙活,比如把散乱的书本叠起来扎捆、把没用的东西装进垃圾袋扔掉等等,我就觉得自己像是在建立丰功伟业,成为了有价值的人,快乐无比,连空气都在闪耀。

然而,仔细想来,我做的只不过是收拾整理,在经济、社会、任何方面上都没有建树可言。何况,如果我真的有价值,就不可能落得现在这一贫如洗、全军撤退的处境。在夏日的深夜里忙着无关紧要的小事——这已经够凄惨可悲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彻底陷入郁闷当中,同时极其缓慢、毫无章法地打包行李。

收拾完书和衣服,我将电脑周围网线之类的东西取下,一并装入纸箱中。接着拉开壁橱,里面还放着真赤留下的袋子和内衣等等,我便收入了塑料袋。在壁橱的深处,我发现了一个纸箱。那是我当初刚搬来时放在那里的,之后一直没有碰过。

打开箱盖,里面装着我曾用过的便携式CD机等物品。那时比我来花园公馆前同逆野合租的时期还要早,我还睡在事务所硬邦邦的地板上。

拿在手中把玩时,五味陈杂的感情在脑海复苏。

当时的我怀着人生将要回归正轨的喜悦,将它们收入箱中。与我长年不和的父亲已经离开,营业开始时会泛起新屋香气的酒馆和自己度过青春时期的房屋都被变卖,弟弟们和母亲也要各奔东西。今后我将孓然一身步入社会,迄今以来生命中的一切都将改头换面。然而相比于失去的感伤,我对人生前景的期待远远宏大得多。

不知不觉中,两年零七个月过去了,来到这花园公馆也有了一年又十个月。当初二十一岁的我现已二十四。

这些年里,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逐一想来,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的少年时期被那个狭小的家所掌控,从家庭带来的小小烦恼中解脱,同处境相仿的友人在这广阔的世界开拓全新人生——这时我当初的展望。

然而,本质上我丝毫没有解脱。我不去追求、不去享受能从社会中得来的新事物,无法从自己孩提时期缺失——抑或是一心以为自己缺失——的部分中走出,一步也没能前进。而真赤又出现在了一个绝佳的时机,我便期待借由拯救真赤,使自己残缺的灵魂得到救赎。

我犯了根本的错误。实际上,她所处的环境基本不存在严重到需要我伸出援手的结构性问题,她精神上存在的一些病症也随着时间经过,自然而然地解决了。如今再去回想,到头来,她感受到的大概是任何人都会经历的青春期的烦恼,尽管多少有些极端。

我完全沦为了跳梁小丑。不过,即便万事按照当初的设想得以解决,我身边的状况或许也不会改善。救济他人以弥补自身的欠缺——如今我明白,这种想法错得离谱。

打从一开始,从本质上拯救别人就是不可能的。就算能为他人的新生助以一臂之力,想要借此来解决自身的致命问题,不过是痴心妄想。这些最终只能通过自身成长,慢慢融入生命之中。

眼看着真赤历经成长,脱胎换骨,向着下一阶段进发,我体会到了这一点,然而为时已晚。如今我才发现,自己已彻底迷失当初的目的,只剩下满腔痴情,宛若灭绝文明的遗骸般的痴情。

不过,或许最初她就只想要一段痴情关系。嗯,恐怕多半如此。无非是我闹了误会,打着精神救济的大旗,一个人手忙脚乱,到头来对自己、对她、对现实绝望了而已。并且净做不必要的事,精力全费在了一味地糟践对方、糟践自己上。

我在天亮前收拾完了。

第二天,几位事先联系好的朋友赶来,帮我搬运桌子之类的大件行李,以及驾驶卡车。到达新居时已是晚上七点,我们一起吃完饭便解散了。我回忆起曾经和逆野一起坐上卡车的那个早上。

同那时相比,现在的一切都正相反。





就这样,我在花园公馆的生活静静落下了帷幕。


鲜明的意识令我痛恨、令我厌恶、令我难以忍耐。无论是在家静养还是在外徘徊,处处都飘散着尸臭般的味道,仿佛全世界都化为了坟地。

到了日落时分,我一心只想给今天画上句号。服用安眠药,灌下酒精饮料,九、十点左右我就会睡着。要是夜晚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我兴许还能获得一时平静,然而白天必将到来,我也必将苏醒。一旦意识变得鲜明,我就要面对一个乏味而悲惨的世界,无处可逃,令我烦躁。

我对其他的一切都失去了欲望,唯独不停地撰写网络日记。不过,我写的东西已经称不上是日记了。

我的日常生活中没有值得动笔的素材,硬要说的话,全部活动只剩下写作本身。事已至此,我能写的只有书写文章的自己,而在反复写作的过程中,我发明了全新的文章创作法——写作,同时书写写作本身。

凭借这一招,我成为了永远可以写出没有内容的文章、纯粹过头的网络日记写手。

这里到市中心有一定距离,也没有人一起同居,所以不会有任何人造访。回想起来,最初建立网站的时候,我也位于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凄凉房间中。在那之后过了两年,哈哈,结果还是回到了同样的地方。要说唯一的不同:过去的房门是通向世界的出口,而如今却只有进屋的入口,不存在出去的大门。

真赤很少来这边。

她在原宿的公寓接收T川的辅导,为大学入学资格考试做准备。我劝她一个人住不要让男人进门,她不高兴。偶尔我去她家玩时,她不高兴:“那我岂不是也得去你家里。”我错过了末班车,走路回家时为了消磨时间,给她打电话,她不高兴。我生气了,威胁要和她分手,她却冷静地回答:“你是觉得我肯定不会同意,才说这种话的吧。”我们分居之后,她简直像附身的妖魔被赶走了一般。

如今她已不再更新自己的网站,而线下会却在积极地参加。几天前,她在一个市内独居的男人家过夜的事披露了出来。虽然她本人坚称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不相信。

夏天已经过去,残余的暑气还很强烈,仍需要开空调。平时的白天,我窝在昏暗的房间中,眺望着眩目的太阳,沐浴着机器吹出的冷风,痛切地感受到:啊,我真失败。事实的确如此,责任也在我自身,所以不得不坦诚接受,可心中依然会感到不快。

为了散心,我打开电脑,和平时一样开始构思网络文章。

就在我对着白花花的编辑页面思来想去时,真赤发来了即时消息:

“不要向草野问奇怪的问题。”

据她所说,我昨晚纠缠不休地向草野质问真赤疑似出轨的事。

我全然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行为,可查看了MSN Messenger153的聊天记录,她说的没错。我确实毫无根据地指责草野,胡搅蛮缠,勒令他不许对真赤出手。他那尝试息事宁人的回复让我很过意不去。

正好草野在线,我便为昨夜的无礼致歉。

“没关系,误会打消了就行。”

他之所以如此态度温和,大概是因为对我已不抱希望了吧。

“你保持这样就好,这才有趣。”

对于他假惺惺的话,我只得哈哈干笑。

我本想权当已经习惯,可牵连到草野这种无关人士,实在太丢人了。

现在的情况很不妙,我清楚这一点,也明白应该用什么途径解决。

说白了,去工作就好。生而为人,多少会有性格和生活上的阴影,但只要设法努力,踏实、勤勉地创造经济价值,在社会上也得到一个人应有的待遇。反过来说,无论心地多么善良,生活多么健全,要是没有任何经济能力,也不会被人看重,更别说人格缺陷的患者了。

原本决定再也不工作,可落得这步田地,心中还是没了底气。

我才不在乎有钱还是没钱;无论是受人尊敬、赞许,还是被人忽略、藐视,我都不放在眼里;做善人恶人都无所谓——至今以来,我对一切精神的外在都嗤之以鼻,单纯重视内在的品质,意欲在其中搭建琼楼玉宇。然而这无非是黄粱一梦,我彻底失败了。

而失败之后,我开始过分在意他人的眼光。事已至此,我不就只能放弃原来的活法,去选择另一种方式了吗?也就是怀着对他人评价的强烈关注活下去。

现在工作应该还来得及。怎样的工作都好,总之先就职,赚够生活必要的钱。只要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我肯定就能抛却自卑,堂堂正正地活着。要丢弃琐碎的固执,在社会上好好相处。汇集空虚的喜悦来充实人生——这种方式又有什么不好。

此外,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肩负责任、每天都有事做的生活是必要的。

然而,就算要工作,像我这样的人究竟能在哪里干下去呢?

上一份工作中,上司和同事都很和善,收入也相当丰厚。可在那么舒服的地方,我都没能坚持下去。即便受到了录用,我难道不会很快厌倦吗?难道不会和当时一样,“就算有钱可赚,工作也没有意义”、“纯粹是在荒废人生”——被这种闭塞感袭扰吗?

想着想着,绝望——“我这样的窝囊废到哪都没用”——与自嘲——“哈哈,这无非是你不想工作的借口。快去好好掩饰吧,只有表面也好,省得添麻烦。你这个懒汉,就该像这样把心思都放在人生的战败重建上。”——两股感情纠缠不息,束缚我的行动。最擅长的原地打转又开始了,时间开始白白流逝,这是一贯的模式。

就在这时,传来了出乎意料的喜讯。

“有份写文章的工作。”一位关系不怎么密切的网友对我提起。

我向她给的号码打去,一名女性接了电话。由于要的是负责人的号码,我本以为肯定会是男人。接电话的女性给我说明了情况:

“不用立即开始动笔,先来公司玩游戏。”

她说详情等日后见面时再谈。

虽说电话里确实不方便,可避免说明具体细节显得有些可疑。不过,即使是给违法成人影片写封面文章之类的工作,只要给钱我就热烈欢迎。毕竟玩游戏和写文章都是我平时做的事。连我也能干这行——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我就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

出乎意料的是,虽然还没商定任何结果,可光是这一番对话,就令我喜不胜收。

我赶忙给真赤打去电话,想把消息告诉她,然而还没等我开口说事,她的话就从电话中传出:

“我仔细想过了,我觉得咱们还是分手为好。”

听到这话,我的手开始颤抖,一阵寒意爬上后背,汗毛倒竖。

“什、什么意思?”我听得一清二楚,却仍问道。

“我不讨厌你,只是没法再这样下去了。我不喜欢你了。”

真赤的声音很沉稳,看来不是出于一时冲动。也就是说,她是基于冷静的判断、坚定的意志,道出了这些话。

我惊愕到了晕眩的地步。其实情况并非无法想象,而且也有明显的预兆。事到如今我还会惊讶,大概是因为我内心其实是轻视她的吧。我一心以为真赤如她过去所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提出分手。

当然,考虑到过往和现状,那是不可能的。站在常识的角度,我这种人能有女人陪着才怪了。对于这个结果,我只得说是彻彻底底咎由自取、活该。而这样的情况我情绪安定的时候理应能够想到,但面对起来并不容易。

电话险些失手脱落,我咽了咽口水。

“什么时候你起的想法?”我声音颤抖,无比动摇。

“之前我们不是在你家吵架了吗?”

“呃、嗯。”

她指的恐怕是上周发生的事情。

她一如既往地前来留宿,然后一如既往地和我吵架。

由于真赤大声吵闹,我发了火,将她赶出屋外,锁上了房门。真赤在门前不停哇哇大哭。而后她安静了下来,我开始担心,便打开门将她接了进来。当时她手中握着一罐咖啡,我一问,是我路过的弟弟给她的,劝她冷静。

“我被赶到外面哭的时候,感情忽然淡了。”真赤说道。

可即便她如此解释,我也无法想象她的感受,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张皇失措地进行不像样的辩白。比这更严重的口角过去多得数不胜数,为什么突然提出分手?“积少成多”,她冷漠地答道,没有丝毫的动摇。

过去女友提出分手时,我从未挽留过对方。我清楚这么做是徒劳的,仅仅是给自己的失败雪上加霜。我想尽一己所能,帅气地处理这类场面。然而,眼下我不由自主地失去了判断力,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口挽留:

“求求你,求求你了,能不能重新考虑一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会尽力改正。”

对于我近乎战败宣言的话语,她两个字否定:

“不行。”

这下彻底决出了胜负。我完全失去了控制,之后也一次又一次地央求:“至少最后再见一次面,再谈一回”、“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求求你冷静地告诉我”、等等,但都被真赤不耐烦地拒绝,最后随着她单方面挂断,通话结束了。只能说干的太漂亮了。

我眼前一片漆黑,力气被抽出了身体。我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板上,垂着脑袋,双肩像提线木偶一般不住颤抖,然后一头扎入被子中。

这夺目而出的滂沱泪水、嗓中嘶吼的放声号哭,是失去最后一切的悲伤?还是面对终将来临的一刻时认命般的无奈?抑或是悔恨所带来的吗?最近我开始无法命名自己的感情了,总之是一副彻头彻尾的败者模样。

哎,就这样,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间的缠结姑且算是解开了,腐败的依赖关系得以完全消除。在这场破绽了然可见的懦夫博弈154中,真赤选手精彩地拿下了胜利。

她对现状的见解不一定和我相同,能得出这个答复,她恐怕有自己的理由。就结果而言,彼此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认同这一点。不必再耽误她的时间,我也感到了解放。

所以,我当然希望能祝贺她的大获全胜。可要想释怀并不容易,我还是无法接受。

到了第二天,我一次次拨去电话,被她拉入拒接名单。随后又不停地发送MSN信息,直至被屏蔽。失去联络方式后,我像乌龟一样蜷缩在被子里,纹丝不动。

中途我缓缓起身,要说该干什么,那就是更新网站。我写了一篇自嘲式的日记,写完后给文鸟喂食喂水,接着服药,继续龟缩。过了一段时间,电话响起了来电的声音。我一跃而起,飞快地伸出手,仿佛之前的无精打采都是假象一般。然而,打给我的并非真赤,而是之前为了工作而联系的女负责人。

她用办公式的语气告诉我:面谈的日期已经确定,这通电话是为了给我通知。

我心想,不要为这种无聊的事烦我,可她仅仅是尽自己的职责。

“今天下午就可以,不行的话改到周二中午……”

“对不起,不用了。”我打断了她,如实说道:

“我决定还是不干了。我被女朋友甩了,所以就算了吧。”

“啊,好的,明白。”她的声音含着笑意。

于是,电话挂断了。这份工作究竟是要做什么呢?还没来得及问清就结束了。

从那以后,我缩在房间里一味地更新网站、阅览他人的站点。沉浸其中时,内心会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不会有做其他任何事的念头。

我昏天黑地地上了几个星期的网。问题是,过着这样的生活,真赤依旧在参与线下会玩乐的消息不由得传入耳中,令我烦躁不已。那个混账,肯定又在到处勾引男人。诚然,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参加线下会的文本网站站主不也都是跟我年龄相近、没有尽到社会责任的渣滓吗?她要是勾搭上这伙人,拒绝我还有什么意义。

就在前不久,她参加了一个名叫N的人主办的线下会。他是什么货色?他可是真赤曾经亲自痛斥“写的尽是空洞、无聊、装腔作势的文章”的家伙啊。那是假话吗?她总是胡说八道。不偏不倚地说,比起他写的玩意,我的日记要出名得多,也更受好评。她就是为了和这群浅薄的家伙彻夜嬉闹才甩了我吗?太让我失望了。真是个愚蠢、庸俗的女人。

我在屋里静不下去。某天夜晚,我起念走出房门。

如今残暑已开始消退。我穿着一件长袖T恤,吹来的风有些微凉意。

到头来这两年算是什么?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对一名娇小的少女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夺走了她珍贵的两年。啊,痛苦,好痛苦。

离了家仍不安全,我感觉路过的所有人都在指责我。想要反驳,却找不到任何辩解的材料。我强行挤出笑容,引得别人回头。

我很快结束了夜半徘徊,回到房间,给阿叠打去电话,拜托他让我留宿一段日子。

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呆在这间屋里。这里根本就不是我的空间,而是母亲的房子。在这里受照顾,母亲和弟弟大概会瞧不起我吧。我已不愿再受人鄙夷了。

在我搬离后,阿叠和鸳野两人在花园公馆短暂生活了一段时间,现在则已迁到市内的其他公寓租住。我最近没有见他,尚未造访过他的新居。到他那里去,聊些积攒已久的话,结束之后,我就去流浪街头吧。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都睡了一年,只要能遮风避雨,总会有办法过活。我想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和他人毫无瓜葛地活着,为水屋口悟的人生闭上帘幕,作为一只无名的街头生物活下去。

阿叠爽快地答应。于是,我把今后的必需品装进运动包,睡了一阵,等到早上便离开了家。

光是走在路上我就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是因为没吃药吗?口袋里鼓鼓地装着药板,我边走边取出一板,将所有药片一粒粒挤到掌中,丢进嘴里,然后把空了的药板放进对侧口袋。

我用大牙咬碎嘴里满满的药片,尝不出任何味道。吃的是什么药啊?算了,哪种都一样。实际上,无论吃什么、吃多少,都起不到一点作用。能使我安定的不是药效,而是胡乱吃药这一行为本身。哪怕医生给我开的是淀粉团,我恐怕也察觉不到,会一直服用下去吧。

我在铁道口驻足。太阳的光芒分外耀眼;电车的车轮与铁路交击的哐当声在耳内挥之不去;身旁打电话的男子散发着口臭;两名中年妇女讨论着数天前发生在这间车站的人身事故,声音断断续续地夹在电车噪音中:哗啦一下血流出来……白色的袜子……小个子的女……还那么年轻……

栏杆升起,我再次迈开脚步。

坐上周内白天乘客稀疏的电车,中途我觉得不舒服,在车站吐了。啊,说起来我完全没有吃一顿像样的饭。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吃了些东西,可仔细一想,我只给文鸟喂了饵料。我把笼子搬到母亲的房间,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便给它多喂了些食物和水,结果却以为自己吃了饭。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误会呢?呆想的期间,不知为何我在并非目的地的站点下车了。

这是真赤住的地方。

哦,对了,每次去东京的中心地带,我总是会来这附近。是因为我意识迷离、半梦半醒,才来到了这里吗?

