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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013
第五章
1
冒牌貨面帶笑容地眨眼。
他反覆眨了第二下、第三下……到了第五下時,我所知道的少年消失無蹤。
「失禮了。花了一點時間結束術式。」
一個非常陌生的人物開口。
他個子很高,一頭彷彿在燃燒的紅髮與白皙肌膚的搭配令人印象深刻。就連他穿著的衣服,都變成如大海般湛藍的西裝。我看不出他的年齡,從二十幾歲到四十幾歲,不論他說出哪個數字我恐怕都會接受。不過,唯有他唇角那抹燦爛如花的笑意,我想將會有好一陣子難以遺忘。
因為明明是那麼柔和又平靜的笑容,卻讓我害怕。
理由不得而知。
「…………」
至今被他喬裝假扮的卡雷斯,面對那個身影壓抑困惑。
強忍疲勞的萊涅絲摀著嘴關注狀況。
連應該終於和凶手對上的奧嘉瑪麗,也沒辦法出言譴責。
伊薇特摀住臉龐暗叫不妙,約翰馬里奧發出短促的呻吟──法政科的菱理失去表情。
「真是高水準的變身術。甚至連西裝也不例外嗎?這原本是動物科的領域,前任學部長涉獵了很多魔術啊。」
老師開口。
所謂變身術,總之便是童話中女巫把被害者變成青蛙的那種魔術。依術式而定,好像有些是強大的詛咒,有些是高水準的古老魔術,但我並不清楚細節。此人──現代魔術科的前任學部長似乎掌握了那種術式。
在結界裡,前任學部長輕輕點頭致意。
「舊識都用哈特雷斯博士這個名字稱呼我,如果你們也這樣叫我,我會很高興的。」
「哈特雷斯……」
面對從未停止微笑的男子,我忍不住喃喃地說。
於是──
「……我曾聽說他的心臟被妖精偷走了,所以才取這個名字。」
身旁的梅爾文小聲地向我耳語。
看來連並未直接置身於鐘塔權力鬥爭中的他也聽過那個名字。
(……被妖精偷走?)
對了,我想起在魔眼蒐集列車停車之處,也殘留著妖精之環。據說妖精也有使魔及幻想種等數個種類,不過有一些關於妖精的神祕現象,至今鐘塔也尚未給予定位。
天真無邪的部分,有交換鞋子、自行替人打掃住宅等等。
嚴重的部分,有替換兒及神隱。
據說大多數遭妖精誘拐的人類,都無法重返名為現代的常識。
連魔術都無法觸及的遙遠彼岸。
或者,是他們盼望不已的深淵之子。
「據說現代魔術科的學部長從前被妖精擄走,沒有找回失竊的心臟。因此他的綽號叫哈特雷斯。雖然是十二主要學科中唯一不是君主的學部長,其神祕不可輕忽……那是將近十年前的事情,我完全忘掉了。」
聽到梅爾文這番話,我也咬住下唇。
此人連在鐘塔都遭人畏懼,擔任過一個學部的首長──最重要的是,身為老師前一任的現代魔術科管理者的事實,讓我感到喉嚨刺痛。
老師感慨地說: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你。」
「你繼任學部長時,我無法到場嘛。因為當時我已放棄了鐘塔。」
哈特雷斯笑咪咪地說。
他的態度看起來好像打從心底為這次邂逅感到欣喜。或者是打從心底覺得無關緊要。也許兩者是同一件事。
「對了,你的推理還沒講完不是嗎?那是你最講究的部分吧。沒錯,Whydunit怎麼解釋?」
為何犯下那個罪行?
為什麼就算是犯罪,也不得不去做?
這次老師坦率地開口。他說不定是連反駁也嫌麻煩。
「這個案件是殘骸。」
他斷言。
「因為你早已達成本來的目的了。」
「你說什麼!」
約翰馬里奧怪叫一聲,抵住太陽穴。
「這傢伙的目的是得到『寶石』位階的──泡影魔眼吧!因此才在這次拍賣會上揮金如土地砸錢不是嗎?」
「魔眼終歸是附帶之物。他大概覺得能弄到手很好,但沒得到也無妨。儘管光是為了阻止附帶之物落入你手中,我可是被迫冒了很大的風險。」
老師苦澀地握緊雪茄。
然後──
「你接受天體科君主的委託調查的遠東儀式,是聖杯戰爭。」
他訴說道。
這次他之所以說出聖杯戰爭的名稱,應該是因為使魔們五感被封鎖,沒必要再隱藏。
「聖杯戰爭是七名魔術師召喚七名英靈,爭奪能實現願望的聖杯的魔術儀式。啊,對大多數魔術師來說,說是導致上一代艾梅洛閣下身亡的儀式更容易理解吧。考慮到時期,天體科君主說不定也是因為上一代的死而產生想調查的念頭。」
老師諷刺地撇撇嘴角。
「無論如何,根據調查的結果,天體科的君主似乎認為那個儀式中的大聖杯沒有用處。雖然我不知道根據為何,既然足以讓君主認同,那份報告應該無庸置疑。實際上,調查同時併用了多種魔眼進行,不難想像準確度之優異。本來在鐘塔就有很多意見認為,遠東的魔術儀式不可能建立真正的願望機。」
老師說的話讓我屏住呼吸。
頭部被切斷後,仍舊被迫任意驅使的魔眼宿主們。和那股遺憾成反比,他們的魔眼應該看穿了聖杯戰爭這個儀式的奧祕。
「同時,你在那場調查中應該也取得了其他訊息。與這次案件相關的訊息。」
「很好。非常好。真想在擔任學部長期間收到像你一樣的學生。」
哈特雷斯緩緩地頷首。
他們之間的對峙,和平常完全顛倒。形式是由喬裝學生的哈特雷斯發問,作為講師的老師答覆。
「你沒有說錯任何一點。請務必繼續。」
「……我無意討你歡心。」
「不過,你也想知道真相吧。有謎題就想解體,對於像我們這樣的人種而言已是本能。無須客氣。盡情暴露出來吧。作為代價,我發誓一定會回答你的推論正確與否。我認為現在你需要這方面的確認,怎麼樣?」
紅髮男子像惡魔般逼老師推理。
看來也像央求想看戲劇後續的孩童。說不定兩者是同一個概念。
「面對同樣的訊息,天體科選擇放棄,你則引發這個案件,是因為目的不同。如同方才的供述,天體科的君主因為聖杯沒有用處而放棄了。那麼,你的目的顯然不在於此。沒錯,即使不清楚你最終的目的,我還是知道你在這個案件的目標。畢竟,我親眼目睹了那個結果。」
老師做個深呼吸。
然後他再度叼住雪茄,伴隨煙霧吐出答案。
「是英靈。」
他將答覆擺在對方眼前。
「你想召喚英靈作為使役者。」
「好極了!」
哈特雷斯碰觸西裝胸口,非常感慨地仰望天花板。
然而,那句話在另一個方向也產生了漣漪。
「等一下。英靈是說境界記錄帶?他真的召喚了那種東西?」
旁邊的約翰馬里奧毫不掩藏驚慌之色地開口。
菱理與梅爾文當然知情。
奧嘉瑪麗微微顫抖,老師或許也告訴過卡雷斯與萊涅絲,他們僅僅表情變得險峻。列車方面的工作人員至少沒將驚愕表現在臉上。
至於老師並未回答。
因為哈特雷斯召喚了使役者是確定的事實。曾在列車車頂上邂逅、交手,迫使他現在得像這樣坐輪椅行動的對手。
「在我昏迷期間,聽說格蕾在腑海林之子中發現了某個種子。」
老師忽然將話頭拋向我。
嚇了一跳的我還沒說些什麼,老師進一步質問。
「設置那個種子的人,就是你吧?」
「哦?為何我會做那種事?」
「魔眼蒐集列車與腑海林之子──若這兩者配置於同一條靈脈上,必然會產生扭曲。例如,以紙張思考一下吧。在一張紙上下兩端各畫一個點,讓兩個點接近的話會發生什麼事?」
我試著想像。
當紙上的兩個點接近,紙張形狀受壓彎曲形成兩個凸起,中間的部分彎曲變形,出現相同深度的凹陷。
打個比方,形狀就像杯子。
「沒錯,會形成杯子。雖然實際上並非在中間點形成,兩股強大的魔力相剋的地點會發生如此劇烈的扭曲。在這種情況下,相剋的魔力越等質又等量越好。比如說,若兩者都是人稱高階死徒的存在留下的產物就十分理想。
當然,只有這麼做即使構成杯子或大釜,也並未構成聖杯戰爭的聖杯。雖然以一定水準的術式來操縱也可以適應大魔術,但要完成好歹能召喚使役者的亞種聖杯,還需要再做一兩件工作。例如,埋入作為小聖杯的禮裝來誘導扭曲的形式,或連接到在日本的大聖杯等等。」
老師他說……連接。
他拿雪茄的手指掠過。雪茄的紅色火光在群魔眼球庫內形成一道殘像。
「靈脈本身行經地球各地,也延續至遙遠的遠東。啊,為了整備靈脈,你或許收購了那附近的土地進行過開發不是嗎?」
「…………!」
我回想起來。
在逃離腑海林之子,與魔眼蒐集列車會合之際,周遭的土地奇妙地經過開發──卻又沒有特別建造新建築物的跡象。那時候我連感到納悶的時間都沒有,沒想到居然有那樣的含意。
「為了整備靈脈取得現實中的土地並不稀奇。無論在什麼時代、什麼國家,設立首都時自然都會這樣做。在東方,這種行為以奠基儀式、風水等形式至今仍然為人熟知。如果像這樣操控過沒有固定路線,在靈脈上行駛的魔眼蒐集列車,就可以事先固定列車運行的土地吧。還可以在列車行經之處準備腑海林之子不是嗎?同時連接遠在日本的大聖杯同樣可行。」
「了不起。這就是使艾梅洛教室一躍成為鐘塔知名特點的鑑定眼光?」
哈特雷斯打從心底地發出感嘆。
在白光結界中,男子動作有些幽默地皺起眉頭。
「我花了一整年才想到那個主意啊。聽完都喪失自信了。」
「這只不過是驗證答案而已。我不僅得到很多提示,再怎麼積累也比不上發現者或發明者的成就。啊,再補充一句,你召喚使役者的時機應該是第一天晚上。」
「你推論的根據是什麼?」
老師若無其事地回答哈特雷斯的問題。
「那名使役者說過,她叫你寫信引我赴約。就是在第二天剛展示過魔眼後,你拿來的那封信。這代表你在那之前便召喚了她──喬裝成卡雷斯的你,在這輛魔眼蒐集列車上只有第一天晚上才有那麼長的時間自由行動。」
(第一天……夜上……!)
