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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见文库] [風見鶏]放學後,到異世界咖啡廳喝杯咖啡 2[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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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4 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zyc_nn 于 2020-1-4 13:13 编辑

  放學後,到異世界咖啡廳喝杯咖啡 2
  ——————————————
  作者:風見鶏
  插畫:u介
  譯者:劉仁倩
  圖源:草木皆眠
  掃圖:撸管娘
  錄入:微風習習
  修圖:撸管娘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這裡是異世界中唯一喝得到咖啡的地方,是從現代日本來到異世界的原高中生・悠所精心經營的咖啡廳。
  除了開發新菜單——入冰咖啡、鬆餅、照燒漢堡、並非親子丼的親子麵包,隔著吧台傾聽客人心聲也是咖啡廳老闆的重要工作之一。
  想受女生歡迎、想一輩子耍廢過活、想一直待在心愛的女孩身邊、想成為優秀的送貨員……這個世界的居民懷抱著各式各樣的「夢想」。而已經習慣每天早上都來喝咖啡歐蕾的莉娜里亞也有……?
  端上令人垂涎三尺的料理與飲品,異世界咖啡廳今天也熱鬧不已。
  
  
  作者簡介
  作者/風見鶏
  1991年生於山口縣。常常有人說,車子是在鄉下生活的必需品。就算是走路5分鐘可到的距離,我也要開車前往,因此我深深為運動不足的問題而煩惱。我最近決定去附有游泳池的健身房,所以買了一副別緻的蛙鏡以及超讚的泳衣,卻只用過健身房的三溫暖。
  
  
  
  
  

  『我要一輩子……
  要廢……
  過活……』
  
  切成兔子形狀的
  異世界梨子
  
  諾兒朵麗
  魔術學院的翹課慣犯。
  未來或許會成為大人物……?
  
  

  『莉娜里亞同學,妳知道嗎?
  繆菈老師又差點把
  實驗室炸掉了喔。』
  
  早安咖啡與
  可頌麵包
  
  艾納蕾娜
  終於達成(?)與莉娜里亞成為
  朋友的心願,是位貴族千金。
  後來變得每天早上
  都會出現在悠的咖啡廳。
  
  
  『又來了?那位老師有一天
  會不會把整間學校都炸飛了啊?』
  
  莉娜里亞
  魔術學院孤高的優等生。
  在成為悠咖啡廳的常客之後,
  認識的人也越來越多。
  一如往常,
  無法接受黑咖啡。
  
  

  『悠先生,這個!這個!好大喔!
  而且超級、超級香的!
  我、我可以吃嗎!』
  
  照燒漢堡
  
  希露露
  城裡的送貨員。
  以施了空間壓縮魔法的大包包,
  幫忙運送食材與雜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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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4 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嶄新的一如往常」
  
  
  我在某一天忽然來到這個異世界。
  我知道只有腦筋不正常的人才會這麼說,然而,因為這是不爭的事實,所以我也只能這麼主張。
  過去的每一天我都很惶惶不安,懷疑著或許穿越到異世界的認知並非現實,其實我也是這世界的人,只是妄想自己是從別的世界來的。
  又或者,等我驀然驚醒,才會發現自己是在放學後的圖書館,不小心打了一個盹兒。我目前所在的地方,其實是極度逼真的夢境。
  但我已經在這裡住了兩年,因此以上兩個推測都只可能是我的妄想而已。
  這個世界確實存在,人們在這裡度過每一天,儘管再心不甘情不願,我也只能融入眾人的生活之中。
  即使如此,在我心底深處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無法徹底融入這一切之中。
  我不常外出,平時盡可能地窩在店裡,僅與上門的客人進行短暫交流。
  而這一切之所以有所變化,都要感謝那天來到我店裡的女孩。透過她,我經歷了一連串事件,使我終於稍微融入這世界。
  在那之後,我離開店裡的次數增多了,通常是悠哉散步,或去攤販買點東西,都是些小事。但對一直躲在店裡的我而言,即使是咖啡廳附近的景色也很新鮮。
  為了在這世界裡活下去,我開了一家咖啡廳。
  由於老家也是咖啡廳,我因此還算熟悉該做些什麼。我繼承了當初拯救我的老爺爺經營的老舊酒館,並將它改裝成咖啡廳。
  咖啡廳在這世界裡十分稀奇,畢竟這世界中並沒有將咖啡當作嗜好品飮用的文化。十分遺憾的是,我的店普遍被認為是一間提供又黑又苦飮品的古怪店家,生意並不興隆。
  不過,最近早上變得稍微熱鬧了一點。
  「莉娜里亞同學,妳知道嗎?繆菈老師又差點把實驗室炸掉了喔。」
  艾納這麼說道。她穿著亞利爾魔術學院的制服,帶著一頂點綴小巧蝴蝶結的時髦貝雷帽。她端著盛滿咖啡的茶杯輕啜的儀態,實在是優雅得教人迷醉。
  畢竟,她身為一名貴族。沒錯,這世界裡有貴族這種人。但我實在不是很清楚他們平常都在做些什麼。
  「又來了?那位老師有一天會不會把整間學校都炸飛了啊?」
  莉娜里亞露出苦笑。她將鮮豔的紅色髮絲綁成馬尾,手上端著添加大量砂糖的咖啡歐蕾。
  過去當我與莉娜里亞之間產生一點小誤會時,艾納曾協助我們重歸舊好。現在這兩人常於開店之前便登門造訪,一起享用愜意、閒適的晨間咖啡。
  以立場而言,艾納是貴族,莉娜里亞則是平民。但她們兩個都是位於市中心的亞利爾魔術學院學生,現在已徹底成為朋友。
  「徹底成為朋友」這句話,似乎會令人以為這兩人交情甚篤,但會這麼說,完全是出於我的體貼。
  若根據實際狀況詳加描述,則會是「艾納張大鼻孔,氣息紛亂地盯著莉娜里亞的側臉,時不時雙手捧臉並搖頭晃腦,喃喃自語著『啊啊莉娜里亞同學就坐在我旁邊欸這真像是一場夢啊要是這樣的話我還真不想再醒過來了』」這樣的畫面。
  然而,對方好歹是我的恩人。再者,這樣的描述實在不適合用來介紹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我便選擇視而不見。
  不過,莉娜里亞卻對在自己身旁上演的古怪舉止絲毫沒有反應。
  「妳不在意嗎?」
  我小聲詢問後,莉娜里亞瞄了一眼旁邊的艾納,聳了聳肩。艾納則抬頭望著天花板,似乎在做什麼美夢。
  「我已經習慣了。」
  她的從容自若令人聯想到,擎天巨樹不受撼動的姿態。
  「雖然說是我介紹她給妳認識的,但真的是辛苦妳了啊。」
  「對啊。」莉娜里亞苦笑著說。「但我知道她沒有壞心眼啦,而且,該怎麼說呢……」
  莉娜里亞支支吾吾地低喃。
  她似乎找不到適合的說辭,於是用右手食指揉著太陽穴附近。
  但她卻依然想不到適合的話語,只好唉了一聲,放棄似地嘆了口氣道:
  「身邊有別人在,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呢。」
  「原來如此。」
  莉娜里亞似乎不滿意這種說法,「嗯〜」地低吟著探索腦中辭庫。
  「有朋友在身邊,是一種很新鮮的感覺?」
  我這麼說道,她便愣了一下望著我。
  接著,她垂下眉梢,溫和地微歛眼睛。
  「——嗯,就是這樣。」
  「那真是太好了。」
  我不明白店裡以外的事情,但只要莉娜里亞在離開這間店以外的時間也能過得快樂,就是件令我開心的事。
  艾納第一次來到店裡時,我還以為她是難纏的莉娜里亞跟蹤狂。不過,艾納現在卻成為了朋友,並讓莉娜里亞露出恬適溫婉的神情,我心想緣分還真是不可思議啊。
  我注視著艾納,她好不容易恢復神智,交互望著我與莉娜里亞,紅了臉頰。
  「怎、怎麼了?兩個人都盯著我看。」
  「不,沒什麼啊,對吧?」
  「嗯嗯,對啊。」
  見我與莉娜里亞一同點頭,艾納便揚起眉梢道:
  「唔唔唔……將我冷落在一旁,自己卻和莉娜里亞同學心有靈犀,真是不知分寸……!」
  「總覺得相較之下,妳對我的態度滿過分的耶?」
  「才沒有,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怨懟地惡狠狠瞪著別人,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嗎?幸好,被艾納瞪著一點也不可怕。
  「看來總有一天要和你一決勝負。果然還是只能決鬥了呢。」
  艾納繼續低喃著這樣的話。
  「我才不要決鬥。」
  是要怎麼決鬥啊?面對面用槍互相射擊嗎?
  「到時候我會幫你的。」
  莉娜里亞撐著臉頰,令人玩味地笑著。
  「真的嗎?不會只在一旁用現在這種表情看戲吧?」
  「真失禮呢,我會認真幫忙的……要是我有那種心情的話。」
  「我祈禱妳有那種心情,我又不擅長打架。」
  「你講得好像我很擅長一樣。」
  「我覺得妳比我強。」
  「……你講得也太有自信了,真不知道該怎麼接。」
  「這是事實,我也沒辦法。總而言之,要是有什麼萬一的話,就拜託莉娜里亞了,請多關照。」
  我斬釘截鐵地說完後,莉娜里亞笑了笑。
  「真拿你沒辦法。好吧,交給我。」
  太好了,這樣即使艾納來找我決鬥也沒問題了。
  我這麼想著轉向艾納,卻發現她低著頭不斷顫抖,並忽然用力地抬起臉道:
  「好奸詐!太奸詐了!我也想拜託莉娜里亞同學啊!」
  接著她啪啪啪地拍打吧台桌面,這樣一點也不優雅,反倒像是一個在耍脾氣的任性孩子。
  

  
  「說什麼拜託,還不都是因為妳要找我決鬥……」
  「這根本是兩回事。莉娜里亞同學,請一定要保護我啊!」
  「好好好,要是我有那種心情的話。」
  莉娜里亞傭懶地回答。但這對艾納而言似乎已經足夠。她雙手十指交扣放在面前,用一種向神祈禱的修女姿勢,以墜入情網的少女眼神凝視著莉娜里亞,並發出感動不已的聲音。
  ……這女孩不要緊吧?
  但莉娜里亞臉上依然不見一絲動搖,默默地喝著咖啡歐蕾。
  
  我在店外目送兩人前往學院。這座城市從一大早便十分熱鬧,兩人的背影很快就消失於人潮之中。
  今天一天也即將開始。路上畫面與昨天一模一樣,攤販賣著輕食,也有把商品擺放在鋪著的墊布上做生意的小攤子。
  獸人揹著巨大斧頭,則矮人拖著長長的袍子漫步。女性頭上頂著裝滿水果的簍子走路,孩子們四處奔跑玩耍。
  眼前畫面充斥著在城裡過生活的人,以及來此挑戰迷宮的冒險者,這便是這座城市——亞爾貝塔平時的樣貌。
  我在這裡已經住了很久,甚至看慣了這般景象。
  不知能否回到原本世界的不安,時至今日已逐漸淡薄。
  人是一種順從習慣的生物。我已漸漸習慣生活在這世界之中——雖然不知道這對我而言是否是一件好事。
  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並深深吐了一口氣,回頭一望。
  掛在門邊的看板略為傾斜,我稍加調整後,往後退了幾步確認。
  「好。」
  今天也好好加油吧,要是有客人上門就好了。
  這裡是我的棲身之所,也是這世界唯一的咖啡廳。
  
  『本日營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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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4 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我們也想受歡迎」
  
  
  1
  
  我曾想過,青春到底是什麼?
  舉例而言,放學後無人的教室之中,窗外夕陽餘暉映照在排列得井然有序的課桌椅上。微風吹動窗簾翩然搖曳,從操場傳來體育社團高呼口號的聲響。
  這種畫面會讓我感到青春洋溢。
  過去我一直都是回家社,所以對社團活動抱有憧憬之情,並將之與無法挽回的逝去青春重疊在一起。
  曾有偉人說過「青春將不斷到來」,他已過花甲之年,卻愛上比他小了四十歲以上的年輕女性,於是將戀愛比作青春了吧。
  不論在哪個時代、歲數多寡,對男人而言,愛情都是一大要事。對我們這些青春期的年輕人來說更是如此,那其中無疑藏著青春的鮮豔色彩。
  某一天——
  「我說啊,你們覺得怎樣才會受歡迎啊?」
  齊爾這麼說。他皺緊眉頭,露出嚴肅的表情望著我。
  咖啡廳迎接著下午時分,今天的來客量卻三三兩兩,座位席只有兩組客人,而吧台席只有齊爾與另外一人。
  「不,我不知道。」
  我如此回答。聞言,齊爾便將手放在額頭上,搖了搖頭,露出真拿你沒辦法的模樣。
  齊爾是亞利爾魔術學院的學生,也是與我同年的青年。他個性不拘小節,與他說話,總有種在放學後的教室中和同學打屁聊天的感覺。
  「你這樣還算男人嗎?有比受女生歡迎還重要的事嗎?而且還是正值青春年華的十七歲!」
  「沒錯。」
  坐在齊爾身旁的微胖青年,點點頭贊同這番熱烈言論。齊爾平常大多是自己來,今天卻難得多了一個搭檔。
  微胖青年注意到我的視線,裝模作樣地坐直身體。身上穿的學院制服彷彿就要撐破——主要是肚子的部分。
  「我太晚自我介紹了,我是賈狄歐斯,埃爾巴鐸子爵家的三男。」
  啊,他是貴族啊。
  「雖然這麼說,但埃爾巴鐸家的領地和門第也不高,又是家裡的三男的話,根本和一般老百姓差不了多少啦。」
  即使這是事實,但齊爾那無禮的講法也太沒禮貌了。我望向名叫賈狄歐斯的青年,他卻毫不在乎地挺著胸膛與肚子,嗯嗯嗯地點著頭。
  「儘管我打算盡到身為一名貴族的責任與義務,卻不想隨便用權勢欺壓別人。請務必直接叫我賈狄。」
  「喔,好。」
  大概是感受到我的疑惑,齊爾拍打著賈狄的肩膀道:
  「他明明是個貴族,卻很奇怪吧?不過你就放輕鬆吧,輕鬆點。畢竟我們可是『不受歡迎同盟』的夥伴啊,跟拜把兄弟一樣了。」
  「沒錯。」
  「那個『不受歡迎同盟』是什麼東西啊?」
  雖說我大致可以猜想得到……
  「聽好了,阿悠,對我們男人而言,受不受歡迎是個重大的問題。我們不斷追尋願意喜歡我們的女生,但我不會說什麼要五人、十人那麼多,而是只要有一個人喜歡就夠了。所以,不惜付出多少努力,我們都要達成這個目標,這就是『不受歡迎同盟』。」
  「但要是可以的話,真希望受五個、十個女生歡迎啊。」
  賈狄這麼說道。
  「噓,我當然也這麼想啊,但說出口的話,就真的表示『不受歡迎』了。」
  齊爾交叉雙手食指,比出一個叉叉。
  「唔,是這樣啊?」
  「沒錯,你想想看,你覺得一個到處去說『我想受歡迎!』的傢伙很帥氣嗎?雖然我承認,能坦白說出自己慾望的人很有男子氣概,但你從女孩子的觀點想想,這種人絕對會在私底下被講得很難聽,並遭到排擠吧?」
  齊爾對女孩子的偏見,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
  「而且啊,受歡迎只是一種結果。不斷重複認為是『會受異性歡迎』的行為後,接著發現自己變得受歡迎了,這才是我們的終極目標啊!」
  「喔喔……原來如此,是這樣的啊!我可以做筆記嗎?」
  「盡量做、盡量做!」
  賈狄從制服口袋拿出小小的筆記本,在上面振筆疾書做著筆記。
  「我說啊,你們到底在幹嘛啊?」
  我不禁將手放在太陽穴上,這段毫無內容的對話使我的腦袋不禁隱隱作痛。
  齊爾原本在賈狄耳邊叨叨絮絮地重複剛才的話,聞言,便抬起頭來說道:
  「我就是在說,我們要是想在學校裡受女生歡迎,到底該做些什麼啊!」
  「這雖然是一種毫不光彩的炫耀,但我們在學院裡,和女孩子之間完全沒有任何交流。」
  聽見賈狄的話,齊爾用力地點著頭。
  「阿悠,你聽好了。我們唸的是天下第一的亞利爾魔術學院,這是一個不論男女或身分貴賤,都可以平等學習的地方。在同樣的土地上飲食起居,在同樣的教室中上課,偶爾打鬧、歡笑、做各式各樣的事……沒有別的地方可以這麼做了!」
  齊爾慷慨激昂地說道。
  在我的認知當中,亞利爾魔術學院只是一所小中高直升制的男女合校,但我與他們之間似乎有著巨大的價值觀差異。照齊爾所說的來判斷,像我們這樣的青春期少男少女聚集在同一地點生活,好像是一件相當稀奇的事。
  「我們生活在這麼棒的環境之中,但是!」
  「卻無法正常地和女孩子們講到話!」
  賈狄接著齊爾的話尾說。
  「我們在過去曾討論過非常多次,並不斷反覆摸索,卻沒得到任何成果……」
  齊爾頹喪地垂下肩膀。
  「我們終究遇到了瓶頸,無論做什麼努力都毫無回報,過著如空轉齒輪般的乏味日子……這時候我們得到了一個結論。」賈狄這麼說道:「沒錯,就是問問看第三者的意見吧。」
  此時,我才終於理解齊爾方才所說的話。
  「嗯……也就是說,你們是來問我的意見的?」
  齊爾猛力抬起頭,用閃閃發光的眼神盯著我說:
  「沒錯!那麼,我們到底怎樣才會受歡迎啊?」
  「鬼才知道啦。」
  
  2
  
  他們若這樣便願意打道回府,我倒也落得輕鬆,可是他們非常難纏。齊爾像孩子一樣倒在地板上大吵大鬧,賈狄則不斷嗑掉我煎好的鬆餅。
  甜點正好是我家咖啡廳菜單上缺乏的品項之一,我因此請兩人幫我試吃鬆餅。他們喜好甜食的程度超乎我想像,而且又正值發育期,堆積在盤上的鬆餅轉瞬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啊,真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你們過去有試過什麼方法?」
  由於再繼續煎鬆餅下去會到達我的極限,於是我舉起白旗投降了。
  「至今為止,我們都做了些什麼嗎?」
  齊爾若無其事地回到椅子上,並從小瓶中舀出滿滿的野莓果醬,放到鬆餅上,再捲起來大口咬下。
  「我們不是試了『三大法則』嗎?」
  賈狄將另一個小瓶中的蜂蜜,大量淋在鬆餅上,並用刀叉優雅地送進口中。
  先不論這兩人令人胃液翻攪的甜腻吃法,三大法則到底是什麼呢?教人有些好奇。
  見我不解地歪著頭,賈狄從喉際發出呼呼呼的笑聲,小小的朝天鼻不斷顫動。
  「我在學院的圖書館找到一本古書,是用古代神語言所寫的,十分難以解讀,但是我終於破解了其中一節。」
  他雖然講得輕描淡寫,但這其實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吧?現在還未完全解讀出古代神語言吧?
  「上面寫著『成為人氣王的三條要素。一、會運動;二、會讀書;三、很風趣。』,我們將這命名為『三大法則』,訂為歡動的方針。」
  「等等,你們把那像是小學女生會喜歡上的男生特徵的東西當作參考嗎?還有歡動是什麼啊?」
  「為了受歡迎所進行的活動,簡稱為歡動。」
  齊爾舔著沾上果醬的手指說道,一臉人人都應該知道這件事的表情。
  「我們首先實踐了『第一法則』,對吧?」
  「嗯嗯,為了展示我們會運動,每天早上都在訓練場進行模擬戰鬥。」
  「啊啊,沒錯沒錯,還因為弄壞好幾支模擬戰鬥的木劍,被教官臭罵一頓呢。」
  「結果只有男生聚集過來,不知何時就變成一場混戰了。」
  我偷偷地望向齊爾與賈狄。
  齊爾留著小平頭,並有一雙細長的下垂眼。乍看之下給人十分柔和可親的氣氛,說過話後便會知道他是一個好相處的傢伙。由於他給人的印象相當強烈,所以我之前都沒有發現,但重新審視之後,便會發現他的體格其實相當不錯,制服底下藏著一塊塊經過鍛鍊的肌肉。
  賈狄的金髮梳攏成三七分,皮膚很白,身材不高,胖胖的肚子凸了出來,看起來不像是擅長運動的人。
  「你們兩個該不會很強吧?」
  聞言,兩人對看一眼,再望向我道:
  「馬馬虎虎啦。」
  「嗯嗯,馬馬虎虎啦。」
  這又不是生意人在互相打招呼……
  「總之,第一法則只是徒勞無功。」
  賈狄這麼說道。
  「女孩子反而跟我們拉開距離,尤其是貴族女生們很明顯地對我們感到反感啊。」
  「我也這麼認為,會運動的人就會受歡迎應該是錯的。」
  「搞到流血果然太誇張了吧。你想想,貴族子弟應該都沒見過這種場面吧?這對她們而言,一定太暴力了啦。」
  不對,話說回來,你們搞錯運動的定義了吧?用武器進行混戰,根本就不是運動啊。像賽跑或躲避球這種和平的運動就可以了嘛。不對,對高中生而言,會受歡迎的運動應該也不是這些。
  糟了,我自己也愈來愈搞不清楚了。
  「實行『第二法則』的時候又是怎樣?」
  「嗯嗯,是讀書吧,要執行這條法則非常簡單。」賈狄回答道。「我刻意在教室裡耍帥地讀著『魔術數學概論』。」
  「對啊、對啊!那真是太帥氣了!」
  「對吧、對吧,會在學院裡看那麼難的書的人,就只有我而已了吧。」
  我的胸口頓時感到難受,揪了起來。在這社會中,有種青春期特有的難治之症!普遍被稱為中二病。如今,封印於我記憶深處的某種不明之物,正受到了刺激。
  賈狄,不對,不是那樣的啊。會讀書的意思不是那樣啊。不對,雖說也是那樣沒錯。
  「但是也沒得到什麼效果,雖然和魔術數學概論的教授聊得口沫橫飛……」
  「咦?你看得懂那本書啊?」
  我揚聲詢問。
  「可以啊,寫那本書的人是我的祖父,我曾受過祖父指導。」
  賈狄輕描淡寫地說。
  「我和賈狄不一樣,一點都不擅長讀書啊,所以就放棄實踐第二法則了。雖說好歹有去圖書館一陣子,但只是遠遠眺望莉娜里亞同學就滿足了。」
  談話中忽然出現熟人的名字,使我的肩膀抖動了一下。
  「我瞭解你的心情。」賈狄點點頭說。「那個人簡直是才貌雙全的寫照啊。不只魔術,連劍術成績也相當優秀,學科成績也是學年第一,實踐了第一與第二法則呢。」
  這樣啊……
  「這個莉娜里亞同學很受男生歡迎嗎?」
  我裝作毫不知情,如此詢問齊爾。
  「她可是最受歡迎的女生其中一人啊。雖然大家都只敢遠遠看著她,但愛慕她的男生可多著呢。」
  「據說沒人見過她的笑臉呢,正可謂是遙不可及的女神。不過有許多男生覺得她這樣很有魅力。」
  聽賈狄這麼說,我嗯嗯嗯地點著頭。
  真沒想到能以這樣的形式知道莉娜里亞的學院生活,不過,遙不可及的女神?她原來不是邊緣人啊?她下次來時,我再問問看好了。
  「那『第三法則』呢?」
  「嗯嗯,我們對它可是很有信心呢。」賈狄露出笑容道。「畢竟,這可是有古代神語言的但書呢。」
  「那可真是厲害啊。對了,也表演給阿悠看看吧?」
  齊爾這麼說。
  「這建議不錯,那麼……」
  賈狄站到椅子後方,齊爾則站在賈狄身旁。
  這時候,賈狄露出認真的表情,用右手摸著後腦勺道:
  「——唉呀,熱天還真是夏啊。」
  「說什麼鬼啊!」
  齊爾幾乎在同時之間這麼大叫。
  而正當我以為齊爾的右腳晃動了一下時,下一瞬間,賈狄便被狠狠踢飛了。
  「啥?」
  真沒想到在我的人生之中,竟然會用到這種描述方式,但這狀況只能這麼形容。
  賈狄在三公尺遠外的空中翻了一圈,輕盈地著地。
  「如何?這就是風趣的基本——『裝傻』與『吐槽』。」
  齊爾露出笑容道。
  我不知該如何「吐槽」他們,這在所有層面上都是錯誤的,而且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項知識會以這麼扭曲的形式被傳承下來。
  我猶豫著到底該說什麼,最後決定先將全部事情都擱置一邊,如此問道:
  「……那麼,這進行得順利嗎?」
  「雖然上課前在大家面前試了一遍,但不順利。」
  賈狄這麼說道,一臉沒事地回到位子上,真讓人看不出他剛剛才遭人踹飛到空中。
  「根本沒有人笑啊,大家都瞪大了眼睛。」
  「這是當然的啊,看到有人被踢飛誰會笑啊。」
  我不禁加強語氣。
  「不行嗎?」
  「我們只是照上面寫的做啊,裝傻與吐槽還真是深奧啊。」
  面對在基礎認知上有很大誤會的兩人,我頭痛著到底該如何訂正他們。
  我能理解他們想受歡迎的心情,這是男人都會有的想法。尤其青春期的男生腦子裡就只有如何受女孩子歡迎,或是放學後要去玩什麼而已。除此之外全部都是空的。
  他們的努力方向明顯有誤,自然不會得到任何效果。
  「那麼,阿悠覺得怎樣的傢伙才會受歡迎呢?」
  齊爾這麼問道,我便想了一想。
  「也是,首先果然就是要帥氣吧。」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呢。」
  「說到這個,我就沒辦法了,我長得又不好看。」
  賈狄摸了摸臉,又摸了摸肚子,沮喪地垂下肩膀。
  「喂……打起精神來啊……你只是比較圓而已……在其他地方展現你的帥氣吧。」
  「嗯嗯,其實我從以前就在想這件事了。比如說,我可能擁有魔劍士的素質,也就是能施展魔術的劍士。這不就挺帥的嗎?」
  魔劍士——?
  「我也這麼覺得,魔劍士簡直是作弊呢。」
  我也用力地點點頭。
  魔劍士——只聽到這個名詞,男人心靈便會為之一震。能使用魔法,也能應付近戰的全能型戰士,運使著結合魔術的獨創劍技——一想到能使用在劍刃上凝聚著魔法的魔法劍,便使人興奮得狂起雞皮疙瘩。
  「這世界上應不存在討厭魔劍士的男人。」
  聽我這麼一說,賈狄便認同地不斷點頭。
  「所以,我想把『反差』這東西當作我的賣點。」
  「反差?」
  賈狄轉向齊爾激動地說:
  「這也是在那本古代神語言的古書裡看到的,就是女性似乎對於『反差』這種東西非常沒撤。」
  「這、這樣嗎?」
  「沒錯,根據我的調查,『反差』就是出乎意料。像是長得凶神惡煞的人,無意間流露出溫柔的一面;或是不可靠的人,在緊要關頭時展現男子氣概。這就是『反差』。」
  「喔、喔喔喔喔……」
  齊爾發出深感認同的聲音。
  賈狄手舞足蹈地繼續高談闊論。
  「我長得又矮又胖,應該不會受女性喜愛,也常被人輕視。但這樣的我卻在緊要關頭時發揮魔劍士的力量、大為活躍的話……你們會有什麼感覺?」
  「很帥啊。」
  齊爾望著我這麼說。
  「嗯,我覺得很帥。」
  我也點點頭,望向賈狄。
  「所以會不會受歡迎?」
  賈狄看向齊爾。
  「會呢。」
  齊爾又看向了我。
  「我覺得這一定會受歡迎的。」
  我則看向賈狄。
  「但是有一個問題——那個『緊要關頭』到底是什麼時候啊?」
  賈狄轉向了齊爾。
  「那當然是在迷宮之類的地方……」
  齊爾再度轉向我。
  「在學校被恐怖份子入侵的時候……」
  「恐怖份子?」
  「啊,不,沒事。」
  我不小心說溜了嘴。
  「在緊要關頭大為活躍這個方法應該滿有效果的,但學院生活之中,卻沒有這樣的機會啊。」
  「迷宮實習之類的呢?」
  齊爾這麼說道。
  「……你覺得我們能和女孩子一起去迷宮嗎?」
  聽賈狄這麼一說,齊爾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大前提就不存在了呢,但我覺得製造『反差』是一個好點子,要不要試著製造別種反差呢?」
  「別種反差?」
  「對啊,舉例而言……」齊爾抬頭挺胸地道:「勾起她們的母性本能。」
  母性?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的目標是成為冒險者或騎士,所以往往都朝著可靠、強壯的方向邁進。」
  「嗯。」
  「總是受到周遭倚靠、信賴的男人,卻在無意之間展現出自己的弱點!這種反差不是會讓女生心裡小鹿亂撞嗎?」
  「你這傢伙——是天才吧?」
  「呵,我自己也常常這麼覺得。」
  「也就是說,我們在女孩子面前,展現出自己的弱點……」
  賈狄張大眼睛。
  「馬上就會變得大受歡迎。」
  「我問一下喔。」
  此時,我插進對話之間。
  「你們總是受到周遭倚靠、信賴嗎?」
  「……」
  「……」
  「你們別不說話啊。」
  兩人紛紛別開視線,似乎說不出話來。
  「我覺得展現出自己弱點這點子是不錯。」
  齊爾握著拳頭,放在額上。
  「我也這麼覺得,但你們想展現哪種弱點呢?」
  聽我這麼一問,齊爾便保持現在的姿勢,不發一語。
  過了一會兒後,他才吐出一句:
  「我不敢吃苦的東西。」
  「……這算弱點?」
  賈狄用眼神問我。
  「不算吧。」
  我搖了搖頭。
  「那到底什麼是弱點啦!」
  齊爾半發飆地說道,我偏著頭想了一想。
  弱點?
  「有心臟疾病,還是最近深受落髮問題所苦,或是其實沒有朋友……這一類的?」
  我望向齊爾與賈狄,發現兩人皺著眉頭,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
  「不,我說你啊,這與其說是弱點……」
  「不如說是嚴重的煩惱吧……要是不嫌棄的話,可以跟我商量喔。」
  「這不是我的弱點啊?不,你們不要露出好像很瞭解的表情啊。」
  接著,我們便東拉西扯地討論著弱點到底是什麼,卻得不到一個明確的結論。
  