于是,既然难得来了,我决定去真赤的公寓看望一番再离开。明明不该这样,我却朝那个方向走去。

站在真赤的公寓门前,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不久之前,我还能轻松按下对讲机的呼叫键,让她为我开锁,但如今这里已是陌生人的住处,这么做会惹她发火,视情况甚至会报警。真难以置信啊。何况在电话里被甩掉后,我一次都没有和她见面,一切仿佛是南柯一梦。

我属于运气差的那一类人,所以根本不抱能见面的希望。本打算在门前思考一段时间,等到自己能认清现实了就回去。然而不知为何,偏偏这次走运——不,恐怕还是厄运所致——我遇到了真赤。

“啊。”我失声唤道。

“啊。”她同样诧异。

真赤从通道另一端走来。她今天似乎又去玩了,身穿外出的装束,画了外出的妆容。以外人的眼光看来,她出乎意料得美丽。

真赤露出困扰的表情,我也不知如何开口。

“抱歉。”对视了一阵后,我向她道歉。她叹了一口气:

“要进来吗?”

“可以吗?”

“总不能坐在这种地方吧。而且,感觉你又惨又可怜。”

于是,我久违地进入了她的房间。屋内同过去一样空荡,缺乏生活气息。

“文鸟怎么样了?”

“好着呢。”

“把它给我吧,我妈妈也很喜欢它。”

“不行啊,你会把它养死的。”

我回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当时真赤向我讲述家人逼她服用可疑药物的事,此外好像还聊到了把房间钥匙分给真赤的大学生。第二次来是在过年期间,我们两人吃了螃蟹,真赤说她把钥匙还给了那个大学生,而被甩的他闯入了这间公寓,提着菜刀指向真赤。当时她情不自禁笑了出来——真赤欢快地告诉我。

回想起来,看见她那副笑容时,我似乎隐隐感到了不安:有朝一日,我会不会站在和那名大学生相同的立场上呢?没想到这份担忧真的化为了现实。与其称之为不幸,不如说是愚蠢。

我丝毫没有伤害她的打算。真赤给了我矿泉水,我解释道自己正准备去阿叠家,途中不经意来了这里。真赤不知听没听见,模棱两可地笑了。

就这样,聊着无趣的闲话,我出乎意料得开心。正当我以为今后或许还能继续当朋友的时候,她突然提到:

“话说回来,我找到新男友了。”

虽说已经隐约有了察觉,可见到她笑着说起这件事,我还是会心烦意乱。不过,我佯作平静,问道:

“是谁?我认识吗?”

“是山田。”她回答,并窥视着我的表情。

“哦,是山田啊。”

我和他很熟。初次相识是在真赤主办的“武志线下会”上,之后我们也见过许多回,前不久我刚拿《蟹工船》调侃他。

“他挺不错的呀,比我强多了。只不过从日记看来,他工作还是那么辛苦,不要紧吧?”

“不过,我是在咱们分手之后才和他交往的,没有脚踏两条船。”

“哦,这都无所谓,知道是山田我就放心了。”我真心说道。

而后,该说的已说完,我觉得是时候回去了。

房间的对讲机响了。

我以为是上门推销之类的人员,但真赤好像打算让对方直接进门。怎么回事?我正觉得可疑,却发现进来的是T川。

“水哥,好久不见。”T川表情僵硬地说道。

“是我偷偷把他叫来的。和叠泽哥哥也联系了,他应该很快就会来。”

“为什么?”

“因为你赖着不走。”

“什么?这是什么话!我根本没有勉强你啊!要想让我走人,直说不就完了。我之后要去阿叠那里,不是告诉你了吗?”

真赤没有回答。

啊,原来如此。真赤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为了不刺激到我,才装出一副温和的样子。怪不得她会轻易放我进门。

“原来如此,到头来我的话你一句也没有信过。哈哈,是吗,原来是这样。”

看她的态度,可能打从我赶到她家开始,她就已断定多说无益。换句话说,对于真赤而言,我已经沦为无法对话、精神错乱的可疑人物了。

“我也通知了你弟弟,他说这就来接你。”

听到真赤的话时,我恐怕脸色铁青。

再怎么说,也不能把我的家人牵连进来吧?

小时候虽然吵过架,可长大之后我同弟弟几乎从不谈论私事。确实,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们多半也已意识到自己的兄长不是正经人,可兄弟之间也存在隐私。不做不必要的深入,这是我们的默契。

真赤肯定也一清二楚。即便如此,她却要把弟弟叫来这种地方,太狠毒了。

“你是从哪知道电话的?”

“之前在你昏倒的时候,我想联系你的家人,就从手机里调出来了。”

“可恶!该死!”

我无地自容,向窗户跑去,想要一头摔死在高楼之下的马路上。然而就在我迟迟无法开窗锁时,T川抱住了我的双腿。平时不注意健康致使我完全使不上劲,无力将他甩开。我大喊着叫他松手,T川充耳不闻。

我们纠缠成一团,不知何时阿叠赶到了。我事先联系过要去他家,本期待他能告诉大家这件事,替我辩护,可他一言不发,默默地站那里,悲哀地望着我。

他也被真赤灌输了什么鬼话吗?并且和真赤一样,认为我现在的状态如同一头不通言语的野兽吗?不,或许是他自己放弃了我。可能早在见到我被甩后心慌意乱的模样时,他就已经觉得我发疯了。

T川在对我说话,但我耳朵刺痛,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反正肯定是在帮真赤。曾有人传言T川喜欢真赤,事实大概真的如此吧。所以他才会厚着脸皮来到这里,堕为走狗。

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同伴,弟弟们也得知了一切。想到这些,我突然觉得脑中的一根弦绷断了。

“我要宰了你!”

说着,我抄起掉在地板上的剪刀,却立刻被T川夺走。与其夸他眼明手快,恐怕更是因为我的动作慢得不像话吧。T川把剪刀丢开,真赤迅速收走了。

我的行为似乎惹火了T川。此前一直保持克制的他忽然变得积极,主动向我扑来,骑在了我身上,用格斗用语来说就是骑乘压制。

哦,对了,他喜欢看格斗节目的转播啊,我模糊地想起。他这是在一边回想看过的格斗家的动作,一边付诸实践吗?身为一名爱好者,他应该很开心吧。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开始攻击,我便试图用双腿妨碍,然而两腿又被阿叠死死抱住,无法防御。T川握紧拳头,打在了我的脸颊旁。

下半身被阿叠紧抱着牢牢锁住,上半身则被T川骑乘,用膝盖压制着我的双臂。被两个成年人以这种方式控制,不论怎么反抗都是徒劳。我完全失去了防护,只能一味地用脸承受T川挥下的拳头。T川彻底被愤怒冲昏了头,以殴打一个毫无防备的对手而言,他的攻击太小题大做了。

这样下去我会被杀掉,至少让我用上双腿。可是,即便我遭到如此惨烈的痛打,阿叠依然死死地控制着我的双腿,还有T川、真赤在背后支援。

天啊,怎么会这样!过去无论何时,哪怕他和真赤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我都信赖着阿叠,支持着他,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想法。即便根本不愿站在我这一方,他至少也该保持中立啊。

我松懈全身的力气,停止抵抗,希望以此作为投降的标志。忽然,我看见使出浑身解数的阿叠和T川两人的背后,真赤正在笑,嘻嘻窃笑,打从心底感到好玩。

是啊,她肯定开心极了。在自己的指使下,几个年纪不小的成年人打成了一团,如她所愿。这副笑脸使我放弃了投降,无谓地挣扎到动弹不得,挣扎到被T川揍掉门牙。

我耗尽了所有体力,想动也动不了。全身被一圈圈地缠上布带,我被搁置在地板上。这下简直像格里高尔·萨姆沙155一样。某天早晨变身为甲虫的他由于外形丑陋,被家人抛弃。我也被曾经的恋人和朋友视为无法沟通的异类了。

而后,弟弟们来了。原以为只有他们中的一个会来,结果两人到齐了。他们会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兄长的丑态呢?我错开了视线,没有看到。只不过,这间屋里、这伙成员当中混入了自己的血亲,我感到无比违和。

我坐进他们两人开来的车中,向家驶去。这么快就被送回了之前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去的地方,实在是滑稽。阿叠也同样乘上了车,陪在我身边。至于T川和真赤,我不知道怎样了。

夕阳已经西下。记得我刚到真赤家时,太阳还高悬在空。如此看来日落也太早了,我不觉得自己逗留了那么久。不过,考虑到弟弟们乘车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经过的时间应该没错。

我坐在后排,身体倚靠在车门上。鼻血被塞入鼻腔深处的餐巾纸阻挡,顺喉咙逆流进胃里。方才脸上和身体各处都像灼烧般阵痛,但似乎分泌的脑内物质覆盖了痛感的皮层,屏蔽了大部分刺激。

中途我们决定吃晚饭,便顺路来到一家汉堡店。店内几乎空无一人,偌大的餐厅里顾客只有我们。

我点了一份汉堡套餐,可嘴巴不听使唤,吃起来很困难。好不容易咀嚼了两口,却尝不出任何味道。我明明没有得感冒之类的病,怎么可能突然味觉失常?是这汉堡本来就没有味道吧?所以生意才会这么惨淡。

我想进行确认,但两个弟弟和阿叠都在若无其事地吃饭。也就是说,汉堡的味道对他们而言大概并不特殊。要是现在说自己尝不出味道,可能又会被当成怪人,我便默默咽下。

让弟弟们目睹了兄长的这番丑态,我心中很过意不去,无颜主动开口。结果三弟向我问道,事情究竟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这是今天第一次有人与我交流。我粗略地说明了来由,情况似乎和他从真赤口中听来的大相径庭。

“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那个娘们,竟然敢耍我们!这就回去弄死她!”他要从椅子上起身。

弟弟竟会为我如此愤慨,我一面感到意外,一面安慰了他。





即使拼命转移注意力,我也无法时刻绷紧神经。

真赤在我倒在地上挨打时的笑脸、T川和阿叠蔑视我的情景见缝插针地浮现在脑海。一旦出现,就迟迟无法消散。

所有人,不许看我,不许嘲笑我,不许鄙视我。好想找个洞穴躲进去,从别人的视线、对我的感情中逃离。

我将被子搬入壁橱,试着在其中睡觉,可仍觉得受别人的视线纠缠。被紧盯不放的是精神而非肉体。真赤在那间房里将我的内心连根拔出,剥掉外皮,粗暴地把我一鼓一颤搏动着的血管和遭到触碰就会致死的心脏挖出来嘲笑。这分明是绝不能暴露给他人的部分。

与借钱、撒谎之类不足为奇的耻辱有着决定性的不同,这更为致命、更不能让他人触及。尽管我曾给真赤展现过,但那是出于对她的信任。然而,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连家人也知道了,还是以最不光彩的形式亲眼目睹。发生了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我该怎么活下去?以往我还能带着虚张声势保持界限,可现在和任何人都无法人模人样地打交道。

天呐,弟弟们是怎么想的呢?过去父亲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时,我还算工作踏实,还在进行积极、建设性的活动,还有一定声望,还想建立作为长子的威信,这下全部付诸东流了。阿叠和T川又是怎么想的呢?比起我来,或许他们仍更相信真赤。没有人站在我这边,连我自己都不可能拥护自己。事已至此,我只得大笑:哈哈哈哈!母亲很担心我。大家就不能把我这个人忘掉吗?就不能当我不存在吗?

秋天的时候别人邀我去玩。我不想出门,不想和任何人见面,可忽然回心转意——算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又来到了井之头公园。

内容是和宇见户、草野等人逛跳蚤市场,其实和平时的聚会没有区别,我心中却慌张无比。

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表面上看似不知情,但网络世界那么小,他们肯定在背地里议论,现在还敢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对我。我想要反击,却无法从这些非议中自保。

最终,我只得嘿嘿直笑。快停下那难堪的傻笑吧——我试图劝说自己,但未能如愿。我已厌烦,已无处容身,接着,跳进了井之头池中。何其失态啊,居然特地自己宣传:那家伙被女人甩掉后精神错乱了。

从那以后,我不再出门,也不登陆聊天软件,终日只写网络日记。眨眼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冬天。时间在我荒凉得惊人的无所事事中流逝。我还是看不见重获失物的光明,连假扮一个正经人都做不到了。事到如今,我想自己大概只有死路一条了。我要去死。奇怪的是,有了目标,我的情绪久违地高涨起来。

由于不希望自己的尸体漏出排泄物,我先进行三天绝食绝水。虽说感到了饥饿,但振奋的精神更胜一筹。屋内没开暖气,空气冰凉而干净,氛围很不错。好了,该怎么死呢?在我一边喝酒一边思索时,手机响了。

是T川打来的。尽管他在真赤的公寓里揍了我,但我并不讨厌他,觉得他是个好人。可和其他众多熟人一样,我同他没有联系,这也是事实。

他突然来电是想要说什么呢?我接通了电话。他说他看到我在网站上发表了自杀宣告,吓得打来了电话。

什么?怎么可能。我慌忙打开电脑进行核实。的确,“电气马戏团”的最上方摆着一篇仅有一行的日记:“我要死了,再见”。

我慌乱了。尽管没有印象,但这恐怕是我嗑药之后兴致上头,一不小心写下的吧。多么羞耻。这是有心理疾病的缠人精在网站上发的内容啊!这下我终于拿到了大满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我强忍头晕目眩离开桌前,倒在了床上。

作为一名人类,这样的行为确实丢人现眼,难堪至极。不过,这倒也没错。毕竟我身为文本网站的站主,有自己的责任和矜持。无论多么丢脸的事,我都有义务毫无保留地写出来公开。所以这样就好,没什么可担忧的。重要的是,我必须明白,既然发表了宣告,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我瞬间找回了干劲,缓缓起身,走到电脑桌后,把电源、鼠标等连着的一切线材都用蛮力拔除。拔完之后,我抱起电脑主机,搬到门口,砸向水泥地。我亲自组装的电脑发出干响,在地上弹了两下,粘着Sex Pistols156贴纸的盖子飞了起来。这是因为我为了方便维修,平时都不上螺丝。我又一次将它抬起来,砸下去。这回前置面板坏了,但框架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说不定还能启动。保险起见,我把它拿到水池,拧开水龙头,打湿了硬盘和CPU周围。