我回想起那段時間,險些叫出聲。
當時我和卡雷斯──現在想想是冒牌的卡雷斯聊了一會兒,在他道晚安之後就寢了。那一夜老師的雪茄味聞起來很舒服,我奇妙地比平常更容易入睡。或者說,雖然這種情況經常發生,我認定是疲勞的影響,但那天早晨老師奇妙地很難起床。
「那個……難道是……」
「那可不是毒藥,只是讓人睡得更沉一點的藥物。」
哈特雷斯微笑著說。
當他揭曉內情,暴風雨在我胸中不斷盤旋。情況逐一以最糟的形式吻合了。居然會以這種形式開花結果,這些事情甚至都不曾出現在我的惡夢中。
那一夜,假扮卡雷斯的哈特雷斯召喚了赫費斯提翁。
那麼,召喚的地點在何處?
他說不定離開了魔眼蒐集列車。縱使下車,只須憑藉神威車輪即可輕易地再度接近。也可以趁著我們注意力放在赫費斯提翁身上時再次上車。
(不只……如此。)
我們與赫費斯提翁交手之際,卡雷斯感應到雷電中的魔力趕來……他這麼告訴我們。因為他一直在修習原始電池,我也覺得這個解釋說得通。然而,一切統統都是假的。是欺騙。
當時,喬裝卡雷斯的哈特雷斯是抱著什麼心情救助老師,施行治療術式的?
老師遏制所有這些想法說道。
「總之,在這個案件中,殺害特麗莎與魔眼拍賣會對你而言都是附帶之事。在召喚出使役者的階段,你已經成功了。」
「正如你所洞察的。完美無缺。」
哈特雷斯展顏一笑。
老師無視那個笑容發問。
「既然成功,馬上離開不就好了,你為何不那麼做?」
「我方才也說過吧。因為我想見你。」
他的表情十分柔和。
「你為何假扮卡雷斯?」
「因為我想了解你。」
哈特雷斯宛如小鳥啼叫般說道。
老師之前斷言,這個案件的凶手是他的敵人。
然而,那名敵人極親暱地向他訴說著。
「越深入調查,我發現聖杯戰爭越有意思。人人都是活生生的。神話與傳說都按照原樣重現於現代。正因為是甚至對魔術師而言都不可能成真的童話故事,才讓我無比著迷。好像孩提時看過的夕陽一樣,我打從心底盼望,想要無止境永遠地追逐下去。」
夕陽一詞,不知為何深深打動我的心弦。
一點一點落入黑暗的緋紅風景。無論多久都可以一直眺望光線變化的時代。我總覺得這名男子至今還佇立於那片紅光中。他一直一直注視著夕陽,猶如突然發覺經過了數十年之久的沉睡農人。
一個人影倏然闖了進來。
是魔眼蒐集列車的車掌。
「是你喚出了腑海林之子?」
「算是這樣。」
「魔術師之間發生衝突無所謂,但在判斷該行為危及本列車時,當事人將失去參加拍賣會的權利。」
這次換成拍賣師沙啞的嗓音響起。
「而與你共謀的伊薇特‧L‧雷曼,尚未確定得標的泡影魔眼也一樣。」
「咦咦咦!我也是?怎麼會!」
正當伊薇特驚聲尖叫之際,一條蛇從背後牢牢地纏住她。也許是為了不讓少女動用得意的魔眼,那條蛇細心地連眼睛周圍一起纏繞,轉眼間變成封印之布。
那是菱理的魔術。
正如她給人留下的印象,法政科的女魔術師似乎是用蛇來施術。
「我以法政科的立場收押兩位。」
「唉。事情果然變成這樣了嗎?」
哈特雷斯聳聳肩。
他也置身於強力的結界內,原本手中的特麗莎頭顱被他輕輕放在腳邊。
「……但這樣還不夠。」
哈特雷斯筆直地舉起右手。
我定睛凝視刻在他手背上的奇怪紋樣。我不由分說地被迫理解,那明顯能感受到魔力的紋路是非比尋常的神祕。
「若是你應該很清楚吧,艾梅洛閣下Ⅱ世。這是令咒。與使役者之間的契約證明,僅限三次的絕對命令權。但用途不只讓使役者聽令,另有幾種應用法。」
「菱理小姐!立刻將結界──」
老師吶喊。
可是,哈特雷斯搶先高聲呼喚。
「我以令咒下令!前來──」
白光結界被更強烈的光芒打碎。
當我霎時間「強化」眼球,在零點幾秒內恢復視力時,異變已然結束。在粉碎得毫無痕跡的結界內部,哈特雷斯身邊出現一名女性。
所謂戰士一詞,指的正是她。
微捲的髮絲,只有編成辮子的一縷留得特別長,垂落在腳踝附近。一隻眼睛如大海般碧藍澄澈,另一隻眼睛如烏鴉羽毛般漆黑。由皮革與金屬製成的鎧甲實在太過時代錯誤,卻孤身一人堂堂地蹂躪這個時代。
面對她的英姿,菱理的呼吸首度變得紊亂。
「英靈……」
「竟然真的把境界記錄帶收成使魔!」
約翰馬里奧大喊。這個稱呼或許是魔術師所用的正式名稱。不管怎樣,唯一確然無疑的是,她甚至對於熟練的魔術師而言都是超越群倫的威脅。
女戰士悠然地回頭注視哈特雷斯。
「你總算呼喚我了,主人。」
「哈哈哈,因為君主說的故事非常有趣,我忍不住待太久了。」
「真無聊。」
赫費斯提翁唾棄地說。
明明是僅止於此的互動,周遭的魔術師們卻看得渾身凍結。
「這是……什麼……」
奧嘉瑪麗踩空幾步。
正因為身為君主之女,一直以來目睹過眾多濃烈的神祕,所以她才明白吧。
那些神祕與女子相差懸殊。她是強大、巨大、猛烈、不合理本身的具現化。
就連我也是,膝蓋正劇烈地顫抖著。在先前的戰鬥中,我切身體認到眼前的對手保有何等強大的戰力。被打得體無完膚的慘敗記憶困住我的手腳。
「……咿嘻嘻嘻,她來了!喂喂~格蕾,振作點!」
亞德小聲地激勵我。
儘管如此,光是不臨陣脫逃已讓我耗盡全力。我的狀態就像只用透明膠帶黏起早已屈服破碎的心,堅稱修補好了一樣。
「你活下來了?」
英靈望向老師。
那冷峻的雙眸,彷彿無須直接瞪視也能將連靈魂都為之凍結。
「我一直思考著關於妳的事情。」
老師低聲說道。
他絕非不畏懼她。那是當然的。對方差點在這輛列車上殺了他。留下的傷勢豈止沒有痊癒,更嚴重到迫使他不得不坐輪椅行動。
就算這樣,老師也壓下顫抖開口。
「我在思考妳是誰,使役者。」
「我報上赫費斯提翁這個名字了吧。」
「我是指職階。」
據說聖杯戰爭透過將英靈限定於特定層面,來降低召喚的難度。
例如,像劍兵抽出了英靈持有聖劍或魔劍的一面,術士抽出了英靈操控魔術的一面。據說這些職階代替不能向對手透露的真名,作為通用的臨時暫稱。
所以,這名英靈揭露真名卻並未揭露職階,老師一直感到很不可思議。
「如今我明白那個含意了。」
老師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
曾放在現代魔術科房間的保險櫃中的邀請函。
「你不惜費工夫在保險櫃中放入邀請函,也要引我前來魔眼蒐集列車,是希望誤導亞種聖杯吧。」
他將那封邀請函舉在胸前往下說。
「你的確製作了亞種聖杯。即使沒有作為願望機的功能,也確保了足以召喚使役者的性能。在這個前提上,你為了進一步提升安全性將我引到列車上。有十年前的第四次聖杯戰爭中一度被承認為主人的我在這裡,聖杯也容易發生誤判。而且你還像這樣偽裝有令咒,以杜絕我成為主人的可能性。」
老師指向刻在哈特雷斯手上──現在已失去一畫的令咒說道。
「但這仍然不夠。因為在真正的聖杯戰爭中所用的職階框架是固定的。就算藉由連接大聖杯模仿某些功能,你並非入侵了大聖杯本身。既然無法以相同框架召喚英靈,你不得不追加做出新的職階。」
追加職階。
在原本聖杯戰爭所用的七個職階之外。
「你用的是假冒的概念吧?」
我忽然想起奧嘉瑪麗說過的話。
──「統統都是。在這趟列車之旅中接觸到的一切,全都如殘像一般。」
被那句話震撼的老師,說那是第二個零件。是證實推理的決定性齒輪。
「聖杯也是假造的。主人也是假冒的。令咒也是假造的。一般情況下,這樣胡鬧的術式不會生效。然而,如果職階本身即為象徵冒牌貨的職階呢?對,總之就像是一種文字遊戲。也可以說是騙術吧。不過,魔術本來便誕生於文字遊戲與騙術中。否則的話,我們甚至不被容許稱塔羅牌是世界的象徵並運用它。」
那的確是騙術吧。
老師所說的意思,是既然一切皆為假造的,那編寫利用假造這件事本身的魔術就行了。明明是從根本上就亂七八糟的邏輯,我卻覺得非常合適。所有的神經都告訴我,老師說的是正確的。
「這代表……這個英靈是……」
「沒錯,應該是偽裝者之類意義的職階吧。」
「看樣子我們命名的嗜好很契合。」
哈特雷斯苦笑著說。
他按住藍色西裝胸前的口袋附近,承認老師的推論。
「正是如此,我將新職階命名為偽裝者。」
Faker。
偽裝者。
新的追加職階。
「這個職階是用來召喚英靈作為冒充者或替身的一面吧。你想隱瞞這件事。所以她並未說出職階,僅僅自稱赫費斯提翁。沒有解放寶具真名也是出於那個理由吧。」
老師說完後,重新望向女戰士。
「……那麼,你認為我是誰?」
英靈肅穆地問。
原本無論是列車工作人員或魔術師們,都不會坐視他們像這樣交談。直到剛才為止的情況不同,哈特雷斯與女戰士都沒有被結界封鎖。可是對方的戰力太過強大,他們也無法隨意出手。只有一個人的神祕,如今高漲著足以籠罩魔眼蒐集列車全體的敵意。
老師咬緊牙關。
看來他正按捺著不讓牙齒格格打顫。藏在輪椅後的拳頭緊握得發白,總算吐出話語。
「昔日我在聖杯戰爭中召喚了伊肯達。」
老師開口。
「然而,他的外形與傳說中記載的伊肯達截然不同。畢竟他據說身材矮小,卻成了身高超過兩公尺,渾身肌肉的壯漢。雖然年輕時或許不一樣,他的髮色與眼眸顏色也都是鮮艷的朱紅,與傳說相差太多了。按照文獻內容,伊肯達的髮色是金色或黑色。雙眸明明據說是一眼宛如漆黑夜色,一眼宛如懷抱藍天的金銀妖瞳。」
「……那是……」
我忍不住發出呻吟。
因為,老師剛才描述的外貌簡直──
「……沒錯,正屬於這名女子。」
老師的話讓女英靈微微一顫。
奧嘉瑪麗說不定也察覺了那個可能性。她現在也像小鹿般顏抖著,琥珀色的眼眸關注著我們的對話。
「妳不是赫費斯提翁。」
老師斷定。
「以召喚的角度,應該稱妳為伊肯達。沒錯。使用那件聖遺物,不可能召喚出其他英靈。不過由於召喚的職階,召喚出與原本的伊肯達似是而非的存在。對於暗殺與戰爭都是家常便飯的古代王族,當然應有的存在。」
似是而非的存在。
當然應有的存在。
老師說明那個意義。
「妳是帝王的殘像──伊肯達的替身。」
2
「可……可是,這樣不是很奇怪嗎?明明與本人完全不像,居然是他的替身。」
我也不禁插嘴。
因為我怎麼也無法接受老師的說法。明明外形與性別沒有任何相符之處卻是替身,這是怎麼成立的?