  3
  
  「話說回來。」
  我打斷話題。
  三個男人的談話逐漸升温,我們氣喘吁吁,額上浮現薄薄的汗水。
  原本明明是在討論弱點,話題卻逐漸改變。在歷經『對男人而言的強勁』的劇烈論戰之後,又牽扯到『為了變強每天要吃什麼』這類日常飲食的閒談,最終則因賈狄提出『女生短裙就是要不會走光才好』這個話題,而使得局面一發不可收拾。
  「我們到底是在討論什麼啊?」
  聞言,齊爾用拳頭捶了一下吧台道:
  「所以說,就是要看到裙子底下的小褲褲啊!對男人而言,沒有比這更令人開心的瞬間了!強風!樓梯!男人都在裙子底下尋找各自的夢想啊!」
  「你真是一個不上道的男人啊!」賈狄狂搔著頭道:「裙子因風而搖曳是最棒的!抬頭看到在樓梯上搖擺的裙子那瞬間,就會心跳不已!但是,一旦看見裙子裡面,就失去所有樂趣了!那不就是普通的內褲而已嗎!」
  「我們就是想看小褲褲啊!?」
  「大錯特錯!齊爾,我完全無法贊同你的思想……聽好了,在看見小褲褲的那一瞬間——就是我們男人的夢想潰散之時。在那當下,原本藏在裙底下無限延伸的浩瀚想像力,便只成了名為內褲的一小塊布而已。你想想看,只要有裙子,我們的期待便無邊無際、沒有盡頭。到底是什麼顏色呢?到底是什麼圖案呢?又或者可能穿著短褲……從這角度可以看見嗎?還是說或許會吹來一陣奇蹟般的風——在短短幾秒內,我們便能試想出無限可能性……但裙子還是如銅牆鐵壁般保護著小褲褲,讓無限的可能性,依舊維持神秘地從我們面前經過。我雖然想看裙子底下,卻不想看到內褲那塊布呢。」
  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這傢伙……這傢伙到底在說什麼啊?為什麼能一臉嚴肅、嘴角滿是泡沫地,熱情談論這件事呢?話說回來,裙子和內褲的話題為什麼會延伸到如此充滿哲學的思想……?真是的,莫名其妙啊……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我會覺得心中一熱……這到底是……
  「我根本搞不懂你在說什麼。」齊爾搖搖頭說。「但是……你的熱誠……和激情……蘊含其中的想法……即便不知道是為什麼,卻讓我的胸口一熱……」
  好久沒遇到……這麼直率真摯的情感了,平日隱藏的某種東西受到了刺激……使我無法再對自己說謊……
  「不對,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欸,對了,我們不是在討論想受歡迎這話題嗎?」
  「話說回來,阿悠你是什麼派的?裙子,還是小褲褲?」
  「我是膝蓋內側派——你在問什麼啊!」
  「阿悠,你……」
  「你啊……」
  「喂,不要露出那種嫌惡的臉啊!你們到底是怎樣啦?明明那麼熱烈地在討論小褲褲,別給我露出那種冷靜的表情啦。」
  你們怎麼翻臉如翻書,可惡,少批評別人的興趣啊。
  「先不說這個了,回到受不受歡迎這個問題。剛剛都只是討論抽象的東西,話又說回來了,具體而言,你們有特別想受誰歡迎嗎?」
  我這麼一問,齊爾便用手抵著下巴,嗯嗯地低吟。
  「也就是說有沒有喜歡的人嗎!」
  「對啦,你別突然大呼小叫的。」
  我不禁驚訝得肩膀抖動一下。
  齊爾望向賈狄,斷斷續續問了一句:「你有、喜歡的人、嗎?」
  「幹嘛?為什麼要問我?要問這問題之前,是不是該先說出自己的意中人,再問別人呢?附帶一提,我喜歡的是雅蕾珂希絲同學。」
  「三兩下就說出來了呢……」
  賈狄紅著臉。若是女生的話,我或許會稱讚說可愛,但盯著一個同年紀的微胖男孩紅著臉蛋,實在是沒什麼好開心的。
  「是是是,雅蕾珂希絲嘛,我懂、我懂。性格開朗又善於聊天,長得又可愛。」
  「沒錯,即使是面對我她也會笑著打招呼,是個善良甜美的女孩呢。」
  「心底話呢?」
  我問道。
  「她胸部很大,超讚的。」
  賈狄立刻回答。
  「你這下流的傢伙……」
  齊爾不屑地罵道。
  「你這句話也太不敬了吧?我可是貴族欸。」
  「齊爾呢?有喜歡的人嗎?」
  我無視賈狄。
  「我啊,喜歡一個叫做艾夏的女生。」
  齊爾也無視賈狄。
  「你們好大的膽子啊,竟敢這樣無視貴族……說到艾夏,她是魔術師科的那個精靈女孩吧?」
  「沒錯、沒錯,我超喜歡她每天早上晨練的身影……那偶爾才會浮現的笑容也很讚啊。」
  「心底話是?」
  我問道。
  「纖細的體型超讚的,胸部又小,屁股的形狀也很漂亮。」
  齊爾立刻回答。
  「你這愚民真讓人作嘔……」
  賈狄不屑地罵道。
  「你這肥豬是想打架嗎!把你宰了出貨喔!」
  「有本事你就試看看啊,混蛋百姓!提高你家稅率喔!」
  兩人在極近距離內互瞪,場面感覺就要一觸即發。在現在這個瞬間,我想沒有其他人吵架的理由會比他們更蠢。
  不過,我也有頗為在意的事情。
  沒錯,我的熟人也有兩個同年齡的人在在學院上學,我無論如何都想確認一下。
  「話說回來,有個叫艾納蕾娜的女孩呢?她受男生歡迎嗎?」
  「喔?你認識她啊?」
  齊爾這麼問道。
  「不,不認識,只是知道名字而已。」
  我在之前莉娜里亞的事情時受到她幫助,之後她常到店裡報到,但我當然不會將這些告訴他們。
  「那個人啊。」
  「嗯——她可是家世顯赫的貴族呢。」賈狄說道。「並非可以輕鬆交流的人,所以並非讓人想交往的對象呢。她在貴族男生之中很受歡迎,但那與其說是對她本人的興趣,還不如說是對她家感到興趣。」
  呃呃……這是那麼現實的話題啊……我的臉不禁一僵。
  「她的成績當然很優秀,也是天球儀會的負責人,相當出風頭。可是她身邊總是有一堆貴族跟屁蟲,所以無法跟她講到話呢。」
  聽賈狄這麼說,齊爾也點點頭道:
  「以一介平民的身分可是無法跟她講話的,畢竟感覺會被她罵『無禮!』啊。」
  「莉娜里亞同學成為學年第一時,真的很恐怖呢。我還擔心她會不會對成績比自己優秀的平民氣得牙癢癢的呢。」
  「我也這麼以為,不過最近常看到她們在一起。」
  「的確,感情變好了嗎?但莉娜里亞同學給人孤傲的獨行俠這種感覺呢。」
  孤傲獨行俠……俠?
  「這個莉娜里亞同學真的那麼孤傲嗎?」
  「這當然啊!」
  齊爾舉起雙手。
  「而且她很可愛,所以常成為男生們的話題。去年,許多大膽無畏的勇士們還頻繁地試圖搭訕她。」
  「……都壯烈成仁了啊。」
  賈狄為這群人獻上祈禱。
  怎麼回事?
  「好像是有些自我感覺良好的貴族學長們,強硬地想邀她出去,卻被她毅然決然地拒絕,因此傷害到他們那身為貴族的自尊心,最後鬧到要決鬥。」
  「決鬥?」
  「貴族最喜歡遵守老舊的傳統,也就是說,超愛用決鬥來決定是非對錯。」賈狄聳了下肩膀道。「雖然是這麼說,但時至今日,用杖或劍來決鬥的已是少數派了,採用下棋或卡牌來決鬥才是主流,也比較優雅嘛。」
  不,無論如何你們貴族都還是要決鬥就對了?
  但我先忍下了這句吐槽。
  「然後呢?」
  「學長雖然也是相當優秀的魔術師,但真是慘不忍睹啊。」
  齊爾撐著臉道。
  「對啊,那真是嚇死人了,她用超級熟練的魔術輕輕鬆鬆就打倒學長。從那之後,每個人都對莉娜里亞同學敬畏三分,大家在談論到她時,都恭敬地加上『同學』這個稱謂呢。」
  「是這樣啊。」
  莉娜里亞身上原來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啊。
  我還沒親眼見證過,所以不知道用魔術打倒別人是多厲害的場景,但應該非常厲害吧。
  「所以說,雖然有很多人憧憬她,卻不會把她當作戀愛對象,畢竟她的個性似乎很嚴厲。」
  齊爾說道。
  「的確,在見識過那種程度的魔術後,感覺在家裡也會抬不起頭呢,而且她的態度都冷冰冰的。」
  賈狄說道。
  「在本人面前那麼說的話,可是會被揍的。」
  「咦?」
  唉呀,不禁說出我的心聲了。
  「沒事,你們想想看嘛,從旁人角度來看或許是這樣,但她其實很溫柔,也很努力啊。」
  「……你認識莉娜里亞同學嗎?」齊爾問道。
  「不,不認識,根本沒見過她。」
  「但你卻講得很具體……」
  「聽你們的話大概就能知道啦,我可是咖啡廳的老闆呢。」
  「真的假的,老闆還真是厲害啊!」
  「咖啡店的老闆竟然需要具備這種能力啊!」
  兩人露出敬佩的眼神望著我。
  「……話說回來,我們原本到底在講什麼啊?」
  我這麼說道,賈狄便露出大夢初醒般的神情。
  「對了,我們想要受歡迎啦。」
  「話題都跑偏了。呃,還有其他能受異性歡迎的方法嗎?」
  齊爾邊嘆氣邊說。至今為止還沒想出什麼好點子,他看起來有點累了。
  「對啊,話說……不知道是聽誰說的,但女生似乎會對男生訴說夢想或目標的行為,感到心動呢。」
  「喔……」
  聽賈狄這麼一說,齊爾倏地探出身體。
  「我們也訴說夢想或目標,是不是就會增加魅力了呢?」
  「不知道。只是說說的話,不是誰都做得到嗎?」
  我這麼一說,賈狄便發出粗重的鼻息聲。
  「天真,你太天真了。聽好了,放眼今後談論未來的男人,與不斷重複過去豐功偉業的男人,哪一個比較有魅力啊?」
  「那當然是談論未來的男人啊。」
  「對吧!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啊!」
  他鏗鏘有力地斷定,使我也不禁覺得好像就是這樣,真是不可思議。這樣啊,未來嗎?
  「怎樣啊,齊爾,你的目標是什麼呢!」
  賈狄拍打著吧台道。
  「當然是要成為超一流的冒險者啊,我想變得有名。」
  齊爾的嗓音與那嚴肅的神情令我不禁屏住呼吸,這並非過去那種吊兒郎當的態度。他嘴角雖掛著笑容,但眼底卻閃耀著犀利的光芒。
  「賈狄,你呢?」
  「我嗎?我希望可以在學校取得學位,然後靠推薦得到研究的工作呢。」
  「果然是這樣嗎?你劍術不錯呢,真是可惜。」
  「因為我從小就有家庭教師在教我啊,不過我知道這種程度根本比不上專家。」
  接下來兩人開始討論起哪個冒險者比較有名、想要進行哪些研究、明年的比武大會如何等等。這是與未來有關的話題,將銜接他們的夢想或目標。兩人的眼神皆很炙熱,與方才戲謔玩笑的神情全然不同。
  我隔著吧台望著他們,總覺得吧台的這端與另一端似乎有種明確的隔閡。
  未來、夢想、目標。
  我的眼前正轉著這些至今從未思考過的單字,它們彷彿毫無形體,如同曖昧不明的黑霧在我面前盤旋縈繞。
  我本來打算去唸大學,儘管還沒找到想做的事情,卻迷迷糊糊地想著在唸大學時找到就好了。我期待著出社會前的那段猶豫期間,從沒去想過自己的未來。我並非擁有什麼特別出色的才華,也沒什麼從小就非常喜歡的東西。
  而現在卻趕鴨子上架似地經營起咖啡廳,不過這並非實現了我的夢想,而是我為了保護自己,作為一個避風港所築起的小小要塞。
  「阿悠,你的夢想是什麼呢?」
  「他這麼年輕就有自己的店了,早已實現夢想了吧?」
  齊爾與賈狄望著我,兩人勾勒著未來夢想的表情顯得十分耀眼。
  「夢想啊?我沒想過呢。」
  我擺出笑容回答。
  ——我是否應該在這個世界裡,尋找自己的夢想呢?
  
  4
  
  季節已大幅往前推進,即使過了傍晚,城市依然籠罩於一片艷紅色之中,夜晚愈來愈短。藍天與炙熱灼燒著肌膚的陽光,終將再度造訪,這座城市又會迎來下一個夏天吧。
  門鈴響起。
  來人將一頭髮色比夕陽更加深邃的長髮,綁成了馬尾。穿著一如往常的學院制服,她比過往更加輕鬆愜意地踏入店內——這當然是莉娜里亞了。
  「嗨,莉娜里亞,歡迎光臨。」
  「嗯。」
  莉娜里亞輕輕揮了揮手後,來到熟悉的吧台座位坐下。我則著手準備咖啡歐蕾。
  我們之間沒進行什麼對話,但氣氛也不尷尬。對我與莉娜里亞而言,這並非什麼問題,反而是一種令人感到放鬆的沉默。
  虹吸式咖啡壺中的熱水沸騰,啵啵啵地冒泡。我盯著水泡,想起了剛才齊爾與賈狄所說的事。
  「話說回來,莉娜里亞會用魔術,對吧?」
  望著窗外的莉娜里亞轉向了我。
  「幹嘛突然問起這個?我會用啊。」
  「什麼樣的?放出火焰,或是讓附近都結冰之類的?」
  我所想像的是過去奇幻遊戲的畫面,還有在全世界大受歡迎的魔法師電影。
  「大概就是那樣吧,還有提升身體能力,和治好傷口的魔法。」
  「那果然有那個嗎?」
  我興奮雀躍地詢問道。
  「那個?」
  莉娜里亞歪著頭不解地反問。
  「就是那個啊,就是施展魔術時不可或缺的,讓男生大感興奮的那個。」
  「所以說到底是什麼啊?」
  妳明明就知道。
  「就是詠唱啊,咒文啊!」
  「什麼?」
  魔術、魔法、必殺技……恐怕所有招式都有咒文,那是無法或缺的前置階段。雖然以古老語言或拗口的語法編織構成的字字句句,卻不可思議地總能使我們男生的心為之振奮。
  「會像這樣拿著魔杖,唸些什麼吧?唸一些帥氣的咒文。」
  「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那麼開心。」
  「不要再吊我胃口了啦!妳就做給我看看嘛,只要一下下就好了。」
  然而,莉娜里亞吁了一口氣道:
  「沒有喔。」
  「咦?」
  「所以說,沒有喔。詠唱那種東西。」
  「……沒有嗎?明明就是魔術?」
  「那在魔術起源時期到桀拉德的時代還有,也有相關研究。」
  「那為什麼沒有了?」
  「畢竟沒有不是比較方便嗎?可以縮短到發動為止的時間,而且根本無法信任弄錯一點點詠唱內容,便無法施展的魔術啊。」
  真是超級合情合理啊。
  這的確、的確很方便沒錯……
  「這樣啊……沒有、詠唱了啊……」
  「你那麼消沉會讓我很困惑好嗎?怎麼?詠唱有那麼重要嗎?」
  莉娜里亞傻眼地詢問。
  「不,算了,魔術……算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啦?」0
  我來到這個仍然令人感到不明所以的世界後,一直無法腳踏實地過生活。然後打造了一間和原本世界中的老家相像的咖啡廳,躲在裡面,自我逃避。
  而與莉娜里亞邂逅,有許多客人上門後,我心中終於得到些許從容,足以面對店外的世界。
  這世界明明有魔術這種充滿夢想的技術,我卻在今天才對它展露出興趣,連自己都對這件事感到驚評。
  不過我還真沒想到,竟然會得到「沒有詠唱」這種毀滅夢想的結論,而且還是因為「施展的時候很不方便」這種再正常不過的理由。
  我過去因為這裡是異世界,便一直躊躇不前,現在卻能感到親近感,真是不可思議。雖說是魔術,但施展它的依舊是人,而這些人與我完全一模一樣。
  直到最近我才能用這種方式思考。
  我望著坐在眼前的莉娜里亞。
  如齊爾他們所說的「可愛」二字一般,莉娜里亞可愛得令人驚愕。她的肌膚雪白,杏仁狀的瞳孔也如寶石般深邃。
  「……現在又在幹嘛啦?幹嘛要盯著我看?」
  「放心吧,我有幫妳講話了,很快就會找到好對象的。」
  莉娜里亞用手扶著額頭,重重地垂下肩膀,碎唸著「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將泡好的咖啡倒進杯中,倒入熱過的牛奶,再加入大量砂糖後,便完成莉娜里亞專用的咖啡歐蕾了。
  莉娜里亞喝完一半時,我忽然很想問她一個問題。
  「欸,莉娜里亞,妳有夢想嗎?」
  莉娜里亞抬起頭,露出詫異的神情望著我。
  「真是突然呢。」
  「嗯,我突然覺得很在意。」
  「很在意我的夢想嗎?」
  「講妳的目標也可以。」
  莉娜里亞撐著臉頰,別開視線。
  「也不是沒有啦……但是……」
  「但是?」
  「因為很害羞所以我不想講,會被你笑的。」
  「妳這樣讓我更加在意了。」
  「別在意。」
  有人會因為被人這麼說就不在意嗎?不,沒有。
  我纏著她追問了一陣子,但依舊沒問出莉娜里亞的夢想是什麼。
  「真是的,你好煩啊!那你的夢想又是什麼!」
  莉娜里亞終於豎起柳眉,用手指比著我。
  「……嗯,先不談這個了。」
  「別轉移話題啊。」
  我聳聳肩膀。夢想啊……那到底會是什麼呢?夢想。我也想聽聽莉娜里亞的夢想作為參考啊。大家都有夢想或目標之類的嗎?
  我根本沒什麼關於夢想的話好說的,於是我試圖尋找其他話題,接著正巧想起了一個能談論的事情。
  「話說回來,妳覺得怎樣才會受歡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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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4 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怕寂寞的步兵」
  