似乎仍有些欠妥,可没有摄取食物的肉体缺乏热量,我已经喘不过气,便将电脑丢在水池,自己回了房间。

当我开始选择具体的死法时,电话一通接一通地打来,仿佛在阻止我自杀。不对,其实就是为了阻止吧,他们都是看到日记才拨来的。

打电话的全是我在网上认识的人:想来已认识了出奇之久的草野、成为真赤新男友的山田、以及不知何为会有我手机号的众多站主。

受到如此盛情挽留,我简直像成了一个大红人,心里很高兴,但实际上这仅仅是庆典式的热闹,我已在别人的事件中见过许多例子。当有人扬言自杀或大出洋相时,究竟有多少人是为了沉浸在庆典的兴奋中才打着担心的旗号接近对方的呢?无论怎样,现在不是嘻嘻傻笑的时候。有几个人似乎打算亲自上门。必须赶在我的房间变成庙会会场之前进行了结。

如果尸体被文本网站界的人发现,我死时的模样恐怕会被用作日记的素材吧。既然如此,有必要挑个卖相良好的死法。想着想着,身体开始反应迟钝了,是酒精和体力消耗造成的。要是现在睡着、在房间里被救下的话就没有意义了。我匍匐着从大门出去。

外面阴雨绵绵,空气冰冷,呼出的气息瞬间便化为白雾。

有这份严寒,虚弱的我就能在睡梦中死去。冻死也没什么不好。为了不被赶来的人发现,我闯入了隔壁家的领地,躺在植物丛的阴影中。身上裹着一层毛毯。吸收完雨水,它应该能很好地令我的身体降温。

就这样,我入睡了,却没能成功死掉。在医院醒来后,我被大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然后被放回家了。回到家,屋里放着T川的留言:“快变回过去的水哥”,以及一盘筋肉少女带157的单曲CD——《香菜,我来让你变聪明》,似乎是他的礼物。





身体康复前,我被安排在母亲的身边起居。

得到了充足的食物与睡眠,静养了三天左右,我就已经能走动了。于是,我久违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依然萦绕着闭塞感。尽管心中的念头仍没有完全挥散,可既然已经失败,我也不打算反复为之。事已至此,只能活下去了。我收拾了那天自己裹着毛毯出门后一直保持原样的房间,把整理好的垃圾搬到门外时,见到了搁置在水池中的电脑。

我试着插上连线,按下开关,伴随着“哔”的一声,电源风扇开始旋转,硬盘读取的咔咔声响起。接着,屏幕上显示出Windows 2000的启动画面。

虽然这恢复可能只是暂时性的,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松了一口气。一想到没有电脑的生活我就胆寒。没有了它,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它彻底坏了,我是没有钱购置新电脑的。

无意之中打开电子邮箱,大量邮件铺天盖地地涌入。我以为是某些企业发来的垃圾邮件,可事实并非如此。这些邮件是网站读者发来的。

总数有二百多封,其中大多写着劝阻我自杀的话语,甚至还有“你要是死了,有人会跟着自杀的”这种几近威胁的内容。对于这出乎意料的反响,我有一种羞耻的感觉——对区区一个网络日记写手,真亏他们能写下如此动情的文章。然而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自己必须更受打动才对,并为此感到罪恶。

在义务感的驱使下,我从最早发来的邮件读起。读的期间,又一封接一封地收到新的邮件。哦,对了,我的自杀宣告还贴在网站上,忘记换掉了。

我立即停止阅览邮件,打开文本编辑器,如是写道:

“我还没有死。确实,我曾想要自杀,但在网站上发表声明后,立刻便有朋友赶到了我家中,叫来了我母亲和救护车,让我无能为力地接受了治疗。写了要自杀,却没有死成,实在厚颜无耻,实在丢脸至极,然而我还是活下来了。感谢众多将我拦下的人们,尽管事实上我的忧郁仍未消失,但我有预感:只要还活着,这件事将伴我一生。总而言之,我现在还活着,这是唯一的事实。非常抱歉,给各位添了麻烦。”

我清楚应该尽可能正确地汇报情况,可一旦写起文章,脑袋里就乱成一锅粥,无法好好组织语言。

花了平时两倍以上的时间写完后,谈何雕琢,我连重读一遍的力气都不剩了,直接贴在了“电气马戏团”的首页。

随后,我将发来的邮件全部过目,结束后便睡下了。


既然决定要活下去,我就必须工作,赚取填饱肚子的钱。

新年过后,带着仍未完全调整过来的情绪,我开始求职。

首先,我阅览便利店买的求职杂志以及网上的招聘广告,寻找符合条件的工作。我还是希望能找电脑相关的白领职位,但这类招收似乎不如过去那么多了。

是单纯一月这个时间点不好呢?还是盛极一时的网络热潮在渐渐衰退?我不清楚原因,可要是招收量减少,竞争率升高,对于没有任何技术专长的我来说,形势并不乐观。餐厅和便利店的工作依旧很多,但事到如今,找这种干不长久的零工是没有意义的。既然已经决心真正步入社会,且不论雇佣形态,至少工作内容要值得写进简历才行。

总之先在劳务派遣公司之类的地方登记吧。我打电话咨询,被要求接受一个简单的测试。

当天,我提前了一些出门。铅灰色的天空十分阴沉,路上的行人都把脸颊藏在围巾或竖起来的衣领中。我原以为已经穿足了衣服,但依然寒冷难耐。快步走在柏油路上,时隔良久,膝盖又因为走路微微痛了起来。

坐电车十分钟左右,我到达了目的车站,劳务派遣公司位于车站近旁的楼房内。电梯里灯光昏暗,氛围不是很好。

接应我的是位年轻男子,身穿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他虽然言谈彬彬有礼,却不苟言笑,说明方式也极其冷淡,语速很快,整体上给我无礼的印象。派遣公司对待来登记的人都是这副态度吗?还是说只是这个员工的素质问题?我不太明白。毕竟,无论担任交涉工作的人是冷漠还是反之太过热情,都说明这家企业有问题——过去维修机器时走访公司的经验使我提起警惕。

交完简历,我被带到了一个和车站厕所单间差不多的狭小房间。我脱下外套,屋里的暖气似乎没有运作,我又立即穿上。

好久没有进行笔试了。上大学期间,我打从心底觉得学分拿不拿都无所谓,所以要说真的具有衡量意义的测验,恐怕得追溯到大学入学考试了。

真的没问题吗?我不光有一段空白期,脑细胞也因药物滥用的疯狂生活而灭绝,毫无自信可言。我做好了一定思想准备,然而印在卷子上的问题并不是很难。

这下即便是现在的我也能轻松回答。安心的同时我拿起铅笔,正准备填写姓名时,我惊呆了。

我的手指不住地颤抖,无法将笔画写直。

难道是气温比我所感觉的更冷,手指冻僵了吗?我放下铅笔,揉搓双手,向手指哈气,然后重新握笔。颤抖虽然平息了,指尖却仍有些不对劲。

我写不出正常的字。虽说我的字本来就不好看,但与以前的水平相比,这字太过拙劣,简直像刚学会写字的幼儿笔下的东西,纯粹是在画线。即使我反复擦掉重写,出现在纸上的依然是同样扭曲的文字。看着它们,我感觉像是在做一场噩梦。

我一次次放松、暖热指尖,文字却丝毫没有改善,依然不堪入目。也就是说原因不在身体上。莫非我是在紧张吗?可是至今以来,无论在什么地方,接受什么考试,我都完全没有紧张过。

我卡在第一道题上,一次次地擦了又写。负责人投来了冰冷的视线,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在想:“这才刚开始,他在干什么”、“来了个无能的家伙”。啊,我明明知道答案!水准这么低的考试,竟让他如此嚣张。不管字好不好看,时间都在分分秒秒地流逝。我用这拙劣至极的文字填入了答题栏。

在最后关头,我总算完成了全部问题。累得我精疲力竭。正确率应该不会太低,但不知道阅卷人能否读懂我的字。就算能读懂,他们会聘用书写这么烂的人吗?

“接下来请到这边的房间。”

没有休息的时间,我移动到另一个房间进行盲打速度测试。给我的是一台老旧的Windows电脑,已经启动了测试程序。

这位男子为我说明了操作方式。据他所说,这套软件有着独特的汉字变换方式,似乎是基于微软日文输入法。平时使用ATOK158的我不习惯这种操作方式,但也不是完全没用过。

我打字速度还算快,想要在这一项上挽回刚才丢掉的分数。要是拿到好成绩,指不定能拿到电脑操作员的工作。

然而,打字同样失败了,手指依然无法正常运动。此外,和平时不同的变换方式也使我反应不过来。失误,删除,如此反复。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点小小的变动,我不是总能现场适应吗?对这方面的能力我是有相当自信的,可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我都做不到呢?

我带着陷入泥潭般的心情输入完,考试结束。结果虽然不公开,想必糟透了。





不出所料,无论等多久,劳务派遣公司都没有发来工作介绍的消息。

在此期间我也没有闲着,通过求职杂志的信息接受了几回面试,但要么是谈过发现宣传与内容不符,要么是被对方拒绝,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工作。

拒绝原因并非必备技能的水准要求过高、我无法胜任。有时也会有“你会安装操作系统吗?”这种极为初级的提问,可就连这样的公司也没录用我。

无论去哪里面试,总能见到几名身穿西服的年轻人在排队。果然,如我看求职信息时所预料的那样,这个行业不再是过去那个卖方市场,已经有人开始失业了。对我这种各方面都是半吊子的人而言,可钻的空子已经不多。

就这样,二月告终,三月临近时,我依然无法找到工作。正在这时,我受邀去阿叠家和大伙一起聚会,便久违地出了一趟远门。

乘坐中央线的红色电车在荻洼站下车,打了通电话,阿叠很快就来接我了。真赤家中那件事过后已有一段时间,我和他的关系恢复如初。我们到车站旁的餐厅吃饭,我点了啤酒和炖带籽鲽鱼套餐,阿叠挑了盐烤秋刀鱼套餐。

他所住的公寓就在走路十分钟开外的地方。一摸栏杆,上面生着铁锈。建筑陈旧,关上门也会有风从缝隙透入,但面积有两室一厅一厨,居住的感觉应该不坏。

那天要来的有鸳野、宇见户、以及一位正在经营插画网站的学生,叫做川喜田。等人到齐的期间,我和阿叠聊起天。

我陷于找不到工作的困境,而阿叠也在经济危机中挣扎。

“眼下还能养活自己,但如果考虑将来,自由职业程序员是当不长久的。新技术不断涌现,上了年纪迟早会应付不来。如果待在组织里,还能靠从事管理职位苟且,可自由人终究是一次性的,用完就丢弃。”

他说自己正在摸索别的职业出路,但暂时还没有眉目。

刚搬进花园公馆的时候,我和阿叠每天都聊天。真赤到来之后,谈话减少了。而如今我们分开居住,连见面说话的机会都不多。所以,如今像过去一样聊着天,我感到些许怀念。

各自汇报完阴沉的近况,我们谈起共同的熟人,说到了当下引发一时热议的草野。

他断绝了音信,去向不明。

我和别人已经很少交流,完全和这些消息疏远。尽管如此,我还是听到了传闻:这个长着平脸的男子数月前辞职了,之后一直没有固定职业,靠向恋人、朋友借钱度日。而他突然间失去了联系,从住处消失了。

“几个跟他关系近的人打过电话,他只接了一次,之后再怎么打也打不通了。”阿叠说道。

“是不是回老家了?我记得他好像是外地出身。”

“没有,老家他也没回。他父母也不知道草野目前住在哪里,还找认识草野的人问呢。”

“那可真不得了。也就是说,之前在井之头公园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负债累累了?”我问道。

“嗯,应该是。”

“完全看不出来啊。到底发生什么了?草野明明不是会这么胡来的人。”

“估计是精神错乱了吧。”阿叠回答。

“给他借钱的人呢?”

“当时很愤怒,现在已经平息了。”

“为什么?”

“他父母全额支付了呀。他们找到草野乡下的父母,说草野失踪了,让他们很为难。”阿叠笑道。

“真过分。”我也笑了。

“怎么还没有人到。对了,水屋口,要叫人来吗?”

“叫人?谁?”

“之前东先生带了一个女人,有一半白人血统,不过和咱们想象中的混血儿不同。”

“怎么不同?”

“感觉像个摔角手一样,特别积极,还给我留了电话号码。叫的话说不定她现在就会赶来。怎么样?叫吗?”

“不,免了吧。”我皱起眉头。

“也是。说实在的,她来了我也头疼。”阿叠又笑了。

接着,我们说起了某个著名网站男站主的坏话,又谈到了最近刚确认自杀的女站主。

之后,在我们聊的期间,宇见户来了。没多久,从另一场线下会出来的鸳野以及和她关系很近、名叫川喜田的人也到了。于是,我们一边吃着从便利店买来的饭菜,一边聊了许多没有营养的话题。

宇见户打算利用在“RM”中建立的文本网站界人脉举办另一种活动。不同于以往类似线下会的派对,这类活动表演性更强,要从观众身上捞钱。相比于之前的“RM”,这样的活动似乎才是宇见户原本想开展的。他两眼放光,向我们阐述构想。

鸳野在中央线沿线的地方独自生活,万万想不到她成了办公室白领。她这么马虎的人,竟然身穿制服在干净整洁的大楼里工作,究竟是耍了什么花招?她说是网上的熟人介绍的。用不了几天肯定就会辞职吧——我们调侃道,可她反感地说自己工作非常认真。

川喜田是学生,所以在座的当中,我是唯一没有承担任何社会职责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我觉得只有自己低人一等,始终没有心情主动开口。

接着,我们又谈天说地,而后聊到了真赤的事。

“增冈是不是对花园公馆的人都特别嫌弃啊?她好像把咱们统称为‘那个花园的家伙们’,说些坏话。”阿叠说道。

“为什么呀。大家都已经不住在一起了,又没有像小圈子一样行动。”鸳野叹了一口气。

“可能还是因为给她留下了非常糟糕的回忆吧。仔细想想,她过的生活实在太恶劣了。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不愿再次回想是很正常的。”说着,阿叠笑了。

“啊,说起来在之前的线下会上,增冈也躲着我。这么说她把我和大家归为一类了?”川喜田插嘴。

“那只是她讨厌你吧。”宇见户一本正经地指出,川喜田露出不悦的表情。

“话说回来,水屋口哥和真赤还有联系吗?”鸳野问道。

“不,完全没有。”我摇头回答。

“哎,看她现在还在网上玩得开心,这样就好。”

阿叠似乎聊腻了,把吉他架在膝上弹了起来。

关于真赤,我并非没有任何想法,但以我们如今的关系,这些话不应在此谈及。说到底,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宇见户和川喜田似乎对我有几分体谅。他们经常在线下会之类的场合和真赤见面,却闭口不提她在其中的不良品行。可连我都听说了传闻,她的行为极其过分。

不经意间,我们陷入了沉默。

“真赤是个小骗人精呀。”鸳野低着头嘟哝。

“怎么了?突然这么说。”我问道。

“那个……我在去花园公馆之前,听真赤说你们欺负她。”说着,她露出苦涩的表情。

“我和水屋口欺负她?”阿叠停下了弹吉他的手,目瞪口呆。

“嗯,她说自己遭受了很恶劣的对待。所以,我最初是满心想要拯救她才搬的家。实际去了之后发现情况完全不对,反倒是大家被真赤摆弄得团团转,不是吗?男人堆里唯一的女孩,像个小公主一样。所以我才那么吃惊……”鸳野耸了耸肩。

这番话使我想起鸳野刚到花园公馆的那天晚上,她边哭边用菜刀割腕的事情。

当时鸳野的解释是真赤因为吸烟问题在背后说她的坏话,让她深受打击。不过,如果她刚刚说的是事实,或许她当时割腕的理由就不止如此,听到的情况和现实截然不同也是原因之一吧。

除此之外,我还想起去京都旅行的时候,真赤直到最后关头才告诉鸳野同行人还有我。本以为是真赤又像平时一样出了差错,倘若是她撒了谎,多少就能解释得通了。和欺负自己的罪魁祸首一起两人旅行,这确实很不自然。

可是,再怎么说她也不至于撒这样的谎吧?不,从一开始我对真赤的这方面性格就抱持宽容的态度,所以我既不为此生气,也没有十分惊讶。我并非不相信鸳野,只是对真赤会说立马就将暴露的谎言感到不可思议。

接着,在又一次降临的沉默之中,鸳野说起了她去真赤老家时的事。

真赤曾透露自己常受双亲虐待,也告诉过鸳野,比如被关在房间里不能出去,等等。然而,当她实际造访真赤家,才发现那里并没有禁闭锁之类的装置,不过是间平凡无奇的住宅。

真赤的父母也比想象之中要正常得多。看他们和真赤说话的样子,根本无法想象此前听说的特殊关系。

“这件事你以前也提到过。”我说道。

“嗯。”鸳野叹了一口气:“……当时还想找她好好谈一谈,最后我被她深恶痛绝……”

她再次为没能让真赤完全敞开心扉而叹息。

“为什么她会那么讨厌你?鸳野你没有任何不对啊?从你的话听来,你明明特别重视她。”川喜田感到很奇怪。

“她对鸳野有特殊情结。增冈不是完全不会做家务嘛,但鸳野很擅长这些,恐怕让她心存芥蒂。”阿叠说道。

“这种事根本没必要放在心上啊。”鸳野耸肩:“我什么都没帮上,当初应该还能为她多做些事的。”

“哎,这也没办法,是她自己选的。”阿叠难得安慰别人,鸳野却仍是一副放不下的神色。

“曾经有一回,真赤吃了药,精疲力尽。记不得是因为她大闹,还是大声哭喊,还是生了病,我由于担心,到身边陪她。真赤看着我说:‘鸳野姐姐长得真漂亮呀’。她自己那么漂亮,竟然看着我说这样的话。我怎么也忘不了这件事。”

言罢,鸳野沉默了。

“哎,怎么说呢,发生了太多。”阿叠苦笑,然后又弹起吉他。

“总之,好在一路走来大家都还活着。不光是增冈,其他人也受了不少罪。”说着,我也耸肩。

“说得没错,增冈刚来的时候可真是要命。”

我们都笑了起来,鸳野却紧皱眉头,抗议般地说道:

“不奇怪吗?为什么水屋口哥和叠泽哥都刚才一直用‘增冈’这个网名叫真赤?之前明明不用这个称呼呀?”





