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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鍊金術師綁架事件
01
思緒在同樣的地方轉了又轉。
如果是螺旋狀,倒還能慢慢往前邁進,這個房間卻沒有任何能夠促使前進的事物。
以石牆、天花板、緊閉的門構成的這個房間就像一個箱子,有通風的魔導具隨時輸送適溫的空氣進來,每天都會有缺乏變化但分量適當的三餐從小小的送餐口放到房間裡。送三餐過來的人不會露臉,就算向對方搭話也得不到回應。
沒有窗戶的這個房間由寢室、客廳、廁所和浴室構成,能滿足生活的基本需求。不過也僅止於此,除了家人偶爾寄來的信和書,甚至沒有東西能撫慰他的無聊。
被檢閱者塗改過的信和內容平和的保守書籍都無法讓他滿足,即使給他短暫的安慰,還是會馬上把他拉回無窮無盡的思緒輪迴中。在氣溫不變且看不見景色的這個房間裡,除了每天的三餐,時間彷彿停止流動,使他滿腦子只能想著無法挽回的過去。
如果那個時候……如果那個人……如果把那個……如果、如果、如果……
不斷回想過去,想像不可能發生的未來,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就跟數石磚沒有兩樣。」
即使是石頭,只要持續摩擦就會漸漸變形。不斷迴轉的思緒之圓終究只能描繪同樣的形狀嗎?
「軍方需要能模仿咒術師的人物。」
自從被監禁後不曉得過了多久,他接到這份委託。
男人乖巧地回應「好的」,而此刻的他,思緒究竟呈現什麼形狀呢?
沒有人能知道。
維斯哈特所收到的報告表示「來自家人的信已被墨水塗改成幾乎無法讀懂內容的程度,但這樣的檢閱對男人而言似乎沒有任何意義,他很有可能已經徹底理解家人所傳達的迷宮都市之現狀」,說明了這個男人的失蹤。
02
「爸……爸爸,我我我們終……終……終於到了。這……這這這裡就是迷宮都……都市。」
「哦,是啊,沒錯。真是太好了。我們做到了,兒子啊。」
夕陽西下前,見到抵達迷宮都市的一組商人,看守迷宮都市西南門的衛兵皺起眉頭。
看似商隊主人的矮小男子有著像弓一樣彎的脊椎,就像是背上揹著貨物。五官和他很相似的兒子雖然也很矮小,脊椎卻是挺直的,但過去可能有受過嚴重的傷,表情似乎總是在害怕什麼,眼睛頻頻張望四周,臉部的肌肉還會痙攣似的抽動個不停。
只不過,迷宮都市不乏受重傷的人,所以讓衛兵皺起眉頭的並不是兩人的外表特徵。
穿戴毫髮無傷的全新盔甲和昂貴的外套,用諂媚的態度請求開門的商人父子身後除了看似僱來的冒險者護衛,還跟著一群連鞋子都沒有,只穿著一身破爛服裝的男人。從疲憊不堪且了無生氣的表情、瘦弱骯髒的身體、長得老長的頭髮和鬍子都能明顯看出,他們並沒有受到正常的對待。
商人父子的盔甲別說是傷痕了,連一點髒汙都沒有,奴隸卻只拿到快要廢棄的便宜武器,也沒有防具,甚至沒有鞋子,全身上下都有看似在魔森林受到的割傷,傷口滲著血液。他們之所以能以這種狀態穿越魔森林,恐怕是在入口的值班處販售除魔魔藥的迷宮都市士兵出於同情,替他們多灑了一些除魔魔藥的關係吧。
如此殘酷的對待,即使是號稱奴隸墳場的迷宮都市也不多見。而且,士兵原以為他們是犯罪奴隸,卻沒有從裂開的襯衫確認到胸口的隸屬烙印。
(債務奴隸還受到這種對待……)
衛兵覺得自從開始販售除魔魔藥以來,想要在迷宮都市一舉致富的投機人等愈來愈多了。可是這次的一行人特別糟糕。
把開門手續交給同事辦理的衛兵為了向上司報告,動身前往都市防衛隊的值班處。
「涉嫌虐待的商人父子帶著多名奴隸和冒險者護衛啊。」
「是的,冒險者大約是C級左右。另外還有一名看似與他們同行的文官型男子。」
凱特隊長聆聽衛兵的報告,泰魯托顧問一聽到冒險者是C級就馬上失去興趣,開始剪起指甲。泰魯托自從成功奪回採砂場,就少了嚴肅的貴族氣息,變得比較平易近人、心胸寬大,或者該說是單純變得更像一個邋遢的大叔。他在別人面前脫掉襪子剪腳指甲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文官型男子?擁有特殊的技能嗎?」
「目前還不知道對方有什麼技能,只知道是一名黑髮綠眼,年近三十歲的男子。經過我短暫的觀察,他的動作看起來並不像是有戰鬥經驗的人。」
現在的迷宮都市對商人、冒險者和工匠的需求很大,文官的工作機會卻不多。如果擁有特殊的戰鬥技能,外表也有可能和一般人無異。
凱特隊長心生懷疑,聽著衛兵描述對方的特徵。
「如果是有珍貴戰鬥技能的冒險者,應該沒理由在這個時期來吧。」
泰魯托呼了一口氣,吹走用銼刀磨出的指甲屑,這麼說道。他的神情極度缺乏幹勁和興趣,卻常常在這種時候說出正中紅心的評論。
「為求謹慎,先呈報給上頭吧。」
嚴守報告、聯絡、商量這三項工作守則的男人──凱特隊長從座位上起身,準備向身為上司的上校報告。
「要去萊恩哈特將軍那裡的話,我也要去~」泰魯托這麼說著站起來,連自己剪下來的指甲都不清理,跟著凱特隊長一起前往上校的辦公室。
03
有個男人在魔森林的樹陰下,用銳利的眼神望著進入迷宮都市大門的商人。大門再次關閉後,男人終於從樹林中現身,走向大門旁邊的便門。看守便門的都市防衛隊衛兵似乎認識男人,看到他背上揹著好幾隻鳥,便以輕鬆的態度向他打了招呼。
「啊,請客哥,好久不見。今天也是大豐收耶。」
「今天是祈雨鳥啊。這種鳥不是都住在很高的地方嗎?不愧是請客哥。」
「……因為獵到太多,所以我才順道來分一些給你們。」
「真不好意思,吉克哥。」
吉克與開拓道路至採砂場的都市防衛隊同行,以「請客哥」之姿大為活躍的期間雖然只有短短的一週,但他每天打獵餵飽大家的行為就像親鳥養育雛鳥,所以現在都市防衛隊的成員一看到吉克就會心想:「他會帶食物給我們吃嗎?」這個行動模式已經完全烙印在他們心裡。他們的言行明顯透露了「請客哥,我們想吃肉」的心情。
吉克似乎也不討厭衛兵收到獵物後高興的樣子,所以獵到超過所需的分量時,他就會來到大門分肉給衛兵。都市防衛隊的年輕人大多住在宿舍,或是在換班的時候去宿舍吃飯,所以吉克帶來的獵物會送往宿舍的餐廳,最後進到幸運士兵的胃裡。
餵養年齡相近的男性士兵究竟有什麼意義呢?難道是交朋友運動的一環嗎?
吉克終於要拋棄老是跑到「枝陽」抱怨自己被甩的經驗談,現在卻丟下聽他吐苦水的朋友(吉克),成天喊著火焰火焰的愛德坎了嗎?如果真是如此,這或許是愛德坎的一大危機。因為他能稱之為朋友的男人恐怕也只有吉克了。
愛德坎等黑鐵運輸隊的成員從昨天開始就泡在「枝陽」,餐費明明增加了,吉克卻還是大方地將五隻肥美的祈雨鳥交給了衛兵。愛德坎的名字果然已經從吉克的字典中消失了嗎?