  
  祖父很喜歡使用充滿古風的話語,他說過去之人遺留下來的話語中,充滿著深思遠慮的韻味,而那是人生迷惘時的指南針,也教導我們該怎麼過一輩子。他平時常常將這些金科玉律掛在嘴邊。
  我當然無法憶起祖父說過的一字一句,那對年幼的我過於困難,根本搞不懂他在說些什麼,而且常常覺得這些話聽起來很像在說教。說教往往是學生討厭東西排行榜中,不變的第三名,不可能心懷感恩地乖乖接受。
  然而,至今我仍能背出幾句。那是祖父所喜歡的話,我在成長過程中聽過好幾遍。雖然也還沒到耳濡目染的程度,卻可以混雜著一些小知識說給別人聽。
  舉例而言,有一句話叫做「小人閒居為不善」。
  這裡指的小人並非是指身材,而是氣量狹小;閒居在這裡則是指獨自一人無所事事的意思。
  意即「無用的人一有空閒,便做不出什麼好事」。
  不知道這句話應該解讀為「要忙到沒時間做無聊事比較好」,抑或是「應該成為即使無所事事也能做正經事的正人君子」,這真令人困惑。
  的確,自己獨處又沒什麼事好忙時,我還真的沒做過什麼值得稱讚的事情。
  或許正因為記得祖父所說的話,所以我在來到這個世界後,才盡量讓自己忙得閒不下來。在這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的世界裡,我無法有信心地抬頭挺胸說自己可以閒居又為善。
  不過,我最近卻過著較為放鬆的日子。
  我不想說沒客人上門很清閒,這也是一種「放鬆愜意」。進一步而言,我的每一天都很「安穩」。
  即使開門營業,有時候也完全不會有客人上門,這種時候,我也會變得想為不善。
  「嘿,這樣就吃下你的騎士了。」
  現在雖然還是營業時間,我卻與戈爾爺爺在下西洋棋。我坐在桌席的座位上,並穩穩地待在棋盤前。
  這是異世界,當然不存在日本這個國家,也不存在我所知的任何一個國家。不過,不可思議的是,三不五時會出現我熟悉的東西。
  不僅飮食文化沒有巨大差異,服裝也不是奇葩造型,該不會在很久以前,也有和我來自同一世界的人來到這裡吧?若非如此,這一切便說不通了。但可惜的是,我沒有可以確認這件事的方法。
  先不說這個了,現在在下棋。
  眼前是摸著長長白鬍鬚的戈爾爺爺,而我正盯著棋盤上的局勢。
  的確如戈爾爺爺所言,我的騎士要被平白吃走了。若為了避免眼前的危險而讓騎士逃走,便會微妙地使皇后面臨被吃掉的局面。無論如何,我都必須放棄騎士或皇后其中之一。
  如果是高手之間的對弈,甚至會因區區一個步兵的優勢而決定勝敗,這真是一個令人懊悔的失誤。我已勝券在握——戈爾爺爺沒這麼想嗎?應該沒這麼想吧。
  我偷瞥了戈爾爺爺一眼,他那佈滿皺紋的臉,卻露出頗具深意的笑容回望著我。
  在這裡犧牲騎士,對我而言是一種預期內的損失。為了捕獲我的騎士,戈爾爺爺必須移動城堡。
  若他放過我,騎士便會長驅直入戈爾爺爺的白棋陣營。也就是說,我這是半強迫戈爾爺爺拿下騎士。若沒有城堡,這條寬敞的道路便會成為我的進軍路線。
  至今為止,都還只是在試探彼此的安寧序盤,但接下來應該會演變成於盤面上右側互取棋子的局面,若照我所想的走,最終情勢將會對我有利。
  「嘿嘿嘿。」
  真是不好對付。他竟然發出奇怪的笑聲。
  西洋棋是一種在世界上廣受歡迎的遊戲,但在這世界裡的玩家沒那麼多,比較像是貴族或有錢人的娛樂。
  在我的世界裡,西洋棋擁有數億玩家,在日本卻只是一種小眾遊戲。比起圍棋或將棋,西洋棋的參賽人數相當地少。
  我的西洋棋,是祖父咖啡廳的常客、附近豆腐店的阿源叔教的。阿源叔以前曾在各國旅行,在世界各地透過西洋棋與各式各樣的人們交流,據說也曾在旅行當地的西洋棋大賽中為了爭奪冠軍,而歷經一番激戰。
  有這等經歷的阿源叔曾用心地教導我西洋棋,我也自豪地認為自己擁有相當的實力。
  然而,令人悲傷的是,西洋棋是一種相當小眾的娛樂。
  即使在學校向朋友們炫耀,也只會得到「西洋棋?搞不懂規則呢。」的回應。
  電視上都會播放圍棋或將棋的棋局,若出現有名的棋士也會成為話題。可是西洋棋完全無法成為話題,在日本是一種擁有可悲立場的遊戲。
  西洋棋的對弈是一種高端心理戰,對手的盤算、對手的理想、對手的痛苦——棋士需要解讀它們,並重現於想像的世界之中。而下一步要做的便是背叛這些想像。
  我窺伺著戈爾爺爺的表情,無法預測他的下一步。
  這個老爺爺很擅長心理戰。我無法從表情上看出他的想法,感覺愈想弄清他的想法,愈會陷入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
  老實說,我不應該迷惘。
  我已分析了局面,也制定了計畫,並開始執行,所以應該做的事並非迷惘,而是無論如何都要實施計畫,並盡可能地做到最好。在西洋棋中,棋局狀況不太會照當初的預想所走,必須在可能範圍之內妥協。看是要盡早妥協,但卻使自己的計畫變得不夠完美;抑或是貪心地照常推動棋子,而招來自我毀滅。西洋棋的難處,便在於看出那微妙的底線何在。
  畢竟,我有一個無法低估戈爾爺爺的重要理由。
  那便是——宛如徹底看穿了我的打算,他偶爾會使出毫無邏輯的步數,並在關鍵時刻使出能一口氣擊潰我計畫的上上之策。我甚至開始懷疑他是否能預知未來。
  當我發出嗯嗯嗯的低吟聲時,戈爾爺爺便以愉悅的嗓音道:
  「很好、很好,年輕人就該充分煩惱。煩惱能化育人心,嘿嘿嘿。」
  不好對付,這個老爺爺真的很不好對付。
  他說的話雖然正經,眼神與表情卻都在挑釁我。
  很好、很好,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徹底打垮你,絕對要贏過你,並笑給你看。
  我下定決心,移動了主教。這是犧牲騎士的一手,順利的話,這一著棋將會深深影響之後的局面。
  「喔!」
  乍見之下,這是微不足道的一著棋,但是戈爾爺爺彷彿看穿這著棋背後的盤算,發出誇張的聲音。
  啊,真是的,光這樣就讓我有不妙的預感。不,等等,這該不會也是在動搖我吧?啊——不行,別想了,與他對弈時進行心理戰未免過於輕率。我應該專注於棋盤上的戰鬥,不要讓臉色有所變化。
  「真不愧是小悠啊……正因為這樣,才讓人無法拒絕和你下棋呢。」
  戈爾爺爺搓著長長的鬍鬚,望著盤面。
  「那麼、那麼、那麼,該怎麼辦才好呢?」
  他的語氣與表情都像是鄰居的爺爺一般,但眼底卻有著燦爛的光芒。那是一種依靠自己的經驗與直覺,並看穿一切的眼神,也像是小孩子看見耀眼物體近在眼前般的眼色。
  至少,這並非一般老爺爺會有的眼神。那是在這世界裡收留我的冒險者爺爺,以及黑幫老大柯烈里昂先生的眼色,是一種只有被稱為一流人士才具備、充滿殷實力量的眼神。
  「嘿。」
  戈爾爺爺移動城堡,吃下我的騎士。
  因為這個舉動,通往戈爾爺爺陣地深處的道路門戶大開。為了攻佔這條道路,我理所當然會移動城堡……但在那之前,我挪動了步兵。
  我這著棋令他大感意外,戈爾爺爺暫時好好考慮了一番,而在那期間,他為了使我不得閒,便與我閒話家常。
  「小悠啊,你是在哪裡學會下棋的啊?」
  「呃,是以前認識的人教我的。」
  「這樣啊,以前認識的人啊,是個棋藝高超的人呢。」
  「您感覺得出來?」
  我不解地詢問道,戈爾爺爺抓著鬍子,朝我眨了眨眼。
  「因為小悠的棋路很漂亮啊,能讓人知道教你的人是個高手。而且有很多步數是我第一次見到的,卻非常有效,讓我玩得非常來勁呢。」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啊。我只能發出乾澀的笑聲。
  西洋棋與將棋都歷經長年研究。在某種局面下,該使用哪種招數才能得到優勢——相關知識日積月累,並終於成為定跡。
  雖然我輕易便用了出來,但定跡是一流高手們的智慧結晶,宛如花費時間精雕細琢出的寶石。
  這世界的西洋棋技術並無我所在時代那麼地進步,棋式都很老舊,下法也屬於上一個世紀。在這種時候,端出領先數十年極盡精粹的棋式,當然會使人感到可疑。
  「西洋棋雖然被稱為貴族們的娛樂,但看來必須撤回這個評價呢。」
  戈爾爺爺好笑似地瞇著眼睛道。
  「並非貴族的小悠這麼年輕便如此擅長下棋,看來貴族也不是什麼好拿來說嘴的東西。」
  啊哈哈哈。但願可以這樣大笑出聲就好了,我卻只覺得坐立難安。
  這並非我的才華,只是借助先人的智慧罷了。實際上,我雖然擁有通曉定跡的優勢,卻從未贏過戈爾爺爺。儘管序盤戰況看起來不錯,但大多自中盤開始,他便像魔術師一般玩弄著我,這就是「薑是老的辣」的道理嗎?
  戈爾爺爺伸手拿起棋子,在西洋棋中最為厲害的棋子——皇后出現在戰場上,這步棋如我所料,卻太合乎我的預料。
  不論怎麼思考,我都能想到對付這步棋的最佳解法。一個個地拿下棋子,局面愈來愈單純,我得到優勢。
  戈爾爺爺不可能沒預想到這樣的局面。
  也就是說,在這步棋之後,他準備了別的招數等著我,而我卻不知道那是什麼。在不清楚對方盤算的狀況下,定跡便派不上用場,結果還是得靠自己。
  真不好玩——我不知為何這麼覺得。
  無論是挪動棋子到戈爾爺爺佈陣以待的地方,抑或選擇這個局面下最佳的一著棋——像這樣總是選擇上上之策當然會贏得比賽。但若是這樣,人類便與電腦毫無差別了。
  目標不應該只是得勝,而是還要開心地下棋、與對手溝通,以及找出棋局的美妙之處。西洋棋畢竟只是一種遊戲,應該要玩得開心、玩得盡興、玩得自由自在。若沒有一定得取得勝利的理由,就不應該只下最佳棋步。
  因此,我無視了最佳解法,移動了騎士。這是一著自由奔放的棋,與定跡毫無關係,也沒有經過什麼驗證,只是憑著直覺下的一著棋。
  這與我處心積慮累積起來的預測和計畫大相逕庭,卻不知為何使我感到神清氣爽。
  「呵呵呵,很好,這著棋下得好,這才是年輕的可能性啊。」
  「您為什麼看起來這麼開心?」
  「沒什麼,像我這種老爺爺的想像被推翻時,可是比什麼都來得開心啊。」
  戈爾爺爺打從心底開心地笑著,使那張原本便佈滿皺紋的臉上,皺褶變得更多了。
  儘管搞不清楚老人家的想法,但若是開心的話倒也沒什麼不好,只要不拖我下水就好。
  我原以為他會花一點時間思考,但他卻輕易地移動棋子。
  而我像要在配合他,沒隔多久也立刻挪動了棋子。
  在序盤時,我們深思熟慮地預測對方的步數;現在卻徹底改變,宛如在競速似地挪動棋子。砰砰砰地推動棋子前進的畫面令人覺得十分爽快。
  我們之間沒有話語的交流。
  可以說是沒有那個必要,不需要顧慮什麼,也並非為了獲勝而絞盡腦汁,彼此都理解我們只是在享受當下這個瞬間,並迎來了終局。
  這次獲勝的是我。
  「嗯嗯,我輸了呢。」
  戈爾爺爺有些開心地笑著。
  「亞倫死去的時候,我還很沮喪從今以後就沒人陪我下棋了……包含西洋棋的棋藝在內,只要想到小悠未來的成長,我就還不能死啊。」
  「不知道您是在期待什麼東西,但包含西洋棋的棋藝在內,我想我的未來會很平凡。」
  我斬釘截鐵地說完,戈爾爺爺便啵啵啵地笑了起來。雖說這無關緊要,但他笑聲種類也太多了吧。
  「你以後可是會很辛苦的啊。」
  戈爾爺爺一臉確信地這麼說道。
  「……我已經很辛苦了。」
  戈爾爺爺無視我發出深深的嘆息,轟然大笑,接著便說「既然我輸掉了……」露出打著壞主意的表情思索。啊,糟了,見到他這表情,讓我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
  而我的不祥預感總是很準確。
  戈爾爺爺做作地敲著手掌,接著發出砰一聲,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道:
  「讓我孫女當你的未婚妻怎樣呢?她可是個可愛的乖孩子呢。」
  「您終於老年癡呆了啊,臭老頭。」
  ……啊,不小心說出心底話了,糟糕、糟糕。
  我刻意做出擦去額上汗水的動作。
  「而且,戈爾爺爺的孫女……不是才十一歲嗎?」
  我想起之前我們閒話家常的內容後這麼說,他卻擺出像在說「那是小事啦」的表情,繼續道:
  「什麼嘛,等過五年她便會變成大美人了喔?畢竟你想想看,那可是我的孫女啊。」
  「不是那個問題好嗎?我推崇自由戀愛。」
  「不用擔心,靠小悠的魅力迷倒她,不就是自由戀愛了嗎?嗯嗯。」
  「您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啊……」
  「哈哈哈!常有人這麼說呢!」
  真是的,不行了。他無藥可救,從本性就已經沒救了。
  我不禁露出放棄一切的表情望向遠方,但這也是莫可奈何吧。誰來救救我啊。算了,我早就知道再怎麼跟他說,都只是白費唇舌。
  我呼地深深吁了一口氣後,驀地想到了一件事。
  「戈爾爺爺,您有夢想嗎?」
  「喔?怎麼了,這麼突然?」
  「我最近有點在意這件事。」
  他雖然看起來是一個隨心所欲的糟老頭,但大概是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達官顯貴吧。戈爾爺爺也有夢想或目標嗎?
  「夢想啊?」戈爾爺爺歪著腦袋說。「我也差不多快死了。」
  「這不好笑。」
  這應該是戈爾爺爺開玩笑的方法吧,可是他也都一把年紀了,使我不禁臉上一僵。
  見我這樣,他便發出愉快的笑聲。
  「年輕時我也夢想過很多事情,但到這把年紀,就也不再去想這些事了。」
  「啊,是這樣的啊?」
  「比起自己描繪夢想,我更傾向將夢想託付給下一代。」
  他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
  「年長者能透過像小悠這樣的年輕孩子,重新檢視自己的人生,這便足夠我們擁有夢想了。硬要說的話,我現在的夢想就是——繼承自己血脈的孩子們,能過著幸福的生活呢。」
  我點點頭,說著「原來如此」。戈爾爺爺現在看起來像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者。原來也有這種思考方法啊。
  門上的門鈴響起,我轉頭一看,發現一名整齊地穿著深藍色西裝褲裝的美女,單手拿著厚重的記事本踏進店裡。
  她留著一頭及肩的整齊白金髮絲,精緻的五官使人感到幾許冷豔,臉蛋化著收斂不招搖的淡妝。而她的耳垂上掛著小巧耳環,雖顯得樸實,卻作工精細。
  她的打扮正如我想像中的精明能幹大姊姊,而且要說的話,還可以加上「非常美麗」這個形容詞。
  「打擾了。」
  她一如往常,有禮貌地朝我一鞠躬後,就俐落地走向戈爾爺爺。她是戈爾爺爺的秘書,真令人難以置信,這世界上怎麼可以有這麼沒天良的事。她一定是因為債務的關係,才不得已做這份工作。
  「時間到了。」
  秘書小姐在戈爾爺爺耳邊低喃道。
  我、我才不覺得羨慕呢,我才沒有「希望她也在我耳邊低喃」的念頭。
  ……超羨慕的啊。
  「我不要。」
  讓漂亮姊姊在耳邊低語——明明正體驗著如此美妙的經驗,戈爾爺爺卻嘟起嘴巴。
  「別說不要,老爺,這是之前就約好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想工作!我要和小悠下棋!」
  儘管外表是個慈祥和藹的老人家,但他現在的口吻不論怎麼聽,都是一個無理取閙的幼稚園小鬼。
  我如果是他的秘書,大概會揍扁他吧。但秘書小姐是個很稱職的人,既沒有用手上的記事本打人,也沒有傻眼嘆氣。
  「老爺。」
  「唔,妳也不用那麼生氣嘛。」
  從我的角度來看還是平常的秘書小姐,但她現在似乎是生氣了。
  「我知道您和悠先生下棋很開心,但是悠先生也是很忙的。」
  秘書小姐像要徵求我附和似地望過來,我環顧了門可羅雀的店內後,用力地點了點頭。
  「沒錯。」
  「除了我以外根本沒別的客人啊?」
  「等一下就會有客人上門的。」
  我語氣堅定地道,秘書小姐也說「沒錯」,並點了點頭。
  「因此,請您回來。」
  秘書小姐態度堅決,彷彿深深紮根的大樹,能感受到她毫不動搖的決心。
  戈爾爺爺發出唔唔唔唔的低吟,沮喪地垂下肩膀。
  「沒辦法……雖然很討厭,但還是工作吧……」
  「您做了對的抉擇。」
  我想秘書小姐為了讓戈爾爺爺乖乖工作,應該費了很大心力吧。若是我的話一定沒辦法,大概兩小時就會放棄了。
  「我到底要工作到什麼時候呢……」
  戈爾爺爺打從心底感到疲倦地說。他的表情像是一個煩惱著沒有繼承人的大公司老闆,但又立刻變回一個糟老頭子的臉。
  「啊,我想讓莉莉當小悠的未婚妻,妳覺得如何?」
  「您說大小姐嗎?」
  聽見這臭老頭突如其來的發言,秘書小姐嚇了一跳。我想她應該是在憐憫這個癡呆的老爺爺。
  「這要先問過大小姐比較好,您擅自決定的話,會被她討厭喔。」
  幹得好,秘書小姐!說得沒錯!再多罵罵他兩句吧!
  「唔……那就這麼辦吧。」
  不知道我的心聲是否被聽見了,戈爾爺爺冷靜了下來。他的孫女一定也不想成為陌生人的未婚妻吧,這話題毫無疑問會無疾而終。
  「那就走吧……小悠,再見了,我下次會帶一點伴手禮來的。」
  「普通的東西就好了喔?不要帶奇怪的東西來啊。」
  因為事有前例,我於是再三叮嚀。聞言,戈爾爺爺便嘖了一聲,步伐沉重地站起身來。
  「啊……我不想工作啊、我不想工作……」
  他低喃著宛如啃老族會說的話離開店裡。
  「給您添麻煩了。」
  留在店內的秘書小姐朝我一鞠躬。
  「不不不,我很開心啊。」
  如果只是偶爾來的話。
  我苦笑著道,秘書小姐朝我露出微笑,並從錢包裡掏出金色的錢幣。
  「那麼,這是今天的費用。」
  「……跟平常一樣,總是太多了呢。」
  這可是金幣啊,金幣。
  「因為總是給您添麻煩了,而且對老爺而言,這就像零用錢一樣。他說這是老頭的娛樂,所以請務必收下。」
  「這樣啊……那麼我就收下了。」
  結果,我總是會收下這筆錢。即使堅決不收,到了最後秘書小姐也會說「這樣我會被罵的」,讓我只能收下。而且,雖然說這樣很庸俗,但沒有錢可是萬萬不能。
  見我收下後,秘書小姐再度一鞠躬道:
  「那麼我先離開了。」
  不知道是香水還是什麼,秘書小姐留下類似花香的甜美香氣後,瀟灑地離開了。
  ……真好呢。我也想雇用一位秘書小姐,那可是男人的浪漫啊。
  我想像著無限延伸的夢想,正打算收拾桌上的棋盤與棋子時,忽然想到一件事。
  「戈爾爺爺是騎士吧。」
  雖說他也像是國王,但騎士能無拘無束地縱橫於棋盤上,且不規則地擾亂敵軍,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特性,正是戈爾爺爺啊。
  「秘書小姐毫無疑問是皇后呢。」
  皇后是最強的棋子,而且因為很有能力,所以即使自己不願意也會被逼得大顯身手。它可以橫直斜向移動,可以到自己喜歡的地方去,卻也有笨拙的地方,像是只能直線前進之類的。那麼,我又是什麼呢?
  我望著棋盤上排好的旗子,比起將棋,西洋棋的棋子種類較少,因此選擇也自然變少。但硬要選的話——
  「我果然是步兵吧。」
  步兵站在前線支撐著整個戰場,是數量最多的小小士兵。對身為小市民的我而言,這是最適合我的棋子了。
  而步兵是一種只有獨自一人時,便會顯得相當弱小的棋子,必須與其他棋子合作才能發揮力量。對身為一介小人物的我來說,為使自己孤身一人時不為不善之事,也得好好學習它呢。
  少了戈爾爺爺的咖啡廳,顯得比平常更為安靜。
  我從排列於棋盤外的棋子中挑出一個步兵,將它放回棋盤上。
  比起其他棋子,步兵應該更害怕寂寞吧。
  從店前經過的人們的談話聲稍縱即逝。
  下一個客人怎麼還不快點上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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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4 13:03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難以忘懷的滋味」
  
  
  1
  
  當踩上馬車的踏板時,她感覺聽見一道呼喚自己的聲音,因而不禁環顧四周。那裡是公共馬車的驛站,馬車毫不止歇地來來往往,搭乘馬車的人絡繹不絕。
  在攘往熙來的人群與大型行李中,她尋找著那熟識的臉龐,但正當她想定睛注視時,便聽到身後人龍之中傳來不耐的咂舌聲。
  她慌慌張張地停止搜尋,將身體擠進馬車裡。
  好不容易在塞滿乘客與行李的空間中安穩地坐了下來,她透過小小採光窗眺望車外。
  她自嘲地想「他不可能在這裡」。她豎起耳朵捕捉他的聲音,並在人群中尋找他的身影。但這樣不是過於依依不捨了嗎?
  車夫為了不輸給外頭的喧嚷,而扯開嗓門大喊,告訴乘客各馬車的目的地。
  她環顧車內,每個人都露出開朗的神色,至少沒人像自己心情這麼灰暗地坐在這裡。
  自己在這個稱為迷宮都市的城市之中,到底得到了什麼?
  想起那一天,自己追趕著輪廓模糊的夢想,將不安與期待都裝到包包中來到這裡。與當時不同的是——自己已虛長了幾歲,不僅沒實現夢想,也沒得到什麼具有形體的東西,便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她驀地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湧上心頭,於是用手按著自己的胸口。
  耳邊響起宣告中午的鐘聲。
  一想到再也聽不到這聲音,便覺得連這敲響的鐘聲都惹人憐愛。
  馬車搖搖晃晃地震動,車輪緩緩地有了動靜。
  她回想起了那個人的面容。
  