夜越来越深,在天快亮的时候,大家入睡了。

床上用品没有多余,我们便挤在地板上睡,将外衣盖在身上。气温寒如隆冬,可暖气设备只有一台小小的燃油暖风机,即使调到最大风力也不足以暖热整间屋子,冷极了。

我在坚硬的地毯上辗转反侧,终于产生些许困意,却又立马醒来。天已经亮了,白色的阳光从窗户射入房间。其他人正睡得香甜,发出阵阵鼻息。真亏他们能在这种环境下睡着。尽管失眠短暂消退,我还是无法熟睡。

既然是临近天亮才入睡的,估计大家要到下午才会醒来吧。独自不出声地等到那时候可太难了。我试图睡回笼觉,却始终难以入眠。正想要出门买烟时,我发现钱包不见了。

黑色大衣的口袋中没有,已经穿旧的牛仔裤兜里也没有,在插座上充电的手机旁依然找不到。最后一次见它是在深夜去附近便利店买东西的时候。万一是在路上丢的,我现在必须立即出门寻找,但在此之前需要核实钱包确实不在房间里。

我尽量控制翻找的动响,以免吵醒其他人,可怎么找也找不到。真的掉在外面了吗?这片街区深夜也会有人经过,我难道不小心把它掉在路上了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我背后冷汗直流。里面的东西可以放弃,可钱包本身无法挽回。

在我慌乱地寻找之时,发出的动静把鸳野吵醒了。她眯着睡眼,向我看来。

“鸳野,我的钱包不见了,真赤给我的钱包,不知道去哪了。”

鸳野不可能知道它的下落,但这白费口舌的话,我却忍不住不说。我明白自己张皇失措,可对此束手无策。

“你知道它在哪吗?去便利店的时候好像还在……”

明知问她没有意义,我还是觉得她应该能理解我惊慌的心情。

然而鸳野似乎只是睡迷糊了,呆呆地盯着我,接着一言不发地合上了眼睛。

在那之后,我在厕所的地上找到了完好无损的钱包。长舒一口气后,我回到房间告诉鸳野钱包已经找到,可她已完全睡着,没有任何反应。





“哎呀,好久不见,过得好吗?脸色不怎么样啊,可得好好吃饭,哈哈。我都到了这个年纪,每天食欲还很旺盛,吃什么都能吃到饱。”

时隔良久,柾木社长依然那么开朗活泼,对我没有任何芥蒂,仿佛已经忘记我过去的忘恩负义,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听说你还想来我这里工作,已经不要紧了?身体好了吗?”

“是的。”我点头:“当初真的非常抱歉。”

我们位于涩谷的一家中式餐厅,奇妙的是,这里正是我上次与柾木社长见面的地方。当时我好像是为了谈辞职的事而来的。

在那之后过了一年有余,如今我为了完全相反的目的,和他对坐在这里。我主动提出希望他能再次雇我。

无论应聘多少份工作都得不到录用,这不单是麻烦,更是屈辱。

每当面试落选,我都仿佛受到了“社会不需要你”、“你一文不值”的评价,感到非常气愤。私生活且不谈,对于工作我还是抱有一定尊严的。

只要我有心,肯定也能相对轻松地拿到平均水准的收入——不先证明这一点,树立起自尊,我还怎么干得下去,还如何积极地活下去。要是连这仅存的一点自尊都失去了,那我就只能躲进阴暗的地穴中度过余生。

恬不知耻地重返曾经辞退的地方实在丢人,但只要看开就好。我已经没有需要维护的脸面了,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把“收入太高,我怎么也受不了”这种荒唐理由挂在嘴上,这件事已经彻底过去了。

一旦厚起脸皮,给柾木社长打一通久违的电话也变得轻松无比。

“我很吃惊你会突然联系,一般逃跑之后是不会回来的。有什么心态上改变吗?”他一边品着上来的菜,一边说道。我迫不及待地开口:

“我过世的祖父是位商人。他原本在一个乡下大家族,是同辈中的小弟,没怎么上过学,来到东京给商家当学徒。生意做得还算成功,最终在东京市内有了几片土地,还有住着医生的公寓楼呢。前不久走亲访友拜年的时候,我去了他那里。仰头看着那巨大的公寓,我动了心,想要变得像他一样。机会难得,我想尝试挑战。尽管从继承权上来说,我一文钱也分不到,但我身上流着仅凭一代人就建立起这番伟业的血,不能一直游手好闲下去。我想要丢掉无谓的拘泥,好好工作。”

虽然并非全是谎言,但也说不上是事实。总之,在我一面极力避免透露最重要的部分——想要轻松赚钱——一面滔滔不绝地诉说这似是而非、谁也体会不到的心情时,柾木社长点头:

“是吗,那太好了。年轻人就该有梦想!”他依然摆着平时那副笑容,不知是信以为真了,还是当作了耳旁风,让人捉摸不透:

“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非常感谢。”

“然后呢,昨天接到你的来电之后,我立马开始考虑该让你去哪工作。”

果然,柾木社长还是和以前一样好说话。

“我想让你重新回之前的地方。”

“又、又要去修打印机和电脑之类的东西吗?”

“没错。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介绍其他工作,不过难得学会了一身技术,还是能活用为好。至于工作条件……你之前说要辞职的时候,我不是答应给你涨薪吗?就以涨后的工资为准如何?”

他的提议出乎意料,可我岂有拒绝的道理。当时我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明白了,那就拜托您了。”

很快,第二天我就前往了公司。

上班高峰过后,电车中十分冷清。我放松地坐在座位上,透窗的阳光暖热了后脑和肩头。

轨道架在高楼大厦之间,电车在其上穿行。按照在家查的时间,距到站还有一小时十分钟。过去从花园公馆去上班只需不到三十分钟,现在真是远了不少。

一想到今后每天这段时间都要花在通勤上,我的心情就很郁闷。不过,考虑到这份工作和其他平均水平工作的收入差距,已经足够合算了。我用这样的想法压抑自己的不满。

真不想像这样操控自己啊,总觉得这是在用金钱驯服人类本身的自由天性,是肮脏的做法。不过,恐怕这正是我所欠缺的吧。到头来,自由是无法带来什么的。

随后,我到达了目的站。我乘坐的那辆电车沿着线路继续奔行,终将经过我怀念的街道,那条花园公馆所在的、大家曾住在一起的街道。

时隔约莫两年,同我当初每日通勤时相比,站厅内的样子别无二致。搭乘完扶梯,从小商铺前走过,彼时的感情鲜明地复苏。那时我和真赤住在拥挤的房间里,从早到晚大脑都受着药物影响,每天都在生活与劳动的疲乏中度过。来到这检票口时,心中总是带着混沌而炽热的情感。相比之下,我现在心境非常宁静、平和,尽管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善。

伴着恍若隔世的感觉,我穿过检票口,踏上台阶,站在令人怀念的楼前。而后,我像曾经那样,对着大楼的玻璃整理发型和领带。这时,一阵感觉突如其来地涌现——马上就要重回那间办公室了——使我紧张起来。

我曾单方面丢下辞职信后走人,要是觉得能被轻易接纳,那想得也太美了。当时的同事肯定认为我没有责任心,心里十分不快。情况很棘手,但也没办法,全都是我咎由自取。必须先把这些负面影响消除,之后才能重新上路。能为过去负责反而不是件坏事。我一直耿耿于怀。

只要这样暂时加把劲,肯定可以取回之前的信赖,然后就又能像过去一样,拿到远超其他人月薪的报酬。在此之前,我必须将意志化为钢铁,覆盖在精神表面。

“好!”我小声给自己鼓劲,然后步入大堂。

搭乘电梯到达公司所在的楼层,员工们都已外出,楼宇静悄悄的。窥了一眼左侧内部的吸烟处,没有人在,只有一台看上去性能强劲的空气清新机在安静地运转。我还在的时候是没有它的,大概是新买的吧。

门上挂着令人怀念的公司铭牌,我打开门,进入事务所。布局同过去没有丝毫改变:长桌摆在那里,右手边则有两位员工正同一台A4黑白激光打印机鏖战。

他们脱了大衣,剩下衬衫,袖子卷到了肘部,在进一步拆分已卸下外壳的打印机,但似乎是对操作步骤不放心,正在四处检查。他们两人看上去都比我年长许多,不过会在激光打印机的这种程度陷入苦战,说明入职时间应该不长。

对面是主管的坐席,这个过去属于间户场主任的座位如今正被别人坐着。那个人应该是上野分部来的新井先生。实习期间我到上野分部出勤过几次,记得当时承蒙了他的照顾。进入公司前,他曾以职业乐手为目标,热情投身于乐队活动,有着奇妙的经历,一谈起音乐就会兴奋。

他电话正打到一半,在给对方做技术指示,另一端大概是给顾客上门维修的技师吧。察觉我来到了面前,他竖起一只手,摆出让我稍等片刻的手势。

“哎呀,好久不见,正等你呢。”电话结束后,新井先生爽朗地说道。

“好久不见,现在是您负责吗?”

“是呀,间户场主任去新成立的事务所了,前不久刚把这里交给我,忙得要命。听说你要回来,我高兴坏了。以后就靠你啦。”新井先生戳我的手肘,笑了一笑,然后又举起话筒:

“你来了,我给部长说一声。”

“要、要告诉部长吗?”

“是啊。哎,别紧张,没事的。”

最早我和柾木社长一同参加面试时的负责人,就是刚才提到的部长。他高挑的身材、威严的气质、以及不时显露出的暴脾气,使他成为全事务所最令人畏惧的角色。

尽管他不会无故发火,但如果事出有因,他会暴跳如雷,把犯错的员工斥责得泪眼汪汪,可怕极了。我们背地里怀疑他原来是不是混黑道的,对此还偷偷一本正经地议论过。

我曾以近乎失踪的方式辞职,恐怕也要为这件事被咆哮。不,以部长的性子,视情况甚至有可能动拳。哎,不过吃上一两拳倒没有大碍。别看现在这样,我以前可是运动员,有挨教练打的经验。挨揍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我一边给自己鼓劲一边等待。很快,部长进入了房间。他是一个眼神锐利的人,面色严肃地看向我。

“哟,是水屋口吗。”

“是的,还请您再次多多关照,过去的事十分抱歉。”我低下头。

“哦,请多指教。”部长的态度出乎意料得温柔。他伸出右手,我便握住。

“我记得你是和三田同一批进来的吧。”

“是的。”

“他已经长进了不少,现在是这里的王牌,开着车麻利地完成任务。以前你更优秀,现在可要向他看齐。”

“我明白。”

没有受到预想中的斥责,我内心松了一口气。部长微微一笑:

“你呀,肯定以为会被痛打一顿吧?这回饶了你,但没有第二次。”

他轻轻拍了我的肩,然后离开了房间。

随后,新井先生把我介绍给刚才的新员工。新来的两人比我年纪大,一位个子高,一位有点胖。他们知道我的名字,令我很惊讶。他们说前辈讲过,我在被派去当活祭的地方偶然修好了大型喷墨打印机。

“我还一直好奇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胖的那位新员工笑道,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脸,闪着黄铜色的手表戴在手上。

介绍完毕,当天的事就结束了,但新井先生叫我和三田见一面,我便等他到来。

等待的期间,我向管理仓库的大爷打了时隔两年的招呼,又把自己的新手机号给了摩托快递员,接着翻看事务所的储物架,收集看似没人用的工具,为明后做准备。这时,我发现了一个眼熟的包。

那是我两年前放在这里的工具包。当时它还是崭新的,如今却已被用得破旧,到处都是磨损的伤痕。

“啊,这不是水屋口哥嘛。”

正当我抱着它感到怀念时,三田回来了。许久不见,他依然是那个使人眼前一亮的美男子。见到我,他开心地微笑起来:

“我很快就能把文件整理完,可以先抽两根烟等等我吗?”

我点头作为回答,然后照他说的在吸烟处等待。

口袋里,Peace长烟的软烟盒已经被压得满是褶皱。为了防止把烟弄断,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取出最后一根,把它抻直,叼在嘴里,接着点燃。烟里含着Peace特有的甜香,吸入肺中,成分在脑内生效的感觉传来。最近我在节省烟草钱,偶尔的一根会效果过度。

抽烟的同时,我回想起初中时展示的烟民肺部解剖照。橙色的肺里纹理粗糙,沾满了污黑的焦油,宛若浸泡了淤泥的篮球一般。我的肺也在渐渐变成那样吗?

空气清新机是桌型的,兼备烟灰缸。我把烟头放在了烟灰缸部分,升起的烟气被迅速吸入。我心不在焉地望着这幅景象,这时,三田迈着大步赶来了。

“好久不见,你还和以前一样瘦,身体好吗?”

“嗯,还可以,三田你呢?”

“我身体结实着呢。啊,能借个火吗?”

我点头,他便拿起我放在清新机上的廉价打火机,点燃了柔和七星159。

“我听说你变成这里的王牌了,真厉害啊。”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笑着掩饰自己的害羞:“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公司成立了一个新的分部,老手都调到那边去了,会开车的只剩下我,自然重任就压在身上……不过,开车真的很有趣。拜此所赐,我还胖了一点呢。”说着,他拍了拍在我看来毫无变化的肚子。

“新井先生说现在人手短缺。”

“是啊。新人也总是呆不长,但有水屋口哥回来就能安心了。”

“我做不了什么,只会修激光打印机。”

“以你的能力马上就能学会,没有多难,到时候很快就能赶超我。”

“你太抬举我了。”我耸了耸肩:“话说,真的有那么多人走了吗?如月前辈他们离开了?”

“对,儿玉前辈也被调走了。”

“元山呢?”

“你走后不久他也辞职了。”

“荒垣呢?”

“还在,矢尾板也在。”

“是吗,那确实变了不少。”

“哎,会有机会见面的。对了,真赤还好吗?”