「哇,我們可以拿這麼多嗎?幾乎是一半了耶。」
「我只要有這些就夠了。」
「可是,祈雨鳥不是很貴嗎?而且還給我們這麼肥美的高級貨……」
衛兵嘴巴上客氣,手卻緊抓著祈雨鳥的腳不放。祈雨鳥的肉質很軟嫩,沒有腥味或怪味,十分鮮美。
一般來說,如果味道是同樣的水準,獸肉的價格會比魔物肉更高。順帶一提,最為廉價的是雙足步行的人型魔物肉。迷宮都市沒有土地能飼養食用家畜,所以魔物肉也是常見的糧食;但會讓人聯想到人類的魔物在糧食充足的帝都等地是遭到忌諱的肉品,一般市民也不太會吃。在常吃半獸人肉的迷宮都市,祈雨鳥這種高級品根本不會出現在低階士兵的餐桌上。
「一定要拿去宿舍的廚房,跟大家一起吃喔。」
「是!多謝款待!啊~真希望值班時間快點結束~」
「喂,一定要大家一起吃喔!去報告的人回來才能開動!」
負責從外牆的大門監視魔森林的衛兵們眼裡已經只剩下肉了。
「不說這個了,剛才通過的人是從帝都來的商人嗎?」
「沒錯,請客哥……不對,是吉克哥。」
「吉克哥也看到了吧?那個商人自己穿著金閃閃的鎧甲,坐在安全的馬車裡耶!既然有錢買那種鎧甲,還不如幫其他人買一雙鞋子!」
「那些人是債務奴隸吧?連衣服破掉的人身上也沒有烙印。那樣對待債務奴隸沒關係嗎?」
衛兵們似乎也對商人虐待奴隸的行為感到氣憤。
「那種人有可能在城裡惹出麻煩,我會提醒『枝陽』的人多注意的。那個商人去哪裡了?」
「對啊,是該注意一下。我們已經向上頭呈報了,但還是別靠近麻煩事比較好。我看看……」
吉克不動聲色地問出商人的情報。肉的效果相當好。不枉費吉克請他們吃了那麼多肉,多到都有了請客哥的稱號。迷宮都市是個封閉的環境,人們的同伴意識比較強烈。因此,如果對象是可能引來麻煩的外人,其個人資料就不免受到輕視。
吉克又多給了一隻祈雨鳥當作謝禮,然後穿過小門,返回「枝陽」。
「多謝款待,路上小心。」
這麼說著目送吉克的衛兵們都緊盯著美味的祈雨鳥,並沒有發現吉克的眼神蒙上了一層陰影。
吉克抵達有瑪莉艾拉與師父等待的「枝陽」時,太陽早就下山了。
「吉克,歡迎回來~哇,有好多鳥肉喔。」
「我回來了,瑪莉艾拉。我今天獵到很多,所以分了一些給衛兵。」
「今天的晚餐已經做好了,我明天再煮這些。你有想吃的菜色嗎?」
「咦~瑪莉艾拉,我今天就想吃啦~殺一隻來炸吧~」
「真是的,師父,妳不是剛剛才吃過嗎?老年痴呆了嗎~」
順帶一提,師父並沒有老年痴呆。她雖然老是在耍笨,但還不到失智的年紀。
「咦~反正大家都不在,用鍊金術很快就做好了吧。」
因為不知道吉克什麼時候會回來,所以「枝陽」的晚餐總是不等吉克就先開動。今天其他人都已經先回家了。
「師父真任性。」
瑪莉艾拉對任性的師父噘起嘴巴,師父則企圖伸手捏住她噘起的嘴巴。瑪莉艾拉不知道師父會在自己睡著的時候四處巡視,火蠑螈也會在瑪莉艾拉清醒前,也就是師父回來時消失,所以她只覺得師父是個酒鬼。因此,瑪莉艾拉對師父一點也不客氣,用雙手握住師父伸過來的食指和拇指,用力拉開。
「呀啊~瑪莉艾拉,我的手要裂開啦~」
看到這麼說著大笑的師父和瑪莉艾拉的互動,吉克稍微笑了一下,然後自願幫忙。
「我來幫忙。」
「那我也要幫忙。」
「師父只會礙事,請乖乖坐著等。」
聽到瑪莉艾拉冷淡地這麼說,師父噘起嘴巴。瑪莉艾拉與吉克丟下她,走進廚房。瑪莉艾拉正在準備調味料和油的時候,吉克開始肢解祈雨鳥。瑪莉艾拉說只要取腿肉就好,於是吉克把刀子插進肉裡,往反方向扭轉關節,取下腿肉。吉克本身也沒有發現,自己的手法比平常還要粗暴一點。
「謝謝。」
接過腿肉的瑪莉艾拉把肉切成一口大小,連同調味料一起放進「鍊成空間」輕輕拌勻,然後說:「稍微『加壓』來節省時間,入味入味~」
祈雨鳥是體型約比人頭大一點的中型鳥類。牠們會在高大的樹上築巢,用獨特的聲音鳴叫。圓滾滾的肥胖模樣不適合飛翔,也沒有人看過牠們飛,所以甚至有人認為牠們是吃雲霧維生。牠們鳴叫之後幾乎都會下雨,所以才有了這個名字。
可是牠們的真面目並不像人們謠傳得那麼優美,其生態很類似螞蟻或蜜蜂。除了有產卵能力的女王鳥和其配偶以外,其他個體都未分化而不具性別,會蒐集食物回巢。牠們的獨特叫聲並不是在祈雨,而是在呼叫擔任衛兵的鳥來抵抗風雨或外敵。
不同於胖得飛不起來的女王鳥,擔任衛兵的鳥全都是手掌尺寸的瘦弱小鳥,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同一個物種。
噗滋。
吉克蒙德用刀子刺穿站在頂點奴役衛兵鳥的肥胖女王鳥。趁著瑪莉艾拉還在料理其中一隻的時候,他要把其他的鳥都切成方便料理的尺寸。
吉克蒙德把腹部切開,取出油油亮亮的內臟。他接著肢解各個部位,把某些部分的肉從骨頭上刮下來。
切開粉紅色鳥肉時,斷裂的觸感傳遞過來;剝除連接骨骼的筋時,肉也跟著被撕裂;反向折斷關節時,白色的骨頭隨著堅硬的觸感穿透到鳥肉之外。
吉克蒙德一刀又一刀地斬斷鳥肉。他默默肢解祈雨鳥的藍色獨眼中究竟映照著什麼?
「吉克?做好了喔。」
聽到瑪莉艾拉的聲音,吉克終於回過神來。
祈雨鳥全都已經肢解完畢,有幾隻還切成了容易食用的大小。
「你切得這麼仔細,煮起來輕鬆多了,謝謝。」
說著,瑪莉艾拉把祈雨鳥的肉裝進容器,分別收到冷凍、冷藏的魔導具裡。
廚房的桌子上放著吉克的晚餐和炸祈雨鳥肉塊,而師父早就已經抱著酒瓶坐在一大盤炸肉塊的正前方等著了。不愧是賢者,完美掌握了料理完成的時間。
這盤炸肉塊不是用鍋子,而是用「鍊成空間」油炸而成。對瑪莉艾拉來說,控制「鍊成空間」的溫度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品質比使用普通的料理器具還要好。外酥脆,內多汁。手藝甚至不會輸給「躍谷羊釣橋亭」的老闆。
師父狼吞虎嚥的樣子就證明了這盤炸肉塊做得多麼成功。師父好像連嘴巴裡都是火焰屬性,再熱的食物都能輕鬆下嚥,所以非常有利於爭奪剛煮好的熱騰騰料理。再這樣下去就要被師父吃光光了。
「師父吃太多了。添加梨檬汁~」
「住……住手!瑪莉艾拉!梨檬汁應該要另外拿盤子加吧!」
「師父已經吃得夠多了,我才不管呢~我和吉克都是會加梨檬汁的人啦~」
為了牽制不愛加梨檬汁的師父,瑪莉艾拉在大盤子上猛擠梨檬汁。這也可以算是一種滅火行動。
「真好吃。」
看著師徒劇場,吉克如此低聲說道。他很少會一邊喝酒一邊吃晚餐。吉克細嚼慢嚥的樣子讓瑪莉艾拉想起第一次乾杯的那一天。瑪莉艾拉定睛注視著吉克,然後對他說:「吉克,你的頭髮變長了呢。我等一下幫你剪頭髮。」
「枝陽」的洗手檯有鏡子和照明魔導具,所以晚上要剪頭髮的時候大多是在這裡進行。脖子圍著床單的吉克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著面前的鏡子。
軟綿綿的柔弱手指正在觸碰吉克的頭髮。瑪莉艾拉有時捏起一搓頭髮,有時用手指梳理,一刀一刀地修剪吉克的頭髮。
從觸碰頭髮的柔軟觸感可以知道瑪莉艾拉的握力有多麼弱小。吉克自己洗頭或梳頭的時候,手指偶爾會把幾根頭髮扯下來,瑪莉艾拉的力道卻比他還要溫柔得多,也不會扯到頭髮。
毛茸茸的小動物理毛的觸感應該就像這樣吧。
映照在鏡子裡的瑪莉艾拉明明只是在剪頭髮,表情卻很嚴肅,鬥雞眼還會不時睜大。她張大的嘴巴好像想說:「慘了!」然後她隔著鏡子頻頻偷瞄吉克,剪了一陣子又像是心想:「呼,好像沒事了。」眼神還四處游移。當然了,吉克雖然差點笑出來,還是從頭到尾假裝沒發現。
迷宮都市也有提供剪髮服務的理髮店,對外表很講究的愛德坎就會去理髮店剪頭髮。瑪莉艾拉雖然算是手巧的人,還是專業理髮師的技術比較好,所以她總是建議吉克「去給人家剪頭髮」,但吉克還是會找理由拜託瑪莉艾拉來剪。
因為他很珍惜這段溫馨的時光。
「噯,吉克,發生什麼事了嗎?」
瑪莉艾拉一邊移動剪刀,一邊這麼向吉克問道。
(被她察覺了嗎……)
瑪莉艾拉平常總是在傻笑,吉克陷入煩惱時卻特別敏銳。
「我只是稍微想起了過去的事。」
吉克不可能看錯。那個商人就是他以前的主人。
吉克並沒有老實地把以前虐待過自己的商人來到迷宮都市的事說出來。就算有必要對誰說,從護衛方面來考量,尼倫堡才是適合的對象。即使對瑪莉艾拉說,也只會讓她產生悲傷的情緒,什麼好處也沒有。
吉克會淪落為犯罪奴隸是因為商人父子誣告,但他也沒有證據能證明自己是無罪的。
最重要的是,多虧師父出的難題,吉克已經漸漸習慣用弓,即使無法百發百中,現在也已經能夠射中目標了。昇上A級並獲得赦免的日子已經近在眼前,現在引發糾紛不是明智的選擇。
不予理會是最好的做法。萬一在城市裡撞見,吉克的外表也已經截然不同,商人父子不可能認得出他是誰。況且,那對父子恐怕連吉克這個人的存在都不記得了。
所以,什麼都不必在意。
除了自己心裡湧現的這份漆黑意念以外。
肢解祈雨鳥的時候,吉克蒙德心裡想著什麼呢?