  2
  
  我所居住的城市・亞爾貝塔,有一個被稱為迷宮的地方。
  那是一個在地下無限延伸的空間,其中有森林、河川、古代建築物等等。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這裡會出現這些東西,但是迷宮裡的資源,使我們的生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豐饒。
  舉例而言,像是食材、可以成為建材的木材、能雕琢成美麗寶石的原石等等。迷宮的一隅有一座被稱為「鹽湖」的巨大湖泊,從湖水中可取出大量優質的湖鹽。此外,位於迷宮中的森林巨木林立,有雙臂環抱那般大小的果實中能精製出砂糖。光是這樣,便已足夠使這座城市的居民過上相當豐足的生活。
  自迷宮出產的物資被輸出到其他城市與國家,因其帶來的報酬,使得這座城市更加富裕。
  其富裕程度偶爾甚至被譽為超越王都,今時今日的迷宮都市充滿著富饒豐足、人群喧囂以及滿溢的希望。
  人們憧憬著這份炫目的光采,不斷聚集而來。對這些人而言,冒險者這種職業閃耀著繽紛的鮮明色彩。
  迷宮之中充滿危險,因這裡與外界隔絕的生態環境,進化出被稱為魔物的生物,肆虐橫行於迷宮之內。未知植物亦釋放毒素,也有會捕食人類的物種。儘管如此,他們還是賭上性命,不斷從迷宮中帶回素材,在這座城市裡將之換成金幣、銀幣。
  僅僅只是帶回一顆貴重原石,抑或古代文明的遺產,便能一夜致富。除了這裡以外,是找不到這種工作的。只要忽略「以性命為代價」這點,這便是一份充滿魅力的工作。
  因此,這座城市之中充斥著許多被稱為冒險者的人,他們幾乎都是夢想家。
  他第一次來到我的咖啡廳,是在一個天氣晴朗的午後。
  聽到門鈴聲後,我說了聲「歡迎光臨」轉向門口,便發現一具壯碩龐大的身軀,頂著一張剽悍的鬍子臉站在門口窺伺著我。
  雖然很失禮,但見到這凶神惡煞的面貌,使我的心臟撲通亂跳,擔心對方是來刻意找碴而顯得不安。沒錯,他長得就是那麼像壞人。
  「呃,我看到這個很氣派的看板,便進來看看。這裡在做些什麼?是店家嗎?」
  然而,他發出的嗓音卻意外地充滿親切感,十分溫柔。
  我安定心神後回答:
  「這裡是咖啡廳。」
  「咖啡廳……?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在都市裡是常見的東西嗎?」
  聞言,我便順勢請他進來。
  將咖啡廳的美妙之處傳達給還不知道咖啡廳的人,幸運的話,也可以順便讓他理解咖啡的美味之處——這全部都是咖啡廳老闆的工作。
  他順著我的招呼,邊環顧店內環境邊緩緩入內。愈看愈覺得他的體格可媲美龍族的法爾霸先生或是熊、狼等獸人客人。他的脖子與手臂都長滿肌肉,邋遢的鬍渣更使他氣魄倍增。
  「您是最近才來到這座城市的嗎?」
  聽我這麼一問,男子露出尷尬的笑容坐下,搔著頭道:
  「果然看得出來嗎?我上個月才剛來,這座城市裡有迷宮不是嗎?比起在鄉下天天種田的人生,我覺得來迷宮打拚更好。」
  「您之前是務農的啊?」
  我不禁盯著他的身體看。
  「我常被別人說,比起種田還更適合當山賊呢。」
  他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
  「我從以前便長得這副模樣,自然會被拜託幹一些粗重活,等回過神來時就已經變成這麼壯了。除此之外我也沒什麼長處,既然有這副體格的話,我想說搞不好能當上冒險者。」
  「原來如此,的確是呢。」
  我點頭道。
  擁有這麼魁梧身材的人,在人族之中實在很罕見,他的體力應該也十分良好,冒險者就是要很強壯才行,我覺得他符合這項條件。
  「您已經去過迷宮了嗎?」
  「不,我想說明天再去。不過我已經準備好武器和防具,也聽過公會的講座了。」
  「明天嗎?那我必須祝福您一路順風呢,我請您喝一杯吧,雖然這裡沒有酒就是了。」
  聽我這麼一說,他便露出能讓見者心情舒爽的開朗笑容。
  「真的嗎!唉呀,真是太感激了。我聽說都市人都很冷淡,但小兄弟你卻不同呢,很有人情味啊,嗯。」
  他心情大好地這麼說道,我也不禁笑了出來。
  在這家店裡說要請對方喝一杯的話,當然是指咖啡。不過,我想泡一杯與平常不同的咖啡給他。
  我一如往常地從白色罐中取出烘焙過的咖啡豆,但不同的是,這豆子比一般常用的經過更深層的烘焙,顏色也呈現更深的咖啡色,且香氣更加濃烈。我用磨豆機將之喀喀喀地磨成粉末。
  「喔,這是什麼啊?」
  「呵呵呵。」
  我在鋪好濾布的上壺中放入咖啡粉,但此時有一個需要注意的地方,那便是我放的咖啡粉比平常更多。
  接著,我在虹吸式咖啡壺的燒瓶中注入熱水,並用魔法燈加熱。等到它沸騰後,便將上壺牢牢裝到燒瓶之上。此時,熱水從燒瓶緩緩上升,使上壺中的咖啡粉浮了起來。
  咖啡粉浮起了三分之一後,我用木勺垂直用力攪拌。以虹吸式咖啡壺煮咖啡的話,味道將受熱水的溫度以及混勻「攪拌」的時機左右。
  攪拌完後,我拿起木勺,燒瓶中的熱水不斷上升。
  從咖啡豆中釋出的氣體所形成的泡泡、飄浮起來的咖啡粉以及液體——攪拌後,若完美地分成這三層便是成功的證明。
  接著等待約三十秒。這是平凡無奇的熱水,變身為芳醇薰香的咖啡時,所需的萃取時間。無論使用什麼煮法,這時間都不會改變,是決定味道相當重要的關鍵。時間過短的話,便無法煮出咖啡的醇味;反之,時間過長就會煮出多餘雜味。
  我側耳傾聽留在燒瓶底部,熱水產生水泡的啵啵聲響,並在此刻熄掉魔法燈的火源。
  我再度拿起木勺,在咖啡粉沉下去之前,進行第二次攪拌。
  關鍵是迅速卻依舊優雅,宛如輕撫似地混勻。
  熄火後,燒瓶中的水蒸氣便會冷卻,上升至上壺中的咖啡,就會輕盈地溜回原本所在的地方。
  我從裝設在廚房下方的小型冰箱中,拿出一只圓形並附有小小杯腳的玻璃杯。接著打開冷凍庫,裡頭塞滿了碎冰,那是我在早上努力敲碎大冰塊的成果。
  我在杯中裝滿大量碎冰。
  此時,咖啡已完全進入燒瓶之中,呈現一種比平常更深的色澤。
  我拆掉上壺,握住壺柄傾倒燒瓶,剛煮好的熱咖啡注入充滿冰塊的冷卻玻璃杯中。冰塊因高熱而碎裂的聲響真是好聽。
  咖啡急速冷卻後,變成一種兼具透明感與清涼感的飲品。煮得較濃的咖啡,因高溫融解的冰塊而被稀釋,釀成恰到好處的滋味。
  這便是這間店為迎接即將來到的炎夏所準備的新商品——冰咖啡。
  我自豪地將冰咖啡放在他面前。
  他一直目瞪口呆地盯著我煮咖啡的過程,此時才驀地回過神來。
  「剛、剛才那是什麼?熱水不斷從下面升到那個放著奇怪粉末的容器裡,這是什麼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都市裡果然充滿著不可思議的東西啊,這黑色的水能喝嗎?」
  「當然,還請嚐嚐看。」
  「咦,這是冰塊吧?加這麼多不要緊嗎?我們村子可是很捨不得用的。」
  「是的,還請嚐嚐看。」
  「都市還真是了不起啊,哇。」
  他握住玻璃杯,說了聲「喔喔,好冰」,接著將杯子湊到嘴邊,聞了幾次味道後,便豪爽地大口喝下。
  「嘆——!」
  然後,他劇烈地噴了出來。
  「這、這是、這是什麼,好、好苦啊!這是不可以喝的東西吧!」
  他咳咳咳地咳了好幾下。
  「我從沒喝過這麼苦的東西,但該怎麼說這股餘韻呢,似乎也很清爽……這就是都市的味道嗎?小兄弟……啊。」
  因為我就站在他正前方,所以噴出的咖啡恰好使我的上半身全部溼透。
  與我有過這樣一段邂逅的,便是年過三十才成為新手冒險者的葛力大哥。
  
  3
  
  在那之後,他便三不五時地造訪我的店,並與我閒聊許多話題。諸如今天在迷宮的哪裡跟怎樣的魔物戰鬥、巧遇巨熊便丟下武器逃跑、幸運地找到稀少礦石,卻導致與一同組隊的夥伴吵架而分道揚鑣等等。這些毫無疑問都是葛力大哥的冒險故事。
  「都市真的很了不起呢,小兄弟。那家店是叫做龍牢亭嗎?我在那裡吃過香草烤蜥蜴龍腿肉,我生平第一次吃到那麼好吃的東西呢。」
  葛力大哥繪聲繪影地訴說著,那道料理多麼刺激食慾與味覺。
  咖啡廳內只有葛力大哥與另一位客人,我苦惱著是否該勸他降低那自然逐漸提高的音量。
  「唉呀,真的沒有其他地方會有那麼稀少又美味的餐點了,絕對沒錯。」
  葛力大哥這麼說道,並雙手環胸地點點頭。
  「呵。」
  坐在三個位子外的客人笑了一聲。
  葛力大哥不禁望了過去。
  「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不,只是覺得讓人會心一笑。龍牢亭的口味的確不錯,不過說沒別的地方能提供超過它的料理,就有點言過其實了。」
  「啊?你是說有比龍牢亭還好吃的肉類料理嗎?」
  我打算勸葛力大哥稍微注意一下講話口氣……幸好今天隨侍在側的野狼先生不在,如果他在,或許會露出凶神惡煞的模樣怒吼。
  「好吧,看來你到這城市還沒多久,我就教教你何謂真正的美味吧。」
  坐在那裡的是握著叉子的白兔——柯烈里昂先生。他的外表雖然像兔寶寶一樣嬌小,圓滾滾的大眼睛很惹人憐愛,身分卻是掌管地下組織的黑幫老大。
  柯烈里昂先生戴起放在旁邊椅子上的小小紳士帽,站了起來。
  「悠,機會正好,你也來吧。一個好的廚師必須熟識好的料理,這能成為未來成長的養分。」
  「咦?」
  咦,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有,我沒有想當一個正式的廚師啊,而且我的店也還在營業……可是我又不可能這麼說,握有權力並習慣使喚他人的人,話語中總是充滿著無法違逆的威嚴。
  「我說……這是怎麼回事啊?」
  葛力大哥將臉貼近我這麼問道。
  「這位先生——叫做柯烈里昂,好像想帶我們一起去吃飯。」
  對我而言,與黒幫老大一起吃飯只會使我緊張,但毫不知情的葛力大哥卻露出滿臉笑容道:
  「真的嗎!啊,這還真教人開心啊。你真是個好人,不對,是隻好兔子呢!」
  葛力大哥宛如少年般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則心想不可讓柯烈里昂先生久等,便匆匆忙忙地把店關了。
  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如此心想,追上蹦蹦跳跳走著的小小身影。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難以預料,即使初次見面時對彼此的第一印象都很差,也會在不知不覺間感情變好。而感情突然變好後,也可能在沒有察覺到的狀況下疏遠彼此。
  

  
  葛力大哥與柯烈里昂先生不可思議地十分臭氣相投。
  在那天晚上以後,這兩人便常常一起去吃飯。而生意清閒時,我也偶爾會一起被請去吃飯,並經常因至今為止從沒吃過的異世界高級料理而大為感動或受到衝擊。
  「到達我這樣的身分地位後……」
  某天的午間時分,我與柯烈里昂先生目送要去迷宮的葛力大哥後,柯烈里昂先生突然這麼說。
  「每個人都會心懷敬意與畏懼地對待我,我在年輕時追求這樣的對待,也覺得十分得意。這會讓人覺得自己是特別的人。」
  「現在不同了嗎?」
  我放下正在擦拭的杯子,詢問柯烈里昂先生。
  「年歲增長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回首過去,便會發現自己曾讓許多東西從掌中落下。我為了得到現在的地位,捨棄了許多曾認為是不需要的東西,現在卻覺得那些顯得耀眼炫目。」
  柯烈里昂先生壓下紳士帽的帽簷。
  「最好的例子,就是能同桌一起輕輕鬆鬆吃頓飯的人了,我也好久沒遇到像他那樣敢毫無顧忌地對我說話的人。」
  他嘴角上的笑容顯得有些寂寥。
  葛力大哥與柯烈里昂先生在店裡的對話,常常使我心驚膽跳。葛力大哥往往毫不客氣地與柯烈里昂先生說話,有時候還會用沾上肉汁的髒手,用力地拍著柯烈里昂先生的肩。
  不過,我的擔心似乎是多餘的。
  柯烈里昂先生遠比我所想像的更加寬容大度,還是個害怕寂寞的人。
  而且,我不禁發現一件事,雖然我想提供上門顧客一個得以愜意休息的地方,卻沒有徹底做到。不知何時開始,我便對柯烈里昂先生抱持「他是黑幫老大」的偏見,並沒有將他當作一個叫做柯烈里昂的獨立個體。我明明絲毫不需要懼怕他。
  禮貌確實重要。
  然而,那應該僅止於我與柯烈里昂先生個人之間,抑或是老闆與顧客之間。無論他是黑幫老大或是住在森林小屋的善良小兔子,只要他是我的客人,便不應改變對待他的態度。
  「我很抱歉。」
  「怎麼了?」
  「不,沒什麼事,我只是想道歉而已。」
  「你有時候會出現一些令人覺得莫名其妙的言行舉止呢。」
  「這當然是好事吧?」
  「我就不在這多做評論了。」
  柯烈里昂先生呵呵地笑著。
  
  4
  
  這座被稱為亞爾貝塔的迷宮城市是一個大都會,迷宮之中沉睡著許多寶藏。人們為追尋財寶聚集於此,而想做這些人生意的人又再聚集過來,最終釀成巨大熱潮,綻放出甚至能照亮深遠黑夜的光芒。
  我不認識這座城市以外的地方。
  不清楚這世界長怎樣,而人們又過著何種生活。
  正因此,來自這座城市以外、自稱「鄉巴佬」的葛力大哥所說的話,總讓我很感興趣。
  「在一年一次的節慶時,大家都會收集村子裡不能用的鐵鍋、農具等東西,然後把它們拿去加熱,全部熔掉。」
  「喔喔。」
  「鐵被煮到像紅通通的熱湯後,再將其搬到村子的大門前面。我們村子大門是巨大的石門,那是從我爺爺還是孩子時就有的、很老舊的門,好像是古時候的城牆遺跡。然後再用勺子舀起鐵熔成的水,像這樣……」
  葛力大哥擺出誇張的姿勢,做出用力投球的動作讓我看。
  「丟到門壁上,愈高、愈用力愈好。」
  「這樣啊……那丟出去以後會變成怎樣呢?」
  「這就是大有看頭的地方了啊。我們必須在晚上進行活動,在一片漆黒之中,只有鐵水發出光芒,再把它丟飛出去,彈到牆壁上,碰撞開來。就好像在夜空之下開出火焰花一樣呢。」
  「感覺好像很厲害呢。」
  我想像了一下,但無論怎麼想,腦中都只會出現夏日祭典的煙火。
  熔化的鐵在高聳的牆上綻放出一朵朵火焰花,真是難以想像的畫面。
  「沒錯,那很厲害啊。無論男女老少在這一天都很興奮,雖說丟鐵水很熱又會燙傷,所以也不全都是開開心心地玩啦。」
  葛力大哥的笑臉上綻放著少年般的純真光芒。
  決定成為一名冒險者而來到這座城市後,葛力大哥似乎過得非常順利。
  他身上原本只穿著普通的衣服包上一層厚皮甲,是很簡單的裝備,現在卻變成氣派的金屬製防具。衣服品質也變得高級,有時候還會說「啊,這是那個,就是小費啦!都市裡都會給小費對吧?」並付給我超過消費金額的錢。
  我只能透過傳聞得知冒險者的工作內容。
  不過,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順順利利,有人甚至常常遭遇生命危險。
  葛力大哥能在這麼嚴苛的世界裡獲得成功,對我而言便是一件非常值得開心的事情,我總是希望他未來也能順利平安。
  
  葛力大哥有了些許改變,是在我遇見他三個月之後。
  這一天,我見到葛力大哥推響門鈴後戰戰兢兢地探頭進來,他的模樣使我說不出話。
  「呃,你這是要改變造型嗎?」
  這是我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一句話。
  「改變造型?那是什麼?怎樣,適合我嗎?」
  葛力大哥舉起雙手。
  他從以前身材便很魁梧,但現在更是因為嚴苛的冒險者生活,使得肩幅變得更寬,全身上下都多了不少肌肉盔甲。他平常的冒險者打扮,使他呈現一種身經百戰的剽悍戰士風。
  然而,他現在身上穿著的卻是類似黑色燕尾服的服裝,釦子繃緊得彷彿都要彈射出去一般,脖子上的蝴蝶領結受到拉扯,不論怎麼看都像沒綁好。
  「葛力,你……」
  在吧台用餐的柯烈里昂先生這麼說道,但話講了一半便擠不出下半句。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柯烈里昂先生說不出話。
  葛力大哥覺得拘謹地緩緩走過來,並慎重地坐到椅子上。
  他的頭髮不自然地用髮蠟梳得整齊,至於他那平時都放任其恣意生長的邋遢鬍渣,也看得出整理的跡象。而且當他靠了過來後,才感受到他好像擦了類似香水的東西。
  「果然,很奇怪吧?不行嗎?不行吧,果然是這樣啊。」
  我們的微妙反應使葛力大哥蜷縮了下去,兩手食指互相戳著。
  我煩惱著該對他說些什麼。
  若對方是女性,當她們改變打扮與髮型之後,我知道應該要說「真適合啊」來稱讚對方。不過,如果看得出對方的努力,但那改變卻顯得相當不自然時,我不知道應該要說些什麼好。
  不對,話說回來,葛力大哥為什麼突然要改變自己啊?
  柯烈里昂先生似乎也與我有同樣煩惱,可是與我不同的是,柯烈里昂先生人生經驗豐富,直覺也十分敏銳。
  「原來如此,那姑娘是誰?」
  柯烈里昂先生輕輕地摸著紳士帽帽簷說道。
  「咦?」
  葛力大哥肩膀抖了一下。
  姑娘?我不解地歪著腦袋。
  「在意起過去自己從未打理的外表,並忽然想要改變形象——整理頭髮、剃掉鬍子、掩飾體味與在意打扮。像這樣重新檢視自己,就是因為擔心自己的觀感,這源自於想得到某人歡心的想法。也就是說……」
  柯烈里昂先生道。
  「你戀愛了。」
  聞言,我發出「喔喔喔」的聲音表示理解,並不禁拍起手。
  「沒、沒有啦!戀、戀愛?你說是戀愛?我嗎?怎麼可能啊,哈、哈哈。」
  葛力大哥雖然這麼說,視線卻四下游移,雙手扯弄著頭髮,或摸著臉,顯得坐立難安,臉還非常地紅。
  還有人比他更好懂的嗎?
  「這樣啊……戀愛嗎?這很值得高興,但你別再擦那種香水了。首先,你擦太多了,再者,那是女性用的香水。」
  柯烈里昂先生皺起眉。
  「咦,這、這樣啊,我第一次用這東西……真奇怪了,我只是買了店員推薦的香水啊。」
  「您在買的時候說了什麼呢?」我詢問道。
  「因為我不太清楚這種東西,就要店員隨便推薦一下。」
  原來如此……
  依他這講法,店員一定誤以為他是要送給女性的。
  「總之,之後別再用那種香水了。」
  聽見柯烈里昂先生的話,葛力大哥垂下眉梢。
  「這很貴欸……」
  「你就放棄吧。還有,對方是誰?你穿成那樣就表示對方是貴族嗎?」
  柯烈里昂先生將吃完的碗盤推到一邊,屈身向前問:
  「放心,就交給我吧。貴族與平民通婚雖然很難,但並非不可能,還是有辦法的。首先讓我徹底調查對方,大部分貴族都有一兩個把柄。」
  「喂喂喂。」
  我阻止這隻輕描淡寫說出可怕事實的白兔繼續說下去。
  「貴、貴族!我哪敢高攀啊!真是太可怕了!」葛力大哥身體發抖地道。「我只是喜歡『空鳥歌亭』的梅黛洛小姐……啊,不,這不是戀愛啦!完全不是!」
  這樣啊,葛力大哥似乎喜歡上在空鳥歌亭這家店裡工作的梅黛洛小姐了。
  我完全沒有聽過這家店,於是望向柯烈里昂先生。
  「是那家主要提供蒸餾酒的酒館嗎?我聽說他們雇用了幾名擅長唱歌的鳥族女性,在店裡的舞台上嶄露歌喉。梅黛洛就是那裡的歌手?」
  「……沒、沒錯!」
  葛力大哥雙手環胸,挺直背脊,點了點頭。他滿臉通紅,眼神直勾勾地望著前方。
  「這樣啊。」
  柯烈里昂先生不斷撫摸帽簷。
  「雖然難度比貴族低,但依然很棘手呢。畢竟她工作的場所,會讓她習慣應付這些來搭訕的男人。」
  的確,我也擁有這樣的印象。
  喝醉酒的男性中,一定會有人語氣強硬地搭訕她,或是刻意用一些歪理找碴。每天都在這種場所工作的話,我想自然會變得習慣應付男人吧。
  「聽好了,葛力,你要放下馬上就可以跟她交往的天真想法。去約她一起出去吃飯,先以這個為目標。」
  「已、已經約好了。」
  「這樣啊,已經約好了啊,那下次就在酒館……等等,你已經約好了嗎?」
  柯烈里昂先生用力扶起帽簷,望著葛力大哥的側臉。
  葛力大哥望著前方不斷點頭。
  「原來如此,這衣服是為了去用餐準備的,而不是為了去邀請她而穿的啊,我明白了。」
  真不愧是柯烈里昂先生,瞬間便壓下自己的動搖,而我卻依然有些驚訝。
  光憑眼前的狀況,便可以瞭解葛力大哥並不習慣談戀愛,但他卻已和大概是最近才認識的女性約好要一起去吃飯了。
  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已經決定好要去哪家店了嗎?」
  聽見柯烈里昂先生這麼問,葛力大哥左右搖了搖頭。
  「還沒決定?可是你卻先準備好正式服裝了?」
  「我完全不知道到底該帶女人去哪裡吃飯,只是想到在韋德林大道上,男人都是穿成這樣的。」
  「韋德林大道是高檔店家林立的地方啊,你應該有看過在那裡優雅地享用晚宴的時髦貴族與富商吧?」
  「都、都市並非都是這樣喔?」
  葛力大哥拘謹地拉扯著蝴蝶領結。
  「在會有貴族上門的餐廳用餐的話,當然需要選擇符合氣氛的服裝。但如果是普通的店,就不需要那麼在意。」柯烈里昂先生搖搖頭道。「你想想我過去帶你們去吃的店就好,你有看過穿成那樣的客人嗎?」
  聽他這麼一說,我與葛力大哥面面相覷。
  回想起來,我的確不記得有見過穿得像葛力大哥這麼正式的客人。雖然我也有去過自己一個人絕對不敢踏進半步的高級餐廳,但客人的服裝大多相當隨意。
  「這座城市,正在面臨著迎接嶄新飲食文化的搖籃期。在這個世界上,各種族的大熔爐之中,根本不存在正式的餐桌禮儀或是穿著守則,畢竟飲食文化原本就不同。」
  「原來如此,的確是這樣呢。」
  我至今仍未完全習慣這世界的文化,因此對我而言,這一點真是大有幫助。
  世界各國的人們為了尋求迷宮物資而來到這裡,文化與風俗自然會混雜在一起,因此即使我的言行舉止有些古怪,也不會過於顯眼。這裡聚集著過多奇珍異寶,反而使得「奇珍異寶」變得理所當然。
  「用餐時對服裝儀容要求挑剔的,往往都是人族經營的高級餐廳,但它們的料理水準大多數都不怎麼樣。對貴族而言,去那裡並不是要品嚐美味的料理,而是想在氣派的餐廳與達官顯貴共享餐點,這才是重要的。」
  聽到身為兔子的柯烈里昂先生這麼說,同樣身為人族,我不禁想要代為道歉。
  葛力大哥聽見柯烈里昂先生這番激情的言論,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話題扯遠了。」
  柯烈里昂先生清了清喉嚨,拉回正題。
  「總之,別去韋德林大道上的店。雖然做足面子也很重要,但那對你來說太過頭了。」
  「這樣啊……你都這麼說的話,一定是對的吧。」
  葛力先生垂下眉梢,像感到可惜似地點了點頭。
  「挑選門檻低一些的店家比較好,最好是你自己已經去過很多次,也習慣店內氣氛的店家。如果認識老闆更好。」
  柯烈里昂先生摸著帽簷,如數家珍般地舉例。
  「然後菜也要好吃,這是不可或缺的。吃到好吃的東西,人的心情便會變好,心自然就會敞開。而且如果是特別的餐點,也可以成為聊天的話題。」
  葛力大哥喃喃自語地重複著柯烈里昂先生的話。
  「……說到我熟悉的店家,就只有酒館了。」
  「你會想和喜歡的女性,一起在擠滿粗魯冒險者的酒館裡吃飯嗎?」
  「……不行喔?」
  葛力大哥用一種尋求協助的眼神望向了我。
  我則用力地點了點頭,表示不行。
  「這、這樣啊,是這樣的啊……這麼一來的話,我就完全想不到適合地點了呢……」
  葛力大哥縮著魁梧的身體,雙手食指指尖相互戳著。
  「唔嗯,我要是能幫上忙就好了,但我也不清楚有什麼店可以去。柯烈里昂先生,您知道什麼適合的餐廳嗎?」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柯烈里昂先生一定知道這類店家的清單。
  如我所預料,柯烈里昂先生點頭說「有」。
  「真的嗎!可以介紹給我嗎!」
  「根本不需要。」
  柯烈里昂先生道。
  「門檻低、常上門、認識老闆、菜很好吃、有特殊料理,葛力,你也知道這家店。」
  柯烈里昂先生這意有所指的說法,使我背脊一陣冷顫。
  咦?該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悠,是你的店。在這裡吃晚餐不就好了?」
  「喔喔……!」
  葛力大哥露出一種「原來還有這個方法啊」的臉,顯得十分開心,我則感到頭疼。
  「不,我說啊,柯烈里昂先生。」
  「你剛剛自己不是也說了?『我要是能幫上忙就好了』,真是太棒了,那就請你幫忙吧。」
  我尋找著可以使他打消念頭的話語,卻覺得再怎麼多費唇舌都於事無補。
  來到這世界後我常體會到的是,當柯烈里昂先生或戈爾爺爺決定了什麼事情,我都無法改變他們的想法。薑還是老的辣,這也是事業有成人士的實力吧。
  從這些經驗當中,我深深體悟到,其實在回嘴之前,我便已清楚無論再多講什麼都沒用。這使我覺得這樣的自己十分可悲。
  而且,我說想幫葛力大哥也是真心的。
  我的咖啡廳的確沒什麼硬性規定,葛力大哥也常來光顧,並不會有醉漢上門,也並非什麼客人絡繹不絕導致無法安靜用餐的熱門店家。
  客觀地來想,原來如此,我的店確實符合條件。
  不過,當然還有幾個問題。
  「柯烈里昂先生,我這裡可沒有能當晚餐的菜色啊。」
  這裡是咖啡廳,雖然有準備輕食,卻沒有能成為正式晚餐的菜色,我的廚藝僅止於一般家庭料理而已。
  「採取之前派對的模式就好了。」
  聽他這麼一說,我想起之前舉辦的聖誕祭派對,那實際上是莉娜里亞的生日派對,卻出乎我預料地來了許多客人。當時是採取站立式自助餐形式,準備了許多餐點,但那大多是柯烈里昂先生派遣來的廚師做的。
  「……原來如此。」
  意即,這次也是請柯烈里昂先生家的廚師來幫忙做飯。
  「當然,你也要做,那可以成為他們聊天的話題。」
  這一如預期,我便點了點頭。
  「可、可以嗎?」
  葛力大哥戰戰兢兢地問,他雖然長得像個山賊一樣凶神惡煞,臉上卻浮現像是遭人責罵的孩子般的抱歉神色。
  一旦下定決心後,我心中便很想好好幫助這個笨拙的人談一場戀愛。
  「我知道了,就當作是特別營業日吧。」
  「太、太感謝了!真是太好了!我本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呢,果然出外要靠朋友啊!」
  葛力大哥這麼說道,並笑了出聲,用力地拍打著柯烈里昂先生的肩膀,使得他那頂時髦的紳士帽都震飛了。接著,葛力大哥再隔著吧台拍我的肩,害我差點膝蓋一軟跪到地上。
  我與柯烈里昂先生四目相交,彼此都露出了苦笑。
  