“不清楚,和她没有联系了。”

“什么!这样啊,真遗憾。”三田皱起眉头:“那你现在没有女朋友?”

“嗯,你有吗?”

“嗯,算是……不过,既然如此,水屋口哥,你周末有空吗?有空的话就来踢室内足球吧。好久之前大家就一起在踢了,很有趣的。”

“哦,当时的提议最后实现了啊。”说完,我将抽完的烟在烟灰缸上掐灭,丢进其中。

“你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从后天开始。”

“哦。因为你有一段空白期,最开始应该是参加双人维修。这样一来,肯定是和开车的我组队。到时候我们又能像以前一样两人一起工作了呀。是不是很怀念?”

“是啊。”

“我姑且粗略地学会了点阵、喷墨打印机之类的知识,能给你教。我居然给水屋口哥教机器知识,感觉好奇怪……但是,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之后我拒绝了他的晚餐邀请,搭上了回家的电车。

车厢同来时一样空荡,每当摇晃,所有吊环都会跳起一丝不乱的排舞。我有意无意看着它们。

我心中一片嘈杂,毫无消退的迹象。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温柔呢?尽管已经隔了一段时间,可他们是清楚我过去是怎么辞职的。非但如此,我不在的期间新加入的人甚至也听说了传言。就连那个严厉的部长都没有表现出真正发火的意思。

我本以为肯定要让我负一定责任,都已准备好接受他们的敌意。说到底,我这样的人,纯粹是冲着高额薪水才回来的,决不应受到这样的接纳。

我对他们完全没有信赖。长久以来,无论走到社会中的什么地方,我都被强加了“不被需要”的烙印,彻头彻尾被当作废物对待,没有任何地方愿意接受我。我已被迫习惯,被迫视作理所当然。

说真的,他们为什么会以如此和气的态度迎接这样的我呢?我无法在这里工作,没有资格。

回想起方才大家对我的亲切与期待,泪水不住地流了下来。

在那之后我工作了一个月,所有人依然对我很温柔,工作快活又开心。我心如刀绞,没能融入其中。我不应留在那里,没有这份资格。我就适合呆在反人类的地方。

我去找荒井先生商谈,受到了他的挽留,但我已不愿回应。我执意辞退,然后立即给柾木社长打去电话。

我告诉他自己实在无法在这里工作,他很诧异,询问我原因,但我无法开口。接着,他又提议说如果我不喜欢这里,他可以为准备一份别的工作。我同样拒绝了。

柾木社长想要问出理由,然而我说不出口。要是我如实道出自己的感受,他究竟能不能理解呢?说到底,真的能有人理解这样的感情吗?连我自己都做不到。

而后,我又开始求职,但已迷失自己寻找的目标。每天都困倦无比,几乎无法思考,没有面试的日子我就一味地在被子里消磨时间。

柾木社长打来了好几通电话,我没有接。

过了一段时间,某天母亲给了我一封信,是柾木社长写的。

公务用的白色信封上由他亲笔写下了我的名字。没有邮票,更没有邮戳,看来是他上门造访了我的住处。我似乎没有注意到对讲机的铃声。访问以落空告终,而这封信应该是他现场写的留言吧。

信中恳切地写着为我担忧的话语,以及工作与人生的一些道理,然而我太过痛苦,没能将这些文字读下去。

我把没有读完的信照原样装回信封,然后收入桌子最下方的抽屉。

第二天,我去见了母亲,拜托她:可以的话,请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根据医生新做出的诊断,我得了抑郁症。不知道实际是不是这种病。我没有像过去那样刻意在诊察时撒谎,但也不信任心理医生。

抑郁症患者似乎有一栋专属的病房楼。那里和“精神科病房”五个字历来给人的印象不同,是为疲于工作或应酬的工薪阶层治愈身心的舒适、时髦场所。

原本我应该住进那里,但或许是经济萧条的原因,医生说所有的床位都满了,没有空余,建议等待腾出空位,可如果无论如何也想立即住院,那就得去更为古典、更为正宗的精神科病房楼——不光有抑郁症患者,还住着各种各样的病人。

对我来说,但凡是被隔离的地方,去哪都无所谓,何况光是想象一下生活在死气沉沉的抑郁症患者的包围中,我都觉得厌烦,而且既然要住精神病院,那就该体验其精髓。所以,古典的病房楼反而更使我开心。

“没关系。”我立刻答道。

“真的不要紧吗?那里可都是有些怪的人啊。”医生叮嘱道。这话真不礼貌,我心中想道,一边回答:

“没问题的。”

我情不自禁苦笑,医生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就这样,我得以正式入院。网友之中有几个人住过精神病院,所以我并不像常人一样对这类场所抱有特殊印象。

话虽如此,由于没有实际亲眼见过,入院之前,我确实多多少少将其想象为《飞越疯人院》160、《移魂女郎》161等影视作品中描绘的世界。实际上既有相似的部分,又有截然不同的地方。

我住入的建筑远比想象中的医院粗糙。

墙上贴着似乎是胶合板的薄板,墙纸也未经加工,暴露在外。地板掉了漆,粗涩不平。

除却嵌在窗上生了锈的铁栅栏,这病房空荡的景象和我小学的装配式162校舍别无二致,隐隐唤起了我的乡愁。唉,那时候真痛苦。虽然现在处于这样的境地,但仅凭自己明白堕入这步田地的缘由,就已经比一切都不讲道理、无处可逃的少年时期要好得多。

床由掉了漆的铁管组成,很简朴,室内共有六张。目前已有五个人在此生活,我来之后就占满了。

正如医生事先警告的那样,住在里面的人有些怪异。

首先是睡在我隔壁的S,他好像得了无法与人交流的病。本以为他一句话也不说,可他却会一边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一边在屋内一圈圈地走来走去。要是绕圈过度,他还会难受地倒下。

S对面是D的床位。D几乎可以说是一名少年。虽然他平时和人交谈时显得聪明伶俐,和健康人没有区别,可一旦触发某种条件,他就会开始控诉自己遭受了毒打、盗窃等子虚乌有的伤害,连带着加害人的姓名,给周围人添麻烦。

睡在我对面O从早到晚都摇着身子,反复地歌唱动画《龙珠》163的片头曲。大部分时候即使和他打招呼,也没有回应。

床位离房间入口最近的T是位腰杆笔直的老人,看上去是这间病房里最正常的一个,但有时会突然放声大哭,好像是由于被家人抛弃才来到这里生活。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啊?

不必多说,怪异的不仅仅是这间病房的人,整栋楼里的全部患者都得了病。走在走廊中,总能见到一些人受病症驱使的行为。当然,没有人对此大惊小怪。

在外面被视作异常的举止,在这里都得到了宽容。即使自言自语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话、做出莫名其妙的行为,只要不伤害到自己或他人,就没有人会追究。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存在,这实属罕见。

此外,这里不存在任何目的。除了固定时间要到护士站前排队领药之外,没有其他称得上是治疗的行为。所有人一天到晚都过着随意的生活,比如在吸烟处和其他患者下将棋、在大堂呆呆地看电视、等等。时间平静地流逝。要说这就是治疗的话,也许没错,可这里并没有相应的积极气氛。

我听说有很多精神疾病无法彻底治愈。一旦患上这类疾病,可能要在此处生活数十年。这样的生活长期持续下去,回归社会大概没有指望了。实际上,这里的患者尽是老人,恐怕他们今生都等不到出去的那天,将在这里走向终结。或许,这里是弃老山164一般的地方。

这就是绝望吧。患者之中也有人抱有同样的感觉。不说全部,少数人似乎还怀着有朝一日回归社会、和家人朋友一起生活的愿望。对他们而言,这里无异于牢笼。不过,一部分患者已经连这样的念想都没有了,而我也丝毫不抱有同样的感情。毕竟我是在外面经历了惨痛的失败后主动前来的,会期盼出去才奇怪。

而且,说实在的,入院没多久我便意识到,对我来说,这里舒适极了。

天呐,这里太棒了。虽然外出受到限制、没有谈话对象、网络自然也受到隔离、不能自由听音乐,然而这些都不痛苦。粗糙的墙壁和生锈的铁栅栏帮我赶走了外部世界的一切麻烦。在这里,我无需做一个正常人,安安静静地闭着嘴就是在尽自己的责任;不会被喜欢,也不会被讨厌;不需要一遍遍地重复说明来让不懂的人理解。我感到了纯粹的安心,这在外面的世界是绝不可能得到的。

来了之后,我发觉对事物怀有的希望、抱持的期待,对于自身而言无非都是压力,发觉医院之外没有任何我想要的。之所以感到有所欲求,仅仅是义务感在作祟,认为自己必须如此。

真是自在的生活!如果要说明我的一天,情况大致如下:

首先是起床。起床后早饭很快就会送来,我便在床上用餐,之后立即睡回笼觉,不过大多会被护士叫醒。上午不能外出,我就在病房发呆度过。

很快到了中午,午饭开始了。每日三餐的份量和味道都不够,明明一点也不好吃,但不知是不是生活过于单调的缘故,开饭是我每天的一大期待,使我格外高兴。我有了加餐的习惯,体重渐渐增长。差不多自高中以来,我的体型基本没有变过,所以很惊讶。

由于只能在白天特定时间外出,吃完午饭,我大多会去车站前的小书店买上几本书。要是酒虫作怪,我会趁外出的时候买一包纸盒装的酒,偷偷地喝。

回来后一直到晚饭前,我会读买来的书。或许是因为比平时更容易专注,我在医院里读了相当多的书:司马辽太郎的《宛如飞翔》165、楳图一雄的《我是真悟》166、托马斯·曼的《魔山》167、内田百闲的《阿房列车》168。电视旁放着十几年的文艺春秋芥川奖揭晓期169,手边无书可读时,我便跳过获奖作品,只看石原慎太郎170和宫本辉171的评语。

享用完期待已久的晚饭,熄灯之前我会继续读书、吃白天买的零食、等等。

药会在餐后固定时间发配,需要端着盛好水的马克杯在护士站排队,当着护士的面喝下,但我只装个样子,然后立马拿到厕所倒掉。医院开的药似乎要比在外面服用的强,吃完觉得脑袋迟钝,像变傻了一样。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在精神病院的生活大致如此。

每周仅有两次洗澡的机会,而浴缸里总是飘着患者们的体垢,泛着一股恶臭,所以我只愿意冲澡。此外,护士对我讲话的语气像是对小婴儿说话一样。我只看不惯这两点,其他基本上很满意。我过去体验过如此健康的生活吗?

呆得越久,我就越发好奇当初为什么没有早点来。我这个人啊,就该作为一个精神病在精神病院过一辈子。要是能早点察觉,我就不用走无聊的弯路,无需伤害他人和自己了。

回想起在外面做过的事,我羞愧难当。试图去适应,却以失败告终。我在自己的心中什么也没能寻获;没能培养出体会幸福的感性;没能爱他人、为他人所爱。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必要。只要呆在这里,我就不会再出那样的丑,也不会对任何东西产生渴望。

我本打算就这样一直住到条件不允许为止,然而意外的转机到来了:我入院前面试的公司发来了再迟不过的合格通知。

烦恼了一整夜,最终我决定离开医院,去那家公司上班。

精神病院确实是个好地方,可我随时都能再回来。然而工作就不一样了,时间过得越久,履历中的空白期就越长,就职恐怕也越难。既然如此,我不就应该暂且去上班,赚取自己的入院费吗?这里的生活虽然开心,费用却是母亲出的,我很心痛。

于是,收到联系的第二天,我提出了出院申请。

本来就是我自己请求入院,一说要离开,当天就可以出院了。这方面的情况我和其他患者不同,令我有些过意不去。





之后,我成功复归了社会。这次的回归出乎意料,我完全没想到。

我的新工作单位是一家位于新宿的小型编辑公司,工资低得无法想象。制作的是色情杂志,为了弥补人手不足,什么都使唤我做。环境虽然如此严酷,我却没有立刻辞职。

是因为不知不觉中,我很大程度地恢复了吗?现在我已不再依赖精神药物,也不会莫名发烧。

尽管如此,一开始我还是对医院的生活无比怀念,可渐渐也就忘了。编辑公司的工作本身并不有趣,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思考多余的事。

过了一年左右,公司破产了,但这份经历似乎已使我找回了劳动的习惯。很快我又开始寻找下一份工作,并且求职期间也在打工填补空闲:盖楼或施工现场的工作、交通流量调查、发放餐巾纸广告。我不愿腾出无所事事的时间,像过去一样变得堕落,便一味埋头于工作中。居然采取如此积极的行动,我对自己感到很不可思议。

而后,以往绝不会表扬我的母亲也开始时常夸赞我。虽说这些话语是我少年时想得到的,但感觉不坏。

母亲清晨早起,为我准备带走的盒饭。我已经多久没有吃到母亲做的盒饭了呢?

在施工现场,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已经放凉、有些变硬的米饭,泪水扑簌扑簌地流了下来。

我不再逛文本网站了。过去疯狂更新网站的热情有如假象一般,周围的人也要么关停,要么放置不管。

过去自称为“脱线类网络偶像”的卧村亚弦已同样不再打理网站。每次我在聊天软件上搭话时,她都在编织东西。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女性化,这么端庄贤惠?我坦率地提出自己的疑惑。她回答说自己原本就是安静的人,现在只是变回原样而已,语气十分冷淡。

她是和我交情最久的人之一,我成立网站之初便认识了。一直想和她见上一面,然而最终还是没有这份机会。而后她渐渐不再上线,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她的生活已不需要网络和其中的人际关系了吧。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刚开始工作时,我还多少更新一下“电气马戏团”,而后来不知何时中断,不久连它的存在都忘却了。很长时间后,我将服务器中的数据全部删除,那时心中也没有任何感慨,只对自己的无动于衷感到一丝落寞。曾经的日记瘾像是虚假的一般,我没有任何感情起伏。

眼下文本网站似乎整体在衰退。博客172出现,包含艺人在内的各路人士都开始使用,网络本身在逐渐变性,写手和读者的群体也随之变了。

当然,虽说已不再写日记、更新网站,我并非脱离了网络。

网络本身要比过去方便得多,已经渗入生活的各个角落,想要和它切断关系是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即使我启动了电脑,也不再同网上众多的熟人往来。

一旦和圈子疏远,手机上也不再收到活动或是酒会的邀请。我并不是刻意拉开距离,只不过经历了这样的过程,不知何时,我和“网上的人们”关系变淡了。





就这样,一切都渐渐沉淀为回忆。有一天,为了更换用旧的手机,我整理起电话簿。这时,真赤的名字忽然映入了眼帘。

尽管已过去许久,看到这几个字,我胸口仍然会痛。我对她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时到今日,这股歉疚感还未消失。

再怎么说,那时的她处于敏感、易于受影响的年龄,而我身为一个成年人,做得实在太差劲了。就算我也和她一样处在寻找之中,但这并不能当作借口。有时一想起自己可能给她的人生留下了阴影,我就感到胸口苦闷。

真赤是个在网络圈子中比较显眼的人,所以虽然没有直接联系,我还是有机会听到关于她的传言。她成功考上了大学——这是为数不多的好消息,其余的都使人高兴不起来:每次线下会她都会跟不同的男人回家;做了美容整形手术;隆胸;当大学教授的情人;成为了社会运动家,和同伴一起给政府抛出蛮不讲理的难题。

流言是从网上的那伙人嘴里说出来的,不值得相信,但我和网络圈子的联系已经淡化,没有验证真伪的途径,然而每次听到我都会忧郁。

她现在过得还好吗?想着这些,我忽然按下了拨号键。

我没想到能够拨通。我曾经被她拉入了拒接名单,可能她已经把我的名字删除,拒接的设置也消失了吧。呼叫的声音响起。

明明是自己拨的,我却有些紧张。

“……喂?”我很熟悉这明显带着警戒的声音,它无疑属于真赤。

已经过去两年了吧?我向她打招呼,但她没有认出是谁。我报上了名字,终于,她惊讶地叫出声来。

接着,我们聊了半个小时的家常。

她现在就读于某所著名大学,正在和一位外国朋友合租。她的学生生活似乎过得还蛮开心,声音很明快。我说自己正在公司上班,真赤笑着调侃:没想到我居然能踏实干活。

大致汇报完近况,她最后说道:

