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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本] [三田诚]艾梅洛阁下Ⅱ世事件簿1 case.剥离城阿德拉[台/繁]插图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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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24 11: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12-24 11:12 编辑

  艾梅洛閣下Ⅱ世事件簿1 case.剝離城阿德拉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三田誠
  原作:TYPE-MOON
  插圖:坂本みねぢ
  譯者:K.K.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掃圖:Naztar(LKID:wdr550)
  錄入:Naztar(LKID:wdr550)
  修圖: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
  「……就某種意義而言,
  現代的魔術師可說是收集天使的職業。」
  「鐘塔」。
  那是魔術世界的中心,保存尊貴神祕的魔術協會大本營。
  在這座「鐘塔」擔任現代魔術科君主【Lord】的艾梅洛閣下Ⅱ世,因為某個緣故,被捲入剝離城阿德拉的遺產繼承風波。鑲嵌在城內的大量天使、分別賦予賓客的〈天使名〉,只有解開這些謎團的人才能繼承剝離城阿德拉的「遺產」。
  然而,那絕非單純的解謎,而是對「鐘塔」的高階魔術師們來說也過於奇幻的悲愴事件的開端──
  魔術與神祕、幻想與謎團交織而成的「艾梅洛閣下Ⅱ世事件簿」開幕。

  插圖000

  作者:三田誠(MAKOTO SANDA)
  【代表作】
  魔法人力派遣公司1~23
  艾梅洛閣下Ⅱ世事件簿1
  插畫:坂本みねぢ(MINEJI SAKAMOTO)
  【代表作】
  《ドレスの武器商人と戦華の国》(著:和智正喜/富士見書房)
  《Lord of Knights》(Aming)

  插圖001

  插圖002

  艾梅洛閣下Ⅱ世(Lord El-Melloi Ⅱ)
  魔術師大本營「鐘塔」僅有十二人存在的君主之一。
  魔術實力雖為二流,知識之豐富卻令人瞠目。
  是參加過極東「第四次聖杯戰爭」的少數生還者。

  格蕾(Gray)
  艾梅洛閣下Ⅱ世的寄宿弟子。
  總是戴著兜帽,遮住臉龐的不可思議少女。
  有時會很在意斗篷的右手附近……?

  萊涅絲‧艾梅洛‧亞奇索特(Reines El-Melloi Archisorte)
  艾梅洛閣下Ⅱ世的義妹。
  給予他「艾梅洛」之名,設計他當上君主的主謀。
  總是有水銀製的女僕型自動人偶【Automata】隨侍在側。

  插圖003

  插圖004

  「遺囑上只寫了三句話。」
  「──問天使之名。」
  「無法回答問題者,必須剝奪其天使。」
  「捕獲我的天使者,即為遺產繼承人。」
  ──節錄自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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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月神威 + 12 工作辛苦
Zhangxinhua + 22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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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11:07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05
  序章

  「──妳的老師,是最糟糕的魔術師。」
  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無比厭惡,又無比煩躁地吐出這句話。
  由於我覺得這個評價理所當然,因此無意反駁。就算有心反駁,應該也說不出口。因為她的聲音裡蘊藏著足以令人噤聲的強烈敵意,比敵意更強勁的魔力也在她手臂內循環。如同某種圖紋流動的魔力洶湧咆哮,彷彿隨時都會亮出獠牙。
  對,當然,就連我也知道那是什麼。
  那種圖紋叫魔術刻印。
  有人教導過我,魔術刻印類似於賦予魔術師的人造器官。
  像她這樣,連同歷史一併繼承自古老魔術師家族的刻印,在某種意義上是最大的傳家寶──亦是最大的詛咒──是僅由一子相傳,被凝固的神祕。
  而且,這名少女擅長叫咒彈的魔術。
  這種魔術原本是讓所指對象生病的輕度詛咒,但透過她的魔術刻印發動時,可達到其奧祕──化為令人心臟停止跳動,當場死亡的〈芬恩的一擊〉。只要她緩緩活動食指,毫無抵抗力的我肯定會輕易喪命。
  即使如此,我不可思議地不感到害怕。
  「妳的老師,是最糟糕的人。」
  少女再一次強調。
  她說得很對。
  我全面贊同這個意見,甚至想高舉雙手贊成。
  但就算現在這麼做,這名美麗的少女一定不會接受。我們短暫的交流已讓我體認到,這反倒將激起她沉靜的怒火。
  「……這個我並不否認。」
  我盡可能含糊地應付過去。
  「那麼,妳為何默不作聲地跟隨著他?」
  卻被繼續追問。
  再隨便回答一次,咒彈就似乎真的會向我射來。以她的魔力,在物質層面也能輕易打穿磚塊吧。
  「老師他……」
  我正要開口時。
  一段記憶忽然掠過腦海。
  我不知道這是否能作為答覆,但直接脫口說出記憶的內容。
  「……從前,老師和貓吵過架。」
  「貓?妳打算講感人故事嗎?」
  「或許是吧。有隻住在人行道的野貓,似乎經常搗蛋,路人都很討厭牠。老師很中意的一雙靴子也被牠咬壞了,氣得他咬牙切齒,甚至去調查復仇用的魔術。有天,那隻野貓被卡車之類的車子撞了。」
  野貓被撞到時大概是在深夜,被發現時已是清晨。
  「牠有半邊臉被撞爛,前後腳各斷了一隻。那隻貓本來就長得不好看,變成那副模樣,看起來更只是一團血肉模糊的肉塊。沒有任何路人想靠近牠,老師則破口大罵:『蠢蛋,別在這種地方被車撞啊,野貓就該像野貓一樣,起碼死的時候別給人類添麻煩!』把想得到的難聽話都罵了一遍,聽得周遭的人都皺起眉頭。」
  「啥?這算什麼──!」
  少女的氣息中混雜了憤怒。
  對不熟悉倫敦的我而言,就連路人的反應恰當與否都不清楚。我有預料到老師是個敗類,卻完全無法料想到他敗類的程度。
  「不過,老師撿起那隻貓後一直抱在懷裡。」
  「…………」
  「他只拿了止痛的藥草餵給野貓,到了書房後,也繼續抱著牠將近半天。平常明明很注重服裝整潔,衣服上只噴濺到一點湯汁都會心情不好。但只有那時候,他放著滿身血跡不管,直到野貓完全斷氣,埋入土中為止都沒去清理。他的手上沾滿泥巴,沒有像平常一樣點火抽雪茄,始終一臉無趣地望著野貓的墳墓。」
  「……果然是講感人故事嘛。」
  我聽見她噘起惹人憐愛的唇嘀咕,但當作沒聽到。
  實際上,我不認為這是個感人故事。對於長期接觸太多死亡的我來說,老師的行動太過流於傷感。無論在大地上行走或長眠於大地之下,明明沒有太大的差異。
  若有差異,只有明明應該已然長眠,卻還在地上行走的「東西」。
  沒錯。
  我告訴老師: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無妨──聽到我這麼說後,老師回答。」
  「不明白也無妨?」
  「是的。」
  我輕輕頷首。
  「他說──那是一時迷茫。若準備向魔道邁進,沒有時間浪費在這種瑣事上。無論哪一個學生問起,我應該都會這樣回答。再說,如果我是個優秀的魔術師,應該能輕鬆治好這點程度的傷勢才對。總是沒及時趕上,又缺少需要的力量,這就是我。」
  這番話聽來像是死心放棄,卻又不太一樣。
  聽來像是接受現實,卻還是有所不同。
  我不知道老師的人格是如何構築而成。雖然介於死心放棄與接受現實之間的某種事物肯定正是構成老師的核心,但我怎麼樣都無法估量那個事物的真實面貌。
  作為魔術師,那或許的確是糟糕透頂。
  作為非人者,那或許的確是不值一談。
  「再說,透過拯救什麼得到的滿足感,只不過是大腦的錯認。就算拯救他人,自己也不會因此得救;就算自以為拯救了他人,也不知道對方是否真的得救了。只是滑稽地以錯認、誤解、分歧、誤會一再重演,這就是我們生活的世界。」
  當時老師一口斷定,那是錯認。
  連自我滿足都不算──是人體的缺陷。
  「縱然如此,我們就活在那個錯認的世界中。」
  眼前的少女眉頭動了一下。
  那雙宛若寶石的琥珀色眼眸,反映出我的身影。
  我的眼中應該也映出了她美麗的身影。
  可是,我們分別看著鏡子辨識出的模樣,應該還是有所差異。既然大腦的規格並非完全相同,即使輸入的資訊相等,輸出的認知也不會一致。就算看見相同的事物、看見相同的色彩、說著相同的事,也未必會產生相同的感受。
  世上的一切皆是如此。
  不僅限於魔術。不僅限於非人者【怪物】。就連在常識【正常】的世界,這件事都人盡皆知。
  世界是以誤解、錯認、分歧、誤會連結而成──
  「錯認正是我等。誤解正是我等的世界。我們接觸得到的是各式各樣的事實,並非獨一無二的真實。無論多麼優秀的賢者貢獻了多漫長的歲月,也不會抵達那裡。不,原本的魔術師或許是不斷拒絕真實的生物。」
  當時,老師自嘲地揚起嘴角。
  他說不定是終於發現,那番話與魔術師似乎會追求的那個叫「根源之渦」的目標背道而馳。
  同時……機械式地覆述老師的言論到此,我終於領悟到自己想起這番話的契機。
  「女士,妳要記住──忘了這一點,輕率地只追求真實才是真正的『糟糕透頂』。」
  我不知道他的說法是否正確。我與老師太過貼近,和日常生活及魔術師的距離都太過遙遠,無法做出判斷。
  不過,那座城堡想必也是這樣。
  錯認與誤解。
  分歧與誤會。
  這麼滑稽的事一再重演,把我們束縛在那座城裡。
  從很久很久以前起,就像理應如此一般,將我們強行套進一個框架。人人都被迫接受那活像可笑寓言故事的狀態,主動去配合那件不存在的「外衣」。

  ──所以。
  至少讓我來講述吧。
  若要打個比方,倫敦就像昔日住在貝克街的偵探事件簿一樣。
  我不是醫生,也不是小說家,所以或許沒辦法把故事說得那麼精彩。

  儘管如此,這是我對於在那座城裡發生過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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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11:08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06
  第一章

  1

  在秋日的清晨,老師找我過去。
  來到倫敦大概兩個月,但這是第一次碰到他找我過去,所以我有點吃驚,之後向管理員克里希那說了一聲後離開宿舍。熱心的克里希那好像跟了過來,但這樣太過意不去,因此我謝絕了他的好意。
  走出宿舍範圍後,我立刻感到頭暈目眩。
  走在石板路上的人群。
  油膩的炸魚與薯條氣味,或者著名的雙層巴士排放的廢氣。穿風衣的紳士與圍著圍巾或絲巾的女性各走各的,孩子們吵吵嚷嚷地一邊聊天一邊搭上公車……
  人太多了。
  據說倫敦的人口約為八百萬人,但我根本無法理解超過一百人的數量。那無從想像的數字只讓我感到沉重……硬要說的話,就像是墓地。唯有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累積的亡者行列,在我心中才勉強具有足以和這個城市比較的重量。
  (……不。)
  我改變念頭。
  這座城市本身豈非與墓地很相似嗎?不是令人聯想到死亡,而是許多人成群結隊地進入棕色及灰色的建築物裡,奉獻一天大部分時間的景象,簡直就像星辰的終點。在神學將地獄及煉獄的資訊整建完備前,古老的冥府世界多半就是這樣的吧?我不禁仔細思考。
  ──是啊,當然了。
  這種感觸是鄉巴佬的感傷情懷。
  在人多一點的地方,這想必一定是理所當然的情景。雖然理論上明白這一點,悲傷的是,在鄉下度過的十幾年生活束縛著我的思考。肉體和精神密不可分,直到現在,只要一有空我就會在意雞舍的雞與教會的清掃事務,感到心神不寧。若非老師來訪,我應該會在那片土地上過完一生。至於那樣是否幸福,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認真地思索著,雙腳也不斷前進。
  眺望泰晤士河的同時,我踏上了倫敦橋。
  向南跨越伊麗莎白二世建造的現代倫敦橋,街區的氣氛變得截然不同。看似觀光客的人幾乎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色人種混雜的勞工區氛圍──這樣說來好聽,但一言以蔽之就是治安惡化。據說昔日曾是竊賊銷贓地點的柏孟塞市場應該相當有名。
  不過,那也只限於一時。
  從骯髒紅磚堆砌成的高架橋下進入德魯伊街,不經意地轉進某條岔路,路上的人蹤就斷然絕跡。
  老師說過,這是結界。
  話雖如此,也並非像宿舍一樣是由超自然的力量運作。
  根據老師的說法,結界好像不需要魔術。與異能的介入無關,自然形成結界的地方才是最好的結界。還有什麼結界是佛教用語,使人迴避遠離的概念比起魔術,更應該分類在日常腦功能範圍之類的,老師繼續離題談到各種事情,但這些部分我記不太清楚了。
  (……其實必須要記住才對。)
  很遺憾的是,我的頭腦不太好。
  這也是我在這兩個月左右痛切感受到的。一方面是有老師的推薦,我才得以就讀稱作鐘塔的學院,卻不理解大半的課程內容。鐘塔似乎是在這方面最頂尖的學校,看在某些人眼中,我大概活像個埋在黃金堆裡還呆愣地張大嘴巴的傻瓜。
  因為很不甘心,我要補充一句,老師的實力本來就很差勁。
  我暗暗猜疑,他是因為認真使用魔術的話,可能得去做最低等的工作,所以才選擇了這個地方。
  想到這裡時,一棟紅棕色的建築映入眼簾。
  在秋日的清晨,老師居住的公寓【Apartment】今天也不悅地佇立在那裡。

  *

  在英國,集合住宅幾乎都稱為公寓【Flat】。
  我之所以會說是Apartment,是受到老師的說話習慣影響,我不知道老師是在哪裡學到這種說話習慣的。
  總之,老師居住的公寓一如往常地可怕。
  好幾層糾纏在一塊兒的爬山虎和茂盛的雜草還算可愛的。紅棕色的磚牆和煙囪四處龜裂,嚴重到再次有風吹過,磚瓦碎片就會嘩啦啦地掉下來。歐洲有許多老房子,但這一棟特別古老。即使保守估計,屋齡也超過一百年吧。
  哪怕說它經歷過工業革命我也相信,應該說我不由得想像,只要稍微碰一下,它應該就會連環倒塌。
  我一邊祈禱自己不會變成造成倒塌的關鍵,一邊提心吊膽地打開玄關大門。
  我的肩膀顫了一下。
  因為怒吼聲傳到相對寬敞的大廳內迴盪著,直打到我的臉上。
  「開什麼玩笑!」
  那聲怒喝響徹大廳,微微震盪。
  天花板挑高的大廳中央設置了螺旋樓梯,一二三樓的門扉後方分別為出租房間。
  住戶們應該也聽見了剛才的怒吼,但沒有任何人做出反應。我不認為這裡有做隔音設計,所以大概是大家都很習慣了。大廳旁有供管理員使用的區域,從小窗口裡也看得見老婦人的身影,但她果然正坐在搖椅上打瞌睡。
  「……喵。」
  坐在老婦人腿上的貓只輕輕叫了一聲,就再度閉眼睡著了。
  我也好想那樣。我迫切地想。
  可是有老師的命令在也不能回去,於是我向二樓走去。
  上了樓梯後,說話聲逐漸變得清晰。
  「妳也知道那座城很麻煩吧!而且還是遺言!為什麼要接下那種案子!」
  煩躁的聲調露骨地帶刺。
  越來越不想見面了。只要想到老師會怎麼發牢騷,我真想馬上掉頭逃跑。
  「即使如此,這是我認真考慮過的結果。」
  對方回應了他。
  那是個還很年輕的女聲。
  語氣雖然沉穩,但無法否認有著捉弄意味。不知道她是沒有完全藏起聲音中的雀躍,或是本來就無意掩藏。
  「為什麼認真考慮會得出這種結論?」
  「當然是為了回應兄長的期望。」
  「我的期望?」
  對於老師狐疑的聲音,我感受到竊笑的氣息。
  假如沒有門擋著,肯定能看見對方那為獵物上鉤了的得意笑容。
  「比方說呢。要是這樁案件順利解決,你之前說『無論如何都想去極東』的期望也來得及吧?那個什麼戰爭,鐘塔已經在選拔參加者吧?想要報名插進去的話,我想剩下的時間應該不多了。」
  她高明的反擊似乎生效了,男子的回答化為低吼。
  他咬牙切齒,洩漏出宛如詛咒的話語。
  「妳是惡魔嗎?」
  「我可是你可愛的義妹。」
  我彷彿看得見話者得意的神情。
  隨著頷首的氣息,這次她略微降低聲調拉攏他,如此低喃:
  「聽著,我的兄長。別看我這樣,我可自認很為你費心喔。」
  「費心在哪裡?」
  「舉例來說,我同意了你不住我的宅邸,想特地住公寓的希望。再說,這棟公寓是艾梅洛家所有的房產,特地付房租居住也太白費力氣了吧?」
  「妳說反了。我的房租可以直接用來償還艾梅洛的債務,所以沒有比這麼做更有效率的做法了。」
  老師馬上回答,令對方的聲音摻雜苦笑。
  「嗯。這種想法很美,但不是像試圖靠每個月拿走一捧沙,來清除沙漠一樣無所作為嗎?」
  「這是心情的問題。總之,我無意依靠艾梅洛的資產。」
  「無意依靠資產,但只會歸還債務,感覺也是相當彆扭的想法啊。」
  儘管說笑打岔,隔著門扉傳來的氣息似乎很開心。
  這讓我聯想到非常歡喜地觀察著中意的貓咪炸毛,瞪視自己的壞心眼飼主。我不得不理解,人類的上下關係並非取決於年齡差距,而是某種與生俱來的特質。
  果然,低吼聲持續了一會兒後。
  「我有一個條件。」
  老師抛出話題。
  「哦?」
  「這件案子暫時只交給我一個人來辦……女士,我不許妳插手。」
  那頑固的聲調中帶著絕不再繼續讓步的決心。
  「這就是妥協點嗎?」
  對方語帶苦笑地說。
  彷彿在說剛才攻勢太犀利不適合久留,乾脆地帶著這股氣息站起身。
  「知道了知道了。那麼我的兄長,之後就拜託了。」
  「……哇……」
  忍不住偷聽對話的我慌忙地想躲起來,先離開了門邊。我本來想躲到暗處,但筆直走來的氣息沒有慢到容許我這麼做。
  幾秒後,門後出現亮麗的金髮。
  令人聯想到陶瓷人偶【Bisque doll】的白皙肌膚接著出現,她以極為優美的舉止整理裙子。不過,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那雙蘊含強韌意志的焰色雙眼。她明明年紀和我相差無幾──看起來大概才十五歲左右,要度過什麼樣的人生才能塑造出這樣的眼眸?
  萊涅絲‧艾梅洛‧亞奇索特。
  老師的義妹,將老師鎖在君主【Lord】這個身分的女性。
  在她背後跟著一位外表有點奇特的女僕。
  我所說的奇特是指膚色。不是白人不是黑人也不是黃種人,她的肌膚閃爍著人類不應有的顏色──銀色。那位被命名為托利姆瑪鎢的水銀女僕,在這個業界似乎也是數一數二的自動人偶【Automata】。我聽說雖然仿製人體的魔術概念已經衰退,但這個自動人偶因為本質不在此概念上而得以迴避,不過我因為腦筋不好,不太能理解意思。
  萊涅絲看了我一眼。
  「喔,妳也來了?」
  「……是。」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而垂下眼眸後,少女楚楚可憐的唇露出笑意。
  宛如粉色的花瓣含著露水。
  金髮少女依舊帶著淘氣似的笑容,再度開口。
  「弟子生活的感覺怎麼樣?陰險的老師沒虐待妳吧?」
  「……那個,比起在鄉下的生活輕鬆很多。」
  少女探頭注視著戰戰兢兢地說著的我,連連點頭。
  「是嗎?那就好。沒什麼,兄長明明有不少弟子,但幾乎沒收過為他打理家務的寄宿弟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妳是最終防線。嗯,責任重大喔。」
  「……我會努力。」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就老實地垂下眼眸。
  這時,萊涅絲伸出白皙的手指。
  「脫掉兜帽明明更可愛啊。」
  她輕觸我的連帽斗篷,爽朗地走下螺旋樓梯。
  我覺得她真的好帥氣。我不由得心想,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也是兄妹,要是老師也繼承一點那樣的氣質就好了。
  可是,現實是無情的。
  將嘆息留在心中,我也下定決心。
  「……打擾了。」
  我打開門。
  剎那間,一陣塵埃飛揚,害我開始咳嗽。
  室內裝潢是典型的廉價公寓,雖然頗為寬敞,但散亂無章的程度嚴重到糟蹋了面積。各種物品也缺乏統一性,從大量書籍、似乎是陳年舊物的書桌到發霉的麵包碎屑,還有好幾台不知為何感覺用了很久的家用遊戲機,塞滿了整個房間。
  其中好像還有頗為貴重的物品,不過這裡的主人也沒有放在心上的跡象。不過,從他偶爾嚷嚷著「找不到那個,找不到這個」的表現來看,或許不是沒放在心上,只是不懂得整理。
  以前,我曾問過要不要由我來收拾,但立刻遭到了拒絕。
  老師說不希望假日的獨處時光受到干擾,但老實說,我不太清楚他在這個房間是怎麼度過假日的。
  我小心地避開地板上的麵包和書等等──並思考了一下萊涅絲和那位水銀女僕是怎麼走過這個房間的──走向位於深處的桌子。
  老師倒在桌旁的沙發上。
  「那個,老師。」
  沒有回應。
  他癱軟地躺在沙發上,像在說著要拒絕所有現實般閉著眼睛。只要自尊心允許,老師現在肯定會雙手堵住耳朵,不斷大聲嚷嚷。作為我的老師,氣量真是太狹小了。
  「弟子格蕾來了。」
  我為了謹慎起見再呼喚了一聲,但果然沒有回應。
  我死心地將目光落在桌上。在所有物品都被翻倒的房間裡,唯有那裡還算整理過,放著已經涼透了的紅茶茶杯,以及幾張照片和文件。我無意去看內容,目光卻不由得被其中一張照片吸引。
  因為實在太奇怪了。
  那張照片似乎原本是宗教畫的一部分。
  天空景色明明充滿了神聖與莊嚴,照片中聚焦的地方卻非常不相配──是猛烈燃燒的車輪。那個車輪就像天空的守衛,威風凜凜地飄浮在空中,外側還緊黏著無數顆眼球,狠狠地瞪視觀看者。
  「……車輪怪物……?」
  「……我不會叫妳富有詩意,但沒有更像樣點的形容嗎?」
  一道極為疲憊的聲音對歪著頭的我說。
  「啊,老師。」
  老師一副嫌麻煩的樣子搔搔頭,坐了起來。
  外表大約三十歲。過這種生活還留長髮很可能會變得不堪入目,老師卻意外地保持著清爽感,儀容修養也不可思議地高雅。從性格沒變得乖僻自卑來看,老師本來說不定是家境不錯的富家少爺,不然就是受到家人細心撫養長大。
  「既然是魔術師的弟子,希望妳別輕易地說那個是怪物。那是典型的天使之一。」
  老師又說了一次,手指咚咚地敲敲照片的一角。
  「天使……可是,這哪裡像天使了呢?」
  「天使具有人類外貌、長著翅膀的形象,是四世紀時受到希臘神話中的勝利女神尼姬很大的影響,才作為繪畫固定下來。但天使也有其他系統,至於這張照片,應該說是由後世解釋為天使的吧。」
  老師摸著下巴,咕咕噥噥地說著。
  「將原本神話中的生物重新解釋為天使的類型。或是本來屬於天主的權能,作為天使獨立的類型。儘管有幾種假說,但妳看見的座天使【Thrones】接近前者。是以身軀承擔、運送天主神力的天使。」
  「因為要運送,所以是車輪嗎?」
  「不如說是因為外形是車輪,而被解釋成在運送天主之力。妳可以看看聖經。在名為先知以西結的預言者幻覺中,有『輪子泛著水蒼玉般的光芒,一面帶有眼睛』的記述。在奇怪的說法裡,還有推測那其實是不明飛行物【UFO】的說法。」
  「天使是UFO?」
  話題切換得過於突兀,令我忍不住眨眨眼。
  這時,我正好撞上老師得意的笑容。看他心情輕易地好轉,看來這話題似乎正好命中他的興趣範圍。
  「在二十世紀有一派學者,無論任何事都企圖和UFO作連結。不管是基督教的洗禮還是埃及的壁畫都一一發現了UFO。雖然沒有多大的意義,但在空中飛翔的車輪激發了各種浪漫情懷和想像力吧。不過,他們當中有一些人和嬉皮一起吸食迷幻藥,精神實際上已經失控了……妳怎麼一臉厭煩?」
  「不,就是想到世界上有許多和老師一樣的人呢。」
  「別把我和他們相提並論。儘管有時候需要強行推理,但靠只基於主觀的拼湊,怎麼可能變成魔術。再說,這種程度和魔術師無關,是通識教育的問題。」
  剛才明明說過既然是魔術師的弟子什麼的,老師卻很乾脆地撤回前言,用鼻子哼了一聲。
  壞心眼和孩子氣你推我擠地共存在那張得意洋洋的臉龐上。
  他名叫艾梅洛閣下Ⅱ世。
  是鐘塔也僅有十二家,獲頒君主階級的名門──艾梅洛家的家主。

  2

  雖然到了現在才提,老師是魔術師。
  所謂魔術,是向世界的基盤懇願,以小源【Od】或大源【Mana】為原動力,在這個世界上引發有可能發生之現象的祕儀……好像是。據說小源是個人的生命力,大源是充斥於世界上的魔力,但對於這方面我也不曾有過確切的實感。
  我所知道的只有他們幾乎都不理會世界,封閉地一心專注於自己的實驗上這個事實。聽說對於魔術而言,保持隱匿本身很重要,但我暗自懷疑,實際上魔術師們可能都很喜歡窩在家裡。
  然後……
  「……關於天使的事情我明白了。」
  我忍耐著不讓情緒流露在臉上,總之先低下頭。
  好歹他也是我的老師。
  現代社會可能不一樣,但要尊敬長者的理念依然深植於我的故鄉。即使是非常討厭的老師,我的態度也必須符合禮節。
  「……對了,老師不打算住進萊涅絲小姐的宅邸嗎?」
  「誰有辦法和那種惡魔同住,只要三天我的胃就會不行──不,是已經不行了。」
  老師一臉苦澀地靠在沙發上撫摸腹部,不久後發出疲累不堪的嘆息。
  「話雖這麼說,既然答應要接下這件事,我就得採取最低限的措施。」
  「……是喔。」
  我不知道萊涅絲與老師談了什麼,只能隨口附和。
  唔嗯。老師閉起一隻眼睛沉吟後,注意到什麼似的抬起目光。
  「對了,妳對天使有什麼看法?」
  「……又是天使嗎?」
  坦白說,我臉上應該露出了反感。
  不只魔術,我本來就不擅於長篇大論。真實明明寥寥無幾,我認為活著的人說太多話了,都市人更是如此。
  「……呃,是要把天主的恩惠送給人類的使者嗎?從前,家鄉教會的神父經常這麼說。」
  「不,我問的不是那種普遍觀點,而是魔術上的意見。」

  「咿嘻嘻嘻。就算你那麼問,這傢伙怎麼可能知道啊!畢竟她很笨!」

  一道爽朗的聲音突然傳來。
  當然,現場只有我和老師兩個人。
  所以,這是無形的第三個人的聲音。我和老師都知道其真面目,所以現在也不再感到不可思議。順便一提,我知道理會他也是白費力氣,因此盡可能機靈地忽視他並小聲地解釋。
  「……我真的很笨啦……」
  「問題不在那裡。既然是我的弟子,就算是親人我也饒不了有人在我面前侮辱她。給我好好記住。」
  老師正顏厲色地說。
  或許是因為那語氣和先前截然不同,第三個聲音也就此陷入沉默。
  老師伸手從桌上的金屬雪茄盒裡抽出一根雪茄,用小刀切掉茄帽後以火柴點燃,意外緩慢地深吸一口。
  他就這麼交疊十指放在腿上。
  「那麼,繼續講課吧。」
  緩緩地開始說道。
  「首先,妳提到的作為使者運送天主恩惠的天使也沒有錯。應該說,視為魔術師的天使大多也是起源於這裡。因為天使授予人們天主恩惠的『性能』,正成為近世以後──特別是近現代的魔術師重塑天使時的契機。」
  雖然同樣是說明,這次的內容我馬上就聽懂了。
  有這種差異的理由很明顯。
  因為到剛才為止的講解是出於個人興趣,現在則是以鐘塔講師的身分在講解。連鬆懈的表情都為之一變,老師從桌子另一頭目光犀利地直視著我。
  ……沒錯。
  老師作為魔術師的實力不怎麼樣。
  這麼說並非謙遜、謹慎或低估他,是真的可有可無的平凡。他好歹身為鐘塔的重要人物,至今仍止步於第四階位卻是前所未聞的狀況。在這兩個月內,周圍的人也對我提起過很多次。
  儘管如此,老師的評價絕不算差。
  他作為講師建立的實際成果似乎令人驚異,正因為如此,被收為寄宿弟子的我遇到許多學生找碴。居然有幸受到那位艾梅洛閣下Ⅱ世的直接教導……老實說,眾人羨慕的目光十分刺人。
  打個比方,那就像是拳擊手和助手、運動員和教練的關係。
  我不知道老師對於在腦海中浮現出理想形式,卻沒能力【Spec】實行的我作何看法。只是他作為魔術師的奇異定位,似乎在鐘塔透過各式各樣的綽號表現出來。
  例如,權威教授。
  例如,Master Ⅴ。
  還有幾個綽號──叫起來有些不光彩,因此在此保密。
  無論如何,我針對剛才的講解發出疑問。
  「重塑?天使嗎?」
  「沒錯。妳知道四大元素吧?」
  老師品味著雪茄煙,豎起四根手指。
  地、水、火、風,他一邊說,一邊一一彎下手指。稱作四大元素的這幾項是魔術的基礎,這點知識連我也知道。
  「在古希臘,自本原誕生的四大。」
  老師這麼說。
  我記得本原是萬物的起始……大概是這個意思嗎?
  「這和煉金術的四大在根本是相同的。即使現在,也幾乎都是這樣想的吧。和黃道十二星座及東方的陰陽五行一樣,是用來區分世界萬物的方便系統──不過,鐘塔裡的屬性是在四大元素內加入空與架空元素,實用色彩很重,因此有很大的不同。」
  「呃,他們說我是地。」
  「沒錯。這個情況的屬性,只是大致指出才能適不適合。從結果來說,也有身具雙重屬性或五大元素【Average One】的怪物,但總之先回到正題。
  簡單來說,本來是方便分類法的要素【Element】,隨著近代魔術在十九世紀末的興起而有所改變。透過與天使這種概念的融合,被賦予新的意義。」
  「新的意義?」
  「沒錯。」
  老師衡量著我的理解程度,緩緩地往下說。
  「就是許多人相信的『力量容器』。」
  他在桌子上擺出彷彿捧著神聖之杯的動作,微微頷首。
  一片沉默降臨。
  雪茄濃密的煙漸漸積蓄在老師拱起的掌心,宛如經過淨化的水。被稱為天使的是那些水,還是掌心的形狀?
  「魔術必須隱匿,但另一方面,眾人的信仰可以使概念的存在保持穩定。同樣受超自然思想影響的波特萊爾、韓波、葉慈等詩人的筆下創作,也推動了這種信仰吧。」
  老師的聲音在公寓房間裡重重響起。
  這次,彷彿有某種漣漪從老師雙手構成的容器內擴散開來。
  不,說不定真是如此。我對於這方面的現象很遲鈍,但操縱肉眼看不見的「力量」正是魔術師的本義才對。一連串的漣漪現在也在碰到房間裡的鏡子及咒具時反彈,包圍了我。
  宛如,這個房間變成了神殿一樣──
  「妳是不是覺得這裡好像神殿?」
  「…………!」
  被說個正著,我心頭一驚。
  「不必驚訝。我本來就在誘導妳產生這種想法,妳的判斷也極為正確。因為,現在我正在將這個房間變成神殿。」
  「咦?」
  我不明白他所說的意思,不禁眨眨眼。
  也許是那個表情很好笑,老師顫抖著肩膀發笑。那太過愉快的態度,讓我感覺像中了陷阱。
  「妳感覺到氣氛有點奇異吧?那就是神殿。拉丁語是templum,但在此時想成神暫時存在的地方就行了。」
  天使不是應該出現在教會嗎?我正要開口問,但聽了剛才的說明後勉強理解了。
  「也就是說,作為神所在之地的意義更重要,而不是信徒做禮拜的地方,所以是神殿嗎?」
  「嗯,正是如此。剛才我運用杯皿的象徵性【Symbolism】和這個房間裡的物品,試著營造出相似的氣氛,但實際上的儀式更加正式。在經過神聖化的地方舉行儀式,與大多數魔術的做法應該共通。這種技法與佛教的結界也有類似之處,但此處與天使的組合才是關鍵。」
  「…………」
  老師停頓了一下,因此我也陷入思索。
  神殿是指用來供神暫時存在的地方。
  另外,天使也是「力量容器」。
  也就是說,在這個情況下,兩者的關係是──
  「呃……難道是給予模糊不定的魔力天使這個名稱,藉此運用在魔術上?」
  「正確答案。」
  老師依然靠在沙發上,拿起茶杯用涼掉的紅茶潤潤唇。
  「方才我說過,受到眾人相信會使概念變穩定吧。那麼,在這個世界上廣為傳播的天使這個概念,豈非正適合用來穩定魔術嗎?有人這麼想也不足為奇。實際上對幾個魔術結社而言,這些想法似乎極具魅力。」
  老師放下茶杯後,豎起兩根手指。
  他劃了十字,低喃著我前方為拉斐爾,我後方為加百列等等,在半空中描繪五芒星。
  「我現在做的是名為小五芒星儀式的術式。將四大天使對應地水火風,用來神聖化儀式場地與導入各種魔術。不過,這種禱告連路邊賣的雜誌上都會刊──當然,在社會上流通的術式幾乎全是障眼法、瞎編的或僅限於觀念上的玩意兒,所以鐘塔也置之不理。」
  他一臉得意地說完後,目光望向窗戶。
  淡淡的陽光從窗簾縫隙照入室內。不知為何,我覺得縫隙這種東西與我們很相稱。世界與我們的距離,介於充滿光明之處與我們中間,勉強容許存在的交流間隙。
  像天使一樣的淡淡光芒。
  「不過,概念的變化會對魔術造成影響。」
  老師低語。
  依舊放在桌上的茶杯裡,紅茶表面泛起漣漪。看來也像是老師剛才的術式慢了一拍對現實帶來影響。
  「本來或許純粹是靈光一閃。奉主之名束縛惡魔的術式,從以前就要多少有多少。當然因為是魔術師,並非大家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只是利用奉主之名統治萬物這個普遍概念罷了。和現代的網際網路協定──這麼說,妳或許反倒難以理解──沒有多大的差異。用同樣的方法論,轉變為利用天使算是必然的趨勢。因為這個概念遠比天主之名更容易操作許多。」
  我明白這一點。
  天主這個概念帶著太濃烈的「色彩」,也可以說是信仰。相較之下,本來就有墮天使、守護天使等各種衍生【Variation】的天使,能利用在更多各種術式上吧。
  正因為如此,老師稱為重塑。
  「現在歐美的新魔術,可以說幾乎都必然有受到天使的影響。不,不只新魔術。因為儘管影響細微,凡是將天使這種概念運用於某處的魔術將無法禁止其影響。若是現代的魔術師,無論是利用還是排除那種影響,都是以某種形式意識到天使的變化。」
  老師閉上眼睛。
  緩緩地像嘆氣一般傾吐。
  「……就某種意義而言,現代的魔術師可說是收集天使的職業。」
  「…………」
  那句話宛若一首歌,欠缺感受力的我也被觸動了。
  我想是因為那句話帶有詩意,或者說洞悉了本質。對老師來說,好像也投入了許多感情,這次的沉默比先前更漫長。
  「那麼,問題在於這座城。」
  老師動動手指。
  他指向從桌上信封裡掉出來的一張照片。地點像是偏遠的深山,聳立著一座擁有扭曲尖塔和歪斜城牆的灰色城堡。
  「啊。」
  對了。
  原本的話題是要談論萊涅絲帶來的委託。我的注意力放在講課上,完全忘光了。為了掩飾臉頰瞬間發燙的狀況,我使勁低下頭開口:
  「呃,那座城有什麼問題?」
  「先前也曾說過,剛才我提到的事情在魔術中也屬於表面──也就是一般社會熟知的事情。我等操作的魔術本來是在表象的『前方』。天使的變化確實對我們造成了影響,但那是微枝末節,而非本質。就像神祕主義和神祕學與我等的領域重疊,卻絕不相等一樣。」
  老師的表情相當沉繫。
  義妹【萊涅絲】總是硬塞不合理的委託過來──這是他本人的說法。老師說他無法拒絕的原因是有龐大的債款,但我並未得知詳情。我唯一知道的,只有老師因此被迫成為艾梅洛閣下Ⅱ世這一點。
  老師以苦澀的口吻說:
  「不過,在快要達到君主【Lord】階位的魔術師中,也有人著迷於這種思想。竟然熱衷到基於那種思想,改建了自己領地內的城堡。」
  我再度俯視城堡的照片。
  仔細觀察,發現城堡的形狀非常怪異。
  也許是拍攝時的天候導致,城堡沐浴在斜射的陽光下,映出彷彿展開翅膀般的奇怪影子。設計正好形似失去頭部和雙臂的翼神──老師一開始談到的薩莫特拉斯的尼姬。要當作單純的巧合的話,又和至今談論的內容過於吻合,令我背脊一陣發寒。
  沒錯。
  彷彿這座城本身就是天使一樣──
  「──剝離城阿德拉。」
  老師告訴我。
  「從前的城主好像是這麼稱呼的。這位城主,似乎和上一代的艾梅洛有些交流。真是的,上任家主如果看到現在的我肯定非常高興,可能會沒完沒了地欺凌我好幾小時,嘲笑我這就是拿走別人東西的下場。」
  上一代的艾梅洛。
  這位人物也偶爾會出現在對話中,但是什麼樣的人仍然幾乎成謎。我只聽說過,他是老師無從相較的天才。只收集隻言片語來看,我覺得前任家主憂慮成性,但是不是事實不得而知。
  還有另一件事。
  後來我才發覺,老師大概在清晨時就打算接受萊涅絲的提議了。我不知道是萊涅絲事前打過招呼,還是老師收集過情報,對於到目前為止的事態發展多半都在他預料之內,或者說已經認命了,胃肯定很痛。
  因為苦惱了半晌之後……
  「……怎麼說呢。抱歉,女士。從明天起我要出門,妳能一起來嗎?」
  老師──艾梅洛閣下Ⅱ世神情苦澀至極地向我開口。