不過,老師以沉著的聲調繼續說明。
「所謂替身,並非僅針對外表而已,特別是沒有照片的古代更加隨意。在伊肯達原本的長相並未流傳下來的階段,就能看出外表相似沒有意義可言吧。」
「……雖然是這樣沒錯……」
「再說,她與一般的替身意義不同吧。多半是像古代美索不達米亞也有例子的──」
「……你的推測大致上有八成正確。」
女英靈打斷老師的話承認道。
她承認了自己是伊肯達的替身。
假冒者。替身。承認她是與這類存在相關的「偽裝者」。
「但是,剩下兩成猜錯了。那便是Whydunit的極限吧。作為源自於動機的推理是正確的,卻沒探尋到事實本身。赫費斯提翁此名雖然屬於兄長,但我有時也會借用。」
「兄長?」
「我無意聽更多戲言。可以嗎,主人?」
女英靈──偽裝者回頭,側臉的神情訴說著雙方已無問答的餘地。
「唉。」
哈特雷斯搔搔紅髮。
接著,他緩緩環顧四周。
「我看看,在這裡戰鬥我也無妨。」
他向魔眼蒐集列車的車掌說道。
「但那麼做將會犧牲許多魔眼。雖說早已脫離鐘塔,我作為一名魔術師還是難以忍受那樣的悲劇。可以請你開啟群魔眼球庫嗎?」
好自私的主張。
考慮到他因為不願有人刺探七年前的案件便殺害特麗莎,為了召喚使役者招來腑海林之子導致所有人陷入危機,這番話語有多麼肆無忌憚顯而易見。
然而有使役者做後盾,他的肆無忌憚也產生讓人難以違抗的壓力。
再加上,存放於群魔眼球庫的魔眼、魔眼、魔眼。
那些魔眼每一件都具有方才在拍賣會上證明過的價值。我不願想像在眼球庫中戰鬥會造成何等慘烈的結果。
「……好吧。」
車掌一頷首,現場立刻有了變化。
群魔眼球庫的天花板大幅打開。那也許是用來搬運某些大型物品的出入口吧。在夜空另一頭,還看得見閃爍的星斗。
「非常感謝。」
哈特雷斯道謝之後,呼喚另一名少女。
「伊薇特,妳打算怎麼做?要跟我一起出去嗎?」
「我留在這裡就好。」
依舊被菱理的魔術拘束的伊薇特搖搖頭,粉紅色的雙馬尾跟著甩動。
「我和你的契約,終歸只是為了融資互助合作吧?接下來我大概會被法政科審判,我會老實地坦白一切。就算你是前任學部長,我也絕對不想加入你的逃亡生活。」
「哎呀,被甩了。」
男子揚起一邊眉頭,偽裝者握住他的手輕鬆地跳躍至車頂上。
「……別想跑。」
老師往輪椅扶手使力。
原本坐在輪椅上的他勉強站起身。
老師的傷勢當然並未痊癒。大概是像梅爾文一樣,以魔術迴路代替了神經。老師聚精會神到滿頭冷汗,這才實現了梅爾文在吐血的同時都能運用自如的魔術。
「卡雷斯、格蕾。我們追。」
「可是,老師……」
「我明白了。」
我代替猶豫的卡雷斯點點頭。
或許是因而下定決心,卡雷斯也走上前。我們一起環抱老師腰際,以「強化」縱身一躍。
我們降落在列車車頂上。
在我們眼前,哈特雷斯一臉無言地回過頭。
「唉,我認為在這裡告別比較明智。方才我也說過,我無意在此處殺死君主。」
「我們可不能讓事情就此了結。」
老師低垂著頭說道。
雖然我自認落地時已盡量不讓他受到衝擊,對現在的老師而言,光是像這樣站立想必已經造成身體的負擔。
「我還沒要回你奪走的聖遺物。」
「喔喔,原來如此。好啊。現在召喚已經結束,這個東西沒有用處了。」
男子倏然取出一塊陳年的朱紅色布料。
當他直接放手,布料飄到我們身旁,由老師收下。
老師檢查重回手中的聖遺物,抿住嘴唇。他拿出另一條手帕,珍惜地將布料摺在手帕裡收進懷中。
「我還有另一件事想說。」
「唔。雖然我很想跟你慢慢暢談……」
「不是找你。」
老師斷然搖搖頭。
「而是妳,偽裝者。」
他以職階稱呼。
稱她偽裝者,而非赫費斯提翁。
「我可是說過,我無意聽更多戲言。」
面對敵意不假掩飾的女英靈,老師毫不在意地繼續道。
「妳說我有大約兩成猜錯了。還有妳有時會借用兄長的名字──那麼,你們是雙胞胎嗎?」
「…………」
偽裝者的手指動了動。
老師沒有錯過她的動搖,接著往下說。
「若是當時的雙胞胎,選擇正常養育一個孩子,將另一個孩子託付給魔道的情況絕不少見。更何況,伊肯達之母──奧林匹亞絲是戴歐尼修斯教的狂熱信徒。」
──「原本,是那傢伙的母親指派我負責監督他。」
我回想起她在山洞裡說過的話。
而且,梅爾文也曾說過。我記得伊肯達的母親一手包辦了馬其頓的宗教儀式。那麼由那位母親養育,並指派去監督兒子的孩子代表的意義是──
「從以前開始,我便覺得赫費斯提翁這個名字很奇特。根據來自希臘的習俗,一般男子會命名為赫菲斯托斯。然而,刻意以自此衍生的赫費斯提翁命名,性別與出身馬上變得模糊不清。畢竟亞馬遜的女王中也有人叫這個名字──有一種說法指稱,赫費斯提翁這個名字還有向神獻上貢品的意思。」
他想必做過長期的調查。
調查名叫伊肯達的英靈。那位英靈生活過的歲月。面對那段歷史時,老師的目光總會飄遠。面對消逝到遙遠彼方的時代,老師同時也回到自己的青春歲月。
所以,此刻他十分有把握地告訴她。
「帝王要行使權力,需要絕不會背叛的部下。奧林匹亞絲一直在推動讓伊肯達成為獨一無二的王者,會嘗試從小替愛子培養忠臣也沒有什麼好不可思議的。她為妳兄長取的就是那樣的名字不是嗎?」
「──住口!」
激動的女英靈拔劍。
面對宛若雷鳴的斬擊,我的身軀介入兩人之間。
「亞德!」
「嘻嘻嘻嘻嘻!又來了!」
我吸收周邊的魔力,在手邊展開亞德。
解除第一階段限定應用。
大盾。
在我勉強護住老師的瞬間,驚人的衝擊穿過盾牌。沉重的一擊宛如直接負載了英靈的憤怒,我幾乎整個人被打飛。
「……對不起,格蕾。」
「不要緊。」
我舉著盾牌,斬釘截鐵地斷言。
「這種程度的攻擊來幾波都沒問題。所以,老師好好傾吐你想說的話吧。」
我總覺得可以理解老師企圖做的事。
哈特雷斯說令咒是僅限三次的絕對命令權。僅有三次。而且一次在呼喚偽裝者時用掉了。這樣的話,他應該希望在搏鬥時盡可能別動用令咒。
正因為如此,他也無法完全控制此時接受老師挑釁的偽裝者。
英靈並非只是使魔,具備特有的人格,因此很難處理。同時,老師瞭若指掌地掌握了英靈這種習性。
「──我說妳是伊肯達的替身,絕非指外表方面。」
老師重新拉回前面的話題。
「因為當時雖然已接近尾聲,仍然是魔術燦爛輝煌的神話時代餘韻時期。一個魔術比現在更強大,許多魔術被視為魔法的時代。也是有力的王者必然會安排神官或魔術師保護自己免於詛咒侵害的時代。追溯到久遠之前,連古代美索不達米亞都有替身國王這種儀式。據說那是為了迴避凶兆,讓毫無關係的農夫頂替國王,等災厄過去後再殺掉代罪羔羊的殘酷風俗。」
替身國王。
用來逃避災厄的儀式。
「……那麼,老師你提到的是……」
「她並非單純的替身,而是魔術上的替身。」
老師斷言。
「多嘴──!」
偽裝者的動作加速。
她避開我的大盾,轉身從持續行駛的列車外側邊緣繞進來。卓越的運動能力,讓幾乎無視物理法則的機動得以實現。連我經過「強化」的動態視力也沒辦法完全追上的壓倒性高速。
(趕不上──)
剎那間,雷電之網捕捉她的身軀。
「────!」
「……哈哈,還真的行得通。」
卡雷斯事先在列車張設下陷阱。
細微的電流在他指縫間流竄。在列車車頂上也如蜘蛛網般展開的電流之線,在剛剛纏住英靈全身。
「這是將人體的魔力融合原始電池生出的電力,以電流學的術理進行強化。我從之前開始跟老師一起練習的技巧。」
亦為小說作品《科學怪人》創作契機的賈法尼電池實驗。老師和卡雷斯從生物電流的觀點分析實驗,發展成幾種魔術。在某種意義上,那也是很契合現代魔術的術理吧。
卡雷斯流露出緊張、少年特有的潔癖感及自豪說道:
「就命名為絞刑之雷吧?」
「……哈。」
偽裝者嘆了口氣。
英靈得意的笑起來,張口準備呢喃某種新事物。
「格蕾,吞食魔力!」
那聲呼喚在我背上推了一把。
我立刻呈斜角揮下瞬間從大盾變形而成的死神鐮刀。
我依老師所言,將重點放在吞食周邊魔力而非攻擊對手上。卡雷斯發動的原始電池魔術也必然地跟著解除,但一種截然不同的──從世界往英靈內在匯聚到一半的魔力同樣被吞食殆盡,鐮刀與她舉起的劍劇烈撞擊。
撞擊的餘波迸發颶風。
然而比起那股威力,剛剛吞食的魔力總量更讓我感到恐懼。
「剛才那個是……」
「好險。」
老師喃喃說道。
「格蕾、卡雷斯。那傢伙是魔術師。」
卡雷斯連連眨眼。
他一臉難以置信。明明有和英靈交手的覺悟,他卻像完全沒料到那句話般瞪大雙眼。
「伊肯達時代的魔術師……老師,那是……」
卡雷斯的聲音變了調。
「神話時代的……魔術師……!」
「要擔任魔術上的替身,自己身為魔術師是個捷徑吧。在魔術遠比現在更萬能的時代的魔術師。」
老師抬起目光注視偽裝者,不間斷地說著。
「對,早已企圖讓兒子登上王位的奧林匹亞絲,看著年幼的雙胞胎心中這樣想著吧?只要培養一個孩子當將軍,另一個當魔術師,便能打造符合自己想法的忠臣。
將軍自不用說,她想早點為兒子準備能夠信賴的魔術師也有道理。雙胞胎得到重用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與她正是為了王者準備、為了王者接受教育、為了王者量身打造而成的最適合的將軍與魔術師。」
我上當了。
不,應該說她讓我誤會了。由於先前的戰鬥,我單純地認為她是揮劍與伊肯達一起作戰的將軍。實際上即使在伊肯達多達數萬的部下中,赫費斯提翁也是表現格外輝煌的將領之名。不過,若說她的真實身分並非赫費斯提翁,而是那位王者的替身──
「──我叫你住口!」
「亞德,吞食魔力!」
我接連不斷地以死神鐮刀砍過去。既然偽裝者是神話時代的魔術師,絕不可以讓她啟動魔術。那麼做等於是讓從一開始便幾乎不存在的勝算完全化為零。
幸好,只要持續吸收魔力,她似乎也無法行使魔術。
反倒是我們的速度上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咿嘻嘻嘻嘻!這可真驚人!分量姑且不提,品質這麼高的魔力在現代根本看不到!」
我知道老師的推理激怒了她。
若非如此,當魔術一度被無效化後,她不會第二次、第三次再用相同的手法。不過,那也沒有第四次。她放棄魔術換回用劍,以比我們快上一倍的速度展開反擊。
身體的核心火辣辣地發燙。
比平常更加過度運轉的魔術迴路,大幅增進了肌力、敏捷與感覺。不,一定不只那些而已。眼前的英靈灌注過來的戰士之魂讓我無法再畏懼自身的異常,徹底拋開煩惱。
老師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為了避開詛咒,妳應該持續散布著關於伊肯達外貌的假消息。不,實際上妳也曾作為伊肯達的代理人行動吧。所以,後世流傳的伊肯達外貌摻雜了許多妳的部分。」
黑髮。
金銀妖瞳。
以男性而言身材矮小。
如果這一切全都是當時情報工作的產物呢?