“以后要经常联系啊。”

我含混地回答,随后通话结束了。

我不知道该拿她的态度如何是好。

她的语气轻快到了让人泄气的地步,看来她已经忘记了当初的种种。此外,自始至终她都用着“水哥”这一亲昵过头的称呼。

以前,她无论何时都叫我“水屋口哥哥”,不会用如此随意的昵称。估计是进入大学后,随着她成长、与形形色色的人邂逅,她对于外人的感受也发生改变了吧。我有种和普通女大学生谈话的感觉。当初她三言两语就会给人留下特别的印象,如今已完全不会了。

不管怎样,她似乎没有想象之中那样讨厌我。第二天我给她发了短信,询问能不能给她打电话。

然而,刚发出去我就立马后悔了。她已不再是我所熟知的那个特别的真赤,也过上了新的生活。然而我之所以还想联系她,仅仅是为了可鄙的目的,只要是女人任谁都无所谓。这样的自己令人反胃。

于是,在收到回复前,我又发了一条显得像是在生气的短信,声称上一条作废。她肯定觉得莫名其妙吧,或者认为我依然患有精神疾病。怎样都无所谓,必须在此做一个了结。

她没有发来回复。

这就是我和真赤最后的接触。至于此后她过得怎样,我再也没听到过传言。

 楼主| 发表于 2018-9-10 13:13 | 显示全部楼层
闭幕
数年前,我同一名曾经的文本网站站主聊了一回。

这位女性过去作为一个性格恶劣的“BPD疯子”,在网上非常出名。这个词汇的详细解释在此避而不谈,但所谓的“缠人精”往往被归为这一类,借此应该能大致想象。

总而言之,它被用于指代某种具有麻烦性格的人,是带有歧视色彩的俚语。而她正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不分对象地发生男女关系,大家都怕她把圈子搅得鸡飞狗跳。

而这名女性突兀地打来了电话。我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给过她号码,也没和她见过面。邮件交流和在线聊天似乎有过,但仅仅是打招呼的程度。实际上,我现在的手机中没有记录她的号码,直到她自报家门我才知道她是谁。

她到底有什么打算?我警惕地接通电话——

“不知怎么,忽然想找你聊天了。”她用娇滴滴的语气,轻声说出印证过去世人评价的话语。

接着她开始单方面地陈述自己的现状,不给我发言的机会。她说自己已不在东京居住,回到了乡下,在当核电站的事务员。身边的职工净是和她年纪相差很多的中年男女。日子虽然安稳,但每天单调的生活令她十分厌烦。

“水屋口先生呀,那个,别看我在核电站工作,但一点也不懂:呆在这种地方确实对身体有影响吧?比如,是不是应该注意不孕的问题?哎呀,虽说我觉得本身我就很难怀孕,以前危险的时候也都没出问题。”

我可不清楚。比起这些,我更意外她居然有稳定的工作——我说道。

“我都二十六岁了,也该稳定下来了。月薪十八万日元,每个月我都很努力,已经不像当初那么过激啦。”

而后,我们聊起当年的文本网站,她提出:“要不要看看我那时候录的视频?”

我被这跳跃性的对话搞得不知所措,回答说想看。由于通话时两人的电脑都开着,她便当场用邮件发了过来。

“当初不是有女孩子在日记里张贴了一大堆割腕的照片吗?我虽然也割过,但是看到那种做作的东西,不知怎么特别气愤,一气之下就拍了这个。”在我下载的期间,她解释道制作动机。为什么这类女性对同类的厌恶都那么强呢?

她发来的视频开头是一片纯白。

不光墙壁和地板,连桌子也是白色的。灯光似乎也用了正规器材,画面刺得我眼睛疼,真亏她能以一己之力布置成这样。就在我感慨时,一位苗条的女性全裸进入了画面。

“这是你吗?”

“没错。”

“裸体啊。”

“胸那么小,真丢人。”她在我的耳边嬉笑。

画面中的她同样带着笑容,在椅子上落座,双手放在了桌子上,右手紧握着一把裁纸刀。

“接下来,我来教大家简单易懂的正确割腕法。”她用明快的声音如此宣布,随后对割腕道具的选择方式、切割的位置进行说明,语气和笑容简直像儿童节目里的大姐姐。结束后:

“那么,让我们实际尝试一下吧!”

伴随嘎吱嘎吱的声音,裁纸刀的刀刃被推了出来。

接着,她毫不犹豫地将刀刃架在左腕上,横向一拉。血从裁纸刀划过的肌肤上缓缓渗出,连成了一条红线,接着膨胀为几滴浑圆的血球,从手腕滴落,染脏了桌子。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同样的方式切割手腕,动作逐渐变得夸张,最后一边发出“呀哈哈哈哈”的大笑一边拿刀疯狂挥砍。血液随着她激烈的动作四散飞溅,纯白的桌子、肌肤、摇动的乳房,都被飞沫染得越发赤红。

“这段视频你拿来干什么了?放到网站上公开了吗?”播放结束后,我问道。

“嗯,不过设了密码,只有部分人能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说完,她叹了一口气:“确实当时是受了愤怒的刺激,但我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那么生气。可是,如今再看一遍,有种像是羡慕、又像是羞耻的感觉。那时候我是不是发了高烧、神志不清了啊?”

“谁知道呢,或许只是太闲了吧。”

“哈哈,有可能。不过,现在就算有空也不想再干了。当年的那些人如今还有在玩网站的吗?”

“我没有调查过,好像仍有人勉勉强强在继续。”

“是吗,真厉害。他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都老大不小了,还在网上写日记,是不是发育有问题呀?”

“哎,你这话……”

“呵呵,说得过火了。不过,时到如今再去回顾,一切都很不可思议,像一场梦……你看,我现在竟然彻底变成平凡事务员了。”

“月入十八万的。”

“没错,十八万。”

她说她很快就要结婚了。

当然,对方不知道她在网上的经历。她说在平常的生活中,自己的那些过去仿佛完全不存在。然而有时会像发病一般,曾经的回忆突然涌现,当天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给我打来电话。

讲了一大堆自己的事后,她说她忽然困了,单方面掐断了电话,之后再没有打来第二回。

我过着和她相差无几的生活,没有制造特别的问题,也没有杰出的才华,当着一名随处可见的劳动者,当然,不会把过去网络上的活动告诉别人。与其说是刻意隐藏,更是因为本身就没有机会接触这个话题的机会。

我目前所在的单位不只网络,和IT本身都毫无关联。作为一名公司职员,我充当着构成社会经济活动的一根小小的管道,干着再妥当不过的劳动,拿着再妥当不过的报酬。

尽管机会很稀少,我还是能得知网上熟人的近况。他们大多也选择了同样的生活。过去涉足IT行业的人应该有很多,但如今仍从事相关工作、保持密切关联的人正在减少。或许是因为围绕电脑与网络的狂躁已经消散,随着行业的成熟,滥竽充数的人无法再呆下去。也可能仅仅是人们都转移到了更适合自己的岗位上。我不清楚这方面正确的因果关系,总而言之,大家都变得成熟,找到了新的人生归宿。

大多数人结婚生子、购入了最新式的大型冰箱、苦恼于街坊邻里的人际关系、为了健康开始长跑。他们承担着社会责任,和过去在网上欢欣雀跃地发表幼稚文章时完全不一样。

所有人都换上了老气的新装。我也穿起了和那时截然不同的衣服,加入了一场截然不同的盛装游行。

其中没有任何人与曾我一道走来,全是新邂逅的人。终有一日他们也将离去,届时我也会步入别的行列吧,直到走不动的那天。

看啊,我们的马戏团在此落幕。猛兽与小丑都结束了使命,准备关张大吉。五颜六色的帐篷被叠起,刚撤除的旧址冷风萧萧。或许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场全新的表演已经开始,但享乐其中的,是新的、尚未观看过的人们,是我们所不认识的、年轻的人们。





同我过去种种的最后联系——那只文鸟,在一个寒冬之日死去了。

它最终活了十年。这个品种的鸟能活如此之久,可以说是长寿了。

它被喂过精神药物,我忘记换水的时候也不在少数,但它禁受着这些竟然活了那么久,令身为饲主的我十分惊讶。

七岁刚过时它开始明显变老。每次我去买饵料时,都做好了或许不会再来第二次的思想准备,可它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我的预期。我甚至怀疑它脱离了世间天理,能够永远存活下去,但这终究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个世界方方面面都一以贯之,一切的一切都是平等的。

即便体力衰弱,它那见人就啄的凶暴性格也没有改善,不过临死前的几天它还是老实下来,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坐在暖气旁。渐渐地,水和饵料都不再减少,迫使我察觉到了紧急情况。尽管很想陪它走过最后一程,但我顾不上。

时逢一位与我关系密切的熟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我需要探病,也经常思考关于那个人的事,所以没有时间为眼下濒临死亡的小鸟着想,时常连家都不回。

因此,我没能见证它死去的瞬间。深夜从医院回来后,我没有听到平时迎接自己的吵闹叫声。难道它死了吗?我向鸟笼中看去,发现它在笼子角落,仰面朝天,已经一动不动了。

文鸟的双爪蜷缩着僵化,趾中空虚地攥着空气,薄薄的眼睑盖在眼珠上,嘴中张着发丝大小的缝隙。由于衰老,覆在身上的羽毛四处生着斑点,但表面依然色彩亮丽。

说实话,我没有伤感,反而觉得麻烦。

今天我一直从早工作到傍晚,之后又去远处的医院探病,和时日无多的熟人聊天,肉体和精神都已无比疲乏。晚饭也没有吃。我连晚饭的时间都舍不得,为了好好睡一觉,才径直回到了家中。明天还有工作。

要不然先放在这里,明天再埋葬它?不行,今天提早下班剩的工作,明天要额外补上,寻找埋葬地点也会花费工夫。那干脆丢进垃圾堆里扔掉吧,就像我过去所做的那样。常识上来讲这会带来罪恶感,可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应该能容忍。

然而,最终我没有这么做。这只文鸟理应像受其他人养育一般得到厚葬,而就算没有外人的眼光,我也应该像其他人一样举止,无论那令我感伤与否。

我将手伸入笼中,指头轻轻探到尸骸下方,把它拨至掌心。它比想象中要轻,手中仿佛放了一团纸。

我轻轻将它取出,裹入餐巾中,又装进超市送的塑料袋里,连同去年为了移植观赏植物时买的小铲子一起收入手提袋,然后出门寻找埋葬地。

空中浮着一轮略有残缺的月亮,风声像女人的哀鸣。我重整了一下围巾,穿着皮鞋踏上凹凸不平的柏油路。

这里是乡下小镇。虽然我住的公寓附近住宅林集,可走出这一带,周围就全是草丛和无人看管的杂树丛。这附近栖息着许多野生小动物,死后便化为泥土。我想相比于被丢进垃圾堆,让文鸟的尸骸同样回归大地更为妥当。

在它生前,每到早晨,这只文鸟就会和停在窗旁电线上的麻雀相呼应,一同鸣叫起来。我不知道麻雀和文鸟之间能否对话,但它拼命鸣叫的样子,仿佛是在传达自己遭到囚禁的苦楚。

文鸟是一种不被人饲育就无法生存下去的弱小鸟类。它也一样,毕生只能靠喂养的饵料和水生活,死后终于得到了解放。

可是,法律方面没问题吗?即便是野生动物四处陈尸的地方,擅自埋葬还是会违反某些条例的吧?

要想正式下葬,或许还是找卫生站协商一番为好,但都到了这里,我并不打算折返。我已经累坏了。

走在路上,我思考着关于今天探望的病人的事。

那个人受到癌症晚期的折磨,无疑会就此死在医院,然而本人却毫不知情,依然相信自己能回归社会,聊着回去后的打算,努力做着复建运动。尽管如此,他有时似乎也会不安。今天同样向我问道:自己真的能得救吗?不会就这样死去吧?“当然能得救”,尽管我若无其事地答道,对此却一直耿耿于怀。

如果对方是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病情才向我提出这些问题,我的回答大概只会给他带来受骗的孤独感吧,带来没有人道出真相、没有人可相信的绝望。

另一方面,他可能单纯只想听我的一句“没关系”。倘若如此,我的答复未必是错的。然而从根本上讲,隐瞒真相这一行为本身真的正确吗?不知道。

只不过,我觉得即便我的态度是错的,自己也没有别的选择。我无法凭一己之见透露所有人共同隐瞒的真相。更重要的是,我没有诉说真相的勇气。

恐怕今后无论面对多少次同样的情况,我都会做出同样的答复吧。虽然如果立场对调,我肯定希望对方能说真话。

除此之外,那个人的死也连带出一些现实问题。每每这时,病人明明还活着,却已被当作死人对待。

那时我的时间全都被这些不快的事情占据,无论干什么都心不在焉。一边走在路上,我一边回想自己的举动与其他当事人的言行,手提袋里的文鸟几乎被我抛诸脑后。

我在众多没有人迹的杂树丛中挑了一个,踏入其中。

头顶的树叶在风中飘摇,发出沙沙声响。我小心地向深处前行,不让潮湿的泥巴进入皮鞋。途中发现了一棵枝干粗壮的阔叶树,我便决定将文鸟埋在它的根部。

握着铲子的手已经冻僵,我很想早点结束,回房间去,但又不能处理得太过粗糙。为了不让野狗挖出来吃掉它,我挖了一个深坑。其实被土里的生物分解和变成野狗的晚餐并没有多大区别,但我还是挖得很深。随后,我打开包裹的纸巾,将文鸟的尸骸放入这片阴影之中。