  3

  常常有人說英國缺乏植被。
  因為英國北部本來就被冰層覆蓋,工業革命時期的砍伐又消滅了許多森林。再加上最高的山峰──本尼維斯山標高也只有一千三百四十四公尺,由此可知,這裡與環境多樣化這句話相差甚遠。
  詻雖如此。
  在我一個人所見的範圍內,世界非常遼闊,充滿了形形色色的生命。
  在登山口附近越過蕨類灌木叢後,進入合花楸和抱櫟交錯的複層林,令我感到腳有點酸的坡道不斷地向前延伸。
  不過感到疲倦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應該是來到這裡前的十四小時內多次轉乘火車,在旅館過夜後又搭了三小時的公車,然後再步行大約五小時所致。
  簡單來說,此處是遠離人煙的山地。
  九月中旬的清風涼爽,登山步道的空氣中摻雜著各種氣味。
  隨著靴子每次踩在地面就被翻起的潮濕泥土味,那股含蓄的香草味應該是野生的石楠吧。悶熱的綠色植物、黏糊糊的樹汁氣味、鑽動群聚的昆蟲氣味及腐爛朽木和小動物糞便散發的臭味,這一切對我而言都很熟悉。
  ──這代表活著,所以我完全不覺得髒。
  在這個情境,兩者為一組的另一句話應該是「那代表死亡,所以我不覺得美麗。」吧。
  我對於倫敦的想法,不管怎麼樣都會閃過腦海。那個地方的人口明明比我的故鄉多上數萬倍,卻令我覺得絕大多數人都在為「死」獻身。明明是那麼清潔整齊的城市,卻不知道有多少次讓我起雞皮疙瘩。就算停留期間從兩個月變成二十年,我一定仍舊無法接納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也不會接納我。
  現在也一樣,光是回想就感到如此恐懼──
  「……等、等等……!」
  「────!」
  一隻手碰觸我的肩膀,就像喪屍般顫抖著,讓我忍不住瑟縮了身子。彷彿被梅杜莎的雙眼迷住了一般,我僵硬地轉動繃緊的身體,勉強望向背後。
  「老、老師……!」
  當然,從背後伸來的那隻手是屬於渾身是汗,痛苦不已的老師。
  「……妳、妳可以再走慢一點嗎,女士?」
  他喘著氣提出請求。
  該說是幸運嗎?他看起來完全沒察覺我的變化,但他如果還有那種餘力,也不會曝露出這種醜態了吧。
  我也偷偷用手指揉了揉依舊僵硬的臉頰,故作不知地回應。
  「可是老師,照這樣下去,可能會趕不上邀請函所寫的時間。」
  「……那就十分鐘──不,五分鐘就好,讓我坐一會兒。」
  他從喉嚨發出虛弱的抽氣聲,豎起五根手指。
  「……三分鐘。」
  我提出妥協方案,將背部靠在附近的抱櫟上。
  微微發燙的身體碰到抱櫟陰涼的樹皮,感覺很舒服。其實比起樹木我更喜愛石頭,比起石頭更喜愛土壤,但這一點不太為人所理解。如果閉上眼睛睡著,一切說不定都會化為一場夢。
  可是,就算醒來後重返那個故鄉又怎麼樣?
  右手傳來刺痛。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就算是魔術師,也不代表體能可以衰弱吧!聽說有個成就非凡的魔術師,既是詩人又是拳擊手與登山家,沒帶氧氣罐就攻上了喬戈里峰喔!」
  既不是老師也不是我──無形第三人的聲音再度響起。
  正確地說,聲音是來自我的右手處,但老師迅速癱倒在地上,淨說著「我是在城市長大的」這種不太構成藉口的主張。
  這個第三人說的話基本上只有挖苦和謾罵。
  雖然從我懂事起就相伴至今,但我完全沒見過那惡劣的性格有所改善。不過,十幾年來和它交談的對象包含我在內,也不到五人。
  (……我也沒什麼改變嗎?)
  我茫然地想著。
  直到兩個月前為止,和我好好交談的人數也不到和它交談人數的兩倍。雖然環境有了令人眼花撩亂的變化,但它沒有任何改變,而我獨自被拋在後頭。離開故鄉時的決心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比起半吊子的我,它應該好上更多。
  只有我輕飄飄地像水母一般,搖擺不定。
  明明無論是一邊咒罵一邊揉著腿的老師,還是右手的它,至少都認清了自己的存在方式。
  為何我這麼不成樣子?
  「……為什麼這麼笨呢?」
  我如詛咒一般低喃。
  接下來,一路上穿插著老師無數次的休息時間與抱怨,終於抵達開闊空地的時候。
  「喂喂,那是怎樣?」
  右手的聲音發出傻眼的低吟。
  我也微微皺起眉頭。
  那裡有顆岩石。
  需要三名壯漢手牽著手才能勉強抱住的嶙峋巨石。
  一個人影躺臥在那顆岩石上。他的身手相當靈巧,半睡半醒地在像龜殼一般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面保持平衡,不斷翻滾。
  他看似隨時會摔下來,但遲遲沒有發生。
  就像我小時候看過的永動鳥,好像要停止卻不停下。健壯的身體在岩石邊緣搖晃,在彷彿輕輕一推就要墜落的危急關頭──他突然抬起頭望向我們。
  「──喔,總算來了!」
  他悠然地盤腿而坐,還向我們揮揮手。
  那厚實的手上沾著髒汙,滿臉肆意生長的鬍鬚應該有幾個月沒整理過,肌膚因為汙垢和塵土泛黑,連人種都難以辨別。
  那人穿著像游牧民族的寬鬆衣服,但仍無法完全遮住肌肉發達的結實身材。手腳和頸項都粗得叫人吃驚,有飽經鍛鍊的痕跡。個子比老師高一些,但體重應該有將近一倍。
  「喔~真奇怪的組合。這位小哥明明像正統派,這個女孩卻沒有那種氣息。哎呀,該不會恰巧正在綁架少女吧?」
  那人哈哈大笑,牙齒出乎意料地潔白。
  他有雙漂亮的眼眸。
  黑色的眼瞳。
  但眼眸深處也暗藏著危險。
  眼裡並存著孩童般的天真和老人般的狡猾。
  「……請、請問……」
  「……你是誰?」
  精疲力竭的老師代替我開口。
  也有種太過疲憊,連開口說話都嫌麻煩的感覺。
  「富琉。」
  男子說。
  「這是我的名字。」
  「……看你人高馬大的,名字倒是很可愛。」
  「不,其實我叫富琉加,但我不怎麼喜歡。只唸到富琉的話,你看,就是個像微風一樣舒服的名字吧。」
  他坦然地詳細說明。
  與這名男子相稱的反倒是沙漠毒辣的太陽,或是摔角大賽的聚光燈之類的,但不可思議的是,唯獨在爽朗這方面正如他所言,這似乎令老師很火大。
  我也眨眨眼睛。
  因為就算在過去的事件裡,也不常見到這種類型的人。
  (──嘻嘻,如果妳的老師是瘦成皮包骨的狐狸,那個人就是睡迷糊的駱駝吧。)
  右手又傳來聲音。
  這次是只有我才聽得見的低喃。
  「嗯嗯嗯?」
  男子──富琉的目光看向我。
  我不認為他聽見了那句話。不過,他愉快地凝視著我,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那沒禮貌但絕非下流的視線彷彿看透我的內心,當我感到困惑之際,男子豎起一根手指。
  「妳為什麼戴著那種灰色兜帽?明明長得滿漂亮的,也不像是遮住的地方有疤痕。」
  「那是……」
  「請別太嚇唬別人的弟子行嗎?」
  老師介入支支吾吾的我和男子之間。
  「喔,果然是弟子和老師嗎?你長得太有老師的樣子,反倒害我煩惱了一下……」
  「那是什麼樣子?」
  「就是看起來很神經質,卻莫名地會照料人吧?以前黑白片裡的管家很多都是那張臉。」
  富琉一臉抱歉地搔搔頭。
  「作為魔術師,有點太正派了?」
  當然,無論老師或是我都不認為在這種深山裡會有什麼巧遇。
  老師吐出一口氣,主動發問:
  「你也收到了邀請函?」
  「喔,Yes!」
  富琉從原本坐著的岩石上下來。
  他在懷裡摸索,從民族服飾內掏出唯一沒弄髒的信封。信封用高級的紙製成,上面有淡淡的浮水印。不必看也知道,蓋在封蠟上的印章與浮水印同樣是以天使羽毛為主題的標記。
  也就是說,跟我們擁有的信封是一樣的。
  「你為什麼在這種地方睡午覺?」
  「不,因為覺得一個人走很寂寞。」
  富琉說出奇怪的話來。
  他揮揮信封,親切地笑了。
  「反正都發函邀請了,我想大概還會有一個人過來。看,我說中了吧!」
  「恕我直言,你有考慮過自己是最後一個的可能性嗎?」
  「到時候再說。我會在不至於遲到的時候,眼帶著淚跑過去。別看我這樣,我的腳程滿快的喔。」
  他交互動著健壯的手臂,笨拙地強調體能。
  感覺就像一頭獅子在拚命搖尾巴。這動作和那張沾染汗水和沙子的鬍鬚臉莫名地適合,形成幽默的印象。
  這或許是某種品德吧。
  「……那麼……你要同行嗎?」
  我拋下滿臉寫著別多嘴的老師,忍不住詢問。老實說,理由我也不清楚。我應該和老師一樣,生性不喜歡和他人有多餘的交際,連提出邀請的自己都不禁感到難為情地臉紅。
  「真的嗎!」
  男子眨眨眼,爽朗地笑起來。
  感覺有些人會只因為這個笑容,就在酒吧請他喝一杯。
  「好!要說話算話喔!哎呀~太感謝了。一個人果然很無聊。」
  「…………」
  富琉對愁眉苦臉的老師伸出手。
  「我叫富琉!再次請兩位多多關照啊!」
  「……艾梅洛閣下Ⅱ世。她是我弟子格蕾。」
  老師沒有與他握手,但無奈地報上名字後,富琉非常欽佩地吹了聲口哨。
  「艾梅洛。這樣啊這樣啊,你就是鐘塔傳聞中的!從礦石科被降職到現代魔術科的君主嗎!」
  「對,那就是我。」
  老師這次總算迅速抽回視線。
  「喔,對了。順便問一下,你們有帶酒嗎?我的喝完了。」
  「我沒有隨身帶酒的興趣。雪茄也絕不分給你。」
  「呿。」
  遭到不假辭色地拒絕,富琉像小孩子哭喪著臉一樣,不斷咂舌。
  「快點走了,格蕾!動作太慢就丟下妳不管喔!」
  老師踹飛沙子,掀起大衣衣襬後爬上坡道。
  不過三十分鐘後,速度最慢又不斷訴苦的人,和我大致料到的一樣,正是老師。
  ──不久之後。
  剝離城出現在前方。

  *

  不,那應該稱作城嗎?
  在建築物後方展開的靜謐湖泊與垂放至我們這邊的堅固吊橋,的確是城堡的形式。森林、湖水和大理石交織而成的優美風景,散發著宛如童話故事場景般的莊嚴。純粹比較優劣的話,這裡與英國的諸多名城相比也毫不遜色。
  可是。
  那傾斜的尖塔,宛如痛苦掙扎的脊椎一般扭曲著吧?
  每一塊堆砌起的大理石,都像經過精密的計算,以引人不安。明明應該是人工堆砌而成,卻彷彿從一開始就是那種形狀──像是挖掘出了本來在山裡沉眠的事物,引發絕無可能的錯覺之舞台。

  ──半崩塌的城門,是折斷的肋骨。
  ──歪斜的連綿城牆,是緊抓住大地的手臂吧?
  ──在城牆另一端可見的宅邸本體,令人想到仍在跳動的心臟。

  觀看者的腦中被迫喚起就像把巨人的身軀,連同內臟一併翻轉過來,並剝下皮膚與肉的情景。
  「……啊……」
  我的身體一顫。
  實物遠比照片裡看到的更加不祥──甚至帶著神聖感。
  剝離城阿德拉。
  「……天使之子是巨人嗎?」
  老師依然皺著眉頭低喃。
  「天使之子?」
  「據聖經偽經《以諾一書》記載,天使和人類之子身高最高有三千腕尺,若是現代單位,就是一千三百多公尺。要達到這座城的大小應該很輕鬆。」
  「喔~真虧你懂那麼多。」
  看到富琉回過頭來,老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你也是魔術師的話,應該知道這點程度的知識吧。」
  「大略知道和馬上找得出關聯性是兩回事啊。而且,你不光是在談論城堡的外觀與知識吧?」
  「…………」
  「因為你對這座城的創造者有一些看法,才會談起這些吧?」
  「我才想問,那你又如何?」
  面對富琉的問題,老師只回以視線。
  極其犀利的視線。
  「你不可能不知道這座剝離城阿德拉的創造者──魔術師阿什伯恩是怎麼樣的存在就前來此地。」
  「哎呀呀,捅了馬蜂窩嗎?」
  富琉風趣地說,而老師繼續追問。
  「我還沒問你的真實身分呢。」
  他說道。
  也許是認為這次無法矇混過去,富琉聳聳肩,抓住民族服飾的衣袖。
  「我是傭兵,主要在中近東一帶經手魔術相關的糾紛,偶爾也和鐘塔有些來往。」
  「意思是說,你是魔術使?」
  「哈哈,很抱歉。」
  富琉沒什麼歉意地摸摸自己的頭。
  我也聽說過。
  魔術師是家族代代持續將所有資產與能力,投注於追求魔術的真理暫定稱為「根源之渦」──的存在。不管在追求過程中獲得什麼樣的能力,那也不過是副產品,除了當作抵達真理的手段以外毫無意義。
  但另一方面,有時也會有對什麼真理完全沒興趣,只將魔術視為便利道具的人。這種人稱作魔術使,一般的魔術師如遇蛇蠍一般厭惡他們──我也在鐘塔這麼聽說過。
  「我想要是說出來,你們會連同行都不願意……要分開進城嗎?」
  富琉有點寂寞地指向通往城門的吊橋。
  相隔幾秒。
  「……太遲了。」
  老師抛下一句話後踏上吊橋。
  富琉看著我難為情地笑了笑,和我一起跟上去。
  敞開的城門內是樸素但寬闊的前庭。與其說是納入自然風景的英式庭園──不如說是主人純粹對園藝不感興趣,只保持了最低限度門面的印象更強烈。不過這片環境中好像也有引起老師興趣的東西,他朝城門的背面及荊棘陰影處看了兩三眼。
  薔薇的芬芳刺進鼻腔。我對花所知不多,所以實際上是不是薔薇很難講。不過,那股香味緊緊地殘留在鼻腔黏膜上。
  一名消瘦的西裝男子佇立在作為城堡主樓【Keep】的宅邸玄關前。
  他好像是管家。
  「恭候多時了,艾梅洛閣下Ⅱ世及富琉加先生。」
  他恭敬地低頭行禮,打開門。
  大廳寬敞得讓人吃驚。
  而且──
  「……啊啊……」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那裡充滿了天使。
  整然排列的天使雕像。
  造型和材質都各不相同,也有石塊、鐵與形似水晶的雕像。
  還有彩繪玻璃上持弓箭的幼天使【Cupido】、佩劍的英勇大天使【Archangels】繪畫和舉著權威之笏的主天使【Dominions】壁畫,吊掛在天花板上的豪華吊燈上也大量運用了天使羽翼和光環【Halo】等主題。
  並非只有知名的天使。
  就像老師之前展示給我看的──我在自倫敦出發前姑且惡補了一下──那些感受得到神聖感,但和一般所說的天使相差甚遠的怪物也四處可見。有四臉四翼的異形是智天使【Cherubim】,擁有六翼的蛇應該是熾天使【Seraphim】。
  數量輕鬆超過數百的天使透過各種藝術和形態,刻在主樓各處。
  (…………)
  看著那些作品,有種強烈的刺癢異物感緊貼著喉嚨。
  因為我實在不認為,這些被收集來的天使是單純的收藏品。不,就算是純粹的藝術收藏品,具有長久歲月和十足強度的物品也會暗藏著不可捉摸的壓力。因為走進特定人物盡情揮霍金錢與投注愛好打造的珍奇屋【Wunderkammer】,相當於進入對方的腦袋。
  這麼一來,這裡──
  (……簡直像是腦漿。)
  室內黏稠的空氣令我如此心想。
  連忍不住踉蹌幾步後撐住的石造地板上,都有天使的雕刻。
  讓我非常喘不過氣。看見這座城時感受到的寒意越來越嚴重,彷彿漸漸沉入微溫的沼澤。我甚至覺得那片沼澤上漂出無數顆眼球,正在觀察逐漸溺水的我們。沒辦法擺脫觀察。在相當於永遠的時間裡,我不斷地在天使的腦中墜落。
  「那是錯覺。」
  聲音響起。
  我連聲音是來自哪裡都分不清。
  「女士。這連魔術都不是,只是妳的感受能力在呼應此處的『色』。是妳本身的功能將妳逼到了困境。不管什麼都好,自己建立方向性。妳學過冥想【Meditation】的基礎吧?」
  冥想?
  我不知道那種東西。再說,我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
  但是,獨特的香氣刺進鼻間。
  聞著那像在腦袋裡搔抓──我確實記得的香味,石板地重新回到腳邊。空氣只是帶有黏性,當然沒有漂浮著眼球之類的。我大口喘氣的呼吸聲好吵,感覺到皮膚滲出冷汗。
  老師俯視我,不知何時抽起了雪茄。
  「妳看見了什麼呢?」
  「……啊,那個……看著我的眼球,與腦漿沼澤……」
  「原來如此。我自認一開始就給妳上過防禦冥想訓練,但回去後要增加作業了。」
  「唔……」
  雖然不甘心,但我完全無法反駁。
  老師任由煙霧飄盪,向大廳中央瞄了一眼。
  「當然,受邀前來的人不會陷入這種過度換氣症狀。」
  一旁的富琉也望向那邊。
  他馬上驚訝地瞪大眼睛。一個人影從老師的視線前方大廳的螺旋樓梯附近走近我們。
  「哎呀。」
  富琉慌張地躲進柱子陰影處,而筆直走來的人影幾乎同時朝老師行禮。
  金髮碧眼。
  比起端正的容貌,那名青年明亮的雙眼更令人印象深刻。
  他的年齡大約二十五歲。不過在那莊重態度的背後,可以看出與年輕不相稱的自信和經驗。一身純白無瑕的西裝和鑲寶石領帶夾的搭配,加上他沉穩的態度,更為他增添了幾分男子氣慨。
  「好久不見,艾梅洛閣下大人。」
  「加上Ⅱ世吧。要直接背負這個名字,對我而言太沉重了。」
  「您真謙虛。我曾耳聞閣下在鐘塔的活躍事蹟。」
  絕非只是說客套話,飽含誠意的聲音舒暢地傳入耳中。
  這道聲音顯露出青年度過的歲月。想必他一直以來都無比正直,無論何時都正面面對人生的障礙。
  「聽你畢恭畢敬地這麼說,我也很傷腦筋。你才是深受鐘塔的大人物們器重才對,海涅‧伊斯塔里──還是稱呼為騎士【The Knight】比較妥當?」
  「那並非女王閣下授予的稱號。」
  對於老師裝作開玩笑的話,他也死板地否定。
  身體狀況總算恢復了正常,於是我偷偷離開,和躲起來的富琉說悄悄話。
  「……難道他是名人?」
  「喂,為什麼妳不知道?妳是艾梅洛的隨從吧?」
  「……我遇見他和進鐘塔就讀都是最近的事。」
  我老實地表明後,富琉嘆了口氣。
  既然特地躲起來了,他也沒必要回答問題,但還是規規矩矩地有所反應,讓我重新體認到富琉還算是個好人。
  「伊斯塔里本來是煉金術的名門,但海涅的情況複雜。因為他曾一度抛棄魔術,成為教會的修道士。」
  「教會的?」
  這裡指的教會,並非「一般」意義的一大宗教。
  而是存在於普世宗教背後,主要目的是「狩獵異端」的團體。那是少數規模凌駕於鐘塔之上的組織,由於看待神祕現象的態度不同,不時會發生衝突。有些魔術師連說出那個名稱都不願意。
  ──對我而言,那裡曾是比鐘塔更熟悉的地方。
  「呃,那為什麼又當回魔術師?」
  「家族捨不得他出色的才能,將他帶回去了。」
  富琉對眨眨眼的我微微揚起嘴角。
  「因此搞得教會和鐘塔關係惡化,有一陣子情勢相當危險。不過,他就是有那樣的價值。伊斯塔里家應該也很得意。」
  據說將教會派去找回他的刺客全部打倒的人,就是海涅‧伊斯塔里自己。
  為了守護神的意志,每一名教會戰力都鍛煉到超乎常識的境地。既然能在十幾名老練的暗殺者襲擊時用魔術打倒他們,難怪在鐘塔也名聲響亮。我光是聽了一段經歷就覺得難以置信──這並非單純是天才的作為,給我的印象更接近災厄。
  (……可是,這樣……)
  此時,我也想到另一件事。
  親手打倒搞不好曾是同事的刺客,這名青年──海涅‧伊斯塔里是什麼樣的心情?
  正當我思考著這件事時。
  「……哥哥。」
  躲在螺旋樓梯後方,穿著白色連身裙的少女探出頭。
  年幼的她大約才八歲大,青年對於那令人聯想到膽怯小鳥的舉動溫柔地微笑。
  「別擔心,羅莎琳德。艾梅洛閣下Ⅱ世誠實可信。」
  「……是、是。」
  她小跑步地跑過來,微微低頭致意。
  「我是他的妹妹,羅莎琳德‧伊斯塔里。請多指教。」
  女孩感覺隨時都會害羞得死掉似的打招呼。
  也許是受到煙味刺激,看到她輕咳起來,老師連忙將雪茄拿開嘴邊,迅速收進雪茄盒裡,而海涅很抱歉地頷首示意。
  「那麼,那位是──」
  就在他抬起頭,視線轉向我之際。
  剛才在和我交談的富琉似乎也一併進入他的視野。
  「哎呀~」富琉單手蓋住長滿鬍鬚的臉龐,而老師望著他詢問:
  「你認識富琉?我們在前來城堡的途中結伴同行。」
  「……是的。」
  青年點點頭。
  與先前爽朗的態度截然不同,他的語氣透出冷酷。
  「……是的。關於魔術使〈弒師者〉占星術師【Astrologer】富琉加的名字,我聽過一些傳聞。」

  4

  大廳內的對峙只持續短短數秒。
  「失禮了,這裡不是該牽扯個人恩怨的場合。」
  青年道歉並乾脆地退讓。
  (──喔!看來不只是個不通實務的騎士大人呢!)
  右手傳來一如往常的聲音。
  富琉只是苦笑著,揮了幾下手。
  「抱歉,羅莎琳德。嚇到妳了嗎?」
  「不、不會。」
  少女勇敢地搖搖頭。
  其中當然有幾分逞強,但海涅沒有提起,摸摸妹妹的頭。他大概是個好哥哥。我也無法估量那在魔術師的世界裡具有什麼意義,應該說,那帶給我比互相敵視更加殘酷的預感。
  「對了,閣下也是受邀而來吧?」
  海涅對老師詢問。
  「沒錯,是礙於過去的交情。與上一代家主來往過的家族幾乎都已疏遠,但這裡的城主似乎是少數的例外。」
  「那麼,果然是為了那件事──」
  「嗯。」
  老師頷首。
  「這座剝離城阿德拉的城主──革律翁‧阿什伯恩於上個月去世一事。」
  「…………」
  在一旁聆聽的我感到一股寒意竄過背脊。
  剛才從天使群收藏品上窺見的──緊附在上頭的執著彷彿再度漸漸浸滿頭蓋骨內。如果收藏家已經死了,現在的光景就更像冥府花園,令我感受到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美麗與不祥。
  「還好嗎?」
  「……還好。」
  我勉強點點頭。
  「因為……沒看見那個。」
  「這樣啊。」
  老師乾脆得簡直冷血地失去興趣,從自己的夾克裡取出一個信封。
  和剛才富琉給我們看過的一樣,是一封邀請函。
  「這是一週前郵寄過來的。」
  「是的,我也一樣。」
  海涅頷首。
  「那麼,內容也是關於遺產?」
  「是的。」
  海涅再度頷首。
  「我聽說要在剝離城公開遺產相關的遺囑。阿什伯恩沒有直系血親,所以才會聯絡與他有關係的家族,但聚集這麼多魔術師可是特例。」
  「怎麼說,很符合老派魔術師的喜好。」
  老師厭煩地搖搖頭。
  「彷彿連自己的死亡都是一場遊戲。」
  「……哦,你不喜歡嗎,新的君主?」
  聲音來自大廳深處。與方才海涅與羅莎琳德佇立的螺旋樓梯不同,氣息從另一座螺旋樓梯旁接近而來。
  嘰──金屬摩擦聲傳來。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發現那是輪椅的車輪聲響。
  「歐洛克先生。」
  老師的臉上掠過非比尋常的緊張。
  坐在輪椅上的是一名白髮老人。看起來像是助手的少年在後面推著輪椅,但不跟人對上目光。
  老人布滿深刻皺紋的模樣與其說是魔術師,更接近木乃伊。即使保守估計,他應該也超過八十歲了。宛如枯枝的十隻手指戴著不同的戒指,其戒指的美麗程度看起來也更加襯托出老人身上累積的歲月。
  足以與這座剝離城的存在匹敵,太過像魔術師的生物。
  彷彿身為人類,卻已邁步走向另一種形態──
  「……這位是?」
  「歐洛克‧西札穆德閣下,蝶魔術【Papili Magia】的權威。我有時在鐘塔的會議上有幸與他交談。」
  我還沒請老師進一步作說明,名叫歐洛克的老人先低聲發笑。
  與其說是笑,聽起來也像只是在吐出肺部的空氣。就像是風吹過乾涸洞窟而發出了聲響而已,那陣笑聲讓我有這種印象。
  老師剛才說了蝶魔術。
  據他所言,那似乎是從毛毛蟲成蛹後,一度徹底將軀體溶成黏液再轉化為蝴蝶的過程中,發掘出神祕性的魔術。
  相對於優美的名稱,老人的身影只散發出非常不祥的氣息。那股類似黑泥的氣息緩緩地滴落在石板上。
  「艾梅洛閣下Ⅱ世。」
  老人低語。
  「艾梅洛閣下Ⅱ世、艾梅洛閣下Ⅱ世……艾梅洛閣下Ⅱ世嗎?好歹身為君主,卻直到現在都無法從祭位【Fes】升格,真虧你有臉出來露面。更何況還是來到老夫敬畏的友人──革律翁的城堡。」
  祭位。
  即老師在鐘塔的等級──第四階位。

  呼呼呼,老人再度發笑,撫摸輪椅的皮革扶手。那可能是老人的習慣動作,同一個位置被摩擦過許多次的扶手,隨著時光變為了琥珀色。
  老師一句話也沒回嘴。老師的實力不佳,本來就是連我也知道的事實。
  儘管如此,聽見他人指責他,令我的心裡出現無法完全消化掉的芥蒂。
  老師將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禮。
  「我自知實力不足。因為有苦衷,才會將此名號暫時交由我代管,懇請歐洛克先生寬恕。」
  「……哼,君主別輕易地低頭,會玷汙歷史。」
  老人抬起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一臉無趣地指出這一點。
  之後──
  「姑且介紹一下。」
  只用眼神示意背後。
  「──喔喔,是美女呢!」
  接著,一名穿著怪異服裝的年輕人朝羅莎琳德和我衝來。
  他的年紀和海涅一樣是二十五歲左右,右眼戴著眼罩。
  不過,怪異並非指他的眼罩。而是他綁在頭上的多角形小盒子、純白的麻織法衣及掛在脖子上的大法螺貝。
  後來我才得知,那是出自於被稱為修驗道的極東宗教形態的服裝。
  「俺是山伏的時任次郎坊清玄,多多指教!」
  他用口音很重的爽朗英語這麼打招呼。
  明明穿著在這個國家會被視為奇裝異服的服裝,看起來卻不可思議地融入城堡,或許是因為同樣是魔術師這種生物吧。
  「我記得,你頭上的盒子叫頭襟吧?記得那個類似於猶太教的經文匣【Tefillin】。」
  「喔~這位先生真博學。先不提大陸的魔術,這個在日本也算是小眾習俗。」
  年輕人欽佩地吹起口哨。
  不過,他的目光與方向依然面向我和羅莎琳德。
  「怎麼樣?到那邊喝杯茶如何?管家說他準備了頂級的茶葉喔。」
  「…………」
  他彎下腰搓著手,但相對的,羅莎琳德還是沉默地緊貼在海涅背後。她這副模樣看起來真的像是法國娃娃。
  ……我也一樣,雖然有種種想法,還是拿老師當擋箭牌躲起來了。碰到這種情況,我就有點慶幸老師的個子略高。
  老師看起來微微地皺起眉頭。
  「無論形式如何,山伏不是侍奉神明的僧侶嗎?而且我記得,日本的修驗道應該是將女性視為不潔。」
  「哈哈哈,信仰和自己的興趣是兩回事。再說,在山上姑且不論,沒必要在外國也禁酒吧──所以,兩位再和俺親近一點嘛。噯,可以吧?」
  「……不,那個……」
  正當我惶恐地退縮時。
  「抱歉,舍妹好像很害怕。」
  海涅插口說道。
  他的語調裡充滿了絕不饒恕傷害妹妹之人的堅定決心。
  「嗯,哥哥可不能管得太嚴喔,會惹妹妹討厭的。」
  「很可惜,羅莎琳德不可能討厭我。」
  「哇!好有自信!好正經!」
  清玄迅速後退,一隻手伸到背後。
  咻──一樣物體從他手中飛出去。物體對準眼前海涅的死角,描繪出在物理上不可能實現的複雜怪異軌道,自後方襲擊青年。
  影子沒有聲響地逼近,勁道卻足以打倒猛獸。
  「哥哥!」
  聽到羅莎琳德的大喊,海涅突然抬起手。
  「──剛才那個,是修驗道的飛缽法嗎?」
  海涅面無表情地說。
  他的掌心流下鮮紅的液體。
  青年以毫釐之差接下並抓住的,是約為掌心大小的金屬缽。
  「哈哈,如你所料。聽說開山祖師──叫泰澄【註:泰澄(682年~767年),日本奈良時代的修驗道僧侶,相傳是三靈峰中的白山開山祖師】的大叔很擅長這招。他在日本的名聲僅次於役小角【註:役行者小角(634年~701年),日本修驗道始祖】,據說在化緣時表演一招就能引起拍手喝彩,收到不少布施。」
  化緣這個詞,我也聽說過。
  我記得應該是出家人接受信徒給予食物與金錢的修行。既然如此,代表那個缽對時任次郎坊清玄來說是咒具嗎?那麼,飛缽法是指隨心所欲操縱那個缽的神通力嗎?
  「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
  看到海涅點點頭,戴眼罩的山伏嘿嘿傻笑地搔了搔頭。
  「饒了俺吧,只是玩玩罷了。」
  「既然是玩玩,那需要回禮吧?」
  海涅的手指觸碰領帶夾的寶石。

  「Convert.【流轉吧】」

  隨著這句呢喃。
  他的靴子前端觸及石板。
  剎那間,石板噴出了無數把利刃。
  並不是利刃刺穿石板,而是石板本身變成了刀刃。海涅腳尖敲出的聲響如漣漪般擴散開來,像用力掀起地毯般,化為大量利刃追著清玄。
  「唔喔!」
  清玄跳起。
  他的身體幾乎無視重力,不自然地飛翔了數公尺之高。
  後來我從老師的口中得知,這也是修驗道著名的驗力──在役小角傳說中也有留下記錄,叫烏鴉躍或是天狗躍斬術的魔術。憑藉那練到極致的話可以發揮與魔法只差一步,也接近空間移動的「力量」術式,清玄悠然地跳躍到吊燈上。
  「唔哈哈哈哈哈,怎麼樣!」
  戴眼罩的山伏滿臉得意地抱起雙臂。
  可是,海涅輕輕指向山伏的胸口。
  「償還給你了。你不是神的信徒,不過讓我見識了一番。」
  「咦?」
  清玄慌忙往下一看,石刃飄落在他環抱的雙臂上。
  石刃的碎片。
  不,那是「花瓣」。石刃化為多達百倍的花瓣,點綴了剝離城的大廳。那使每個人都眨著眼睛,屏住呼吸的光景只持續短短數秒。下一瞬間,剛才的缽落在清玄的臂彎中。
  缽裡還放著石薔薇和十英鎊的鈔票。
  「喔,這是……」
  「嘿。」
  歐洛克和富琉也低頭看著手邊。
  因為老魔術師的輪椅扶手和富琉的指尖,也有惹人憐愛的石薔薇綻放。
  「……啊……」
  我也喊出聲來。
  老師的夾克和我的斗篷上也插著石薔薇。那動作之俐落,與其說是魔術,更像一流的戲法表演者。即使用手觸摸,我也覺得那極為單薄,線條流暢的石薔薇彷彿真的活著。明明沒有生命卻活著的矛盾,令我的胸口和記憶產生劇痛。
  (…………!)
  比亡者更像亡者。
  比生者更像生者。
  我在故鄉目睹過無數次的光景。
  荒誕,不合理,非生非死的東西。

  ──「妳應當毀滅的是那個。是那個。是那個。只有那個,」
  回想起不屬於此處的泥土與石頭氣味,我的口腔內充斥著泛酸的厭惡感和拒絕感。我忍受著全身到指尖都僵住,連腦髓都爛醉如泥的感覺。這段記憶和現在無關。這段記憶和現在無關。如咒語般在腦海中唸著這句話。
  「……這就是伊斯塔里家的煉金術嗎?」
  老師拈起石薔薇低語。
  我也深吸一口氣。
  「……煉金術……是之前提過的,阿特拉斯院的那個嗎?」
  聽說在魔術師的世界,煉金術的代表是阿特拉斯院。
  據說那裡是足以跟鐘塔匹敵的魔術協會三部門之一,在所有層面都是與外部隔離的「活地獄」等等。老實說,我不太懂這番話的意思,但是──
  「和阿特拉斯院的鍊金術是不同系統。不同於擁有魔術之祖的阿特拉斯院,鐘塔採用中世紀流傳至西洋以後的煉金術。特別是伊斯塔里家祕藏的〈活石〉,竟然也能與較弱英靈的武器相匹敵,果然是才能驚人。」
  老師微微瞇起眼睛。
  談到才能的這個字眼與概念時,老師經常流露諷刺的情緒。
  好像在談論絕對無法觸及──但總是在夜空中閃耀的星辰一般,隱約可見他熱切的心情。
  接著──
  「哇啊!」
  吊燈上的清玄腳滑了。
  響亮的墜落聲在大廳內迴蕩。幸好石板幻化的刀刃已經消失,看來只會受點擦撞傷。
  「……好痛痛痛痛……」
  清玄呻吟著摸摸屁股,為難地舉起雙手。
  「投降了、投降了。這可不行,和你較量驗力沒有勝算。」
  他一臉滑稽,讓人討厭不起來。
  海涅也面露微笑地伸出手。
  「雖然羅莎琳德不行,但若你不介意的話,我來陪你喝茶吧。」
  「俺對男人沒興趣耶。不過,長得像小哥一樣帥的倒是可以。」
  清玄咧嘴一笑,握住那隻手。
  雙方的口吻都和和氣氣,對我來說很意外。我完全不了解透過交戰建立的友情。如果男人是這樣的生物,我恐怕會對大半數的人類產生隔絕感。不,我並未碰過會令我湧現親近感的對象就是了。
  (──喂,格蕾!)
  右手處突然傳來聲音。
  音量低得只有我聽得見,但帶著急迫感。
  我轉頭望著那個方向。
  剛才我們進來的玄關處。

  「──我是最晚到的嗎?」

  讓僕從們在背後待命,優美的人影開口。
  一襲鮮豔奪目的藍色洋裝令人想到藍天。以同色的緞帶攏起一頭法國捲金髮,手中握著象牙柄的陽傘。儘管無法判別收起的富麗傘面材質,但那一把陽傘多半足以買下一兩輛汽車。
  最重要的是,那張只像由天工傾注靈魂打造的美麗臉龐。
  呼喔喔喔──清玄發出歡呼。
  不,唯獨這次不只他一個。海涅和富琉不用多說,少女的存在鮮明強烈到連我和羅莎琳德這些同性都不禁看得入神。
  年僅十七八歲的少女,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果然來了。是被耀眼的寶物氣味引誘來的?」
  輪椅上的老人厭惡地洩漏低喃。
  聽見這句話後。
  「有什麼問題嗎,老人家?」
  少女用清麗的嗓音回應。
  她走近的身影,彷彿在說自己才是此城的主人。
  呼呼,老人的喉嚨發出宛如地獄岩漿的笑聲。
  「……沒錯,老夫說的是妳那低賤的血統,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
  「真是榮幸。」
  穿著藍色洋裝的少女──露維雅潔莉塔也對這句話微笑回應。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11:08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07
  第二章

  1

  ──我非常傷腦筋。
  無可救藥,別無他法,絕望地傷透了腦筋。

  「為、為為為為、為什麼你們會跑進我的房間!」
  因為猶如白瓷的臉頰染上紅暈這麼逼問的人,正是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
  另外,老師在打開銅製房門的瞬間徹底僵住了。
  可以的話,他應該想直接關上門假裝什麼也沒看見,但那扇門對老師瘦弱的手臂來說太過沉重,更重要的是,怒氣沖沖的對方看來似乎不容許他逃避現實。
  也許是即將就寢,少女換上了白色睡衣。
  睡衣的質料也是高級柔滑的絲絹,價格想必昂貴到讓人吃驚,但總之很可愛。設計上綴滿很多荷葉邊,又不會掩蓋少女苗條的肢體……對了,她在房門打開後以驚人的速度藏到枕頭底下的東西是狗狗玩偶吧?
  我記得那是一個兒童節目裡喜歡做菜的擬人化小狗,在緊要關頭會變成騎士保護人,應該是完全體現了少女夢想的角色。我會知道這種事,是因為剛到倫敦時碰巧在宿舍的電視上看到……當然,當時的我並不想要,也沒有每週空出那個時段收看,只有這一點我想要事先強調。
  「怎麼了!有什麼藉口請快點說出來!」
  她以令人感動的努力,應該說雙眼含淚地藏起玩偶,毅然地挺起胸膛。
  雖然即使不這麼做,老師多半也不會發現,但如果我說話打圓場,感覺會破壞掉更重要的事物。
  (……怎麼辦?)
  我認真地想著。這是我來到倫敦以後,第一次如此迫切地過度思考。
  和第一次見面時的印象差太多了。
  應該說判若兩人。
  在幾個小時前,才跟那個幾乎像怪物的老魔術師正面交鋒的人是誰呢?
  「……不,那個、等等,女士。」
  老師忍著頭痛,揉揉眉心並對她開口。
  「好啊,我等,當然會等了,艾梅洛閣下Ⅱ世大人!沒想到會有君主未經同意就擅闖淑女的房間,鐘塔也名譽掃地了!」
  強烈的魔術壓力在露維雅的身邊匯聚。
  (……啊,這可不行。)
  我有所直覺。
  就算少女真的是另一個人,這魔術也是貨真價實的,老師恐怕連反抗都辦不到。雖然不到吊車尾,但我很清楚老師的二流水準。若和真正的一流魔術師起衝突,他的屍體能不能剩下一點灰燼都很難說。
  「不、不是的,我只是被他們以〈天使名〉指定了住宿房間……」
  老師舉起信封,竭力地越說越激動。
  信封表面上浮現Mihael這個詞彙,總覺得那串淡淡朦朧的文字,跟這座剝離城一樣不祥──靠不住。
  「……是真的呢。」
  露維雅瞇起眼睛,確認老師的信封。
  「不過,這個房間的〈天使名〉應該是Michael。」
  「啥?」
  老師重新確認掛在房門附近的標示牌。
  上面刻著與露維雅所說的相同字樣──Michael。說簡單點,差異在於中間有沒有C。順便一提,看到標示牌時向老師說「好像是這裡」的人是我。
  「……唔,這……」
  「對、對不起,好像是我……搞錯了。」
  對不起,老師,看來你的生命要在這裡結束了。可以的話,死時請別怨我。
  「……你果然做好覺悟了吧?」
  壓力漸漸凝聚在少女的手臂上,甚至讓周遭空氣也為之變質並呈螺旋狀加速。
  就在壓力釋放前,老師大喊:
  「等、等一下!這是Shemamphorae!」
  「──?」
  露維雅猶豫了一瞬間,輕輕頷首。
  「喔,原來如此。只看我的〈天使名〉看不出來,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也就是說,這座剝離城的魔術是以卡巴拉為基礎啊。」
  (……Shemamphorae?)
  她似乎意會了許多事,可是我一頭霧水。
  我記得卡巴拉在魔術中也是著名的系統之一。原本是奠基於猶太教的一種思想,似乎未必包含神祕要素,但魔術師提起時幾乎都是指魔術上的意義。聽說鐘塔的階位也是以此作為基礎。
  但是,那個Shemamphorae是什麼?為何會從剛才的對話得出這種結論?這依舊是個謎。
  「這稱不上賠罪,但能否看在剛才的情報上,暫時饒過我呢?」
  「…………」
  對於老師的提議,露維雅思索片刻後開口:
  「……勉強及格吧。」
  「幸好不是不及格,沒想到我到了這個年紀,竟成了被打分數的那一方就是了。」
  老師用手帕靜靜擦拭冷汗並說道。
  當他舉止極為笨拙,像傀儡般退後一步時,露維雅輕輕伸出白皙的手指。

  「Call.【醒來吧】」

  我看見了光芒。
  不,是以為看見了。
  下一瞬間,老師的夾克袖口處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個漆黑空洞。那並非熱造成的,是凝聚起來的詛咒引發的結果,引起類似紅外線的效果。
  「懂了嗎?請記住若是下次再粗野無禮時,你的心臟就會被同樣的詛咒燒焦。」
  她嫣然一笑。
  然後就這樣砰地用力甩上看起來很沉重的房門。
  看來就算單純比腕力,少女似乎也勝過老師。這時候該讚賞少女?還是該責備老師?真叫人煩惱。
  無論如何,只剩我們被留在走廊上時,老師轉頭看我。
  「怎麼了,格蕾?」
  「……那個,我……想到了很多事。」
  「哼。魔術師之間發生摩擦是家常便飯,哪有辦法一一理會。」
  坦白說,要把一開始的場面說是魔術師之間的衝突好像不太對……但我決定不吐槽。我不認為老師懂得這種微妙之處。
  「比起這個,在筆記上追加註記。在這座剝離城的簡略地圖上,加上艾蒂菲爾特的〈天使名〉。」
  「啊……好的。」
  幸好,我雖然頭腦不好但擅長掌握地形。
  我將目前為止得到的資訊記錄在老師給的筆記本裡。當我拼不出Shemamphorae的拼字時。
  「──那是Shemamphorae。」
  老師以手指撫過紙面。
  他微微瞇起眼睛。
  「順便整理一下情況吧。」
  他思索著什麼,如此說道。
  老師再度從幾小時前在大廳發生過的事情,開始重述。

  *

  ──時間回溯。

  「……沒錯,老夫說的是妳那低賤的血統,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
  「真是榮幸。」
  歐洛克和露維雅對彼此微笑。
  在這種情況的笑容,類似於騎士決鬥【Fehde】時互相投擲的手套。正因為美麗無瑕,才足以給對方的自尊心造成決定性傷害的武器。
  「…………」
  老實說,我的腦袋快要超載了。
  之前也說過,直到兩個月之前,和我好好交談過的人數連雙手手指都不到。突然遇見這麼多個性多采多姿的人物,腦細胞會發出哀嚎也是當然的。
  富琉。
  海涅‧伊斯塔里。
  歐洛克‧西札穆德。
  時任次郎坊清玄。
  他們每一個都是具備難忘特質的魔術師,但新出現的少女更是格外鮮明強烈。
  「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又來一個不得了的人物呢。」
  老師低吟。
  「您認識她嗎?」
  「那是定居於芬蘭的寶石魔術名家。聽說上一代家主是半退休狀態,由女兒到各處露面……就是她嗎?」
  「喔~連不成熟的君主也知道?」
  聽見老師的話,輪椅上的老魔術師也愉快地笑了。
  「正是如此。世上最優美的鬣狗……『區區』文藝復興時期的暴發戶恬不知恥地主動插手全世界的紛爭,只企圖嘶咬魔術至寶,所以被起了這個綽號。」
  相對的。
  美麗的少女只朝互相估量對方斤兩的魔術師們瞥了一眼。
  她對在背後待命的數名僕從點點頭,隻身逐漸走進剝離城的大廳深處。
  「──西札穆德的老人家。」
  她低喃。
  有些藝術家光是聽見那個聲音就會顫抖吧。不光是外表,少女具備常人難以獲得的優良特質。也可以說是光環或聖靈。自古以來,諸多評論家在表現藝術之際,會這麼稱呼無論如何都無法言喻的某種特質。
  才十七八歲。
  明明還是當學生的年紀,她是如何達到那種狀態的?
  「得到您的評價,我很高興──這代表各位畏懼艾蒂菲爾特家族,卻沒有人能夠阻止我們品嚐成果。硬要說的話,比起鬣狗,我更喜歡別人叫我獵人【Hunter】。當然,法語的Le Chasseur也可以。」
  傲慢至極的台詞完全不會觸怒人,少女身上反倒蘊含著足以令人點頭同意的威嚴,覺得這是理所當然。就連不知道艾蒂菲爾特家和魔術派閥等事的我,都清楚地感受到那股氣魄,甚至讓肌膚發麻。
  好比美麗的寶石,就連不知道寶石價值的人也懂得那是權威的象徵一樣。
  「不過,您特地前來此地,是魔術刻印有任何不全之處嗎?」
  「……哈,翻揀屍體的傢伙在胡說什麼呢。」
  「是嗎?」
  少女歪著頭。
  「我們家在歷史上當然不如西札穆德家,但我曾聽說,刻印若是太古老也會發霉。是的,培育魔術血統需要漫長的時間,可是超過千年也是問題吧?就算是釀造品質特別好的葡萄酒,頂多也只能承受一百多年喔。」
  呵呵──挪著藍色緞帶的少女嘴角含笑。
  面對就連在超乎常識的魔術師中也可稱作怪物的鐘塔重要人物,她寸步不讓。
  「正因為如此,您才委託了修復師革律翁‧阿什伯恩不是嗎?」
  剝離城大廳內掠過一陣非比尋常的騷動。
  連剛才展現了一手精湛魔術的海涅都揚起一邊眉毛,微露出戰慄之色。
  「……修復師?」
  「這座剝離城阿德拉的城主確實是高階魔術師,但還有著另一面。」
  老師小聲地對機械式複誦的我說。
  「另一面嗎?」
  「沒錯。我告訴過妳魔術刻印的事吧。」
  我當然知道。
  魔術即為神祕。
  然而自西元以後,人類的歷史悉數驅逐了神祕,神祕的黑暗與科學之光的擴散成反比日漸衰退。不論魔術師們想怎麼干涉,也無從改變這個天命本身。神話時代的神祕被驅趕到遙遠的彼方,要在現代使其暫時存在都難如登天。
  魔術刻印是魔術師為了戰勝時間的流動,而創造的「固定化的神祕」。
  「原本魔術刻印是花費幾百年釀造而成,類似『新器官』的事物。因為是器官,首先血親以外的人不適合承接,外人也沒什麼干涉的餘地。古老的魔術師家族之所以有很大的勢力,這類魔術刻印的存在也是一大因素。」
  老師的話就像在鐘塔講課一樣,以舒適的節奏傳來。
  儘管情況如此緊迫,似乎也沒有改變老師的這種特質。
  「不過,有例外。」
  老師說。
  「那就是這裡的城主。雖然絕非沒有浮上檯面,但據稱阿什伯恩家能修復受損的魔術刻印,一直被暗中稱作修復師。不愧是艾蒂菲爾特,連那段歷史也知道嗎?」
  老師說道,旁觀兩人的對峙。
  老魔術師煩躁地以食指敲敲輪椅扶手。歐洛克乾枯的指尖剜著皮革,抬起目光。
  「……那麼,艾蒂菲爾特又如何?特地跑來插手管阿什伯恩的遺產,該不會是自己家刻印出問題了?」
  「哎呀,真失禮。我看起來像不成熟到會損傷魔術刻印嗎?」
  少女揚起嘴角,提起洋裝裙襬。
  那動作與其說是屈膝行禮【Curtsy】,果然更像騎士的劍禮。
  「但既然是如此珍貴的技術,無所作為地任其失傳也很殘酷。我想不如收進我的收藏室角落,才前來此處。」
  沒有比這更加傲慢的措詞了。
  她甚至沒說自己需要那個技術。純粹是認為既然是貴重品,當然應該存放在自己的倉庫裡,提出活像個無知小孩會說的道理。是因為這種特質,才被他人取了世上最優美的鬣狗這個綽號嗎?
  照這樣下去,他們兩人或許真的會展開決鬥。
  至少露維雅應有此意,老魔術師感覺也不反對。從至今為止的過程來看,我也十分了解魔術師之間互相殘殺並不稀奇。
  然而。
  露維雅並不是最晚到的賓客──或者說「賓客以外」的人。
  「喔喔?」
  第一個抬頭的人是富琉。
  在挑高大廳的二樓,那名女子白皙的手指滑過英國櫟製成的扶手,注視著這裡。
  女子戴著眼鏡。
  她留著黑髮。那遠比露維雅還長的長髮彷彿梳理過的黑夜,一直流洩到腳踝。但一身衣袖異常的長,上面描繪著鮮豔花朵的服裝絲毫不遜於女子的黑髮和美貌,將她的身影裝點得美麗萬分。
  (……民族服飾?)
  「那是友禪染的振袖和服嗎?」
  老師將手放在下巴上低喃。
  聽起來是東洋的詞彙。我後來得知,那好像和剛才那位時任次郎坊清玄一樣,是發源於日本這個國家。看來我跟那個國家越來越有緣了──老師後來低喃道。
  「……久等了。」
  她以手指推推眼鏡架。
  方才在主樓玄關等候我們的管家也走到女子身邊。
  「我是受到指名,擔任革律翁‧阿什伯恩的遺產管理人,來自鐘塔法政科的化野菱理。」
  魔術師們再度發出騷動。
  法政科一詞對他們來說有著如此重大的意義。我感覺到老師的氣息也出現與方才不同的獨特緊張感。
  菱理俯望著眾人,拿出一封信。
  插圖008
  這封信和寄給老師他們的邀請函很像──不過,在阿什伯恩家的印章旁,還蓋著鐘塔法政科的印章。
  「那麼──」
  女子宣布。
  「我將公開革律翁‧阿什伯恩的遺囑。」