伊肯達會帶她前往眾多戰場也是當然的。在遠征中對抗埃及的古老魔術時、挑戰在印度連綿不絕一路傳承的妖術時,她正是保衛征服王的王牌。
由於她是一張王牌,真實身分才被隱藏起來。
老師現在揭開了偽裝者直到死去,不,在死後也繼續保守的祕密。這甚至可以稱作解剖。我也領悟到,正因為他說出那些幾近殘酷的話,我才勉強承受得了這名英靈的猛攻。
「……是解體啊。」
在旁邊關注的哈特雷斯忽然低語。
老師的言語在解體神祕。哈特雷斯觀察那個現場並加以命名,稱老師的存在方式是解體者。
沙!偽裝者大幅退後。
我正想追上去,但她唸出的並非咒文。
「……我要做個訂正。」
女英靈以陰鬱的聲調開口。
「單論印象而言,從前我們真的很像。像到足以指派我代理那傢伙出席。安排我當他的代理人也是那方面的延伸……雖然大流士之母認錯的對象是我的兄長。」
偽裝者咧嘴露出如利牙般的雪白牙齒說道。
她的眼神蘊含強烈的憎恨。殺氣與敵意交織的眼眸,宛如吞沒一切光芒的煤玉。
「嗯,這件事已經毫無意義。那麼想問的話我就告訴你。我本來就沒有名字。」
她如此告解。
「……沒有……名字?」
「被打造成帝王替身的我,沒有特定的名字。因為沒有特定的名字,才能徹底成為帝王的替身。才能成為完美無缺的盾牌,阻擋所有針對伊肯達這名王者而發的詛咒。哈哈哈,奧林匹亞絲一方面栽培兄長成為將軍,一方面可是不惜用藥物阻止年幼的我萌生多餘的自我。」
據說在魔術上,將個人訊息被他人得知視為禁忌。在某種魔術系統中,光是名字被人知道,詛咒的準確度便能提升數十倍之多。
那麼,只要不取名字就行了。
只要是僅在需要之時,將伊肯達這個名字借給她的存在就行了。
一陣惡寒竄過背脊。某種近似於恐懼又有些不同的感情。那種感情,或許和被眾人期盼成為逝去多年的亞瑟王的我也很接近。
「那位王者即使如此還是有好幾次想替我取名,每次我都堅持拒絕。在需要王以外的名字時,我會借用兄長赫費斯提翁的名字。只是這樣罷了。只是這樣罷了,魔術師。」
「那麼,還剩下一個問題。」
老師即刻插話。
「妳並未出現在王者軍團的理由。」
偽裝者臉上浮現憤怒之色。
沸騰的殺氣,為她揮出的利刃加速。
眼見死神鐮刀應付不了,我將亞德變回大盾。
震耳欲聾的巨響在大盾與利劍之間迴盪。由於速度太快連成一串連音,宛如某種管絃樂。那股衝擊直透經過「強化」的身軀深處,讓我咬緊牙關,以全身支撐盾牌。
「妳剛才說,王想替妳取名字吧!」
老師嘶聲力竭地大喊。
就算我保護著老師,在車頂上多次炸裂的強烈餘波依然足以讓傷口裂開。我聞到一絲血腥味。
「那麼,那傢伙應該無法容忍妳的境遇!他不可能同意妳被當成沒有名字的東西對待!然而,妳拒絕他的命名,是認為不保持無名就當不了替身吧。沒錯,你無疑是伊肯達這位王者稀有的忠臣之一。像妳這樣的人物沒出現在『王者軍團』裡,那是──」
「住口!」
鏗噹,隨著一聲宛如撞擊巨鐘的巨響,我的身體被打飛出去。
(糟……糕──會掉──!)
當我以為會從列車上掉下去的瞬間,背部傳來一股壓力。事先「強化」過自己的卡雷斯接住了我。可是,這樣老師等於失去了保護他的人。
「老師!」
我全力跳躍。
偽裝者的劍對準老師頭頂劈下。
「那是因為,妳本身憎恨王者軍團──!」
多半是那句話,讓女英靈的劍停頓了一瞬。
我抓住那個剎那,投擲大盾形態的亞德。猶如雷鳴的衝擊蹂躪列車車頂。飛出去彈跳的亞德受到魔力吸引重回我手邊。老師的身軀在飛揚的粉塵彼端翻滾,於列車中段部分停下。
翻滾的眼鏡掉落到列車外。
他身上流下黏稠的鮮血,如同一片水窪。
我抱著難以言表的心情,注視老師按住膝蓋緩緩站起。
然後──
「處理得真好啊,艾梅洛閣下Ⅱ世。」
哈特雷斯看來非常佩服地說道。
「不過,原來如此。即使同樣了解聖杯戰爭,只是事後看過內容的觀眾,與實際經歷過的生還者可是完全不同。你的確很清楚與英靈的相處之道。看來你懂得如何面對與現代常識無法衡量的對手。」
「因為發生過很多事。」
神情間流露出痛苦,老師苦笑以對。
我不知道那是身體還是心靈的創痛。
哈特雷斯沉吟著點了幾下頭,搔搔臉頰。
「若不設法處理你,偽裝者應該不肯離開這裡吧。我實在不能再動用一畫令咒,一旦用了,我和她的關係將難以修復。與你為敵果然很麻煩。」
甚至到了這個地步,紅髮男子依然柔和地笑著。
「所以,真沒辦法。再繼續下去會造成不良的影響,我也試著反抗吧。」
「你也要反抗?」
「沒錯,像這樣做。」
哈特雷斯的手輕輕按住左胸一帶。
【翻轉吧,我的心臟。】
宛如歌唱般的旋律。
我感覺有什麼東西翻轉了。不是我自身,而是外側。彷彿世界將皮膚內外翻轉過來的猛烈異樣感,令我一瞬間甚至想吐。
我也感應到所在的方位。
在黑夜中,行駛的列車前方生出了某種物體。
「剛才……那個是?」
「雖然和虛數屬性不同,我也做得到類似的事。用這顆心臟交換。」
哈特雷斯靜靜呢喃。
他說,有失就有得。那多半不同於一般的魔術。應該是與憑藉咒文或動作申請,以魔力或魔術基盤驅動的一連串現象似同實異的行為。
以被妖精誘拐為代價,得到的無可替代特權。
「對了,你們不認為那片腑海林之子消失得太過簡單了一點嗎?雖說是比不上本體的孩子,偉大的神祕之徒像那麼輕易地消失可是種恥辱。」
在鐵軌前方膨脹的魔力似曾相識。
在半天前,我才剛深深體驗過它的滋味。
「哈特雷斯……!」
「我暗中回收受損的腑海林之子核心,同樣地封進虛數口袋中。剛剛我在列車的行進路線上釋放了它。畢竟原本是頑強的死徒,傷勢越重,它越會尋求補足能量的代替品。」
隨著那番話,一種異樣的聲音迴盪著。
狀似觸手的樹枝正從軌道另一頭逼近。被冰包覆的外層不變,但從樹皮也清晰可見如鮮血般的朱紅正在脈動,是負傷的腑海林之子在極限狀態下選擇了新形態嗎?