看到商人父子的瞬間,因為一次次的無情對待而積鬱已久的感情轉變成無法壓抑的憤怒。雖然當時勉強忍住了,情緒卻像一條盤踞在腹中蠢蠢欲動的黑蛇,不只商人父子,連逼迫自己淪落到那個境地的整個世界都憎恨,此刻仍然瀕臨爆發邊緣。
現在的吉克知道自己過去究竟遭受了多麼不當的對待。
商人父子帶來的債務奴隸和過去的吉克同樣受到殘酷的對待,一看到他們徹底心死的模樣,被反覆鞭打身體的痛楚、因咒罵而哀號的心聲、漸漸被磨損直至消失的心就會像火山爆發一樣,在腦中猛然復甦。
失控的感情有如瘋狂翻騰的滾滾岩漿,徹底燒灼理智,幾乎支配了吉克。
吉克並不知道那對父子把自己陷害成犯罪奴隸是基於什麼理由,但肯定是想隱瞞虐待債務奴隸的事實,或是為經商失敗找藉口之類自私又不當的理由。
要不是被那個商人買下,吉克也不會受到那麼殘酷的對待。
不只如此,過去曾是隊友的成員一發現吉克失去「精靈眼」,馬上就拋棄了吉克。吉克確實很傲慢,但他們明明也一起嚐到了不少甜頭。
都要怪那傢伙,不,這傢伙也有錯──雜亂無章的思緒使心中的負面想法不斷膨脹,讓吉克想要不顧一切地大叫。
這個時候。
拍拍拍。
瑪莉艾拉的手輕觸吉克的頭髮。
「這附近的頭髮好像有點厚耶~」
瑪莉艾拉輕柔地捏起吉克的頭髮,把剪刀拿直,一刀一刀打薄頭髮。
柔軟的手掌,溫柔的指尖。
從初次相遇的那天起,這個溫暖的地方始終沒變。
吉克蒙德凝視著鏡子中的瑪莉艾拉。
瑪莉艾拉注意到他的視線,隔著鏡子對他微微一笑。
吉克所受的折磨雖然是極度卑劣又荒謬的事,在對方的眼裡卻有著某種意義或價值。
可是,為了讓對方從輕蔑、施虐等卑劣的娛樂之中得到自己相對優越的錯覺,吉克所受到的痛楚、悲傷和屈辱除了折磨之外什麼也不是。
瑪莉艾拉給予慈愛的意義或價值,在於填補她的小小寂寞。
陪伴彼此,互相守護,互相扶持──吉克與稚氣未脫的瑪莉艾拉所過的生活從某些人的角度來看,或許就像一場扮家家酒。
可是吉克感受到的愛是不求回報的。
「瀏海也剪一下好了。」
光是接觸到她的微笑、她的眼神、她的溫暖指尖,沾染吉克內心的黑色意念便漸漸消失。
取而代之的這份感情又是什麼顏色呢?如果把憎恨形容為黑色,更加複雜又難以壓抑的這份心意就伴隨著多彩的光輝和少許的陰影。吉克蒙德很清楚這份感情是什麼,但他打算再把它藏在心裡一陣子。因為他還想繼續在這個寧靜又溫暖的地方小睡片刻。
(慢慢成長就好。)
他能這麼想。
這個地方是吉克蒙德在自己的荒唐人生中得到的無上珍寶。
如果沒有淪為犯罪奴隸,如果沒有被那個商人買下,如果沒有被隊友拋棄,如果沒有失去「精靈眼」,他就不會得到這個地方。
假設要從「精靈眼」和瑪莉艾拉之間作出選擇,他不會有任何猶豫。
就算沒有失去「精靈眼」,繼續當個冒險者,他恐怕也不會有體會這份心情的一天。
為了修剪吉克蒙德的瀏海,瑪莉艾拉的手伸到吉克失去的右眼上方。從初次相遇的時候到現在,這雙溫柔的手都不斷拯救著吉克蒙德,使他無法壓抑內心湧現的感情,不禁一把抓住她那無可替代的手。
喀嚓。
「啊!」
瑪莉艾拉嚇得張大嘴巴。
吉克蒙德的瀏海被一刀剪短了。
「都都都都是因為吉克突然亂動啦!我再也……再也不幫你剪頭髮了!你去外面請人家剪啦!」
瑪莉艾拉眼泛淚光,不知所措地生氣。
「抱歉,瑪莉艾拉!不會啦,剪得這麼清爽很好啊!嗯,我覺得很好!妳看,好得不得了!剪得真好,瑪莉艾拉!謝謝妳!」
瀏海被一刀剪短的吉克反而拚命道歉,安慰瑪莉艾拉。
瑪莉艾拉完全是惱羞成怒。為什麼吉克必須挨罵呢?雖然他也要負一部分的責任,但這實在是太不講理了。
「……真的嗎?」
「真的!所以下次再幫我剪吧!」
吉克蒙德保證會帶甜點和稀奇的水果,還有半獸人王肉回來,好不容易才消除瑪莉艾拉的苦瓜臉。這下子要付出相當高的理髮費了。
多麼「荒謬又不講理」的世界啊。
不過,吉克心中的黑色意念已經消失無蹤。即使再次遇見商人父子,他也不會再被過去束縛。
不論過去發生過多麼不講理的事,都比不上這種「荒謬又不講理」的價值。
為了安撫瑪莉艾拉,吉克邀請她一起喝蜂蜜醃梨檬。蜂蜜是高級品,所以不改窮人本性的瑪莉艾拉都把它當作「珍藏飲品」來看待。
瑪莉艾拉馬上轉變成興奮的表情,催促吉克「快點,快點」。
剪完頭髮後,兩人在客廳、廚房、店內都沒有找到師父的身影,只發現一張寫著「我出去喝了」的紙條。
瑪莉艾拉生氣地說:「可惡!師父又來了!」吉克用手指撥弄變短的瀏海,然後開始享受好久沒有跟瑪莉艾拉單獨相處的時光。
今天獵到了許多祈雨鳥。當時牠們預知會下雨,於是放聲大叫。
夜幕遮掩了雲層的流向,上空開始吹起強風。
再過不久,風暴即將來臨。
04
那天晚上。
瑪莉艾拉和吉克用蜂蜜醃梨檬乾杯,然後做藥並準備狩獵用具,度過一段極其健全的時光後各自洗澡刷牙,為了明天能早起而就寢的時候。
為愛迷失的愛德坎一個人在「躍谷羊釣橋亭」寂寞地淚濕枕頭的時候。
不健全的芙蕾琪嘉師父正在酒吧跟巧遇的男人一起喝酒。
「啊哈哈哈!你很懂嘛,大拇哥。培育徒弟就是師父的工作啊!」
「大拇……?算了,沒關係!讓徒弟放手去做,萬一失敗時再幫他們擦屁股就是啦!」
或許是因為教學方針一致,意氣相投的兩人都喝醉了。他們都用兜帽遮住臉部,也沒有互相說出自己的名字,獨特的言行卻完全透露了他們的真實身分。
「好啦,我們走吧!火焰姊!」
「沒問題!出動啦!大拇哥!」
意氣相投的男女二人組在夜晚的城市中出動。這並不是已婚的光……大拇哥的家庭危機。兩人所散發的氛圍是熱血又心懷鬼胎的教學熱情。
兩名熱血教師當下組成的「夜遊玩火糾察隊」即刻出動。
又夜遊又玩火的是你們兩個吧──千萬別這麼吐嘈。由於擋不住的教學熱情,他們滿腦子只想拯救夜間的迷途羔羊。
「夜遊玩火糾察隊」的兩個人一下子到那家酒吧將大叫:「誰要吃魔物肉啊!混蛋!」的帝都冒險者踢飛再喝一杯;一下子到這家酒吧將吵著:「我在帝都可是有名的冒險者啊!多給些優惠啊,混蛋!」的一群流氓打倒再喝一杯;一下子又到那家酒吧將說著:「我……我我我有錢,妳……妳和妳,來……來來來我的房……房間。」想要硬把不情願的小姐帶走,還說:「我才不要幫奴隸付飯錢咧!絕對不要。他們吃剩飯就很夠了。」讓旅館主人感到困擾的商人父子處以輕度火刑再喝一杯,展開一連串的教育性指導。
「夜遊玩火糾察隊」的兩個人只會用肢體語言和迷途羔羊「談談」,所以對話完全不成立。他們不可能這麼簡單就改過自新,二人組的戰鬥力卻是迷宮都市的頂尖水準。由於殺雞儆猴的效果,城市稍微和平了一些。
休森華德邊境伯爵家負擔酒錢也算是值得了。
畢竟即使喝醉,兩人仍然是A級和估計S級。用普通管道僱用是非常昂貴的。
「超讚的溝通啦!火焰姊!」
「真是熱血的一課!大拇哥!」
讚!讚!
兩人互相豎起大拇指的熱血模樣實在太過惱人,別說是流氓了,連衛兵都逃之夭夭。
這樣的兩人晃進一條小巷,發現一名男子蹲坐在地。
巷子裡放著裝有空瓶的木箱和垃圾桶,即使昏暗也能靠習慣暗處的眼睛分辨,但男人的外表卻像是塗滿了黑色般難以識別。這並不是因為男人待在陰影處,而是因為他全身都附著了鐵鏽般的黑色物體。仔細一看,還會發現包覆男人全身的黑色物體正在蠢蠢欲動。
「這是詛咒呢。從這個狀態來看,他應該不是被詛咒,而是用過頭才會自食惡果吧。」
大拇哥皺著眉頭這麼說。詛咒會受到禁止的理由之一就是會反撲術者。詛咒和各式各樣的魔法不同,是唯一不需要技能就可以使用的法術。
以術者的意念和魔力形成的詛咒可以使人虛弱或發狂,對付人類的應用範圍很廣,但必定會反撲術者。所以使用咒術的人一定會學習對抗咒術的方法。當然了,迴避、淨化或是承受詛咒反噬的容許量會因人而異。若是超過容許量,就會像這個男人一樣,全身都被自己的詛咒灼燒腐蝕。
可是,即使知道會危及自身──
任何時代都有人不惜踏上邪道,只求達成自己的心願。
「嗯~這些詛咒是製造幻覺和倦怠感的輕度詛咒大量反撲的結果呢。」
火焰姊瞥了男人一眼便看穿其詛咒,於是大拇哥問道:「妳知道嗎?」
「是啊。而且,這傢伙好像是我一個老朋友的親戚。抱歉,大拇哥,你今天可以假裝沒看見,自己回去嗎?」
剛才酩酊大醉的神情已經消失,火焰姊用清澈的金瞳注視著大拇哥。
「這話就太見外了。相逢自是有緣。我會假裝沒看到,好好看到最後的。」
讚!大拇哥豎起大拇指,潔白的牙齒閃了一下。這裡明明就是陰暗的小巷裡,光源到底是什麼呢?
對於大拇哥那充滿男子氣概的回覆,火焰姊也笑著用「讚!」的手勢回應,然後對遭到詛咒的男人伸出右手,開始喃喃低語。大拇哥因為職業的關係,曾經見證解咒的過程。可是自稱火焰姊的女人雖然沒有唸得很清楚,大拇哥卻從來不曾聽過這樣的咒語。
好陌生的咒語,不過似乎奏效了。在男人的全身上下蠢蠢欲動,彷彿黑色鐵鏽的詛咒就像是發出垂死慘叫似的,開始陣陣抽搐。
(不過,這些詛咒的量可不少。雖然是三更半夜,還是叫我隊上的人來比較好。)
就在大拇哥這麼想的當下──
「火焰!」
暱稱火焰姊的女人高喊一聲,男人就被火焰包圍了。
「什麼!」
火力相當強。她感到厭煩,把詛咒連同男人一起燒了嗎?