  *

  鐘塔裡有十二個學系。
  由十二位君主管理的十二個深淵。
  從大多數魔術師一開始學習的整體基礎──範圍是魔術整體的共通常識、地脈、大源學──算起,接著是個體基礎、降靈、礦石、動物、傳承、植物、天體、創造、詛咒、考古學、現代魔術論,共十二個研究方針。
  儘管形態和方向不同,但全都是想追求神祕的學問。據老師表示,魔術師是探究「根源之渦」的生物,因此這也是當然的結構。
  然而。
  在鐘塔只有一個科與神祕沒有直接關係。那是專門謀劃如何憑藉鐘塔的魔術和權力介入現實社會,或是為鐘塔內部平衡等做調整等等,一個極度鄙俗又不可或缺的集團。
  法政科。
  不是學習──而是掌管法律和政治的科別。甚至無視魔術師想接近「根源之渦」的本能,只為了鐘塔的穩定和發展存在,「本來」是異端的派閥。
  依照老師的說法,那就像太極圖的陽中之陰,或是陰中之陽。
  我也是第一次看見這個科的人,那名法政科的魔術師從大廳二樓俯視我們。
  「……無論如何,既然法政科出動了,他們的決定將是絕對。」
  老師小聲低喃。
  法政科本就是為此設立的專門組織。何況又是上個月去世的革律翁‧阿什伯恩指名,在場不可能有人能夠說不。
  更別提這名女子的存在極為奇特。
  光是在她注視之下,我就感到全身血液倒流。不同於歐洛克‧西札穆德流淌的不祥、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堪稱勇猛的優美,她的微笑裡並存著將人吸入其中的冷淡和溫柔。
  那名女子令我產生從體內被溫柔撫摸至背脊的錯覺。
  (……是蛇。)
  我直覺地想。
  彷彿在面對異種生物一般,爬蟲類的冰冷及光澤。那稱作振袖和服的奇妙服裝也加成了這種感覺,令人想像到曾多次蛻皮的蛇。
  「……喂喂,偏偏是法政科嗎?」
  「……一群搞錯手段與目的的失敗者。」
  富琉和歐洛克分別低語。
  這兩人看上去也是意見實在不會有共識的組合,但面對「鐘塔的異端」法政科時,似乎不禁統一了步伐。
  相對的,化野菱理看來毫不在乎。
  她打開信件。
  「遺囑上只寫了三句話。」
  這麼說。
  接著唸出內容。

  「──問天使之名。」

  菱理的語調只有些微改變。
  讓我想起剝離城阿德拉從前的城主革律翁‧阿什伯恩。我明明不曾見過他,也不知道這名女子是否在城主生前曾和他見過面,眼前卻浮現一名非常神經質的老人在床上坐起的模樣。

  「無法回答問題者,必須剝奪其天使。」

  她繼續說下去。
  沙沙地搔抓著剝離城大廳。
  我聽見沙沙、沙沙、沙沙、沙沙的搔抓聲。彷彿收集了那麼多天使的魔術師,其話語本身化為咒語,喚醒城堡。肉眼看不見的天使像泡泡一樣從地板、牆壁、天花板浮現的錯覺,無論如何都不肯消失。

  「捕獲我的天使者,即為遺產繼承人。」

  聲音就此打住。
  「……只有這些嗎?」
  富琉詢問。
  他用滿是汙垢的手摩擦長出鬍渣的下巴,向二樓穿振袖和服的女子──化野菱理問道。
  「是的,也沒有特別規定期限。」
  菱理點點頭,折起信件。
  配上振袖和服,感覺就像是在遙遠的極東交換的詩文。我好像在書上或其他地方看過寫詩當情書,相互贈送的風俗,但不知道是否是那套服裝的國家。
  「另外,提示好像已經送到各位手中了。請看邀請函。」
  「邀請函?」
  老師舉起手中的邀請函。
  邀請函上浮現出直到剛才為止,應該不存在的金色文字。看來每位魔術師的信件上似乎也發生了相同的現象,小心不被別人看見地確認。
  「那就是各位的〈天使名〉。」
  女子低語。
  「……原來如此,是配合這片土地的魔力波長浮現嗎?雖然簡單,但似乎是個應用範圍很廣的術式。」
  老師欽佩地說。
  這大概觸發了他的好奇心。每當這種時候,老師的神情就會變得像有狗尾草可玩的貓一樣,不知道他本人究竟有沒有自覺。他多次描摹信封上的文字,微微瞇起眼睛。
  「〈天使名〉嗎?唔,是類似〈魔術名【Magical motto】〉的東西嗎?」
  在部分結社中,魔術師擁有與世俗不同的名字。理由好像是面對魔術時,若有專用的名字可以更純粹地接觸魔術。那不一定得當作自己的名字,有時可以當成相信的天理或者座右銘使用,老師在課堂上教過這些。
  據說這些名字總稱為〈魔術名〉。
  不過,與鐘塔有關的魔術師家族大多都是從出生時就決定獻身於魔術,似乎不是普遍【Popular】案例。
  「還有,在遺囑之外,他交代過請各位住在與〈天使名〉名稱相同的房間。房間都掛著標示牌,請確認後利用。住宿期間的飲食等等將由革律翁家的僕從準備。」
  先前那位管家鞠躬。
  僕從們似乎在革律翁氏死後依然留在這裡。我不知道那是出自於深厚的忠誠心,還是單純是合約尚在之故,但這一點也只令我感到彷彿有寒冰貼上背脊。

  「──直到決定繼承人為止,我也預計會住在這座城裡。請多多指教。」

  化野菱理緩緩地低頭致意。
  總覺得那無比沉重的城門,在我們背後關上了。

  *

  ──於是,時間來到現在。

  此處是室內。
  蠟燭朦朧的火光亮起,照亮果然也布滿天使的室內。無論是牆上的畫、衣櫃的雕刻、架子上的陶瓷娃娃,連油燈的玻璃燈罩上都有天使的身影。看來已故的革律翁‧阿什伯恩的天使嗜好非常徹底。
  我坐在這樣的房間床舖上。
  後來我們在城內散步了幾小時,從剛才和露維雅起衝突的走廊離開以後,終於找到掛著我們的〈天使名〉──Mihael標示牌的房間,正在休息中。
  「捕獲我的天使者,即為遺產繼承人嗎?」
  坐在沙發上的老師重新唸道。
  他脫掉大衣和夾克,大概是腿非常酸痛,一邊揉著大腿,一邊從雪茄盒取出雪茄,叼在嘴上。不理會什麼貴重家具,雪茄氣味獨特的煙霧漸漸蹂躪房間。
  這時候應該要生氣才對,我卻鬆了口氣。
  因為那股煙味,讓我感覺回到了老師以往的公寓。
  我避免被老師察覺心聲,緩緩呼吸,拍了拍臉頰。老師聽見聲響回頭後,我開口問。
  「……老師知道那番話的意思嗎?」
  「天曉得,現階段候補太多了。畢竟有多到滿坑滿谷的天使。」
  老師說的也有理。
  大廳和這個房間也是,但途中經過的走廊和樓梯擺放著滿滿的天使。如果認真計算,數量會輕易地超過一百吧。我有點難以想像放大到剝離城整體,會有多少天使。
  「就算並非如此,運到用天使這個題材的歷史和地區也太廣泛了。收集這麼多象徵,反倒會模糊焦點就是了。難以判斷究竟哪些部分涉及魔術,哪些部分只是單純的興趣。」
  「──咿嘻嘻嘻嘻!只要這樣隨便展現一下知識量,就可以掩飾自己的無能啊!」
  右手處傳來聲音。
  這次老師也無法置之不理。
  「格蕾,差不多可以把亞德拿出來了嗎?」
  「好的。」
  聽到這個提議,第三道聲音非常驚慌失措。
  「等、等一下,格蕾!妳要出賣我嗎!」
  我不聽它的反駁,甩動右手。
  固定裝置【Hook】發出喀嚓聲響解開,一個像鳥籠般細長的「籠子」從我的連帽斗篷裡滾落到地板上。
  那個「籠子」裡,裝著由幾個零件組成的立方體匣子。我來到倫敦以後才知道,那個造型類似稱為魔術方塊的益智玩具。不過,匣子的構造遠比魔術方塊精緻複雜,表面還雕刻著格外花俏的眼睛和嘴。
  那雙眼睛咕溜溜地轉動。
  「妳、妳!把好歹一起度過十幾年的朋友當成什麼了!妳的朋友很少,所以再幫我說幾句話──不,至少猶豫一下才符合人之常情吧!不,現在也還不遲,一邊反省一邊把我藏起來快藏起來請妳藏起來!」
  嘴也忙碌地動著。
  這就是經常插嘴的第三道聲音的真面目。

  ──亞德。

  我在故鄉繼承的一種魔術禮裝。
  之所以說是一種,是因為它相當奇特。我並沒有看過多少魔術禮裝,但聽說會自行思考發言的禮裝似乎幾乎沒有類似的例子。
  與其說它像生物,更像我來到倫敦後得知的3D動畫。在我眼中看來,它是出生後馬上見到的對象──啊,雖然很不願承認,它的確是我第一個朋友──因此完全不覺得奇特,可是老師第一次看見它時不僅極為驚訝,還哆嗦著差點把亞德分解掉。
  現在則是這樣。
  老師猛然用力抓住「籠子」上方,像在甩雞尾酒搖杯一樣用力上下搖晃。
  「啊嘎嘎嘎嘎嘎嘎嘎!」
  亞德被甩動著,不斷撞上「籠子」內側,發出慘叫。
  立方體匣子的眼睛轉個不停,判斷它受到充分的教訓時,老師將它扔給我。
  「很好。不過,關於城堡的細節就由我和妳一邊調查一邊補充吧。」
  「……我也一起去嗎?」
  「妳不在的話,誰來當我的護衛。話先說在前頭,就算得跟他們當中任何一個魔術師交手,死的只會是我。」
  他挺起胸膛,強調自己有多無力。我的戰力分析的確也是如此,但真希望老師起碼掩飾一下。
  或許是我的臉上流露出這般想法了。
  「不必要的打腫臉充胖子導致失敗這種事,在年輕時嘗試就夠了。」
  老師說。
  ──年輕時。
  那對老師而言是什麼時候呢?我對青春這個字眼完全無法產生真實感,不過老師有過那種時期嗎?從老師緩緩吐出雪茄煙霧的樣子來看,只覺得他一出生就是那個模樣,我甚至有不甘心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
  我突然想問問看。
  「老師為什麼想要這座剝離城的遺產?聽說您有欠艾梅洛家許多債務,是為了還那筆債嗎?」
  「別問得那麼直接。」
  老師露出苦笑,揚起一邊眉毛。
  手指撫過變短的雪茄,他微微瞇起眼睛。
  「當然也是為了還債而想得到遺產。不過,如果這裡的遺產如傳聞一樣,與魔術刻印有關的話,對我和萊涅絲來說將會有更重要的意義。」
  「對萊涅絲小姐?」
  我沒想到老師義妹的名字會在這裡出現,因此不禁拉高些許音量。
  可是追溯起來,老師來這座城堡不正是因為受她所託嗎?由於遇到許多魔術師及遺產風波,我忘得乾乾淨淨,但話題突然回到起點,令我驚訝地瞪大眼睛。
  「總而言之,那是這樣的我繼承艾梅洛名號的理由。」
  老師將雪茄放在菸灰缸上。
  達成使命的細雪茄飄出不捨離別的煙,且立刻消失。剛才的話題好像也就此暫時告一段落。
  「──好了,先睡覺吧。今天太累人了。」
  老師轉動肩膀,直接躺在沙發上。
  「老師?」
  「女士,床給妳用。讓妳去僕從用的房間我也很傷腦筋,我在沙發睡也比較安心。」
  老師不等我回應就閉上眼睛。
  連澡也沒沖,只是脫掉夾克而已。要是剛才提到的義妹【萊涅絲】看見這副邋遢的樣子,很可能會眼露殺氣,但我抱著更加不同的心情對老師說:
  「可是,老師──」
  話說到一半,就作罷了。
  因為此時,老師已經發出入睡的鼻息聲了。
  他說睡沙發比較安心,或許意外地不是謊話。我也發現他經常躺在研究室與公寓的沙發上睡著,在公寓裡還曾拿著掌上型遊戲機睡著了,每次都令我傻眼。
  然而,現在──
  「…………」
  我沉默地俯望著老師的側臉一會兒。
  也許是總是皺眉的關係,他的眉心刻著淺淺的皴紋。現在這個年紀就有皺紋,所以隨著時間過去,肯定會像傷口一樣深深陷進皮膚裡。年紀增長的意思就是不斷受傷嗎?
  身體也是,更加看不見的部分也是。
  我伸出手,在快碰到他的臉頰時停住。
  留下僅僅幾公分的距離,怎麼樣也無法碰觸他。
  「嘻嘻!怎麼了,格蕾!盯著這種側臉猛瞧,難道是迷上他了!」
  「…………」
  我不覺得有必要回答。
  我單手握住籠子,使勁亂搖一通。
  「哈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聽到亞德可憐的慘叫,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感謝您。」
  我坦率地向沙發低頭道謝。
  然後鑽進床裡拉起毛毯,上頭沾染了些許雪茄味,絕不是討厭的味道。
  不到幾分鐘,我的意識沉至溫暖的黑暗中。

  2

  早晨來臨,我只比老師早起了一些。
  我換好衣服後拉開窗簾,沐浴朝陽。雖然我不喜歡太陽,但在這種環境也是為數不多的日常象徵。像要將陽光納入體內一般緩緩地呼吸後,我拿起放在梳妝台上的亞德。
  我將亞德轉動一圈後收進右手袖子裡,裝上大約在斗篷內側──從右手肩膀到手肘附近的固定裝置,但從外觀上看不出來。老師也曾佩服地說,這就像在身上藏著掌心雷手槍之類的一樣,我不太懂他說的意思。
  我回頭望去,躺在沙發上的老師的手動了動。
  再次稍微調整呼吸後,我說:
  「……老師,您醒了?」
  「唔啊。」
  「……替換衣物我放好了。」
  這也是一如往常的對話。話雖如此,我們很少在同一個地方就寢,所以還是有點難為情。
  我只是從行李箱裡拿出衣服放在活動的手旁邊,他就躺在沙發上,依舊閉著眼睛開始換衣服。大概沒什麼意識吧。我不怎麼在意地只別開視線,先做好其他準備。唯有雪茄的管理他想自己經手,因此此時我的工作頂多只有送上手帕和配件。「他是小學生【Primary school】嗎?」亞德這樣說,但我也有同感。
  大致上弄好時,說話聲傳來。
  「早安,女士。」
  他似乎終於清醒了。
  依舊睡眼惺忪的老師坐起上半身,揉揉眼睛。
  「……衣襟歪了。」
  我為睡迷糊的老師整理襯衫衣襟,梳理長髮後走出房間。
  提供給我們住宿的客房位於剝離城二樓,走道邊那排房間的中央。
  雖然結構不算十分複雜,但無論走道寬度還是每個房間都很寬敞,造成我在尺寸感上的混亂。而且,壁畫和雕像依舊全都是天使。自從來到這座城後,我對天使的概念發生了老師所說的語義飽和現象,甚至遭受彷彿正在無限循環的錯覺侵襲。
  當我們依照阿什伯恩家的僕從所說,走到二樓宴會廳附近時,亞德重重顫了一下。
  「喔喔,這可口的香味是什麼!」
  匣子應該沒有鼻子,它到底是用哪裡感受到味道的?
  不過,我的確聞到了一股香味。那股香味刺激食慾,令我的肚子就快咕嚕作響。而且味道絕不單調,各種香氣就像渾然結成一體的交響樂團。
  打開門後,我馬上就知道了香味的真面目。
  「──您好,艾梅洛閣下Ⅱ世大人。」
  在宴會廳的中央,擺著一張看來可供二十人坐的巨大花崗岩餐桌。
  化野菱理站在桌旁,看到我們後緩緩地低頭示意。
  「昨天沒辦法正式問候,非常抱歉。」
  「不,別放在心上──早安,化野小姐。」
  老師鞠躬回禮,一絲不苟的動作到了神經質的地步。
  菱理揚起紅唇。
  「您叫我菱理也無妨啊。」
  單靠這抹微笑,不知道會有多少男子連靈魂也奉獻給她。不只男性,那來自極東的神祕風情也激起女性的興趣。彷彿由五彩摺紙層疊而成的美麗振袖和服,看來也像是更層層藏起了女子的甜美祕密。
  仔細一看,會發現那件振袖和服的圖樣似乎是手工繪製,更加妖艷得讓人感到不安。老師說過,日本是用紙張和木頭蓋房子的變態國家,那裡搞不好充滿著更勝魔術師的神祕。比方說忍者之類的。
  「很可惜我生性膽小,不擅長面對美女。」
  「哎呀,您明明帶著可愛的隨從。」
  她瞥了我一眼。
  我不禁退縮,將兜帽往下拉。當然,我並非不擅長面對美女,而是不擅長應付所有陌生人。
  「您要她在室內也戴兜帽,該不會是為了藏起這張可愛的臉蛋?」
  「正是如此,我不想看見她的臉。」
  也許是不曾想像到這個回答,菱理覺得好笑地笑出聲。
  「真是不令人厭倦的人。回到鐘塔後,我也想和您慢慢聊一聊。」
  「饒了我吧。要是和法政科混熟,我會待得更不自在。」
  「您不會在意那種風評吧,您可是率領許多新世代【New age】人物的鐘塔寵兒。」
  「那只是把麻煩事硬塞給我罷了。若非如此,怎麼會將現代魔術科交給我負責。」
  老師稍微清了清喉嚨。
  這段對話在各種意義上,顯示出老師在鐘塔的立場。
  接著,我看向餐桌。
  放在菱理前面的,是陶瓷的盤子、漆碗與筷子【Chopsticks】。
  盤子內盛放著似乎是用某種醬汁【高湯】燉煮的魚,碗裡盛著剛炊好的白飯──是一套所謂的日式餐點。
  「看來我們的座位似乎在那邊。」
  老師望向餐桌的另一頭。
  在繡著艾梅洛家紋的餐巾前,擺著剛烤好的吐司、高雅地放在銀製盛蛋器裡的剝殼水煮蛋、豬血製的血腸及焗豆。
  簡單的說,是一份傳統英式早餐。
  剛才的香味就是來自這些食物。
  其他座位也分別備有多種餐點,似乎是配合賓客各自的喜好與出生背景。
  英國料理的評價低落,據說開端是從十九世紀末起,受中產階級僱用的全能女僕【Maid of All work】──也就是從鄉下召集來的女孩們,僱用她們時當然不會連廚藝都納入考量,結果導致全體國民對料理的要求下降。不過阿什伯恩家的僕從看來不免和那種限制無關。
  「對我們做了很多研究嘛。」
  老師繞過餐桌,低喃說道。
  若不了解對方,當然無法配合其喜好和出生背景備餐。過世前的革律翁‧阿什伯恩對我們了解得多深呢?
  他是以什麼想法,寄出邀請函和〈天使名〉的呢?
  正當我抱有這種感想時。
  「──喔,真有一套。」
  「──喔喔,是齋菜!連炒樸蕈配豆腐泥都有!雖然說這附近也有蕨可摘,但真虧你們找得到食用土當歸和竹筍!」
  其他賓客也陸續抵達。
  「海涅小哥!到這裡來一起喝酒吧!」
  時任次郎坊清玄迅速走進來,舉起自備的酒瓶。第二次看見他戴眼罩配極東法衣的奇特組合,也開始習慣了。
  話說,見到他和海涅及羅莎琳德一起前來,他們似乎在我們不知情時混得很熟了。
  「雖然你開口相邀,一大早就喝酒……」
  「不不不,俺很中意小哥喔。來,喝一杯。」
  「……好吧,既然都約好了。」
  海涅露出微微苦笑,接下酒杯。
  見到青年仰頭一飲而盡,戴著眼罩的山伏滿臉生輝。
  「喔,酒量不錯喔。至於你妹妹……可不能喝酒。噯,侍者,給這孩子一杯紅茶。」
  他呼喚在附近待命的僕從,要他們泡紅茶。
  「……謝謝。」
  穿洋裝的少女接過茶杯後,微微點頭致意。
  哥哥海涅看到微皺著眉,小口啜飲紅茶的妹妹,溫柔一笑。
  「紅茶對羅莎琳德來說還太早了嗎?」
  「我、我能喝!」
  她握緊茶杯主張。
  「我當然知道,所以讓我加點牛奶好嗎?這樣才是符合淑女【Lady】身分的喝法。」
  「……真的?」
  羅莎琳德歪著頭,這樣看起來就像隻純白的小鳥。
  她不知為何直接仰望向我們。
  「艾梅洛閣下Ⅱ世大人,是真的嗎?」
  「唔!」
  聽到出乎意料的問題,老師拍拍胸口。
  他設法忍著不被食物噎到,咳了幾聲掩飾過去,然後坐正姿勢點點頭。
  「是真的,女士,令兄說的沒錯。奶茶是紳士與淑女的飲料,所以放心地加牛奶吧。可以盡量加得滿滿的。」
  「嗯!謝謝!」
  羅莎琳德嫣然一笑,接過加了牛奶的茶杯。
  這次她不沉著表情,十分津津有味地品嚐著。
  看到那個模樣,我也稍微說出感想。
  「……我偶爾會覺得,老師很寵小孩子呢。」
  「……無可奉告。」
  老師別開視線說道。
  他的耳朵微微泛紅。我不指出那難以發現的害羞反應,回頭望著入口。
  「喔,這不是酒嗎?而且聞酒香就是好貨色。」
  富琉抖動著扁鼻子,走進大廳。
  「才不分給你!因為這是俺從日本帶來的珍品!」
  「哎喲~不然我替你占卜,酒拿來。」
  他一解開圍在腰際的皮帶,餐桌上瞬間掠過驚訝的氛圍。
  那條皮帶上別著十幾把小刀,看起來就感覺用了很久,木製刀柄已然褪色。相反的,富琉拔出的刀刃銳利得可怕。
  「原來如此,他的專精是占星術啊。」
  老師低語。
  他指出刀柄上所刻的是占星術符號。就算是缺乏學習的我,不免也分得出黃道十二宮的符號。
  「正是。平常就算花大錢請我也得等上幾個月,今天可是大降價。流淚感謝我吧。」
  富琉像洗牌一樣把玩著小刀。
  那與其說是雜耍,更讓我聯想到用塔羅牌轉動命運之輪【ROTA】的占卜師。
  「那麼客人,告訴我你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啊,魔術師之間禁止打聽這些呢。一切交給星辰和刀刃,先過目命運吧!」
  四把小刀彈起。
  小刀宛如象徵了星座,以自然狀態下不可能出現的配置在半空中翻轉。但是,小刀還沒落在花崗岩餐桌上,就全部刺上另一個東西了。
  是缽。
  清玄上次襲擊海涅的飛缽法,這次阻攔了小刀的去路。
  戴眼罩的山伏皺起眉,忿恨地遞出酒瓶。
  「別對俺隨便亂算。酒可以分給你,所以別管俺了。」
  「嘿嘿,謝啦。」
  富琉合掌一拜,用自己座位上的玻璃杯裝酒。
  傾注而出的混濁白色液體與葡萄酒杯很不相稱,但那股粗野又醇厚的酒香確實會誘發食慾。富琉開心地喝著酒,用力擦擦下巴後吐出一口氣。當他再拿起酒瓶要往自己的玻璃杯裡倒酒時,清玄不禁豎起眉毛。
  「等等!你打算喝多少啊!」
  「別那麼小氣嘛。明明還年輕,這樣會禿頭喔。」
  「這跟禿頭哪有關係!夠了,還來!」
  而無視於再度展開無聊爭執的兩人──
  「……真是野蠻呢。」
  背後響起一句感想。
  不同於菱理妖艷的嗓音,那音色宛如即將綻放的花蕾,兼具楚楚可憐與優美。
  老師呼喚其名。
  「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
  「可以坐你們旁邊嗎?」
  「……請便。」
  當她倏然指向座位,老師不情願地點點頭。那邊的餐巾上繡著艾蒂菲爾特的家紋,因此無從拒絕。
  少女的背後佇立著一名初次見到的龐克頭男子。
  他的身高近兩公尺,肩寬大約也有一公尺。不僅有非常顯眼的髮型與墨鏡,全身上下更一絲不苟地穿著黑色正式西裝,如果手持機關槍之類的武器,就會醞釀出連黑手黨電影都赤腳逃跑的魄力。
  也許是察覺到我的目光,露維雅介紹道:
  「賓客只能帶一名僕從……因為這個規定,我只能讓其他人回去,只帶第二僕從克拉文【Clown】過來。」
  「小丑?這名字不太適合他呢。」
  「名字是無法自己決定的。」
  露維雅輕描淡寫地說,梳起頭髮。
  ……也對,靠她一個人也很難整理出那頭法國捲吧。
  雖然露維雅這種程度的魔術師,說不定意外地連髮型都能靠魔術搞定。
  然後,老師再度望向宴會廳入口。
  「歐洛克老沒辦法來嗎?」
  只有一組人──歐洛克‧西札穆德和助手少年沒過來吃早餐,餐桌上也沒有準備他們的早餐。這代表他們有事先交代過阿什伯恩家的僕從們,要在自己的房間用餐吧。
  儘管我是如此,老師或許也不擅長應付那位老人,以稍微卸下壓力的神情拿起刀子。
  我將切下的餐點送進口中,眨眨眼睛。無論是血腸或焗豆的鹹淡和火候都絕妙無比,好吃得令我不禁呻吟。克里希那的廚藝也很出色,但食材方面的水準實在差距太大。胡椒的辛辣與入口即化的絞肉正是絕配,焗豆的佐餐薯類也是溫熱鬆軟,棒極了。
  烤得偏硬的吐司與微甜奶油的組合也像在祝福那些搭配,我幾乎是無意識地伸出手。玻璃杯中的水冒著汽泡,更加刺激食慾。強烈的幸福感,甚至讓老師露出笑容。
  但是,這種時光頂多不到十分鐘。
  當每個人都吃得還算滿足時。
  「──我能說一件事嗎?」
  露維雅突然提出話題。
  魔術師們的視線被少女吸引過去。在現場的老練魔術師們之間,這名少女似乎發揮了肉眼看不見的引力。
  「昨晚承蒙艾梅洛閣下Ⅱ世大人指點,我得知了關於我們〈天使名〉的暗示。」
  「──!」
  露維雅向瞪大雙眼的老師優雅地微笑,續道:
  「你說,那是基於Shemamphorae設計的吧?」
  聽到這句話,有些人屏住呼吸,有些人感覺像說著果然如此地點點頭。
  少女的視線瞥向老師,以眼神告訴他,這下子就算一筆勾銷了。
  我偷偷問嘆氣的老師。
  「……那個、老師,Shemamphorae到底是什麼?」
  「…………」
  我實在忍不住而問出口,但另一個人代替依舊沉默的老師開口,替他解圍。
  「……在卡巴拉的傳承中,意思大概是名的集合【Shemamphorae】。」
  正好坐在附近的富琉摸摸鬍渣回答。
  「名字的……集合?」
  「簡單來說,就是七十二天使。本來是出埃及記,舊約聖經中記載摩西分紅海經過的文章。我記得是從第十九節到第二十一節的三段文字,原文的希伯來文全是以七十二個文字寫成。每一節各取一個文字,全以三個文字組合起來,就可以發現總數有七十二個天使
  的簡稱。嗯,類似於雙關語,但卡巴拉本來就擅長雙關語【拼詞法】和數字遊戲【希伯來字母代碼】。這個段落是記述摩西最大奇蹟的部分,所以在各種意義上都受到特殊看待。」
  「……七十二天使……」
  看來這種程度的知識似乎是魔術師們眾所周知的事實。
  光是得知Shemamphorae這個名字,在場所有人似乎就大致理解了。
  「……大天使Michael在許多傳說中出現過,但Mihael很罕見。兩者為一組出現的話,我只想得到Shemamphorae。」
  老師用只有我聽得見的低喃聲補充。
  他抬起目光,在鴉雀無聲的餐桌上一臉無奈地繼續說:
  「阿什伯恩的遺囑裡要問的天使,多半藏在這座城的某個地方。我們的〈天使名〉使用了Shemamphorae,代表這個名字本身很可能是某種提示。Shemamphorae的天使也能應用於黃道十二宮及所羅門七十二惡靈。因為基礎就是卡巴拉,正適合設暗號和謎題。」
  「……呿,已經查得這麼深入了?」
  清玄掏著耳朵開口。
  老實說,我不知道這名山伏是否做出了相同的推理。不過,戴眼罩的年輕人接著如此提議。
  「那麼,要不要公開大家的〈天使名〉?」
  緊張感滲入空氣之中。
  清玄看似沒發現這樣的氣氛,悠哉地把玩著胸前的法螺貝並露出微笑。
  「依現狀來說線索太少了吧,公開情報不是更能順利進行嗎?反正〈天使名〉就刻在房間的標示牌上,隱瞞幾乎毫無意義吧。」
  沉默顯露出在場眾人的心中掙扎。
  我的確想得到資訊。正如清玄所說,只要調查房間的標示牌馬上就能發現〈天使名〉等資訊──因為昨天我和老師就因此遇上麻煩──我不認為那是什麼需要隱藏的資訊。
  但是在另一方面,討論就另當別論。
  剛才的Shemamphorae也一樣,粗心大意地說出想法,會提升他人得到遺產的可能性。相反的,自己得到遺產的可能性或許也會提高,但把得失放在天秤上衡量,會倒向哪一端呢?
  目前,老師和我發現的〈天使名〉有兩個。
  艾梅洛閣下Ⅱ世是Mihael。
  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是Michael。
  那麼,剩下的魔術師們是──
  「──很遺憾,但請容我離開。」
  「啊,哥哥。」
  海涅站起身,羅莎琳德跟隨在後。
  「唉,就是這麼回事。」
  「我也認為共謀到此為止就好。」
  富琉和露維雅也用餐完畢,同樣一一離席。
  摀住臉暗喊糟糕的清玄不久後也死心,離開了餐桌。然後,只剩狼群亮出獠牙──令我連內臟都為之凍結的敵意始終盤踞在室內。
  老師又深深嘆了一口氣。
  「果然沒有人願意相親相愛地分蛋糕嗎?」
  「哎呀呀,真是遺憾。」
  唯一留下的菱理面帶微笑。
  也許是因為她站在與爭奪遺產無關的管理人立場,那張笑容像是精闢的賢者,同時又淫靡無比。

  3

  夜深以後,他展開行動。
  之後就像幾乎所有魔術師一樣,他要僕從將晚餐送來房間解決。同時,他不忘在房間四周設下防護用結界,防備闖入者。謹慎地檢查了這些結界的運作狀況後,他回頭望去。
  「……哥哥?」
  少女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在床舖上呼喚他。
  「啊,羅莎琳德。吵醒妳了嗎?」
  「……嗯。」
  海涅靠近微微點頭的少女,溫柔地摸摸她的頭。他以似觸未碰的細膩動作,梳理柔軟的金髮。看著少女一臉舒服地閉上眼,他瞇起眼睛。青年灌注最大的誠意和決心,抽身退開。
  「我出去一會兒。之後可以交給妳嗎?」
  「我明白了。」
  少女點了點頭,忸忸怩怩地開口。
  「……那個……」
  「嗯?」
  青年以眼神示意催促。
  「哥哥果然要和其他魔術師戰鬥嗎?也會跟那位艾梅洛閣下Ⅱ世大人戰鬥?」
  聽到這句話,青年露出淺淺的微笑。
  「妳喜歡他嗎?」
  「……雖、雖然完全比不上哥哥……」
  羅莎琳德緊抿起嘴唇,撇頭別開目光。
  當她這麼做時,果然像隻小鳥。彷彿可以輕易折斷的纖細頸項和肢體,純白的洋裝宛如未長成的羽翼,太過脆弱。
  正因為如此,她是他比任何人還深愛的妹妹。
  「別擔心。我只會自衛,艾梅洛閣下Ⅱ世也很明智,應該不會那麼容易發展成危險的情勢。」
  海涅盡可能沉穩地告訴她後,走出房間。
  石造的走廊一片寧靜。
  面向戶外,不時吹進來的風以初秋來說,有些過於凜冽。並非單純的溫度問題,是風中摻雜著連他的靈魂都要侵蝕的異質分子。
  說不定是魔術的氣息。
  「……嗯。」
  海涅低語,邁開步伐。
  剝離城基本上是兩層樓建築,形成扭曲的結構。
  若從上空俯瞰,看起來也像東方的勾玉……或者是蜷起身子的胎兒。城牆為保護胎兒延展出去,胎兒的手臂附近成為寬廣的前庭。
  海涅走進前庭,往「某個方向」前進。
  他的腳步毫不猶豫。
  他將〈天使名〉變換成方位。
  在餐桌上成為話題的Shemamphorae──又被解釋為名之集合的七十二天使,可以直接變換成黃道十二星座。黃道十二星座本來就能換算成以太陽為基準的方位,所以運用七十二天使可以更加細分,一個天使指定五刻度的方位。
  知道這些後,從自己的房間試著走向〈天使名〉的方向就行了。
  他的〈天使名〉是Ariel。
  屬於雙魚宮,具有揭露者這個重大含意的天使。不僅限於卡巴拉,例如在彌爾頓的《失樂園》等作品中也出現過,是相對知名的天使。其形象未必都是天使,在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中也曾作為暴風精靈登場。因此詮釋的範圍複雜多變,如果艾梅洛閣下Ⅱ世沒提起Shemamphorae,他大概得再多花一點時間才能發現變換成方位這一點。

  ──「不過,這個房間的〈天使名〉應該是Michael。」

  雖然很過意不去,他昨夜也聽見了露維雅潔莉塔與艾梅洛閣下Ⅱ世的對話。既然知道兩個角度,接下來只需要尋找交點。
  月亮在外頭現身了。
  是滿月。
  月光不久後被鬱鬱蒼蒼的茂密樹葉掩蓋,前庭轉變為森林。
  海涅沒有停下來。他不在乎灌木枝枒,只筆直地往前走。這種程度的摩擦不至於損傷伊斯塔里家特製的西裝。
  再前進約數十公尺,有東西顫了一下。
  「是這裡嗎?」
  海涅停下腳步,抬起目光。
  那裡曾放著台座。
  不知道是不是天使。雕像連同台座遭到徹底破壞,碎片散落四處,甚至只能勉強看出原本似乎是人類大小的雕像。
  插圖009
  「……嗯。」
  海涅馬上伸手探進西裝內,拿出來的邀請函發出淡淡光芒。和昨天浮現〈天使名〉時一樣,上面出現了新的文字。

  「天使為野獸。在西方瞪視天空,吞食太陽。」

  「……真遺憾,這裡不是終點【Goal】嗎?」
  海涅注視著文字低語。
  倒不如說是起點。你當然應該會發現到這裡為止的訊息──他彷彿看見魔術師笑著說。
  不過,青年並不沮喪。
  (野獸在西方,代表縮小了候選對象。)
  Shemamphorae的七十二天使中混雜了只以雙關語創造的天使,以及另有傳說的天使。看來需要在其中搜尋與野獸、西方等條件一致的天使,和這座剝離城的其他線索連結。
  相對的,青年謹慎地觸摸地面。
  前庭受到細心維護,但這片森林一帶看起來是幾乎棄之不顧──海涅在濕潤的土壤和草叢中看出微微凹凸不平的痕跡。
  「……是腳印?」
  他收起邀請函,從西裝口袋中拿出新的東西。
  放在他掌心的,是一隻宛如兒童玩具,以金屬管組成的狗。
  替模型金屬狗轉上發條後,海涅只說了一句話。

  「Convert.」

  他的手指一瞬間彷彿發出光芒。
  剎那間,生命注入其中。發條模型從海涅的掌心跳了下來,開始像真正的狗一樣抽動鼻子。雖然仿製人體的自動人偶已是衰退的魔術概念,但反過來說,除此之外的部分屬於尚在發展途中的領域。
  特別是,這隻金屬狗是特製品。
  這是海涅從伊斯塔里家帶來的魔術禮裝之一。不單只是能聞出氣味,還能夠分辨魔力波長和殘渣,亦是伊斯塔里煉金術的成果。
  很快的,發條金屬狗開始往某個方向走去。
  海涅跟隨在後。
  穿越森林,月光再度照亮青年。
  他在開著好幾種花的前庭裡直接沐浴著月光。
  這或許是許多詩人和魔術師鐘愛的夜晚。海涅沉默地走著,月亮也跟隨著他的步伐。唯有踩踏雜草和土地的細微聲響,像在示意煉金術之犬與青年的目的地。
  不知不覺間,舞台再度回到剝離城。
  海涅和發條狗開始一起沿著城牆在剝離城外圍行走,而海湼的腦海中同時思考著其他事情。
  (……有人監視著我?)
  因為他感覺到這種氣息。
  更準確地說,感覺到的並非海涅本身。是青年暗中持有的魔術禮裝──數顆(珠子)有所反應。

  ──「特別是伊斯塔里家祕藏的〈活石〉,竟然也能與較弱英靈的武器相匹敵,果然是才能驚人。」

  他憶起艾梅洛閣下Ⅱ世的話。
  海涅聽見了自己和時任次郎坊清玄以魔術交手時,艾梅洛閣下Ⅱ世悄然吐露的台詞。
  (……他研究得很透徹。)
  他心想。
  〈活石〉並沒有受到藏匿,但外部相關記載的文獻很少。名稱姑且不論,絕大多數的魔術師應該不知道那是武器類。即使本人並不認同,但艾梅洛閣下Ⅱ世的知識量與君主之名很相配。
  (……「英靈」嗎?)
  艾梅洛閣下Ⅱ世很了解他,但海涅也對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大約十年前,艾梅洛閣下Ⅱ世曾前往極東之地參加魔術師之間的殘酷戰爭,直到現在依然是部分魔術師的話題。
  第四次聖杯戰爭。
  被如此稱呼的,一場在極東之地的戰爭。
  據說那是英靈間的戰爭。讓以聖杯此處指的意思與基督教的聖物絕不相等──召喚出來的英靈們交戰,留到最後的一人能夠實現願望,對魔術師來說也很荒唐無稽的「儀式」。
  當時展開了什麼樣的戰鬥,海涅也不曉得。
  不過,艾梅洛閣下Ⅱ世──當時應該是名叫韋佛‧維爾維特──是鐘塔旗下的魔術師中唯一的生還者,肯定跨越了作為現代魔術師難得一見的慘烈戰場。
  (不是可以輕忽的對手。)
  他這麼判斷。
  就算在魔術上遜於自己,海涅‧伊斯塔里篤定那名男子擁有更強大的能力。像這次的案例,他的底牌價值或許比魔術本身更重要。
  而且,對手不只艾梅洛閣下Ⅱ世。無論是對峙過一次的清玄還是〈弒師者〉富琉,都擁有值得畏懼的實力。更別提艾蒂菲爾特的公主和西札穆德的隱者,只能稱之為怪物。
  即使如此,這次他無論如何都必須贏得遺產。
  (……羅莎琳德。)
  想起妹妹的側臉,海涅意識到刻在自己腿上的「東西」。
  魔術刻印。
  原本,海涅無意繼承伊斯塔里家的魔術刻印。
  青年明朗豁達的特質與魔術必然具備的陰暗面實在無法相容,幾乎是半奔出家門,敲響了聖堂教會的大門。結果,失去繼承人的伊斯塔里家盯上第二個孩子羅莎琳德──發生了悲劇。
  羅莎琳德的身體對魔術刻印出現異常反應。
  異常反應。
  魔術刻印就像是某種「器官」。除了極少數例外,只有血親者適合移植,就算是血親,發生強烈的排斥反應也是理所當然。因此,基本做法是在青春期前一點一點地分批移植,定期服藥或借助調律師之力來培養耐受性。
  然而,海涅的離家或許令父親感到焦慮。
  或者是羅莎琳德的資質乍看之下十分出色。
  嚴格來說,妹妹的症狀與排斥反應不同。
  應該說是適應過度。在短短一年內將魔術刻印移植完畢的羅莎琳德,一開始看似沒產生任何排斥反應──其實魔術刻印幾乎奪走了她的所有生命力。收到老家的報告後,海涅擺脫聖堂教會的制止重返家中,並接受再度移植,但已經太遲了。
  一度移植到羅莎琳德身上的魔術刻印發生了變質。
  儘管羅莎琳德的身體狀態有恢復到一定程度,但這次換海涅的生命力緩緩遭到魔術刻印吸取。也許是海涅的生命力更加旺盛,魔術刻印從他的腿部複雜地深入體內,已經無法摘除了。根據舊識的巫醫【Witchdoctor】診斷,多半支撐不了幾年。
  ……死是無妨。
  不如說等到他死後,就能徹底拿出這個魔術刻印。雖然目標尚未達成就死去很可惜,但對魔術師來說這種例子多得是。
  可是,他不想讓羅莎琳德看到自己害死哥哥的情景。
  唯獨這一點,他怎樣都無法忍受。
  「……嗯。」
  海涅微微苦笑。
  一般的調律師無法治癒也無法摘除這個魔術刻印。
  正因為如此,海涅‧伊斯塔里無論如何都需要據說能隨心所欲操作魔術刻印的〈修復師〉──革律翁‧阿什伯恩的祕法。