「和上次不同。現在的腑海林之子飢餓無比。好了,在附近最充滿魔力的東西是什麼呢?」
根本不用特地回答了。
被湧上的冰樹枝枒包圍,腑海林之子正在吞食魔眼蒐集列車。
*
菱理輕輕將眼鏡推回原位。
在列車車頂展開的死鬥發出的驚人巨響也傳到這裡來。不過,她也感應到另一種強大魔力的出現。
她走到裝飾典雅的車窗旁,打開窗戶。
看見了狀似觸手的奇怪樹枝在軌道另一頭活動。
「哎呀。」
菱理這麼低語,傻眼地搖搖頭。
「沒錯。我想過他一定設了某種陷阱,沒想到是打算再度利用腑海林之子。應該說真不愧是前任學部長嗎?」
「咦,腑海林之子……?我們好不容易才逃脫的耶!」
遭到綑綁的伊薇特對那句話有所反應。
由於雙眼也被纏繞封印,她沒辦法查看情況,但似乎沒有忘記在上次的逃亡劇中體驗的恐懼。
「──法政科總不會沒有對策吧?」
萊涅絲愉快地煽動道。
她使用飛行魔術從倫敦飛到這裡,幾乎不剩半點魔力,因此也放棄協助義兄艾梅洛Ⅱ世。但正因為處於這種情況,她似乎也很想見識一下其他人的本領。
菱理倏然朝另一名魔術師回過頭。
「總之,請配合我,約翰馬里奥。」
「我……我?」
約翰馬里奧大力舉起雙手投降,同時連連搖頭。不過他的表情沒有動作來得輕鬆,樵悴得彷彿隨時要斷氣一般。
「你的使魔很適合查看情況。不如說,反正你已經在偵查了吧。」
「……唉,我姑且先派了八十七隻出去。」
他的袖口掉落小小的漆黑顆粒。
體形極小的蜘蛛群從列車縫隙間溜到外面。對於從拍賣會前便透過這種使魔觀察各種情況的他而言,像這樣做好準備是當然之事。
「那麼,首先在列車外張設可能範圍內最堅固的結界──」
「……那樣不管用,法政科。」
聲音低沉地流過地毯。
菱理轉頭。
銀髮的少女依然低著頭如此說道。
「有什麼問題?」
「因為我事先全面看過這條靈脈了。那不是效果最佳的術式。如果對手是腑海林之子,我可以做得更好。」
「原來如此,地脈遵循著天空嗎?這方面可以交給妳來嗎?」
「……可以。」
少女頷首。
她的目光投向自己的隨從──在哈特雷斯等人離開後,依舊擺在地毯上的特麗莎‧費羅茲的頭顱。奧嘉瑪麗撿起頭顱輕輕放在椅子上,然後與那顆頭顱面對面一會兒。
「……嗯。我一定想這麼做。」
她呢喃道。
菱理接著詢問車掌。
「各位打算如何?」
「魔術師之間的糾紛隨各位的意思處理即可。」
車掌用一如往常聽不出感情的聲音開口。
「不過,我們不能讓魔眼蒐集列車再被藐視下去,特別是被立場與我們相同的死徒產物。我們自會採取因應之道。」
他斬釘截鐵地回答後掉頭離去。他們有他們的想法吧。與魔術師們不同,但同樣基於他們自身信念的一戰。
目送車掌離去後──
「──那個,菱理小姐,來個認罪協商如何?」
這次換成伊薇特開口。
她雙手依然被綁在背後,口氣非常輕鬆。好像在說昨天我擅自吃掉了你的便當,所以今天我的便當分給你吃一樣。
「認罪協商嗎?」
「嗯。我本來就沒涉及哈特雷斯召喚使役者的事情吧?在他提出邀請時也沒跟著離開,只要在這裡爭取表現分數,我想以鐘塔角度來看不會構成太大的問題才是?」
「……好吧。」
菱理扇動手掌。
一碰到那道風,封住伊薇特的布條便鬆開了,到她的腳邊盤成一團。
「呵呵呵,愚蠢的魔術師,多虧你解放了吾的封印……喂,別撇下我!裝出凝重的表情配合一下嘛!很寂寞耶!啊~真是一群掃興的傢伙。啊,對了,梅爾文,你在腑海林之子幫過忙吧。用一下那招。」
「真沒辦法,我來幫忙吧。畢竟事情看來也與韋佛有關。」
當她強行將話題拋給他,梅爾文聳聳肩。
話雖如此,面對這個情況,青年似乎也無意斷然拒絕。
梅爾文打開一直隨身攜帶的小提琴盒。
裡面裝著一把正如想像般平凡無奇的小提琴。純白的青年將小提琴靠在肩膀上,居高臨下地說道。
「如果沒有媽媽拜託,我可不會免費使用調律器。希望你們務必認真聆聽。」
魔術師們分別找到各自的任務,準備行動。
可是──
另一個人影趁隙奔跑進來。
他以驚人的速度衝進群魔眼球庫,從尚未離開的拍賣師身旁搶走還放在拍賣台上的透明圓筒。
「泡影魔眼被……!」
悲痛的叫聲在車內迴響。
3
我茫然地注視腑海林之子逼近的景象。
那簡直像陸上的海嘯。冰樹枝枒蠕動、爬行,化為恐怖的成群大蛇湧向魔眼蒐集列車。就連插下黑鍵試圖逃離冰雪林時,來襲的樹枝數量也不到現在的數十分之一。瀕死的腑海林之子如字面含意般賭上整個存在,企圖吞噬列車。
(這種情況……)
我感到喉嚨漸漸發乾。
憑我的能力無計可施。就算解放喑藏在亞德內的寶具,也不可能燒光所有樹枝。我感覺絕望逐漸從全身奪走力量。
「夠了吧,偽裝者。」
哈特雷斯呼喚。
即使事已至此,男子的微笑依然柔和。
「接下來交給腑海林之子就行了。如果不離開,妳的魔力品質不比列車遜色,將遭到冰雪林攻擊。雖然解釋起來略為牽強,若是連同列車一併被腑海林之子吞食,君主的死也能當成意外掩飾一陣子吧。」
「……好吧。」
女英靈轉身。
她似乎對我們喪失了興趣。
「等等,偽裝者。」
老師再度說道。
「我的話還沒說完。」
「你那張嘴到底有多喋喋不休啊。反正你馬上會被那座森林吃掉,起碼在受死前珍惜一下性命怎樣?」
「那可不行。既然妳憎恨王者軍團,我更不能停下來。」
偽裝者瞥了他一眼,臉色蒼白的老師大膽地揚起嘴角。
「畢竟我也是王者的部下。」
「還在說那些嗎!」
發自女英靈口中的話語,彷彿直接化為烈焰。
嘰哩,她的咬牙聲響亮得令人吃驚。妖艷的金銀妖瞳蘊含著如鯊魚般的捕食者殺意,映出老師的身影。
「對,我憎恨王者軍團!」
呈人形的烈焰咆哮。
「憎恨那些破壞王者建立的一切的蠢蛋,憎恨想加入那群蠢蛋的新人!恨教我魔術,企圖操縱王者的奧林匹亞絲!恨明知道那種下場,仍然想跟那群蠢蛋並肩而行的兄長!」
「……嗯,那我明白了。」
偽裝者的憤怒讓老師瞇起眼眸。
「妳沒有出現在王者軍團裡,是因為妳無視王者的呼喚。」
那是個極單純的結論。
根本不是什麼謎團,理所當然的理由。
「地球是圓的,世界上沒有什麼世界盡頭之海。那傢伙也說過,他得知這件事時頗受打擊。王者和部下還真相似啊。英靈只要現界,世界就會賦予相應的知識,有部下因為那些知識突然改變也不奇怪。沒有人希望看到繼業者戰爭那樣的結局吧。」
啊,這個我也知道。
翻開世界史,上面清楚地記錄了伊肯達的末日。
在大遠征終於以失敗告終,死於熱病前夕,那位王者竟然留下「由最強的人統治帝國」這樣的遺言。儘管不知道他確切的意圖,後來會發生什麼情況洞若觀火。
那便是繼業者戰爭。
以放眼人類史都很傑出的廣大疆域為榮的帝國轉眼間分裂,有力的將軍們互相廝殺。其中甚至包含其母奧林匹亞絲,戰爭持續長達數十年之久。昔日一起邁向世界盡頭之海的夥伴不僅忘掉那種無聊的幻夢,反覆上演以血洗血的死鬥,醜陋的兵戎相向更延續到兒孫一代。
作為夢想的盡頭,還有比這更殘酷的結果嗎?
「既然妳是王者的替身,應該死在他之前,生前不知道什麼繼業者戰爭……這樣啊。第一次見面時,妳拿尤米尼斯與亞里斯多德和我相比,將我貶得一無是處,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妳憎恨那一切吧。」
「正是如此。」
偽裝者立刻說道。
哪怕王者認同,自己也無法認同。
哪怕王者寬恕,自己也無法原諒。
那異常猛烈的憤怒,是由王者超過數萬人的全體部下燃起的。不,說不定連寬恕他們的王者本身也包含在內。
奇特的狀況接著發生,使得女英靈凜然的雙眉微微一皺。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一陣聲音響起。
因為太不合適,車頂一瞬間瀰漫著愣住的氣氛。負傷的老師正抖動肩膀發笑。
「有什麼可笑的?」
「不,我只是覺得很像他的風格。強行展開那麼浩大的大遠征,仍然與數萬名士兵締結羈絆的大帝,把自己的替身惹火到不肯搭理他。唉,那傢伙在最後關頭總是掉以輕心。該不會其實沒有才能吧?」
咳咳,他清清喉嚨。
也許是這個動作帶來疼痛,老師微微皺起眉頭。
「謝謝。」
他繼續道。
那句回答,令偽裝者也不禁屏住呼吸。
「……!謝……什麼?」
「我一直都在思考。這十年來我沒有一天不煩惱。即使想追逐他的背影前往應至之地,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畢竟我無可救藥地欠缺才能,不是當英靈的料子。只有弟子日漸成長,我只能不像樣地注視著許多人才展翅飛翔。」
老師像在堆砌話語般緩緩地說道。
那非常沉重,不斷被壓縮的十年。
「不過,這件事我可以挺起胸膛說出來。無論何時在何處相遇,我肯定都可以向他炫耀。就算煩人地一提再提,他也該也會容許吧。如果我的理智不允許我反覆叨唸同一件事,借助一點酒精的力量也行。啊,我連作夢也沒想過能得到這種機會。不向妳深深表達謝意那怎麼行。」
「你在……說什麼?」
「嗯?喔,也就是這樣的。」
老師一派理所當然地頷首,如此繼續道。
「只要告訴那傢伙,我對你的寵臣──另一個你報了一箭之仇,他想必會捧腹大笑吧。」
「…………」
人人都陷入沉默。
聽到那番大膽的發言,我和卡雷斯不用多說,連哈特雷斯暫時停止呼吸。
偽裝者也像是被魔眼迷住般僵硬不動。老師剛才的話語,宛如現代的魔術師無法施展的失傳大魔術一樣。
不久之後──
「你打算勝過我?」
偽裝者咬牙切齒地說。
老師並未直接回答那句話,朝我拋出話頭。
「格蕾,妳可以幫忙嗎?」
「……是!」
我不禁感動不已。
多麼逞強。多麼倔強。儘管這樣也不屈不撓地笑著嚐試站起來,這個人為何如此……
(如此……美麗呢?)