  5
  
  我們選擇店休日執行計畫,這樣一來,便可從早上開始準備,也能更改店內擺設。
  雖然這麼說,但如果太講究會害葛力大哥感到緊張,因此保留了平常的氣氛,只稍微凸顯了一點特別的感覺。
  我在兩人的桌上鋪上純白桌巾,並在燭台點上蠟燭,僅僅只是這樣,卻能讓氣氛大為不同。
  我雖然也很拚命,但毫無疑問,柯烈里昂先生比我更加拚命。
  當那台載滿一流食材的馬車來到店前時,我不禁想,我們到底是要做幾人份的晚餐啊?搬食材時,我偷看了一下馬車內,發現裡面竟然塞著巨大的冰箱與冷凍庫。
  「這還真是……厲害啊。」
  我不禁如此驚嘆,從冰箱裡取出蔬菜的廚師便發出笑聲道:
  「對吧?很少見到這麼好的搬運食材馬車喔,你那邊的是保溫庫,這邊的則是炎熱庫。」
  「炎熱庫?」
  「很少聽到吧?舉例而言,棲息於火山地帶的費爾戈列的蛋,一打破,蛋液便會像岩漿一樣濃稠地留出,而且即使不加以烹調,也會帶有一定溫度。不過,要是溫度有一點點降低的話,蛋內部便會急速凝固,連吃都會變得很困難。所以炎熱庫就是為了這樣的食材準備的。」
  這還真是講究呢……而問這樣的問題雖然很庸俗,但這要多少錢啊……
  「柯烈里昂家每天都會有像這樣的搬運食材馬車進進出出,去這座城市或其他地方進貨、出貨。」
  「每天嗎?」
  「畢竟有很多店都會拜託我們幫忙進貨啊。」
  都做到這種程度了,乾脆就別幹黑幫,專精於這類工作不就好了嗎?這根本不是副業的等級……
  先不說這個了,託柯烈里昂先生的福,我有了堆積如山的食材,卻只有一位廚師來到這裡。這與我家廚房太狹窄有很大的關係,況且也只需要做兩人份。
  廚師已進去備料,我想說有什麼可以幫忙時,卻發現毫無我介入的餘地,只能盯著專家施展廚藝並發出驚嘆聲。
  我決定將今天的料理交給廚師,專注在上菜的工作。
  店外天色愈來愈昏暗,再過不久葛力大哥就要來了,而且是帶著那位女性。
  到底是位怎樣的人呢?……真是期待。
  
  「餐點非常美味,謝謝,葛力先生。您知道一家很棒的店呢。」
  梅黛洛小姐露出溫和的微笑,葛力大哥則誇張地擺動雙手,發出「對啊」或「喔喔」之類的模糊回應。
  「沒那回事,如果妳不嫌棄這種小地方就太好了,嗯。」
  真不好意思,我的咖啡廳是『這種小地方』——雖然我很想這麼打岔,但當然什麼也沒說,只是站在稍微有段距離的位置露出營業式微笑。
  兩人的晚餐如我們所期待,順利地來到了最後。
  真不愧是柯烈里昂先生專屬的廚師。
  前菜不只使用了來自迷宮的食材,還有外國送來的蔬菜、菇類、火腿或起司等等。廚師用它們做成了幾道精緻小菜,並妝點於同一個盤子內,無論是哪一道都耗費了驚人的工夫。
  接著是用我不知道的蔬果做的冷湯,以及用豔黃色的魚做的香煎魚排。之後則是我的燉煮漢堡排,它被當作了主菜,使我感到無地自容。在專家的菜餚之後,是否應該端出我所做的家庭料理,害我十分煩惱。
  甜點是放滿水果的冰沙,為與這間小店極不相襯的道地豪華套餐劃下句點。
  葛力大哥見到這從未在酒館中見過的鋪張料理而大為緊張,時常不小心撞到餐具或弄掉叉子,一點也不瀟灑帥氣。即使如此,梅黛洛小姐還是一直露出迷人甜美的笑容,表示她毫不介意。
  梅黛洛小姐的美貌與人品,超乎我與柯烈里昂先生的想像。
  她是一個能徹底藏在葛力大哥身後的嬌小女性,柔和的栗色髮絲輕盈地隨風搖曳,微微下垂的眼睛使人感受到一種嬌羞的溫柔。背後是一雙收闔的巨大翅膀,顯示她身為鳥族的身分。她穿著背部大為敞開的洋裝,這對擁有翅膀的人而言是理所當然的服飾,不過她舉手投足間顯露的優雅與溫柔的儀態,堪稱一位嫻淑貴婦,即使直接走進高級餐廳,也不會被人拒於門外。
  另一方面,葛力大哥被我們說服,放棄了那套繃得彷彿要爆裂的正裝。他雖然打扮得比平常整潔,但也僅是日常會穿的衣服。
  「您常光臨這間店嗎?」梅黛洛小姐問。
  「嗯、嗯嗯,我常來,我剛來到這城市的時候,就找到這間店了。因為看板很顯眼。」
  「是呢,它畫著很美麗的圖案。」
  「對吧?所以我才進來看看,這個小兄弟就說要請我喝一杯,祝福我進迷宮能一路順風。」
  從旁人的角度,便能清楚看出她知道葛力大哥十分緊張。梅黛洛小姐總在適合的時間接話,並在沒有話題時詢問葛力大哥容易回答的事情。
  「然後我就喝了一種叫做冰咖啡的東西。」
  「冰咖啡?」
  「對,我本以為那在都市是很常見的東西,但話說回來,我卻沒在其他店裡看過呢。」
  「這樣啊,我也是第一次聽到。」
  「它的顔色黑漆漆,雖然很香卻很苦,那根本不……」
  葛力大哥講到一半時突然停了下來,偷瞥了我一眼。
  我則露出笑容回望著他。
  「……不、不能不嚐嚐呢!那苦味和酒又不太一樣,呃……」
  「會讓人上癮?」梅黛洛小姐接著問。
  「沒錯!會讓人上癮,餘韻也很清爽!」
  「這樣啊,葛力先生常常喝這種叫冰咖啡的飲料嗎?」
  即使站在這裡,也能知道葛力大哥的太陽穴一陣抽搐。
  真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自從第一次之後,不管我推薦幾次,葛力大哥都沒再喝過咖啡。然而,被女性這麼一問,也沒有幾個男人會承認說「不,我都沒喝」吧?畢竟男人心有一半都是虛榮心構成的。
  「嗯、嗯嗯,當然啦,對吧,老闆!」
  葛力大哥極度不擅長說謊,而他本人也深知這一點,便將話題拋給了我。
  「沒錯,他每來必點呢。」
  我也臉不紅氣不喘地答道。見狀,葛力大哥便鬆了一口氣。
  不過,現在放心似乎還太早了,若照這話題流向……
  梅黛洛小姐兩手在面前一拍道:
  「要是這樣的話,那今天也能喝到那種叫做冰咖啡的飲料嗎?我也很有興趣呢。」
  「咦?」
  葛力大哥張大了嘴,露出一種明擺著「糟了」的臉。我則拚命忍住不笑,梅黛洛小姐也開心地笑著。
  啊,這個人……
  我靈光一閃。
  「那我便為兩位特別準備吧。」
  「謝謝老闆。」
  我與鞠躬道謝的梅黛洛小姐對上視線,感到彼此之間有種默契。
  她外表看起來十分高雅端莊,卻非不諳人事的深閨千金,她早就看穿葛力大哥說了謊,並刻意順著他的話應和。
  我不禁露出苦笑,走進廚房。
  迅速準備好冰咖啡端過來時,我發現兩人正露出笑容開心談天,簡單來講氣氛相當不錯,使我對打擾他們感到罪惡感。
  「為您送上冰咖啡。」我將兩杯冰咖啡分別端到兩人面前。
  梅黛洛小姐用手輕輕遮住嘴巴,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冰咖啡。
  「真的黑漆漆的呢,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有這種飲料。」
  「對吧,我當初也嚇了一跳。」
  葛力大哥不知為何顯得趾高氣昂,握住了冰咖啡的杯子。見狀,梅黛洛小姐也用雙手捧起杯子。
  杯子的大小理應相同,但葛力大哥一拿起來便讓人覺得很小。相較之下,梅黛洛小姐手上的杯子卻顯得像大酒杯一樣。視覺上的錯覺還真是恐怖。
  葛力大哥嚥下一口口水後,閉上眼睛,大口喝下冰咖啡。這又不是什麼毒藥……
  「唔!咕!這還、真是、好喝啊……」
  「呵呵。」
  梅黛洛小姐露出溫柔的眼神,望著展現男子氣概的葛力大哥,嘴角勾勒出一抹微笑,並喝下了咖啡。
  「唉呀……這味道的確很不可思議,很苦,但又很清爽。」
  「對吧!這就是冰咖啡啊。」
  「原來如此,這就是冰咖啡呢。」
  葛力大哥顯得自豪,梅黛洛小姐則嫣然一笑。
  這便是我見證兩人第一次一同用餐的情景。
  
  之後,這兩人便常常相伴造訪我的店。因此,被她發現這裡平常並沒有提供晚餐,也是遲早的事情。很喜歡當天晚餐的梅黛洛小姐顯得惋惜,並且十分想見見協助葛力大哥的柯烈里昂先生。
  梅黛洛小姐與柯烈里昂先生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柯烈里昂先生顯得坐立難安。
  當我笑著說「又不是女兒要介紹結婚對象給您」後,他便用鼻子發出「哼」一聲並踏著腳。
  然而,之後狀況便急轉直下。當梅黛洛小姐向他打招呼,稱讚道「那頂帽子很適合您呢」後,柯烈里昂先生的心情立刻好轉。
  「真是個能瞭解不同喜好之優點的好姑娘呢。」
  「那是您最喜歡的帽子嘛。」
  而我也與梅黛洛小姐變得親近。
  畢竟,她常常點冰咖啡來喝,並說「這味道不可思議地會讓人想一嚐再嚐呢」。
  喜歡咖啡的人不會是壞人,所以她是一個大好人。
  「你判斷人好壞的基礎是咖啡嗎?」
  我完全不理柯烈里昂先生說了什麼。
  我們有時會一起去吃飯,並一起去聽她唱歌。
  那對我而言,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體驗。
  直到最近為止,我都避免離開店內,購物幾乎都是靠宅配,也不可能出外用餐。
  這是因為我害怕會在不知不覺間,一不小心便習慣了這個忽然來到的世界、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也不想淡化自己應該回去的地方的記憶。
  不過,從聖誕祭那一天起,在我心中縈繞盤旋的鬱悶心情,似乎驀地找到了一個可以妥協的出口。當我回過神來時,便發現已被柯烈里昂先生與葛力大哥帶著去了各式各樣的地方。
  而結果如何?
  原本那麼排斥抗拒,現在卻覺得相當享受,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
  柯烈里昂先生分享著料理的知識。葛力大哥左耳進右耳出,大口大口地嗑著美食。而梅黛洛小姐在一旁勸他,並不時回應柯烈里昂先生的話。我看著這樣的畫面,與他們度過了相同的時間,並自然而然地覺得這很令人開心。
  人世間的事往往流動不息,與時間共同變化而去,亦如同我的心情有所變化一般。
  這一切變化無關乎人們主觀的好惡,我們無法阻止現實產生變化。唯一能做的,僅有思考如何應對降臨至我們身上的變化而已。
  而足以翻轉人生的劇烈轉變,往往來得令我們措手不及。
  
  6
  
  那是某個早晨,梅黛洛小姐在我營業前獨自造訪,帶著一種怎麼看都只有憂鬱二字可以形容的表情。
  由於這一陣子很少見到梅黛洛小姐,我不禁感到驚訝,並帶著些許不安聽她抒發心事。
  「其實我決定要回故鄉了。」
  梅黛洛小姐開門見山地說。
  「我收到家書說母親病倒了,父親也年事已高……我也無法不管我妹妹。」
  接著,梅黛洛小姐便斷斷續續地說出自己的故事。
  她為了成為歌手,不顧家人反對,從故鄉來到這裡,但夢想至今仍未實現。她心想著還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點,每天都巴望著這樣的美夢,但夢也該醒了。
  「我家世世代代都守護著村子的土地,所以……回到故鄉,找個老公入贅……我已經決定要這麼過了。」
  梅黛洛小姐撫摸著冰咖啡的杯緣說道。
  「即使如此,我還是很想追求夢想。我很喜歡唱歌,優點只有這個。朝向充滿光輝的大都會,憧憬著成為耀眼的歌星而來……但還是沒有成功。」
  語畢,她露出笑容,那是一種坦蕩得不可思議的直率笑容。
  「任性妄為地離鄉挑戰,最後夢醒,就只是這樣罷了。但是,我遇見了葛力先生、柯烈里昂先生以及悠先生,和你們一起度過的時光非常、非常開心,僅僅是這樣,我便能說幸好來到了這個城市。」
  我無法對她說些什麼,無論說什麼都傳遞不到梅黛洛小姐的心底。
  「所以,我的夢想與青春便結束在這裡了。」
  「……您和葛力大哥說過這件事了嗎?」
  聞言,梅黛洛小姐垂下視線。
  「昨天和他說了。」
  「他說什麼呢?」
  「他說『這樣啊』。」
  我想葛力大哥一定還無法消化這一切吧。他是個溫柔的人,又非常喜歡梅黛洛小姐,所以聽到她突然說要離開,便無法思考了吧。
  「他是充滿才華的人,雖然我希望他不要做那麼危險的工作,但他的確有作為冒險者的才能。」
  梅黛洛小姐在談論葛力大哥時,露出一種溫暖且宛如母親的微笑。
  「似乎有一個有名的公會來找他,這樣便能成為一流冒險者,他為此感到很開心,我也非常替他高興。」
  梅黛洛小姐在桌上放下冰咖啡的錢後,站起了來。
  「那個人就拜託您了。他總是自豪地說,柯烈里昂先生與悠先生是他最重要的朋友。」
  她用手遮住嘴巴,輕輕地笑了,但她的笑臉卻顯得有些寂寞。
  「我已經無法再待在他身邊照看著他……不過,我希望他的夢想能實現,並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梅黛洛小姐垂下視線,盯著吧台上的冰咖啡看。
  冰塊早已融化,杯子上浮現幾滴水滴。
  「我會搭今天中午的公共馬車離開這座城市。我對這座城市總是沒有什麼好的回憶,但在最後過了一段非常美妙的時光。悠先生,這段時間承蒙您的照顧了,也請向柯烈里昂先生轉達我的謝意。」
  她低頭鞠躬,並心有惋惜似地撫摸著冰咖啡的杯緣。
  「我——不會忘記這種滋味的。」
  見到她露出笑容、轉身離去的背影,我無法出聲慰留。
  梅黛洛小姐離開了咖啡廳,我甚至無法對她說出「再見了」這類告別的話語。
  
  7
  
  我暫時癱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著窗戶。現在,連開店營業都使我感到厭倦,便依舊維持關店的狀態。
  梅黛洛小姐、葛力大哥、柯烈里昂先生……我不自覺地想起四人一起開開心心的日子。這樣的日子竟然這麼輕易就結束了,我為此感到無力。同時,想到葛力大哥的心情,便覺得胃部附近一陣翻攪。葛力大哥現在到底是什麼感受?
  思及此,我才想到必須先跟柯烈里昂先生報告這件事。
  我看了一下時鐘,已接近中午。
  當我走出店外時,目光就被一道從對街走過來的魁梧身影吸引,那踉踉蹌蹌的身影毫無疑問是葛力大哥。
  距離拉近後,更使我驚訝的是葛力大哥顯得十分淒慘。他的衣服破裂,身上到處是髒污與紅棕色的污漬,右半邊的臉腫了起來,並有著鼻血的痕跡。
  而走在葛力大哥前面的,是柯烈里昂先生。
  「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
  我茫然地低喃道。聞言,柯烈里昂先生回答:
  「這個笨蛋昨晚在不知道哪裡的酒館大鬧一場,被衛兵抓起來後,到剛才都還關在牢裡。」
  原來如此。得到解答的心情佔了我大半的思緒。
  葛力大哥的雙眼無神,並沒有平日裡那少年般的光輝。
  柯烈里昂先生順勢走入店內,葛力大哥也不發一語地跟在他身後進來。我走入店內後,兩人一如往常地坐在位子上。
  葛力大哥怔怔地望著留在吧台上的冰咖啡杯。
  「悠,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立刻知道他是在問什麼。
  「剛剛從本人那得知了,她中午就要離開這裡。」
  葛力大哥緩緩抬起頭,又再度垂下視線。
  「這樣啊,真是的,也不來找我打聲招呼。」
  「她說要我向您轉達她的謝意。」
  「不是這樣的,是要直接來……」
  「畢竟柯烈里昂先生沒告訴她您住在哪裡啊。」
  「……話是這麼說沒錯。」
  柯烈里昂先生環著短短的手,蠕動著嘴巴。
  此時,咖啡廳內一陣寂靜。
  三人全都不發一語,隨時間流逝。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
  開口說話的是柯烈里昂先生。
  「她要離開這座城市了,你打算怎麼辦?葛力。」
  葛力大哥依然望著杯子,沉默不語。
  「……好吧,這是你應該選擇的問題。要自暴自棄地和醉漢互毆也好,要在她離開之前坐在這裡浪費時間也好。要追她或不追,要去或留下,這都是你自己的人生。」
  「——辦才好啊!」
  葛力大哥低喃道。
  「什麼?」
  「你要我怎麼辦才好啊!梅黛洛說要回故鄉,要回鄉下去了。而我就是因為討厭鄉下生活才來到這裡,來到這個人潮聚集、總是很熱鬧、五花八門的大都會!而且,我成為冒險者,接到大公會的挖角,所有事情終於都要上軌道了!所有事情!到底要我怎麼辦才好啊!」
  完全是在大吼大叫。這是抱著頭趴在吧台上的葛力大哥的沉痛心聲。
  到底要怎麼辦才好?
  我也不知道。
  應該要說服他立刻去追她嗎?還是應該安慰他說「沒辦法,這也是常有的事情」呢?即使我知道這沒有正確答案,卻依然無法決定要說什麼。
  「——算了,這不是很好嗎?」柯烈里昂先生開朗地說。
  「像那種程度的女人到處都是,這裡是迷宮都市・亞爾貝塔,是現今聚集世界上一切人事物的地方,你馬上就會找到取代她的人,我也會介紹幾位姑娘給你認識。」
  葛力大哥抬起頭。
  「我從之前就這麼想了,葛力,那種程度的女人配不上你。你擁有冒險者的才華,還能爬得更高,要錢有錢、要什麼有什麼喔?有美食佳餚還有美女相伴,真是美好的人生對吧?跟做夢一樣。」
  「……對。」
  「所以沒有必要選擇那種不過是當不成歌手的鄉下村姑。你冷靜下來了吧?下次會找到更好的女——」
  「不對!」
  葛力大哥厲聲大喝,聲音響徹店內,使震動的空氣發出微弱餘音。
  「再也、再也找不到那種好女人了!像她那麼溫柔、總是默默努力、自己再怎麼辛苦也會關心別人的女人——根本、根本再也找不到了啊!」
  葛力大哥咬牙切齒,真的是咬牙切齒地瞪著柯烈里昂先生。
  柯烈里昂先生摸了摸帽簷,笑道:
  「什麼嘛——你不是心知肚明嗎?」
  「咦?」
  葛力大哥呆呆地張大了嘴巴。
  「沒錯,葛力,再也找不到那種女人了,她是你根本配不上的好姑娘。」
  「啊、什麼、咦?」
  柯烈里昂先生呵呵地笑著。
  「有人說天下女人多如繁星,不過,每一個人總有一天,都會找到只屬於自己的那顆星星。」
  「喔、喔。」
  「葛力,在人生之中,我們只有一瞬間能遇見自己的星星。這星星稍縱即逝,不會再遇見第二次了。在大都會裡的生活?很美妙沒錯。一流冒險者?更是不賴。但是……」
  柯烈里昂先生拍了一下葛力大哥的手臂。
  「失去唯一星星的人生,究竟還有多少價值呢?」
  葛力大哥露出呆若木雞的表情,盯著被拍打的手臂。無神的雙眼取回了原本的光芒,那是他初來乍到這間店裡、坐在那個位子上,與我初次相遇時宛若純真少年的光芒。
  「沒錯,沒錯。我犯下天大的錯誤了……來到這座城市時,我並沒有錢、也沒有地位,什麼都沒有,事到如今又捨不得什麼呢?」
  葛力大哥用雙手摀住了臉。
  「只要有她在身邊我就很幸福了。」
  門外傳來鐘聲。
  從城市鐘塔傳來的鐘聲響徹城內,這是宣告中午時刻的鐘聲,也是梅黛洛小姐所搭乘的馬車即將出發的信號。
  ——來不及了,已經太遲了。
  趴在吧台上的葛力大哥肩膀一震,店裡響起悲傷男子的嗚咽。
  「悠,給我冰咖啡。」
  「什、什麼?」
  聽見柯烈里昂先生突如其來的要求,我不禁反問。
  在這種時候為什麼要點冰咖啡?
  「別管為什麼了,快點來一杯。」
  不過,見到柯烈里昂先生嚴肅的模樣,我便閉嘴點了點頭,並以比平常更快的速度準備了起來。
  「葛力,你是不太會死心的那種人嗎?」
  柯烈里昂先生說道。
  「即使知道沒希望,還是會選擇繼續掙扎嗎?」
  葛力大哥抬起頭,腫脹的眼睛中流出淚水,鼻水也混著鼻血。
  「什麼意思?」
  聽著葛力大哥顫抖的聲音,我將冰塊放進杯中,倒入咖啡。
  我將泡好的冰咖啡放在柯烈里昂先生面前,他便拿給葛力大哥。
  「喝吧,然後跑吧。你要是沒有放棄、繼續奔跑的話,或許就會抓到流星。」
  兩人四目相交,接著葛力大哥便一言不發地接下冰咖啡,一飲而盡。
  「唔唔……喂,這味道還真是老樣子,苦入肺腑呢。」
  他用力地拍打臉頰,轉向我說:
  「悠,受你照顧了!能遇到這家店和你真是太好了,這段時間非常快樂,謝啦!」
  葛力大哥越過吧台伸出手,將我拉了過去。
  「嗚哇!」
  他將身體越過了吧台抱緊我。
  葛力大哥驀地放開我之後,轉身抱緊柯烈里昂先生。
  「快放開!真是不像樣!」
  「別這麼冷淡嘛!」
  見到這一如往常的對話,我不禁笑了出來,葛力大哥也笑了,接著柯烈里昂先生也狀似莫可奈何地笑了笑。
  我們三人一起笑著,心裡也知道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再見了。」
  葛力大哥笑道。
  「嗯。」
  柯烈里昂先生點點頭。
  「您多保重,也請幫我跟梅黛洛小姐這麼說。」
  「好!」
  葛力大哥朝著門口走去,並轉頭回來道:
  「我到死都不會忘記你們兩個,還有那個冰咖啡的滋味也是。」
  他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離開了店裡,然後我便聽見一陣奔跑的腳步聲。
  真的是一眨眼之間而已,卻令人心曠神怡——這是冰咖啡似的別離。
  「……趕得及嗎?」
  我看了一下時鐘,但怎麼看都超過中午了,從市中心到城門還有一段距離,再怎麼想都無法用跑的趕上。
  「這若是戲曲的話便會趕上吧,畢竟戲曲背後有作者這個負責操弄命運的女神,可以擺平一切不合理的狀況。」
  「您這麼說的意思是?」
  柯烈里昂先生撫摸了一下紳士帽的帽簷,從椅子上跳了下來。
  「我不相信命運女神,不會說一定來得及,所以我要用盡一切方法讓他來得及——不然,以後想起來可是會不好受的啊。」
  他這麼說道,別有深意地笑了笑。
  「不過,你泡的冰咖啡似乎對提神與醒酒很有效呢,也當作宿醉藥來賣吧?」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道:
  「如果這是藥的話,他們兩人的回憶便會失色了。」
  柯烈里昂先生說「這倒也沒錯」後離開了店裡。
  