  *

  思緒在此時中斷。
  沿著城堡外圍走了約三分之一時,海涅的身體忽然緊張起來。
  剎那間,踩上土地的狗身軀被撕裂開來。當然,這隻金屬狗是伊斯塔里家的魔術禮裝,不可能脆弱到能隨意損壞。
  黑暗震動著,就像在踐踏那破碎的身軀。
  在被城堡遮蔽,月光也照射不到的陰暗處,盤踞著更深沉的黑暗。
  海涅也分辨不出那個「形體」。對方宛如死神悄然無聲,明明確實存在,卻感受不到氣息。
  只有一雙紅眸在黑暗中燃燒。
  聲音聽起來是這麼說的。
  「──問天使之名。」
  只像是一陣風掠過的沙啞聲。可是,那內容令海涅瞪大雙眼。
  「由你來問?」
  他立刻壓抑動搖。
  眼前的對手似乎無意回答瑣碎的問題。因此海涅謹慎地思考,考慮應該最先說出口的話並開口:
  「Ariel。」
  這是寫在邀請函上,海涅自己的〈天使名〉。
  野獸只是再次重複同一句話。
  「──問天使之名。」
  (果然不對嗎?)
  他當然預料到了。
  如果光是說出自己的〈天使名〉就過關,安排這些極度麻煩的規則就毫無意義了。即使一時不明白,對剝離城的城主來說,發問應該就具有意義。既然如此,應該是與剛才的訊息有關的名字,但海涅無法從剩餘數量還多於十個的候選名單中鎖定答案。
  要賭賭看,試著從候選名單中回答嗎?
  可是,那──
  「──無法回答,就要奪走。」
  影子滑溜地隆起。
  那是如同二次元物體在三次元隆起的異常現象。
  雖然看不清楚,這次海涅感應到宛如野獸四肢著地的身影。只從剛才的金屬狗就會明白那揚起的利爪有多凶暴,肯定會把人類的骨肉像紙片般撕得粉碎。
  海涅也詠唱咒文回應。
  然而──

  「Convert──」

  咒文來不及生效,利爪就刺穿青年的身軀。
  看似如此。
  實際上,咒文並未對外部造成任何影響──但是,妖物的利爪卻發出堅硬聲響,被彈了回去。
  看看海涅破裂的西裝胸口。
  應該是肌膚的部位散發著紫色光芒。
  「魔術越發生自體內就越強──這是在伊斯塔里學習到的第一個法則。」
  青年的話裡充滿自信。
  因為伊斯塔里家的至寶──〈活石〉埋在海涅的體內。
  其魔力會與作為宿主的生物融合,一句咒文就能重新塑造體內。以每塊石頭分別覆蓋體表7%來計算,目前發動了一半,所以海涅的體表有84%變成紫色的裝甲。這身魔術鎧甲以莫氏硬度來說,相當於藍寶石【Sapphire】。
  「你說要剝奪吧?」
  海涅始終不失敬意地開口。
  就連那張臉都半同化成煉金術的合金。他本來穿著的衣服也是以伊斯塔里煉金術編織而成,能輕易與〈活石〉融合,帶來穩定其形狀的效果。實際上,西裝的袖子在轉眼間化為手甲【Gauntlet】,靴子形成一體化至小腿肚的脛甲【Greave】。
  現在的海涅‧伊斯塔里,正是穿戴堅固甲胄的騎士【Knight】。
  「真不巧,那爪子似乎對我的身體不管用。」
  爽朗的聲音在夜晚的城外響起。
  月光在鎧甲表面碎裂,宛如水晶的碎片。
  「那麼,你擋得下我的槍嗎?」
  與鎧甲同時,他的手中製造出一把長槍。
  插圖010
  這是剛剛的〈活石〉凝聚成的魔術長槍。經過煉金術強化至極限的〈活石〉,尖端硬度甚至凌駕於鑽石【Diamond】之上。如果騎著伊斯塔里家配合製造的機器馬發動突襲【Charge】,青年有自信能刺穿戰車的複合裝甲。
  這把長槍與鎧甲,正是海涅的宿命。
  曾擊退所有聖堂教會的刺客,海涅‧伊斯塔里的武裝形態。
  同時,野獸的形體也漸漸變得清楚可辨。雖然還沒詳細了解那是以什麼魔術創造出來的,但大致上的形體酷似猛獸。海涅覺得那是不可能棲息於這種地方的老虎或狼──不,是體形比那些大上一圈的巨獸。
  (野獸……)
  海涅回想起剛剛在台座上的訊息。
  「十八世紀的法國也出現過熱沃當怪獸的傳說。與這座城堡有關的話,是樂園的守護聖獸基路冰……只有一隻的話,是基路伯嗎?」
  那是根據公開記錄,西元一七六四年六月一日,曾在法國熱沃當地區出現過的神祕怪獸。造成百餘名犧牲者的怪獸真面目至今仍未解開,也曾傳說是基因突變的野獸或傳說中的狼人【Loup garou】。
  另外,基路冰是守護樂園東部,有四張臉及四對翼──又傳為半人半獸的天使之名。單數形為基路伯。
  假設這是與剝離城有關的魔獸,是否與那些傳說有某種關聯?
  「…………」
  海涅緩緩舉起長槍。
  他壓上體重,以重心變化一點一點地拉近距離。逼近到無法躲避的射程距離時,那把長槍應該會刺穿任何敵人。
  剎那間,野獸咆哮。
  宛如被那聲咆哮喚醒,環繞著海涅的空氣驟然變化。
  「……!」
  發熱。
  包圍住海涅的已經是比火焰更猛烈的高溫氣流。就算是〈活石〉構成的裝甲,也沒有具備隔熱性能。
  (這不是魔術,是魔獸的特性?)
  海涅的手迅速滑動。
  他從如今變成裝甲的西裝袖子裡取出一個小燒瓶,灑出瓶內的液體。立即蒸發的成分與海涅的魔力【Od】結合,導出在科學上不可能出現的結果。
  轟!──捲起白色的火焰。
  以海涅為中心噴湧的火焰看起來使周圍更陷入灼熱──相反地,在轉瞬間化為矗立的冰柱。
  「你以為煉金術操作的只有礦石嗎?」
  海涅在裝甲下微笑。
  「無論液體、氣體還是這世上不存在的概念,全算是煉金術之中。不,以我來說,這才是我擅長的領域。」
  名為屬性的概念。
  先前艾梅洛閣下Ⅱ世也說過,海涅‧伊斯塔里的屬性是在魔術師世界中都很少見的火與水之雙重屬性。人們往往認為火與水是相反的,但絕非無法並存。這作為雙重屬性當然也是稀有的才能,但想成燃燒的水應該很容易理解。
  就是跟汽油相反,剛才的液體是透過火焰這個現象,一口氣奪走空氣中的熱。
  海涅的手動了。
  長槍一閃。
  在黑暗中刺出的利刃一次多達七擊。融合的〈活石〉並非單純是堅固的鎧甲,也大幅強化了海涅本身的肌力,使他的身體能力遠遠高於常人。
  有擊中的手感。
  野獸只用利爪接下一個回合。魔槍的第二擊命中野獸,但野獸毫不退縮地跳起。
  再交錯幾個回合,他向後蹬了大地。
  (跑了!)
  雖然慢了一步,海涅將針對防禦與控制長槍優化的鎧甲變形成追蹤用後,迅速追上去。
  或許應該說不愧是野獸,牠逃跑的速度勝過海涅。
  野獸在途中大幅往一旁跳躍,跳到剝離城面外的走廊。
  「──城內?」
  海涅也一樣跳進一樓走廊。
  石頭與金屬互相碰撞,尖銳響聲迴盪。
  時值深夜,所有燈光全數熄滅。由於月光被遮蔽起來,城內黑得與城外無法相較,只能憑藉逃竄野獸的氣息追趕。
  「…………」
  不祥的預感怎麼樣也停不下來。搏動的血液和起雞皮疙瘩的肌膚比腦細胞更早一步試圖理解事態的嚴重性。
  (怎麼可能……!)
  追逐著氣息時,海涅漸漸察覺某件事。
  萬一──他心想。
  剛才在森林的台座前,邀請函上浮現的訊息。
  萬一,自己不是第一個接收那個訊息的人呢?
  萬一,自己是今天的第二個發現者呢?
  萬一,那頭野獸詢問的對象,還有另一個人呢?

  ──答案,就在「那裡」。

  月光再度從天窗灑落。
  那裡是挑高的宴會廳。
  和一開始所有人聚集的大廳正好位於反方向的地點。在這座古老又極盡豪奢之能事的城堡裡,那個地方充滿了更加莊嚴的氛圍。從放在附近的鋼琴和豎琴來看,過去應該曾在此處演奏過優美的音樂。
  野獸的氣息消失了。
  「…………」
  海涅看著場地中央。
  之所以採用挑高設計,是為了這座雕像吧。
  巨大的天使雕像高舉著劍和天秤。那造形大概是受到聖米歇爾山的米迦勒像影響,對海涅而言十分熟悉。以天秤判決亡者罪刑,以劍擊退蛇【Satan】的大天使米迦勒【Michael】毫無疑問是最著名的天使之一。
  「啊啊……!」
  青年已經發現了。
  那股濃郁的味道不允許他別開目光。
  這可以說是褻瀆吧?或者終究是在魔術師的領域,果然應該稱作祝福嗎?
  天使正宣告著信仰的勝利,高高舉起聖劍。
  那把劍貫穿的是──

  *

  還沒天亮,就有人叫醒我和老師。
  連還沒睡醒的老師也察覺到狀況異常,馬上整理好凌亂的衣服趕往現場。
  一踏進宴會廳,氣息瞬間一變。
  他咬緊牙關,從牙縫中洩漏出聲音。
  「化野……菱理……!」
  剝離城的結構狀似彎曲的凹。一邊的盡頭是一開始集合的大廳,那另一邊的盡頭就是這個宴會廳。繪畫和壁畫當然不用說,鋼琴、豎琴、柱子和各種小家具都有天使的設計,能感受到已故主人的偏執這一點和其他房間沒有不同。
  但是,唯有現在絲毫不在意這點。
  因為她在宴會廳深處。
  那件振袖和服,美麗得像專為此訂作的一樣。
  掛在天使雕像上的極東服裝顯得更加神祕,就連弄髒天使之劍的血液也無法減損她的美。即使那是開始凝固發黑的血液,唯獨被刺穿的女子美麗動人這一點沒有改變。
  「…………唔!」
  我不禁摀住嘴巴。
  因為嗆鼻的血腥味傳來的同時,我也注意到另一個事實。
  她的美麗臉龐──那張白皙光滑,充滿異國情調且向後仰的臉上,兩顆眼球都被挖掉了。
  「這是……」
  老師也啞然失聲。
  一會兒後,他搖搖頭。
  「海涅先生,可以放她下來嗎?」
  然後呼喚。
  海涅瞥了周遭一眼。
  所有受邀的魔術師都已經集結在此了。
  清玄和富琉、露維雅潔莉塔和她的隨從,就連歐洛克和推著輪椅的助手似乎也無法無視這次的狀況。這對大多數的魔術師來說似乎是習以為常之事,儘管氣氛尖銳緊張,但沒有人驚慌失措。只有羅莎琳德一個人看起來極為不安,但或許是有兄長的存在支持著她,她才沒有昏倒。
  「好。」
  沒有任何人反對,海涅向天使雕像倏然伸出手。
  從他手上延伸出來的是細如髮絲,如金屬線的物體。金屬線瞬間切斷雕像的劍,青年溫柔地接住菱理的屍體。不顧西裝被弄髒,他輕輕將屍體放在地板上後,老師也在旁邊蹲下。
  「失禮了。」
  老師說了一聲,觸碰菱理的屍體。
  他掀開振袖和服,迅速檢查屍體。簡直就像醫生之類的,他的動作俐落得冷淡,驗出化野菱理的外傷。
  「海涅先生說是野獸,她的眼部確實是被類似大型尖爪的利器挖掉了。另外,背部也被削掉一大塊,那恐怕是魔術刻印。若不做到這種地步,優秀的魔術師很難死亡。」
  每一個魔術刻印都截然不同,但也有共通的功能。
  據說特別是歷經悠久歲月的家族,其魔術刻印也相當於詛咒,魔術刻印本身會為了讓魔術師存活,注入所有力量。如果作為魔術師脫離人的領域,就算用不夠徹底的手段也無法死去──之前老師曾說過這件事。在某種意義上,對魔術師家族來說魔術刻印才是主人,每代魔術師只不過是繼承刻印的容器。
  沾血的信封從振袖內輕飄飄地掉了出來。
  老師輕輕撿起和我們的邀請函一樣的信封,沒特別交代一聲就抽出信紙檢查。
  「哦?」
  他喊道。
  「她似乎也有〈天使名〉。這是……」
  話聲到此中斷。
  Hachasiah。
  唸出邀請函上浮現的詞彙後,老師的神情變得險惡。
  「老師?」
  老師以沾血的手指按住下巴,沉默了一會兒。
  不久後,他以顫抖的細微聲音回答:
  「……或許是我誤解了。」
  「誤解嗎?」
  他也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反問。
  老師以顫抖的手指摸索化為淒慘屍體的菱理身軀,即使沾滿半凝固的血液也撥開菱理的頭髮,再度確認被挖掉的眼球附近。
  「……〈天使名〉根本不是遺產的線索。」
  這句話令那些魔術師也回過頭。
  歐洛克要助手調轉輪椅,開口問:
  「……君主啊。那麼,你說這是什麼?」
  「這根本不是謎題【Mystery】。」
  老師再度低語。
  神祕的語源是希臘語的「封閉」。是閉鎖,是隱匿,是自成體系,總而言之,神祕作為神祕本身具有意義。
  隱祕正是魔術的本質。能到達者越少,魔術就可能變得越強大。抵達剝離城前,老師說過越廣為人知的概念越穩定,但這是與之相呼應凡是魔術師,即人人皆知的真理。
  正因為如此,魔術師們坦率地接受了剝離城已故主人留下的訊息。因為在他們的世界【常識】中,這種謎題是很熟悉的興趣,同時是選出相配人選的神聖儀式。
  但是。
  如果那根本不是謎題呢?
  「我說過Shemamphorae的七十二天使可以變換為黃道十二宮,但同樣也可以比喻為人體。大宇宙【Makrokosmos】和小宇宙【Mikrokosmos】總是相對應的,這些知識不需要對各位做說明吧。」
  在場魔術師們的臉上掠過一陣緊張。
  他們也領悟了老師所說的意思。
  「Hachasiah是以白羊宮為掌管宮的天使。白羊宮粗略來說,庇護的是人體頭部……」
  說到這裡,老師停頓一下。
  老師發出低語,就像他也覺得這句話無可救藥地不祥,但事已至此又非說不可。
  「……特別特定Hachasiah的話,意指眼球。」
  我忍不住差點叫出聲來。
  菱理在大廳唸過的遺囑留言,在我腦海中甦醒。

  ──「無法回答問題者,必須剝奪其天使。」

  剝奪其天使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什麼比喻,只是無比直接的魔術師留言。回答不出問題的話當然得承受剝奪,所以作好覺悟吧──是這種意思嗎?
  「也就是說,這個〈天使名〉是將以某種方式殺害我們的預告信。」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宴會廳內迴盪。
  宛若咒語。我甚至有種錯覺,擺在宴會廳內的大量天使彷彿全都變成了要取我性命的殺手。
  但是,老師就此垂下頭。
  「老師?」
  「……糟糕透頂。」
  老師低喃。
  他完全沒聽到我說的話。老師現在就是如此迫切而專注。
  「老師?」
  我再喚了一聲後,老師終於轉頭看向我。
  老師的表情比起剛才發現〈天使名〉的意義時更添悲愴。
  「……這可是糟糕透頂啊。」
  「是指什麼呢?」
  「我說這個結果。不管凶手是誰,建立這種架構應該是目的之一。」
  然後,他這麼補充。
  「化野菱理是聚集在剝離城的人中唯一知道阿什伯恩的祕法,又沒有必要得到祕法的人。」
  我向後面瞥了一眼。
  光靠視線就足以令我明白話中之意。除了被海涅護著的羅莎琳德以外,魔術師們沒有任何人感到恐懼。
  倒不如說,他們看起來甚至感到歡喜。
  因為他們確定,剝離城【這裡】有需要隱藏的某種事物。並且為了得到它,沒必要吝於互相殘殺。既然擔任管理人的法政科成員首先遇害了,又何需在意呢?
  「哈哈!也就是說野獸仔細地剝下魔術刻印,挖掉眼晴,然後把她插在那裡?真是仔細到令人發笑。」
  「富琉加先生,你的意思是我在撒謊?」
  「不不,我相信海涅小哥的話。」
  「……那麼,你想說吾友革律翁‧阿什伯恩的亡靈在這座城堡的某處四處爬行嗎?」
  「哎呀。西札穆德的老人家,您是想說凶手就在我們之中嗎?」
  魔術師們的聲音、聲音、聲音。
  在宴會廳內交互迴響的聲音,複雜地參雜了各自的自負、敵對心態、好奇心,宛如在暴風雨之夜喧嘩大笑的成群妖魔【Wild hunt】。
  啊,對了。
  正如老師所言,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尋寶。
  但是,我的感想和老師略有不同。謎團並未從這個事件消失。不如說無論是凶手還是祕法,未解之謎無可奈何地位居於案件中心,甚至更增存在感。
  差異在於謎題的性質。
  那不是為了給人解開而設下的謎題。
  而是如甘甜蜂蜜吸引魔術師們,為了招來死亡和災厄的迴路。正因為得到謎題這個驅動裝置,故事取回原有的形態,拉開序幕。

  ──拉開慘劇【Grand guignol】的序幕。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11:09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11
  第三章

  1

  關上房門,老師癱倒似的靠在沙發上。
  「……呼。」
  他嘆了一口氣。
  那是活像要將體內核心一併吐出的嘆息。
  唯獨這一次,他連平常的雪茄都忘了抽就靠在沙發上。老師的面容充滿了疲憊,彷彿會就此沉沒。
  我馬上倒水,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後,他狼吞虎嚥地喝下水。
  甚至不在乎水從下顎滴落,弄髒襯衫。杯子轉眼間就空了,滴下來的水珠濡濕了老師的長髮。
  「……有酒嗎?」
  「有放在房裡的威士忌。」
  「那個就行了。」
  在沉悶的聲音催促下,我從架子上取出蘇格蘭威士忌,倒進玻璃杯。
  那好像是酒精度數非常高的酒,光是倒出來,酒味就衝進鼻腔深處。我心想是否該加水或其他東西調淡,老師卻一把搶走玻璃杯。
  他仰頭灌了一口。
  看著老師的樣子,我開口問:
  「……不必再多調查一下現場嗎?」
  「因為照那個情況,何時開始互相殘殺都不足為奇。」
  他以手背擦拭下顎。
  老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將剩下的威士忌也倒進喉嚨。他大概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只是想要遺忘一切而做的行為。我不知道是否應該感謝,這裡沒有連威士忌瓶身和玻璃杯上都刻著天使。
  等他統統喝完後,我再度詢問:
  「其他人不認為……自己會遇害嗎?畢竟那位法政科的魔術師也遇害了。」
  「那就是魔術師的業。」
  老師恨恨地咂舌。
  「因為可以磨練彼此的實力,就算在鐘塔也傾向於鼓勵魔術師之間交手。即使不是這樣,能見識其他人魔術的機會也很少。越是一流的人才,越是對這種情況求之不得。當然,法政科比起神祕更重視鐘塔的秩序,所以他們認為自己不會疏忽大意而中招吧。哈哈,也不可能報警。」
  「…………」
  「幾乎所有人都這麼想。哪怕要互相殘殺,唯獨自己會是倖存者。」
  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我在故鄉聽過這句話。
  意思是將人類在自然狀態下置之不顧,只會誕生人人互相殘殺的地獄。為了避免引發這種狀況,社會才應運而生,建立起秩序。法政科在魔術師們的世界裡,應該是承擔了這種職責吧。
  ──然而,失去那個秩序會如何?
  現在,這座剝離城阿德拉正處於這種情況。
  每名魔術師都對親手殺害彼此一事毫不遲疑。究竟此地會是佛教的修羅界,還是眾多英雄一再征戰與享受盛宴的瓦爾哈拉?
  「唔……」
  我想像著,感覺到背脊顫抖。
  無論怎麼想,我們都太不應該在這裡。就如同遭蜘蛛網捕獲的活飼料。不管再怎麼掙扎,蜘蛛絲只會更加堅固地捆綁住我們。之後剩下的,只是毒牙不知何時會刺進頸項的死刑。
  因此,我下定決心地問:
  「……要趁現在逃離城堡嗎?」
  「…………」
  老師沉默了非常久。
  他緊緊握著玻璃杯。比剛才目睹到化野菱理的屍體時,掙扎更久、更痛苦。
  不久後。
  「……不。」
  他無力地搖搖頭。
  「……為什麼?老師您不是自己說過,跟他們其中任何一個魔術師交手,死的只會是您嗎?」
  「對。要是展開什麼決鬥,最先死的肯定是我。就算喝了酒我還是怕得要命,甚至稍有鬆懈就會腿軟。如果這裡現在有繩索,我都想上吊逃避了。」
  他苦笑著撫摸膝蓋。
  那笑容明顯的僵硬。
  「儘管如此,我也無法回去。」
  「……為什麼?」
  我再度發問。
  接著,老師從夾克的口袋裡拿出那封邀請函。
  「製作這封邀請函的革律翁‧阿什伯恩,似乎對我有深入研究啊。」
  他的唇邊泛起苦笑。
  這是我第二次看見老師露出那種表情。無可救藥地不堪入目又難看,是人類試圖抓住什麼事物的表情。
  讓我看到以後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的側臉。
  老師瞇起眼睛,注視著那封邀請函說:
  「我有該做的事。」
  不是想做的事。
  該做的事。我兩者都不懂。我真的不懂兩者之間有何差異。
  只是從老師的聲音裡,聽得出連天神也無法撼動的決心。那是什麼樣的人生?對於理應在故鄉──在那片墓地結束一生的我而言,那是太過遙遠的世界。明明如此接近,卻像是無法理解的對象。
  不過,老師從那道無法理解的地平線呼喚我。
  「女士,很抱歉要妳作陪。不過,我也有不能退讓的理由。」
  「哈哈!」
  我的右手處傳來聲音。
  是亞德在笑。
  「你這膽小魔術師挺有男子氣慨的嘛!我還以為你發現苗頭不對,一定會馬上開溜呢!」
  「『你們』的王牌基本上也只限使用一次,而且連能不能湊齊發動條件都很難說。」
  老師叮囑我們。
  儘管呼吸中帶著酒味,但他的眼神極其認真。
  「即使我有理由留下,卻不能強制他人。如果你們要在此退出,我沒有權利阻止。」
  「…………」
  我無法承受他的目光。我的心裡沒有足以正面承受的某種力量。
  因此,我忍不住別開視線。
  我依舊撇過頭問道:
  「剛才我也問過,老師您需要這裡的遺產對嗎?」
  「沒錯。」
  老師頷首。
  那是他在故鄉收留我時的神情。跟他決定帶只認識寥寥數人的我,前往倫敦時的表情一樣。我不知為何地嘆了口氣。一種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的感情在心中瘋狂騷動。
  「……這樣的話,我就再陪您一會兒。」
  「……抱歉。」
  看著老師罕見地深深低下頭,我不禁覺得臉頰抽動了幾下。
  不。
  或許和抽動不一樣。我不明白湧現的感情是什麼,摸上自己的嘴唇。指尖撫過的唇自然露出微笑,甚至不像是自己的嘴唇……
  「……哎呀呀。」
  低沉的聲音傳來。
  房門打開了。
  老師的表情僵硬,馬上回過頭的我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你們師徒感情真好呢,善哉善哉。」
  嘰──輪子劃過地板的聲音響起。
  由助手推著的輪椅劃破黑暗出現。歐洛克‧西札穆德彷彿埋在皺紋中的面容上,貼著莫名地令我想到毛毛蟲不屬於人類的笑容。

  *

  在布滿天使的個人房間裡,那名老人顯得更畸形。
  只剩皮包骨的消瘦身軀,反倒刺眼地展現他對於生的執著。面對剝離城阿德拉這個巨大的環境,老人的存在方式是只憑一己之力與之抗衡。我直覺地強烈感受到那具衰老不堪的瘦小身軀裡,充滿著某種足以和這座城匹敵的東西,不禁摩擦上手臂。
  「……歐洛克老,有何貴事?」
  老師盡可能用平靜的語氣詢問。
  我右手的亞德連忙收斂氣息。老人說不定聽見了剛才的聲音,但就算如此,完全沒有需要連模樣都展現出來。
  呼呼,老人發出空洞的笑聲。
  「哎呀,不好意思,擅自進來了。因為門沒鎖,不小心就進來了。」
  「……請隨意。」
  老師一臉不情願地點點頭。
  當然,他不可能是「不小心」的,因為老人直到前一秒都徹底消除了氣息。我和老師的確都為了方才的事情感到不安,但正因為如此,也肯定繃緊了神經戒備。
  歐洛克的視線移向老師手邊的威士忌酒杯。
  「喔,你正在喝好酒呢。也讓老夫嚐嚐吧。」
  輪椅的扶手附近溢出微微發光的東西。
  是蝴蝶。
  蝶魔術。
  我記得那應該是老人使用的魔術名稱。與老人是相反極端,美麗光蝶從我手上奪走威士忌,另一隻蝴蝶從架子上拿出玻璃杯,在老人手邊倒酒。
  那些動作太過精湛,看得我和老師都張口結舌。這名老人比起命令背後的助手,更輕易地施展了魔術。再說,房門應該有上鎖,比起胡亂展現華麗的魔術,這樣更令人深深體認到他的深不可測。
  「唔嗯,革律翁果然擺了好酒。因為他明明從以前就收藏了很多酒,生前卻很少請客人喝。」
  他喝了一口,嘻嘻嘻地大讚美酒,仔細享受口腔內的滋味,彷彿待在自己家中一樣,放鬆地閉上雙眼。
  老師忍不下去地開口:
  「您究竟有何貴事?」
  「對了。剛才向你請教了種種見解,我認為應該道聲謝。」
  「……剛才那點知識對您而言,沒有多少價值吧。」
  「知識本身是如此。」
  老人承認,慢慢地頷首。
  「但是,你的特質有些不同,你自己也明白吧?不必要的謙遜只會樹敵喔。」
  「……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麼特質?」
  「觀點。」
  老人指出要點。
  埋在皺紋裡的眼睛瞇得更細,從正面定睛注視著老師低喃。
  「什麼現代魔術無聊極了。不去認識與歷史複雜交融的魔術深淵,全是單純地對著神祕亂抓亂吃,把看起來契合的零碎部分拼湊起來。吾等正統魔術師沒必要加以理會──老夫曾經這麼認為。」
  根據老師的講課內容,在一般為人所知的範圍中最現代化的魔術是混沌魔術【Chaos magic】。
  那是在一九七〇年代,起源自英國西約克郡的魔術體系。混沌魔術不僅沒有東西方之分,除了魔術更納入哲學、科學理論甚至是科幻,透過讓魔術師的意識接觸「彼方」,使超常現象發生。
  所以是混沌。
  像這樣毫無節制的胡鬧形態正是至高的現代風格──老師在鐘塔說過。老師還曾這麼補充,實際上魔術是否會啟動,當然是極為困難,這始終只是表面上為人所知的一個歷史段落。但這名老人似乎也知道這些現代魔術的事。
  「我還以為您會徹底忽視現代魔術這種東西。」
  「學習很重要。」
  輪椅上的老人說。
  「學習後唾棄那些東西很無聊也很重要……不過老夫體認到,正因為如此,也能產生你這種異端的觀點。」
  「承蒙過獎,這是我的榮幸。」
  老師斟酌言語,低頭致意。
  他向上際地繼續問:
  「不過,您過來不會只是要說這個吧?」
  「那是當然。」
  輪椅上的老人緩緩晃動肩膀。在充斥著異樣緊張感的房間裡,只有推著輪椅的少年助手保持面無表情。
  「老夫想確認一件事。」
  老人的身體向前傾。

  「你來這裡的理由──是因為艾梅洛的魔術刻印損壞了吧?」

  那句話像道閃電。
  宛如主神投擲的災厄降臨到頭上似的,老師的身體僵住。
  「喂喂,這種事情可稱不上推理。只要知道阿什伯恩的修復師別名,這是會最先想到的念頭。更別提你曾發生過十年前的事件,更加理所當然。」
  「……您也知道那件事嗎?」
  「冬木市的第四次聖杯戰爭。」
  老人若無其事地回答。
  「十年前,你的老師──肯尼斯‧艾梅洛‧亞奇伯參加在極東的英靈戰爭而喪命。不過,如果魔術刻印原本就有全力運作,他不至於會死。反過來說,既然肯尼斯死了,不管再怎麼回收屍體,魔術刻印理應都損壞到無從挽救的地步。」
  「…………」
  老師的表情像殭屍一樣僵硬。
  他一句話也沒回應,只是盯著對方的眼睛,也彷彿在說那是他最起碼的反抗。
  「吶,刻印成功回收了幾成?五成?三成?不,既然是英靈之間的戰爭,大概連一成都無法回收回來吧?喔,對了,你年輕時是以跟肯尼斯閣下敵對的形式,參加了聖杯戰爭呢。他會死,你應該也有參一腳吧?不,搞不好是你操控的英靈直接殺了他吧?」
  歐洛克的聲音從十年前的過往隆隆傳來。
  將不可能逃避的罪行,再次擺在他眼前。
  (……老師他……殺了自己的老師?)
  我也出乎意料地感到驚訝。
  殺人也好,遭到殺害也罷,在魔術師眼中只不過是當然的做法──明明剛剛才聽到這種話,但是一聽到老人說事情發生在老師──艾梅洛閣下Ⅱ世身上,我就大受衝擊,宛如腦髓遭到痛毆。
  最後老師緩緩地站起來,從老人手邊拿回威士忌。
  他自行倒了酒,一飲而盡。
  「……為什麼我非得回答那個問題不可?」
  「呼呼。」
  老人笑了。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他弓起身子笑著。
  半晌之後。
  「老夫的魔術刻印也一樣。」
  他以低沉的聲音坦白。
  「──!」
  「怎麼了?沒必要刻意裝出驚訝的表情。正如艾蒂菲爾特家的黃毛丫頭所看穿的,西札穆德的魔術刻印到了極限,和老夫一樣可悲地衰老了。」
  這也是一種宿命。
  既然魔術刻印類似於器官,必定也存在著壽命。這當然不是能以一般生物的規模估計的,數百年,依情況而定好像也有存活超過千年的魔術刻印,不過壽命的極限也會依特質有長有短。
  經歷過太漫長時光的魔術刻印,就會衰老。
  聽到這番話,老師的表情十分陰沉。
  「……告訴我這件事有何用意?」
  連在一旁看著的我,也不明白老人特地曝露弱點的理由。
  純粹以魔術的實力來說,這名老人比聚集在剝離城的任何一位魔術師都還可怕。他對再怎麼偏袒,頂多是二流水準的老師坦白這種內情有什麼意義呢?
  但是,老人在解開疑問前再度搶先出招。
  「與老夫結盟如何?」
  他如此提議。
  「結盟?」
  「沒錯。」
  輪椅上的老人大方點頭。
  「老夫也不知道阿什伯恩的祕法要由多少人、花費多少時間施展。不過,只要並非僅限於使用一次,就有聯手的餘地吧。」
  「……若是如此,結盟對象應該不是我也行。」
  老師依舊謹慎地說。
  就算到了這個節骨眼,老師仍絕不輕率地答應。他十分明白這是唯一的生存方法。
  「縱然如此,還是選擇了我──是因為如果施展祕法需要花費數年,或是只能對一個人使用──認為我是那些人當中最容易除掉的嗎?」
  老師的問題讓歐洛克浮現滿意的微笑。
  布滿整張臉的皺紋看起來增加了一倍。複雜的陰影使老人的面容變成妖魔,我不由得吞了口口水。
  「喔喔,好可怕好可怕。」
  歐洛克以滑稽的動作舉起手。
  「唉,如果祕法只能對一個人使用那也沒辦法,到時候老夫當然是打算給自己用。老夫也無意特意隱瞞這一點。但是關於時間的問題……對了,若是幾十年左右,由你先用也行。」
  「由我先用?」
  聽到這意外的提議,老師皺起眉。
  「對。因為再等幾十年魔術刻印也不會出問題,老夫也打算繼續活下去。」
  呼呼,老人再次發笑。雖然摻雜著笑聲,這番話卻是認真的。他剛才明明說過自己和魔術刻印一樣衰老了──不,歐洛克這是斷言就算衰老,他也能毫無問題地活過那點程度的歲月。
  這名老人甚至已經脫離了一般魔術師的領域。
  別說是人類了,他是漸漸脫離生物範疇的怪物,我在心中這麼硬是說服自己──舉例來說,就像我在故鄉遇見的那些「東西」一樣。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這次換老師開口。
  「好,老夫會盡量回答。」
  「海涅先生探索城堡時,您在做什麼?」
  「喔……」
  這時,老人皺起大量的皺紋,瞪大了雙眼。
  「難道這就是那個嗎?所謂的不在場證明嗎!你是在問老夫的不在場證明嗎!」
  歐洛克露出愉快至極,而非憤怒的神情拍打扶手。
  或許是格外開心,大大張開的嘴裡只剩幾顆發黃的牙齒。光蝶在那個笑容的周遭輕飄飄地飛舞。
  「不過,那有什麼用?你剛才也看見這些蝴蝶了吧?現在在剝離城裡的人全都是魔術師。庸俗地確認不在場證明到底有什麼用?」
  「同時,這裡也是阿什伯恩家的工房。」
  老師淡然地說。
  工房是魔術師為了砥礪自己的魔術,而建造的一種「異界」。不管多強大的魔術師,只要不是工房的主人,可以施展的魔術與神祕好像就會大幅受到限制。
  老師繼續說下去。
  「若沒有事先準備,這裡就不是遠距離咒術能輕易通用的地方。至少,足以跟海涅‧伊斯塔里正面交鋒的咒術應該需要做不少準備。」
  「……唔嗯,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有道理。」
  老人覺得有趣地歪著滿是皺紋的頸部,撫摸蜜糖色的扶手。
  「但是,一點也不像魔術師。你的思考將魔術降低到更充滿俗氣的地方,企圖納入那些事物──這可稱不上是條幸福的路。」
  「…………」
  老師沒有反駁。
  看起來也像他從很久以前就對老人所說的事有所覺悟,並接受了。
  或許是因為這樣,老人也沒有繼續多說。
  相對的,他說:
  「那個時候,老夫和占星術師富琉在下西洋棋。雖然不知道是否能當作證據,老夫下棋前曾叫來阿什伯恩的僕從,要他們端來燻鮭魚當下酒菜。你可以去確認。」
  老人背後的少年默默地點頭。
  「謝謝。」
  老師也低下頭。
  接著,歐洛克拋出話題。
  「……順便告訴你另一件事吧,年輕的君主啊。」
  「另一件事?」
  「對,這個事件啊,是革律翁‧阿什伯恩的詛咒。」
  我彷彿聽見了吞嚥口水的聲音。
  是我還是老師呢?
  「詛咒?」
  當然,在魔術師們的世界裡,詛咒也是確實存在的。
  雖然形式依地區和魔術系統而異,各不相同,簡單來說是招來不幸和災厄的術式。
  但老師和我聽到這句話會緊張萬分,是因為利用術者的死亡來提升詛咒「力量」的術式也很常見。更別說如果名氣響亮的革律翁‧阿什伯恩用自己的性命當作術式的糧食,會引發多麼驚人的現象,我連想像都想像不到。
  例如,足以讓集結在這座剝離城的魔術師們滅絕──
  「您為何認為是詛咒呢?」
  「呼呼。」
  歐洛克又笑了。
  像是風乾的骷髏頭喀噠喀噠地敲響了缺少的牙齒。
  「革律翁曾經有個兒子。」
  「兒子?鐘塔內沒有登記資料。」
  「那當然,因為他兒子在離開這個村莊前就病故了。」
  首次聽聞的情報,讓老師皺起眉頭。
  「雖然得加上作為魔術師來說這個前提,不過他很疼孩子,也對老夫大肆炫耀過。他的妻子在生產後就離世應該是一大原因,但孩子也死於相同的疾病,想必更是痛苦。那是基於生命的因果──現代醫學中叫什麼基因的難治惡疾,從德魯伊那裡取得的祕藥也派不上用場。眼看兒子和愛妻日復一日逐漸衰弱時一樣,生命漸漸流失。啊,那是怎樣的心情呢?」
  (…………)
  魔術師基本上都愛自己的孩子。因為他們注視的目標只有在數代之後才能達到,基於魔術刻印的特性,也無法託付給直系子孫以外的人。
  但是聽歐洛克的口吻,昔日的剝離城城主似乎抱著超過那種程度的想法。
  因為老人繼續這麼說:
  「在他兒子死去時,那傢伙瘋了。」
  「瘋了?」
  「沒錯。」
  輪椅上的老人頷首,望向遠方。
  遙遠的彼方──或許是老人還能夠相信熱情和信賴等這類精神【心】的時候。
  「你剛才問,為何老夫覺得是詛咒吧。」
  老人滿是皺紋的臉龐扭曲起來。
  所有的感情都包含在那些皺紋裡。就像所有顔色混在一起會變成黑色,成千上萬道皺紋塗滿了老人的面容。
  「老夫知道。」
  然後,他續道。
  「因為老夫和革律翁,從前在這座剝離城做過某個研究。」

  2

  ──同一時間。

  她也試著用不同角度觀察事件。
  坐在古董椅子上,她已經觸碰桌上的地圖和種種小道具幾十分鐘之久了。
  只有這個房間換了裝潢。
  從主人的一句「感覺不舒服」察覺她的意圖,第二僕從在短短數小時內刷新了房間布置,展現本領。他們原本移動時,基本上都搭乘自家用的運輸直升機或噴射機,隨時載運了最低限度的家具,才得以如此大肆作為──也由於在進行相關作業,昨晚艾梅洛閣下Ⅱ世世造訪時露維雅被迫親自應對,才會導致那種事態。
  「……就先這樣吧。」
  在她伸懶腰的時候,有人從一旁呼喚她。
  「大小姐。」
  「什麼事,克拉文?」
  「我泡了紅茶,請喝一杯轉換心情。」
  龐克頭配上很不搭調的管家服裝,戴著墨鏡的第二僕行了一禮後遞上紅茶。
  啜飲無論溫度或浸泡時間都很完美的──當然,這對露維雅而言是常態──紅茶,少女臉上的厲色終於放鬆,暫時沉浸於茶香與滋味中。努瓦納艾利茶帶著一絲綠色的橙色水面和清爽的香氣,正好適合用來鎮定剛才不悅的心情。
  茶泡得比平常更濃一點,一定也是配合少女的心情吧。
  等她品嚐紅茶數分鐘後。
  「請問味道如何?」
  第二僕從低聲地問。
  他將音量壓抑到不會惹主人不悅,又聽得清楚的程度。周延的僕人教育令少女感到滿意與一絲憂鬱,拿開了茶杯。
  「這個嘛,還算不錯。」
  她瞇起眼睛。
  對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而言,來到這座城可說是工作的一環。歐洛克‧西札穆德也提過,愛說三道四的人稱她是「世上最優美的鬣狗」。當然,站在艾蒂菲爾特家的角度來看,問題出自於那些無法徹底守護奧祕的人身上,他們有自信能更正確地管理、活用。
  因此,這件事對她而言也不過是一如既往的日常。
  本應如此。
  「……再來只能試試看了。」
  她的視線再度回到桌上的地圖。
  這是事先購買的老地圖。上面當然沒有描繪出剝離城的細節,只記載著公開登記過的偽裝建築物,而這張地圖上頭滾落著幾顆寶石。
  紅寶石【Ruby】。
  藍寶石【Sapphire】。
  祖母綠【Emerald】。
  鑽石【Diamond】。
  每一顆都是鑑賞行家看見,會當場大為激動的珍品。這些寶石的光輝和大小自然不用說,工匠的處理和切割手藝也很精湛。那些寶石和露維雅彷彿以看不見的線連繫著,產生出不可思議的壓力。
  寶石魔術。
  那是艾蒂菲爾特家最為擅長,利用了礦石「容易積存意念,積蓄魔力」特性的術式。露維雅注視著手邊寶石的光輝,集中精神閉上眼睛。
  意象是心臟。
  自己化為寶石的心臟出現裂痕,碎裂四散。
  當幻想之聲傳至指尖的剎那,少女的身體淪為「構築神祕的齒輪」。神經被總數多達幾百個的魔術迴路替換,全數與大魔術式連結,使少女的意識遍及至幽體。
  她隨著那個感覺開口:

  「Call.」

  露維雅靜靜地呼喚。
  彷彿被氣息推動,寶石開始動作。並未打磨成球形的幾顆寶石開始微微搖動,以物理上不可能實現的動作開始滾動。
  她所做的,是透過寶石進行的探測術。
  用來尋找地下水和礦脈的探測術在一般社會上也廣為人知。在各種書籍與電視裡,拿著兩根折彎的棒子,四處行走的探測人身影十分常見。
  此刻,這種古典的技術加上了露維雅個人的詮釋。
  汝化為火星,化為接受戰神氣患之物

  「Thou art the Mars, blessing fram war deity.【汝化為火星,化為接受戰神氣息之物】」

  她向紅寶石吹出氣息,活化它的意義。
  哪一種寶石屬於哪一顆行星依據魔術和地區有很大的差異,紅寶石則據說是屬於太陽或金星。
  但是──
  (──卡巴拉的話是火星。)
  從運用Shemamphorae這一點來看,這座剝離城的魔術大概是採用卡巴拉作為基礎。即使不可能完全相符,相同理論的魔術應該也更容易生效。
  (顏色是紅色,數字是5,金屬是鐵,守護天使是夏彌爾【Chamael】。)
  露維雅仔細地聯想紅寶石所屬的容器【Sephira】性質。
  特別是說到最後的詞彙時,她輕輕咬牙。
  這裡也有天使。
  既然卡巴拉是以聖經為基礎的魔術,頻繁出現天使也是當然的。即使如此,反覆出現到這種地步讓她難以壓抑焦躁。少女將那份煩躁也轉化為魔術所需的集中力,視線再轉向藍寶石。

  「Thou art the Jupiter, blessing fram our father.【汝化為木星,化為接受父神氣息之物】」

  她也對祖母綠和鑽石重複進行相同的儀式。
  隨著儀式進展,寶石的速度也漸漸加快。
  不斷浪動的寶石們像被各自的重力相互吸引,反覆公轉的天體圖。考慮到寶石本來就是從大地挖掘出來的地球一部分,出現這種動作對魔術來說或許很自然。
  幾顆寶石以老地圖的宅邸為中心旋轉。
  「…………」
  露維雅的眼睛也仔細地注視著這些寶石。
  面對親手賦予假想意義與生命的小宇宙,她作為一名魔術師凝神細看,不願錯過任何一瞬寶石到達的結局。
  可是,寶石們的軌跡彷彿突然被透明的手阻擋,改變了方向,不僅迷失方向,更停止了動作。
  「……果然受到妨礙了。」
  少女低語。
  留著龐克頭的第二僕從──克拉文也望向地圖和寶石的擺放位置,拘謹地開口:
  「阿什伯恩的結界仍留有效力嗎?」
  「好歹是魔術師的工房,那是當然……雖然如此,還有無法解釋之處。」
  少女描摹著老地圖的邊角低喃,而第二僕從反問:
  「無法解釋嗎?」
  「對……當然,我是指刻意預告殺人方式這一點。」
  「……是Hachasiah嗎?」
  第二僕從低聲說出遇害的化野菱理的〈天使名〉。
  「至於我的Michael則是左脛骨。」
  只是對照七十二天使與人體,露維雅也默背得出來。
  不過,直到那名男人告訴眾人之前,她沒察覺屍體的損傷部位和天使一致也是事實,這使她更加焦躁。關於Shemamphorae也一樣,那位君主對他人的魔術表現出不必要的興趣,輕易看穿的姿態如荆棘一般,刺上心中的一角。
  (……他人明明無關緊要。)
  可供參考的技術當然很多。
  艾蒂菲爾特可是靠著篡奪祕法和魔術禮裝發跡的家族。
  不過,魔術師在這個前提上對他人表現出興趣,終究不過是為了磨練自己的魔術。無論祕法或財產,最終都是來自於自己的進步。正因為抱著最終能接續根源的信念,魔術師才有辦法積累執著。
  總是非常清楚手段和目的,無論出生背景和環境多麼不同,凡是魔術師──沒錯,即使是下流的魔術使,他人的技術都不過是磨練自己的材料。
  然而。
  那名男子有逆轉的一面。別說是魔術師了,就連魔術使都不是,甚至與為了鐘塔的秩序,將探求神祕視為手段的法政科不同。正因為如此,難以言喻的不安和焦躁搔亂少女的心房。
  「──是為了某種魔術嗎?」
  僕從的發言令少女回神。
  「露維雅小姐?」
  「不,你是指屍體的損傷吧。」
  她清清喉嚨後說:
  「我也考慮過那個可能性。不限於死靈術,從魔術師身上奪取與黃道十二星座對應的部位,可以轉用到相當多術式上。可以說這種可能很高……不過,那還是沒必要對我們做預告。」
  少女的眼眸始終冰冷,讓人聯想到關注於精密實驗的科學家。
  「如果至少能從阿什伯恩家的僕從那裡,掌握到某些訊息就好了。」
  露維雅等人當然也曾向阿什伯恩家的僕從們打聽過。
  然而,該說是不出所料嗎?阿什伯恩家的僕從一無所知。雖然也有串通好撒謊的可能性,但魔道家族本來就往往不會告知繼承人以外的孩子魔術的存在。即使這次的殺人案當真是已故的革律翁‧阿什伯恩搞的鬼,什麼都不告訴僕從才是正常的。
  「雖然設法查出了單純的不在場證明。」
  向阿什伯恩家的僕從們打聽消息的同時,她也詢問過其他魔術師在推測案發時間的行動。儘管顧忌著沒能直接問歐洛克老,但其他人的說法是這樣。