可是下一個瞬間,包圍男人的火焰馬上消失,只剩男人蹲坐在原地。被那麼猛烈的火焰包圍,男人也沒有燙傷,甚至連衣服都沒有燒焦的痕跡。
「嗚……」
男人呻吟著睜開眼睛,抬起頭來。
「這傢伙是……」
他就是人們議論紛紛,應該正在接受療養的男人──羅伯特•亞格維納斯。
「嗨~羅布。叫你羅布就好吧?你們家的人名字都差不多嘛。」
「嗚……妳是?」
「我認識以前的羅布。你跟他真的是長得一模一樣耶。當時我常讓他請客,所以我就幫你實現一個願望吧。」
望著羅伯特的火焰姊……不,「炎災賢者」的金瞳妖媚地搖曳著。彷彿要抵抗那道深淵般的目光,羅伯特瞇起一隻眼睛,低聲說道:
「妳是傳說中名叫惡魔的種族嗎……」
「你~說~誰~是~惡魔啊!蠢蛋!」
啪啪啪啪!「炎災賢者」使出彈額頭攻擊。
「啊,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啊,對不起!」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羅伯特都痛得道歉了,彈額頭攻擊卻沒有停止。攻勢十分猛烈,簡直是一陣痛毆。她或許真的是惡魔之類的種族。
「喂……喂,火焰姊,放過他吧……」
看不下去的大拇哥出言勸阻才讓攻擊停止,這時候的羅伯特已經頂著一個紅通通的額頭,身為老大不小的男人還眼泛淚光。
「咿……咿……呼……」
「下次敢再講些蠢話,我就把你的屁股踢到裂成四塊。你跟他真的是連這種無聊的地方也一模一樣耶。」
「好……好的,對不起……」
不愧是火焰教育家。鍊金術技能明明很差,以師父為正職的實力還是不容小覷。初次見面的女人被稱為火焰姊,在她那莫名高壓的態度之下,羅伯特就像個挨罵的孩子般聽話。這或許是「夜遊玩火糾察隊」第一次做出類似指導的事。
「所以?你是逃出來的吧?是不是在偷偷尋找回家的方法?」
「!妳怎麼會知道!」
以「療養」的名目受到監禁的羅伯特接到一份委託,那就是扮演成咒術師,對「精靈神殿」的「寶物」施加虛假的詛咒。羅伯特以乖巧的態度接受委託,被帶出監禁地點,在結束委託並返回的路上看準了監視者放鬆警戒的瞬間,使用傷害性低但不易抵抗的詛咒來製造幻覺和倦怠感,一路逃到這裡。不過迷宮討伐軍也不是省油的燈,完全甩掉追兵所需的詛咒超越羅伯特的極限,詛咒的反撲使得他在這裡動彈不得。
將那麼大量的詛咒瞬間淨化的這個女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即使不是惡魔,也不可能是凡人。況且軍方對外宣稱羅伯特正在「療養中」,關於「精靈神殿」的事也是機密。不只是羅伯特逃離監禁的事,那對金瞳甚至看穿了他的目的。
這是惡魔的契約嗎?那就沒有理由拒絕。
只要是為了達成目的,即使要焚燒這副身軀也無所謂。
對詛咒與邪惡的魔法藥品出手的那個瞬間,羅伯特早已下定決心。
「拜託妳了,請賦予我力量。」
羅伯特對眼前搖曳的「炎災」低下頭。
「好吧。這會伴隨著痛楚,但能引導你隱密地抵達目的地。」
咻的一聲,蘊含熱氣的風往上飛升,撩起「炎災賢者」的兜帽。從中顯現的焰色髮絲彷彿在黑暗中捲起的一團烈火。
「吾授印予汝,遠地至此地,得片刻睿智──『刻印炎授』。」
「炎災賢者」的眼前浮現火焰形成的魔法陣。魔法陣轉了半圈並縮小至掌心的尺寸,烙印在羅伯特的左手背。
「唔啊!」
灼燒皮肉的異味和劇痛讓羅伯特扭曲了表情。
「放心吧,這個燒傷大約過一週就會徹底消失了。它的效力也會維持到消失為止。抱歉,大拇哥,你可以借我錢嗎?」
「啊?啊,我只有五枚銀幣,這樣可以嗎?」
感到驚訝的大拇哥……不,冒險者公會的會長──光蓋把錢包遞給「炎災賢者」。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看過各種不可思議的事,但這簡直不能比啊……)
光蓋(大拇哥)驚訝得把裝著所有零用錢的錢包交了出去,「炎災賢者(火焰姊)」毫不客氣地拿走了全部的錢。
「拿去,羅布。你身上一定沒錢吧?我就借你。夜遊是很花錢的事,好好記住了。」
明明就是從光蓋(大拇哥)那裡借來的錢,「炎災賢者(火焰姊)」卻高高在上地把銀幣賜給羅伯特。
羅伯特從「炎災賢者(火焰姊)」手中收下銀幣後深深低頭,往後退了數步。僅僅數步,他退到小巷的陰影中。光是這樣的動作,就讓羅伯特的身影融入小巷的黑暗,消失無蹤。
「連氣息都消失了耶。這是那個刻印的效果嗎?」
「是啊。不過,才剛刻上就能馬上運用自如,連靈巧的地方都跟他一模一樣。」
「炎災賢者(火焰姊)」輕聲笑了。身為冒險者公會的會長,光蓋(大拇哥)已經聽說關於她的事──她與休森華德邊境伯爵是合作關係,實力深不見底,而且絕對不能與之敵對。
然而,剛才的行為是幫助「療養中」的羅伯特•亞格維納斯逃亡,這難道不算是與休森華德邊境伯爵敵對,甚至危害迷宮都市的行為嗎?
「妳為什麼要給他那個刻印?」
光蓋(大拇哥)是這座城市的冒險者公會會長。如果她對這座城市有惡意,光蓋(大拇哥)就不能袖手旁觀。
「把離家出走的迷路孩子送回家,也是教師的義務吧?」
「炎災賢者(火焰姊)」彷彿看透了一切,揚起嘴角一笑。
(難道是為了讓羅伯特•亞格維納斯真正改過自新嗎?)
光蓋(大拇哥)無法解讀微笑火焰的真意。不過,他也感覺不到任何惡意或敵意。
「我相信妳,火焰姊。」
「儘管交給我吧,大拇哥。」
讚!讚!
兩人彼此道別,回到各自的家。
隔天。
「我家的師父好像跟你借錢了,真的很抱歉!我已經好好罵過她了!」
瑪莉艾拉帶著伴手禮到冒險者公會登門道歉,歸還師父借的錢。
她的身後有昨天的搭檔──火焰姊正在揮手,被瑪莉艾拉回頭罵道:「師父!妳到底在做什麼!」
把所有的錢都借給師父的光蓋雖然回家申請了追加預算,卻遭到財務大臣(老婆)駁回,所以真的很感激。
而光蓋在各家酒吧大顯身手的事也傳進了部下們的耳裡,今天從一大早就有一堆文書工作,根本出不了辦公室,差點淹死在大量的文件中。
「挨罵了,嘿嘿。」看著彷彿笑著這麼說的「炎災賢者」,光蓋開始擔心自己是否不該相信她。可是光蓋也被部下逮到,並訓斥:「既然有時間到處喝酒,還不如多做點工作!」
光蓋並不知道──
「炎災賢者」完全不知道詳細的內幕,只把羅伯特的事當作「鬧脾氣的大人離家出走太久,沒有臉回家」的程度。她賦予那麼高階的刻印只是為了讓羅伯特不被周圍的人發現,偷偷回到家擺出「咦~?我又沒有離家出走」的表情。
瑪莉艾拉也只是看到師父豎起大拇指說:「我跟人家借錢啦!讚!但我不知道對方是誰耶!」才猜出對方是光蓋,根本不知道師父在三更半夜跑去哪裡閒晃,又做了些什麼。
另一方面,羅伯特獲得避人耳目的刻印後──
「在這個刻印消失之前,在我的性命終結之前,無論如何都要……」
他認為自己用生命換來了奇蹟,在迷宮都市的陰影中穿梭,就為了達成自己最後的目的。
05
迷宮都市有各式各樣的旅館。多數的旅館都附設餐廳或酒吧,從傍晚開始就會聚集許多冒險者,聲音甚至會傳到客房。大部分冒險者和商人都會住在這種附設餐廳或酒吧的旅館,仔細傾聽周圍的對話,或是找員工聊聊,蒐集狩獵地點或熱賣素材的情報。
不過長期滯留的人之中,也有不少人討厭這種吵雜的環境,所以只有管理人在入口看守,單純提供住宿服務的設施也是存在的。在這類旅館如果不使用服務鈴,就連管理人也不會見到,而且房間的打掃和床單的更換都是另外計費,員工並不會在契約期間進入客人的房間。與其說是旅館,比較接近租屋的型態。
幾個人影聚集在這種旅館的一個不怎麼大的房間。
「狀況已經完備,明天採取行動。」
站在陰暗處的人影彷彿連昏暗的燈光都刻意避開,不出聲就跟影子沒有兩樣,存在感十分薄弱。除了坐在床上的一名男人之外,其他人都有這個共通點,明顯的異國腔調和裝扮都不像正常的冒險者。
「計畫沒有變更。」
坐在床上的男人似乎就是他們的領導者。不,從他們的距離感和口氣來判斷,應該是雇主吧。雖然嘴上斷定「沒有變更」,男人的視線仍飄忽不定,以坐立難安的樣子咬著指甲。看到他對自己的計畫猶豫不決的樣子,影中男子雖然對雇主的愚蠢感到無奈,仍然向他確認最終計畫。
「目標是……」
「沒錯,還有另一個人……」
「我知道,我們會盡可能活捉。」
「這可不能只是盡可能。什麼狀態都行,就是別殺掉!還要找出儲藏庫,然後處理掉!辦得到吧?我可是付了一大筆錢!」
「我知道,但你別忘了該優先處理的事。」
影中男子是一流的高手,召集了足以達成委託的人員來到這裡。不過,身為雇主的這個男人中途更改了幾次計畫,給他們增添多餘的工作。雖然還在容許範圍之內,還是得確認成功的定義。
「我再問你一次,你的目標是什麼?」
聽到影中男子的問題,坐在床上的男人第一次看著他答道:
「鍊金術師。」
下一個瞬間,影中男子從房間內消失。計畫就在當下付諸實行。
06
「要讓人有所行動,使之懷抱危機感即可。」
只要是擔任指揮者的人,從小就會學到這個道理。
巧妙利用「危機感」這種動搖人心的感情來統治迷宮都市與周圍領地的休森華德邊境伯爵家十分清楚它的效果。針對迷宮這個可能影響全帝國的危險,他們應地位與權力分享適當的情報,藉此團結眾人的意志,建立起強韌的合作體制。
待在安逸的環境中,人不會渴望變化。這幾乎能說是人的本能。
所以,生活安逸的人即使知道迷宮都市開始公開販售魔藥,提高來往魔森林的可能性,也不太會在狀況仍不明朗的初期階段採取行動。即使已經做好隨時行動的準備,他們肯定也會觀察情況。
換句話說,現在造訪迷宮都市的烏合之眾可能都是基於某種原因而陷入緊迫狀況的人。或許是經濟、精神,或是其他方面的理由。驅使他們的動機可能都不同,但即使有了名為魔藥的橋梁,也只是用一根圓木搭在懸崖上的橋。被某種理由逼著過橋的人不一定保有冷靜。
迷宮都市內外都有許多人尋求名為魔藥的橋梁,而不知道會闖下什麼禍的,是爭先恐後地擠到圓木橋上的人們;所以反過來說,只要克服他們帶來的困難,就能確保體制按照一定的秩序運行。
尋求魔藥的烏合之眾有如飛向夜間燈火的蟲子,今天依然在凱羅琳周圍盤旋。一隻又一隻的蟲子深怕自己會落後,被他人搶先一步。
早晨,凱羅琳離開亞格維納斯家的宅邸,前往害蟲驅除團子的工房,然後前往迷宮討伐軍的基地。到了傍晚,她會搭乘馬車返回宅邸。
這就是凱羅琳每天的行程,只要埋伏幾天就能輕鬆取得這些情報。
盯上她的烏合之眾互相牽制,或是互相合作,窺探著狀況。
維斯哈特把這些人都當成棋盤上的棋子,急切地等待某隻沒耐性的蟲子撲向燈火。
「報告!亞格維納斯家的害蟲驅除團子製造工房遭到襲擊。」
維斯哈特收到的這個消息就像來自厚重積雨雲的雷鳴般令人震驚,但他一直都在觀察天候,所以這件事完全在意料之中,不足為奇。
可是維斯哈特後來才發現,這個消息傳出的瞬間簡直就像是豪雨前的落雷。
「狀況如何?」
「是,歹徒是疑似D級冒險者的三人組。同時在場的商人與擔任護衛的四名冒險者也一起遭到逮捕。根據馬洛副隊長的報告,嫌犯很可能是單獨犯案或受僱於人。目前需要招聘奴隸商人雷蒙進行訊問。」
「我允許招聘,立刻展開訊問。」
維斯哈特只瞥了報告完後走出辦公室的士兵一眼,便將視線移回手上的文件。他的表情還是一如往常的撲克臉,沒有顯露任何一絲動搖。
他早就已經掌握從幾天前開始在害蟲驅除團子工房附近徘徊的人等,也料到他們差不多要出手了。按照預定計畫鎮壓意料中的襲擊,沒有什麼好驚訝的。維斯哈特已經吩咐馬洛,要用顯眼的手法殺雞儆猴。這樣一來,工房周圍應該會安靜一陣子。
然而,伸手拿取紅茶杯的維斯哈特還來不及品味香氣,短暫的休息時間就被迫中斷。
「報告!亞格維納斯家的護衛隊發出聯絡!稍早有蒙面團體襲擊亞格維納斯家。據報已壓制所有嫌犯。」
「工房的襲擊只是佯攻嗎?稍微動粗也無妨,讓他們招出所有情報。」
「是!請問要交由尼倫堡醫生負責嗎?」
「隨便。」
仍然拿著茶杯的維斯哈特投射出冰冷的視線,即使連續接到第二次類似的報告,他的表情也一如往常。可是,長年與他共事的部下察覺到他顯露的些微怒氣,於是提出確實的訊問手段,一取得許可便衝出辦公室。
(有組織的綁架也在意料之內。既然已經活捉所有人,很快就能揪出主謀。)
維斯哈特沒有飲用紅茶,把茶杯連同碟子一起放回原位。
士兵的報告中並沒有提到凱羅琳的安危。因為她很平安,根本沒有必要報告。
即使如此,維斯哈特的心仍然七上八下。
就算凱羅琳平安,盯上她的不明人物發動襲擊的事實仍然有如撕裂黑暗、發出轟然巨響的閃電,重擊維斯哈特。
維斯哈特瞥了一眼沒有喝過就漸漸冷卻的紅茶表面,吩咐一名隨從通知另一件事。
「預告我的來訪。」
「是!」
只聽到維斯哈特的一句話就察覺他想去哪裡的隨從為了通知主人即將造訪的消息,往目的地跑去。
他要去的地方是迷宮討伐軍基地內的迎賓館。作為高官專用宿舍或迎賓設施使用的這棟房屋是基地中唯一具備一定格調的建築物。建在基地正門附近的迎賓館有許多士兵往來,所以算不上安靜,卻也很安全,而且是能從維斯哈特的辦公室看見的距離。
維斯哈特正在簡單整理頭髮的期間,前去通知的隨從似乎回來了。在走廊上慌忙奔跑的聲音傳了過來。
(何必這麼急呢?最近我顯露太多情緒了……)
維斯哈特這麼想,整理好自己的衣領時,隨從沒有敲門便衝進了進來。
「迎……迎賓館遭到襲擊了!」
「什麼!凱兒……凱羅琳小姐呢!」
「現場沒有發現她的蹤影……!」
喀噠!