  8
  
  在這世界開咖啡廳過了兩年,一開始客人僅是想嚐鮮而來,但令人感激的是,他們之中也出現了幾位常客。
  有人會來閒話家常,也有人秉持沉默是金的美德來此緩緩地享用咖啡。甚至有精靈姊姊坐在窗邊的座位席上,一整天都盯著窗外經過的人潮,像是在等著什麼,抑或是尋找著什麼。
  在這些常客之中,有一名叫做泰倫斯的青年。他總是整齊地穿著毫無髒污的純白襯衫,笑臉迎人,品行端正,言談機靈,很快便與店裡的常客們混得很熟。
  泰倫斯青年一晃來店裡,便常會說一些城裡發生的事情。這似乎是因為我在與他閒話家常時,不經意地說過我很少離開這家咖啡廳,他才特別關照我。
  「悠老闆,你聽說前天的事了嗎?」
  聞言,我對這麼說的泰倫斯青年點了點頭。
  「嗯,是個大新聞呢,說是有馬車在城門附近翻車,水果滾得到處都是。」
  泰倫斯青年露出一副正合我意的臉,繼續道:
  「沒錯、沒錯。而且,那似乎是大名鼎鼎的柯烈里昂家搬運食材的馬車呢。」
  「這樣啊?」
  「沒錯,那些水果都是從外地運來,要送去城裡一流餐廳的。因為翻車了不能賣,就慷慨地分給附近的居民,大家都在討論這到底損失了多少錢呢。」
  「原來是這樣啊。」
  我點點頭道。
  「還不只是這樣。因為這場事故而被擋在路上不得通行的馬車隊伍中,據說忽然有個像山賊一樣的壯漢闖進其中一台車,並用附近都聽得到的聲音向女性求婚呢。」
  「有這種事喔!」
  我停下擦拭杯子的動作。
  「那麼他的求婚順利嗎?」
  「由於附近發出一陣歡呼和拍手聲,應該是成功了吧。不過,這座城市還真是有各式各樣的事發生呢,有馬車翻車,還有人忽然求婚。」
  泰倫斯青年笑道,而我也笑著回應。
  我瞥了吧台一角。
  坐在那裡的是柯烈里昂先生,他面前擺的是用特製小杯裝著的冰咖啡。
  柯烈里昂先生注意到我的視線而抬起頭,並別有深意地笑一笑,撫摸了一下帽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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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4 13:04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劇場 「咖啡廳深夜食堂 —蛋拌飯—」
  
  
  明天是店休日。
  我關好店,確認了調味料與生活雜貨的庫存量後,便思考著明天要出門去市場買不夠的東西。
  我順手整理了櫃子以及收拾一番,花了比預期更久的時間。
  洗完澡沖盡汗水與灰塵,終於能放鬆一下時,已經是深夜時分。
  剩下的就只有睡覺。
  我用手摸了摸肚子。
  晚飯結束也已有一段時間,總覺得肚子有點餓了,但也可以忍下來就這麼去睡覺。但明天是難得的店休日,所以做一點點對身體不好的事應該也還好吧?
  這麼一想,我便覺得有動力,決定吃上一頓宵夜。
  我穿著睡衣從二樓的起居空間來到店舖這邊,並點亮廚房與吧台上方的燈。
  這有一種躲過爸媽耳目在深夜偷吃東西的感覺,我心中相當興奮。
  我打開冰箱,想著到底要做什麼來吃。
  理所當然地,這裡是餐廳,冰箱裡也準備好了各種材料。如果這裡只是普通住家,那就用當時有的東西隨意做些什麼,但像這樣充滿各種選擇,反而令人感到煩惱。
  總之,我不想做需要太花工夫的東西。
  簡單、好吃、又可以填飽肚子……
  我依序從上往下打量著冰箱中的食材,當看到某個東西時腦中靈光乍現。
  「就選這個吧。」
  我伸出了手。
  
  這是白米。
  放在爐火上的陶鍋冒出滾燙的蒸氣。
  我總是會想:這裡是能輕易吃到米飯的地方,真是太好了。雖然比在日本吃的更加細長,味道卻幾乎沒什麼差別。
  這世界中常吃到的米一般都是棕色、類似糙米,我卻選擇買白米。白米雖然是高檔貨,但我顧不了那麼多,畢竟我想吃白米啊,沒辦法。
  用陶鍋煮白飯,光是這樣就很讚了,毫無可挑剔之處。
  而且——
  我望向放在吧台上的籃子。
  裡面是蛋,還不是平凡無奇的蛋,是棲息於迷宮中的鳥所生的蛋。只是加上「迷宮」這個形容詞,便會讓人不禁覺得這是什麼珍饈美饌,真是不可思議。
  宵夜的食材便是這兩項,相當簡單,而且很好吃,又能夠填飽肚子。
  沒錯,這是蛋拌飯。
  我觀察著差不多該煮好的陶鍋,腦子裡不斷思考。
  乍看之下,蛋拌飯並非料理,在煮好的熱騰騰飯上放上新鮮生蛋,再隨意加入醬油與化學調味料後,一般人便覺得很好吃了。
  不過,對我們這些蛋拌飯愛好者而言,那是一種過於隨便的吃法。
  舉例而言,如果是牛排,也會採類似的邏輯來烹調嗎?
  是否還是會覺得,只要在平底鍋中煎好新鮮的肉,再撒上胡椒鹽,便覺得很好吃,且無論由誰來做都一樣呢?
  不一樣。
  蛋拌飯並非那麼簡單的食物。
  如同火候會使肉的口感產生變化,又如同水溫會改變咖啡味道一般——
  蛋拌飯也會因吃法而使口味產生變化。
  而且,這不是在說哪一種吃法比較好吃,而是哪一種吃法才最適合自己。
  將白飯與雞蛋放在面前時,首先應該考慮的是自己當下的心情。
  是想要簡單、迅速又爽快地大口扒飯呢?
  還是想慢慢地吃,好好品嚐剛生下的新鮮雞蛋呢?
  抑或是將雞蛋當作陪襯,享用剛煮好、熱騰騰新米的甘甜呢?
  總而言之,這是一場與自己的對話。
  真的想好好享用蛋拌飯時,人們便得重新正視自己。
  雞蛋往往擺出「愛怎麼吃就怎麼吃吧」的模樣躺在那裡,但吃它的人並非如此,我們總是非常嚴肅地面對這場勝負。
  陶鍋中飄散出飯已煮好的甘甜香氣,打開鍋蓋後,封鎖在鍋內的純白蒸氣便會撲面而來,眼前是一片寬敞的銀白色平原。米飯一顆顆都很飽滿,煮得非常成功。
  我拿著代替飯勺的勺子,用一種彷彿在新雪上留下足跡的少年的心情,將之插入陶鍋中。我稍微用力地拌鬆米飯,這是令人緊張的一瞬間。
  「——真是太棒了。」
  陶鍋的好處,就是鍋底會留下鍋巴。
  受熱最劇烈的底部,米會微微燒焦,呈現類似成熟稻穗的鮮豔顏色,我雖然喜歡一咬下去便會產生硬脆口感的鍋巴,但用在蛋拌飯的話,這鍋白飯便已毫無可挑剔之處。
  整體拌鬆後,我立刻盛了一碗份的量到飯碗裡。
  我用勺子調整了盛到碗裡的飯的形狀,從四周往中央推擠,將飯壓實。這麼一來,便出現一座壟斷飯碗的山,純白的米山宛若籠罩白雪的山峰。
  我將飯碗放在前方,調整了一下呼吸,拿起一顆蛋。
  接著在右手中不斷調整蛋的位置,尋找一個方便下手的角度。
  蛋各自有著千差萬別的差異,昨天敲蛋的方式不可能在今天也完全正確。我用手掌感受著蛋殼的厚度與蛋微妙的曲線,思考著從哪個角度下手才能完美地打破這顆蛋。這個階段可說是決定蛋能夠破得漂亮的關鍵。
  「——就是這裡。」
  我感受到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蛋在這一瞬間包覆於手掌心中,與手融為一體。蛋是我的一部分,同時是手的延伸部位。
  我舉起手臂,垂下手腕敲擊桌面,但並非直接敲打蛋,而是用一種「輕輕握拳的手敲打桌面」的意象敲打,動作輕緩卻又用足力道,手腕必須十分柔軟,用它吸收多餘的衝擊。
  用敲打桌面的反作用力順勢將手移到飯碗上方,此時我終於再度確認手中握著一顆蛋。
  蛋上有著放射狀裂紋,今天的圖樣彷彿雨後的蜘蛛網,沾在網上的水滴受到雨後陽光的照射,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就是現在。
  我用拇指抵住裂紋,雙手使出均等的力氣,絕不可將手指插入裂紋之中。變得脆弱的蛋殼在瞬間的均衡後立刻碎裂,若將拇指插得比預計還深,極可能會傷害到蛋黃。
  蛋黃是要在最後才攪散的東西。因此即使打蛋的時候蛋黃膜破裂,導致濃稠的蛋黃流了出來,在吃的時候也沒有任何問題。
  不過——這樣一點也不美觀。
  我極度小心地敲破的蛋殼發出清脆的聲響,而蛋白彷彿等待著這一瞬間似地流了出來。蛋白降落於飯碗的其中一邊,它帶著淡黃色,保留著一種宛如蒙上一層迷霧似的混濁,就像是因晨曦而漸漸變得有些明亮的森林空氣般清新。
  我再度點了點頭,重新臨陣以待。
  我單手之中的蛋殼裡還留著蛋黃,它沉睡於少許的蛋白之中。
  為不打擾它的安眠,我彷彿碰觸玻璃工藝般地輕柔,慎重地傾倒蛋殼,用另一手的蛋殼接住蛋黃。
  蛋殼中僅存的蛋白,也降落到產生於飯碗裡的霧靄之中。
  此時,終於只剩下純粹的蛋黃。它高聳地拱起,並綻放著晶瑩剔透的光澤,充滿一種官能般的誘惑。
  我輕輕地將蛋黃倒落於與蛋白相反的一側。
  宛如被飯山斷絕聯繫,碗內分成蛋白與蛋黃兩塊區域。
  我拿起準備好的調味料,這世界用的魚醬味道很特別,有種類似醬油的風味。將其與其他調味料混合,再加入香菇高湯後,便完成我獨門的高湯醬油。
  我輕輕地將之一點一點淋到飯山上,以免加得過量。
  飯上呈現出醬油的顏色,宛如隨興揮毫於純白畫布上的筆跡。
  自從打破蛋殼之後僅僅過了二十二秒——
  不會過於心焦,但也不會花費過多時間。
  我拿起筷子,雙手合十道:
  「我要開動了。」
  我拿起裝著散發蒸氣的白飯小山的飯碗,沉積著蛋白的部分開始晃動,蛋黃也在顫動。
  我並沒有攪拌它,那是最後的行程。
  首先該嚐一口的是白米飯。
  我彷彿削下山的一角似地,將飽含高湯醬油的飯送進口中。
  「呼、呼呼。」
  真不愧是才剛煮好的熱騰騰米飯,我不禁開闔嘴巴數次,吸進空氣,口中吹出了一陣陣的白色蒸氣。
  好燙,感覺都要燙傷了,但這熱度使人欲罷不能。
  溫度終於下降後,這才能好好品嚐米飯。
  米呈現絕妙的硬度,使人能清楚感受到每一顆米的口感。封鎖於白米之內的水分與甜味徹底被擠了出來,取悅著我的舌頭。而高湯醬油的鹹味更是襯托出米飯的美味。
  根本不需要任何配菜。
  在剛煮好的白飯上淋上高湯醬油,這樣便能吃下好幾碗飯。
  我捨不得嚥下這口飯,仔細地咀嚼了數次,每咬一口白飯便顯得更甜。
  就是這一口。
  在深夜裡肚子微餓的狀態下,吃下剛煮好的白飯,這世界上沒有比這第一口還更加美味的東西了。
  「啊……」
  我吞下去了,嘴巴裡感到一陣空虛,方才還存在的熱度已經消失。我俯瞰飯碗,想再吃一口冒著蒸氣的白飯,唾液自然而然地溢了出來。
  我嚥下這口口水,搖了搖頭。
  

  
  這飯碗裡盛的飯量,多餘的部分只能允許我吃那一口。
  我腦中已決定好如何分配這碗飯。
  現在若損失更多的飯,後半段與蛋黃拌勻的份量便會顯得不足。如果是這樣,濃醇的蛋黃便會使我在感受到美味之前,先感受到腻味。
  我打起精神,嚴陣以待。
  隨後,將筷子伸向蛋白區域。
  應該很少人只吃生蛋的蛋白部分吧,大多數人都認為這透明的部分沒什麼味道。
  不過,這是一個天大的誤會。
  我將蛋白拌在白飯裡舀了起來,送到口中。
  蛋白的冰涼中和了米飯的熱度,使溫度變得恰到好處,可以品嚐到黏稠的蛋白口感以及蛋白擁有的些微甜味。像這樣吃的話,便會發現蛋白本身也有味道。
  高湯醬油的鹹味不會過於明顯,專注於陪襯米飯與蛋白那不過於踰矩的美味。溫和清爽的口感蘊含著使人不禁鬆一口氣的溫柔秘訣。
  在充分咀嚼並吞下後,口中甚至不會留下任何餘韻。這便是那麼纖細的味道。
  我行雲流水般地伸出筷子,將筷尖插入位於飯山另一側,宛如端坐於展示架上珠寶般的蛋黃之中。輕輕離開後,蛋黃內便流出比蜂蜜更為鮮豔的液體。
  白米小山與飯碗之間出現了一片黃色海洋,大陸與海,這便是發生於飯碗之中的開天闢地了。
  我緩緩將蛋黃拌入熱騰騰的白飯之中,使它帶有溫度。
  我彷彿受人催促似地將筷子插入飯裡,圉起沾滿蛋黃的米飯,送入口中。
  ——真是濃郁。
  這是與蛋白分開才能品嚐到、單只有蛋黃的濃醇口味,在舌尖上所感受到的蛋黃醇厚柔和口感,使人欲罷不能。
  口中原是白飯、蛋白以及沉靜森林般的世界,現在卻宛若流入火山岩漿。蛋黃與高湯醬油在口中呈現鮮明的味覺,米飯更打造了使它更加美味的根基。
  耳中彷彿能聽見「喂現在可是三更半夜」啊。
  你可以吃這種東西嗎?好像能聽見自己在低喃問道。
  可以的。
  正因為是三更半夜才可以。
  在深夜煮飯,並放上一顆蛋,大啖混著濃醇蛋黃的白飯,這種悖德的快感才是最棒的調味料。
  我再吃了一口混著蛋黃的白飯。這一口是沾到比較多高湯醬油的部分,大口白飯配上高湯醬油的甜味與鹹味,如此一來,蛋黃便能包容過鹹鹽味的刺激感,使它變得柔和。
  蛋黃真是個了不起的傢伙,既能獨挑大樑成為主角,又能成為出色的配角。
  然而,繼續吃這濃郁的口味,會使得舌頭疲憊。
  「差不多該有一點療癒感了……」
  我將手中的飯碗轉了一圈,讓蛋白那一側來到面前,將蛋白與白飯扒進口中。
  啊啊,使人心安,真是溫柔的味道啊。
  方才大肆席捲口中的濃郁重口味受到洗滌,換成一股清爽的甜味來訪。
  就是這個。蛋白就是這麼重要。
  蛋拌飯往往從頭到尾都是同一個味道,這樣即使再美味的東西,吃到習慣了也會生腻。但像這樣分開蛋黃與蛋白,便能邊享受各自的優點,邊給予口味上的變化。
  我靠蛋白讓嘴巴休息一下,終於下定了一個決心。
  分隔蛋白與蛋黃的巨大飯山——我破壞了它的一角。
  我傾倒飯碗,蛋白與蛋黃緩緩地流動,匯集於開通的那一個缺口。
  我用筷尖輕輕攪拌均勻。
  兩種顏色恰到好處地混合,卻非被徹底染成任何一種顏色。
  我用一口白飯,接觸這混合得絕妙的蛋液。
  送進口中的速度不知不覺變快了幾分。
  「好吃。」
  溫柔的蛋白、口感濃烈的蛋黃、美味的高湯醬油以及甘甜的米飯。
  所有一切都得到完美調和的這一口,使我不禁盯緊飯碗。
  從此刻開始,我便無法克制我自己了。
  我著迷地動著筷子。
  我隨心所欲地享受著蛋黃、蛋白以及這兩種味道的混合。
  吃了半碗之後,我終於將碗內所有東西攪拌在一起。米粒染上黃色,蛋白也融入其中,高湯醬油的顏色使蛋黃顏色更深,飯中的空氣產生微小氣泡,使這碗蛋拌飯輕盈地膨脹起來。
  我將嘴湊到飯碗邊緣,大口扒飯。
  筷子有節奏地敲打著飯碗底部,含入口中、咀嚼、吞下之前又繼續送入新的一口。事情演變成如此之後,便再也無法停下,我憑著本能與一股勁,只能不斷地吃。
  等我回過神才發現,飯碗已經空了。
  轉眼之間便吃完了。
  我感到惋惜,放下了飯碗與筷子。
  「——唉。」
  我吁出一口氣,摸了摸肚子。
  還要、一點,再一點。
  還不夠。
  但是。
  我望向陶鍋,還有白飯,也熱騰騰的,甚至還有鍋巴。不過那是要留下當明天早餐的。
  明天早上把它做成飯糰也很好,僅使用迷宮帶回的鹽巴調味的飯檲,光是這樣也就夠好吃了。
  用高湯與蛋煮鹹粥也不錯,若是用上大量起司做成燉飯更讚。
  睡覺前吃那麼多東西對身體不好,沒錯,這樣不太好。
  不過。
  不過——那又怎樣?
  我好像聽到什麼聲音。
  正因為如此,才更好吃啊?
  我嚥下一口口水,等回過神來時,手便自己動了起來,身體違反意志擅自行動。不對,這才是我的意志吧。
  我打開陶鍋鍋蓋,將飯盛到碗裡。
  再拿起一顆蛋——該怎麼吃呢?用與剛才不同的吃法……不對,那樣好麻煩啊,就隨便敲破吧。
  我隨性地在飯上打破蛋,任意地淋上高湯醬油,並隨隨便便地攬和,接著再大口扒飯。
  「啊、呼呼、好好粗。」
  以結論而言,蛋拌飯不管怎麼吃都好吃啊。
  在三更半夜吃更爽。
  最後,我清光了所有煮好的飯,摸著吃飽的肚子,沉浸在少許的罪惡感以及遠超過它的滿足感之中。
  問題是明天的早餐沒了……算了,這就等明天再想吧。
  我現在已經睏了,吃完就睡也是宵夜值得歌頌之處。
  我打了一個哈欠。
  眼前擺著碗底朝天的餐具,我雙手合十道:
  「我吃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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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4 13:04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傳遞幸福的送貨員」
  
  
  我的語彙量貧乏得不足以闡述西洋棋這項遊戲的深奧之處。
  要對不清楚西洋棋魅力的人傳達其魅力實在很困難,日本人原本就不怎麼熟悉這項遊戲,對西洋棋的印象也只有「感覺好時髦」而已。
  然而,古往今來,西洋棋這項遊戲卻深受許多人喜愛,偶爾也會有人從中得到娛樂以上的價值。
  「西洋棋是藝術、科學、運動,是所有的這一切。」
  甚至有人留下這樣的名言。
  在僅僅六十四格內勃發的戰爭,擁有超越遊戲框架的無限可能。有時會成為爭鬥之心的碰撞,有時則會成為美麗的藝術,有時則會成為測試智慧的天秤。
  儘管如此,這絕非一個高門檻的遊戲。畢竟它本身便如此充滿樂趣,所以才會出現一群人試圖進行這些玄乎其玄的奧妙研究。
  我也很喜歡西洋棋。僅因下錯一步棋,甚至能顛覆贏家的勝利,這緊張感往往使人欲罷不能。
  「啊啊,等等!那主教給我等等!」
  「又來?」
  我將直搗對手陣營的主教放回原本的位置。
  被喊了那麼多次「等等」,該有的緊張感也都蕩然無存了。
  「唔唔唔唔,真奇怪、好奇怪啊……你為什麼這麼強呢,明明只是個小市民……」
  「我總是受到一位怪爺爺的磨練,還有別叫我小市民。」
  我看向咬著下唇瞪我的艾納,聳了聳肩。
  「就算是那樣也很奇怪啊,西洋棋明明就是貴族的遊戲,為什麼你會……」
  艾納叨叨絮絮地唸著,望著盤上的局面。她將手放在嘴邊思考的模樣比平常都拚命。
  前些日子,艾納對我說要「決鬥」的那句話似乎不是玩笑。她早上來到店裡,從書包中取出西洋棋盤與棋子。
  據她所說,這便是貴族風格的優雅決鬥。
  「不應該會這樣……應該是我教會你規則,然後取得壓倒性的勝利……」
  「從新手身上取得壓倒性勝利很優雅嗎?」
  妳這不是找了一個自己穩贏不輸的比賽來嗎?
  艾納依舊望著棋盤,接著抬頭瞪著我道:
  「哼,我可不能輸了賭上莉娜里亞同學的比賽啊。」
  「但結果卻是這樣呢。」
  「你好吵喔。」
  排列於棋盤之外的棋子多是艾納的,我的損失很少。
  「咕,唔唔。」
  艾納顫抖著伸出手指,打算抓住棋子,卻又默默地收回了手,並試圖伸向另一個棋子,但也躊躇不前。
  「家教老師稱讚我下得不錯啊……」
  「我也這麼覺得。」
  「……在這種狀況下聽你這麼說,聽起來只像是挖苦呢。」
  她瞪著我說道。不過艾納的棋路的確很美,比起戈爾爺爺顯得十分優雅,宛如教科書般嚴謹。
  然而,正因為如此也容易使人猜到下一步,我輕易便能得知艾納想下的地方、戰略。她不會像戈爾爺爺那樣設下惡質的陷阱,抑或進行推測對手意圖的心理攻防戰。
  「所有貴族都有西洋棋的家教嗎?」
  「是的,女性往往僅止於興趣程度,但男性基本上都會熱心鑽研西洋棋。」
  「原來如此。」
  艾納的棋路並不具實戰性便是因為這樣啊,若說這是興趣程度,的確使人覺得合理呢。
  「因為西洋棋是談判的附屬品,若想出人頭地,就不能只有一般程度。棋藝愈高超,大家愈覺得你很有智慧,且獲得信賴。」
  「……真沒想到它這麼重要。」
  這就像是政治家透過下將棋或圍棋來試探對方一樣吧?
  再三猶豫後,艾納這才讓皇后後退,採取防禦。
  「過去也有用西洋棋代替打仗的例子喔。」
  我不解地歪著頭。
  「當時,有兩個國家長年因國境問題而有爭議。兩國國王都是西洋棋的高手,於是展開長達十四天的西洋棋戰代替興起戰爭,傳說是史上最為優雅的戰役呢。」
  「這樣啊,還有這種傳說。」
  用西洋棋代替實際戰爭還真是驚人,不過對弈時的緊張感應該也很驚人吧。每一著棋皆與領土問題息息相關,光憑想像都使我覺得胃痛。
  我邊想著這些,邊輕鬆舉起騎士攻城掠地。
  「請等等。」
  「又來?」
  「沒錯,你把騎士放在那裡我會很困擾的。」
  她柳眉倒豎地這麼說道,我只好默默地撤回騎士。
  為什麼我要在開店前的一大清早就下這種應酬式西洋棋呢?何況肚子也餓了。
  我撐著臉頰瞥了一眼用雙手揪住貝雷帽,口中唸唸有詞的艾納,壓下打哈欠的衝動。
  艾納用手抵住下巴,呈現一種深思的姿勢,這會花很久時間吧。
  像這樣乾等也很無聊,我便開始尋找話題,也立刻找到一個不錯的。
  「欸,艾納妳有夢想嗎?」
  「怎麼突然問這個?」
  「只是想參考一下,我最近很在意尋找夢想這件事。」
  「你在意的事情還真奇怪呢。」
  艾納頭也不抬一下地盯著棋盤。
  「夢想是你們的特權啊,貴族可沒有。」
  「特權?」
  「擁有選擇職業的自由、外出旅行的自由、結婚的自由,這些貴族可沒有。男子的話,次男、三男還有別的選擇,但女子為了家族的領地,命中註定只能嫁個好老公。」
  從艾納這理所當然的口吻中,令我感受到她的決心。這是一種我毫不熟悉的文化。我對貴族甚至沒有選擇自己人生自由一事,感到詫異與困惑。
  艾納將手指伸向棋子,雲淡風輕地繼續道:
  「像這樣能享受自由的時間也只到從學院畢業。若說我有什麼夢想,就是像故事裡那樣去冒冒險,或是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吧。」
  見到她的棋子重重地放在棋盤上,我找不到可以回應的話語。這樣啊,也有這種人生啊。
  我連自己的定位都很曖昧不明,根本看不到什麼未來,艾納卻深深理解自己的定位與即將到來的未來,並能夠正視這些。
  明明是和我相同的年齡,心智卻如此不同。她確實地走在人生道路上。
  在感到對艾納的讚嘆之時,我同時感到自己的渺小,雖然明知道即使自卑也於事無補,但我不禁會這麼想。
  「早安啊!」
  店門被打開,一道足以將我的煩惱震到九霄雲外的開朗嗓音響徹店內。
  在肩膀上四處亂翹的橙色髮絲中能見到一雙寬大的狗耳朵,斜揹著一個大包包的女孩總是露出充滿活力的笑容。
  「早安啊,希露露,妳今天也很開朗呢。」
  「啊、是的!今天天氣也很開朗呢!」
  我不是在說天氣,而是妳啊。希露露是一個總是露出炫目笑臉,宛如晴天一般的女孩。我不經意地望向艾納,發現她用手摀著嘴,目瞪口呆地盯著希露露。
  「好、好可愛。」
  她眼中充滿燦爛的火苗。咦?這人是怎麼回事……
  然而,希露露卻不在意這個危險的大人,蹬蹬蹬地小跑步到我的面前。
  接著朝艾納深深一鞠躬道:
  「啊、初次見面!早安啊!」
  「咦、早、早安。」
  艾納緊緊地壓住胸口。
  「這孩子是誰啊,會不會太可愛了?」
  艾納認真地對我這麼說。我什麼都沒回答,僅搖了搖頭。雖然我完全同意她的想法,但猶豫是否該將之化為話語。
  「悠先生,我今天也為您送貨來了!請問該放在哪邊呢?」
  「啊,麻煩妳放在後面吧。」
  