这时,我的心中终于涌现出伤感般的情绪。

在宠物店选中这只文鸟时的情景复苏在脑海。

笼子里,一只不停践踏同伴、想要踩在它们头顶的雏鸟吸引了我的注目。我不讨厌这份活力,但它头与身体的比例不是很匀称,不美观,作为玩赏宠物而言还有待考虑。

在我犹豫之时——

“就养它吧。”身旁的少女说道。

是啊,精力旺盛是最关键的。重要的是长寿,其它都不成问题。无论幸福还是不幸,首先都要活着才行。

我以夸张的表述说道,想要开玩笑。她没有回答,只是在笑。

过去的景象忽然显现在眼前,我感到一阵眩晕。

但那转瞬即逝,我很快回过神来,照原样盖上泥土,用脚踏实,然后离开了。















作者:唐辺葉介

插图:トミイマサコ





fxxkernoob    译
 楼主| 发表于 2018-9-10 13:3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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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ML:超文本标记语言(Hyper Text Markup Language),用于网页创建与编辑的一种编程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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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长着驴耳朵:故事梗概:迈达斯国王的耳朵被阿波罗变成了驴耳,只有他的理发师知情。理发师无处诉说这个秘密,十分痛苦,便挖了个地洞对洞说了出来。后来地洞上长出了芦苇,不时发出“迈达斯国王长着驴耳朵”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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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莲·曼森(Marilyn Manson):男,美国音乐制作人、歌手、导演,以其另类奇异的扮相著称,音乐风格为工业金属和哥特摇滚。后文提到的专辑为《Portrait of an American Fam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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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滨银蝇:日本80年代著名摇滚乐队,其不良少年的装扮在飞车党盛行的当时赢得了极大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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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坦卡蒙(Tutankhamun):古埃及新王国时期第十八王朝的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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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又名《科学怪人》。原著为玛丽·雪莱的长篇小说。故事讲述的是科学家弗兰肯斯坦用尸体拼凑了一个人体,并赋予了其生命。创造出来的怪物巨人天性善良,向往美好,却因外貌丑陋,遭到了社会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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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DN:综合业务数字网(Integrated Services Digital Network),是一种支持电话、传真、可视图文及数据通信等一系列业务的网络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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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锋队(Sturmabteilung):德国纳粹党的武装组织,队员穿褐色制服,佩戴“卐”字袖标。冲锋队参加了许多冲击其他党派群众集会及街头殴斗活动,希特勒执政后人数不断膨胀,1934年已达250余万,而后以恩斯特·罗姆为代表的冲锋队上层企图取代国防军,最终遭到了希特勒的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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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猿人”与“Read Me!”都是具有投票排名功能的文本网站链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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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时代2(Age of Empires II):全效工作室(Ensemble Studios)开发的一款即时战略游戏,《帝国时代》的续作,发行于1999年,受到广大玩家的欢迎,后于2013年发布高清重制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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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一族”(シロガネーゼ):该词源于1998年的女性杂志,指在东京都港区的白金(地名)及周边地区出生长大、有一个高收入的丈夫或自身收入高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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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荷神:日本神话中谷物、食物的神,主管丰收,中世纪以后也开始象征财富。稻荷神社是日本境内最多的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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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姆真理教(オウム真理教):日本邪教组织,由麻原彰晃于1985年创立。奥姆真理教事件是指从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该教引发的一系列恐怖事件的总称,共计致使29人死亡,逾6000人受伤。2018年7月6日,教主麻原彰晃连同6名干部被处以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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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破坏神2(Diablo II):美国暴雪娱乐(Blizard Entertainment)研发的动作类角色扮演游戏,于2000年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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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音乐:指非商业性的,不受商业影响,不以盈利为目的,不在商业平台发布的由个人或者同人社团创作的音乐作品,如歌曲唱片、歌曲音像档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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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谷园:日本食品生产商,主要生产拌饭料、速食茶泡饭与速食味增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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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日乐队(Green Day):美国朋克乐队,1989年成立于加利福尼亚,主唱为Billie Joe Arm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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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宅族(オタク):指对某种技术或文化有狂热兴趣,并有深度了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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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景浏览器(Netscape):由Marc Andreessen开创,发布于1994年,是90年代最热门的浏览器,后在竞争中被微软的IE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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椎名林檎:日本女歌手,被誉为新宿系女王,1998年出道,2003年成立乐团“东京事变”并担任主唱,2012年乐队解散。音乐风格多样,有极强的个人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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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富山地区盛产药品,卖药行商始于江户时代中期,范围遍及全日本。富山行商给顾客先留下药品,每年回来访问一至两次,收取用掉的药钱并补充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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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智药(Smart Drugs, Nootropic):能够加强人类认知功能、记忆力、创造力的药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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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SD:麦角酸二乙基酰胺,一种强烈的半人工致幻剂。服用后会4到12小时会使人视觉富有色彩,对周围物品产生幻觉,听觉变得敏锐。但也可能产生噩梦幻觉,导致精神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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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幻菇(Magic Mushroom):致幻型毒菌,能引起人或其他动物神经致幻型中毒,类似于LSD,医用有缓解焦虑抑郁症状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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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amweaver :Adobe公司出品的网页设计软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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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醂:即甜料酒,将蒸过的糯米和米曲与烧酒或酒精混合酿造,再去渣、杀菌而成的酒,带有甜味,主要用于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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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公司(編集プロダクション):接受出版社和广告商委托,进行书籍、杂志等编辑工作的媒体相关企业,多为独立的小型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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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库本:一种平装口袋书,A6纸张,轻便、廉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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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潮出版社创立的文库系列,创刊于1914年9月18日,是日本现存的最古老的文库,网罗了大量经典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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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拉迪盖(Raymond Radiguet,1903-1923),男,代表作《魔鬼附身》、《德·奥热尔伯爵的舞会》,文学天才,年纪轻轻便被誉为诗坛瑰宝。十五岁时与二十九岁的让·谷克多相恋,随后以自己的爱情经历完成了《魔鬼附身》。该书讲述了十六岁的男主人公与十九岁的有妇之夫有染,并产下一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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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谷克多(Jean Cocteau, 1889-1963),男,诗人、文学家、剧作家、演员、导演,1917年与拉迪盖坠入爱河,完成了大量诗作。5年后拉迪盖因风寒早夭,谷克多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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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Преступлéние и наказáние):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преступление  и  наказание,1821-1881)的代表作,讲述了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杀害了放高利贷的老板娘和其妹妹,在经历良心的煎熬后,受到妓女索尼娅的宗教思想规劝,最终投案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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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元店:日本的一种廉价百货店,大部分商品的税前价格为100日元(约合人民币6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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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OM:日本最大的安全公司,成立于1962年,提供面向企业和家庭的安全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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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汤尼(Gin and Tonic):一种由金酒和汤力水以1:1至1:3的比例调制成的高球鸡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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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上健次(なかがみ けんじ,1946-1992):小说家,1976年以《岬》一作获芥川文学奖,1977年出版续作《枯木滩》,代表作还有《凤仙花》。其作品多描写社会底层的“部落民”(祖先从事与血液、死亡、污秽等相关的职业,或为外来人口、土著、罪犯、俘虏等,因遭到歧视而形成的特殊社会集团)的悲惨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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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人之爱(痴人の愛):日本唯美派文学家谷崎润一郎(たにざき じゅんいちろう,1886-1965)的代表作,讲述了二十八岁的男主人公河合让治收养了十五岁的咖啡厅服务生娜奥密,欲将其培养为理想中的女性并结婚,最后反被娜奥密任由摆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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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天主教徒(隠れキリシタン):指日本江户时代幕府颁布禁教令,弹压基督教后,依然暗中保持信仰的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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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J(Disc Jockey):指在夜店、酒吧、派对等娱乐场合播放音乐、打碟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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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骑士(仮面ライダー):日本著名特摄系列(特摄目前多指演员穿道具服、含带特效的特技表演的影视作品,如《奥特曼》),东映株式会社出品。第一代假面骑士以其蝗虫头盔、红色围巾、骑手服的形象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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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ve House:具有专业演出场地、高质量音响的室内演出场馆,用于举办百人至千人级别的小型演唱会,起源于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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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户屋:连锁餐厅,在日本已有逾250家分店,主营日式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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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ac:苹果公司出品的一款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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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PE:日本烟草品牌,发行的卷烟皆为70mm的短烟,10根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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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将阳历12月31日称为大晦日(除夕),1月1日称为“元日”(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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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DOS:微软磁盘操作系统(Microsoft Disk Operating System),1981年由微软购入,是Windows系统普及前个人电脑中使用最多的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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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鼠:又称褐鼠、挪威鼠,为鼠类之中最大的物种,成体平均重250g~350g,重者可达500g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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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岛屋:日本最大的百货公司,创立于182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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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也无妨!(笑っていいとも!):富士电视台播放的电视节目,始于1982年10月4日,工作日播出,内容是主持人森田一义与每期嘉宾对话,并有活动环节。2003年作为世界上最长寿的单人主持节目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于2014年3月停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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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体思想(주체사상,Kimilsungism):朝鲜劳动党的思想体系和理论基础,提倡“革命的首领观”、“社会政治的生命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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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日成(김일성,1912-1994):朝鲜国父,1948年起至其去世一直担任朝鲜最高领导人,主体思想的提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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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MA剧场(新宿コマ劇場):1956年12月开幕,场内有2092个座席,有“演歌的殿堂”之称。由于来客量减少,于2008年5月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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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替唑仑(Etizolam):又名Depas,抗焦虑药物。具有较强的镇静、催眠、抗焦虑作用,以及很强的中枢肌肉松弛作用,久用停药有戒断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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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abesque:1977年在德国法兰克福成立的女子乐团,时值欧式迪斯科的鼎盛时期,该乐队在日本和苏联十分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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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1便利店(セブンイレブン):世界最大的连锁便利店集团,名称源于早7晚11的营业时间,1975年起变为24小时营业。原属美国品牌,2005年成为日本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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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ace长烟(ロングピース):日本代表性卷烟,长85mm,一包20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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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室音乐(House Music):1980年代诞生于美国的一种电子音乐类型,由disco发展而来。节奏为4/4拍,每排一个鼓声,在此基础上加入其他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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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人(デビルマン):漫画家永井豪(ながい ごう,男,1945年生)于1972年创作的漫画,讲述了少年不动明与恶魔合体成为恶魔人,与真正的恶魔战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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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那水:又称香蕉水。由乙酸乙酯、乙酸丁酯、苯、甲苯、丙酮、乙醇、丁醇按一定重量百分组成配制成混合溶剂,易挥发,主要用作喷漆的溶剂和稀释剂。吸食会导致知觉受损,可作迷幻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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苯二氮䓬类药物:全球处方量最高的精神药,包含地西泮、劳拉西泮、氯硝西泮等,可治疗失眠、焦虑、癫痫、中枢肌肉松弛等。但长期大量服用有一定的成瘾性,服药多年后停药会产生失眠、心烦、恶心、急躁、坐立不安等戒断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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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M-IV (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4th Edition):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四版由美国精神病学会于1994年出版,列出了297种精神病症。第五版已于2013年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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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D-10 ( International Statistical Classification of Diseases and Related Health Problems, 10th Edition):国际疾病分类。由世界卫生组织于1983年开始编写,1992年完成,收录了疾病记录近26000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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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环类抗抑郁药:治疗抑郁症最常用的药物之一,常见的有氯米帕明、阿米替林、多赛平等。曾是首选的抗抑郁药,但由于抗胆碱能和心血管不良反应较大,临床应用受到了限制。服用量超过一天剂量的十倍时就有致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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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乐神(Halcion):即三唑仑,苯二氮䓬类镇静催眠药,临床上多用于入睡困难的病人,成瘾性极强。随着用量加大,临床表现为自轻度的镇静、催眠,甚至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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氟硝西泮:又称氟硝安定,在苯二氮䓬类药物中属长效型。服用后一般20分钟可以安眠,作用为普通安眠药的十倍,醒后会有宿醉感及部分记忆丧失。大量使用会有快感,长期使用会心理及生理上瘾产生戒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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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制药(ゾロ薬):又称为非专利药,指专利药品保护期结束后,其他国家和制药厂仿制的在剂量、安全性和效力、质量、作用以及适应症上相同的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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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仕唐纳滋(Mister Donut):起源于美国的甜甜圈连锁店,1956年由Harry Winokur创立。日本乐清于1971年引进日本,后不断发展为日本最大且唯一的甜甜圈连锁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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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HIGH-LOWS↓:以1995年解散的THE BLUE HEARTS的两名主要成员(甲本浩人、真岛昌利)为中心,同年成立的日本摇滚乐队。2005年11月停止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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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布卡伏特加(Żubrówka):又名野牛草伏特加,经野牛草浸泡制成,酒精度40%,口感醇厚,且带有草药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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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枚瑰(Four Roses):原产于美国肯塔基州的一种波本威士忌,现为日本麒麟控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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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急手创馆(東急ハンズ):日本一家连锁居家生活百货公司,创立于1976年,售卖货物包含家具、手工艺产品、电器、文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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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川次郎(あかがわ じろう):日本推理小说作家,生于1948年。其作品有多个系列,如“三姊妹侦探团系列”、“三色猫系列”、“南条姊妹系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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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丽塔18号(ロリータ18号):1989年成立的日本女子乐团,1997年正式出道,特色是主唱卡通式的尖锐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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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居:形似牌坊的日本神社附属建筑,代表神栖息的神域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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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矿力水特(ポカリスエット):日本大冢制药股份有限公司研发的电解质补充饮料,诞生于1980年,极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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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蕾莎修女(Mater Teresia, 1910-1997):天主教修女,仁爱传教会创立者,为病患提供居所,运营诊所、孤儿院、粥厂等福利设施。1962年获拉蒙·麦格塞塞奖,1979年获诺贝尔和平奖,2016年9月4日被天主教会封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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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虫:即摇蚊幼虫,淡水生态系统中数量最多的昆虫,数量巨大,营养丰富,可作为多种经济水生动物的饵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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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松阴(よしだ しょういん,1830-1859):日本幕末时期思想家、教育家、兵法家,宣扬尊王攘夷思想,培养出高杉晋作、伊藤博文等倒幕维新领导人。