椅子還沒有發出倒地的聲響時,維斯哈特就已經往迎賓館衝去。
他的臉上掛著長年侍奉他的人們一次都沒有見過的表情。
「封鎖基地的門,徹查入侵者!迷宮都市的外門也一樣!別讓任何人跑到城外!喚回進入迷宮的諜報部隊,投入城市的搜索!盡速訊問已被捕的嫌犯!他們入侵了迷宮討伐軍基地,絕對別讓對方逃了!」
對迷宮討伐軍迅速下達一連串指示的人不是維斯哈特,而是接到通知趕來的萊恩哈特。
見到弟弟維斯哈特即使拷問嫌犯也要問出情報的態度,萊恩哈特勸阻道:「稍微冷靜點,這可不像你。理智地想想吧。」看著維斯哈特緊咬下唇、使勁握拳到幾乎要流血的樣子,萊恩哈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命令迷宮都市採取緊急管制措施。
(是誰……到底是誰!)
維斯哈特回想公開販售魔藥後造訪迷宮都市的人們。
最近有許多品行不良的C級以下冒險者來到迷宮都市。他們引起糾紛的報告書每天都會送到維斯哈特面前。
也有好幾組商人從帝都和鄰近城鎮來訪。就算有除魔魔藥,他們還是會害怕。所以商人們帶了好幾名護衛,穿越魔森林而來。
以玻璃工匠為首,擁有生產技能的工匠也會與黑鐵運輸隊等私人運輸隊同行,進入迷宮都市。
新居民的數量眾多,所以無法調查到所有人的背景,但在亞格維納斯家附近徘徊的人有什麼動向,應該都在萬全的掌握之下。因為如此,今天工房和亞格維納斯家宅邸遭到襲擊的事件都在意料之內,也順利鎮壓了。
而且迷宮討伐軍從幾天前就開始將凱羅琳與她的父親羅伊斯藏匿在基地內的迎賓館,以防萬一。
(難道犯人來自迷宮都市內?)
追根究柢,凱羅琳待在迎賓館的事本來就只有少數人知道。藏匿她的這幾天,載著替身的馬車依然會在同樣的時間從亞格維納斯家駛向工房,然後再駛向基地。除非是相當熟悉迷宮都市的居民,否則不可能察覺。
(我們已經對迷宮都市內的重點貴族給出甜頭,在這個時機背叛根本沒有好處……果然是逃獄的羅伯特嗎?可是,他逃獄時使用的詛咒應該已經讓他動彈不得了。即使他能避免詛咒的反撲,擄走妹妹又有什麼意義……)
到底是誰?
思緒雜亂無章,嫌犯捉摸不定。
就算像個無頭蒼蠅在迷宮都市奔走,也不可能找到凱羅琳。可是,凱羅琳是貴族千金,光是被暴徒綁架的事實,就會讓她的名聲受損。
迷宮討伐軍的士兵已經奔向迷宮都市的大門,召集人員以解決問題,但由於情報控管,只有少數人知道綁架的事實。
必須想辦法在傳聞擴散之前救出凱羅琳。
時間光是流逝一秒,就令人焦慮不安。
可是,心急的維斯哈特接到的另一個消息,使現場更加混亂了。
「報告!來自洛克威爾自治區的昆茨•麥洛克閣下提出會面請求。據說閣下已從領地出發,預計後天抵達!」
「麥洛克?為什麼在這個時機……不,或許正因為是現在。」
洛克威爾自治區是位於迷宮都市西北邊的矮人城市,也是迷宮都市的躍谷羊商隊翻越險峻山脈後抵達的第一座城市。
由於地處偏僻,從迷宮都市騎乘躍谷羊得行經崎嶇的山路一週,從帝都則要花費三週的時間,而且其中一週還得經過馬車無法通行的山路。
矮人聚集在這片土地的理由是豐富的礦脈。這裡雖然不生產奧利哈鋼之類的稀有金屬,卻能採到豐富的鐵礦甚至祕銀,其他金屬的種類也很多樣,又具備充足的水源。而且這一帶很少出現魔物。
可是因為土地貧瘠,食物就只有獸肉或薯類,更比迷宮都市還要缺乏娛樂,普通人不到三天就會想要逃離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不過矮人只要有酒喝、有鐵打就夠幸福了,所以這裡對他們來說是非常舒適的地方。
貧窮的年輕冒險者總是口耳相傳,洛克威爾自治區是個只要克服漫長的崎嶇山路,就能以便宜價格買到名劍的地方。
不過,洛克威爾自治區很貧窮、能便宜買到名劍的情況都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了。現在的洛克威爾自治區會用豐富的礦物和稀少的魔物素材生產優質的武器與防具,十分繁榮。
洛克威爾自治區的繁榮有一部分是由於迷宮都市定期派出的躍谷羊商隊。躍谷羊商隊帶來迷宮的素材和帝都的商品,大幅改善了矮人的生活。
洛克威爾自治區的繁榮還有另一個決定性的因素──那就是治理洛克威爾自治區、管理武器與防具的買賣,身為半矮人的歷代領主。
從他們居住在這種偏僻地區的行為就能看出,矮人這個種族具有工匠型的性格,會從製作物品的過程中感到喜悅。
「想要做出好東西,打造最高傑作」。
他們滿腦子都是這樣的強烈慾望,對途中完成的失敗作品沒有興趣,所以有時候會毀掉作品,當成原料回收,或是賤賣給想要的人。即使是在帝都能賣到高價的優質品,只要有錢能買酒,他們甚至對金錢沒有什麼執著。想當然耳,他們一點也不適合作生意。
他們是工匠型的人,但並不愚笨,所以並不是沒有發現來自帝都的商人用便宜的酒和他們交換失敗作品,然後拿到帝都高價轉賣的事。
可是,就算知道還有交涉的餘地,他們卻連「想喝好一點的酒」的小小要求都談不成。
矮人的人格特質很獨特,雖然在創造方面非常敏銳,卻完全不適合交涉或經商。
沒錯,如果是純矮人的話。
拯救了他們的,是一名半矮人男子。
兼具矮人性格與商業天分的他率領眾多矮人,以適當的價格交易失敗作品,最終成為自治區的領主。神奇的是,矮人血統過少就會難以理解其他矮人的想法,人類血統過少就會缺乏政治和商業的手腕,所以洛克威爾自治區的領主並非世襲,而是由能力最均衡的人擔任。
這些半矮人之中的頂尖人士就是現在的領主──昆茨•麥洛克,其狡猾程度可說是歷代第一。
從洛克威爾自治區來到迷宮都市要花費一週的時間。預告的抵達日是後天。這表示他沒有事先通知,就已經從領地出發了。
這兩百年來,洛克威爾自治區一直都是躍谷羊商隊的中繼站,與迷宮都市保有交流。如果是出發前就算了,既然他要造訪迷宮都市,萊恩哈特與維斯哈特就不得不與他會面。
為何選在這個時機?