  
  我站起身,希露露愉快地回覆了我,並開心地搖著尾巴跟了過來。
  位於吧台後方的小房間是食材保存室兼倉庫,佔滿牆面的櫃子收著備用餐具與乾糧,房間一角也有一個大型冰箱。我們停在寬敞的中央空間附近。
  「那就放在這邊吧,順序和放的地方都請隨意。」
  「好的!」
  背後傳來令人想拿來當作入學新生範本、充滿活力的回應,令人不禁露出笑容並回頭一看。
  「……妳為什麼也在啊?」
  「沒什麼,我只是有點在意而已。」
  艾納站在希露露背後,裝作一副淡然的模樣,視線卻黏在希露露身上。
  希露露將包包放在地板上打了開來,並將雙手伸入其中。
  「嘿咻。」
  她發出可愛的聲音,從包包中拿出雙臂環抱大小的木箱,這大小當然無法塞入包包內,也無法從包包中拿出。
  「唉呀。」
  艾納顯得目瞪口呆。
  「這是哥本先生給的!」
  希露露放下木箱後,再度伸手進包包之中,接著拿出一個細細長長的包裹。
  「這是璐璐小姐給的!」
  她搖著尾巴,陸續從包包中拿出貨物。
  「在包包上施展壓縮空間的魔術?真是奢侈啊。」
  一道感到傻眼與讚嘆的聲音傳來。
  「這很稀奇嗎?」
  「何止稀奇,很少有魔術師能施展壓縮空間魔術呢。儘管這是一個小小的包包,價值卻跟買下一棟房子差不多了。」
  「真的假的!」
  我不禁毫不矯飾地表露出最直接的反應。
  這樣啊,這是那麼厲害的東西啊,我本以為只是一種魔法道具而已。
  「這是爺爺在年輕時候拜託認識的魔術師做的!在那之後他就一直用這個包包當送貨員喔!」
  希露露停下拿出貨物的動作,自豪地說道。
  她是四處運送貨物的送貨員,這職業平常都是使用馬車,但希露露有這個魔法包包,便以自豪的腳程在城中四處送貨。她的腳程相當驚人,我稱她為「飆速送貨員」。
  「希露露小姐也會繼承家業嗎?」
  艾納蹲了下來,笑咪咪地對她說話,態度之好,與跟我說話時差了十萬八千里。
  「是的!雖然現在還只是實習生,但我很努力喔!」
  「這樣啊,那我也可以委託妳工作嗎?」
  「好的,當然可以!」
  希露露露出一種只能用天真無邪形容的特大號笑容,而近距離看到的艾納不禁捧著胸口,暈眩地坐倒在地。
  ……我懂妳的心情。
  拉回正題,希露露將上半身探入包包之中,這畫面真是詭異。「呼喵——!」她發出一種會使人發愣不解的聲響,取出一個雙臂環抱大小的棕色袋子,裡面塞得滿滿的都是米。
  這是為了我個人食用所買的,並非為了店裡的菜單。我果然是個道地的日本人,無論如何都想吃飯,若說還有什麼想要的便是味噌,但很可惜至今仍未找到。
  希露露「呼」地一聲放下袋子,狗耳朵不斷顫動,露出感到驕傲的微笑道:
  「這就是最後的了!」
  「辛苦了,謝謝。」
  我輕柔地摸著希露露小巧的頭,她便瞇起眼睛享受了起來,身後的尾巴用力地左右搖晃,充滿一種狗寶寶的嬌俏可愛。被人摸頭讓希露露顯得非常舒服,而摸她的人也覺得非常舒服,真是太棒了。狗耳朵摸起來的微硬手感真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讓人不禁想一整天撫摸它。
  「嗯唔……」
  「哈唔……」
  我們兩人進入一種恍惚的狀態,但我驀地尋回冷靜。真危險、真危險,意識差點就神遊出去了。
  這種行為充滿成癮性,必須適可而止。若不如此,就會產生一見到獸耳便想瘋狂撫摸的症候群,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疾病,主要是會影響到我的形象。
  即使感到不捨,但我還是將手抽離希露露的頭上。
  希露露的耳朵顫動著,彷彿在催促我繼續摸。啊,好想摸,這非常療癒啊,可是不可以再摸了,我用左手壓制住蠢蠢欲動的右手。
  希露露也打開眼睛,撒嬌似地抬頭望著我,但我不可以敗給她的眼神。
  我拚命地壓制右手後,希露露也終於放棄了,狗耳朵的顫動與我右手的欲望紛紛停止。這樣便可以安心了。儘管希露露依然露出若有所求的眼神,但我也很不捨啊,妳要懂我的心。
  確認了對方的心情後,我們靜靜地對彼此點了點頭。再等下次,再等下次吧。
  我用一種肝腸寸斷的心情挪開視線,便發現艾納用一種極為震驚的眼神望著我們。
  「呃,怎麼了?」
  「真沒想到、竟然做這麼……這麼美妙的事情……?」
  艾納嘴巴開開闔闔地顫抖著,低喃道。
  「這是可以被允許的嗎?」
  艾納一步又一步地逼近我。
  「這沒什麼允許不允許,對吧?」
  她的反應使我心裡發毛,我不禁將話題丟給希露露。
  率直又可愛的乖寶寶希露露用一種呆愣的模樣抬頭看著我們,然後望著艾納,用雙手摸著頭道:
  「請問,您願意摸我嗎?」
  她略顯靦腆地這麼道。見狀,艾納便「唔唔」地壓住胸口,身形踉蹌。
  好險啊……若希露露是望著我這麼說的話,我一定會立刻被萌死的。希露露,真是一個可怕的孩子啊……我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艾納將手扶在牆上,支撐著身體調整呼吸。接著,便將顫抖的手伸向默默等待的希露露頭上。
  希露露期待地搖著尾巴,並將自己的頭湊到了艾納的掌下。
  ——蓬鬆。
  說不出話來,艾納僅不發一語地動著手,蓬蓬鬆鬆、綿綿軟軟。
  「唔嗯。」
  希露露喉際發出舒服的聲響。
  艾納宛如生鏽的機器人般不自然地轉向了我。
  臉上不可思議地竟毫無表情。
  「怎麼了?」
  我出聲詢問,但艾納沒立刻回答我,僅盯著我的眼睛,右手不斷撫摸著希露露。
  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了話。
  「——我要帶她回家。」
  「喂喂喂。」
  她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卻反而使人感受到她堅定的決心。
  「我不能放著這麼可愛的女孩不管,太危險了,必須在她被奇怪的人下手之前先保護好她。」
  「那就是妳吧!妳就是那個奇怪的人啊!」
  「希露露小姐,要不要來我家啊?我會讓人準備好吃的食物的。」
  「好吃的食物?食物!」
  「希露露!別中計啊!這是陷阱啊!」
  「我不喜歡陷阱……嗚。」
  「小市民,你為什麼要阻撓我?我已經決定要帶這孩子回家了。」
  「喂,給我冷靜一點,妳這白癡貴族!」
  我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阻止牽著希露露的手走出去的艾納,畢竟是在自己面前被誘拐,我必須做點什麼阻止這一切發生。
  若不是因為學院的上課時間快到了,希露露便會順勢被艾納拐回家吧。
  ……好累。
  
  隔天。
  一如往常準備完早上開店事務後,我打掃著店門口時,發現一道從遠方跑來的身影。
  以能讓身後揚起一陣煙塵的猛烈速度接近的影子愈來愈近,足以令人判斷這是誰的身影。
  「早安啊!」
  一道炫目的笑容從我眼前經過,沙沙沙地用腳剎車。她似乎用力過猛,因而無法順利停下。
  「哇、呀、啊!」
  她搖搖晃晃地終於停下了腳步,害羞地搔著頭走了回來。
  「我跑過頭了,再向您問候一次,早安啊!」
  「嗨,早安啊,希露露,一天沒見。」
  「是的!好久不見了!」
  以希露露的感覺來說是好久不見啊,真令人感到可愛。
  「今天有什麼事呢?」
  「是的,有東西要交給悠先生!」
  「還有什麼啊?」
  我以為訂的貨物都送到了。
  希露露伸手進入包包中,取出一封書信。
  「這是艾納蕾娜小姐昨晚交給我的!」
  「艾納?」
  真是一個出乎預料的名字。我收下書信。紙質細滑,背後還有紅色封蠟,正式得令人以為這是晚宴的邀請函。
  我心想發生了什麼事,並打開信封,裡面只有一張紙。
  「……」
  「呃,悠先生?您怎麼了嗎?」
  我閱讀著信上的內容,不禁嘆了一口氣。這、這還真是無聊至極啊……
  「希露露。」
  「是的!」
  「艾納找妳去的時候請妳吃飯了嗎?」
  聽我這麼一問,希露露便害羞地點了點頭道:
  「她問我說要不要一起吃……嘿嘿嘿。」
  果然。
  信中寫著「我們用書信形式來下棋吧」。寫下自己的棋路,再交互送給對方。
  不過,艾納只不過是想利用這機會而已,她真正的目標是……
  我望向眼前,希露露也直率地回望著我,並開心地搖著尾巴。
  沒錯,她一定是想見希露露。像這樣用書信互動,便能合法見到身為送貨員的希露露。這。傢伙是天才嗎……?
  我將信摺起。
  「希露露,妳肚子餓了嗎?」
  「咦,餓、餓、餓!餓了。」
  希露露小臉通紅地摸著肚子。她正值發育期,每天東奔西跑,當然很快便會肚子餓。
  「我要寫下回信,但似乎會花上一點時間,如果不嫌棄,要不要吃個飯再走呢?我請妳喔。」
  聞言,希露露便露出歡欣雀躍的開朗面容。
  「可、可以嗎!悠先生的料理都非常好吃,我最喜歡了!」
  她滿面笑容並搖到尾巴都快斷掉的身影,彷彿集世上所有可愛於一身,我情不自禁地摸著她的頭。
  接著,我請希露露進到店裡,並從冰箱拿出食材,擦拭木製厚重砧板,進行準備。希露露站在椅子旁,一雙大眼睛閃爍著光芒望向我,瘋狂搖著尾巴,在空氣中留下殘影。
  「……呃,妳不坐下嗎?」
  「沒關係的!」
  「……」
  「……?」
  「坐下。」
  「汪、汪!」
  希露露倏地挺起背脊,迅速坐到椅子上。
  我點了點頭,再度朝向食材。
  我將圓形麵包橫切開來排在鐵盤上,放入小型石窯內。每個家庭都會有自己的石窯,可以烤自製麵包。不過,我沒有製作麵包的經驗,所以常用於加熱麵包,或當作烤箱。
  將平底鍋放到火爐上,並煎著剛做好的漢堡肉餡。
  我邊觀察肉煎熟的程度,邊用水清洗青菜並剝開,順便切著在這世界裡被稱為惡魔果實的紅通通蕃茄。
  我從冰箱中取出一個小罐子,裡面是事先做好的照燒醬。這是簡單用特製高湯、砂糖以及紅酒調製而成的,卻和肉類非常對味。
  我將醬汁淋到煎熟的漢堡肉上,它一接觸到熱熱的平底鍋,便發出滋滋的好聽聲音並在鍋中微微迸射,甘甜濃郁的香氣一口氣擴散。
  「希露露。」
  「咦、啊,是的!」
  我驀地抬起頭,發現希露露將手放在膝蓋上探出身體,認真地望著我手邊的工作,流出了一點口水。
  「妳有夢想嗎?或目標之類的。」
  我當然沒告訴她口水流下來了,只詢問了我最近很在意的問題。
  「夢想嗎?」
  希露露擦拭著口水,驚訝地回望著我。
  「我果然還是想成為一個出色的送貨員,然後,嗯,想送給大家笑容與幸福!」
  希露露靦腆地笑著說道。
  「真是個好孩子……」
  她這份過於純真的夢想,使我稍微污染的心得到淨化。
  「沒、沒有那麼好啦。」
  希露露手忙腳亂地揮著手與尾巴。她讓我聽到了一個美妙的夢想。
  希露露年紀雖小,卻已經擁有一個很棒的夢想。果然,大家都是這樣活著的嗎?
  真是厲害啊,使我不禁發出嘆息聲。
  我拿起顏色有點焦的圓型麵包,塗上大量奶油,並從平底鍋中取出漢堡肉放到上面。漢堡肉大到幾乎要從麵包旁擠出,裹在肉上的照燒醬從邊緣黏稠地流下。
  接著,豪爽地放上從起司塊切下的切達起司,以及撕成小塊的生菜與蕃茄,再輕輕蓋上另一片麵包,照燒漢堡便完成了。
  我將它放到希露露面前,她於是發出「哇啊啊啊啊」的歡呼聲,光是這樣便能讓我露出滿臉笑容。
  「悠先生,這個!這個!好大喔!」
  「對吧。」
  「好厚喔!」
  「那是關鍵呢。」
  「聞起來超級、超級香的!」
  「那是我特製的醬汁喔。」
  「我、我可以吃嗎!」
  「當然可以。」
  「汪!我要開動了!」
  希露露握住漢堡,那幾乎跟她的臉一樣大,厚度讓她好不容易才握住,拿起來也費了一番苦工。
  ……好像有點太大了,她吃得完嗎?這還在試作階段,希望她能原諒我。
  希露露露出燦爛微笑,張大嘴巴,大口咬下漢堡。麵包鬆軟地向下一沉,生菜發出清脆聲響,混著肉汁的光亮照燒醬從另一邊流了出來。。
  咬了一大口的希露露瞪大雙眼,再緊緊閉上眼睛,讓尾巴與耳朵瘋狂亂顫。
  「〜〜!」
  瘋狂亂顫。
  她拚命動著嘴巴咀嚼,再一口吞下,抬起頭來道:
  「悠先生!這個!這個好讚!好好吃喔!」
  「這樣啊、這樣啊。」
  「肉噗啾的!蔬菜脆脆的!這紅色的又是什麼呢!」
  「商業機密。」
  「商業……?我聽不太懂!不過這個非常好吃!」
  希露露露出滿臉笑容,那是一種能使別人也露出笑容的幸福表情。
  她拿起大大的漢堡塞滿嘴不斷咀嚼的模樣真是可愛,我邊幫她擦沾到嘴角的醬汁,邊溫柔地望著希露露吃飯。
  ……呵呵呵,艾納這傢伙,透過委託送貨以增加與希露露見面頻率的計畫真是精采,我也搭個順風車吧。就讓你知道擁有手工料理這項武器的我,在餵食方面可是比較有利的……唉呀,糟了,不小心講出心底話了……
  「悠先生!再來一份!」
  「咦?妳吃完了啊?再來一份?真的假的?」
  接著,我開始製作加點的兩份漢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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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4 13:04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為人生加糖」
  