1854年试图登上佩里的美国船偷渡,失败入狱,狱中1年2月期间读书618册,并在囚犯当中开展学习会,为他们带来生的希望,连狱卒也被打动加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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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救护车由消防局管辖,故急救电话和消防电话同为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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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だいちゅう):杂货店,主营时尚杂货、趣味商品、以及熊猫造型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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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少女组(モーニング娘):日本流行乐女子偶像组合,成立于1997年,翌年正式出道。截止2017年,已有12期人员更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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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2ちゃんねる):日本最大的电子论坛,成立于1999年5月,用户主要为三十岁左右的群体。2017年10月1日由于运营公司改变,论坛更名为5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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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公园:日本第一座公园,位于东京市台东区,是著名的赏樱胜地,包含上野动物园、不忍池等娱乐场所,同时东京国立博物馆、东京都美术馆等文化场所也坐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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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splay:全称“costume play”,即角色扮演。指利用服装、饰品等手段扮演电影、动画、游戏等虚拟作品中人物角色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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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X78-2高达(RX78-2ガンダム):高达系列为日本机器人动画,始于1979年的《机动战士高达》,RX78-2高达为该部动画中为主角的座驾。后文“吉姆”也是高达系列中的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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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战士:由日本万代公司于80年代末出品的模型,将正常的高达机器人卡通化,造型可爱,和一般的模型相比价格较低,组装零件数量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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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肉人橡皮(キンケシ):以日本漫画家组合ゆでたまご创作的漫画人物“筋肉人”为模型的橡皮,1983-1987年期间由万代等企业制作并贩售,种类极其繁多,仅万代一家发售的常规系列就有418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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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魔大战(ビックリマン):最初为1977年乐天公司贩卖的巧克力中的附赠贴纸,而后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掀起了巨大潮流,推出漫画、动画、游戏等衍生系列产品。1992年随着最火的“恶魔VS天使系列”相关产品发布结束与翌年动画完结,近10年的热潮迎来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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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人类贝姆(妖怪人間ベム):1968-1969年播放的动画片,讲述了妖怪人为了人类与妖怪的友好沟通而努力消灭破坏和平的同胞的故事。2006年以原作为蓝本播放了内容全新的动画片,2011年日本电视台将其拍成真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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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球甜心(アタックNo.1):原作为日本漫画家浦野千贺子创作的排球题材漫画,1969-1971年由富士电视台动画化。2004年漫画家小泽花音的重绘版开始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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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脆(カール):日本明治公司生产的膨化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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嬉皮士(Hippie):本用于描写1960-70年代反抗习俗与时政的年轻人。他们用公社式和流浪的生活方式以表达对民族主义和战争的反对,并试图通过药物来改变内心。毒品、长发、非同寻常的衣着等是当时嬉皮士的标志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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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角(ぎゅうかく):日本烤肉连锁店,创立于1996年1月,在全世界有逾700家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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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板肉(ピートロ):位于猪的颈部,每头猪仅能取出500克左右,被誉为“黄金六两”,肉质鲜嫩,口感发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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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月团子(月見だんご):日本人过中秋时吃的一种江米团子,通常在盘中堆成金字塔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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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周(ゴールデンウイーク):日本的黄金周在4月底至五月初,由多个节假日组成:4月29日昭和之日(2007年起),5月3日宪法纪念日,5月4日绿之日(2007年起),5月5日儿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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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青山:地名,位于东京港区。
[←98]
劳拉西泮(Lorazepam):商品名罗拉、安定文锭或阿提凡。主要用于焦虑症的短期治疗,也可用于失眠、酒精戒断症候群等。常见的副作用包括虚弱、昏睡、低血压以及呼吸困难,若长期服用后停药,可能会出现戒断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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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UTAYA:日本最大的音乐、影像、软件等租赁连锁店,部分店铺亦经营漫画出租业务,创立于1983年3月,当时名为“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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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古(ザク)、老虎(グフ):同属于《机动战士高达》系列的机器人。
[←101]
游戏王:由日本KONAMI公司开发、出版,于1999年首次推出的卡牌游戏,改编自日本漫画家高桥和希的漫画作品《游戏王》,2009年获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为全世界最畅销的集换式卡牌游戏。
[←102]
约合人民币2万3千元。
[←103]
舒必利(dogmatil):苯甲酰胺类药物,主要用于治疗精神病和精神分裂症,亦用于止吐、治疗脑外伤后的眩晕等,在欧洲和日本使用较多。常见不良反应包括失眠、早醒、头痛、烦躁、乏力、食欲不振等。
[←104]
盂兰盆节(お盆):阳历8月15日为日本盂兰盆节,该节是祭奠祖先神灵的节日,各地节日活动有所不同,有迎火、送火、盂兰盆舞等习俗。依企业性质,期间会有6-9日法定假期。
[←105]
日本广播协会(NHK:Nippon Housou Kyoukai):日本的公共媒体机构,成立于1925年,主要业务为电台广播及电视广播,由东京涩谷区的广播中心、其他各个地区的广播台、作为采访据点的支局或通讯部、以及负责签约和收费的营业处组成。
[←106]
桂米助(かつら よねすけ):本名小野五六,生于1948年,落语家、电视明星。落语为日本传统表演艺术,由落语家坐在舞台上,讲述长而复杂的趣味故事。桂米助为小野五六作为落语家的艺名(亦称高座名)。
[←107]
山城新伍(やましろ しんご  1938-2009):本名渡边安治(わたなべ やすし),日本演员、主持人、影视评论家、导演。演出的代表作为黑道系列电影《无仁义之战》,并主持过许多著名电视节目。2009年8月因肺炎逝世。
[←108]
新干线(しんかんせん):贯通日本的高速铁路系统,首条线路开通于1964年。新干线铁路分为三个等级:普通车,绿色车(中高级车辆),高档车。座位分为指定坐席和自由坐席两种,前者会收取订票费,而后者不保证有座位。
[←109]
青山洋服(洋服の青山):日本西装连锁店,获吉尼斯纪录认证“西服销量世界第一”,产品价位适合工薪阶层。
[←110]
GBA(Game Boy Advance):日本电子娱乐厂商任天堂于2001年发售的便携式游戏机,极受欢迎,截至2010年全球累计销量8151万部。
[←111]
赛马大亨(Winning Post):赛马题材电子游戏系列,始于1993年。发售于1995年的系列第二部作品为2001年GBA首发游戏之一,截至2018年,系列最新作品为《赛马大亨8  2018》。
[←112]
文鸟:即禾雀,体长13-14厘米,体重24-30克,知名观赏鸟类,以禾本科植物种子为主要食物(小麦、大麦、玉米等)。
[←113]
银河列车:出自宫泽贤治(みやざわ けんじ,1896-1933)的小说《银河铁道之夜》,故事讲述了名叫乔凡尼的男孩在梦中和自己的挚友康贝瑞拉一同坐上了一辆行驶于银河轨道中的列车,见到了许多美丽而奇异的景象。
[←114]
修学旅行(しゅうがくりょこう): 日本小学、初中、高中教育的一环,以文化教育交流为目的,由老师组织学生进行团体旅游。
[←115]
牛若丸即为日本平安时代名将源义经。传言源义经十一岁途径京都五条大桥时,路遇强夺武士太刀的破戒僧武藏坊弁庆,二人展开决斗。体魄健壮、刚勇过人的弁庆被身轻如燕的源义经以柔克刚打败,深为其折服,成为了源义经家臣。
[←116]
清水寺(きよみずでら):京都最古老的寺院,建于公元780年,1633年重修,1994年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其本堂由139根立柱支撑,本堂前悬空的部分形似巨大的舞台,因而被称为“清水舞台”。清水寺得名于寺中清澈的“音羽瀑布”,瀑布水分三股,各代表“学业”、“爱情”、“长寿”。
[←117]
小泉纯一郎(こいずみ    じゅんいちろう,1942-):日本政治家,2001-2009年连任87、88、89届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在任期间推行邮政民营化、财政重建等改革。
[←118]
生八桥(生八つ橋):京都的代表性和式甜品,主要原料为米粉和砂糖,亦有经过烘烤的八桥和带馅八桥。
[←119]
美国村(アメリカ村):大阪市西心斋桥附近区域的通称,名称来源于1970年左右年轻人改造仓库,在此贩售美国西海岸及夏威夷出口的服饰。
[←120]
道顿堀(どうとんぼり):大阪市的主要商业区,得名于此处运河的名称。
[←121]
蕨饼(わらび餅):日式甜品,由蕨粉、水、砂糖制作。
[←122]
此处谈到的游戏为1992年在超级任天堂(SFC)平台上推出的角色扮演游戏《真·女神转生》。
[←123]
神田(かんだ):东京市千代田区的东北地区
[←124]
花体网站(フォント弄り系):指大量使用空行、醒目字体及颜色的文本网站。代表性作品为2001年3月3日网站“侍魂”上发布的文章《最前沿机器人技术》(http://www6.plala.or.jp/private- ... ku/robotyuugoku.htm),该文引发了一阵模仿热潮。
[←125]
井之头公园(井の頭恩賜公園):横跨武藏野市东南部和三鹰市东北部的公园,1917年开园。中心为占地43000平米的井之头池。2007年起周末和节假日会沿池开展艺术市场,有大量摊位贩卖艺术品、手工制品。
[←126]
乔治·A.·罗梅罗(George Andrew Romero, 1940-2017):美国恐怖片导演、编剧、制片人。代表作为《活死人之夜(Night of the Living Dead)》,开创了现代僵尸片的先河。
[←127]
机动战士Z高达:高达系列的第二部动画作品,首映于1985年。
[←128]
Play Station 2:日本Sony公司于2000年推出的家用电视游戏机,受到广大欢迎,发售11年内全世界累计销量突破1.5亿,2012年11月宣布停产。
[←129]
人面鱼(SEAMAN):日本Vivarium公司1999年开发的模拟养成类游戏,最初的平台为DreamCast(DC),PS2版于2001年11月发行,游戏内容是养育人面鱼身的怪异生物。
[←130]
英帕尔战役(Battle of Imphal、ウ号作戦,1944.3.8-1944.7.3):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陆军对英属印度发起的战役之一,由牟田口廉也中将指挥。牟田口错误地认为征发牛羊同行可以解决恶劣地形下的补给问题,却因为带领大批动物导致更容易被英军空军发现并攻击,反而使补给更为困难。加之四月为当地雨季,日军行军困难,饿死、病死不计其数,而牟田口为了赶在4月29日天皇生日前拿下英帕尔,拒绝撤退,最终以惨败收场。出征的90000日军仅生还12000人,非战斗死亡过半。
[←131]
过度呼吸(Hyperpnea):指呼吸超过身体需要的现象,诱因可能为乏氧性缺氧、精神性原因等。发作时会产生呼吸困难,胸口闷、疼痛,手脚麻痹,恐慌等症状。不会直接导致死亡。
[←132]
THE BLUE HEARTS(ザ・ブルーハーツ):1985年组成的日本朋克摇滚乐队,1987年正式出道,代表作有《Linda Linda》、《TRAIN-TRAIN》等歌曲。1995年解散后,主唱甲本浩人与吉他手真岛昌利另组了新乐队THE HIGH-LOWS。
[←133]
辉夜姬(かぐや姫):70年代大火的日本民谣乐队,代表作有《神田川》、《なごり雪(残雪)》等。第一代成立于1970年,并于同年解散。翌年成立第二代,成员变更,持续活动至1975年正式解散,而后陆续进行过一些小规模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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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LIP(チューリップ、郁金香乐队):日本乐队,前身为1968年成立的业余乐队The Four Singers(ザ・フォーシンガーズ),1972年正式出道,为既非摇滚亦非民谣的音乐分支——new music的开拓乐队之一。1989年暂时解散,1997年重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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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shop:美国Adobe公司旗下的图像编辑软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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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dows Messenger:微软公司开发的即时消息通讯软件,Windows XP系统中附带。2008年终止开发,目前已被后续产品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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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创世纪(Ultima Online):美国EA游戏公司旗下的Origin工作室开发的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MMORPG),发行于1997年9月,以史上运营时间最久的MMORPG、第一款达到10万玩家的MMORPG等记录入选吉尼斯世界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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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丹尼(Jack Daniel’s):美国威士忌品牌,建立于1875年,销量多年高踞美国乃至世界威士忌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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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洛(Hercule Poriot):著名推理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1890-1976)笔下作品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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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亚(シャア)、阿姆罗(アムロ):《机动战士高达》系列中的主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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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片(ポジフィルム,Positive Film):摄影底片的种类之一,是与负片相对的感光材料的总称,可用于影片拷贝、幻灯机成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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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累症(共依存、Codependent):指照顾者与被照顾者(包括毒瘾、酒瘾、赌瘾患者,以及精神病患、未成年人等)之间失衡的依附状态。照顾者无意识地从被照顾者的依赖中找到自我价值,并操控对方按自己的希望行事,以保持自身心安理得。照顾者表面是在无私奉献,实际上却拒不实施能让被照顾者真正恢复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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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PHONE:日本Telecom有限公司旗下的数字通讯系列企业,1997年2月正式使用“J-PHONE”作为名称。2001年由于日本Telecom被英国Vodafone并入旗下,J-PHONE也在2003年消失,改为了Vodafone。2006年Vodafone将其日本法人转让给SoftBank公司,相应的商号、商标也改为SoftBa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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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como:全名NTT docomo有限公司。于1993年正式开始服务,由NTT(日本电信电话有限公司)控股。市场占有率约46%(2017年9月数据),为日本最大的移动通信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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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岩(お岩さん):《东海道四谷怪谈》的女主人公。阿岩的丈夫与其父亲敌对,她被丈夫背叛并毒杀,死相凄惨。死后化为幽灵,折磨并杀死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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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 CA DU MODE:FIVE FOXes公司旗下的时尚品牌,由日本设计师上田稔夫创造,商品种类极其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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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林奇(David Lynch,1946 ~ ):美国电影及电视导演、编剧、制片人。其作品多带有迷幻色彩,属超现实主义。代表作有《象人(The Elephant Man)》、《蓝丝绒(Blue Velvet)》、《穆赫兰大道(Mulholland Drive)》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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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Faust):德国作家歌德(Goethe,1749-1832)创作的长篇诗剧,为其代表作。以十五世纪的智者浮士德为题材,描写了主人公浮士德在恶魔墨菲斯托的影响下经历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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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球烧酒(チューハイ):一种混合了蒸馏酒和软饮料的低酒精饮品。原为甲类烧酒兑纯碳酸水,如今指代范围更广,亦可是金酒、伏特加等勾兑非碳酸水的饮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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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工船:日本作家、无产阶级文学家小林多喜二(こばやし たきじ,1903-1933)的代表作之一,讲述了身份低下的劳工们在蟹工船上从事残酷的捕蟹工作,受到监工迫害,最终团结一心,奋起反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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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霍次克海(Sea of Okhotsk):太平洋西北部的边缘海,位于日本和俄罗斯之间,北至西伯利亚,南抵北海道。鄂霍次克海维度较高,冬季严寒而漫长。海水中营养盐类较多,盛产蟹、鱼等海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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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代居住宅(二世帯住宅):指两套相邻而又独立的住宅,室内相通,但各自拥有完整的卧室、厨卫等生活设施,以及独立的户门。便于婚后没有独立门户的孩子与父母共同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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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N Messenger:微软公司于1999年发布的即时通讯软件。2013年,MSN Messenger服务在世界大部分地区关停,被Skype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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懦夫博弈(Chicken Game):两人对峙,要么双方都不退让、两败俱伤,要么一方退下、一方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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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高尔·萨姆沙:捷克小说家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的代表作《变形记》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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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x Pistols:英国最具影响力的朋克摇滚乐队,成立于1975年,1978年随着主唱Johnny Rotten的退出与贝斯手Sid Vicious之死而解散。该乐队以其厌世、自我毁灭式的朋克精神缔造了摇滚乐史上的一段传奇。代表作有《God Save the Queen》、《Anachy in the UK》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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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肉少女带:日本摇滚乐队,组建于1982年,活跃于80年代末至90年代末,2006年全面复出。主唱为大槻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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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OK:日本软件公司JustSystems制作的日语输入法,1982年推出首个商业版本。目前也支持安卓、苹果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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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七星(マイルドセブン,Mild Seven):日本烟草公司出品,是世界上第二大的烟草品牌,2013年更名为梅比乌斯(Mevi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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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越疯人院(One Flow Over the Cuckoo’s Nest):米洛斯·福尔曼( Miloš Forman,1932-2018)执导的影片,上映于1975年,改编自肯·克西(Ken Kesey,1935-2001)的同名小说,讲述了主人公McMurphy为了逃避强制劳动而假装精神异常,被送入精神病院,以其自由精神冲击封闭的精神病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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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魂女郎(Girl, Interrupted):詹姆斯·曼高德(James Mangold,1963- )导演的影片,上映于1999年,改编自苏珊娜·凯森(Susanna Kaysen,1948- )的同名自传小说。影片中,苏珊娜由于边缘精神错乱症被送入精神病院,在其中结识了一群非同寻常的朋友,做出一系列疯狂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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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配式建筑:建筑部件预先在车间生产,运至工地现场装配而成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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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珠(ドラゴンボール):日本东映动画公司制作的动画,改编自漫画家鸟山明(とりやま あきら,1955- )的同名漫画,始映于1986年,极受欢迎。后续作品有《龙珠Z》、《龙珠GT》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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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老山(姥捨て山):日本传说中将丢弃老人至此的山。来源有两种:1.某国国君下令将年老无力的人遗弃到山中。而后邻国向其出了几道难题,威胁解决不了就会灭亡这个国家。难题被一位藏起来的老人解决,驱赶了敌人。国君明白了老人的智慧不可小觑,撤回了法令。2.儿子想要将年迈的母亲背入山中丢弃,途中见到母亲在折枝,好奇之下询问原因,母亲说这是为了让儿子在回去的路上不会迷路。儿子被母亲打动,将母亲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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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辽太郎(しば りょうたろう,1923-1996):日本小说家、纪实文学作家、评论家,原名福田定一(ふくだ ていいち),主写历史小说,笔名的来自“远(遼,はるか)不及司马迁的日本人(故为‘太郎’)”。代表作有《国盗物语(国盗り物語)》、《龙马风云录(竜馬がゆく)》等。其作品《宛如飞翔(とぶがごとく)》描写了日本明治初期西南战争时发生的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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楳图一雄(うめず かずお,1936- ):日本漫画家,恐怖漫画的创始人,作品内容范围广泛,亦包含科幻、搞笑、青年等类别。代表作有《漂流教室》、《我是真悟(わたしは真吾)》等。《我是真悟》讲述了两名六年级小学生近藤悟和山本真铃相恋,却因家庭原因被拆散,他们的秘密玩具机器人“真悟”觉醒了自我意识,为了将悟的爱意传达给真铃而踏上旅途的故事。
[←167]
托马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德国作家,20世纪德国文学的领军人物,192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布登勃洛克一家(Buddenbrooks: Verfall einer Familie)》、《魔山(Der Zauberberg)》。后者的故事内容为大学毕业生汉斯·卡斯托普(Hans Castorp)来到阿尔卑斯山中的一所肺结核疗养院探病,期间被诊断出肺结核,于是住入魔山治疗,而后在其中逗留了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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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田百闲(うちだ ひゃっけん,1889-1971):日本小说家,随笔家。师从夏目漱石(なつめ そうせき,1867-1916),并受到后辈芥川龙之介(あくたがわ りゅうのすけ,1892-1927)仰慕。代表作《阿房列车》系列著于1950至1955年期间,分为三卷,记叙了作者在日本各地进行铁路旅行的故事,其中也插入了与旅途无关的回忆与其本人的短篇小说中出现的非现实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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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ぶんげいしゅんじゅう):日本文学月刊,创刊于1923年,设立了芥川奖(来源于小说家芥川龙之介)、直木奖(来源于小说家直木三十五(なおき さんじゅうご,1891-1934))等诸多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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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原慎太郎(いしはら しんたろう,1932- ):日本作家,政治家,前日本之心党最高顾问,2014年从政界引退。1955年凭短篇小说《太阳的季节(太陽の季節)》获得芥川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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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辉(みやもと てる,1947- ):日本小说家,1978年以小说《萤川》获得芥川奖。
[←172]
博客(Blog):一种由个人管理,可张贴文章、图片或视频的网站,源于网络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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