理由很明顯。如果能利用除魔魔藥來穿越魔森林,行經洛克威爾自治區的躍谷羊商隊就會大幅減少。對洛克威爾自治區的矮人來說,開始公開販售魔藥是無法置之不理的狀況。
(難道是洛克威爾下的手?不可能。麥洛克閣下是深不可測的男子,但他手邊的部下都是矮人。他們的外表特徵太過明顯,而且不是會耍小聰明的人……)
弟弟感到焦急,身為哥哥的萊恩哈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別緊張,維斯。綁架必然有目的,凱羅琳大小姐不會立即受到危害。先按照順序,統整狀況吧。」
說完,萊恩哈特要求傳令兵進行詳細的報告。
07
位於貧民窟邊緣的害蟲驅除團子工房遭到襲擊的時間,是亞格維納斯家的馬車抵達工房的早上。工房的土地大多被製造用的建築物和材料倉庫占據,剩下的空間只能停放兩輛馬車。平常亞格維納斯家的馬車會有載著迷宮討伐軍士兵的馬車隨行護衛,共兩輛馬車一起移動,但這一天剛好有突然來訪的客人,所以只有亞格維納斯家的一輛馬車能進入工房後院。
亞格維納斯家的馬車進入後院,護衛的馬車則駛向後街,停在不擋路的地方待命。馬車上的士兵當然會下車,徒步前往工房,但士兵還沒有走進後院的門,埋伏在工房用地內的歹徒就衝了出來,把後院的門關上。
歹徒有三個人。這群瘦弱的男人穿戴著即將報廢的便宜武器和防具,身手接近D級的冒險者。躲在工房後院的他們一看到亞格維納斯家的馬車駛入工房就馬上關閉後門,聚集到馬車附近。
大概是想要以凱羅琳為人質,提出某種要求吧。
「打倒他們,快點!」
「沒問題,你可要多給一點啊,商人先生!」
歹徒還沒有對亞格維納斯家的馬車出手的時候,有人發出聲音了。
命令自己的護衛壓制歹徒的人不是拚命突破工房後門的士兵,也不是亞格維納斯家的駕駛,而是偶然前來談生意的商人。四個身穿好裝備的護衛從商人的馬車衝了出來。他們體格壯碩,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比歹徒更強。
他們拔劍,以完全沒有手下留情或是試圖壓制的方式朝歹徒砍去。階級的差異會明顯反映在攻擊力上。穿著破爛裝備的瘦弱歹徒只有D級的程度,相較之下,護衛的體格與裝備都較優良,大約是C級的程度。這樣的戰力差距,就算不殺死歹徒也能充分壓制他們。可是,把惡劣的品性全寫在臉上的護衛似乎覺得殺了才能永絕後患,於是高高舉劍。
「咿……咿咿!怎麼這樣!」
「少囉嗦,乖乖去死吧。」
卑劣的護衛朝歹徒揮劍,把歹徒的劍輕易斬斷。然後護衛再次舉劍,企圖斜砍歹徒一刀,但往下揮舞的前一刻,亞格維納斯家的馬車車門就打開了。
馬車車門打開後的短暫時間內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究竟有幾個人能正確得知。
在馬車車門打開的同時衝出的人影以歹徒無法察覺的高速逼近敵人,用軍刀的刀鞘一一打倒已拔刀的所有人。
距離最遠,站在後門附近的歹徒才剛聽到遠處有撞擊聲傳來,便看見一名穿著綠色服裝的金髮人影打倒了所有的歹徒與護衛。而下一個瞬間,那個人影就出現在眼前,奪走了這名歹徒的意識。
「得……得救了……」
聽到歹徒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說出這句話,獨自壓制現場的金髮男子──馬洛皺起眉頭。
「馬洛大人,辛苦您了。」
與馬洛一同搭乘亞格維納斯家馬車的勤務兵──雷多為了請示馬洛,跑了過來。身為奴隸兵的塔羅斯打開了後門的鎖,引導搭乘另一輛馬車的士兵來到後院。
沒有往來的商人造訪的事,以及有歹徒潛伏的事,馬洛都已經事先知情。亞格維納斯家的馬車是誘餌,車上的乘客不是凱羅琳而是馬洛等人,他們毫不費力地完成了鎮壓。這幫人的犯罪手法太過拙劣,根本不需要馬洛親自出馬。
「雷多,安排所有人的訊問,商人與護衛也要。三名歹徒的訊問請交給雷蒙先生,不要對他們動粗。」
士兵們遵從馬洛的指示,上前束縛倒地的歹徒、冒險者與商人。
「做什麼!我們跟他們無關,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我我我們……該……回到……到帝……帝帝帝帝都了。」
被命令下車的駝背商人和看似其兒子的男人堅稱自己只是碰巧來工房談生意,要求釋放,卻因為「請配合迷宮討伐軍」的一句話就被立刻送往拘留所。
「以上就是來自馬洛副隊長的報告!另外,馬洛副隊長認為他們是單獨犯案或受僱於人,應與大型組織沒有關聯!」
為了完整傳達自己所知的情報,傳令兵報告得鉅細靡遺。花了許多時間聆聽無用情報的維斯哈特周圍逐漸降溫,明明是夏天卻變得相當涼爽。
「下一個!簡潔描述重點!」
維斯哈特開始對不習慣報告的菜鳥士兵說些像是上司會說的話。萊恩哈特一瞬間對弟弟的反常模樣投射若有所指的視線,然後沉默地聆聽報告。
「是!以下是亞格維納斯家襲擊事件的重點!襲擊亞格維納斯家的歹徒約是B到C級,以其合作無間的行動來看,極有可能是職業犯罪集團!事先埋伏的第三與第七之複合部隊已經完成鎮壓,逮捕所有嫌犯!現在兩位隊長尚未問出有關幕後黑手的情報!請問是否要請尼倫堡醫生負責訊問?」
迷宮討伐軍的第三部隊是由迪克帶領,第七部隊是由A級的魔法師擔任隊長。襲擊亞格維納斯家的歹徒雖然具備一定的實力,但既然有兩名A級的隊長,自然能順利完成鎮壓。
實際上的逮捕過程相當荒謬,會讓維斯哈特周圍的氣溫降到嚴冬的程度,所以察覺氣氛不對的傳令兵很乾脆地省略掉多餘的部分,報告「簡潔的重點」。這段報告可以說是符合要求的標準答案。
「讓尼倫堡負責訊問。我允許使用魔藥!讓他們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是!」
使用魔藥訊問──這豈不是拷問嗎?傳令兵沒有把這份疑慮表現在臉上,跑去呼喚尼倫堡了。
「下一個!報告基地迎賓館的狀況!」
維斯哈特的隨從身為第一發現者,出面回應這項命令。
「是!屬下抵達迎賓館時,屋內所有人皆已陷入昏睡!除了行蹤不明的一人外無人受傷,現在所有人皆恢復意識,羅伊斯大人也平安。迎賓館內部沒有遭到破壞的痕跡!屋內人員表示自己是在上午用茶後感受到強烈睡意,關於飲料遭人混入安眠藥的可能性,目前正委託斥候部隊鑑定中!」
「沒有其他關於犯人的線索嗎?」
「是!很遺憾,經過魔力探查仍沒有反應……」
「難道什麼線索都沒有嗎!」
砰!維斯哈特出拳重擊桌面。
第一次聽到他怒吼,士兵們的表情都蒙上了陰影。他們是迷宮討伐軍的菁英,早已聽慣了怒吼。他們的精神並沒有軟弱到遭人咒罵就會有所動搖,而且人類大叫的聲音和魔物的如雷咆哮相比,簡直就跟微風沒有兩樣。
士兵們的表情會蒙上陰影,並不是因為維斯哈特的怒吼本身,而是因為氣憤自己能力不足,使得總是不形於色的維斯哈特如此激動。
「冷靜點,維斯。你暫時回辦公室吧。」
「可是,哥哥……」
「這是命令。」
「是……」
萊恩哈特靜靜命令失去理智的弟弟。他能充分理解弟弟的心情。掌控所有感情,連部下的生死都能忍受的弟弟出現了這樣的變化,甚至讓身為哥哥的萊恩哈特感到高興。可是,現在不行。不能在士兵面前表現出這個樣子。
萊恩哈特或維斯哈特一聲令下,就可能有士兵喪命。不論是過去,還是將來。為了帝國,為了休森華德邊境伯爵的領地,為了迷宮都市,為了住在迷宮都市的人們,為了每位士兵珍愛的人。
不論基於多麼正當的名義,不論用多麼英勇又崇高的語言加以裝飾,他們都是命令士兵「賭上性命戰鬥」的人。
每一名士兵都有自己的人生,有珍愛的親友,還有充滿內心的各種意念。命令他們拋開一切的人絕對不能在情感的驅使下指揮士兵。除了奴隸以外,迷宮討伐軍的士兵都是志願從軍的。雖說迷宮都市的職業選擇很少,但他們並非被迫加入迷宮討伐軍。士兵們都是選擇要度過什麼樣的人生、「怎麼使用自己這條命」才會待在這裡。萊恩哈特與輔佐他的維斯哈特有義務對每一個無可替代的生命負責。
「維斯,別忘了我們的責任有多麼重大。」
萊恩哈特的理念是否有傳達到維斯哈特心中呢?
維斯哈特咬緊牙關,下一個瞬間便恢復以往的表情,靜靜回到辦公室。
「繼續搜索。徹底清查城內可疑人物的情報。」
接到萊恩哈特的命令,看著兄弟倆短暫交談的士兵都露出挑戰迷宮最深層強敵的表情,奔向各自的工作崗位。
08
鎮壓害蟲驅除團子工房的襲擊事件後,馬洛把後續的處理工作交給其他士兵,帶著勤務兵雷多和奴隸兵塔羅斯趕往基地。
根據通訊技能獲得的情報,迪克等人前往的亞格維納斯家也在幾乎同一時刻遭到襲擊。從襲擊工房的一行人那粗糙的手法來看,他們恐怕只是幌子。可是,對付襲擊亞格維納斯家的團體後,迪克說「總覺得不是他們」。
才剛鎮壓嫌犯,現在還沒有查到任何證據,但迪克的直覺不容小看。如果兩者都是佯攻,引起如此大規模事件的主力部隊到底在哪裡?答案恐怕只有一個。
(得加快腳步……)
馬洛的通訊技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才能發揮真本事。可以和遠處的同伴瞬間取得聯絡的便利性自然不在話下。為了盡早回到迷宮討伐軍的基地,馬洛等人在貧民窟的小巷裡奔馳。
害蟲驅除團子工房所在的貧民窟並沒有經過妥善的規劃,有許多錯綜複雜的狹窄巷弄。比起搭乘馬車行經大街,直接穿越小巷能更快抵達迷宮討伐軍的基地。
雷多和塔羅斯的體能並沒有馬洛那麼好。兩人現在拚了命跟在後面,如果他們跟不上,跑在前頭的馬洛打算拋下他們。他們現在奔跑的巷子是直線,馬洛與兩人的距離只會愈來愈遠。
咚。
馬洛說出「我先走了」之前,雷多和塔羅斯沉默地往前倒下。
「怎麼了!」
倒地的雷多和塔羅斯背上插著飛鏢般的短箭。他們的身體微微抽搐,應該還有呼吸。
(十字弓?而且還是毒箭嗎……)
見到與襲擊工房的一行人完全不同程度的攻擊,瞬間掌握狀況的馬洛跳到倒在地上無法動彈的雷多和塔羅斯前方並拔出軍刀,準備應付瞄準自己的毒箭。
(被跟蹤……不,我們是被引誘到這條巷子裡的。)
馬洛並沒有看到射中雷多和塔羅斯的箭飛行的軌跡。不過,他現在面對著箭飛來的方向。而且這裡只有一條路。下次射箭的時候,身手敏捷的馬洛就能判斷敵人的正確方位,出手反擊。
咻的一聲,下一支毒箭微微劃破空氣。聲音非常細小,普通人根本聽不見,但金屬製的箭頭因反射光芒而閃爍,要分辨發射毒箭的人躲藏在哪裡,對馬洛來說並不困難。
(在那裡!)