我想讓他看看。我想讓他們相會。想讓這個人如此訴說心聲的「王者」──名留歷史的英靈看看他現在的模樣。
我以為早已耗盡力氣的身體中湧現力量。
「原諒我,主人。」
偽裝者再度舉起佩劍。
「這次現界我打算向你盡忠,但我無法對這種挑釁置之不理。」
「唉~」
紅髮的魔術師誇張地發出嘆息。
藍色西裝隨著車頂的狂風飄揚,他的嘆息也散落在黑暗中。
「我總覺得事情會這樣發展,才出手制止的。不過也無可奈何,那就快點──」
他說到一半,某個黑色物體突然刺在腳邊。
樣式獨特的利刃讓我瞪大雙眼。
「黑鍵──!」
新的人影在車頂上現身。
穿著漆黑大衣,臉上留下一道大疤痕的老人。他緊閉著眼睛,兩手各夾著三把黑鍵。
「你拖著失明的身體緊追上來?」
「不。」
老人否定道。
狂風同樣吹得舉起黑鍵的老人白髮飄揚,戲弄著他的臉頰。
「我要回來了。因為拍賣會已經判定無效。」
他猛然睜眼。
魔眼被塞進卡拉博空洞的眼窩。兩顆眼球分別朝向不同方向,證明那絕非精細的移植,而是硬塞進去的。
當然,那麼做無法使用作為眼球的功能。不過──
「──魔眼的摘除與移植,本來是指與該對象進行靈性的連結。」
老師低聲開口。
「那是某種心靈手術。可以說切斷緣分即為摘除,連結緣分即為移植。所以,若是魔眼原先的持有者──更何況是摘除後還不滿一天的對象……」
即使無法使用作為眼球的功能,卻具有作為魔眼的功能──!
卡拉博的黑鍵飛掠。
其戰鬥技術達到我怎麼也無法模仿的領域。在純粹運用身體的層面上,他遠遠凌駕於生活在古代的偽裝者。
「別接招!」
偽裝者忠實地聽從哈特雷斯的話。
的確,卡拉博並未觸及劍。卡拉博與偽裝者的身體僅僅一瞬間交錯,再度分開。然而剎那之後,偽裝者的劍被切斷了。
「啊,這樣嗎?看起來是這樣的嗎?」
卡拉博笑了。
剛剛的情況,並不是卡拉博的黑鍵太過鋒利導致切斷時慢了一拍。劍以明顯的時間差斷成兩截。就像唯獨那一處是低速攝影的電影般,跳越時間軸進行了處理。
「是泡沫。」
老神父喉頭作響。
不給偽裝者可趁之機,他的身體滑了過去。接近的動作流暢無比,彷彿偷走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卡拉博憑藉純粹在體能上理應遠勝於他的使役者無法對應的步法,雙手的黒鍵發出咆哮。
他的對手不只使役者。
終於抵達列車的腑海林之子的妖枝──悉數被應該未觸及的利刃斬斷。
「對,沒錯。就是這樣。世界是由泡沫組成。」
那個聲音與口氣,與平常的卡拉博天差地遠。
(……這是受到操縱時的卡拉博先生……)
這與雙重人格多半略有不同。
大致上是卡拉博壓抑的慾望與感情一類吧。
「我事先拜託菱理小姐,逐一向卡拉博轉達拍賣會情形與之後的經緯。」
老師說道。
那麼,他獲釋應該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卡拉博明白情況後,得知自己從七年前起一直受到欺騙,決定投身戰鬥。他收回自己的魔眼,出現在車頂上。
「原來如此。這樣的例子也有可能發生。」
哈特雷斯笑著說。
「由於失去通常的視力,導致魔眼更加特化。平常的人格看不見的東西,現在也看得到了?」
「哈特雷斯──!」
卡拉博的身軀瞄準那個笑容,自車頂上躍起。
*
「星之形。宙之形。神之形。吾之形。
天體為空洞。空洞為虛空。虛空有神。」
少女的詠唱在列車內嘹亮地響起。
所謂魔術,到頭來便是改寫世界的理法。
雖然小節越長,深度也逐漸上升。人類這種靈魂規格承受的極限約為十小節。以此為分界,稱之為瞬間契約等等也是基於相同的理由。
當然,透過長時間的儀式可以大幅提升魔術的規模及穩定度,但品質方面在這裡已達到頂點。也可以說是現代魔術的極限。
換作平常,這是要使用天體科的儀式場,花費數日施展的大魔術。
此刻有梅爾文的調律相助,魔術才總算成形。光是這一點便證明那名吐血青年的技術非常出眾。
伊薇特主動擔起輔助工作。
她以約翰馬里奧的使魔們傳達的概況為線索,透過她的魔眼詳細調查,謹慎地逐步對準魔術的焦點。原以為她只是魔眼的專家,但她的支援做得細緻入微。
(因為艾梅洛教室……?)
那位君主的薰陶不僅發展學生的特質,在這種團隊合作層面也帶來了影響嗎?儘管作為鐘塔的必然,他們之間會發生背叛或被出賣之類的情況,但他的指導依然在某些地方連接起來。
再加上,還有梅爾文的音樂發揮效用。
那道音律正在增強魔術刻印的能力。據他所說,那種調律對多人合作的魔術特別有效。
總之,雖說是魔術師,魔術刻印或魔術迴路也充滿多餘的動作。單獨施法時都是如此,當多人一起操作術式,多餘的部分也會擴大。梅爾文演奏的音樂,似乎暫時調齊了每個人的波長。
沉浸於優美的音樂中──
「……沒錯。就是這樣。我終於懂了。」
在其他人的詠唱途中,奧嘉瑪麗忽然呢喃。
特麗莎的頭顱擺放在椅子上。她維持高水準的專注力,偷偷地向閉上雙眼的頭顱說話。
「我可以在應當生氣時生氣對吧。」
魔力彷彿在跳舞。
受到活性化的魔術迴路承接大源與小源,甚至帶著物理上的熱度。若是不成熟的魔術師,很可能被那股高溫燒斷神經。
「妳在等著我總有一天生氣嗎,特麗莎?」
她的問題沒有得到回應。不可能得到。
舉例來說,死靈術說不定能讓亡者開口,但說出來的只不過是亡者已完結的訊息,與當時還活著的她的感情並不相同。即使少女現在的想法僅僅是任性的自以為是,只要不是魔法使就無法驗證。
只是,現在要編織。
編織她應當完成的魔術。
「Stars. Cosmos. Gods. Animus.
Antrum. Unbirth. Anima, Animusphere──!」
魔術──結出碩果。
4
偽裝者腳步踉蹌。
女英靈的鎧甲呈斜角切斷,肩頭淌流鮮血。
「那雙魔眼……足以與一級的概念禮裝相比嗎?」
偽裝者的呻吟完全正確。
當然,亞德也不遜色。內部藏有寶具的死神鐮刀,就算對上使役者也能充分發揮威力。但這名老人的魔眼如果有必要,連用普通小刀也能帶來奇蹟。
不只如此,老人的目標既非使役者也非腑海林之子。
「你!操縱了我吧!哈特雷斯!」
既然知道他滿懷激烈感情向誰揮出利刃,偽裝者連逃跑也做不到。
正好和剛剛的我與老師相反。當主人遇襲,使役者必須保護主人。而且對手是戰鬥技術與我相差懸殊的代行者,揮動的利刃除了實體攻擊還會從過去來襲。由於列車正在行駛,布置在過去的斬擊會立刻被留在後方,但反過來說,這代表他所布置的斬擊接連改變位置,朝這邊露出獠牙。
既然刀鋒斬過的事實自過去浮現,一度進入斬擊範圍內,無論靈體或物質上都無法防禦。哪怕偽裝者的戰鬥能力遠遠超過人類,也沒辦法一直完全躲開可說是某種二重身現象的攻擊。
不過,光是這樣就算能壓制偽裝者,也解決不了腑海林之子。或許是從剛才被卡拉博斬斷學到教訓,這次妖枝繞了一圈呈斜角漸漸逼近後方車廂。
就在此時。
「──你們可別遭受波及了!」
那聲多半是透過使魔傳來的吶喊,屬於奧嘉瑪麗。
霎時間,夜空星辰閃耀。
與來自列車行駛軌道的魔力相對應,天與地就像互相在牽引對方,讓魔力互相流通。如果有詩人看到這一幕,說不定會形容這景象宛如被拆散的神祇在接吻。
多達數十道光槍從那裡落下。
這可說是星光的魔彈。
如圓舞般成群聚集的光芒同時猛烈擊打。就連腑海林之子大量放出的妖枝也當場被壓扁、粉粹、隨著哭叫般的聲響遭到破壞。
「……哈哈哈,這可是大魔術。」
老師壓抑苦笑。
作為天體科下一任君主的她發動的大魔術,甚至轟散了腑海林之子。
同時,戰況也產生變化。
在大量的粉塵散落短暫籠罩夜空之際,偽裝者跳躍閃開並張口詠唱著什麼。
「吾祈願。吾祈禱。」
傳來的一節咒文,讓我所有神經產生強烈的危機感。
「nereide──」
「──別想得逞!」
我也從卡拉博的側面猛衝上去。
變形的死神鐮刀吸收了全部的魔力,讓魔術無效化。
不對。
是她誘導我將魔術無效化。
連神話時代的魔術都是誘餌。魔術已被死神鐮刀多次無效化,偽裝者不再重複犯下相同的錯誤。或許連先前她看似當真發火地反覆動用魔術,也是為了讓我最後落入陷阱而預做準備。
她成功將突擊的我與卡拉博牽著鼻子走,面露得意的笑容。
「看啊!」
女英靈的眼眸發出妖異光芒。
金銀妖瞳。「強制」的高貴之色。這個時機太過致命。因為我自不用說,老師的魔眼封印眼鏡也在方才飛出去時彈開了。身為老練的戰士,偽裝者應該當然也將那點計算在內。
卡拉博的動作立刻笨拙地停止。以高貴之色魔眼的威力,光是失去通常的視覺效果也不會大幅衰退。她趁隙使出一記飛踢重擊老神父胸口,他的身軀往車頂後方飛出數公尺之遠。
老人的身體與車頂數度碰撞彈跳,就像打水漂的石子。
偽裝者的魔眼直接對準我。
(不……行……!)