  ──「很遺憾,作為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我沒有有利的證據。」
  ──「我在自己房間裡等哥哥回來。先不提衝突,哥哥不可能做出侮辱屍體這麼殘酷的舉動!」
  ──「我和格蕾一起睡下了。」
  ──「嗯?那個時候的話,我和歐洛克老爺子在下西洋棋。那位老爺子的棋力平平,但就是很難纏,真吃不消。」
  ──「俺有叫阿什伯恩的僕從拿酒過來。不然妳可以去問問。」

  從結果來說,每個人的不在場證明分別如下。

  海涅:╳
  羅莎琳德:╳
  艾梅洛和格蕾:△
  富琉:○
  歐洛克(及助手):○
  清玄:○

  艾梅洛和格蕾是△,是因為只有自己人為不在場證明作證。
  不過,魔術師們即使有不在場證明,也無法作為與殺人無關的證據。因為只要這裡是革律翁‧阿什伯恩家的剝離城,其他魔術師使用的魔術就有所受限,卻不代表不可能殺害化野菱理。
  「……但是,要像那樣舉起屍體,用雕像的劍刺穿很困難。」
  少女補充道。
  雖然著名的能力有念力等等,但純粹用魔術舉起物體意外地困難。說到底,魔術是透過迂迴的方法來「欺騙」現實世界,因此如果期待得到那種簡單易懂的效果,還是動手去做比較快。
  即使如此仍用魔術來達成──最容易的方法是使魔。海涅說他看見的形似野獸之物正好相符。
  (天使與野獸……)
  這也是相對常見的主題。
  知名度應該最高的守護樂園之獸──基路伯,據說和斯芬克斯、美索不達米亞神話的飛獅安祖系出同源。這種翅膀和野獸的組合存在於各種系譜,例如威尼斯的主保聖人──聖馬可的象徵也是「飛獅」。
  因此,少女暫時放棄這個方向,思緒回到更加接近的問題上。
  「那麼,為何法政科的魔術師會遇害?」
  「也許是她發現了阿什伯恩的遺產或相關線索?」
  「既然她也有〈天使名〉,的確有這種可能。她號稱是管理人,但也有資格繼承遺產的可能性很高──然而,這仍然無法解釋預告的必要。」
  柔軟的手指觸摸紅寶石。
  她像愛撫般溫柔地,同時像在自身精神【心】領域中探索般小心地觸摸著,緋紅寶石的光輝隨著角度一再變化。
  露維雅思索一會兒後,張開惹人憐愛的唇。
  「比方說……是給某個人的訊息。」
  「訊息?」
  「對。」
  少女肯定道,將腦海中浮現的念頭化為言語。
  「在聚集而來的那些人中,訊息或許對某個人是有意義的。或許是透過傳達『接下來我會像這樣殺下去』的消息,等待對方作出反應。」
  「……原來如此。」
  第二僕從連連微微頷首。
  彷彿在說主人的慧眼可靠到了極點。
  然後,他提出另一個話題。
  「您很在意那位年輕的君主嗎?」
  「唔──!」
  那句話令少女一瞬間結巴。
  但她不到數秒就恢復故作不知的神情,反問第二僕從。
  「為什麼?」
  「大小姐會親自動手整理玩偶,大多都是在對某些事非常在意的時候。」
  克拉文隔著墨鏡,瞥了一眼床舖說。
  擬人化的狗玩偶毛髮被刷得整整齊齊,坐在枕邊。
  「……只是有點髒了而已。」
  少女小聲地咕噥主張。
  之後。
  「話雖如此,要說不在意是騙人的。」
  露維雅的眉梢帶著險惡。
  再說,光是如此年輕的君主本身就是個特例。雖然有特異的例外,但他在鐘塔中,無疑是最年輕的的君主之一。
  不。
  所謂的年輕,並非指他個人。本來,那名男子的家族別說是當上君主,連能不能加入鐘塔都有待商榷。她已經命令第二僕從【克拉文】收集了關於賓客的必要基本資料。他的家族在短短兩代以前才成為魔術師。花費數代時間探究神祕的魔術師,經過僅僅三代就當上君主,這種詐術之所以成立,是因為原本的繼承人指名由他擔任監護人。
  她叫萊涅絲‧艾梅洛‧亞奇索特。
  上一代的艾梅洛去世後,繼承人之爭的結局似乎以那種形式收場,但視觀點而定,也可以想作是惡毒的魔術師,靠著巴結年幼的女孩贏得君主這個果實。
  (……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否歹毒到那種地步。)
  目前她保留對艾梅洛閣下Ⅱ世的評價,也不可將個人的好惡和絕對的評價混為一談。
  但是,少女也抱持著某種確信。
  自己與那名男子一定合不來。
  無可救藥地從根本就有分歧。
  此時,少女忽然抬起頭。
  因為敲門聲響起。
  她只以眼神示意後,克拉文立刻行動。他進入房門死角,用手背回應敲門聲。房門悠哉地打開,露出人影。
  「嗚喔!」
  然後發出叫聲。
  一打開門就發現龐克頭第二僕從舉著拳頭,有這種反應是當然的。
  「喂喂。拜託,別搞這麼嚇人的歡迎行嗎?」
  人影高舉雙手,吞了口口水。
  因為龐克頭舉起的拳頭中,帶著貨真價實的殺氣。光是身高兩公尺的壯漢就已經充滿了魄力,但壯漢的架勢更散發出超越體格的壓力。儘管不清楚他是不是魔術師,那位名聞遐邇的艾蒂菲爾特留下的唯一隨從,不可能是純粹的保鏢。
  露維雅呼喚訪客的名字。
  「占星術師富琉。」
  來者的眼眸與面對魔術時一樣,找回與亢奮相反的冷靜。
  「要克拉文直接揮出這一拳,我也無所謂喔。特地來到我的房間,代表你有心理準備吧?特別是我現在心情不好,若你願意奉上一顆心臟,說不定我會覺得有些意思。」
  「哈哈,不愧是艾蒂菲爾特的公主。」
  壯漢占星術師摸摸鬍渣,高興地笑了起來。

  *

  富琉瞄了一眼桌上的老地圖和寶石,吹起口哨。
  「果然算過了?哪怕是妳也不順利吧。」
  「……天曉得,這很難說。」
  「哈哈,別這麼好強嘛。」
  中年占星術師對含糊其辭的少女閉起一隻眼睛。
  「別看我這樣子,也是個占星術師。雖然艾蒂菲爾特擅長的寶石魔術在專精範圍外,但只要其中涉及占星術式,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啊,對了,就算這樣也沒必要覺得害臊。畢竟是在別人的工房,無論土地或空氣都不合己意。不過,對布局的革律翁‧阿什伯恩來說,也不能忍受有人靠一次占卜就過關吧。儘管我不知道那件殺人案,是不是革律翁指使的。」
  他說了一大串,比一旁的龐克頭更像小丑。
  第二僕從仍沒有解開架勢。只要一個不對,那顆拳頭顯然就會揮過來,即使躲開了,身為主人的少女【露維雅】的魔術更是可怕。富琉非常清楚這點,卻不停止開玩笑。
  少女觸碰桌上的寶石。
  對寶石魔術而言,寶石是所有魔術的源泉。少女目前的動作等同於在可憐的人質面前把玩手槍。不,考慮到艾蒂菲爾特的家族聲譽和少女的實力,豈止手槍,比喻成機關槍【Gatling】或榴彈砲【Grenade launcher】也許更適合。
  露維雅施加優美無比的壓迫感,如此低喃。
  「那麼,你就不同了?」
  「……我是占星術師耶,是專家。」
  富琉骯髒的手隔著民族服飾,撫摸腰際的皮帶附近。
  昨天一同用餐時,他展示過別在腰帶上的十二把──對應黃道十二星座的小刀。如果露維雅是引出寶石中蘊藏的魔力,富琉則是操縱仿照行星的小刀。
  「順便一提,我拿到的就算不是這裡的祕法也行,只要最後能換到錢就好了。」
  富琉的發言正屬於典型的庸俗魔術使。對他來說,魔術也只是賺錢的手段。
  不過,他的目的在露維雅眼中,並沒有引發比那名年輕君主更強烈的不悅。因為這樣反倒是在她的理解範圍內。
  「而妳相反,為了得到這裡的祕法,會不惜重金吧?」
  富琉極為可疑地揚起嘴角說。
  「你是想說,叫我僱用你?」
  「沒錯。」
  富琉滿意地笑了,大力拍拍胸口。
  不可思議的是,這男人露出這種表情不怎麼下流,或許是因為他友善親切的緣故。與其說是人品,更像是天性的力量。
  「考慮到認識在先這一點,我曾想過應該去找艾梅洛閣下Ⅱ世提議,不過那傢伙看起來很窮吧?」
  他做了個感覺錢包空蕩蕩的動作,遺憾地挑起一邊眉毛。
  嘰──空氣的硬度上升了。
  因為露維雅抓起了一顆紅寶石。僅僅這樣就讓空氣奔騰,富琉認知到暗藏於少女體內的內燃機關開始運轉了。他感到全身的寒毛倒豎,一臉搞怪地舉起手。
  「喂喂,公主?」
  「既然要求我僱用你,應該讓我見識你的斤兩才合理。請至少保住一命。克拉文,讓開。」
  她先前對艾梅洛閣下Ⅱ世發射的咒彈,大概只是心情煩躁之下,稍微嚇唬人罷了。此刻凝聚在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指尖的魔力,高漲到足以炸碎低階幻想種。
  放在老地圖上的那些寶石自然地漂浮起來。
  不僅如此,寶石呼應露維雅的魔力,分別發出光輝,緩緩地描繪起魔力漩渦。
  「請觀賞艾蒂菲爾特的萬花筒。」
  她隨著微笑發出的呢喃,似乎也是術式的名稱。
  如萬花筒般耀眼的彩色魔力。那肯定正是作為艾蒂菲爾特自信來源的祕術。

  「Call.」

  隨著呼喚,那些寶石與露維雅的魔力壓縮在她的指尖。
  「喔喔喔!」
  富琉也剎那間拔出小刀。
  他馬上放出和想在餐桌上占卜時一樣的小刀。不過,占星術師接著揮動手指,在虛空中畫出魔法圓。
  當克拉文往旁邊跳開的同時,富琉也再度放聲吶喊。

  「Lead me【引導我吧】!」

  光輝覆蓋世界。
  露維雅和那些寶石放出的咒彈宛如萬花筒。那股光輝化為美麗的死神傾注而下,轟鳴聲和粉塵徹底掩埋整個房間。不久後煙霧漸漸停息,被擊碎的牆壁和地板呈現如爆炸中心的慘狀。
  露維雅滿意地俯視著。
  「真有一套。」
  她讚賞道。
  在爆炸中心地的一角,中年占星術師像烏龜一樣縮成一團。
  富琉咳個不停,發出抗議。
  「……混帳,妳真想殺了我嗎!」
  「哎呀,怎麼這麼說呢。我不需要連自己的死亡都算不到的占星術師。剛剛就是這麼回事吧?」
  露維雅的話提及了富琉躲避咒彈的術式。
  她看穿他超短期地干涉因果律,製造了「自己的安全地帶」。簡而言之,這和經常在電視占卜等等提到的「幸運方位」一樣。積極利用方位的幸運與不幸的魔術,也被視為風水及源自於風水──陰陽道迴避大凶的方向,但很難有機會見識到像富琉剛才躲避咒彈的那種手法。
  「可惡,我唯一一件好衣服全燒焦啦。啊啊啊,連觸媒都毀了!混蛋,對賠償金額做好覺悟吧!」
  也許是一度險些喪命,他的口吻變得更加隨便。
  但是,少女若無其事地帶過。
  「我會開支票給你,數字隨你的意填。喔,對了對了,你是占星術師,同時也是殺手吧?」
  「是傭兵啦。」
  「都差不多吧。」
  「這句話要是被正統的傭兵聽到,被強暴也沒得哭訴喔──對了,幹掉法政科的該不會是妳吧?」
  富琉露齒而笑,拍了拍民族服飾的肩頭。
  「哎呀,如果是我的話,你會怎麼做?」
  「不會做什麼。在這種狀況下就算被別人幹掉,魔術師也無法有所怨言。更何況是宣稱負責維持秩序的法政科。」
  「是啊,因為是魔術師。」
  露維雅淺淺地微笑。
  她的笑容裡只帶著一絲自嘲。即使遇到如此淒慘的案件,他們也沒有改變。無法改變。代代積累的生存方式像銜尾蛇一般,侵蝕著自尊和價值觀。不管覺得多麼沒意義,也會不禁崇尚這種生存方式──無法逃離已經作為魔術師札根的自己。
  美麗的光啊,離去吧。
  我等期望醜陋的黑暗。
  若停滯與安寧方為夜晚的真相。
  「對了,如果妳是凶手要我協助的話也可以喔。處理規定外的委託得多收費,不過艾蒂菲爾特不管加多少錢都付得起吧?但是,唯獨那個西札穆德就免了。不管開價多少,我都無意和那個人起衝突。」
  「不必了,我也不期望那種事。有價值的對手才必須由有價值的人來解決。」
  少女微微頷首。
  她的態度毫不懷疑──自己正是那個有價值的人。
  「要請你除掉的話,是沒有下手價值的對象……」
  露維雅說到這裡,暫時打住。
  少女的笑容性質瞬間變了。
  溫柔到殘酷地揚起嘴角,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如此低喃:
  「能請你葬送艾梅洛閣下Ⅱ世嗎?」

  3

  ──第三天早上。

  老師忿恨地瞪著終於在窗戶另一端漸漸升起的朝陽,揉著眼睛走在剝離城的走廊上。
  我緊隨在後,偷瞄著走在旁邊的另一組人。
  當然,那是歐洛克與他的助手。
  「喔,要回去現場調查嗎?」
  得知老師的目的地後,老人開口。
  是中央的挑高處設置了天使雕像,化野菱理遇害的宴會廳。
  宴會廳的門扉掛著標示牌。上次沒有發現,但這個房間好像也有名稱。
  「……呃,Chamael?」
  「夏彌爾【Chamael】,不屬於Shemamphorae,但從對應生命之樹【Sephiroth】的關係來看,在卡巴拉也是位於中心的天使名稱。同樣是與天蠍座及火星緣分很深的天使,又稱為星期二的守護天使等等。」
  老師滔滔不絕地說著。有些內容對魔術師而言大概是常識,可是每次都若無其事地對我說明,總覺得很氣人。
  「因為指揮毀滅天使們,這個天使也常被與惡魔劃上等號。」
  連歐洛克也像在追擊似的補充。
  順便一提,推著輪椅的少年完全不說話。他也有可能意外地是人工生命體【Homunculus】。
  「──腳步聲格外地響亮呢。」
  老師以腳跟敲敲地板,緩緩地跪了下來後,歐洛克對他問道:
  「但是想調查現場的話,在發現屍體後立刻調查不就行了?」
  「因為那時候很可能會變成跟其他魔術師展開廝殺──我當時最畏懼的是您。」
  「哎呀呀。」
  聽到老師的回答,他愉快地笑了。
  在完全不知內情的人看來,他們說不定像是感情意外地很好的祖孫。然而,內情卻是隨時互相奪走性命也不稀奇──不,考慮到雙方的實力差距,是個只會演變成單方面殺戮的組合。
  阿什伯恩的僕從們已經清理掉屍體了,但到處都還殘留著血跡。
  老師逐一驗證這些血跡,挪動視線和指尖,偶爾從夾克內側拿出裝著某種藥劑的試管。
  他在血跡附近滴了一滴藥水後,痕跡漸漸變色。
  看到這幅景象,老人很感興趣地摸摸下巴。
  「嗯,與其說是化學,更接近中世紀初期的煉金術嗎?不,應該是大釜派的女巫巫術【Witchcraft】才正確。」
  「我在調查殘留在血跡裡的魔力濃度,特定出化野小姐是何時死亡。這無疑也是魔術吧。」
  「當然當然,這是在魔術和科學還同床共枕時令人懷念的產物。話雖如此,構想不會有些過於偏向現代嗎?太過直接的做法會遠離神祕喔。」
  彷彿在說這樣的對談有趣極了,輪椅上的老人抛出話語。
  「我做過各種嘗試,但到頭來最擅長這一種。」
  老師說著,繼續仔細地進行調查。
  他滴下一滴藥水後觀察顔色變化,之後又換個位置,滴下一滴。確認顔色變化並做記錄,不時拿出別的試管,滴在原先的位置反覆測試。老實說要不是這種狀況,我大概轉眼間就會對這麼過於踏實的調查感到厭煩,但歐洛克毫不厭倦,以類似小孩子第一次看見昆蟲時的表情看著。
  「老夫拿到的〈天使名〉是Nanael。」
  歐洛克悄然說道。
  「掌管宮是白羊宮,意義是喪失驕傲。」
  「對。如果依照你的推測,老夫會被拔舌而死。呼呼,這樣應該也挺愉快的。」
  「…………」
  老師保持沉默,再滴下一滴藥水。
  映照在窗戶上的朝陽慢慢地升起,我開始想著今天的早餐準備得怎麼樣了。香味微微飄來,說不定會像昨天一樣,也在宴會廳舉行早餐會。
  彷彿沒有化野菱理死亡的這件事。
  或者,那種事對魔術師來說只是日常生活一樣。
  「……果然……不對勁。」
  老師忽然摸摸下巴。
  「什麼不對勁?」
  「……眼鏡呢?」
  不只是我,連老人聽到這句奇特的發言也皺起眉頭。
  「哦?」
  「屍體沒戴眼鏡吧。」
  「那是當然,因為戴著眼鏡沒辦法挖出眼球。」
  老人說出理所當然的道理。正因為如此,在場的任何人都沒有提及那個事實。因為眼球被挖掉的事實,遠比眼鏡這種附屬品更為重大。
  「……沒錯。不過,照這樣來說,化野小姐的死亡時間……」
  當老師說到此處時。
  「哎呀,你們聯手了?」
  老人回過頭。
  我們剛才走進來的宴會廳門口出現了新的人影。
  儘管老師和歐洛克也是如此,但這對組合也非常不搭調。無論出席任何舞會都會吸引客人目光的美麗少女,和只想像得到他在沙漠或其他地方旅行,渾身汙垢的占星術師。
  是露維雅和富琉。
  留著龐克頭的第二僕從也在他們背後待命。身高近兩公尺的高大身軀意外地消除了存在感,這是僕從的專門職業技術嗎?
  「嗨,抱歉嘍。」
  富琉搔搔臉頰。
  與口頭的話語相反,他的笑臉落落大方。富琉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寬度,像是在示意鈔票的厚度。
  「人家出了點錢,我決定跟隨她。」
  「這是無所謂。」
  老師回道。
  他依然蹲在地板上。不止試管,老師還準備了放大鏡【Lupe】來確認藥水和顏色的變化。
  「只是,可以的話,現在別礙事好嗎?我正在做調查。」
  「這樣能發現什麼?」
  (……咦?)
  我皺起眉頭。
  因為不知道是對什麼看不順眼,露維雅的聲音帶著難以掩去的棘刺。不,當然或許是他們兩人的個性合不來或是邂逅方式很糟糕,關係的確從一開始就劍拔弩張,但現在卻感覺到某種超乎於此的感情。
  「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連對方的用意都不知道的魔術師,能夠發現什麼?」
  少女又問出相同的問題。
  這或許也是在表明她不接受隨便的答案。相對的,老師連抬眼都沒抬,只關注著藥水的變化開口:
  「是啊,沒有意義。特別是Howdunit。」
  「Howdunit?」
  「這是推理小說的專業術語。簡而言之,意思是『犯罪手法是什麼?』。類似的說法還有Whodunit,意指『是誰下的手?』。既然無法限定魔術師引發什麼樣的超常現象,這兩點就沒有意義。革律翁‧阿什伯恩留下的謎題和這次的案件,都無法進行常規推理。」
  我也隱約聽懂了老師所說的話。
  在我的故鄉也有一些偵探小說。這種名偵探總是聰明機智,靈光一閃地做出沒有其它答案介入的推理,可是我不認為在與魔術師相關的案件中,看得到那樣精彩的表現。因為對上有些能穿牆而過,有些能空中飛行的魔術師,可以實行的犯罪手法會無限擴展。
  「不過,Whydunit──『動機是什麼?』搞不好是例外。」
  老師緩緩地補充道。
  「即使起源不同,屬性是基於那名人類的特質而定。魔術也不例外。從出生前就一直沉浸在魔術這個故事裡的魔術師,無論要抗拒或接受,必然連內在都會受到侵蝕。從這層意義來說,沒有比魔術師更不會撒謊的人種。」
  老師靜靜地說著,雙眸果然一直注視著地板。
  他時而用毛刷拭去塵埃,時而一邊使用放大鏡,一邊繼續與藥水格鬥。或許是精神非常集中,老師的額頭冒出汗珠,不時以手背擦拭,避免汗水滴到血跡上。
  「所以,我相信即使是無法解開的謎團,也能逼近真相。」
  「怎麼做?」
  少女還是堅持問道。
  她並非無法理解老師的話,而是要他證明。面對那挑釁的說法,老師第一次抬起頭。
  「舉例來說,艾蒂菲爾特的寶石魔術。」
  「唔──!」
  少女光滑的太陽穴抽了抽。
  「寶石和魔術的關係,起因自美索不達米亞和古埃及──總之,是和人類歷史幾乎在相同時期產生的寶石幻想。寶石本來也是王者的象徵,如同在煉金術和煉丹術上可以看到的,也一直被當作長生不老藥使用。《亞里斯多德的礦物學》自然不用多說,將所有石頭依照四元素與四種基本性質、四種體液進行區分,聖賀德佳的著作《自然界》算是這方面的名作。」
  我記得老師所說的著作。
  我記得《亞里斯多德的礦物學》在檯面上的歷史中也是具有重大影響的文獻,特別是總結了七十二種礦物的著述,這本書籍不僅從礦物和藥劑角度作說明,應該也是能量石的起源。
  ……又是七十二。
  雖然知道這個數字在魔術上有重要意義所以經常出現,但如此接連出現,彷彿其本身就是詛咒。
  「但從先前的咒彈來看,妳的魔術反倒更接近北歐一帶的魔術。應該視為是用自己的鮮血或體液染色,使用寶石這個媒介進行魔力流動的特殊盧恩符文魔術。盧恩符文原本是已經衰退的魔術系統,但艾蒂菲爾特透過使用寶石,開拓了新境界。咒語【Spell】採用英文應該也是出於類似的緣由……根據這些結果而論,妳的特質並非以寶石等璀璨的價值為榮,具有某種貴族風範──」
  「閉嘴!」
  有如悲鳴的大喊扯裂老師的說明。
  「再說下去,你會死得連渣都不剩。」
  少女的全身迸發出比目前為止的憤怒更增一倍──不,是強烈到無從比較的殺氣。那猛烈的壓迫感讓站在一旁的我都不禁畏縮。
  相對的。
  「……別威脅老夫的友人行嗎?」
  歐洛克‧西札穆德愉快地揚起嘴角。
  露維雅當然並非忘了老人的存在。不過,也許是不能對剛剛的詞彙置若罔聞,她挑起一邊眉毛。
  「你說友人?」
  「沒錯。老夫覺得他是有前途的年輕人,死在這裡很可惜。有什麼好笑的嗎?」
  他問著「好笑嗎?」,同時再度發笑。
  現在的場面和兩人在剝離城大廳初次對峙時完全相反。當時被抓到破綻的是歐洛克,但這次因為老師的話,而令露維雅差點毫無防備。
  被老人那宛如毀壞掉的骷髏一般空洞的笑聲壓倒,金髮少女收回正要舉起的手指與寶石。
  她直接面向老師。
  「原來如此。你的確愛著魔術,在某種意義上稱作求道者也沒問題。」
  露維雅憤然挺起胸膛斷言:
  「但是從魔術的根本意義而言,你反倒是魔術的破壞者。」
  這時,老師的神情變得十分艱澀。那張表情彷彿在咀嚼著苦澀,彷彿讓那份苦澀在舌尖滾動,感到眷戀般,非常不可思議。
  「……從前,老師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那應該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老師吧。」
  「當然了。作為魔術師,沒有比他更優秀的人。只有他才真的配得上艾梅洛之名……他已經不在了。」
  他臉上的諷刺笑意和話語,讓我不由得屏住呼吸。
  (────!)
  肯尼斯‧艾梅洛‧亞奇伯。
  老師的老師。
  搞不好……是老師殺害的人。
  然而,金髮少女沒有追問此事就轉過身。
  「再見。我會祈禱你在地上四處爬行,能發現星點的碎片。」
  「再會啦。」
  少女翻飛金髮飛揚後離開,而富琉朝我們搖搖手指後也跟了上去。
  等到兩人的氣息徹底消失後。
  「您是故意挑釁她的吧?」
  老師面向老人。
  「不,老夫是忍不住想反擊。拜你所賜,真是痛快啊。呼咯咯,看看那個鬣狗丫頭多麼不悅地扭曲了表情,老夫的心情暢快得能多活幾年了。」
  老人若無其事地說。
  他的態度可以說是充滿稚氣,但在這種情況下惡作劇,稍有不慎將會直接面臨死亡。
  「……老師。」
  我忍不住呼喚,而老師隔著兜帽觸碰我的頭。
  他沒有看過來,但動作意外輕柔地撫摸我的頭。
  「感謝您剛才保護了我。」
  然後,老師開口說道。
  「我也拜您所賜,發現了一件事。」
  「哦?」
  老人瞇起眼睛,再度埋在大量的皺紋裡。
  「您願意聽我說嗎,歐洛克老?」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11:09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12
  第四章

  1

  ──意象正是開關。

  做法依魔術師而異,有形形色色。
  有人揮下幻想的擊錘,也有人持小刀刺進心臟。利用性亢奮的人意外的多,這種類型的人大都需要毒品。無論如何,魔術師用這些意象的開關,切換體內的神經與魔術迴路。
  透過啟動魔術迴路,魔術師與作為基礎的大魔術式相連結,被重塑成「執行神祕的系統」。
  至於富琉則是乾渴。
  走在沙漠中的自己,喉嚨乾渴得無法可施。汗水早在許久前就流盡,甚至連眼球都萎縮了。只要能弄到一滴水,不管任何犯罪都──不,最後連這種想法都已經枯竭。將純粹的乾渴當作能源,從內臟翻轉神經。
  蓋子猛然彈飛的感覺。
  反轉。
  將苦痛化為沉醉,乾渴化為喜悅並超越。

  「Lead me【引導我吧】!」

  那句低喃,改造了連同自己在內的世界。
  伴隨激昂擲出的六把小刀就像刺中餐桌上的奶油,輕易地刺進石板,形成魔法圓。
  但是,其中三把小刀刺在石板上不斷震動。
  魔術正遭到抵抗。當超常與超常發生衝突,結果將取決於彼此的能耐。正因為如此,富琉也不可能讓步。他進一步燃燒體內的精氣【Od】,轉化為魔力灌注給小刀。
  他敲打石板。

  「Lead me, now【就是現在,引導我吧】!」

  大喊與傳播過去的魔力將小刀彈飛。
  從石板上拔出來的小刀直接力道十足地刺中牆壁。不只如此──看啊,原本應該在那裡的牆壁立刻變淡,等小刀匡啷掉落後消失得無影無踪。
  那面牆本來就不是實際存在的東西。
  富琉的占星術所做的「引導」,勝過了嚴加張設的結界。
  「辛苦了。」
  優美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同時,白皙的手伸向那片黑暗。

  「Call.」

  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的手中燃起紫色火焰。看似灼燒著白皙肌膚的火焰似乎毫無熱度,美麗地點綴了指尖,耀眼地照亮黑暗。
  富琉一屁股坐在地上。
  「咿咿,真累人。」
  他用手背擦拭額頭的汗水。
  實際上,因為必須聚精會神到極限,富琉的臉色變得土黃色,足足老了十歲。如果單純施展魔術,不至於消耗得如此嚴重。這代表張設在剝離城的結界就是如此堅固。
  和艾梅洛閣下Ⅱ世等人分開後,兩人搜遍了剝離城每個角落,尋找機關。少女憤慨地帶著富琉四處搜索的步調,簡直連城內的一粒灰塵都不放過。老實說,富琉甚至覺得這麼,做和艾梅洛閣下Ⅱ世的調查沒什麼差別。
  「好痛……」
  富琉摸上喉嚨。
  是剛才魔術的反作用。本來在這座剝離城裡不僅難以使用魔術,要是濫用,魔術迴路更會比身體更早發出哀嚎。正因為不是真實的疼痛,摩擦著骨頭的幻痛會更加難耐地折磨著身體。
  「身為魔術師,那種痛苦也令人著迷吧。」
  露維雅說出當然的事。
  之後,她微微頷首。
  「沒錯,門在具備資格者面前才會打開身為魔術師,這是理所當然的。」
  她的說法像在諷刺某個人。
  (……說得也是。)
  富琉心想。
  對魔術來說,祕密正是生命。神祕作為神祕本身具有意義,被人得知就會喪失相對的力量。當然,對同是魔術師的人展示一部分也不至於發生任何變化,但艾梅洛閣下Ⅱ世的洞察過於逼近本質。
  單純仿照魔術的歷史和發祥是無妨。
  但是,企圖從該魔術中,讀出受限制的魔術師思想和理念這種行為……
  (……她察覺了嗎?)
  富琉思考著,同時感到背脊也竄過一股寒意。

  ──「但是從魔術的根本意義而言,你反倒是魔術的破壞者。」

  露維雅的那句話,準確地掌握了艾梅洛閣下Ⅱ世。
  無論是刻意還是下意識,露維雅正因為察覺到才會如此憤怒。
  比起人稱地上最優美的鬣狗的艾蒂菲爾特家,艾梅洛閣下Ⅱ世更像個竊賊。如果從魔術的本質到後代魔術師的生存方式都被看穿,從某種意義來說,那只代表著他奪走了從魔術到未來的神祕。
  (……那就是君主嗎?)
  在鐘塔只有十二人的頂點。
  亦或是,連那個框架都無法規範的異端者──破壞者。
  手中點燃紫色火焰,露維雅緩緩地走下盤繞在黑暗中的樓梯,連腳步聲都優雅得令人想到舞會。
  沒多久後,她打開樓梯盡頭的木門。
  「!這是搞什麼?」
  富琉慌忙塢住口鼻。
  房間裡充斥著強烈的惡臭。
  硬要說的話,那味道就像從家畜體內挖出內臟後攪拌成一團,長達數年棄之不顧的臭味。即使捂住鼻子,臭味也侵犯了他的喉嚨與肺泡,富琉拚命忍住嘔吐感。
  「看來是正中紅心了。」
  露維雅說著也捂住鼻子,微微皺起眉頭。
  這裡比其他房間狹窄許多。屋內沒有任何窗戶,除了桌子和床舖以外,銀製五芒星及銅製高腳杯等使用於魔術的小道具密密麻麻地塞滿了架子。另外還擺放著數件染著黑漬的生鏽利器,與狀似穿孔機的器具。
  (……是拷問工具?)
  富琉回想起至今為止看過的幾種拷問器具──鐵處女及法拉里斯的銅牛等東西。令人不悅的是,連這類器具上也處處雕刻、刻印著天使。幼天使可愛的臉龐被發黑氧化的血痕弄髒的模樣,暗藏著訴諸本能的恐懼。
  看來這裡是革律翁‧阿什伯恩的個人房間。
  但不管是家具、小道具還是拷問器具,仍然充滿了天使。由於房間變得很狹窄,甚至令人有種潛入了更深層泥沼的感覺。
  「……革律翁‧阿什伯恩以前是在這裡修復魔術刻印嗎?」
  「或者是在這裡剝離魔術刻印。」
  少女說。
  那句話令人聯想到女巫狩獵的剝皮拷問,就連身經百戰的傭兵都感到心驚膽顫。
  就在此時。
  「畫?」
  富琉的視線停在架子上不搭調的東西。那是一幅畫得極為精細,會誤以為是照片的小張繪畫。
  不過,露維雅對此不感興趣,直接走向桌子。
  布滿灰塵的桌面上畫著好幾個魔法圓。
  「……這就是阿什伯恩的基礎術式吧。」
  「──喂、喂。」
  富琉呼喚她。
  既然是出現在這種地方,那些魔法圓非常有可能很危險。然而露維雅毫不放在心上,手指滑過魔法圓。
  閃電倏然閃過。那極小規模的自然現象彷彿從一開始就設定好似的,被吸入露維雅嵌在戒指上的寶石裡,而露維雅宛如什麼也沒發生似的開始仔細檢查魔法圓。
  她一一唸出寫在魔法圓周遭的詞彙。
  「阿斯莫德、貝爾芬格、巴力、阿德拉米力克、莉莉絲……」
  聽到她舉出的不祥名字,富琉揚起一邊眉毛。
  「應該說是惡魔,還是墮天使?這難不成是邪惡之樹【Qliphoth】?」
  「果然你也看出來了?作為卡巴拉象徵的生命之樹【Sephirothic】另一面──取代人通往天界所需的美德和天使,以墮入地獄所需的邪惡與墮天使排列的圖形。看來剝離城是採用了這一方作為基礎術式。」
  她頓了一下。
  少女如花朵綻放般露出美麗的微笑。
  「沒錯,這樣線索就足夠了。讓你見識一下艾蒂菲爾特的做法吧。」

  *

  羅莎琳德‧伊斯塔里一直閉門不出。
  她依照哥哥的交代,早餐和午餐都在房間裡進食,一步也沒走出房門。雖然還年幼的精神【心】想到外面就躁動不安,但在化野菱理的命案後,她實在也沒有那種心思。由於兄長的顧慮,她沒有直接目睹到現場,可是儘管只結識短短一天,失去那位勾起少女憧憬的美麗女子,讓羅莎琳德胸口感到沉重。
  (是誰……)
  是誰下的手?這個問題在少女的腦海中打轉。
  羅莎琳德不得不認為,只要是魔術師誰都有可能。因為她從出生起就知道,自己生長至今的地方重視魔術勝於人命。不僅如此,連哥哥都無法排除在範圍之外。因為她悲傷地確定,若是為了自己,哥哥可以變成修羅或惡魔。
  即使如此,她只能乖乖地等待。
  除了咀嚼著無力感,坐著低下目光以外,她什麼事都做不到。
  「怎麼了?覺得不舒服的話,俺來泡茶吧?雖然俺帶的茶葉是綠茶,不是紅茶。」
  代替哥哥陪在她身旁的保鏢親切地攀談。
  「不好意思……清玄先生。」
  「哈哈,別介意。能當美麗小姐的隨從,俺很開心。」
  清玄輕拍胸膛,閉起眼睛。
  他或許是打算拋媚眼,但只有一隻眼睛做起來不太像樣。正因為如此,她的心中也的確感到一陣溫暖。羅莎琳德不曾和家人以外的異性長期共處一室,但待在這名山伏身旁,她不可思議地感到平靜。
  「海涅小哥和妳也說過什麼嗎?」
  「不,哥哥只說我和清玄先生在一起的話,他就放心了。」
  「……這樣啊。」
  清玄揚起嘴角,露出淺淺的苦笑。
  羅莎琳德天真無邪地相信哥哥所說的話。
  發現化野菱理遇害後,海涅立刻碰到了這名山伏。海涅自己單獨出外調查了,不過光是有這名詼諧的山伏在,世界感覺就變得柔和許多。
  「你和哥哥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唔、唔唔唔唔唔……唉,既然都被海涅小哥看穿了,也罷。」
  清玄聳聳肩坦白。
  「俺本來放棄了魔術。」
  「放棄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清玄悄悄撫摸行者服的袖子。
  「聽說魔術基本上是一子相傳。但俺的老爸──應該說行者他很有艷福,小老婆陸陸續續生了十幾個孩子。」
  清玄傻笑著。
  這在現代很稀奇,但時代往前回溯一些就有不少案例。擁有近百名子女的國王或豪門大戶等等,不勝枚舉。
  「所以他才會想到,要孩子們相互競爭來選人吧。」
  「要孩子們競爭?」
  羅莎琳德表情一動。
  「是啊。唉,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山伏,不缺修行場地。魔術傳授給越多人,力量就越衰退,但修驗道有一半是宗教,傳授初步的技術也不會造成多少影響。」
  雖然收了很多弟子,但關鍵的奧祕只傳授給極少數的寄宿弟子。
  那也是一種作為魔術師的正確姿態吧。最常見的模式是從孩子中只選出一個人繼承,其他孩子連魔術的存在都不讓他們知曉,不過依地區和形式而異會產生些許變化。清玄家也曾是其中之一。
  「不過,極東的魔術本來就和西方的有許多系統差異。咱們家那一派好像受到西方魔術的極大影響,也繼承了魔術刻印……這樣一來,那個魔術刻印要傳給誰?俺因為實力落後,所以不在乎這個。俺滿喜歡魔術,但是對大家瞪大雙眼追求的根源云云不太感興趣。應該說,在不感興趣的階段就等於缺乏才能了吧。雖然師父──老爸感嘆過,不過沒有悟性也無可奈何。而且,俺有個大哥。」
  「哥哥嗎?」
  羅莎琳德的聲音微微變調。
  因為那個詞彙和她的情況太過類似。
  「嗯。俺不知道他有沒有海涅小哥那麼強,但大哥很了不起。連其他手足也不得不承認大哥很傑出。再說,從魔術師家族的角度來看,光是沒被下蠱毒就已經很好了。」
  蠱毒。
  將毒蛇、毒細蛛、蜈松及蠍子等生物放進適合的小壺裡相食,將活到最後的生物當作咒術觸媒【Catalyst】使用的魔術。這是在中國廣泛流傳的咒術,對象不限有毒的生物,貓與狗、狼也有相同的術式。
  在這個情況,是讓見習魔術師互相交手,由倖存的一人成為繼承人的做法。這也是傳授魔術給多名孩子時,較為常見的模式。光是父親沒採取這種方式,對清玄的手足們而言就稱得上是幸運吧。
  「不過啊,在咱們家卻變成了災難。」
  清玄無力地笑了。
  「因為弄不好,讓大家都活了下來,所以反而冒出了懷恨在心的傢伙。他們因為一個人打不贏大哥,因此數人聯手──很可笑吧?做出這種事時,就喪失繼承人資格了──他們趁著舉行魔術刻印正式移植結束的儀式前,偷襲了大哥。」
  「唔──!」
  羅莎琳德倒抽一口氣。
  「結果也很悲慘。雖然大哥堅持奮戰,但趕到現場的師父也因此被波及,連同襲擊者一起全滅。很蠢吧?只有對刻印滿不在乎的俺碰巧下山偷溜去城鎮,因而得救。當俺發現時,正殿的大火熊熊燃燒,大哥和師父都燒得渾身焦黑。到底是在搞什麼啊。」
  「…………」
  「即使如此,已經移植大部分魔術刻印的大哥還活著。妳懂嗎?那是修驗道操縱的火焰。行者本來就會進行渡火儀式,所以明明對火有耐受性,天狗之焰還是將他們燒焦了。明明連骨頭都已經碳化,卻被魔術刻印維持著生命的大哥還能動。對了,說到這個份上,妳知道大哥託付給俺什麼東西了吧。」
  清玄的聲音漸漸帶著莫名的熱切。
  彷彿明明不想詳述這種事情,卻連自己也停不下來。
  「他說,要俺繼承……魔術刻印。擁有它的大哥都奄奄一息了,妳想得到魔術刻印是什麼狀態吧。再說,咱們家也不是那麼了不起的家族。雖然說是傳承超過十代,但本來就是分家。那種累人的事情交給本家負責,趕緊掉頭溜走不就行了?可是,沒有任何人那麼想過。繼承魔術、繼承神祕、繼承魔術刻印的咱們目標是通往根源的道路,啊~真是的,搞什麼啊。」
  他傾吐般地說。
  「每個人都是蠢蛋,統統是蠢蛋。」
  再度摩擦法衣袖子,清玄扭曲了表情。
  不過,那張扭曲的神情很快地轉為沉穩的嘆息。
  「沒錯。儘管如此,因為大哥交代過,所以俺想設法修補魔術刻印。俺心想……說不定來這裡就能找到辦法。」
  「……你想設法修補嗎?」
  羅莎琳德問。
  「不,可是只能這麼做了。即使只否定這個,俺也什麼都不剩了。就算是一開始就被放棄,缺乏才能及毅力的傢伙,在老爸和大哥都死去後,俺頂多只能繼承那個了。很可笑吧?」
  滿溢的情緒讓清玄皺起眉。
  雖然沒喜歡上魔術,但修行並不痛苦。在與動物們渡過山河的生活,無論多麼艱辛,也充實得在逐漸積累內心力量。若原本是以獨特的宗教與魔術結合的修驗道,大概也沒有西方地區的魔術師那麼只執著於神祕。
  森林深處的土壤氣味。
  或是望著迅速堆起的積雪,與動物互相依偎的溫暖。
  天空總是很高,星辰閃爍光輝。在他生病發高燒而失去一隻眼睛,處在生死關頭的那一夜,大哥熬了親自採來的藥草,讓清玄服用。藥湯苦得令舌頭麻痺,卻是清玄嚐過的所有東西中,最美味的食物。
  「俺大哥他真的喜歡魔術。」
  清玄撫摸眼罩,感慨萬千地說。
  「透過自己的身體擴展認知很有趣之類的,他常說那種不著邊際的話。雖然俺不明白,但俺也曾想過,只要繼承魔術刻印,俺的子孫裡或許有人會說出同樣的話。如果未來真的發生那種事,大哥的死也就有意義了不是嗎?」
  清玄的行為原則匯聚在這一點上。
  尋找跟不相稱的自己不一樣,真正的繼承人。
  這與一度拒絕成為繼承人,卻因為羅莎琳德的異常體質,不得不重新回來的海涅似是相似──或者極端相反的關係。
  所以他和海涅‧伊斯塔里才能夠交心也說不定。
  代替他昔日失去的羈絆。
  「……是這麼一回事啊。」
  羅莎琳德不禁垂下目光。
  「哈哈哈,都被妳哥看穿了。他勸說俺的台詞漂亮極了。」
  清玄搔搔鼻頭。
  在化野菱理的命案後。

  ──「我知道你的真面目。」

  海涅如此逼問清玄。
  青年對佇立不動的山伏繼續說:

  ──「你其實很憎恨魔術刻印吧?」
  ──「若是那樣,你和我一樣。」

  「和我一樣」──這句話觸動清玄的心弦。
  感覺就像一直都空蕩蕩的傷口被填滿了。那句話確實再度引起了悶痛,但治癒了某種更為痛苦的事物。時任次郎坊清玄不由得認為,光是如此,自己來到這座城的意義就圓滿了。
  「對不起,問起你不愉快的事。」
  「不不不。」
  清玄揮揮手。
  有點像小動物的臉龐皺起來──然後用法衣擦擦掌心後,拍拍少女的頭。
  「算了,別太在意。這是往事,終究是個湊巧的夢。」
  他說這是夢。
  清玄認為,那是因為自己擅自這麼認定,擅自託付給他人。自己也跟其他魔術師一樣任性得無可救藥。
  所以,他形容成湊巧的夢。
  「我們先等海涅小哥回來吧。」
  「……好的,呼啊~」
  也許是無法完全忍住,羅沙琳德洩漏了一個小哈欠。
  大概是覺得難為情,她用拳頭緊緊遮住嘴巴。
  「……清玄先生認為是誰殺了菱理小姐呢?果然是阿什伯恩的詛咒?」
  「很難說呢。魔術師留下那種詛咒也不稀奇。但是,海涅小哥不會輸給那種玩意兒吧。」
  「……是的,哥哥是……我的……」
  話說到這裡中斷。
  少女倒在沙發上,順帶發出規律的呼吸聲。
  清玄為墜入夢鄉的羅莎琳德蓋上毯子,溫柔地撫摸有著金髮的腦袋。

  *

  海涅‧伊斯塔里再度徘徊於剝離城阿德拉的前庭。
  此處是森林。
  沙沙的樹葉摩擦聲宛如女巫的笑聲般響起,夜裡的森林。
  「……看來這條路線是正確答案?」
  青年低語,用腳踢開落葉往前走。
  若露維雅與占星術師富琉合作,多半走到哪裡就搜索哪裡,海涅則用不同的方法來探索。

  ──「天使為野獸。在西方瞪視天空,吞食太陽。」

  這裡離昨天使邀請函浮現訊息的台座森林有段距離。
  因為化野菱理的〈天使名〉的方位,和其他方位不同。
  海涅、艾梅洛閣下Ⅱ世及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的〈天使名〉,是從水瓶宮到雙魚宮──以簡易占星術來看,為黃經300度到360度。也就是將天空依四季劃分時屬於冬末方位,也能夠從房間算起的方位尋找交點。
  插圖013
  然而,化野菱理的Hachasiah及海涅暗中從房間標示牌找到的歐洛克〈天使名〉Nanael都是白羊宮,方位是黃經0度到30度,交點位置也不同。
  試著調查後,發現那個方位也有他和昨天找到的相同台座。
  他果然沒找到原本應該放在台座上的天使雕像,但邀請函上浮現相同的訊息。

  ──「天使為野獸。在西方瞪視天空,吞食太陽。」

  訊息沒變。
  不過他仔細地調查周遭,發現地面有拖拽過東西的痕跡。
  海涅思考一會兒後,手放到石碑上。
  他鼓起渾身之力。
  不久後,台座突然移動,風從台座與地面的縫隙間吹上來。
  通往地下的樓梯從縫隙處出現。歐洲的古堡少不了密道,但建造得這麼深的卻很少見。
  「……那頭野獸躲在這裡?」
  海涅如此說出口,經過數秒的思考後下定決心。如果密道被人找到的事情曝光,那頭野獸也有可能移往他處。現在只能趁勢追查了。
  海涅緩緩地走下樓梯。
  腳步聲極為響亮。
  (──化野菱理也來過同一個地方嗎?)
  那個可能性很高。
  這代表她比他更深入接近過剝離城的祕密。那麼做的結果──或者說是報應,才導致她慘死曝屍嗎?
  不,若是考慮到指定的〈天使名〉的差異。
  (這裡的城主給了歐洛克先生和化野菱理小姐……不同的情報……?)
  若是如此,這具有什麼意義?
  她是在哪裡遇害,被刺在那把天使之劍上的?
  是怎樣的詛咒侵蝕了她的性命?
  海涅在通道中前進不久後,感應到不同的魔力。
  (這裡就是工房的中樞嗎?)
  剝離城阿德拉整體無疑是個巨大的魔術師工房,但也不可能是真正產生魔術的空間。那個空間應該受到嚴加藏匿,在城主死去的現在也持續蠢動著。留在革律翁‧阿什伯恩的遺囑上的祕法或許也是如此。

  「Convert……」

  埋在體內的〈活石〉回應青年的低喃。
  騎士的甲胄立刻覆蓋他的身軀,手中生出長槍。那看起來只像時代錯誤的騎士外表無比適合他。海涅心想,或許自己也是過時的產物。魔術師人人皆是如此,只能漸漸地被歷史的黑暗埋沒。
  從這個意義來說,清玄遠比他強得多。
  並不是指魔術。
  正好相反。
  因為魔術是根本上的快感。
  能操縱超常力量的喜悅。即使過時,作為生命可以提升到更高層次的愉悅是任何事物都難以替代的。就連學習時承受的劇烈痛苦,都會輕易地臣服於這股快感。
  主動捨棄那種快感的清玄,是很強大的生命,說不定該評價為一種動物性的純粹。因為就連那位艾梅洛閣下Ⅱ世,都無法逃離「探求知識」的慾望。
  在某種意義上,那是一種自己最終無法獲得的強大。
  所以,海涅毫不遲疑地把妹妹託付給他。
  「…………」
  腳步聲響起。
  聲音清亮地迴響。因為聲響太過迴盪,使得海涅不太清楚是自己發出腳步聲,還是腳步聲產生了自己。混合的因果,反轉的現象,為魔術欺騙的現實。
  自己等人是從影子中誕生的。
  那麼,總有一天回歸至影子也是種必然嗎?
  說到底,想抵達根源的願望不也是從類似的思考產生的嗎?
  「……啊。」
  不久後,青年停下腳步。
  海涅透過魔力「強化」的雙眼,捕捉到就算在這片黑暗中也更加濃密的「影子」。
  海涅對盤踞在通道上,連真面目也沒顯露的影之獸回以淺淺的微笑。
  「……又見面了呢。」
  腰際一沉,在下方架起長槍。
  雖然稱之為野獸,但海涅不知道牠實際的智能程度如何。就算智能和猛獸相等,若有魔術師在幕後操縱這頭野獸,那名主人也可能訂立了對付海涅的策略。
  正因為如此,海涅沒有掉以輕心。
  他沒有因為甲胄的強度而自滿,謹慎地縮短長槍與野獸的距離。即使野獸的速度變得比之前更快,若是利爪與長槍較量,可以靠攻擊範圍差距贏得勝利。如果對方還有更多暗牌的話──到時候。
  ──黑暗疾奔。
  尖銳的聲音隨著銳利的槍風流過。
  沒有流血,海涅的鎧甲也毫髮無傷。長槍深深刺入野獸身軀,他感受到明確的手感。
  然而。
  「……被擺了一道嗎?」
  海涅瞥了自己的槍尖一眼。
  上頭有個缺口。影之獸的利爪並非瞄準海捏,而是青年操作的長槍本身。而且長槍的硬度遠遠超過鎧甲。野獸現在無疑擁有大幅凌駕於上一次出現時的能力。
  退開的影子彷彿在笑。
  像在說著:「怎麼樣?我能夠如此輕易地切斷你的鎧甲。」
  「…………」
  海涅沉默地揮槍。重新精製的金屬再次形成只比之前短上一點的利刃。
  可是,那又怎樣?煉金術之槍敗給了野獸的利爪。再交手一次,有可能改變這個結果嗎?此刻,影之獸不正為了成功雪恥,而歡喜得打顫嗎?
  野獸──
  飛躍而起。
  牠像顆人體大小的撞球,以Z字形在狹窄的石造通道內反射。跳躍次數立刻大幅超過五次、八次、二十次。不管海涅再怎麼用魔術強化自己,那種速度並非人類的動態視力所能及,人類的身體構造無法捕捉到以時速三百公里進行不規則反射的物體。
  從死角飛撲過去的獸爪,從海涅的背部輕易地陷入鎧甲。
  非常輕易地陷進去──途中,突然被軟塌變形的鎧甲捕捉。
  「這種可能我也考慮過了。」
  青年低語。
  海涅的裝甲絕非只能硬化。
  相反的,還可以軟化以捕捉對手。從野獸切斷長槍時起,海涅就切換了鎧甲的特性。而且他謹慎地將鎧甲本身變形為鎖鍊,更拘束住野獸。
  「這次請讓我一睹真面目。」
  海涅緩緩地回過頭,高舉長槍。
  野獸像哭泣一般,張開大口。

  2

  ──第四天清晨。

  老師和我那時候正好在做早上的準備。
  由於昨夜和歐洛克交談花費了很多時間,我像平常一樣替睡迷糊的老師整理夾克,正要走出房間,打算先去吃早餐時,阿什伯恩的僕從來了。
  在我們趕去的地方發生了悲劇。
  在那個宴會廳。
  從天窗灑進室內的陽光形似天使的階梯,過於諷刺。
  在前天刺著化野菱理的天使腳下──這次換成令人聯想到中世紀騎士故事,穿戴著堅固鎧甲的海涅躺在那裡。過去強壯的手臂癱軟地垂下,端正的側臉閉著眼睛。
  啊啊,為什麼連遺容都得宛若騎士故事?還是應該感謝不像菱理那時一樣,他的臉龐並未受創?
  感謝?
  到底要謝誰?
  只是瞥了一眼屍體的樣子,老師就確定了某個事實。
  「……Ariel嗎?」
  他之所以這麼低語,是因為海涅的屍體失去的部位是左腿。
  對應那個部位的〈天使名〉是Ariel,這點事到如今也無須補充。儘管說出〈天使名〉是死亡預告信的人是老師,但實際目睹預言實現,還是讓我感覺像吞下了石塊。
  心裡一片空蕩蕩的,無可救藥。
  對了,海涅的胸口同樣被大量的血液染紅。那裡大概是致命傷。失去的左腿處沒有多少出血,因此無疑是在死後截斷的。
  感情麻痺的腦袋淨是一一列舉出這些事情。
  接著……
  「……為什麼!」
  淒慘的吶喊打上石牆。
  「為什麼……哥哥會!」
  我只能注視著哭倒在地的少女。
  緊靠在她身旁的山伏清玄也垂下目光,用力咬緊牙關。
  「海涅小哥……」
  兩人彷彿都被奪走了精神【心】的核心。
  不,不只他們,注視著遺體的老師也表情僵硬。雖然沒有像一開始化野菱理遇害時大受衝擊,但他蒼白的臉色看起來也像在坦白,說想要當場自盡。
  背後傳來說話聲。
  「因為化野菱理是權威意義上的安全閥,而海涅‧伊斯塔里是精神意義上的安全閥。哈哈哈,你不認為這種手法簡直像是逐一抽掉積木的疊疊樂嗎?」
  「──歐洛克老。」
  老師回過頭去,呼喚發言者之名。
  「但是,老夫會協助你。就某種意義而言,你的安全可以說是比先前更受保障喔。」
  老人的笑意極深,像惡魔一般將所見者拖進去。
  老師沒有回應。
  相對的。
  「──失禮了。」
  他走到宴會廳中央。
  他來到蹲在地上的羅莎琳德面前,側臉苦澀地扭曲起來。從某種意義來說,這比與多麼強大的魔術師敵對更令人心痛,但老師不改決心地開口:
  「羅莎琳德小姐,可以讓我看看令兄嗎?」
  「你!」
  羅莎琳德一邊抽泣,一邊回過頭。
  她的眼神吶喊著,不容許任何人觸碰哥哥。
  「你!是你!殺了哥哥嗎!還是因為哥哥死了,很開心競爭對手又減少了!你打算在這種城堡裡,互相殘殺到只剩最後一人為止嗎!」
  她的斥責聲在宴會廳內迴盪許久。
  少女的聲調和眼裡,充斥著令老師也不得不閉口的悲壯覺悟。那股意志強烈到彷彿隨意伸手碰觸,就會劃破肌膚。激烈得壓碎宴會廳,連埋沒剝離城的天使們看起來也退縮了片刻。
  「……不,這是……」
  老師握緊舉起的手。
  無論說多少話,對現在的少女來說都很空洞吧。她的真實消失了,世界的關節全都移位。本來應有的好事沒有出現,只有不可發生的慘劇持續上演。
  「他是昨晚十二點多死去的嗎?」
  歐洛克開口。
  「還要再踏實地確認不在場證明看看嗎?」
  「我受夠了。」
  露維雅斷然轉身。
  「我已經大致上掌握到這場鬧劇的真相,自會做好歡迎的準備。」
  她抓起洋裝裙襬,屈膝行禮後走向門的另一頭。
  老師沒有目送她離去,再度充滿耐心地向被害者的妹妹說:
  「羅莎琳德小姐……」
  「我不會把哥哥交給任何人。」
  才年滿八歲的少女毅然決然地宣告。
  就算是超過萬人的軍隊,大概也無法改變區區一名年幼少女的心思。
  「…………」
  看著那張臉龐,我不禁走上前。
  「格蕾?」
  「……羅莎琳德小姐、清玄先生。」
  我自然地呼喚。
  不管皺起眉的老師,忍不住向兩人說:
  「……能容我弔祭海涅‧伊斯塔里嗎?」
  「弔祭?」
  羅莎琳德的眼中第一次搖曳著敵意之外的色彩。一旦動搖,少女身上的鎧甲只是非常不穩定又脆弱的玻璃。即使是玻璃,也只有它能保護少女的精神了吧。
  「……因為我……」
  明明無意這麼做。
  明明沒有那種資格。
  為何我會對那位少女這麼說?
  「因為我記得禱文。」

  *

  觀禮者只有寥寥三人。
  除了我之外,有羅莎琳德、清玄和老師三人。
  森林邊境。他們下葬在離城堡前庭有段距離的空地上。隆起的土山,是由阿什伯恩的僕從們幫忙俐落掩埋的痕跡。到了這個節骨眼,阿什伯恩的僕從們仍毫無一絲動搖,總是帶著清理損壞家具的表情,淡然地處理。
  「其實,對化野小姐也應該立刻舉行儀式吧。」
  老師看著那座土山瞇起眼睛。
  海涅‧伊斯塔里的遺體暫且埋在化野菱理旁邊。考慮到這兩人的關係,說不定雙方都不願意為鄰,但現況下無法那麼大設鋪張。
  也由於需要準備,時間已經來到下午。
  秋季的太陽高掛空中,有些蕭索。
  包含讓鼻孔發癢的乾燥土壤與落葉氣味,如果地點不是在這座剝離城,或許是一幕充滿詩意的風景。
  「格蕾。」
  「……是。」
  聽到老師呼喚,我輕點點頭。
  我先舉起手邊的香爐,向土山奉香。幸好,即使在這座剝離城也不缺乏香料。這時本來必須灑聖水,但我沒有帶那種東西,而且就算一度加入過聖堂教會,我也不認為聖水與身為魔術師的海涅相稱。
  所以刪去進堂和集禱,我只獻上祝福亡者的禱告。
  我深吸一口氣。
  然後。
  「主神啊,賜我們逃離災禍之術。【Lord God, in whom all find refuge.】」
  禱詞順暢地從喉嚨流出。
  這就是所謂身體的記憶吧。明明絞盡腦汁都想不起來,一張開口,禱詞卻如此輕鬆地湧現。
  「我們求祢顯示無限的慈愛,賜海涅‧伊斯塔里的靈魂慈悲。求祢接他而去。【We appeal to your boundless mercy: grant to the soul of your servant Heine Istari. A kindly welcome.】」
  以為早就遺忘的詞句沒有停頓地流洩而出。
  但是,這完全是個謊言。我既非神父,也不信天主和宗教。就算是在集結於此的魔術師中看起來信仰最虔誠的海涅‧伊斯塔里,既然已經離開了聖堂教會,或許也不想接受屬於教會的禱告。
  即使如此。
  對於亡者的祝福是為了生者而發──是誰這樣說過呢?
  只要因莫大的喪失而狂暴的心靈能有片刻受到慰藉,信仰的有無事後再考慮即可。是誰這樣教誨過我的呢?
  「淨化其罪孽,自死亡的鎖鏈釋放他的靈魂……【Cleansing of sin. Release from the chains of death.】」
  這時,我沒有繼續說下去。
  只有三人的觀禮者回頭注視僵住的我。
  「格蕾小姐?」
  羅莎琳德呼喚。
  可是,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後續的禱文是什麼?剛才那麼自然溢出的旋律,從我的心裡消失得無影無踪。宛如打從一開始就是幻影,不管再怎麼伸出心之手,也抓不住任何事物。從小聽過那麼多次的聖經,對不信主的我來說,果然是太過於遙遠的話語。
  「格蕾小姐?」
  她再度問我。
  「……那個,我……」
  我必須道歉。
  連少女和深愛的兄長共度的最後時光都玷汙了,這樣的我不該受到原諒。可是,究竟該怎樣道歉,對她來說才是些許的安慰呢?就算交出性命,也無法作為貶低她兄長之死的報應吧。
  咚。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我回頭一看,低沉的聲音從沾染著雪茄味的雙唇洩漏。
  「──賜他的靈魂永生。【And entry into everlasting life.】」
  知道那就是後續的禱文後,我倒抽一口氣。
  停頓了一瞬後,要跟著老師唸誦非常簡單。
  「賜他的靈魂永生。我們向我們的主祈求。【And entry into everlasting life. We ask this through our Lord.】」
  結束禱告,我又畫了一次十字。
  阿門。
  但願如此。
  給予亡者祝福。就算無法相信死後得永生,但願死去的靈魂留存於現在活著的我們心中。
  好一會兒都沒有人開口,現場一片寂靜。我在這段時間蓋上香爐,忍耐著湧上的疲倦感,以免自己癱坐在地上,也毫無餘力思考剛才表現好不好。
  在我專注地用外殼堵住自己的感情之際。
  「……謝謝妳。」
  羅莎琳德低下頭。
  少女露出如同附體邪靈被驅逐的神情。失去親人的深切悲傷依舊,但她找回了不只為悲傷所囚的內心。
  「那個,對不起。剛剛我說了很過分的話。」
  「……啊,那個……」
  我吞吞吐吐地說著。
  羅莎琳德不在意我的態度,繼續往下說。
  「格蕾小姐明明是魔術師,卻知道禱文嗎?」
  「……因為我不是魔術師。」
  「她來自陵園。」
  也許是看不下去,老師從旁補充說明。
  就連老師的神情也有些疲憊。連續發生的殺人案、魔術師之間的互相對峙,即使不是老師,這種情況也太足以令人胃痛。
  「陵園嗎?」
  「……這有某些緣故。」
  我只是縮起頸項。
  關於故鄉的事,我心中還沒做好整理。就算他人要求我說明,連我自己都無法完全理解與接受。不,在我有生之年中,真的會有能夠接受的那一天嗎?不是因為每個人都不接受自己的旅程,才會有死後的永生嗎?
  望著這樣的我,老師再補上一句:
  「清玄先生,可以請你送羅莎琳德小姐回房嗎?」
  「喔、好,包在俺身上。」
  清玄拍拍胸膛承諾,輕輕催促少女。
  目送兩人的背影離去後,老師開口:
  「嗯,妳的弔祭做得很好。」
  「……那個,謝謝。」
  我道了謝。
  而老師用鼻子輕哼了一聲。
  「哼。不過,有些傢伙認為魔術師和禱告無關,但剛才說過的阿門可是跟卡巴拉有直接關聯喔。」
  突然聽到這番話,我瞪大了雙眼。
  「……是這樣嗎?」
  「是叫作拼詞法【Notarikon】的技法。原本是Adonai Melef Neman,意思是主,信仰深厚的王啊。取第一個字母連起來就是阿門。不過,現在大多翻譯為『但願如此』。」
  這搞不好對魔術師來說是常識,不過我很驚訝。
  我完全不知道曾多次說出口的詞語有那種意義。
  「哼,羅莎琳德小姐似乎也沒被教導過這方面的基礎──等回去之後,我會拿來當妳的作業講義,做好覺悟吧。」
  「唔……是。」
  我低著頭等老師的說教結束。
  只是,能夠有這樣的互動讓我有一點開心。因為這令我回想起來到剝離城阿德拉前,在倫敦的日常生活。
  然後,老師轉動目光。
  他望向羅莎琳德他們離去方向相反的另一側城牆。
  「找我有事嗎?」
  「──哎呀,被發現啦!」
  富琉滑稽地從牆壁後方現身。
  只有一瞬間望向穿著民族服飾的占星術師後,老師嫌麻煩地開口:
  「你替他禱告了?」
  「哈,怎麼可能,我只是想看看魔術師會怎麼禱告,惹人發笑。正好是從小姐舉起香爐的時候開始旁觀的。」
  那就相當於從頭看到尾了,不過老師沒指出這一點,從夾克口袋裡取出雪茄盒。他用小刀切掉新雪茄的茄帽後,突然察覺似的向他攀談:
  「能借個火嗎?」
  「行。」
  富琉的手邊傳來掀起金屬蓋的聲響。
  老師微微皺起眉頭。
  「魔術師用Zippo打火機,不會被人批評墮落嗎?」
  「現在說這些太晚了。難道得像煉金術一樣,從小便開始提煉?」
  「哈!」
  低俗的笑話讓老師彎起嘴角。後來我問過他,據說笑點的由來是舊式火柴的製造原料磷,是在蒸發尿液的煉金術實驗中發現的歷史事實,但我果然不太能理解這個笑話。
  老師借火點燃雪茄,盡情享受過冉冉其香氣後說:
  「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沒叫你殺掉我嗎?」
  「喔,說過說過。不過,方法頗為獨具一格啊。」
  富琉愉快地聳聳肩。
  這個事實令在旁邊聽著的我不禁停止呼吸,但他們雙方都像沒什麼大不了似的,繼續交談。
  「獨具一格?」
  「沒錯。那位大小姐想證明你的無能,在業界葬送你的名聲。這有點太從正面進攻,很好笑吧?」
  「…………」
  這次換成老師瞪圓了眼。
  之後連連眨了好幾下眼睛。
  「……還真新穎。」
  呻吟似的說。
  「哈,如果看見你現在的表情,她應該會拍手稱快。被別人高高在上地批評,當然會氣得要命啊。」
  「我不記得有那麼做過。」
  「就算你不記得,也會有人那麼認為。勸你最好記住喔。」
  富琉的話讓老師露出非常嚴肅的表情。
  「我想是相反吧。」
  「什麼?」
  「算了。」
  他搖搖頭,再度看著土山。
  「海涅的身體連同鎧甲一併被打碎了。」
  老師回想起來似的低語。在阿什伯恩家的僕從們埋葬海涅前,他先檢驗了遺體。
  這個情報讓富琉摸摸鬍渣。
  「嗯……這代表伊斯塔里家的什麼〈活石〉?不如傳聞中的厲害吧。」
  「我是第一次看見實物,不過在術者死後還保有那種硬度,生前就算用威力非常強大的魔術,應該也無法打碎。但是,構成鎧甲的術式有曾經不穩定的跡象。類似獸爪之類的東西就是在那時候扎進胸口的。凶器和化野小姐遇害時一樣,而且同樣有剝除魔術刻印的痕跡。」
  「哦?」
  占星術師很感興趣地探出頭。
  「是啊,因為那個宴會廳裡沒什麼搏鬥痕跡。」
  「這樣一來,無論是化野小姐或海涅先生,我們都還不知道犯案現場的位置。也就是說,犯案現場……很可能與阿什伯恩的祕法有關。」
  「喔~」
  不知道是否理解了老師的說明,富琉含糊地點點頭。
  「可是,為何要特地把屍體搬到那個宴會廳?若確實如你說言,光是讓他們失蹤不也無所謂嗎?」
  「……那個嘛……」
  說到此處,老師回過頭。
  老人乘坐的輪椅正好從我們剛才獻上禱告的土山附近被推過來。
  「哎呀呀,老爺子登場了?該不會是來保護這傢伙的?」
  「不,看來那個黃毛丫頭要開始做很有趣的事了。機會難得,老夫是來邀你們一起出席的。」
  聽到那句話,老師瞪視富琉。
  他簡潔地逼問。
  「你是來監視的?」
  「天曉得呢。」
  富琉裝傻地吹起口哨。
  老師沒有繼續追問,向我輕輕頷首後對歐洛克開口:
  「──馬上過去吧。」

  3

  老師和我快步趕向分配給露維雅他們的客房。
  唯有那個房間乍看之下完全清除了各種天使象徵,一副和剝離城無關的模樣。
  我立刻眨眨眼。
  「羅莎琳德小姐、清玄先生。」
  因為不久前才分開的兩人也聚集在那裡。
  「剛剛有僕從找我們過來。」
  羅莎琳德說著,望向佇立在房間中央的主人。
  法國捲髮宛若梳理過的黃金。凝視著我們的眼眸深邃如水晶,更加凸顯出露維雅的神祕性。龐克頭的第二僕從──克拉文也站在她身旁。
  「艾梅洛閣下Ⅱ世,我才在想你差不多該來了。」
  「妳想做什麼?」
  「解決這場鬧劇。我還請了歐洛克先生,既然都要處理,一起解決比較好吧?」
  少女的微笑有著非比尋常的自信作保證。
  根據老師的說法,人們之所以稱艾蒂菲爾特為鬣狗,並非單純因為他們搜屍發死人財。還包含他們介入各種紛爭,搶走最可口的部分──這種手腕在內。
  簡而言之,他們可以本能性地嗅出果實的所在地。
  不是理性,而是用更深處。
  「一起解決?妳還在說這種話──」
  「我就是要說。」
  少女斷然地駁斥老師的話。
  「因為我袖手旁觀,造成了無謂的死亡。」
  「…………!」
  那句話與包含其中的意志,使老師也僵住了。
  她的氣魄壓倒了我們。老師和我都深深體認到,這裡有著對化野菱理及海涅‧伊斯塔里之死感到憤怒的人。
  「他們對我等的世界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儘管選擇的魔道不同,魔術師的一滴血也等同於一顆寶石。更何況,有實力的魔術師是無論花多少錢財,都得不到的寶物。即使停滯和安寧才是我等世界的前世報應,他們的存在原本應該能夠成為後繼者無可取代的基礎才對……我這樣說有什麼錯嗎?」
  從露維雅纖細身軀中發出的激烈憤怒,打上我的臉頰。
  這名少女的確是貴族。她肅穆地接受世上發生的所有喜劇與悲劇,但其實不對任何一個劇本感到滿足,是永遠高舉反抗旗幟的鬥士。
  我聽老師說過,昔日的魔術師是國王。
  因為土地對魔術很重要,魔術師作為國王或貴族,取得自己的土地也是常態。而在現代,魔術協會及各組織佔據了主要靈地,魔術師的貴族風範特質明明應該只是依存傳統而留下的痕跡,這名少女卻似乎仍然體現了過去的美好性質。
  一絲微微的痛楚掠過胸口。
  同樣是被過去所困,為何這名少女能如此筆直地向前邁進?
  「……呼咯咯。」
  遲來的歐洛克在我背後發笑。
  對他來說,似乎也對少女的憤怒與──甚至對她準備的術式更大感興趣。
  「她想怎麼做就隨她去吧,君主。無論成功或失敗,大概都能成為線索的一部分。」
  「…………」
  老師的沉默極為短暫。
  他以手指拿開叼在口中的雪茄,抬起低垂的頭並如此問道:
  「不過,要怎麼做?」
  「我和那位富琉發現了密室。」
  「密室?」
  老師疑惑地皺起眉頭。
  「對,我在那裡找到了構築這座剝離城的基礎術式。雖然確認內容正確與否並完成相關準備作業很費工夫。」
  「妳說,準備作業?」
  「沒錯,就是這個。」
  少女展示放在手掌上的寶石,優美地微笑著。
  「剝離城的所有房間、所有通道的魔術路線全被我的寶石填滿了。幾乎花了半天。」
  其意義令老師瞪大雙眼。
  「那麼,難道妳要……」
  「是的。」
  相對的,少女的笑容豔然綻放。
  「我打算全盤接收剝離城阿德拉作為工房的功能。」
  「…………!」
  在旁邊聽著對話的我不禁啞口無言。
  那簡直就像寄生蟲。
  或是我到倫敦以後,才第一次聽說的電腦病毒般的行為。
  就連不了解魔術師的我,也能體感理解到那番話有多麼驚人。工房是魔術師花費數年數十年,有時橫跨數世代堆積而成的天理成果。如果魔術刻印是在內部創造的新器官,工房則是在外部創造的新異界。
  真是強大的力量。相對於老師試圖逐一分析,以解開剝離城之謎的作法,就算是在魔術層面,露維雅這是在表明她獨力用了短短半天與整座剝離城對峙。
  簡直就像想挑戰風車的唐吉訶德。
  不,這個情況應該如那位老騎士的妄想一樣,是想揮劍挑戰巨人的愚昧之徒吧?
  「那麼一來,不管凶手與詛咒想藏匿在哪裡,都會被我的寶石逼出來。沒有比這麼做更簡單的方法吧?」
  「妳應該明白這座剝離城是座多精密的工房。就算妳是艾蒂菲爾特──」
  「不。」
  只有短短一瞬間。
  少女的側臉閃過淡淡的怯意,但剎那後剩下的,是因為對上強敵,燃起鬥志的挑戰者眼神。滿腔的自信將少女點綴得更美麗。
  「請看艾蒂菲爾特的絕技。」
  「露維雅潔莉塔──」
  老師還來不及呼喚她,少女將右手往旁邊一揮。

  「Call.」

  惹人憐愛的唇低喃。
  指尖的藍寶石也像騎士答禮似的放出光輝,連結至其他寶石。如炸彈的導火線一樣危險,卻又像據說是大英博物館前身的珍奇屋一樣絢麗,少女的周遭逐漸充滿美麗的光芒。
  寶石的魔法圓。
  或許發動的魔術也是對他人設下的結界,老師伸出的手隨著啪的一聲雷鳴被彈開了。
  他的模樣讓露維雅露出滿意的微笑,接著低語:

  「Call.」

  第一階段在少女的周遭。
  魔法圓的光輝慢慢開始旋轉。
  受到控制且呈螺旋狀的魔力,開始遵循原始形狀轉圈。
  根據這時的直覺與老師後來的說明,露維雅想做的事在某種意義上類似於益智測驗。例如只移動一根火柴,把「3+4=5」等用火柴擺出的算式改成正確的算式之類的。
  試著用寶石和自己的魔力,以卡巴拉精密組成的術式對剝離城阿德拉做最低限度的改變,改造成意義截然不同的術式。
  然而,其規模和複雜程度是火柴益智測驗無法比較的。
  規模是整座剝離城,分別組合起來的魔法圓甚至不允許出現螞蟻能通過的偏差。
  就算有帶來的大量寶石當推進器,少女的行動仍相當於用消防車的灑水噴頭噴出顔料,在數十公尺前方繪製工筆畫。
  然而──

  「Call. Connect with Green7 for Red8. Excitation Red10, and circulation to Blue4. Blue6, thou connect with Blue7, 9, 11, and Red5, 6, 25 for Green and Red11. Thou shall be fish for coming with me.【覺醒吧。翠七與紅八連接,激發紅十,往蒼四循環。蒼六與蒼七、九、十一,紅五、六、二十五一起連接翠及紅十一,化為引領到我身旁的魚。】」

  咒文漫長地持續。
  第二階段在房間的周遭。
  呈螺旋狀迴轉的魔力像蛇一樣昂首。
  已經鑲嵌在整座剝離城內的寶石們呼應,充斥於周遭的魔力開始舞動起來。細微的振動隨之覆蓋整座城,開始出現能明顯感覺到的震盪。
  老師仰望天蓬。
  「……城堡在搖?」
  「喂喂,看樣子搞不好真的會成功?」
  連應該協助她的富琉都難以置信地吹起口哨。
  即使是曾目睹許多神祕的他們,也難以輕易接受這幕光景。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的魔術已經達到難以用天才這種簡單詞彙概括的領域了。
  她的魔術觸及了嗎?
  觸及剝離城阿德拉。
  「…………」
  歐洛克沉默地在輪椅上瞇起眼睛。

  「Call grace【恩惠啊,覺醒吧】!」

  第三階段一口氣擴散至城堡周邊。
  一個光輝又與另一個光輝連接,形成複雜精緻的魔法圓。而那個魔法圓又跟其他魔法圓相連,堆砌起更大的形體。不損及既有的魔法圓本身,使其重生為全新的意義。
  每次重生,少女周遭的寶石們都會帶著七彩的光輝。已有八成寶石變成七彩,等到全數都改變了色彩時,剝離城的功能應該就落入露維雅手中了。
  壓倒性的魔力沖洗世界。
  轉動巨大的魔法圓,將這座剝離城的一切都送到新主人身旁並回歸。以不是魔術師的我都能以肌膚感受到的規模,傾注到這間客房內。
  「來了──!」
  露維雅眼中亮起勝利的喜悅。
  可是,老師在截然不同的情緒驅使下發出低吟。
  「不對……這不是單純的反應……」
  城堡引起一波更大一倍的震動。
  同時少女的身體晃了晃。不只露維雅,在場的富琉、克拉文和清玄都不禁抱住身體蹲下來。
  「……唔……喔!」
  「歐洛克老!」
  那位老魔術師也不例外,頓時從輪椅上失去平衡,倒在地板上。
  不。
  我也一樣。
  不僅受到右手好似突然化為火焰的疼痛和幻覺侵襲,我全身的神經也發動叛亂。生存所需的迴路全數遭到遮蔽,連想要抵抗都做不到,視野迅速變得模糊不清。
  「格蕾!」
  連這句呼喚都極為遙遠。
  我看見極度汙穢的黑暗在露維雅身旁擴展開來,也看見那片黑暗像要吞食掉昏迷的少女,張開了大口。
  「可惡──!」
  老師的手迅速伸進夾克口袋裡。
  我的意識勉強維持到這裡為止。
  我、老師與露維雅一起被拖進那片黑暗中。

  4

  ──那裡的確是剝離城。

  我注視著的光景,是那張餐桌。
  在受邀的魔術師齊聚一堂時,曾共進早餐的那個房間裡,幾個人影同樣在用餐。那些宛如剪影的人們手握刀叉,談天歡笑。
  「哈!這種連結魔法圓的方法撐不到一年就會到處崩潰,你的魔術也還是一樣很草率呢。」
  這麼說著聳聳肩的人,是歐洛克‧西札穆德。
  他沒坐輪椅。儘管接近年老,但那模樣顯然比現在年輕。略帶詼諧的說話方式也和現在相差甚遠。雖然如此,他身上的魔性不遜於現在的歐洛克。
  「草率不行嗎?」
  「當然了,就像你的臉一樣。」
  「胡說八道,你這個老不死的。」
  「──哎呀,老公,不能對特地來幫忙的歐洛克先生這樣說話吧?」
  同席的女子插口。
  是一位有一頭捲髮的美女。樸素的亞麻布【Linnell】連身裙很適合她。
  「夫人。」
  「有勞您了,歐洛克先生。」

  ──不對。
  ──這不是我的記憶。
  ──正在侵蝕我的,是完全不同的某人。

  「對了,我總算明白了。」
  聲音傳來。
  摻雜了雜音【Noise】的刺耳聲音。
  「沒錯,這是唯一的方法。我打從一開始就明白了,為什麼沒發現呢?」
  這是誰?
  這是誰?
  這是誰?

  「把你的魔術刻印……」

  手伸出來。
  白皙的手伸過來。
  啪擦!就像剪刀在舊膠卷上剪了一下,我的意識再次中斷──

  *

  額頭上有股溫暖的觸感。
  仔細想想,那股暖意大概是維繫我的最後一條鎖鏈。我飄渺地回望著觀察我的倦怠眼眸,茫然地低喃。
  「……老師?」
  「妳終於醒了?」
  老師傻眼地收回放在額頭上的手。
  他順勢使勁拉回兜帽,拍了一下我的額頭。
  「好痛!」
  「把兜帽戴好。妳知道我不想看見那張臉吧。」
  「……是、是。」
  我感到歉疚,用力按著兜帽抬起上半身。
  「……我好像作了個夢。關於這座剝離城的夢。」
  「是嗎?既然是妳看見的,之後我想聽聽詳細的內容,不過現在不太適合那麼做。」
  老師說著,環顧四周。
  「……看來我們被關起來了。是剝離城的防衛機制嗎?」
  「唔……!」
  我也終於發現了。
  目光所及的範圍都被黏稠的黑暗浸染。
  只有我們所在的半徑幾公尺內勉強殘留著本來的石板,但我也發現這片空間正逐漸遭到不可見的黑暗侵略。
  「雖然我馬上製造了結界,但被對方張設的更大規模結界拖進來了。」
  老師嘆了口氣。
  「雖然不到空間阻斷的程度,但性質上很接近。這代表我們所在的相位從星幽界【Astral】偏移了一點吧。要是完全被拉進去,擁有肉體的我們要維持生命會有些困難,畢竟就像被抛進海中一樣。」
  「那麼,我們……」
  「因為只是位相偏離,而非空間阻斷,只要用更強大的魔力衝破結界就沒問題了,但是……」
  「很不巧。」
  另一個聲音響起。
  是露維雅。
  她按住右手,臉色極為蒼白。
  「怎麼樣?身為二流魔術師,我很想期待艾蒂菲爾特的魔術。」
  「就如你所見。」
  少女舉起右手。
  她的掌心中放著幾顆寶石。連不了解的我也能一眼看出,那些寶石都失去了原本應有的光輝──魔力。
  她忿恨地握緊寶石說:
  「是剛才的衝擊造成的影響。我的魔術刻印還無法順利運作。」
  「魔術刻印出了問題?」
  聽到老師反問,露維雅難為情地別開目光。
  「我有試著用自己的寶石和魔力抵抗,但我的咒彈對這片黑暗也不管用。浪費了好幾顆寶石。」
  她不甘心地扭曲了表情。
  不是害怕性命有危險而發抖,是她的靈魂拒絕名譽因敗北而受損。看來這名少女打從心底是個天生的貴族。
  「……為什麼救了我?」
  她的嘴唇顫抖,就像無法忍受這種屈辱般地低語。
  「天曉得。」
  「悽慘地失敗的人是我。你到底要瞧不起我到……!」
  老師嘆了一口氣,同時向快激動起來的少女豎起食指。
  然後。
  「理由和妳一樣。」
  不悅地說。
  「妳很懊悔海涅‧伊斯塔里的死吧?我也很惋惜浪費、喪失了一位傑出之才。這麼回答有什麼不妥嗎?」
  「你以為說這種藉口有用?」
  「若是純粹論及才能,妳在我見過的魔術師裡也肯定名列前五。如果妳說某人的才能是世上不可或缺的寶物,那不是應該把妳自己也加進去嗎?」
  少女嘴巴開開闔闔地想說些什麼。
  可是,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垂下纖細的肩膀。
  「……那也沒辦法。」
  她的表情就像驅了邪一般。
  露維雅將新的寶石倒在掌心,拈起來玩味思量。
  「我會用剩下的寶石準備簡易儀式用的魔法圓。得等我準備好再逃離這裡。」
  「這麼一來,需要花一些時間吧?很可惜的是我幫不上任何忙,就容我休息一下。」
  「……你說什麼?」
  「之後拜託妳了。」
  老師順勢靈巧地盤坐在地上,閉上眼睛。
  不到幾秒鐘就發出了鼻息聲。冥想及睡眠管理是魔術師的基礎科目,不過他擅長的為何都是這種表面技術?
  面對怒火隨時可能爆發的少女,我只能戰慄不已。

  *

  在客房裡,還上演了另一個事件。
  「……露維雅小姐。」
  第二僕從──克拉文緊抓著地毯,勉強忍著不讓意識中斷。
  他也察覺到魔術刻印的功能停止運作。克拉文也繼承了代代侍奉艾蒂菲爾特的家族魔術刻印,但刻印停止運作,導致同步的神經也受到影響,使他差點昏迷。
  但就算免於昏倒,身體也無法行動自如。
  在物理方面幾乎停止的神經,甚至在主人面臨危機時也不確實地傳達訊號。無論是飽經鍛鍊的肉體或魔術,身體動彈不得都毫無意義。雖然懊悔撼動了他的精神【心】,克拉文仍動用所有殘留在體內的些微意識,試圖挪動一根手指抵抗。
  在衝擊還未平息的狀況下,有一個人影動了。
  「剛剛的……是……」
  羅莎琳德‧伊斯塔里怯生生地環顧四周。
  只有她沒受到剛才的衝擊影響嗎?
  那麼,理由在於……
  (魔術刻印……?)
  如果剛剛的衝擊是以魔術刻印為目標,衝擊對不是伊斯塔里家繼承人的她無效也很合理。
  然而,偏偏是這名年幼的女孩。
  客房的玻璃碎裂。
  克拉文看到從窗戶入侵的影子。
  不知道是哪種魔術的效果,那頭四足怪物就算在白天,模樣也朦朧不清,卻以可怕的速度逼近──
  「……阿什伯恩的……野獸……!」
  但是,呻吟並未從第二僕從的口中洩漏出去。

  5

  血液滴落。
  少女割傷自己的手指,用寶石摩擦石板。
  她正在藉此製造臨時但蘊含強大魔力的魔法圓。根據老師的講課內容,許多魔術只是讓魔力流過魔術迴路的一道工程【Single action】,大致可以區分為用一段咒文固定一項神祕的一小節【One count】、由超過十個小節構成簡易儀式的瞬間契約【Ten count】等等。
  總之,為了破壞了道工程無法突破的結界,她正在做許多準備。
  「…………」
  「…………」
  只是,險惡的氣氛令人難熬。
  主要是露維雅對睡著的老師發出的敵意,就連只是待在中間的我都感覺坐如針氈。老實說,我擅長閉門不出,也放棄了與他人產生共鳴,可是少女的強烈情感逼得我很想把這些信條脫手賣掉。
  有什麼話題可用嗎?總之,我尋找可以談論的事情並說:
  「……那個,對了,露維雅小姐剛才簡直就跟駭客一樣呢。」
  「駭客?」
  被少女反問後,我慌忙地繼續說:
  「呃,我也是來到倫敦後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電影,那個,就是使用電腦之類的侵佔工具……我記得那有個像希臘神話的名字……」
  「……是特洛伊木馬程式。」
  不知道是從哪裡開始聽起的,老師微微睜開眼睛替我解圍。
  「一種事先入侵對方的電腦,視必要奪取控制權的程式。」
  「喔~原來如此,所以才叫特洛伊木馬啊。那是在特洛伊戰爭時運送到敵國的巨大雕像。木馬內藏著奧德修斯、小埃阿斯、墨涅拉奧斯、狄俄墨德斯,都是名聞遐邇的英靈。一想到慘遭從內部吞食殆盡的特洛伊,我就感到毛骨悚然。」
  露維雅好像更熟悉原本由來的神話。
  特洛伊戰爭。
  在希臘神話中,那也是一段特別受許多文人歌頌的軼事。
  從前,故鄉的神父跟我說過──那場戰爭的勝負關鍵是特洛伊木馬。身經百戰的英雄們藏在巨大的木馬內,讓特洛伊人運進國內,這段故事不用再讀一遍也很熟悉。
  「不過,這方面的基本概念無論電腦或魔術都相差無幾。在古代也好現代也好,到頭來都是人類使用的工具。」
  「就因為你是會說這些話的君主,所以才得不到周遭眾人的尊敬吧?」
  「……嗯、唔……」
  少女的指謫令老師陷入沉默。
  這段沉默持續得意外地漫長。這段沉默實在過於沉重,甚至有種他該不會突然窒息了的錯覺。打擊有那麼大嗎?就連平常對老師很狠的我都忍不住一瞬間感到同情。
  「呃,老師?不必那麼在意……」
  「……這樣啊,就是那個。需要的是那一片拼圖。」
  「咦?」
  無視歪著頭的我,老師轉身面對另一名少女。
  「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魔法圓設置完畢了嗎?」
  「做、做什麼?大致上做完了,但還沒有讓術式適應魔力。」
  突然被老師叫到,露維雅像遭到偷襲一般抬起頭。
  「我們現在無論如何必須立刻出去。」
  「你說什麼──」
  你終於腦子不正常了?──對彷彿這麼問的少女,老師凌厲地打斷她說:
  「不出去的話,不用說我們,留在那裡的其他魔術師和妳帶來的第二僕從也都會被殺光。」
  就在老師如此斷言的時候。
  周遭開始傳來碾壓的危險聲響。
  隨著空氣宛如變成堅硬物質的異常氣息,駭人的壓迫感彷彿緊擰著我的肺部。
  「……這是──」
  少女環顧四周。
  我們張設的結界正漸漸遭到壓力吞沒。我們的結界本來就只是老師臨時張設的,對方一旦認真起來將不堪一擊。
  「對方似乎對我們的行動有所反應。」
  老師分析。
  「意思是對方不打算關著我們,置之不理嗎?依照這個結界的強度,要做到物理性的擠壓並不困難。」
  「開什麼玩笑!」
  少女猛然站起身,伸出食指。