馬洛輕鬆擊落飛來的毒箭,正要衝向刺客的時候,奴隸兵塔羅斯突然站了起來,從馬洛背後擋住他的身體。
(塔羅斯?做什麼……)
回頭的瞬間,馬洛完全理解了。
馬洛朝發射毒箭的刺客擲出右手握著的軍刀,然後回頭面向站起的塔羅斯──被命令在危急時刻成為肉盾,保護馬洛的奴隸士兵。遭到馬洛冷淡對待的高大男人身上插著第二支毒箭,為了保護主人不受其他毒箭傷害,阻擋在馬洛前方。
馬洛穿過塔羅斯身旁,順勢拔出他腰上的劍,擊落第二名刺客射出的第三支箭,然後輕而易舉地登上石磚鬆脫的牆面,以疾風般的速度靠近躲藏於建築物暗處的第二名刺客,將塔羅斯的劍抵在他的喉嚨上。
「到此為止了。跟我們到迷宮討伐軍一趟。」
馬洛宣告勝負已分。
工房與亞格維納斯家的襲擊幾乎是同時發生的,即使有人協助雙方也不足為奇。刺客有兩個人,恐怕是打算在沒有岔路的窄巷前後包夾,趁著馬洛注意前方的時候從背後發射毒箭吧。
(塔羅斯救了我呢……)
如果那個時候塔羅斯沒有注意到瞄準馬洛背部的毒箭,被打倒的或許是馬洛。馬洛擔心身受兩支毒箭的塔羅斯而露出些微破綻時,刺客趁機往前倒向馬洛抵著他的劍,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竟然……」
生活在迷宮都市的士兵和冒險者,甚至是當過盜賊的奴隸,全都對生存很執著。即使任務失敗,就算身受重傷,他們也不會選擇死亡。換句話說,襲擊馬洛等人的刺客恐怕是活在完全不同的價值觀之下。
馬洛投擲的軍刀貫穿了第一名刺客,他已經沒有呼吸。經過這場襲擊,馬洛只知道刺客與襲擊工房和亞格維納斯家的嫌犯不同,而他們這群第三勢力究竟是何方神聖,已經無法從沉默的屍體口中得到答案。而且既然馬洛遭到襲擊,藏匿鍊金術師的基地恐怕也……
「我們要快點趕回基地。不要落後,好好跟上。」
馬洛讓雷多和塔羅斯喝下解毒魔藥,與徹底恢復的兩名部下一起趕回基地。
09
「火焰!那邊也要火焰!然後這邊也要火焰~!」
基地內兵荒馬亂的時候,芙蕾琪嘉以符合「炎災賢者」之名的粗暴手法對基地內的可疑人物使出「你被逮捕了!火焰~!」之術。
「今天是怎麼回事,米歇爾?竟然連地下室都被入侵,我差點就用大火燒了他們呢。」
「芙蕾琪嘉大人,請手下留情。我們會逮捕所有人,讓他們坦白自己的雇主。」
米歇爾頻頻垂下自己的平頭,從剛才開始就不斷流著冷汗。
鍊金術師(瑪莉艾拉)大量生產魔藥後進入午睡時間,芙蕾琪嘉大量飲酒後進入散步時間,到目前為止都一如往常。可是,離開基地地下室的臨時工房,在地下通道走了一段時間後,芙蕾琪嘉突然對前來搬運魔藥的士兵使用了火魔法。
「啊!您在做什麼!」
「仔細看看吧,你認識他嗎?他是入侵者。馬上就會醒來了,快綁起來。」
包圍入侵者的火柱馬上消失,從中出現的士兵確實如芙蕾琪嘉所說,是個陌生人。明明被猛烈的火焰包圍,他卻只有衣服和頭髮稍微烤焦、從嘴巴吐出煙霧,並沒有生命危險。米歇爾不知道她是怎麼辦到的,但應該是用火柱包圍對方,使之窒息而失去意識吧。
(這個地方應該只有少數人知道。而且這套制服是迷宮討伐軍的……)
米歇爾命令趕來的二軍士兵逮捕入侵者,暫停搬運魔藥並加強護衛鍊金術師(瑪莉艾拉),然後吩咐與芙蕾琪嘉一起行動的其中一個人去報告狀況並蒐集情報。
「米歇爾,你喜歡打獵嗎?」
芙蕾琪嘉微微一笑。雖然是美女的耀眼笑容,在米歇爾的眼裡卻像是肉食動物看著獵物的表情。
儘管芙蕾琪嘉很低俗地將逮捕比喻為打獵,卻沒有獵奇方面的興趣,於是活捉了工房與藥草倉庫附近的三名入侵者。最後一個人躲得十分巧妙,甚至連米歇爾都沒有發現,對芙蕾琪嘉而言卻只是「這邊也要火焰~!」的舉手之勞。
平常的她如果到了興頭上,應該會把整座基地的入侵者都逼出來,但確認工房周圍已經安全的芙蕾琪嘉卻轉身回到有瑪莉艾拉睡覺的工房。
10
瑪莉艾拉醒來時躺在長椅上,發現這裡是「枝陽」中有暖爐的客廳。
(奇怪?我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客廳的長椅軟綿綿的,躺起來很舒服。耗盡的魔力已經完全恢復了,但瑪莉艾拉還想繼續躺一陣子。
這個家花了不少錢替通風魔導具裝設冷卻空氣的魔導具,所以夏天仍然涼爽又舒適。這種魔導具會耗費許多魔石,但現在的瑪莉艾拉能賺進大把金幣,所以完全沒有必要在意。況且吉克打獵取得的魔石就足以應付,並沒有花費多少金幣。
(貴婦生活超讚~)
不愧是瑪莉艾拉,根本搞錯了貴婦的定義。而且生活滿意度的水準相當低。簡直跟晚餐有冰啤酒和下酒菜就會說「一整天的疲勞都消失啦!」的某公會會長一樣。
(對了,上次我在迷宮附近的三明治店看到有個冒險者吃麵包配啤酒呢~)
應該是午餐吧。那明明是以三明治聞名的店,卻有個大叔冒險者啃著沒有夾火腿或蔬菜,也不另外加起司或奶油的便宜麵包,配上一杯啤酒。既然買得起啤酒,應該就買得起夾了肉或火腿的麵包和熱湯,他卻選了便宜麵包和啤酒的組合。
(他是把麵包當作下酒菜嗎?還是啤酒才是配菜呢?因為是液體,所以可能是代替湯類吧?實在是很不均衡的午餐耶~)
真搞不懂愛喝酒的人在想什麼──瑪莉艾拉想著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享受幸福的午睡時光。
師父在走廊上跟別人說話的聲音打斷了瑪莉艾拉的優雅午睡時間。迷宮都市的房屋窗戶都很小,非常不透氣。所以每棟房子都具備通風魔導具,天花板內部有通風管延伸著。以「枝陽」的情況而言,如果只在店面和客廳使用冷卻空氣的魔導具,走廊上的聲音就會傳到客廳。
「所以,情況怎麼樣了,米歇爾?」
「是,據說亞格維納斯家的千金遭到綁架……」
「!亞格維納斯家的千金是指凱兒小姐嗎!」
瑪莉艾拉不禁馬上跳起,衝到走廊上反問米歇爾。
「這……您醒了啊。現在軍方正竭盡全力搜索,請務必保密。」
「米歇爾,你回去。」
米歇爾對衝出來的瑪莉艾拉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禮貌地低頭行禮,卻被師父冷言以對。
瑪莉艾拉已經清醒的事,連師父也沒有發現,米歇爾就更不可能發現了。米歇爾在基地會隨侍在師父身邊,但他是維斯哈特的其中一名親信,很希望能替維斯哈特救出凱羅琳。他之所以透露「凱羅琳遭到綁架」的機密情報,就是希望能獲得師父的協助。被鍊金術師(瑪莉艾拉)稱為「師父」的這名女性雖然沒有表現出類似鍊金術師的一面,卻能馬上找出米歇爾這名優秀的諜報員也沒有察覺的隱密入侵者,或是看穿藏在大量魔藥瓶中央的普通瓶子。從這些地方都看得出來,她的能力遠遠凌駕在米歇爾之上。不只如此,恐怕連戰鬥能力也是。
米歇爾並沒有請求協助的權限,但一名願意合作的強者就在眼前,而且要求米歇爾說明狀況。不期待「她或許會幫忙」才奇怪。
但對象也僅限於芙蕾琪嘉。米歇爾早已在參與任務的短暫期間了解鍊金術師(瑪莉艾拉)不具備任何戰鬥能力,所以他也沒有打算讓瑪莉艾拉聽見。要是讓瑪莉艾拉知道了,可能會讓她暴露在危險之中。
平常應該會喊著「火焰~!火焰~!」並開心地狩獵入侵者的芙蕾琪嘉竟揹著睡著的瑪莉艾拉回到「枝陽」就是最好的證據。
芙蕾琪嘉平常老是很隨便,從大白天就開始喝酒或挑釁瑪莉艾拉,但從她在瑪莉艾拉失去意識的期間所做的事就看得出來,她會以瑪莉艾拉的安全為第一優先,並不打算拯救凱羅琳,或是讓瑪莉艾拉牽涉其中。
芙蕾琪嘉用有些惱怒的眼神看著米歇爾經由地下大水道返回基地,然後擺出師父的架子,對瑪莉艾拉說道:「妳要優先考慮自己的安全。」
「等一下,師父!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拜託!」
「我會告訴妳的,在裡面等著。」
師父把拚命追問的瑪莉艾拉推回客廳,然後走向「枝陽」店內。
「安珀,今天要打烊了。很抱歉,請大家也回去吧。」
「這麼說來,天色有點陰暗呢,呀!雷聲好大。最好趁還沒下大雨的時候回去。大家也是,在變成落湯雞之前快點回家吧!」
從師父的眼神察覺異狀的安珀巧妙利用了剛好發光的閃電為理由,打烊後與其他人一起回家。
基地的臨時工房位於地下室,客廳也沒有窗戶,所以瑪莉艾拉沒有注意到,現在明明是白天,外頭卻因為厚重的雲層而變得十分陰暗。不時顯現的閃電穿透了模仿聖樹的天窗,令她聯想到陰暗魔森林的暴風雨之夜。
11
大大的雨滴在乾燥的石磚上留下一顆一顆的清晰痕跡,又隨即轉變成強勁的傾盆大雨。
「呼,勉強趕上了。」
安珀等人離開後過了一段時間,吉克蒙德回到了「枝陽」。
今天他去魔森林採了答應要給瑪莉艾拉的稀奇水果。雖然附近也有能當作晚餐食材的魔物,天氣卻變得不太穩定,所以他只採集約好的水果便趕回來,平安在下大雨之前抵達「枝陽」。
或許是為了因應大雨,時間才剛過中午,「枝陽」便已經打烊,平常總是聚集許多常客的店內變得很冷清。
吉克能從客廳感應到瑪莉艾拉的魔力,所以知道她平安無事,但她卻沒有像平常一樣跑出來說「歡迎回來」,使得雨聲聽起來特別吵雜。