面對美麗魔眼的侵蝕,我感到每個細胞都遭到凌辱,自己的身軀揮落死神鐮刀。
*
腑海林之子的來襲到現在依舊沒有竭盡的跡象。
卡拉博掃蕩的數量不用多說,即使被奧嘉瑪麗的大魔術攻擊,也不過是燒光第一波樹枝而已。作為核心的樹木位於前方,只要樹木尚在,襲擊也將持續下去。
當然,魔眼蒐集列車方面也認識到這一點。既然雙方都是高階死徒遺留之物,在一定程度上也知道彼此的情形。就算沒想過竟會像這樣互相爭鬥,也看得出對方的意圖。
可是,車掌羅丹在駕駛室內僵住了。
因為白色女子佇立於此處。
「代理經理……」
他的聲音顯得迷惘。
因為他沒想到動過那次心靈手術後,她還能很快再度現身。她便是如此虛幻的存在。昔日的經理留下的幻象。僅允許存在於這輛魔眼蒐集列車上的影子。實際上,半透明女子的身影彷彿隨時都會倏然消失,證明她比想像中更加勉力強撐著。
不只如此──
「──我批准進行魔眼大投射。」
白衣女子說道。
「恕我直言,那個措施……」
「讓這輛列車進一步受損,是羅傑安的恥辱,乃至我等經理的恥辱。」
她毅然決然的意念,讓車掌羅丹閉目一會兒。
不久之後,他下定決心睜開雙眼。
「了解,我會遵照代理經理的指示。雷安德拉,妳回來了。」
「──我明白了。」
自群魔眼球庫返回的拍賣師頷首。
她全程目睹了卡拉博搶走泡影魔眼,硬塞進眼窩內的蠻行。雖然沒想到代理經理會再度現身,她應該尚未恢復到可以動心靈手術重新移植的程度。如果可以,她應當會出現在那個現場,卡拉博也是清楚這件事,才不由分說地拿回自己的魔眼吧。
不到一秒鐘,拍賣師的手指掠過牆壁。
她挑選了一個陳列在牆上,存放新魔眼的圓筒插進駕駛座凹槽處。放入的圓筒轉眼間被吞進內側,完全消失。
「魔眼裝填完畢。」
車掌低語。
他用手邊的儀表板觀察那對魔眼與列車機器的反應。幾個儀表板的指針晃動,車掌一邊判讀其意義,手指一邊纖細地操作。對他來說,這些都是並未實際操作過的機器。如今經理失去蹤影,他以為那些機器將在未動用的狀態下迎向毀滅。
「魔眼大投射程序開始。基礎車廂李卡佩羅,與魔眼連結完畢。距離解析尚有三……二……一……完畢。確保已連結魔眼特性的延伸性。靈質回歸型透鏡‧玫瑰眼啟動。」
隨著話語聲,駕駛室的發動機發出奇怪的聲響。
與其說是齒輪的互相摩擦聲……反倒更接近哀鳴。那聲音讓人覺得,如果剝去人的皮膚血肉,僅將骨頭互相摩擦,大概就會發出這樣的尖叫。
「魔眼大投射!」
他用力一拉操作桿。
列車睜開眼睛。
5
──列車睜開眼睛。
那一幕只能這樣形容。姑且不論實際情況,應該具備古典造型的魔眼蒐集列車車頭,出現巨大的眼睛。
不,是魔眼。
拍賣師選擇的魔眼,是「炎燒」的高貴之色。
巨大的眼睛發揮比那對魔眼強大百倍的威力,迸發的神祕燒盡目光可及之處來襲的冰樹枝枒。
與伊薇特在那片冰雪林用過的「炎燒」魔眼相比,明顯看得出那有多麼異常。其可怕的火力與範圍都拉開如玩笑般的差距,超越了伊薇特理應匹敵高貴之色的偽造魔眼。簡直像是煙火與飛彈。這輛魔眼蒐集列車握有連比較兩者都嫌愚蠢的莫大神祕。
接著,車頂發生了另一個異狀。
「啊……啊……」
在我眼前,有人低沉地呻吟。
我自己也難以置信。我以為偽裝者的魔眼──「強制」的高貴之色再度壓制了我。實際上,我也幾乎對此有所覺悟,試圖以最快的速度揮下鐮刀。
「剛才……那個是……」
卡拉博也在被打飛落地之處搖搖頭。剛才的異狀確實發生在我被魔眼捕獲的時候。作為戰士,偽裝者無疑在我們兩人之上。
那麼,這個結果是?
為何女英靈的身軀血流如注?
「……你……」
偽裝者按住鎧甲的裂口,嘴角噴出血泡。
是我的死神鐮刀砍傷了她。卯足全力擊中的手感還殘留在手臂上。吃了以斜角撕裂身體的一擊,縱然是使役者應當也免不了受重傷,然而女英靈甚至沒有單膝落地,嚴厲地瞪視老師。
「你等著這個機會?等我依靠魔眼的時刻。」
「──沒錯,我認為妳必定會依靠魔眼。」
老師在我背後呢喃,手中拿著那件禮裝。
惡魔之眼。
以眼球為造型,保護自己免於邪視傷害的護身符。
老師曾提過可視力。他說在七年前與這次的案件中,操縱卡拉博的是利用可視力施展的催眠術,魔眼的力量越強越難以反抗。剛剛,老師透過反過來運用這種方法,使偽裝者一瞬間無力化。
「當然,這不是我的魔術,是菱理小姐的東西。」
老師拿著碎裂的惡魔之眼說道。
也許是承受不了被灌注的魔力,眼球造型的護身符粉碎。
哈特雷斯並未行動。
可能是被那一腳踢斷胸骨,卡拉博也蹲著不動。
魔眼大投射暫時擊退腑海林之子,老師在鴉雀無聲的車頂上告訴她。
「我想問妳一個問題……妳把我貶得一無是處的做法,該不會在生前也做過?」
「…………!」
我突然回想起來。
當時,偽裝者說找老師過來是以她的興趣為優先。在她約老師前往列車尾端──我們初次交手的時候。
「依照妳的思路,對伊肯達生前所有心腹像這樣找碴,也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倒不如說,從妳講得非常熟練來看,那樣會比較自然。妳很可能對所有人都挑釁地說過『憑你這種貨色也想當伊肯達的部下?』……如果那傢伙在的話,說不定會想讓我和妳,和共用赫費斯提翁之名的你們兄妹見面。」
「……別開……玩笑了。」
老師淡淡地微露苦笑,女子以沙啞的聲音說道。
「一介阿諛奉承他短短半個月的小兵,別談論已消逝的吾王!」
「他並未消逝。」
老師的聲音極為懇切。
「他沒有消逝。王之影啊。縱使偉大的王者建立的國家碎裂,將軍們互相殘殺,遭到所有人遺忘──縱使從歷史中被抹去存在,那個意義也未曾消逝。正因為如此,我此刻才在這裡!」
「滿口詭辯!」
偽裝者吶喊。
她的斷劍嗡地一聲揮來。
明明已充分戒備接下攻擊,我的身體卻大幅退後。
她的耐力令人恐懼。英靈是如此強大的存在嗎?受了就算不是人類也會喪命的重傷,偽裝者仍然狀態良好。這就是與那位大英雄一起奮戰,一度差點征服世界者的潛力。
「那邊的魔眼使封鎖了我的劍。你的弟子封鎖了我的魔術。至於你封鎖了我的魔眼。是啊,我承認。即使每一件事並非你的行為,但你作為領導者應該具有某種才能。」
女子一字一句地說道。
「那麼,接下來也試著倖存吧。」
當她揮動斷劍,虛空撕裂開來。
從裂縫內伴隨烏雲一起出現的,是氣勢恢弘的神威車輪。
女英靈終於喚出那件寶具。踏擊虛空的閃電之蹄。牽引戰車的骨龍凶猛狂暴,就像要摧毀任何仇敵。
「那些龍種也來自戴歐尼修斯信仰的蛇崇拜嗎?」
「當王者將戰車交給我時,如同他以宙斯的神威駕馭戰車般,我以魔術來駕馭戰車。」
後來,我問過老師。
例如科爾基斯的女巫美狄亞,在殺死叛徒伊阿宋後搭乘龍之戰車消失無蹤一般,這種戰車在神話時代的希臘文化圈似乎是相對通俗的傳說。正因為如此,老師才看出這名英靈是魔術師吧。
「可以吧,主人。」
「哈哈,隨妳高興就好。」
哈特雷斯無邪地笑著坐上戰車。
偽裝者揮動韁繩,戰車與魔眼蒐集列車並排奔馳,同時描繪出一道大弧線。戰車暫時拉開距離,然而那段間距正是致命殺招。英靈即將發動的真本領不只我們,很可能一併粉碎整輛列車。
「那個……該怎麼辦?」
抬頭仰望的我不禁呻吟。
卡拉博的黑鍵也無法飛得那麼遠。既然位置在魔眼蒐集列車的斜上方,也在剛才的魔眼大投射射程範圍外,更何況我也不認為奧嘉瑪麗的大魔術能夠連續發動。
「──格蕾,交給妳了。」
老師簡短地說完,竟然直接癱坐在車頂上。
「老師?」
「說完剛才那些話,我所能做的部分也結束了。我的性命託付給妳。」
老師坦然地那麼說,微微點頭。
*
魔眼大投射的確實對腑海林之子造成打擊。
然而,關注場面的工作人員毫無報了一箭之仇的優越感。
那也是當然的。
「消費魔眼排出。」
匡咚一聲,機器排出先前的透明圓筒。筒內才剛成就神祕的魔眼慘不忍睹地發黑。
「…………」
車掌與拍賣師都一語不發。不過,那個含意顯而易見。
僅發動一次,就燒光了魔眼。
看到這種景象,不知有多少魔術師會發出哀鳴。有人暈倒也不奇怪。魔眼大投射一次便將價值遠超過一整袋普通寶石的稀有魔眼消耗殆盡。
車掌咬緊牙關,已經發涼的鮮紅血液滴落到下巴。
難怪連他也對代理經理的指示感到遲疑。雖說是為了保衛昔日主人的列車,這麼做卻與必須維護主人蒐集的收藏品完好一事產生矛盾。如果可以馬上赴死,他們全體明明都會選擇那個結局。
可是,使命不允許他們死去。
保衛這輛列車,正是託付給他們的最後使命。縱使從前的經理沒留下任何交代也一樣。
「繼續裝填魔眼。」
拍賣師呢喃,將新的魔眼放入凹槽。
車掌也不再發出一點呻吟。
方才被火焰掃蕩之處,可以看見新的死亡之枝正成群湧來。腑海林之子還沒有放棄。如同他們沒有放棄一樣。那麼,該做之事便不需多言。
「確認魔眼裝填完畢。第二投射程序開始。魔眼連結完畢。距離解析尚有三……二……一……」
作為專家的自尊,讓他的聲調中不流露出悲壯。
他再度拉下禁忌的操作桿。
「魔眼大投射!」
大魔眼發出怪異的光芒,這次令湧來的冰樹枝枒當場枯死。
*
隨著列車再度投射魔眼,在夜空中奔馳的戰車描繪出優美的弧度。
我覺得那宛如彩虹。如果魔力肉眼可見,鮮明的光一定會映在視網膜上吧。我「強化」到超過極限的耳朵,甚至聽到戰車上這樣的低語。
「如果我……如果我們沒死在那種地方……就不會發生那樣的分裂……!」
那是哀鳴。
那是慟哭。
刻劃在足以成為英靈的靈魂上,無可救藥的烙印。
我忽然想起昨夜看到的夢境。
──「你為何追求這種東西?為何不放棄這種東西?明知道是夢,為何不單純地當成夢來看待?」
──「回答啊,伊肯達──!」
她的吶喊,是對哪一個伊肯達而發?