  「Call blue, red, green for your queen【覺醒吧,蒼、紅、翠。為汝之女王】!」

  一小節。
  她瘋狂地大量消耗剩餘的寶石,發出一波咒彈猛擊【Gatling】。那宛如肆虐大地的彩虹,露維雅一股勁地不斷全力放射出驚人的魔力。光輝果敢地挑戰黑暗,如同重現神一開始留下的話語般迸發。
  要有光。
  可是,黑暗並未解除。
  黑暗吞食掉露維雅發射的所有咒彈,擠壓我們的速度反倒變得更快。
  「別開玩笑了!」
  少女大喊。
  她繼續精鍊小源,發射咒彈。
  萬色的光輝豪華壯麗。然而,實際上是由悲壯的決心在支撐著。姑且不論普通的魔術程度,持續發射如此高功率的咒彈,等於是把神經投入熔爐。不斷加熱的魔力讓魔術迴路發出哀嚎,要求主人露維雅立刻停止。我沒聽少女說過原本要輔助迴路的魔術刻印已經復原了。
  「…………」
  注視著她的樣子,老師再次開口:
  「露維雅。」
  「做什麼?你打算說感到絕望,想要先死嗎?」
  即使到了現在,少女眼中依舊不帶任何絕望,只燃燒著像緋色寶石般的熱情。
  面對那樣的少女和這個絕望的情況,老師說:
  「別當成石頭,當成泥巴。」
  「啊?」
  少女的眉心摻雜著殺意蹙起。只要晚一秒,大概會直接刺穿老師的殺意,在下一瞬間卻被完全不同的行動打歪了。
  因為老師緊握住了纖細的手腕。
  「你──!」
  「我是指寶石。」
  老師對瞪大雙眼的少女低聲道:
  「妳應該感受得到紅寶石內的脈動,但那不過是妳應該操縱的一半力量。」
  「……你說什麼……」
  換成平常,她大概會對這種話一笑置之。
  就算老師是君主,露維雅應該擁有艾蒂菲爾特代代積累至今的驕傲。雖然只有片刻,但能讓她放下驕傲將老師的話聽進去,這是什麼樣的心境變化呢?
  「我先前也說過吧?艾蒂菲爾特的魔術本質並非以價值為榮,而是使價值流通。風已經吹起,水已經流動。妳的石頭是妳的心臟,同時也是外界的一切。連那片黑暗也只不過是一切的一部分。如同水從高處流向低處,如同電位從高處流向低處,力量的流動本身即是妳的魔術。在妳以每一下心跳驅動寶石的同時,去感受那片黑暗的內部,直到更深的內部為止。」
  這就像運動醫師向一流運動員提供建言吧?
  不過,老師的指點並不限於觀念層面。
  露維雅察覺到截然不同的事物正從被緊緊握住的手腕傳來,立刻豎起眉毛。
  「你連接了我的魔術迴路──」
  連接魔術迴路。
  當我為這個行為的意義戰慄之際,老師以奮不顧身的神情大喊:
  「要拒絕就拒絕!隨妳高興!」
  老師說的話簡直是瘋了。
  因為連接魔術迴路,反倒是由「受干涉」的那一方掌握主導權。
  若是有一定實力的魔術師,要隨心所欲地玩弄或燒斷連接者的魔術迴路是輕而易舉。也就是說,只要現在露維雅有意,也能夠將老師的魔術迴路完全破壞掉。考慮到神經和魔術迴路的聯繫,這種行為等同於交出心臟。
  「…………」
  可是,露維雅沒有反抗。
  在一旁看著的我也發現,在老師的魔術迴路保持流入狀態下,她的內在意象正在逐漸改變。那是至今她不曾有過,極為自然穩定的魔力流動。
  流動。
  老師不是說過,那正是她的魔術本質嗎?
  「聽好了?妳企圖侵佔剝離城的行動並非失敗了。應該視為正因為成功了,防衛機制才會發動。既然如此,這片黑暗外側也有妳創造的魔法圓。快同時意識到內與外的自己,還有作為邊界本身的妳。」
  老師的聲音,她究竟聽到了多少?
  還是說,直接連結魔術迴路的兩人搞不好其實不需要言語。
  「妳的屬性是地。從《自然界》的四分類來看是冷與乾燥。自覺到那個位置,使其流動、積蓄、壓制至溫熱乾燥的火、溫暖濕潤的風及冰冷濕潤的水。以受到壓制的『力量』,現代魔術中稱為天使。妳應該收集的天使在那裡。」
  魔力更進行進一階段的循環。
  在意象上,在露維雅體內循環的魔力受到老師的魔力引導,比至今更增一道螺旋,再次加速。
  透過兩人的魔術迴路,她指尖的寶石更添光輝。
  不,黑暗也像是寶石一般閃爍生輝。據說閃電會先破壞空氣的絕緣,為自己開路後邁進。如同在模仿那個理論,此刻露維雅操縱的魔力在開出連接此處和另一頭的「道路【Pass】」後,想要釋放。
  然而,就在前一秒。
  噗滋噗滋──不祥的聲音響起。
  老師的手背和寶石一起染上鮮紅。
  「老師──」
  「你──」
  聽到我和露維雅的呼喚後。
  「沒有問題,只是不熟悉的魔力傷到了附近的血管和神經而已。」
  老師面無表情地開口。
  儘管血管和神經遭到非比尋常的魔力破壞,他仍不為所動。老師一邊更細膩地操縱露維雅的魔力,目光一邊只注視著黑暗。我彷彿在他的眼眸深處看見悶燒的烈火。
  「發射!」
  露維雅的咒文回應吶喊。

  「Call!」

  那正是釋放咒彈的咒文。
  同時迸散的光芒溶入黑暗中──將黑暗當作玻璃擊碎。
  插圖014
  突然間,滿溢的色彩填滿我們的視野。
  「……出來了?」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這裡好像是距離剛才那間客房不遠處的走廊。滿溢的色彩是從窗戶灑落的午後陽光,是聳立於遠方的山脈峰頂。
  「因為打碎結界的衝擊,座標似乎移位了。」
  露維雅也拍拍洋裝裙襬,動作生硬地站起來。
  行使了那麼多魔術,她看上去卻不怎麼疲倦。如果她的魔力迴路在強韌度方面也具備一流素質,這名少女果然擁有超一流的資質。
  「…………!」
  我感到背脊的寒毛豎起。
  我回頭望去,老師佇立在前方。然而,那真的是老師嗎?他以手帕擦拭滴著血的手,神色間充滿了非同小可的感情。
  「……老師?」
  自從來到這座剝離城以後,露維雅曾多次向我們表露過敵意。
  但老師是第一次對露維雅發出殺氣──還是如此迫切而淒愴的殺氣。
  「你們真的很卑鄙。」
  那句話彷彿是從胃部底處滲出的。
  「只因為是天才,就輕易地飛向高處,在我只能想像的天空自由地到處飛翔。」
  話語極為沉重、悲傷。
  對老師來說,魔術就是如此重要吧。即使平常都藏在心中,看著他人對自己展示永遠無法觸及的境地,那份心情是伴隨著多麼深刻的痛苦?
  「…………」
  露維雅也沉默了一會兒。
  「我也無法原諒你,縱使天塌下來也是如此。」
  那是古代歐洲的諺語。
  據說大多是在凱爾特及北歐地區許下誓約【Geis】時使用,是我也很耳熟的話。但是從這名少女口中聽到時,那帶著宛如神話場面般的氣息。
  露維雅輕聲嘆息,再度仰望老師。
  「但是,可以讓我問一個問題嗎?」
  「隨妳高興。」
  老師倦怠地說,而少女如此問道:
  「十年前,你的老師──肯尼斯‧艾梅洛‧亞奇伯死去時,你作何想法?」
  (……啊。)
  我也感覺到心臟因為這個問題猛然一跳。
  據說老師殺害了自己老師的第四次聖杯戰爭的變故──我不知情的時代。
  「我不知道妳是否願意相信。」
  說出這句開場白後,老師續道:
  「殺了肯尼斯教授的不是我,是某個劍之英靈【Saber】及其主人。我沒有見過肯尼斯教授的死狀──不過,後來得知時,還是很悲傷。」
  「悲傷?」
  「白白地喪失那麼出色的才華,到頭來,我一次也無法和那個人共享他所見的景色,這都讓我純粹地感到悲傷。僅此而已。抱歉,說不出什麼漂亮話。」
  「……這樣啊。」
  露維雅在陽光下垂下睫毛。
  她在短短幾秒後睜開眼睛,以凜然的聲調如此命令:
  「既然如此,你來當我的導師【Tutor】吧。」
  「啥?」
  這出人意料的發言令老師眨眨眼。
  「等、等等,妳說過我是魔術的破壞者吧?」
  「對,那個想法現在也沒有改變。不過剛剛你也證明了,你並非僅止於此的存在。」
  露維雅十分仔細地說明。
  「而且,你對他人的魔術干涉太多了。既然也連結過魔術迴路,也等於是偷取了艾蒂菲爾特的奧祕。讓你知道了那麼多,我不能把你放著不管──但是,如果你擔任我個人的導師就可以不追究。沒錯,反正我也打算從明年起到鐘塔就讀。」
  「………………啥?」
  老師維持著相同的表情又喊了聲,驚訝得愣住了。
  作為魔術師,那個想法很正確。可是因為太過正確,離原本的魔術師太過遙遠。少女的作風是在世界各處都通用的正攻法,作為鐘愛黑暗與月的魔術師,反而甚至可以稱作瑕疵品。
  我驚訝地睜大眼睛,而爽朗的聲音突然從一旁劃破空氣傳來。
  老師笑了出來。現在明明是這種狀況,他的笑聲卻彷彿徹底遺忘了一切。
  「真清廉呢。」
  老師揉著眼睛並對少女說。
  「什、什麼?」
  「妳的姿態。」
  那句話讓露維雅結結巴巴。
  我也感覺到她的耳朵微微泛紅,但不太確定。她冷淡地別開目光,再次問道:
  「總、總之,你答應我的要求嗎?」
  「擔任導師一事,容我之後再考慮。反正,我沒權利阻止妳選擇現代魔術科當志願。我無法保證妳的申請會不會通過就是了。」
  「哎呀,我有理由不通過嗎?」
  少女十分挑釁地說。
  然而,兩人的注意力都已經轉移到其他事情上了。
  「首先要解決這個案件。」
  「沒錯,現在必須將這座剝離城的事做個了斷──聽懂了沒,格蕾?」
  「……是、是。」
  接到拋來的話題,我慌張地連連點頭。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11:09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15
  第五章

  1

  回到客房,我們見到一片慘不忍睹的光景。
  因為牆壁和家具都像塗滿油漆般全是血跡,四處散落著肉片,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露維雅只有一瞬間捂住嘴,之後立刻邁步奔去。
  「克拉文!」
  「……小姐。」
  壯漢呼吸困難地跪在地上。
  「非常抱歉……」
  就連那句話都讓我聯想到腐朽的枯木。
  導致露維雅的魔術刻印停止運作的衝擊,似乎也折磨著這名壯漢。不,我也有種相比之下,露維雅的症狀比較輕的感覺。或許是這名少女也採取了某種防禦策略。
  「發生了什麼事?」
  「在那之後……怪物出現……擄走了羅莎琳德小姐……清玄先生也護著她,一起被抓走了……」
  「怪物?真的有那種東西……」
  露維雅說到一半,轉動目光。
  「……咿……咿……」
  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的富琉也發出喘息。
  他似乎也設法保住了一命。從刺在周遭的小刀來看,他多半張設了結界躲在裡面。
  也許是視野還模糊不清,他不斷揉著眉毛並說:
  「那個怪物的本領好得可怕……居然在我們恢復正常狀態前衝過來,只挑最難纏的對手秒殺掉。啊,我連看都沒看清楚……」
  「那麼,這是……」
  富琉連連點頭,回答老師的問題。
  「是歐洛克老爺子……」
  占星術師這麼叫出已經不留原形的屍體名字。
  如字面所述,慘遭大卸八塊的軀體甚至連哪一塊是什麼部位都難以分辨。
  第三位被害者。
  不過,這已經不是犯罪,而是災厄。
  就連那位老魔術師都無法逃過肆虐的剝離城災害嗎?
  可是。
  「歐洛克‧西札穆德。」
  老師在房間中央呼喚。
  由於這太過沒有意義,我忍不住回頭。
  「老師,你做……」
  「不,我不是在叫倒在那裡的屍體。」
  老師否定後進一步說。
  我實在無法理解這句話,但老師的視線依然被地板吸引住。
  「是你,歐洛克‧西札穆德。」
  這時,倒在旁邊的另一個人緩緩站起來。
  是擔任助手的少年。
  「你才是真正的歐洛克‧西札穆德對吧?」
  「咦……?」
  在困惑的我面前,少年勾起笑容。
  沾滿主人鮮血的嘴角揚起,至今不曾出現任何表情變化的少年露出微笑。
  「說是真正的並不正確呢,年輕的君主啊。」
  「──!」
  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氣,因為明明音色和張力都截然不同,他的口吻卻完全是生前的歐洛克‧西札穆德。
  有個詞彙叫一模一樣。
  在這個情況,正是轉印得一模一樣。
  「老夫轉錄的終究不過是記憶和人格。不過,留在原本身體上的刻印有一成左右。」
  呼呼呼,少年──歐洛克笑了。
  「蝶魔術就是這樣的魔術吧。」
  「雖然想稱讚你目光銳利,但你不能給老人家多留點面子嗎?」
  少年朝我們轉了轉手指。
  我聽說所謂的蝶魔術,是模仿毛毛蟲化蛹成蝶的一連串變化的魔術。那麼,應用在這場復活上也不是無法理解。
  可是,聽說和親眼目睹截然不同。太過令人意外的變化,讓我只能低聲呻吟。
  「這個身體本來就是用老夫的精液與血製造的人工生命體【Homunculus】。老夫其實是想和魔術刻印一起分批移植,最後再移動整個人格,但因為是臨時進行,被迫損失了大約一成啊。受到剛才詭異的偷襲影響,剩下的部分也有一半仍然停止運作。」
  少年外貌的歐洛克忿恨地說。
  實際上,約一成左右的缺損並非能這麼輕鬆談論的事情。畢竟歷史悠久的魔術刻印,一成也是以數十年的歲月──以前人魔術師的性命打造而成。然而,刻印已經開始衰老的歐洛克狀況也許不同,口氣中反倒包含著像在大呼痛快的感情。
  相對的,老師咬著下唇,停頓一會兒後說:
  「我想和您商量那件事。」
  「哦?」
  當少年歪著頭時,露維雅插嘴介入。
  「──艾梅洛閣下Ⅱ世,更重要的是必須快點找到怪物……」
  「沒有必要。我可以打賭,那個怪物不會危害羅莎琳德小姐。」
  老師緩緩地搖頭。他的聲音深處黏附著無從消除的疲憊,不知道除了我之外,還有誰察覺。
  他看著從損壞的窗戶照進室內的陽光瞇起眼睛,從內心擠出話語。
  「所以,做個了結吧。」

  2

  太陽完全下山,黑暗包裹著剝離城阿德拉。
  這裡本來就是座落於深山的城堡,雖然沒正式用來打仗,但連去最近的村落也必須走上近十公里有野獸出沒的山野小路。即使是經驗相當老道的登山家,也可以說不可能在夜間進出這裡。
  在「那個」的眼中,這毫無關係。
  如蜘蛛般爬過牆壁,緊貼在鐘樓旁側耳聆聽。
  目的只有一個人。
  他非常清楚,灼燒肺腑的憎惡火焰在抓住那個目標前絕對不會熄滅。專注地使感覺變得敏銳,傾注所有神經和魔術迴路,以免出現可能被對方溜掉的事態。
  剝離城的一切都站在「那個」的那一方。
  凡是有天使之處,他的手與眼睛都無遠弗屆。
  那雙眼眸發現了在城牆附近徘徊的使魔。
  是蝴蝶。
  淡淡發光的幾隻魔術之蝶,輕飄飄地從前庭飛到城牆及城堡主樓【Keep】的玄關附近。多半是為了逃離這裡。看來對方正用蝴蝶使魔查看情況。
  「…………」
  唯獨那種蝴蝶不可能認錯。
  沒想到那名魔術師還活著……不過既然還活著,再殺一次就行了。儀式在那之後怎麼樣都能繼續。
  因此,「那個」為了先抓住蝴蝶側耳聆聽。
  連魔術的發動也無法避免聲音反射。「那個」根據經驗得知,音波反倒會受到個別魔力的影響,變得更容易發現。只要拿到使魔,要用使魔的關係【Pass】找到主人是輕而易舉。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如何藏身的,但現在就馬上想把他拖出來吧。
  「那個」爬過牆壁。
  選中的地點是剝離城的城堡主樓側。
  「那個」對於靈活度很有自信,在其眼中,這是個過於簡單的作業。
  蝴蝶沒有察覺「那個」的存在,在玄關附近飛舞。「那個」無法完全壓抑得意的笑,想迅速地伸出手。
  剎那間,光線照來。
  意想不到的光亮令「那個」畏縮,就像沐浴在陽光下的吸血鬼。
  「……果然出現了呢。」
  青年低語。
  他的手裡提著一盞生鏽的銅提燈。看來是從城裡拿出來的物品,放久了的燈油氣味到現在才感到刺鼻。
  「沒錯。其他獵物當然也很重要,但總不能讓頭號目標溜走吧。」
  腳步聲響起。
  青年的背後出現數名魔術師。
  所有人都毫不隱藏意外之色。
  「呃,這是怎麼回事啊?」
  「正如你們所見。」
  青年舉起提燈。
  搖曳的燈光照亮男子的身影。
  就算沒有頭襟和法螺貝,也不會看錯那個身影。有些呆蠢的外表與戴著眼罩的表情,即使在這片黑夜中也有令人放心的印象。
  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的話。
  艾梅洛閣下Ⅱ世高舉著提燈判定道
  「凶手就是你,時任次郎坊清玄……不,革律翁‧阿什伯恩之子──葛拉尼德‧阿什伯恩。」

  *

  我也在黑夜中緩緩地探出頭。
  五名魔術師已經齊聚在剝離城主樓的玄關處。
  老師。
  露維雅。
  富琉。
  過去是助手──現在是歐洛克本人的少年。
  還有,時任次郎坊清玄。
  前面四人和我一樣,剛才潛伏在前庭森林的魔法圓裡。只有第二僕從克拉文在主樓內進行緊急時的準備。
  此外,張設藏身魔法圓的人是富琉。雖然他本人不太情願地說:在同一個地方多次使用的話,方位術式的強度會減弱……但他是聚集在此的魔術師中最適合的人選,因此老師說服了他。
  富琉率先瞪大了雙眼。
  「喂喂,你認真的?先不提這傢伙是凶手,你說他是革律翁‧阿什伯恩之子?」
  「沒、沒錯,你在說什麼啊。」
  清玄以非常誇張的動作地揮揮手。
  他敲敲頭襟和法螺貝,還用力拉扯了自己的臉頰。
  「不管怎麼看,俺都不是阿什伯恩的那塊料吧?俺好不容易才擺脫那個怪物,不快點救出小羅莎琳德的話──」
  「…………」
  老師輕聲嘆息。
  他緩緩地將提燈放到腳邊,清清喉嚨。
  「那麼,從這個案件的開頭說起吧。」
  然後開始述說。
  夜風吹拂,前庭的森林中響起樹葉摩擦聲,聽來也像是妖精們的嬌嗔。不,在這座剝離城阿德拉,更適合的是天使們的呢喃嗎?
  主啊,祢往何處去【Quo Vadis】?
  應該端坐在裁決寶座上,審判我等的人在何處?
  老師從夾克的口袋裡拿出邀請函。
  「說到底,這封邀請函是什麼?」
  「還問是什麼……是用來決定遺產繼承人的……」
  老師制止講到一半的露維雅,進一步往下說:
  「我說得更直接一點吧。為什麼要把我們聚集到這座城來?為了尋找適合繼承遺產之人的解謎?大家應該都非常清楚,那種事情和魔術師的本質無關。」
  不,不對。
  最清楚這一點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老師本身。不管在知識上多麼迫近魔術本質,老師和魔術的距離都縮短不了一分一毫。反倒是知道得越多,只會越深切地體悟到那堪稱永遠的距離。
  為什麼他忍受得了這種事?我心想。
  我不知道。
  還是對老師而言,這打從一開始就是理所當然?
  「……艾梅洛閣下Ⅱ世。」
  富琉低吟似的呼喚他的名字。
  「那麼──這場集會是什麼?」
  「Whydunit。我只知道理由──不,我早就知道了。」
  老師頷首。

  「魔術師想讓孩子繼承魔術,僅此如此罷了。」

  寂靜的沉默降臨。
  每個人都能夠對那個答案產生共鳴。凡是魔術師都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天經地義之事。但是,那同時無論如何都無法套用在這次的情況。
  「艾梅洛閣下Ⅱ世,你瘋了嗎?說到底,俺就連革律翁‧阿什伯恩有孩子都是第一次聽說。」
  被指稱為凶手的時任次郎坊清玄抓準時機說,並戳了戳自己的太陽穴。
  「阿什伯恩家的兒子辦葬禮時,老夫也出席了。他確實是死了。還是你想說那是假貨?」
  「沒錯,這一點也如歐洛克老所說,屍體應該是真的。」
  少年接著發問,而老師朝他點點頭。
  「老夫?咦,你是歐洛克?那是搞什麼?」
  老師無視瞪大眼睛插嘴的清玄,繼續說:
  「正因為革律翁‧阿什伯恩的兒子死了,這個案件才會開始上演。」
  「你在說什麼?」
  「修復魔術刻印的〈修復師〉。」
  他靜靜地說出阿什伯恩的別名。
  修復師。在魔術的世界也很罕見,復原魔術刻印之人。連原本的調律師都遠遠不及的存在。
  「或者說,你們聽說過這種事情嗎?接受心臟或肝臟等器官移植的人,可能會一併繼承其記憶和感情。」
  移植手術。
  偏好或性格因為移植心臟等重要器官而突然改變,或者有人對之前不曾接觸的鋼琴突然萌生了天賦,我也在雜誌等地方看過這種類似都市傳說的新聞。
  「不,請等一下。為什麼談起移植了?阿什伯恩的祕法不是修復魔術刻印──」
  「修復所需的材料是什麼?」
  老師反問發問的露維雅。
  「他究竟是用什麼來填補破損的魔術刻印?最適合用來填補魔術刻印缺損部位的材料是什麼?」
  「如果你想讓我說出魔術刻印,那從根本就錯了。正因為他人不適合承接,魔術刻印才是魔術刻印吧。」
  「……蝶魔術。」
  最後一句話並非老師所說。
  是我。
  我毫不在意魔術師們同時回頭看我,聯想到了某件事。

  ──魔術刻印的修復師。
  ──魔術刻印就像是他人的「器官」。
  ──蝶魔術是著重於毛毛蟲化蛹成蝶,變化成截然不同生物的神祕魔術。

  若是這樣。
  若是這樣,時任次郎坊清玄是葛拉尼德‧阿什伯恩的意思是──
  「歐洛克‧西札穆德,你說過,曾和這裡的主人一起做過研究吧?」
  老師對化為歐洛克的少年魔術師說。
  「現在我知道,那是什麼研究了。」
  「…………」
  歐洛克沒有馬上回答。
  相對的,清玄大聲喊道:
  「荒誕無稽!」
  「是嗎?說到底,這個字眼不適合魔術師吧。」
  戴著眼罩的山伏低吼,老師則裝糊塗似的游移目光。
  接著,他拿出皮革外皮的記事本。
  「這是剛才在露維雅小姐搜查過的密室內找到的東西,好像是接受過魔術刻印修復的魔術師名冊──也記載著你的名字,時任次郎坊清玄。」
  「咦……!」
  清玄的聲音變了調。
  相對的,老師絕不饒過他,越說越激昂。
  「你已經在這座剝離城接受過魔術刻印的修復處置了。」
  「…………」
  在夜裡也看得出年輕山伏的側臉變得蒼白。
  宛如劊子手揮下的斧頭,老師的話語肅穆地響起。
  「這個作業,與亡者復甦似是非似。」
  老師更繼續說下去。
  「即使繼承了亡者的記憶和感情,那和過世的本人也不同吧?只是在硬碟裡存入相同的資料。就算接近了魔法領域,但不符合『接觸到了』這種表現──使用類似魔術的某人應該也是這麼認為。」
  「這話題真令人尷尬。很遺憾,這和第三魔法差遠了。」
  「話雖如此,這絕不代表蝶魔術是差勁的魔術吧。」
  老師勸誡歐洛克,話語同時冷冷地傳來。
  「就結果來說,已經死了的葛拉尼德‧阿什伯恩被『剝離』了,並作為新的魔術刻印材料混合在一起,變成你身體的一部分生存下來。」
  駭客。
  特洛伊木馬。
  「……開玩笑的吧?」
  清玄張開法衣下的雙手。
  「俺是時任次郎坊清玄。」
  「我剛才應該說過了,你這麼認為與這個假說並不矛盾。想要否定的話,應該拿出別的材料──再補充一件事,你在海涅遇害時的不在場證明也沒意義了。若你是葛拉尼德‧阿什伯恩,僕從們應該很樂意和你統一口徑。」
  老師悲傷地說。
  「沒有一起殺掉我們,大概是因為殺死擁有者後,需要一定時間對剝離的魔術刻印進行保存處理──大概得花費一整天吧。使用〈天使名〉營造出儀式感,也是為了避免我們對一次殺一人的事實感到奇怪吧?刺穿化野菱理,將海涅的屍體展示在相同地方的目的也一樣。」
  「俺是──」
  清玄的腳步搖搖晃晃,同時有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回應了。
  直到「那個」從剝離城主樓跳下來的前一秒,都沒有任何人發現「那個」的氣息。光是降落到地上產生的衝擊就激起漫天塵埃,撲在我們臉上。
  「老師!」
  「嗯……」
  怪物護著清玄,挺身上前。
  提燈的燈火從腳邊映照出其身影。
  只看身高就超過兩公尺,貌似巨大的狼或蜘蛛。沾滿泥濘與血跡的皮毛如金屬鎧甲,而最恐怖的是,怪物的各處殘留著曾是人類的痕跡。
  「──問天使之名。」
  「那個」發出低吼。

  *

  「──問天使之名。」
  「那個」發出低吼。
  牠也向海涅‧伊斯塔里問過這個問題嗎?化野菱理呢?
  而此刻。

  「──無法回答,就要奪走。」

  相對的,老師悄然低語。
  「Aladiah.」
  一說出口,所有人都看出野獸僵住了。
  看到牠的反應,老師嘆了一口氣。他打開腳邊提燈的小窗,將雪茄抵在裡頭的火苗上。
  「這純粹是革律翁‧阿什伯恩的遊戲。不過沒人知道如果答得出來,他是否有意交出遺產。我敢打賭沒有就是了。」
  老師緩緩地將煙含進口中,繼續說道。
  「剝離城阿德拉。阿德拉是墮天使Adramelec【阿德拉米力克】的簡稱吧。我姑且也考慮過希臘神話的女神阿德剌斯忒亞,但這位女神沒有關於天使的傳說,一開始就排除了。」
  「唔──」
  露維雅揚起單邊眉毛。
  當然,她也想過那個可能性。因為在她企圖侵佔工房前發現的基礎術式上,也有幾個墮天使的名字,其中也出現了阿德拉米力克。
  「但墮天使不能當作答案。既然是問天使之名,就必須想辦法將名字變回天使。」
  老師一臉無趣地說著,將點了火的雪茄舉向虛空。
  「在搬出Shemamphorae的階段,這個方法就很明顯了。Shemamphorae本來是排列從聖經經文中挑出的三個字母,來重新構成天使之名。我的〈天使名〉是Mihael,就是由MIH組成;露維雅潔莉塔小姐的是Michael【米迦勒】,所以是由MIK組成。對了,因為原文是希伯來語,所以變換時並非純粹看文字,而是重視發音錯開。Ch改成K等等也出於那個理由。」
  他以雪茄前端,用殘影寫出字母。
  M。
  I。
  H。
  在那三個字母後,拼出Mihael。
  重新構成。
  拼詞法的相反。
  舉例來說,就如同由Amen創造出Adonai Melef Neman。
  「好了,若是Adramelec,應該是ADR、ADM、ADL吧。將這個順序調換一下,或像剛才一樣錯開發音……這麼做的話,在Shemamphorae當中符合的天使是Aladiah。瞧,單純得像會刊在兒童用益智遊戲裡吧?」
  老師輕聲嘆息。
  聽他這麼一說,那不過是單純的暗號。雖然對魔術師來說是重要的技術,卻和魔術本身的本質相差甚遠。正因為如此,老師才斷言那只是革律翁‧阿什伯恩的遊戲吧。
  「啊,順帶一提,台座的訊息──『天使為野獸。在西方瞪視天空,吞食太陽。』,簡單來說,是在強調和十二宮的關聯。要說親切是挺親切的,但這麼無聊的問題,魔術師不會認真去解吧,這只是引開我們注意的機關。」
  「對……大概是吧。」
  怪物的背後傳來同意的聲音。
  雖然認識,卻又陌生的聲音。
  和歐洛克那時相反。那是時任次郎坊清玄的聲音,卻是他不可能使用的口吻。
  「你就是……」
  老師說。
  而「他」點了點頭。
  「他」使勁扯破山伏法衣的右肩部分,露出意外結實的上手臂與淡淡發光的魔術刻印。刻印的形狀彷彿由兩個圖紋融合而成,看起來正好是一種圖紋壓制了另一種圖紋的意義。
  「……我就是葛拉尼德‧阿什伯恩。」
  清玄──不,葛拉尼德笑了。
  同時,野獸咆吼。

  「                !」

  能令魔術刻印停擺的咆哮再度重擊我們。

  3

  咆哮已經保有物理上的壓力。
  遭到聲波襲擊的魔術師們被吹飛出去。
  「唔──!」
  但是,屏住呼吸的人卻是剛才攻擊的葛拉尼德。
  「天使之〈歌〉嗎?要是正面擊中,沒有魔術刻印也會生效呢。」
  老師搖搖頭。
  「你對這次沒有任何人昏迷感到不可思議嗎?」
  咚!老師敲敲附近的主樓牆壁。
  那異常響亮的響聲迴盪在剝離城的夜裡。
  「──這算是某種音叉吧,還是稱作增幅器更好?那頭怪物的〈歌〉能夠在城中的任何地方迴響。不,這座城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改造的──為了能最有效率地運用你的〈歌〉。正因為如此,只要在這座剝離城,你就能夠戰勝絕大多數的魔術師吧。因為越優秀的魔術師對魔術刻印的依賴程度越高乃是常理。」
  由阿什伯恩的祕法煉成,只在剝離城內透過多重共鳴成立的魔術。
  仔細想想,這是有線索的。
  聲音異樣響亮的宴會廳。
  對腳步聲皺起眉頭的老師。
  死去的海涅不知道是否也有察覺到那個異狀。
  「我們運用露維雅潔莉塔小姐的術式,請她在極為特定的範圍內妨礙了那個術式。那頭怪物的〈歌〉,現在已經只能發揮個體程度的威力。」
  「呼嗯,坦白說真是嚇了我一跳。」
  少年外貌的歐洛克摸摸下巴。
  怪物的應對速度很迅速。
  牠立刻叼起葛拉尼德的身體,躍上城堡主樓。
  「要逃了──!」
  老師抬頭仰望,聲音隔著他的肩膀傳來。
  「喂,為了應付一開始的〈歌〉和製作剛才的魔法圓,我的觸媒和材料都耗盡了,就算把我倒過來也拿不出東西了喔。」
  「我也是,要維持妨礙術式的話可沒辦法幫忙。」
  富琉和露維雅分別說明現狀。
  「嗯,難為你們了,抱歉。你們休息吧。」
  老師順勢看向我。
  「累積得夠多了嗎?」
  「嘻嘻嘻嘻嘻。還算可以啦,不過還沒全滿!」
  我的右手處傳來那樣的聲音。
  「拜託了,格蕾。」
  「……是!」
  我縱身躍起。
  一次跳躍跳上數公尺高,接著踏著主樓牆壁追趕怪物。
  或許是這樣的體能超越了可以斷言為單純魔術「強化」的程度,我從突然變遠的地面隱約聽到露維雅的聲音。
  「──那女孩也是人工生命體嗎?」
  沒錯,人工生命體可能具備這樣的肌力。據說著名的艾因茲貝倫人工生命體,是以足以跟許多幻想種相匹敵的怪力為傲。
  「不,她是人類。」
  老師的聲音響起。
  在這樣的夜裡,為什麼會聽得如此清楚呢?
  「不過,她對這種案件或許是個專家。」

  *

  天與地只在這一剎那喪失意義。
  我一蹬上主樓牆壁,在轉換九十度的世界中和野獸交錯。幾聲悶響響起,我再次一蹬牆壁,找回在激烈衝突中失去的動能,和野獸躍上與主樓相連的尖塔。
  那裡也有天使。
  從那舉起寶劍的英勇造型來看,大概和宴會廳內刺穿化野菱理的大天使米迦勒【Michael】是同一個原型。
  「               !!!」
  野獸再度吼叫。
  若這座剝離城的魔術真面目是聲音,那聲吼叫就是暗藏魔力的波濤。
  人類聽不見的音波。即使其中灌注了常人察覺不到的魔力,也無疑是不可知的存在。要是使魔力和波長變化,將不只能停止魔術刻印運作,也是殲滅相對敵人的黑暗一擊。既然如此──
  「……亞德。」
  「好耶!」
  不知道野獸是怎麼看待我揮出的利刃,將音波全部擊碎的景象?
  裝著亞德的「籠子」已經變形一半,更進一步展開。如愚者之火【will-o'-the-wisp】般朦朧的磷光,馬上變成新的形狀。
  那是人人皆知的收割形狀。
  收割靈魂的形態。
  死神鐮刀【Grim Reaper】。
  「哈哈哈哈哈,心情真好!美好的一夜!要吃到飽嘍!」
  切斷魔力之波,刻印在鐮刀刀刃上的嘴張開大笑。
  夜空中高掛著有些缺口的滿月。亞德的刀刃像新月般美麗,繽紛破碎的幻波哀傷地烙印在心中。
  插圖016
  人類聽不見的聲音。
  天使之詩。
  野獸之〈歌〉。
  「……妳是什麼?」
  葛拉尼德問。
  「妳究竟是什麼?」
  「……我不過是格蕾【灰色地帶】。」
  我回答。
  「葛拉尼德‧阿什伯恩,我建議你投降。」
  「不對,不對啊。」
  突然間,聲音又恢復原狀。
  「……清玄先生?」
  「格蕾小姐,俺是清玄,時任次郎坊清玄。明明無庸置疑是清玄……卻阻止不了俺的心啊。俺非常非常想殺掉在那裡的所有人,想從所有人身上剝取刻印,想得要命。」
  清玄倚靠著怪物,抱著腦袋。
  他的表情亂成一團。喜、怒、哀、樂、怨──稱為五情的人心變化全部凝縮在一張臉上。簡直是混沌。將所有感情揉得亂七八糟,同時存在於清玄的身體和心靈上。
  (……對了,原來如此。)
  我也理解了。
  清玄並不是人格遭到侵佔。
  應該說,作為主要部分的八到九成依然是清玄。
  舉例來說,想成試管內的水就行了。這是在「時任次郎坊清玄」這根試管中,只滴入幾滴染色毒液的狀態。攪拌過的毒液無可救藥地改變了清玄這個存在,卻只維持住清玄這個整體。
  應該可以將只滴入幾滴的毒液稱作衝動,或者稱作whydunit吧。
  理應已經消滅的魔術師,只剩妄念還活著。
  我感到強烈的反胃感。
  那就像是──
  「對不起啊。」
  清玄涕泗滂沱地說。
  他的淚水染成紅色。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流下血淚。
  「俺是真的很中意海涅小哥啊。如果那個人沒發現就好了,如果不是他第一個找到野獸就好了,如果他沒有第一個接近工房就好了……啊啊,不行,俺怎麼能無視那麼漂亮的魔術刻印。想要得不得了,飢餓得不得了,口渴得不得了。沒辦法啊,格蕾小姐。」
  不,那人既是清玄,同時果然不是清玄。
  是在名叫清玄的容器【硬碟】和內在【軟體】中,混入名叫葛拉尼德‧阿什伯恩的病毒,構成的另一個魔術師。
  甚至連葛拉尼德‧阿什伯恩也不是的某個人。
  而那個人大喊:
  「剝離城阿德拉!開門!」
  城堡主樓的門扉敞開,我的直覺感應到從門內飛出來的東西。
  五臟為之顫抖。

  *

  地面上的艾梅洛閣下Ⅱ世等人也觀測到城堡主樓的門扉突然敞開。從放在門內大廳及前庭的大量天使雕像中,陸續飛出某種看不見的事物。
  不,他們的眼睛看見了。
  是靈。
  不過,那和一般觀念中的靈魂不同。應該說是只是作為記錄,留下昔日人格模式的能量比較適合。這在中國道教是普遍的認知,支持精神的「魂」和支持肉體的「魄」有明確的區分,緊貼在大地上的則被視為「魄」。
  這個情況的靈,指的正是「魄」。
  「對了,天使也有這種含意嗎?」
  艾梅洛閣下Ⅱ世苦澀地低語。
  來到這座剝離城後,魔術師們一直感覺受到天使們的監視。
  如果實際上真是如此呢?
  剝離城的城主阿什伯恩作為修復師,應該找許多魔術師來過這裡。其中有多少人得到修復,有多少人不幸淪為材料則不得而知。應該也有接受修復卻失敗的魔術師。不,說到底,成功案例有滿一隻手嗎?
  不管怎麼樣,這座城是吸收過大量鮮血與靈魂的土地。
  那麼,如果那些天使每一具都是靈的附身對象呢?
  在抵達剝離城前,艾梅洛閣下Ⅱ世說過──在近代魔術上的天使,簡而言之就是為模糊不定的魔力命名。剝離城透過賦予「天使」這個概念對靈加工,作為工房運轉所需的動力。
  天使也即為相等數量的墓碑。
  面對無止盡出現的怨靈,洩漏出一句低喃。

  「Perform a dance.【跳舞吧】」

  那正是咒文。
  歐洛克的手指像指揮棒一樣揮動,黑夜中出現許多隻幻之蝶,捕縛住那些靈。
  「操縱明確之物與不明確之物之間的『間隙』,本來就是蝶魔術的精隨。」
  「……不,您幫了大忙。」
  艾梅洛閣下Ⅱ世坦率地低頭。
  富琉已經耗盡力氣,露維雅專注於維持自己的術式。那現在能夠依靠的只剩這名老魔術師──曾是老魔術師的歐洛克。
  然後。
  「……格蕾。」
  艾梅洛閣下Ⅱ世仰望城堡主樓的尖塔,低喃自己隨從的名字。

  *

  「            !」
  野獸第三次吼叫。
  這次我無法完全用亞德擋下,感覺到體內的魔術迴路發生了短路【Short】,手腳都完全動彈不得。也許被迫穿上鉛做的衣服都比較好。隨著靈從剝離城中溢出,我的心也再度有了裂痕。
  「……哈哈哈!」
  葛拉尼德笑了。
  清玄笑了。
  因為他發現到我狀態不佳的真相。
  「格蕾小姐,妳來自陵園吧?明明如此,難道妳害怕靈?」
  「…………」
  我連回答都辦不到。
  我打從心底感到害怕,牙齒打顫。
  光是感受到靈的氣息就怕成這樣。我之所以剛抵達剝離城就陷入過度換氣症狀,正是這個精神創傷導致的。只是感受到「那個」的存在,我就身體僵硬,雙腿發軟,連一根手指都沒辦法自由活動。簡直就像所有內臟都翻轉過來一般,不停地冒著冷汗。
  好可怕。
  可怕得受不了。
  好可怕好可怕,止不住反胃感。
  「哈哈,好一個廢物!害怕亡靈,連禱文都無法確實記住的守墓人!簡直跟俺一模一樣!」
  葛拉尼德和清玄曖昧地交錯,咒罵著我。
  廢物──沒錯,我是廢物,是灰色地帶,是無可救藥的損壞品。
  所以。
  從剝離城獲得解放的靈如雪崩般傾注而來,包覆我的身體。

  *

  露維雅煩躁地仰望著戰況趨勢。
  「她怎麼樣了──!」
  「住手吧。」
  露維雅一邊維持術式一邊拿出新的寶石,正要強行介入時,被艾梅洛閣下Ⅱ世制止。
  他說出某間陵園的名稱。
  「那是……?」
  那是露維雅也知道的名稱。在不列顛也是最好,歷史最悠久的傳統陵園之一。
  「她本來是處理靈體的專家。實際上,我也是對此抱著期待而去拜訪了那間陵園──可是,她的情況有些不同。」
  「情況?」
  「她怕靈啦。」
  青年對皺起美麗柳眉的少女簡短地回答。
  這句話太過露骨,因此讓她無法相信。
  「……這怎麼可能?她是在那間陵園出生的吧?」
  「只要生來就是魔術師,就會人人喜歡上魔術嗎?」
  那個問題令露維雅支支吾吾。
  「若是純粹論資質,她在那間陵園的守墓人中也很傑出。但正因為資質出類拔萃,她的身體過於深入地掌握到靈這種存在的本質。明明就算是生者,人也沒辦法直接接納他人。」
  他說到最後有點吞吞吐吐。
  因為他不禁想像了自己擁有那種「力量」的話會如何。光是能夠直接看見他人本質的能力就夠令人憎恨了──更別說對象是亡者的話。
  就連一般的魔術師與亡靈交涉都需要細心行事。已經失去魂的魄,應該說正因為如此才會曝露出所有慾望。而格蕾到底是從多小的時候開始直視那種對象的?
  「那麼,你是她的老師吧?拯救弟子不是老師的義務嗎!」
  「不對。」
  艾梅洛閣下Ⅱ世斷言。
  「──我是說會遭受波及。」

  *

  ──翻騰落下的靈之奔流包圍了我。

  好可怕。
  可怕得可怕得受不了。

  ──包覆上來的靈在我的肌膚上四處爬動,企圖從耳朵、嘴巴與鼻子等所有孔竅潛入我體內。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甚至無法呼吸。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停止。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放棄從孔竅侵入的靈聚集起來,形成天使的形體,揪起我的頭髮,露出利牙要吃我的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怕可恨令人憎恨令人害怕骯髒乾渴飢餓銳利無數狂亂可悲反胃叫喊未被葬送被挖掉悽慘必須被埋葬被曝露受折磨必須被毀滅──
  喀嘰。
  奇怪的聲音響起。
  像鐵與鐵相互摩擦,任何人聽見都想摀住耳朵的怪聲。
  有誰知道,那是靈被吞食的聲音?刻在死神鐮刀上的那張嘴,將聚集在周遭的靈全數吞食掉。
  「咿嘻嘻嘻嘻嘻!好吃!這個真好吃!好久沒享用過的大餐!事情果然變得跟艾梅洛那傢伙說的一樣!」
  此刻連搭檔【亞德】的聲音都很遙遠。
  映入我眼簾的,是大群的靈體。
  啊,對了。
  那個比亡者更像亡者。
  那個比生者更像生者。
  我在故鄉目睹過無數次的光景。
  荒誕,不合理,不自然,非生非死的東西。
  有人告誡過我無數次的話語在耳裡甦醒。

  ──「妳應該毀滅的是那個。是那個。是那個。只有那個。」

  「正是如此【Exactly】。」
  嘴裡宣告。
  自己的意志──不屬於自己的意志。被製作成那樣的我,原本的功能甦醒。就連吞食惡靈的死神鐮刀,都只是為了達到目的的墊腳石。
  「──所以,我非得去消滅不可。」
  我深深屈膝。
  景色消失了。

  *

  少女的身影憑藉純粹的瞬間爆發力消失了。
  零點一秒都不到,她就從尖塔到達主樓屋頂。那種速度不稱作消失的話,又要稱作什麼呢?