「瑪莉艾拉,我回來了。我有採到約好的水果喔。」
吉克說著,打開通往客廳的門。客廳以前是打通的大房間,在入住時經過改建,分隔成深處有暖爐的客廳,以及前方的飯廳。飯廳現在是作為尼倫堡的診療間使用,但此時尼倫堡不在,反倒是一臉不悅的師父在這裡喝著酒。
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吉克感到疑惑,師父不發一語地催促他去找瑪莉艾拉,於是他打開深處的門,走進客廳。
瑪莉艾拉抱著膝蓋,蹲坐在她最喜歡的長椅上。
「妳怎麼了,瑪莉艾拉?」
吉克慌慌張張地趕到瑪莉艾拉身邊,注視著她的臉。聽到吉克的聲音,終於從膝蓋上抬起頭的瑪莉艾拉緊咬著下唇,臉上掛著泫然欲泣的表情。
「吉克……」
她的表情包含的情感不單純只有悲傷,還混合了不安、恐懼、焦慮、氣憤。看到這副交織著複雜情感的表情,吉克跪下來配合瑪莉艾拉的視線高度,再問了一次:「妳怎麼了?」
瑪莉艾拉抿起的嘴巴正在顫抖。一旦出聲說話,眼淚似乎就要掉下來了。
「沒事,瑪莉艾拉。沒事的,告訴我吧。」
吉克溫柔地對瑪莉艾拉這麼說,但瑪莉艾拉正要開口時,周圍皺起眉頭,又再次閉上嘴巴,把臉埋進雙膝之間。
「瑪莉艾拉……」
瑪莉艾拉保持沉默,微微顫抖。對困惑的吉克說明原由的,是不知從何時起站在客廳入口的師父。
「聽說她的千金朋友被綁架了。」
「千金……凱羅琳大人嗎?」
「有……有人誤以為她……她才是鍊金術師……」
瑪莉艾拉的臉依然埋在雙膝之間,這麼悶聲說道。
「鍊金術師的角色是本人自願扮演的。她已經做好覺悟。」
「可是……可是我想救她!」
「我就說了,妳出去又能怎麼樣?妳能做什麼?毫無戰鬥能力的妳跑出去只會讓情況更複雜而已。妳想讓大小姐自願擔任誘餌的心意也白費嗎?為了保護妳,只會有更多人暴露在危險之中。」
「這麼說……是沒錯……」
「芙蕾大人,請到此為止吧。」
吉克制止了想要繼續說下去的師父。瑪莉艾拉微微顫抖,低頭抱著膝蓋,一定是在流淚。
吉克溫柔的撫摸瑪莉艾拉的頭,代替她對師父說道:
「芙蕾大人說的話,瑪莉艾拉全都明白。所以她剛才明明想對我說,卻又把話吞了回去。她知道自己不該再害更多人受傷。瑪莉艾拉知道自己很無力,也知道自己出面只會讓情況惡化。即使如此,她還是不禁祈求不會因為自己的關係而失去朋友。」
「……這我當然知道。」
師父有些尷尬地答道。
「師……師父到……到這裡的……時候……找……找到……我了……!」
瑪莉艾拉哽咽著說道,詢問是否有方法能找到凱羅琳。
「那是精靈魔法,妳不會用。我也不認識那個叫凱兒小姐的人,所以不能幫妳找她。」
師父用有點小的聲音對瑪莉艾拉這麼說。
「可是我……已經……已經……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就像是吐出最後一口氣,瑪莉艾拉的喉嚨發出哀號,擠出細小沙啞的聲音。她恐怕是想起了失去林克斯的那一天。瑪莉艾拉的哀傷聲調刺痛了吉克的心。
「瑪莉艾拉,我去找她。不管要花幾天,我一定會找到她。我絕對會帶她回來,所以妳別哭了。」
吉克這麼安慰瑪莉艾拉,卻沒有找出凱羅琳的有效手段。他不是有組織的迷宮討伐軍,只是沒有特殊技能可以尋人的一個普通人。可是吉克還能做什麼呢?他能對瑪莉艾拉說些什麼?
吉克輕輕把自己的手放到瑪莉艾拉抱著膝蓋的手上。數度治癒並拯救吉克的溫暖小手被悲傷擊垮,冰冷地顫抖著。
「吉克……」
瑪莉艾拉的聲音幾乎要消失。芙蕾琪嘉定睛注視著他們倆。
「……還有一個方法。現在的妳或許能使用。」
師父以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沉重語調,靜靜說道。
「師父,真的嗎?」
聽到師父所說的話,瑪莉艾拉抬起頭。
看著淚流滿面的瑪莉艾拉,師父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真的。可是瑪莉艾拉,如果把妳維繫在這裡的事物太弱,妳可能會一去不回。」
聽到師父這麼說,瑪莉艾拉注視握著自己的手的吉克,就像是在回想什麼,暫時閉上眼睛,然後再次注視著吉克,強而有力地答道:「沒問題。」
「請務必讓瑪莉艾拉拯救朋友。」
看著瑪莉艾拉的吉克對她點頭,然後兩人一起站起來,對芙蕾琪嘉低下頭。面對牽著手低頭的瑪莉艾拉與吉克,師父稍微露出有些傷腦筋又有些寂寞的表情,然後說了一句「跟我來」,帶著兩人走到下著大雨的後院。
「『生命甘露』寄宿於萬物,在全世界循環後回歸地脈。所以妳就去問地脈吧。」
在遮蔽大雨的聖樹樹梢之下,「炎災賢者」所說的唯一方法是如此地天馬行空。
「瑪莉艾拉,妳的『脈線』比任何人都要粗壯。這就表示妳與世界的根源有著比誰都更強的連結。『脈線』並不是單純用來汲取『生命甘露』的路徑,同時也是人與地脈、與世界的連結。」
師父告訴瑪莉艾拉的事並沒有記載在「書庫」,是光有知識也沒有意義的鍊金術精髓。
「無形的東西容易與世界同化而變遷,因此才要取得肉體來固定其形態。因為不論是個體的成長還是生物的多樣性,對世界來說都是必要的。所以肉體是區隔個體與世界的牆壁,使其聽不見世界的聲音。只不過,個體成為完整的個體也不代表與世界訣別。妳懂吧?妳應該能透過『脈線』感受到世界的意志、地脈的意志。因為世界也是妳的一部分。世界所知的事,妳也能得知。透過將妳連結至世界根源的『脈線』就辦得到。」
滂沱大雨使景色模糊不清,師父的聲音卻能穿透雨聲,傳到瑪莉艾拉的耳裡。
「我的『脈線』……」
在雨中,瑪莉艾拉閉上眼睛自問。
「脈線」連接著技能,紮根於自己的基幹。瑪莉艾拉摸索使自己身為自己的源頭,在自己的渺小體內不斷往深處望去。
「妳能感覺到連結吧?試著追溯平時汲取『生命甘露』的路線。往根源前進,直達『生命甘露』本身──」
天空下著雨。
滴滴答答,雨勢十分猛烈。
平常明明可以清楚認知自己的身體和世界的界線,但連傘也不撐就站在大雨中的現在,頭髮、衣服與身體全都已經濕透,不停落下的雨滴模糊了世界與自己的界線。
假如在海浪間搖盪的海藻有能力認知世界與自己,是否就像這種感覺呢?不,飄揚在空中的雲朵與天空的界線或許更加模糊。
滴答。
瑪莉艾拉感覺到一顆雨滴落下。
大顆大顆的雨滴澆灌著瑪莉艾拉,流經頭髮、肌膚與衣服後滴落到地面上。從天空或瑪莉艾拉身上滴落的雨水滲進大地,潛入泥土深處。彷彿回歸地脈的「生命甘露」。
──瑪莉艾拉,這些雨從哪裡來?──
師父的聲音在充滿雨聲的世界中響起。
──從天上來。來自又高又厚的雲朵。
啊,從地面看到的那種雲好像很柔軟,讓人想要跳進去玩耍,可是靠近一看就完全不同了。裡面有多得要掉下來的雨滴,還棲息著凶猛的雷電,簡直是雷雨的巢箱呢──
──沒錯,瑪莉艾拉。它們來自大海,被自由自在的風吹起,懷抱著好多好多的水滴。妳看,它們已經搬不動了。
就像是底部破了洞,讓雨下個不停。
感覺得到吧,瑪莉艾拉?
雖然雲和雨都只有一點點,還是含有「生命甘露」。落在城外或城內的每一滴雨,妳應該都覺得很近──
──嗯,師父。雨滴好圓,圓滾滾的。
明明很圓,雨滴被風吹到的話,還是會一下子變形呢。
啊,下面好遠的地方有山。地面看起來好近。
有些打到屋頂,有些被樹木的葉子彈開,到處都是好多好多的雨滴──
瑪莉艾拉雖然待在「枝陽」的後院,卻覺得自己彷彿分散存在於城外與城內的無數雨滴中。激烈的雨勢讓大地籠罩著一面薄膜般的雨水,往低處流去,空氣中也散布著細密的雨滴;明明是陸地,卻讓人有種待在水中的感覺。如果是現在,彷彿連魚兒都能飛向空中。
──瑪莉艾拉,妳的朋友在哪裡?──
──凱兒小姐,凱兒小姐在哪裡?──
不論城市充滿多少雨水,「生命甘露」還是非常淡;追溯「生命甘露」的瑪莉艾拉明明無處不在,卻也像是只存在於這裡。明明覺得城市裡的每個地方都很近,卻每個地方都無法好好看清。
──瑪莉艾拉,妳的朋友是什麼樣的人?──
──凱兒小姐是個很溫柔的人。她像公主一樣漂亮,可是很堅強。她想做出各式各樣的藥,幫助很多人。我們一起做了好多種藥──
──用鍊金術技能?──
──嗯。雖然凱兒小姐沒有脈線,但我覺得她是天生的鍊金術師。所以地脈一定也很想連結凱兒小姐,請她製作魔藥。
啊,是啊,沒錯。是凱兒小姐。凱兒小姐就是那樣的人。凱兒小姐,妳在哪裡?──
瑪莉艾拉的魔力透過脈線逆流。
魔力與「生命甘露」交織、混合、相融,擴散至包圍整座城市的每一滴雨。
啵。
落地之前,雨滴四散。
就像是在尋找某物或某人,雨滴分裂得小之又小,落入大地,回歸地脈。
有人能察覺水滴飛散起舞的模樣嗎?如此細微的變化混入了猛烈的豪雨中,肯定沒有人能發現。
只有雨滴本身才知道。
「找到了。」
感覺飄忽不定,身體確實存在於這裡,卻好像少了靈魂的瑪莉艾拉輕聲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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