真正的伊肯達?或者是冒充他的偽裝者本身?我總覺得兩者皆是,又兩者皆非。
於是,她彷彿抛開那樣的指向,張開形狀姣好的嘴唇唸頌。
「我的忠誠屬於王者!請將雷之名諱借予我片刻!」
真名解放。偽裝者在先前戰鬥中未曾使用的寶具的真本領。
那麼,能夠對抗的事物只有一個。
「……我會突破攻勢。」
我說出口。
冷卻心靈。停止不必要的功能。我僅僅是為了偉大神祕存在的齒輪。淪為結構所需的零件,專注於提升精確度。恐懼與迷惘都遠去,讓自身的意識進入迷幻狀態。
啊,那麼,這是運轉聲吧。
「Gray……Rave……Crave……Deprave……」
咒文自口中發出。進一步加深自我暗示。
大源很充沛。原本即位於靈脈上,魔眼蒐集列車無限湧來的腑海林之子也都蘊藏了我吞食不盡的魔力。在這個環境,我的寶具無庸置疑能夠展開。
(可是……足夠嗎?)
我戰勝得了那架戰車嗎?
_
即使我持有閃耀於終焉之槍,偽裝者是真正的使役者。哪怕是意味著冒牌貨的職階,她的真本事也不可能改變。我戰勝得了那種怪物嗎?
無視於心中的懷疑,我的嘴唇自動張開唸出規定的句子。
「Grave……me……」
「冷靜下來。」
一個聲音告訴我。
渾身是血的老人由卡雷斯攙扶著走過來。他挨了偽裝者那一擊所受的傷似乎比預期中更嚴重,被踢破的傷口甚至露出碎裂的白色胸骨。
(卡拉博……先生。)
我發不出聲音。
我已進入迷幻狀態,展開到一半的亞德從死神鐮刀分解,化為宛若光柱的狀態。卡拉博的雙眼渾濁發白,但依然感到炫目一般瞇細眼眸。
「……啊,真令我驚訝。那是寶具吧。妳居然能以人類之軀使用它。」
不知道是與偽裝者戰鬥時的衝動人格已經消失,還是他直接接納了以前被催眠術操縱的狀態,卡拉博恢復我所知的柔和口吻。
卡拉博十分沉靜地教導我。
「看樣子這把槍裝滿了祈禱。凝結成十三個形式的祈禱。」
那也是魔眼看見的景象嗎?
我不知道。
然而,老人溫柔地笑著告訴我。
「側耳聆聽吧。聆聽槍的聲音。聆聽許久以前有人祈禱過的理想姿態。妳應該很擅長這樣的事情。」
(有人祈禱過的理想姿態……)
那是什麼?
那是什麼?不過……
為何我從幾乎已化為光柱的鐮刀中,聽見亞德的聲音?
「咿嘻嘻嘻嘻!他說理想姿態耶!吶,格蕾!妳一直抱著膝蓋低頭窩在房間角落吧!那樣的妳,明明不可能思考過自己想成為什麼樣子吧!」
(亞德……)
它吵嚷的聲音,聽得卡拉博連連眨眼。
亞德不在乎地繼續道。
「不過,妳也到了該問自己的時候了!問問自己想怎麼做!對,要是妳想解決這個困難局面,就應該說出來!如果妳有想設法保護的事物,希望找人幫忙,不說出來沒人會知道!」
(亞德……你……)
聽著亞德喋喋不休,我不知為何感到胸口發痛。
在故鄉時充當我唯一朋友的禮裝正在問我。對了,小時候它常常叫我慢吞吞的格蕾,弄得我掉眼淚。隨著漸漸長大,他用那個外號叫我的次數也減少了……啊,自從我決定跟著老師前往倫敦以後,亞德就再也沒這麼叫過。
「我……」
我口中發出聲音。
因為處在迷幻狀態中,我說得非常笨拙。自身意志的所在之處模糊不定。
就算如此,唯獨這件事,我盡力將想法化為言語。
「我、想、保護、老師、保護、大家。我、希望、自己、能保護、他們。」
「嘻嘻嘻嘻嘻,我確實聽到啦,慢吞吞的格蕾──」
「──模擬人格停止。魔力收集率突破規定值。開始解除第二階段限制。」
亞德的聲音切換成平常的自動語音。
接著,自動語音轉為我首度聽到的內容。
「十三封印解放──圓桌議決開始!」
「────!」
那句話促使我想起從前聽過的傳說。
據說,聖槍原本並非武器。
據說當人類登上靈長之座時,原本的神祕迎向終結。一層針對人類最佳化,名為「物理法則」的織物取而代之地覆蓋星球,而幾支錨插入大地,以維持這層單薄的織物。
閃耀於終焉之槍就是其中之一。
為了維持世界而打造的錨歸於騎士王所有,不知何時被加上仿照王者與騎士們設計的封印。
亦即限制聖槍「力量」的伽鎖。十三封印。
只有在能夠達成多項榮譽與使命的情況,才會解放原本的聖槍。
完全解放需要的議決數為七項。
目前,聖槍內部宣布了圓桌決議。
「此為,為生存而戰。」 ──承認,凱。
「此為,與強於己身者交戰。」 ──承認,貝迪維爾。
「此為,不違背人道之戰。」 ──承認,加赫里斯。
「此為,為真實而戰。」 ──承認,阿格凡。
「此為,不與精靈交戰。」 ──承認,蘭斯洛特。
絕非全數通過。
連半數也不到,僅有五項。
然而,剛剛解放的五道封印,讓長槍迸發出我至今不曾目睹的光輝。最重要的是,得到那麼多祈禱認同與支援的事實在支撐我的心靈。
插圖014
(──若是這樣──)
我堅定了決心。
「開始解除第三階段限制。」
隨著新的自動語音,處於迷幻狀態的我也唸出最後的句子。
「Grave……for you……」
歌唱。頌揚。吟詠。
古老的神祕啊,滅絕吧。
甜美的謎題啊,悉數回歸於無吧。
我看見偽裝者在另一頭揮動韁繩。
「奔馳吧,魔天車輪!」
此刻戰車掉頭背對月光,化為一道流星。
那征伐地上的星辰,是何等激烈美麗。迸發的魔力之龐大,事到如今無須多言。那個對軍寶具的衝鋒若削掘地表,想必會輕易打出一個隕石坑。
閃電環繞,凶猛的一道星辰。
我也緩緩地高舉長槍。
「聖槍,拔錨。」
我仰望自己的長槍,忽然心想。
這股光芒,是多麼耀眼。
在我胸中,感情是多麼激烈。
古老時代的騎士們,人人都像這樣心中燃燒著激情嗎?
逼近的戰車已近在眼前。其散發的閃電之熾烈,甚至令我產生眼球著火的錯覺。我手中的聖槍,宛如在回應般匯聚成更高純度的光芒。過度匯聚至極限的光芒脈動著,彷彿隨時會肆虐狂飆。
來,放聲吶喊。
在咆哮中解放。
「閃耀於……終焉之槍──!」
扭曲的光芒疾馳。
拿灼熱與閃電與之相較都嫌太輕微。光的洪流消滅所有物質,自魔眼蒐集列車車頂呈一直線射向夜空。天國在何處。無論何處,吾之光芒必擊落之。
魔天車輪也同樣消失在洪流中。
擊落星辰的光芒,宛如宿命般於不久後漸漸落入夜色的臂彎。
*
「……情況……怎麼樣……?」
解放一切之後,我茫然低語。
換作平常,此時我已經昏厥了。實際上我大概有幾秒鐘喪失了意識。搞不好只是我沒發現,時間其實長達數十分或幾小時。可能的話,我很想直接躺下昏睡過去。不只身軀正發出哀鳴,被迫過度運轉的魔術迴路也一樣。疲倦沉澱在大腦與神經中,感覺好像全身掉入了泥潭。
可是,唯獨現在我無法倒下。
我很確定一旦在這裡倒下,將會足足有幾天站不起來。在那之前,還有幾件事必須解決。
【翻轉吧。】
因為在施放寶具的前一刻,我好像聽見那樣的聲音。
所以,直到確定周遭平安無事之前,我怎麼樣也無法倒下。
我專心致力於挪動身體。直到剛才都還比羽毛更輕盈的身軀,現在好像每條血管都換成了鉛塊。我感覺就連轉頭似乎也得花上一小時,但還是笨拙難看地在車頂上爬行。
「格蕾小姐!」
卡雷斯在另一頭等著我。
老人無力地倒在眼鏡少年的臂彎中。
「……卡拉博……先生他……」
不必聽少年顫抖的聲音說下去,我也明白。縱使是代行者飽經鍛鍊的肉體,這副老邁的身軀也不可能在胸骨粉碎後存活。不,說不定從他將魔眼塞回眼窩時開始,便超越了大腦與肉體的極限。不知道他是否看見了閃耀於終焉之槍發動的景象。
他最後所見的景色,是過去還是現在?
聲音自我身旁傳來。
「直到最後,他都在幫助我們……我明明未能拯救這個人啊。」
「……老師。」
怎麼辦?我心想。
至今明明沒發生過這種事,熱流卻止不住地滴落臉頰。明明得到十分重要的餽贈,卻再也見不到贈送者的事實。我第一次面對那樣的事實,不知該如何是好。明明想轉向老師,卻怎麼也做不到。
列車好像脫離了腑海林之子的範圍。
列車不再開啟新的魔眼,地平線取而代之地緩緩地染上顔色。
老師輕聲嘆息。
「因為將拍賣會拖延了許久才開始,都到了這個時間嗎?」
「啊……啊……」
我想必──
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顏色。
在往後的生涯中,每當看到相似的顏色,我都會回想起當時得到重要餽贈的記憶吧。每當過去如泡沫般浮現,我都將細細領略那股苦澀與溫暖吧。
簡直像個虛幻的夢。
太陽尚未露面,但晨光朦朧的緋色,淡淡地滲入軌道另一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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