  少女舞蹈。
  死神鐮刀揮動。

  少女舞蹈。
  聲音斷絕,天使龜裂。
  所有站在少女面前的人,如玻璃一般碎裂四散。

  少女舞蹈。
  她逼近怪物,鐮刀深深砍進軀幹的一半。
  雙方的質量差異,在如此驚人的速度前沒有意義。
  就像兩顆流星不斷激烈碰撞,在夜空中描繪出莫比烏斯之環。每次產生劇烈震動,鮮明的魔力就宛如兩架戰鬥機在空戰【Dogfight】一般爆裂。

  *

  「……那是怎樣?」
  富琉低聲呻吟。
  從剝離城中溢出的靈已經毫不關注魔術師們。
  所有靈明明都為了保護主人而撲向格蕾,一到少女面前卻像受到朝陽照射的凝霜般,一一消失。
  「所以我說過了,她是專家。」
  「只講這麼一句話,根本無法說明這個情況!」
  面對大喊的露維雅,艾梅洛閣下Ⅱ世帶著極為苦澀的表情回答:
  「雖然有另一個原因,但即使是魔術師也未必相信這種事情。」
  「你在說什麼?」
  露維雅倏然逼近他。
  相處的時間雖然很短,但足以令艾梅洛閣下Ⅱ世明白,少女擺出這種態度時絕對不會放棄。
  因此,他簡短地低語:
  「……瑟。」
  「啊?」
  露維雅反問。
  實際上,她聽見了他的話。
  雖然聽見了,卻不認為那句話和目前的狀況有什麼關聯。

  *

  死神與怪物。
  現在上演的正是這一幕。
  雙方不斷反覆激烈衝撞,少女在城堡主樓的屋頂擋下怪物的利爪,溫和地問:
  「是這隻爪子殺了海涅‧伊斯塔里嗎?」
  「                !」
  怪物咆哮。
  產生出火焰,鑽進咆哮製造的一絲空間。
  「阿毘羅吽欠蘇婆訶!」
  修驗道。
  是清玄的魔術。
  儘管不知道現在的人格是葛拉尼德還是清玄,但這至少代表這名男子也能使用時任次郎坊清玄習得的魔術吧。只要有剝離城這個巨大的後援,進入長期戰,優勢遲早會倒向對方。
  所以。
  少女呢喃。
  唸出受到規定的詞語。

  「Gray【昏暗】……Rave【喧鬧】……Crave【渴望】……Deprave【使人墮落】……」

  變化驟生。
  不,或許應該說飛散消失。
  和剛才的靈一樣,周遭的所有魔力、大源都遭到吞食。彷彿被拖進在魔術上化為一片虛無的空間裡,就連阿什伯恩的怪物也發出哀嚎。

  *

  「等一下,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是亞瑟王。過去在第四次聖杯戰爭中受到召喚,和她的主人一起殺死我的老師──肯尼斯教授的英靈。」
  男子說。
  他的口吻極度神經質,卻摻雜了苦笑。
  「在她的故鄉陵園裡,有亞瑟王的墓。你們沒聽說過嗎?不過,因為格拉斯頓伯里更著名,而且在布列塔尼半島和康瓦爾郡也各有墓地就是了。」
  艾梅洛閣下Ⅱ世嘲諷地扭曲了嘴角。
  那扭曲的嘴角就像在說:我也不想說這種愚蠢的話。
  「那傢伙的長相,和我見過的劍之英靈──亞瑟王一模一樣。」

  *

  「Grave【雕刻】……me【在我身上】……」

  依舊低垂著頭的雙唇發出低喃。
  我的意識死亡殆盡。
  在許久以前就已經消滅了。
  所以,這不是我的聲音。是更加不同的──潛伏在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自己。
  自己的故鄉創造出來的另一頭怪物。

  「Grave【挖掘墓穴】……for you【為你】……」

  古老的神祕【Mystery】啊,滅絕吧。
  甜美的謎題啊,悉數歸於無吧。
  「擬似人格停止。魔力收集率突破規定值,開始解除第二階段限制。」
  一點也不像亞德口氣的冰冷聲音在夜幕中響起。
  宛如收到開啟咒文的門扉,神祕在少女手中開封。
  就連吞食靈及魔力,轉換為持有者體能的死神鐮刀,都不是亞德的原始形態。不,甚至連亞德這個擬似人格,都不過是為了避免在現代無謂地喪失神祕性,而施加的臨時封印。
  為了這把……「槍」施加的封印。
  或者就連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         !」
  怪物發出吼叫。
  我已經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了。
  可是,那聲咆哮因為我周圍受到壓縮的極度魔力,自行分解。神祕被更強大的神祕相抵銷乃是法則。那麼,無論多麼窮究魔術奧祕的阿什伯恩的怪物,也沒有道理比得過這把「槍」。
  「妳……」「格蕾小姐。」「那把武器是……」「妳的武器是……」
  清玄和葛拉尼德交錯混合的聲音也很遙遠。
  「聖槍,拔錨。」
  死神鐮刀展開。
  鐮刀以三次元不可能實現的角度及體積改變形態,形成新的「槍」。
  「槍」啊。
  「槍」啊。
  不,那溢出過於雄壯魔力之物,已經無法侷限於「槍」的規格【Scale】。宛如矗立於世界盡頭的高塔,是證明眾多傳說全部屬實的神祕結晶。
  那是故事的終焉。
  為亞瑟王傳奇漂亮收尾的受詛神槍。
  少女的唇只靜靜地喊出真名。

  「閃耀於【Rhongo】──」

  時刻來臨。
  神槍蠢動。
  無法完全抑制捲起漩渦的魔力,就連剝離城都膽怯似的顫抖起來。被建造成只會感應到原本波動的剝離城,被過於超乎常軌的魔力影響,漸漸被強行啟動。徹底奪走周遭所有大源的顯現,本身就是災害。
  既然最初設定的〈十三拘束〉沒有解除,現在只是顯露出神槍本來的部分「力量」。然而,就連那也是施展神靈級魔術的暴力集成。
  極度集中的魔力,在認知上類似於熱。
  感覺就像手中握著火山。
  野獸已經來不及趕上。
  也不可能來得及。顯現在少女手中的寶具,是僅次於成為傳說之王代名詞的──〈命定的勝利之劍【Excalibur】〉的另一件寶具,亞瑟王擊敗仇敵莫德雷德所用的神器。

  「──終焉之槍【myniad】──!」

  有誰看見了那扭轉的光芒?
  就像明明是黑夜,卻突然出現太陽一樣──彷彿太陽碎片突然墜落,美麗的火紅螺旋。神話時代的閃光只是暴虐地疾馳而去,使空氣中的魔力與水分全部沸騰。
  清玄和怪物都在光芒前消失了。
  那道強光剜掉剝離城的尖塔,從天蓬貫穿至城牆,擊碎山坡後停止。

  4

  過於激烈的一戰就此閉幕。

  「……亞瑟王……」
  露維雅茫然地說出那個名字。
  相對的,艾梅洛閣下Ⅱ世嫌麻煩地搔搔頭。
  「對,她大概是亞瑟王的遠親後代。那間陵園有亞瑟王的墓地也是出於這個理由。」
  「那麼,剛才的光是英靈寶具的……」
  露維雅的話就此打住。
  傳承自神話時代的神祕有幾種模式,弗拉卡家承襲的傳承保菌者【Gods Holder】等等應該比較著名。但少女判斷,那不管怎樣都不是能夠輕易踏入的領域。
  艾梅洛閣下Ⅱ世為了回收自己的隨從,走向剝離城遭破壞的地方。
  被挖掉的一半大地掀起,青年突然挑起單邊眉毛。
  「那是……」
  現在仍不斷冒出熱氣的坑洞底部有一個空洞。英靈寶具驚人的破壞力挖掉大地,就連應該藏在地下的密室都曝露了出來。
  「歐洛克老。」
  「嗯……感謝你,年輕的君主。」
  艾梅洛閣下Ⅱ世對歐洛克比向那個方向。
  「等等,怎麼回事!你們把別人撇在一邊,又在商量祕密嗎!」
  「有種種緣故。」
  艾梅洛閣下Ⅱ世找著藉口並叼住雪茄,和歐洛克一起謹慎地踏進洞裡。
  所幸也許是寶具帶來魔術上的破壞,或者是剝離城的防禦機制所致,熱氣大致上已經消退了。兩人的鞋底沒有熔解,朝著深處前進。
  而一個影子突然從破壞孔裡出現,攔住去路。
  「──葛拉尼德‧阿什伯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少了一隻手臂,頭髮和法衣都被燒得破爛,聲帶也已經喪失功能。
  不,受創更嚴重的是倒在旁邊的怪物。多半是在被(閃耀於終焉之槍【Rhongomyniad】)直接擊中前,怪物撞開清玄的身軀,因此保住了他的性命,但怪物的右半身完全蒸發了。
  即使是魔術創造的生物,若受到遠遠超過其能力的魔力所傷,下場只會跟一般生物相同。即使如此還在掙扎,這在魔術師的世界【常識】中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讓那個奇蹟變成可能是──
  「媽!」
  葛拉尼德大喊。
  艾梅洛閣下Ⅱ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歐洛克說過的話。

  ──「雖然得加上作為魔術師來說這個前提,不過他很疼孩子,也對老夫大肆炫耀過。他的妻子在生產後就離世應該是一大原因。」

  怪物張開下顎。
  對準歐洛克‧西札穆德。
  (……糟了!)
  艾梅洛閣下Ⅱ世直覺感受到。
  露維雅的妨礙術式運作範圍不包括這條密道。更別提怪物臨死前竭盡全力匯聚的魔力十分猛烈,他實在不認為效果只會讓魔術刻印停止。
  那麼──
  「                !」
  「君主!」
  發出叫喊的似乎是歐洛克。
  詛咒之〈歌〉迎面撲向護住那位蝶魔術魔術師的艾梅洛閣下Ⅱ世。

  *

  睜開眼睛時,他察覺自己是孤身一人。
  霧氣籠罩著世界,不管怎麼環顧四周,都沒見到霧以外的存在。
  「原來如此,這就是〈歌〉的效果嗎?」
  青年揉揉自己的肩膀。
  侵蝕魔術刻印的天使之〈歌〉。不過,對於沒有魔術刻印的艾梅洛閣下Ⅱ世,似乎帶來了直接影響精神的作用。
  既然是在精神裡,不必連肩痛一起帶進來吧。青年一邊抱怨,再次觀察周遭。不同於剛才關住露維雅的黑暗,現在是瀰漫著模糊不清的霧。
  這片霧多半就是詛咒的本體。
  『你一直努力到現在吧?』
  意念直接溜進腦袋裡。
  不知不覺間,一個影子盤踞在霧氣深處。
  『但你應該已經明白,不管再怎麼掙扎,你也追不上。』
  影子說。
  影子嘲笑。
  青年按住胸口。
  對他來說,那是精神【心】最柔軟的部分。是他沒對任何人揭露,一直死心認命的事情。
  『到頭來,你所做的只不過是在確認天才走出來的軌道。即使能靠那些知識促使他人的才能發芽,你自己將永遠都是二流。閃耀光芒的只有你周遭的人,你不會有沐浴在聚光燈下的一天。』
  那「聲音」彷彿想要把他拖進黑暗。
  詛咒。
  正確意義上來說,那是詛咒。潛入人類的思考,從根本扭曲他們應有姿態的最原始詛咒。不必是魔術師,這種最強大的詛咒也曾在現代的學校、公司,甚至是男女閨房內施展。這種詛咒導致數萬、數億之多的人類受苦、喪命,甚至連王朝也因此毀滅。
  造成許多魔術師的魔術刻印壞死──無可救藥地挖穿他本質的詛咒。
  不久後,他開口:
  「……這是誤會。」
  如此低語。
  『?』
  諶咒動搖了。
  不是因為沒得到應該會有的反應。
  而是發現青年在更本質的部分,變成了某種別的存在。
  「『我』已經獲得足夠的榮耀了。」
  啪嚓──有什麼東西破裂的聲音傳來。
  彷彿在世界某處聽到束縛著自己的〈歌〉。聲音絕不清晰,但感覺是十分美麗而虛幻的〈歌〉。
  「那份榮耀是賒帳得到的。」
  青年呢喃。
  不,艾梅洛閣下Ⅱ世的樣貌重返年輕。那大概是在十年前,參加第四次聖杯戰爭時的容貌。頭髮遠比現在來得短,就連總是不悅的側臉也重現活潑的神采,對著霧氣說:
  「所以,『我』非得成為配得上那份榮耀的人物不可。雖然順序顛倒,但我非得證明你的眼光沒有錯。」
  「他」的話語仍烙印在耳膜上。
  不,是刻在靈魂上。
  當時,自己這麼對他說:

  ──「你正是我的王。我要伺奉你,對你盡忠。請引導我,讓我作同樣的夢。」

  多麼不成熟,多麼任性的話。
  從前,自己曾期望和「他」一起赴死。這世上最偉大的霸王。自己對征服了當時的半個世界,說不定是人類史上最接近征服世界成就的人物表明,希望像其他部下一樣殉葬。
  霸王對此回以爽朗的微笑。
  但他所賜予的不是榮譽之死。
  相對的,「他」賦予了自己使命。
  「……他要我活下去。」
  青年再度低語。
  金黃色的光存在於青年體內。
  那是絕不會消失的誓言,絕不會消散的光芒。
  「他要我見證並生存下來,傳述給眾人知道。真的是任性又亂來。說到底,那傢伙明明害我差點死掉,別在最後關頭硬塞這種事情給我啊,他知道後來的我有多傷腦筋嗎?花一整晚抱怨這件事都不夠啊,那個笨蛋。」
  現在的艾梅洛閣下Ⅱ世說。
  告別過去名叫韋佛‧維爾維特時的年輕歲月,青年恢復現在的模樣,自豪地抬起頭。
  「我明白我想做的事,還有我做得到的事。」
  沒錯,他當然很矛盾。即使接納了自己的存在,卻還是嫉妒耀眼的才能,只要看到出色的魔術,就會受到憤恨之火煎熬。海涅‧伊斯塔里、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年輕的天才們何等輕鬆地在空中飛翔。璀璨華麗的夢想沒有離開這個靈魂──可是,夢想仍然是一個夢想。
  仍然是一個夢想也好,現在的自己心想。
  仍然是一個夢想也好,現在的自己能這麼認為。
  「怎麼樣,我的人生很幸福吧?豈能讓你這種傢伙說三道四。」
  青年強硬地斷言。
  然後──
  「……不過,我花費將近十年才得到這個結論,所以沒辦法說大話就是了。」
  他微微苦笑地補充。

  ──迷霧破碎了。

  *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
  艾梅洛閣下Ⅱ世知道,〈歌〉唱完了。說不定他還想再多聽一會兒。
  雪茄菸灰掉落在腳邊。
  是那股香氣將自己和現實連結起來。
  和露維雅一起遭到囚禁時,也是因為有這雪茄的幫忙才能當場張設結界。他抽的雪茄都是分別賦予過簡易魔術的抛棄型魔術禮裝,不過這是連寄宿弟子格蕾都不知情的事實。
  「……喔,意外輕易地回來了啊,老夫還以為你會一輩子被關在自己的精神裡呢。受到你挺身保護,那樣的話老夫實在過意不去。」
  對於他的歸來,少年外貌的歐洛克露出得意的笑容。
  艾梅洛閣下Ⅱ世失去意識的時間應該是幾秒鐘。
  悲劇就發生在這短短數秒內。
  歐洛克的身軀向後仰起。
  時任次郎坊清玄整個身體撞上來,其手中緊握著鋒利的獨鈷杵。原本是從印度武器誕生的法器彷彿回憶起過去的歷史,深深地刺進歐洛克的腹部。
  「喔,你不必多做什麼──這傢伙已經昏迷了。」
  青年的視線轉向旁邊。
  方才的咆哮似乎正是臨死前的慘叫,阿什伯恩的怪物這次終於斷氣了。
  得知自己沒能趕上,艾梅洛閣下Ⅱ世苦澀地扭曲了表情。
  「剛才,我又明白了另一個whydunit。」
  「哦?」
  「殺死革律翁‧阿什伯恩的人是您吧?」
  「──你說什麼!」
  正好在此時趕來的露維雅瞪大雙眼。
  咯咯──少年笑了。
  他的臉逐漸乾癟下去,變得和本來的歐洛克一樣老邁。既然少年的身體是人工生命體,當歐洛克維持身體生命的魔力中斷,就一口氣開始老化了吧。
  「葛拉尼德‧阿什伯恩顯然對您很執著。這次帶有儀式風格的手法,也有一半是為了嚇您吧。至於做到這種地步的動機,我想不到其他理由。」
  「復仇。」
  歐洛克回答。
  「……唉,那傢伙也預想過自己會被殺吧。正因為如此,才會將葛拉尼德的魔術刻印植入這個山伏身上。植入對象說不定還有其他人,但達到發芽階段的就是這傢伙吧。」
  他按住腹部,結結巴巴地說。
  歐洛克盡可能緩慢地把清玄的身軀放倒在地。
  艾梅洛閣下Ⅱ世協助他之後,開口問:
  「為什麼要殺死革律翁?」
  「事到如今,重提舊事也沒意思。那個謎題就當酬謝金如何?你喜歡益智遊戲吧?」
  青年立刻問道。
  「因為您是葛拉尼德‧阿什伯恩的父親嗎?」
  「────唔!」
  露維雅僵住了。
  她甩動法國捲金髮,轉頭看著歐洛克。
  「瞞不過你呢,年輕的君主。」
  在這之中──漸漸變回原先老人模樣的歐洛克嘆了口氣。
  「咯咯。」
  他笑了。
  那究竟是在嘲笑誰?
  那究竟是在嘲笑什麼?
  「雖然年齡有段差距,但這裡的夫人是老夫的老友。經由革律翁的介紹,我們相隔十幾年後重逢……沒錯,老夫白活了一把年紀,對她心生愛慕,思念那白皙的肌膚。」
  相貌如同骷髏的魔術師回憶著遙遠的時代。
  「現在想想,革律翁應該早就知情。夫人會感嘆沒有孩子,老夫會忍不住趁虛而入,他大概都事先料到了,才介紹我們相見。」
  「所以,生下了葛拉尼德‧阿什伯恩……是嗎?」
  「那是只發生過一次的錯誤。」
  老人說。
  「後來,聽說夫人罹患那個絕症,生下兒子後很快就去世了。當時老夫不知道那是誰的孩子。在一起研究的期間,老夫很擔心阿什伯恩的魔術刻印能否在那孩子的身上紮根,一直難以入睡。呼咯咯,雖然結果在老夫煩惱時,孩子也得了絕症病倒了。」
  歐洛克說過,從德魯伊那裡取得的祕藥也沒有用。
  去取得祕藥的人,是革律翁還是他呢?
  「葛拉尼德的葬禮結束一陣子後,那傢伙對我說辛苦了,讓你見識一個好東西。咯咯咯咯,他給老夫看了什麼,已經沒必要解釋了吧?」
  歐洛克注視著死去的阿什伯恩的怪物。
  考慮到葛拉尼德怎麼稱呼那頭怪物,其真實身分顯而易見。
  化為野獸的人。
  聽說生完孩子就立刻去世的夫人。
  「怎麼樣?那傢伙歡喜地告訴我──我終於克服了她的絕症。雖然是個生育困難的女人,但她有作為使魔的天賦,我打算拿她的身體當魔術刻印的儲藏庫。一方面是受到你的蝶魔術薰陶,讓她能夠保存各種魔術刻印。希望你也務必給予祝福。」
  「…………」
  就連艾梅洛閣下Ⅱ世也沉默不語。
  而露維雅也只能聆聽著老魔術師的告白。
  「……試著想想,那傢伙或許是真心的。愛著妻子、愛著兒子,或許統統是真心的。最後將妻子改造成怪物,作為魔術師,或許也是很自然的念頭。」
  「歐洛克老。」
  「老夫無法忍受。就算老夫認為作為魔術師,那傢伙或許才是正確的。」
  魔術師應該為魔術殉道。
  不管是付出多少犧牲,只要能往魔術的深奧邁進一步即為正道。
  最接近深奧境地的人之一──歐洛克‧西札穆德短暫地遺忘了每個魔術師最先學到的事。殺死曾是朋友的革律翁‧阿什伯恩後,他逃也似的離開剝離城,就連過程都不太記得。
  「後來,您收到了這封邀請函嗎?」
  「沒錯。咯咯咯,還在想這是怎麼回事,沒想到死去的兒子已經被當作魔術刻印切碎了。」
  一陣風吹過。
  暴露在外的密道縫隙間,響起哭聲般的風聲。
  露維雅對艾梅洛閣下Ⅱ世問道:
  「──你聽到了多少事情?」
  「我只知道……這座剝離城裡有他想救的人。」
  「只有這樣?你是浪漫主義者嗎?還是笨蛋?」
  在流露出些微怒氣的少女面前。
  「咯咯咯咯咯。」
  老人再度笑了。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起案件開始後的笑聲中,那感覺是最純真的笑聲。
  那具身體輕輕向前倒下。
  「老夫的孩子啊。」
  他撫摸倒臥的清玄臉龐。
  在那之後,前進短短數公尺的路程,對老人而言或許就像長達數個月的漫長旅途。腹部徹底被鮮血濡濕,他拖著腿往前走的表情充滿了極度的痛苦與愁悶,卻又像終於找到青鳥的孩子一樣微笑著。
  他觸碰早已斷氣的阿什伯恩的怪物。
  「老夫的戀人啊。」
  老人緊緊抱住化為野獸的昔日戀人。

  「Perform a dance.」

  無數隻黃金之蝶在世界飛舞。
  那或許真的是讓遭到改造的女子,短暫恢復原貌的祕法。
  彷彿將狼與蜘蛛混合而成的阿什伯恩的怪物,恢復成美麗女子的模樣。雖然沒有連被炸飛的右半身都復原,相擁的兩人仍仿若受到月光祝福般美麗。
  老魔術師也就此再度停止呼吸。
  不久後。
  「──露維雅大小姐!」
  「──喂,你的弟子怎麼辦啊!」
  克拉文抱著昏迷的格蕾,與富琉一臉毫不知情地呼喚。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11:09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17
  終章

  秋日的陽光讓我瞇起眼睛,我久違地造訪了「鐘塔」。
  不同於倫敦中央的區域,由磚造及石造建築編織而成的風景,令我想起故鄉的景色。於十二世紀建造的房屋至今尚在,變成中世紀與近代風格絕妙交融的街景。
  由超過四十間的學生宿舍(大學)、超過一百棟的教學樓與使居民受惠的商業店面組成的街區──魔術師們帶著敬畏之意,把這一帶的土地及佇立於中心的原始校舍稱作「鐘塔」。
  依學系和部門而異,這個街區的構成會有很大的變化。
  在老師管理之下的現代魔術科,主要區域是條叫作斯拉的路。其實,據說斯拉直到約十年前為止,只不過是「鐘塔」的鄰近土地,不過隨著現代魔術科的學生人數增加,感覺還是需要專用土地,於是魔術協會就悄悄地買下了。
  當然,站在現代魔術科的角度來說,是債務悄悄地變多了。說得好聽點,斯拉在「鐘塔」中是最近代化的街道,但硬要說的話,是淪落為一片廉價的景色。不過,我滿喜歡那種廉價感就是了。
  總而言之,在現代魔術科的教學大樓。
  「……啊。」
  我匆匆躲藏起來。
  不到十秒鐘左右,慌亂的腳步接近而來。
  「格蕾妹──────妹!」
  有一頭漂亮金色捲髮的美少年大大揮動手臂。
  「奇、奇怪,格蕾妹妹呢!格蕾妹妹跑到哪裡去了!我心愛的窈窕淑女呢?入口附近明明確實有兩週沒聞到的格蕾妹妹味道啊!」
  犬系美少年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抽動鼻子。
  不只如此,他還用鼻子蹭附近的柱子與牆壁,開始吸嗅。
  許多同學都感嘆過,他長得很好看,如果沒有奇特的行為就好了。不,他在一部分認為只要外貌與血統優秀即可的女生之間也非常受歡迎。據說也有很多父母唆使女兒趁現在拿下他,魔術師的思想在種種意義上都令我感到不安。
  另外,在老師的弟子中,他是棘手度排行榜第一名的人物──獨霸「天才傻瓜」綽號的費拉特‧厄斯克德司。而現階段的我還不知道,明年在礦石科及老師執教的艾梅洛教室裡,將會有一組包含露維雅在內,更加厲害的組合登場。
  犬系美少年不久後好像也放棄了,垂下肩膀,有氣無力地從玄關離去。
  當我鬆了一口氣時。
  「……我很了解妳躲起來的心情。」
  從柱子的陰影處傳來聲音,嚇得我肩頭一晃。
  「……啊,老師。」
  「看來妳已經恢復了,真是太好了。」
  「咿嘻嘻嘻嘻!雖然沒想到連〈槍〉都得用上,不過我吃得很飽!」
  亞德又在右手處發出笑聲。
  接著,我也開口:
  「……總算恢復了。萊涅絲小姐也告訴我後來的發展了。」
  「辛苦了……唉,實在不能用那種方法修復她的魔術刻印啊。」
  修復魔術刻印。
  萊捏絲也有告訴我那件事情。
  如同歐洛克看透的,老師之所以參加剝離城的遺產爭奪,是因為艾梅洛的魔術刻印破損了。現存的魔術刻印勉強達到兩成多,已經移植到原本的繼承人萊涅絲‧艾梅洛‧亞奇索特身上了。
  我不知道老師和萊涅絲過去怎麼談的。
  只是,聽說當時訂下的契約是「復原破損的艾梅洛魔術刻印」、「還清所有艾梅洛背負的債務」。後者還算好,前者認真地想想,等同於不可能。若憑藉找調律師治療的一般【Standard】方法,花費一輩子的時間也未必足以修復。
  不過,老師似乎無意違背契約。
  「我姑且知道有點頭緒……雖然要說可不可靠的話,很令人懷疑。」
  看他厭惡地補充,對方應該是不遜於這次的剝離城,對老師來說是不想拜託的人吧。我漸漸心想。
  「……真笨拙的人。」
  「妳說了什麼嗎?」
  「……沒有。」
  當我在想藉口時,僵住了身子。
  老師也一樣。
  只是,老師比我更快恢復正常。
  他緩緩嘆了口氣,對佇立在校舍走廊上的人說:
  「……眼鏡收回了嗎?」
  「哎呀,您發現了嗎?那是貴重物品。」
  「因為魔眼封印很少見。」
  老師說著,雙眼直視對方。
  與大理石走廊不搭調的手繪友禪振袖和服,莫名地長的烏黑髮流洩至腳踝,與長髮及服裝半融為一體,類似蛇的肢體。
  我茫然地呼喚那個名字。
  「……化野菱理。」
  「君主不怎麼驚訝呢。」
  女子推起眼鏡,妖媚地微笑。
  老師則忿恨地開口:
  「法政科未必不追求魔術的神祕。你們的目的始終只著眼於維持鐘塔……那麼一來,不同於一般魔術師,你們應該會把所有能力投入『不會死』的課題上。」
  他深有感慨地發出嘆息。
  「您似乎也料到了方法?」
  「這是我和歐洛克老也談過的。法政科也好剝離城也好,都有保存了許多屍體吧?」
  接著,他將食指和中指倏然湊近自己的眼球。
  「屍體只需要身材和妳相似就夠了。挖掉眼球,簡單來說就幾乎等於失去臉孔。新聞也會遮住眼睛吧?這代表只要這麼做,人類就無法辨別他人。死法有震撼力的話更好。因為眾人的注意力只會集中在死法上,不再思考屍體是否真的是化野菱理。」
  「您真聰明。」
  女子嫣然一笑。
  「雖然我曾擔心調換屍體的手法有點太簡單,但對魔術師反而沒受到懷疑就過關了。沒錯,這當然是拜您沒有多嘴所賜。」
  「…………」
  老師看著她的笑容,沉默了一會兒。
  他緩緩地從唇縫擠出像在口中嚼碎的話。
  「清玄先生勉強保住了一命,目前正在復健。首先,要區分時任次郎坊清玄及葛拉尼德‧阿什伯恩的記憶很困難,據說就算剝離了魔術刻印,也會持續維持這種狀態。在工房中樞找到的羅莎琳德‧伊斯塔里也還沒從失去兄長的衝擊中振作起來。海涅的魔術刻印也已經回收,但正因為如此,今後她會被迫捲入伊斯塔里家的繼承人之爭吧。」
  「真可憐。」
  女子露出真的很沉痛的神情說。
  那語氣就像在閱讀小說,同情書中人物一樣。
  但老師沒有責怪這一點,拋出另一個話題。
  「法政科在這幾百年之間,有定期協助阿什伯恩的儀式吧?」
  「哎呀,為什麼?」
  「就算魔術刻印破損是個汙點,若是聚集在阿什伯恩家的魔術師全部有去無回,將無法避免傳出謠言。畢竟這個行業的圈子本來就很小。要抹消這一類的謠言,需要勢力足以壓制整個魔術協會的組織輔助──比如說,像是法政科。」
  啊──我差點叫了出來。
  菱理仍保持著笑容。
  如月亮般沉穩的笑容依然沒有任何變化,她注視著老師。
  「再加上,當時聚集在剝離城阿德拉的魔術師全是可能影響鐘塔的人才,同時是法政科難以控制的對象。其實每次都是這樣吧?阿什伯恩收集修復魔術刻印所需材料的儀式,應該也是法政科肅清礙事魔術師的系統……」
  「艾梅洛閣下Ⅱ世大人。」
  女子在老師說話時插嘴。
  「您有任何證據嗎?」
  「沒有。」
  「謝謝您說了有趣的虛構故事。不過,沒有證據可不適合當偵探。」
  「說得對極了。」
  老師仰望窗外。
  萬里無雲的藍天無法給予任何心靈慰藉。除了魔術,本來就不可能有其他事物可以慰藉魔術師,但我也受到非常虛無的念頭驅使。
  「那麼,我只再說一件事。」
  老師豎起食指。
  「〈天使名〉是妳設計的吧?」
  「哎呀。」
  菱理摀住嘴巴。
  那舉動彷彿在說──明明以為不會露餡。
  「拼詞法和數祕術可以說是卡巴拉的拿手絕活,但遊戲成分太多了。這與我風聞的革律翁‧阿什伯恩特質不符。會製作這種無聊益智題目的,是更覺得魔術無關緊要的人。」
  「……是啊,能做到那種事的魔術師有限。」
  Whydunit。
  老師說過,他只知道對方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就算不知道對方用了怎樣的魔術,有哪些魔術可以做到,但只有動機這一點和魔術師的特質相符。
  「比方說,我。」
  菱理指向自己的振袖和服胸口。
  「比如說,您。」
  菱理指向老師夾克的胸口。
  「魔術師是欺瞞及神祕的共舞。明明都知道抵達不了什麼根源,卻以此為目標。我以為只有我們能夠脫離那可笑的舞蹈,但是,是我錯了嗎?」
  「妳是因為缺乏意志而不以此為目標,我是因為缺乏才能而無法以此為目標。差異大到令我作嘔。」
  「即使結果相同也一樣嗎?我不覺得您會多愁善感到說出『過程比結果更重要』這種話。」
  女子伸出手。
  不管在什麼樣的王宮舞會上,應該都沒有男性會拒絕那隻手。
  「您願意與我共舞對吧?」
  「失陪──先走一步。」
  只有老師拒絕了。
  他突然牽起我的手,走過菱理的身旁。
  那意外有力的手令我感到驚訝,同時踉蹌數步後,從背後傳來話聲。
  「您還沒放棄嗎?」
  「對。」
  老師沒有回頭地說:
  「我要再見『他』一面。」
  他。
  這次案件裡,即使在老師的發言中,這個字聽起來也很特別。特別到如果有人以這種口吻談論我一次,我就能一輩子抬頭挺胸地活下去。
  「等到與萊涅絲的契約結束,我就可以當回一介魔術師。我打算以一介魔術師的身分再度參加那個戰爭──第五次聖杯戰爭。」
  後來我才得知。
  那個誓言無法實現。老師累積長達十年的祈禱,沒有傳遞至極東的那場戰爭。稱作第五次聖杯戰爭的英靈之戰,在他連一根手指也無法觸及的另一端進行,並迎來落幕。
  然而,那絕對不是絕望──
  「……老師。」
  等到離化野菱理夠遠之後,我呼喚他。
  我對其實既怯懦又膽小,卻打算隱藏這一切的毅然背影搭話。
  「什麼事?」
  「……我只決定了一件事。」
  我沒有抬起目光,對他牽著我的手低喃。
  我的人生淨是後悔。從我懂事起──不,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一直覺得神大概搞錯了什麼。這個確信越來越堅定,我明白往後的人生也絕對不會有所改變。
  即使如此,唯獨這件事──
  「……請帶我同行,參與您的戰爭。」
  唯獨這句話肯定說了也不會後悔──我第一次能這麼認為。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11:10 | 显示全部楼层
  解說
  虛淵玄

  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跟韋佛‧維爾威特重逢。
  至今為止,光是艾梅洛閣下Ⅱ世能夠在《Fate/strange Fake》以及《Fate/kaleid liner 魔法少女☆伊莉雅》稍微登場就足以令我感到幸福了。而這樣的他,居然堂堂登上書名,得到主角寶座並歸來。沒有比這更讓人開心的事了。
  如果是第四次聖杯戰爭中笨拙的見習魔術師韋佛,我大概會擔心且不安地關注著他,不過這方面不需擔心。經過十年歲月,成長茁壯並冠上君主之名的他不一樣了。將年輕時的自卑藏在心中,天生具備的分析眼光以來自經驗的詭計多端磨練,充分展現出成熟的魅力!

  那麼,關於Fate的衍生發展已經來到第十年,直到現在,新作發表與動畫化等跨媒體製作仍是熱烈現正進行中。考慮到新客群的加入,作為文字媒體,應該也有讀者是從本書第一次接觸Fate外傳。所以,我想正式藉由這個篇幅,為大家說明本書主角艾梅洛閣下Ⅱ世的系譜。
  一切的原點──視覺小說《Fate/stay night》(以下簡稱SN)發表於2004年1月。(其世界觀設定等起源可進一步追溯到《魔法使之夜》、《空之境界》、《月姬》等作品,但在此割愛)與隔年10月發表的遊戲《Fate/hollow ataraxia》大致上平行展開企畫與撰稿的,是作為SN前傳構思的《Fate/Zero》(以下簡稱Zero),年輕時的艾梅洛閣下Ⅱ世──少年韋佛‧維爾威特在此作中登場。順帶一提,2006年8月發表的《Character material》當中,出自於想將Zero登場角色偷偷加進去的玩心,成了艾梅洛閣下Ⅱ世的首度登場。在這個階段加上的「鐘塔的著名講師」、「日製遊戲迷」等設定,反饋在第二集以後的內容中。另外,韋佛的角色設定也是將先行描繪的君主恢復年輕的模樣定案。以上就是偉大的大笨鐘☆倫敦之星有點複雜的來歷。經過這些前提,總算能夠補充在下虛淵玄負責撰寫解說,與本書之間的「緣分」了。其實Zero是我寫的,韋佛是我養大的。
  因此,我想大家也發現了,在寫這篇解說時我有多麼興奮雀躍。要說的話,就像是八年前出嫁的愛女帶著孫子回來一樣。一想到我能長期持續創作工作到獲得這種喜悅,讓我再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幸運。
  順便一提,在Zero的大綱階段,韋佛確定的設定只有「倖存」這一點。日後繼承艾梅洛名號並作為鐘塔講師成名這個設定,是奈須きのこ在《Side material》中提出,也可稱之為補救方案的未來形象。這種體貼是虛淵玄所缺乏的。有幸遇到溫柔的原作者,韋佛真是個幸運男孩。
  另外,本作是Fate系列的明星角色之一──露維雅潔莉塔‧艾蒂菲爾特「首度在搞笑場景以外大展身手」的這點也應該受到注目。雖然露維雅小姐在SN本篇內沒有出場,但附錄設定資料集有提到她的存在,之後在各個衍生作品中都有生動的活躍表現,卻由於過於鮮明的角色性格,變成每次都固定擔任喜劇的救援投手。不過在這座阿德拉城裡,她遵循從《魔法使之夜》接連承襲的正統世界觀,充分發揮了「滿身血腥味的異端分子」這種嚴肅又無情的一面。要說這有多厲害,那就像搞笑偶像成功轉型為演技派女演員一樣。
  這種驚人表現的幕後推手──三田誠老師的手腕實在了得。包含將只在設定上提過的艾梅洛閣下Ⅱ世的活躍事蹟,如此完美地描繪出來,正是熟練專家的本領。在競爭極為激烈的輕小說業界存活下來的資深作家之筆,轉移到TYPE-MOON時空後,將更以如利刃出鞘的鋒芒吸引讀者。
  聽說這個《事件簿》系列今後也預計發行續集,我現在就迫不及待地期待後續發展。超越時空的英靈們、立志成為魔法師的魔術師們的世界。那裡對寫手來說也是令人雀躍的礦山,對讀者來說也是有許多未知興奮等待著的開拓地。正因為過去曾充分享受過這種在新大陸的冒險之旅,我才能夠斷言。從今以後這個系列會更使三田老師的熱情加速,並讓關注的讀者們為之狂熱。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11:12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三田誠

  ──那一定似星辰一般。

  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只是種憧憬。
  仰望偶爾成功觸及的稀有人物,時而當成路標,時而獲取勇氣,時而抱持著嫉妒或妒忌,不管哪一種,都是關係不大的遙遠對象。
  不會想要得到星辰。
  不會想要成為星辰。
  可是。
  如果無法放棄,該如何是好?
  如果比任何人都受星辰吸引,比任何人都熱切盼望著星辰,比任何人都熟知星辰的意義與美麗,也因此才明白自己無法觸及的話呢?
  乾脆遠離會很輕鬆吧。
  然而,如果已經決定要陪伴星辰活下去的話。
  「他」是抱著什麼心情仰望夜空呢?

  *

  第一次從奈須きのこ口中聽到TYPE-MOON BOOKS的構想,已經是遠在七年前。
  那應該是在從新宿回家的路上。在ALTA前的紅綠燈,他以熱切的口吻說著想像已發售的《Fate/Zero》一樣,推出拓展TYPE-MOON世界観的小說。
  當時我和他約好一定會幫忙,要他通知我一聲,而我也提出了幾個點子,就這麼過了幾年。
  這個話題重新燃起,是在無法忘懷的「TYPE-MOON Fes. -10TH ANNIVERSARY-」上。在那場太過豪華燦爛的十週年紀念活動中,我坐在邀請我來的奈須きのこ隔壁,受到了想大喊的衝擊。
  我以為自己有充分享受過《Fate/Zero》的原作及動畫,可是,再次用活動的大螢幕與音響鑑賞的動畫場面,在我心中刻下了堪稱致命傷的衝動。
  我無論如何都必須講述這名男子往後的故事。
  大家已經知道我指的是誰了吧?
  ──韋佛‧維爾威特。
  後來的名字是艾梅洛閣下Ⅱ世。
  幾天後,我問他:「有預定找誰寫艾梅洛閣下Ⅱ世的故事嗎?」時,得到「沒這個計畫,不過你要寫嗎?」這一記直擊要害的反擊拳,這也是難以忘懷的回憶。
  企畫經過幾番波折,每次重新花時間製作大綱的作業我也完全不覺得苦。重讀既有作品,與奈須重新確認「鐘塔」及各角色的設定是多麼快樂的事啊。
  特別是已經在多個作品中出現,但幾乎都被當成搞笑角色對待的露維雅潔莉塔,我連咒語和她的一舉一動都仔細地重建核心設定。由於和奈須越討論越會冒出新設定,因此事實上連一半都沒活用到,真是遺憾。

  好了,這次採用的故事形式是「廣義上」的推理小說。
  題材使用了現實與TYPE-MOON雙方的魔術。
  而魔術也在所有層面深入這個現實的歷史。那是文化、是民族、是民俗、是信仰、是藝術、是血統。為了刻劃出艾梅洛閣下Ⅱ世這個人物,我在可能範圍內盡量汲取了各種層面。
  我打算將他描寫為即使一生得不到星辰,也比任何人都了解星辰的人。
  也希望大家喜歡作為他的助手【華生】創造出來的格蕾與亞德,與在剝離城阿德拉登場的魔術師們。

  另外,因為封面上印著「1」,我想有些人已經推測出來了,但我目前的構想是一年一本(註:此指日版情況)。
  希望能作為系列作品,在每年冬天與各位相見。
  最後,在此對負責所有魔術考證的三輪清宗大人(如果沒遇見你,這樣的作品我大概連想像都辦不到)、提供美麗無比插畫的坂本みねぢ大人、作為韋佛之父並答應撰寫解說的虛淵玄大人、在寫作過程中給予我許多建議的成田良悟大人、奈須きのこ大人與武內崇大人以及OKSG大人為首的TYPE-MOON工作人員們致上謝意。
  當然,也很感謝拿起本書的各位讀者。
  但願與這本書的邂逅,對你而言將成為美好的魔術。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
  記於閱讀新川直司著《四月是你的謊言》時
发表于 2018-12-25 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沒想到『Lord.埃爾梅羅二世』
台灣官方翻譯會變成『艾梅洛閣下Ⅱ世』
不是應該『艾梅洛Ⅱ世閣下』嗎?
发表于 2018-12-25 10:39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寻回了失踪已久的儿子的男人!
发表于 2018-12-25 16:54 | 显示全部楼层
哦豁,孔明事件簿
发表于 2018-12-25 17:3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者可是诸葛孔明?
发表于 2018-12-29 22:20 | 显示全部楼层
「魔術偵探」君主艾梅洛二世,用這個作書名更吸引人吧?
由第四次聖杯戰爭的「最大勝利者」韋佛主演的故事,十年後的他的確令人意想不到,已經是站在征服王亞歷山大旁邊也毫不遜色的人,雖然魔術的才能不高,卻是實力無可否認的指導者,用RPG世界的說法,就是不是魔術師,而是魔導師。
和亞瑟王樣子一樣的格蕾也是很吸引人的設定,感覺上兩人即使不是御主和英靈,在第五次聖杯戰爭時就去冬木市參一腳也可以引出亂子。
不知道這個系列會否說到之後前往冬木市,把大聖杯解體而引起超越聖杯戰爭的大戰的故事?
发表于 2018-12-29 23:0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想到居然是诸葛孔明
发表于 2018-12-30 09:40 | 显示全部楼层
Creans026 发表于 2018-12-29 22:20
「魔術偵探」君主艾梅洛二世,用這個作書名更吸引人吧?
由第四次聖杯戰爭的「最大勝利者」韋佛主演的故事 ...

日本那邊已經接近完結了(倒數第二卷) 我想整個系列時間軸應該不會超過五戰
目前這個時間點的韋佛還沒放棄參加五戰
发表于 2019-1-1 16:5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謝謝錄入 “我已經得到足夠的榮耀了” “因為被命令了 他給予我使命了 要我活下去”我真的哭了 我很感動 韋伯真的長大了 變成了成熟的二世了 變成能夠坦然面對自己 充滿榮耀地踏破自卑的君主了 真的長大了 有好好繼承王的意志 真的很感動
发表于 2019-1-2 00:16 | 显示全部楼层
动画化啦!!!太惊喜了
发表于 2019-1-11 22:37 | 显示全部楼层
动画里回忆大帝背影那段简直催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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