  
  常言道「勿以外表判斷一個人」,但外表究竟又是什麼呢?
  大家都會關注長相,見到走在街上的人就會指指點點說這是帥哥,而看到出現在電視上的人便會大肆宣揚說好可愛。長得好看的人在人生之中,往往會獲得很大的優勢。
  但長相就本質而言,不過只是平衡的問題罷了。審美觀會依時代而有所改變,也有每一個人各自的喜好。
  而容貌美麗的人並不一定都擁有端正的品性,相貌醜陋的人也並非是壞人。
  不過,我們往往這麼思考。美女是正確的,長相令人生畏的人都是壞人,不要接近長得一臉邪惡的人。
  即使心想以外表判斷一個人不好,卻無法毫不遲疑地如此判斷。儘管用冠冕堂皇的話語來掩飾,但在判斷他人的依據上,外表往往佔了很重的比例。
  但暫時換個話題,我開店的亞爾貝塔這座城市,是迷宮與冒險者的城市,冒險者多為單身,他們不會自炊,多吃外食。像我這樣位於離迷宮距離恰好位置的店家,每天都會有對於選擇吃什麼感到疲乏的冒險者隨意造訪。這裡雖然是咖啡廳,但以廣義而言還是飲食店,當然有準備餐點。
  我到底想說什麼呢?那便是我這家店偶爾還滿忙的。在午餐時間。然而,來吃午餐的顧客離開得也快,現在只剩下附近的三名太太圍著桌子,以及常客精靈姊姊在讀著厚重的書。
  洗完堆積的餐具與鍋具後,終於可以鬆一口氣,此時卻傳來一道粗魯的開門聲。
  站在那裡的是一道黑白相間的牆壁,不對,是看起來像是牆壁的龐大身軀。話說回來,這世界人們的身材往往都遠比我壯碩,尤其是獸人們更是顯著。
  他拘束地彎著身體進到店來。
  黑色體毛反射著豔麗的光澤。臉部方面,若要比喻的話便是豹了。他擁有充滿肉食動物風格的威風凜凜外表,身穿輕鬆居家的白衣,袖子捲了起來,純白的服裝與他黑色的身軀產生一種美麗的對比。
  他站在門口,惡狠狠地環顧店內。
  太太們似乎注意到上門客人的樣貌,吵鬧的聊天聲戛然而止,僅剩下精靈姊姊翻動書頁的聲音,顯得特別明顯。
  黑豹似乎不在意店內氣氛驟變,緩緩地朝吧台而來,我面向他道:
  「屠牙先生,歡迎光臨。」
  「……嗯。」
  屠牙先生鼻子附近忽然皺了皺,太太們那邊傳來小小聲的慘叫。超過兩公尺的身軀,加上他扭曲了一下那張肉食野獸的臉,從旁人的角度來看,這彷彿是在威嚇。
  不過,屠牙先生本人當然不是在生氣,只是在打招呼而已。而且這應該算是一個討好他人的笑容,我理解到這一點之前也曾害怕過一陣子。
  我請他坐下後,他便緩緩坐了下來,似乎覺得空間太過狹窄。
  不知我店裡的椅子是否能支撐住他的體重,這充滿不安的要素。我也感到很不安。
  「今天要點些什麼呢?」
  聽我這麼一問,他便迅速地望了店內一眼。此時,一直偷看著我們這邊小聲咬耳朵的太太們立刻閉上了嘴,精靈姊姊則毫不在意。
  屠牙先生望著太太們與精靈姊姊,有些不滿地動了動鼻子附近的肌肉。
  「……我要那個。」
  「您要那個嗎?」
  「沒錯,我要那個。」
  他雙手環胸這麼說道,金黃色的雙眼狠瞪著我,銳利的尖牙從嘴邊露出。見狀,太太們那邊再度傳來慘叫。
  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從櫃子裡拿出剛磨好的咖啡粉,準備起虹吸式咖啡壺。
  我邊準備咖啡杯,邊向屠牙先生說:
  「您最近都沒來呢。」
  「是啊,因為很忙,昨天也解決了四個人。」
  太太們那邊傳來東西翻倒的聲響,我卻不看那邊繼續手邊的工作。
  「那還真是辛苦。」
  「不要命的笨蛋還是一樣那麼多,其中一人讓我只能被迫截斷他的手臂,但還留他一條小命就算他運氣不錯了。」
  太太們那邊傳來東西打破的聲響,但我卻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的樣子。
  燒瓶底部受到魔法燈的照耀,內部的熱水開始咕嘟咕嘟地產生熱氣。屠牙先生認真地盯著我將咖啡粉加入上壺,並插到燒瓶上方。
  「我從之前就很在意了。」
  「是的?」
  「那個器具,是為了製造醫療用品與魔法藥的東西吧?」
  屠牙先生摸著下巴說道。
  竟然能注意到這一點,真不愧是屠牙先生。
  「終於被您發現了嗎?」
  「嗯、嗯嗯?」
  「既然被您知道了,就無法讓您活著回去了呢。」
  「嗯!?」
  「我開玩笑的。」
  沒錯,這世界並不存在講究咖啡泡法的人,咖啡也尚未獲得嗜好品的立場。
  應該說咖啡豆大多用於直接啃咬來驅除睡意,好一點也只是隨意磨碎咖啡豆並加入熱水,需要邊撥開浮起的豆子碎片邊飲用——只得到這類隨隨便便的待遇。那應該算在藥水之類的分類之中,當然也很難喝。
  以結果而言,冒險者與上夜班的人會隨身帶著裝咖啡豆的小袋子,因太想睡覺才咬上一口。咖啡豆在這裡便是受到類似這樣的待遇。
  像這樣使用咖啡豆尚可使人理解。
  畢竟,在迷宮裡或站著工作時,也無法一一用虹吸式咖啡壺或濾掛式咖啡壺來泡咖啡,而且當下也並非能好好享受咖啡香氣與口味的時候。
  不過,連一般民眾都對享用美味咖啡毫無興趣,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即使是走在飮食文化最前端的這座城市之中,咖啡都沒受到重視。
  我找遍了整座城市,才找到了當作調製藥品器材的這台器具,這是為了製作回復藥或實驗藥品的器具。我委託工匠改造它,使其變身為我記憶之中的虹吸式咖啡壺。
  我準備著咖啡,並滔滔不絕地解說它的來歷,屠牙先生顯得相當傻眼地望著我。
  「真不可思議,你的那份熱情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啊?」
  「熱情不是從哪裡來的,而是從體內燃燒起來的。」
  我在溫好的杯中倒入咖啡並送到他面前時,屠牙先生的眉頭便聚集了許多皺摺。
  「請用。」
  「好……」
  從後方座位席那邊傳來太太們三不五時偷窺我們的視線,精靈姊姊則憂鬱地望著窗外。
  屠牙先生咬了咬牙後將咖啡送入口中。
  「呼唔。」
  「呼唔?」
  「沒事……咖啡果然很好喝啊,沒喝上一杯例行的咖啡,這一天便無法開始呢。這果然是因為我總是在喝它啊。」
  「現在都已經是下午了。」
  「啊啊,因為太好喝了,所以頭都痛了起來,心跳好像也上升了。」
  「您沒事嗎?」
  「當然沒事,我可是醫生,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可是瞭若指掌呢。」
  屠牙先生咧嘴一笑,表情嚇人得像是在說「沒什麼比玩死獵物更值得開心的事了」。這一定是因為喝完咖啡一臉苦澀,卻硬要裝出笑臉所致。
  因過於驚人的魄力,使得坐在後方的一位太太暈眩地倒在桌子上,我卻裝作什麼都沒看到。
  「我說,不要勉強自己不是比較好嗎?」
  我放低音量對屠牙先生說。
  「我才沒有勉強自己,完全沒有這回事,咖啡根本就是小兒科。」
  「屠牙先生,您怕吃苦的東西吧。」
  「喂喂喂,像我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怕吃苦的東西呢?」
  的確,屠牙先生的外表英勇威武,魁梧的身材長滿壯碩的肌肉,黑豹的臉部也威風凜凜,具備像個男子漢的韻味。香菸自然不在話下,感覺他一定很適合喝波本威士忌這類烈酒。但其實屠牙先生都不太敢碰那些,只有外表像個硬漢而已。
  「我覺得不需要那麼在意別人的眼光啊。」
  屠牙先生用巨掌撫摸著下巴沉吟。
  「即使是這樣的外表,在應付那些冒險者時也很派得上用場。」
  屠牙先生道。
  「冒險者之中有很多流氓,像這種流氓混混會每天到免費診所報到。他們對自己的身手都有點信心,往往想虛張聲勢,不想被別人瞧不起。」
  「是的,我大概能懂。」
  「像這種傢伙受傷來到免費診所後,真的很讓人頭疼。尤其是必須截肢的時候,或者是早已回天乏術的時候,又或者是無法拯救他們生命時。」
  我雖想試著想像,卻辦不到,那是與我毫不相干的世界。
  「那種時候根本沒有能夠保持冷靜的人,不只是他們本人,連同伴也是。也有人會失去理智,訴諸暴力。這種節骨眼上,我們這些醫療人員的性命也會很危險。」
  真是個玩命的職場呢,不只冒險者,連治療方也必須拚上性命。
  「我想說,像這種時候若能保護自己或周遭的人就好了,才開始鍛鍊身體。在向那些粗魯的人說明醫療內容時,為了不屈服於他們的威脅或壓迫,我也學習起恫嚇別人的方法,結果我便不再害怕冒險者,也能夠間接保護周遭的人。」
  「您一定很辛苦吧。」
  「是啊,很辛苦。即使在私生活中,也都會刻意注意到這些細節,才會像這樣在周遭有別人時選擇喝咖啡,在酒館也會點比較烈的酒,吃飯時當然是點肉類料理。」
  我心想「有需要特別喝咖啡嗎?」但想起初次見面時,是我說「硬漢就是要喝咖啡,沒錯,這是常識啊。」來洗腦他——啊,不對,是熱情解說一番,或許是因此才導致這結果。
  「不過,最近我有些煩惱。」
  屠牙先生宛如惡狠狠地瞪著我似地說,金黃色瞳孔閃燥著獵殺獵物的光芒,這不論怎麼看都並非正派人士的眼神。
  「有人到您的地盤來鬧事嗎?」
  「沒錯,最近的年輕人都不懂什麼叫做道上的規矩……你在胡說些什麼啦。」
  我又聽見了太太們的慘叫。
  「……我可是正派人士啊。」
  「您金盆洗手了嘛。」
  「我從出生以來就是個品行端正的人好嗎?」
  這無論怎麼看都不像品行端正的人的眼神,但我依然點點頭。
  「那麼您在煩惱什麼呢?」
  「啊啊,沒錯,我其實一直很煩惱啊。」
  屠牙先生憂鬱地垂下視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
  正當屠牙先生打算張開毛茸茸的大嘴時,門鈴響起,通知有客人上門。我轉向門口,見到一個嬌小、毫無幹勁的身影站在那裡。她將一頭混合藍天與雨雲色的陰沉黯淡髮絲綁成兩撮,並穿著學院的白色制服。她是我店裡的小小常客——諾兒朵麗。
  「嗨,歡迎光臨。」
  我向緩慢無力地靠近吧台的諾兒朵麗打了聲招呼。她呈現一種彷彿熬了三天三夜的魄力,但她其實平常便是這樣。
  諾兒朵麗抬起臉,看著我點了點頭,並抬頭望著屠牙先生。
  屠牙先生也興味盎然地望著諾兒朵麗。
  兩人四目相交。
  盯著看。
  諾兒朵麗不發一語地經過屠牙先生身邊,來到她在吧台的老位子。
  「跟平常一樣嗎?」
  「……嗯……」
  「有餅乾,妳要吃嗎?」
  「……不用……」
  「有水果,妳要吃嗎?」
  「……不用……嗯……」
  「今天不用上學嗎?」
  「放假。」
  真不希望妳只這麼明確地回答這問題啊。
  我忍俊不禁,準備起咖啡歐蕾。
  諾兒朵麗是個極怕麻煩的人,並且毫無幹勁,所以常常蹺課,並來到這間店的吧台席懶洋洋地窩著。
  正當我想要從櫃子上拿出諾兒朵麗專用的咖啡歐蕾碗時,屠牙先生小聲地叫住了我。
  「老闆,這孩子是學院的?」
  他沒接下去講明,我便接著他的話道:
  「沒錯,是學院的學生喔。」
  「可是學院……」
  「今天也跟平常一樣才對。」
  「也就是說——」
  「如您所想的那樣。」
  我這麼回答後,屠牙先生便雙手環胸,嘴巴不服地蠕動著,這表情彷彿在用臼齒碾碎著話語。
  「小小年紀就蹺課,我覺得這不是很好吧。」
  說得沒錯。的確是這樣,我只能這麼回應。
  但是,屠牙先生的發言背後有著勸誡我的意思。
  「您是說為什麼我默認她蹺課來這裡嗎?」
  「……沒錯,我想站在一個大人的立場,我們應該有教導他人的義務,不是嗎?如果說是有什麼隱情倒也就算了。」
  屠牙先生的眼神很嚴肅。
  那並非一種在說明這是一般常識,或是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眼神,他的話語之中充滿對諾兒朵麗的關懷。屠牙先生雖然外表嚇人,卻很喜歡孩子。
  我不禁露出笑容。
  「沒錯,我覺得這是必要的。」
  「那麼,為什麼?」
  我暫時抬頭看了看天花板,思考著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才好。
  「因為這並非我所負責的事情。」
  「負責?」
  我瞥了諾兒朵麗一眼。
  她趴在吧台上,動也不動。
  「教導、勸戒、責罵……這每一項都非常重要,不過,我不想對這孩子做這些事。」
  屠牙先生皺了皺眉。
  「這不是放棄了身為年長者應盡的責任嗎?我們應該用自己經歷過的見聞,來幫助後進晚輩的成長啊。」
  「是的,我想您說得對。」
  我放好諾兒朵麗的碗,從冰箱拿出一顆小小的水果,果皮是豔藍色,果肉卻是黃色。這是一種味道與口感都與梨子相似的水果,先準備好這個吧。
  「不過,我想這種事就交給她的家長,或應該交給學院的老師們。我並不適合教導他人,因為我並非那麼出色的人。」
  「嗯。」
  屠牙先生點點頭,不過依舊雙手環胸,一臉不悅地拉長著下巴,似乎沒有完全接受。
  「我覺得不論是怎樣的地方,都會有人覺得自己不喜歡待在那裡。」
  「這是理所當然的。」
  「有人可以改變自己去適應環境,但也有人無法辦到。我想或許他們的確必須得到教導與勸說,而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跟他們說『你為什麼做不到呢?其他人都做得到啊。一定是你不夠努力』等等的。」
  我拿出小刀,將刀刃嵌入水果內。
  「當然,有人會因此得到改善,但依舊會有人無法辦到。這是為什麼呢?就是因為他並非那樣的人啊。」
  「並非那樣的人?」
  「就類似要求鳥在水中游泳、魚在路上跑步一樣,這不管說什麼都沒用吧?畢竟本來就不是那種身體啊。」
  「你說的我懂,但這和蹺課是兩回事吧。」
  「是一樣的。」
  我想起在原本世界中與我很親近的堂姊,她也深受無法適應環境所苦,無法配合周遭的人,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人,最後離開了學校。
  「無法辦到而最覺得困擾的其實是本人啊,自己最清楚其實並不適應周遭的環境。那為什麼無法辦到呢?為什麼不行呢?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勉強自己去適應不合體質的環境很痛苦,如果又無法得到其他人的諒解,便會更加痛苦。」
  「……嗯。」
  屠牙先生用手抵著下巴,彷彿想起什麼。
  「對這些勉強自己的人、受人責罵而沮喪的人、煩惱著某事的人而言,所需要的不就是休息的地方了嗎?」
  「休息的地方?」
  「或許有人會說這是在逃避。但如果有人負責責罵,那也應該有人負責準備避風港啊。」
  世上,比起責罵的人,避風港往往比較少。所以到了最後,只好獨自一人拚命逃離。
  「逃避的時間因人而異,有人很長,有人很短,但都只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逃避的人都知道,總有一天他們必須戰鬥。」
  我將切成兔子形狀的水果排列在盤中。
  「所以,我是負責準備避風港的人。在這裡不需要戰鬥,也不限時間,可以盡情休息,使用時間的方法也是自由的。在這裡休養生息,積蓄力量,於時機到來時再出發旅行。您不覺得至少應該要有一個像這樣的地方嗎?雖說有營業時間的限制就是了。」
  我向屠牙先生笑了笑後,便將水果拿給諾兒朵麗。
  「諾兒朵麗,是飼料喔。」
  諾兒朵麗慵懶地僅抬起頭道:
  「……餵我吃……」
  雖然我是開玩笑的,但妳真的覺得吃飼料也無妨啊?
  我莫可奈何地用叉子叉起類似梨子的水果,送到她嘴邊。諾兒朵麗咬了一口水果邊邊,嚼嚼嚼地咬了一下子後換了一下氣,又再度嚼嚼嚼地咬了一下,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她連吃東西都很慵懶,那魄力反倒令人神往。
  「諾兒朵麗有未來的夢想嗎?」
  我不禁詢問道。
  諾兒朵麗抬起彷彿有千斤重似的眼瞼,望著我。
  「……有。」
  竟然有啊,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顯得有些動搖,諾兒朵麗語氣堅定地道:
  「我要一輩子……耍廢……過活……」
  「啊、是。」
  嚇我一跳,正想說她要是開始說什麼厲害的夢想我該怎麼辦。在我感到放心的同時,也再度覺得真不愧是諾兒朵麗,並點了點頭。真是美妙的夢想啊。
  「妳叫做諾兒朵麗嗎?」
  屠牙先生露出一種掃興的表情望著我們。
  「…………?」
  諾兒朵麗依舊將下巴放在吧台桌上,麻煩似地轉動頭。
  「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什麼……?」
  「妳會怕我嗎?」
  屠牙先生目不轉睛地盯著諾兒朵麗。黑豹的臉,如一座小山的體格,並散發出肉食野獸充滿狠勁的氣魄。
  諾兒朵麗直勾勾地觀察著他的樣貌說:
  「很大隻。」
  聞言,屠牙先生目瞪口呆地張大了嘴。
  接著他瞇起眼睛,發出響徹店內的大笑聲。
  諾兒朵麗皺起眉頭,明顯表露出「這傢伙幹嘛啊,真是噁心」……的表情。
  「的確,妳未來會成為大人物呢。老闆,我多少理解你想說的事了。」
  屠牙先生笑得搖晃著肩膀,搔著頭道。
  我等他冷靜下來後,問道:
  「話說回來,屠牙先生的煩惱到底是什麼呢?」
  屠牙先生搖了搖頭。
  「不、沒事,已經解決了。」
  「這樣啊,那就好。」
  我不解地歪著腦袋。
  「悠……我常點的那個、還沒好嗎……?」
  「抱歉,我馬上去準備。」
  受到諾兒朵麗催促,我著手準備咖啡歐蕾。
  「老闆。」
  「是?」
  我一回頭,便發現屠牙先生露出一種豁然開朗的釋懷表情,面容顯得比平常更加溫和。他這麼說道:
  「我也要一杯一樣的,然後幫我加很多砂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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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4 13:05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花兒與金幣」
  
  
  1
  
  常言道男人有三大惡習——「好色」、「好酒」以及「好賭」。
  要發揮好色之道,也必須要有天生的才華。畢竟不論相貌、性格,至少都得具備能夠使女子傾心的資格,才能夠成為一種惡習。當然,這世間上也是有不少乏人問津的人。
  大家常說好酒之徒實在使人束手無策。有人一喝酒便會性情大變,也有人會做出驚人之舉後卻又失去記憶。不過,也有人因天生體質無法喝酒,所以很難說是一種萬人通用的惡習。
  好賭則麻煩了。博弈,也就是常說的賭博,應該沒有比它還滲透人們生活的惡習了。做得過火的話,任誰都會皺起眉頭,但連責怪賭徒的人,其實也都在不知不覺間不斷重複小小的賭博。
  舉例而言便是占卜。
  話說回來,賭博的起源本來就是占卜,用來追求判斷充滿不確定性未來的好壞依據,最後終究演變成賭博這項文化。
  吉凶好壞皆無須掛懷。
  這是一句勸戒人們不要在意算掛準或不準,無須嚴肅看待占卜結果的話語。然而,這其中若牽扯到金錢或利害關係,人們便無法輕易釋懷。要是在早上電視節目中的星座占卜看到自己運勢最差,即使不相信占卜,也會稍微有些沮喪。
  賭博這種東西,無論在哪個時代都能使人瘋狂投入。
  由於它會使人們過於著迷,所以掌握政治的高官們才會數度想禁止賭博,卻往往無法徹底執行,就是因為這些政治家才是最熱衷於賭博的人。
  連一秒之後的事都弄不清楚的緊張感、得到結果那一瞬間的興奮感、勝利的喜悅與敗北的懊悔。賭博伴隨著劇烈的情緒起伏與實質利益,尤其能抓住男性的心,使之不離不棄。
  然而,從事賭博的人總有一天都會注意到。
  為了得到什麼,而以其他東西作為代價時,便會在不知不覺間失去重要的人事物。
  而注意到這件事情時,往往是在已無法挽回之時。
  
  2
  
  這幾天一直下雨,今天終於放晴,我的心情變得開朗,為準備開門營業而到店外去時,發現大馬路上的店家因為這久違的好天氣顯得活力四射。路邊有攤販攤開墊布排列商品,有個貓耳大叔不知從哪拖來一輛裝著車輪的攤車,正在賣早上喝的粥。
  馬路上一早便有幾名前往迷宮的冒險者,有許多小吃攤以他們為目標客層。交互喊著宏亮的叫喊聲。
  這座城市還是一如往常充滿了朝氣啊。
  我點點頭,此時,身旁忽然有人朝我遞出一朵花。
  「您要不要買一朵呢?」
  我垂下視線,發現一名嬌小的女孩手上提著花籃,朝我遞出的是一朵顏色鮮豔的藍花,藍得宛如今天這樣的晴天一般。
  「我沒見過這種花,但很漂亮啊。」
  「是的!這是在迷宮中開的花喔,就像今天的天空一樣藍對不對?」
  女孩呵呵呵自豪地笑著。
  「妳在賣迷宮裡的花啊?」
  我環顧四周,平常都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性在賣小把花束,今天卻沒見到她的身影。
  「平常都是媽媽在賣,但今天由我代替她來賣花。」
  原來如此,她似乎是平常那位女性的女兒,難怪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她。
  「這樣啊,這是迷宮的花啊,這麼一說的話就會覺得是很貴重的花呢。」
  我仔細地盯著這朵朝我遞出的花看。
  因為我並不熟悉花卉,所以也得不到這像是哪種花的感想,只能講出「真是漂亮、花瓣形狀好特別啊」這類的評語。不過,這如果是在那座迷宮之中盛開的花,一定十分稀少。
  我這麼認真地看著一朵花似乎有些奇怪,使女孩發出了笑聲。
  「這是開在迷宮地下二樓的花,並不是那麼貴重喔。」
  「咦,是這樣的啊?」
  「是的,到地下三樓為止,即使不是冒險者也能進去。不過,很少人會特地去迷宮裡摘花,所以媽媽說我們才會像這樣賣花。」
  這樣啊,可以進入地下三樓之上的部分啊。
  因為好奇心驅使,我滿想進去一次看看,但是會有想著「那就去迷宮觀光吧!」的這一天到來嗎……應該是不會。
  「那我就買一朵吧。」
  「真的嗎?謝謝您!」
  我從口袋中掏出幾個銅板,收下開在迷宮中的花。
  因為我無法自己進去迷宮,所以只好用被動方式得到了。即使僅是一朵花,但仍不改變它屬於迷宮一部分的這項事實。
  女孩深深一鞠躬後,便小跑步離開,去尋找新客人。我目送她搖曳著髮辮的背影,將手上的花放在陽光之下檢視。
  在地下環境成長的花瓣與天上遼闊無垠的天空顏色相同,使我感到不可思議。
  真不愧是迷宮中的花朵,生長環境一定與普通的花不同。
  「嗯,這麼一想,就覺得它的氣質好像不太一樣呢。」
  「你一大清早就在店門口幹嘛啊?」
  聽見有人呼喚,我便轉過頭,見到莉娜里亞露出一臉傻眼的表情。
  「嗨,早安啊,今天也很早呢。」
  「你也是啊,拿著不適合你的東西。」
  「啊,這個啊?這是剛才跟賣花女孩買的,她說這是迷宮裡的花,我覺得稀奇就買了。」
  莉娜里亞稍微歪下了腰,將臉靠近我手上的花。她用手撩起垂落髮絲塞在耳後的動作莫名炫目,使我瞇起了眼睛,這一定是因為天氣難得放晴所致。
  「這是空慕花呢,要去它叢生的地方可不簡單,彷彿腳邊就是一片天空。」
  「這樣啊。」
  我點點頭,試圖想像那樣的畫面,卻很難辦到。
  「一定很漂亮吧。」
  「畢竟那是迷宮觀光旅行很受歡迎的景點呢。」
  嗯?
  「有觀光旅行啊?」
  「有喔。」
  莉娜里亞若無其事地道。
  「畢竟迷宮並非隨處可見的東西啊,不管是旅行者或是很閒的有錢人,各式各樣的人都湧來看它啊。所以,到地下三樓之前才都有經過整理養護啊。」
  「這、這樣啊,把它弄成觀光景點了啊。」
  「地下一樓的大廳,一年到頭總是擠滿觀光客與賣伴手禮的攤販等等,非常熱鬧喔。」
  「該怎麼說呢,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樣啊。」
  我想像的是更加充滿肅殺之氣且光線昏暗,踏進一步便會使人陷入生命危險的環境。
  然而,的確,如果有迷宮這種稀奇的地方,一定也會有人想來觀光。管理迷宮的人也會想招攬觀光客,收取入場費等等,這將會成為一筆可觀的收入。所以,使之成為觀光地的做法非常合理。
  「不過啊,該怎麼說呢……」
  但我多少還是希望,像迷宮這種代表奇幻元素的地點,應該更加瀰漫著類似浪漫夢想的氣氛啊。
  「你在碎唸什麼啊?」
  莉娜里亞朝我露出呆愣的表情,我便搖了搖頭道:
  「不,沒什麼,我們進去吧。」
  我重整心情,打算打開店門時,想起右手上的鮮花。
  思考了一下後,我將之遞給莉娜里亞。
  「什麼?」
  「雖說不過是順手,不過難得有這個機會就送給妳吧。比起被一個男人拿著,這樣花兒應該還會比較開心吧。」
  「呃,你要給我嗎?」
  見我點點頭,莉娜里亞便戰戰兢兢地伸出了手,接下這朵花。
  她將花放在胸前目不轉睛地盯著看,接著再微微抬頭望著我,臉頰上多了些許的紅暈。
  「那個,謝、謝謝,我很開心。」
  見她面帶靦腆的模樣,使我說不出話來。這只是突然心血來潮的舉動,真沒想到會使莉娜里亞露出這麼甜美溫和的表情。
  不知為何,這使我的心中莫名一陣騷動。我隨意回了幾句後,便誇張地笑著掩飾。我心想著自己還真是不夠瀟灑,逃也似地進入店內。
  這一定也是久違的晴天害的,畢竟今天的天空非常美麗。
  
  3
  
  當一間咖啡廳的老闆,偶爾便會遇見奇怪的客人。外表很有特色,或是行為舉止異於常人,各式各樣的人都有。現下便有一位這樣的客人坐在窗邊。
  那是一名大叔,他將毛躁的褪色金髮隨意地綁在頸邊,服裝也顯得十分邋遢,襯衫的領口沾染到黃色污漬,捲起的袖子上線頭也已鬆開。
  若僅是這樣倒還不會使人留意,但他將額頭完全抵在窗戶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點的東西也是「白開水」,前前後後大概三小時都維持這副德性。
  窗外是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嗎?
  我覺得那都是些一如往常的景象。路邊的攤販、販賣東西的人們、小吃攤與來來往往的大量人潮。這的確是盯著看也不會嫌腻的熱鬧景象,但有需要那麼熱衷嗎?
  我送走付完帳的兩位高貴阿姨,店裡便只剩下我與那個大叔。
  此時,一聲咕嚕嚕嚕的巨大聲響傳出。
  我瞄了大叔一眼。
  大叔依舊將額頭抵在窗戶上,用手摸了摸肚子。他應該餓了吧,該去問他要不要點什麼嗎?還是應該放著不管呢?我有些煩惱。
  此時,進來後一直維持相同姿勢的大叔驀地朝我揮了揮手。
  「是的,您要點什麼嗎?」
  走近一看,便發現大叔的臉頰消痩,長出些許鬍渣,臉色很差。不過,眼底卻不可思議地淀放生氣蓬勃的光采。
  「嗯,坐了這麼久真抱歉啊,能給我一些食物嗎?」
  大叔的嗓音沙啞,但音色與表情都明顯表現出雀躍難耐的神采。
  他摸了摸懷裡,取出一枚金幣,上面刻著沒見過的紋路。
  「其實我從南方一路旅行過來,剛剛才到這座城市,還沒有這裡的貨幣。」
  原來如此,若剛歷經長途旅行的話,便可以解釋這大叔的樵悴程度了。
  「怎樣,要不要和我賭一把呢?」
  「賭?」
  聽見他唐突的話語,我不解地歪著腦袋。
  「這是……」
  大叔用拇指彈起金幣,發出清脆聲響的金幣飛過我的頭上,反射出耀眼光芒並掉了下來,跌落至大叔手中。
  「沙與雪之國・撒拉雪德的金幣,在這座城市裡拿去換錢的話,應該能換到一筆不小的金額。」
  「這樣啊。」
  他不在乎我毫無興趣的回應繼續道:
  「金幣的正面或反面,選你喜歡的一面,然後我彈出金幣,你若猜到答案就能得到它;如果猜錯,就隨我吃到飽。怎樣啊?」
  大叔笑著說道,表情顯得十分開心。
  至今為止,我遇過許多客人,但還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賭這個。
  打賭。
  而且還是對我相當有利的條件。金幣是一筆不少的金額,就算他再怎麼會吃,但以我們這家店的菜單定價而言,甚至還能賺一半以上的差價。
  「我想拒絕欸。」
  「唉呀,怎麼了?你不想要金幣嗎?」
  儘管大叔惋惜地抬頭望著我,但我的性格是一碰到打賭便會變得慎重。
  不如說——
  「不管怎麼想都很可疑……」
  「不可疑、不可疑!我剛好花光全部旅費,所以手頭有點緊而已!」
  「不是還有一枚金幣嗎?」
  「少了這小小一枚金幣的話,我就無法過活了啊!」
  「但可以拿來打賭就是了?」
  聽我這麼一問,大叔便揚起嘴角。那是一種充滿自信的笑容,而且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那使人感到一種背脊打顫、深不見底的氣魄。
  大叔臉上掛著這樣的笑容道:
  「因為我一定會贏啊。」
  這話使我有了些興趣。
  擲出錢幣,猜正反面。
  簡單來想,勝率應是二分之一,他卻說他一定會贏。
  「我知道了,那我就跟你打賭吧。」
  我用一種挑戰般的心情說道。比起勝負,我還比較在意大叔那份自信從何而來。
  「男人就必須這樣呢。」
  大叔讓我看了看硬幣。
  「你要選正面還反面?」
  「正面。」
  大叔用手指夾住硬幣,並展示給我看,那是我剛才看見的紋路。
  「這是背面,我彈起硬幣,如果出現這一面就是我贏了,出現正面就是你贏了。可以嗎?」
  「可以,請開始吧。」
  大叔裝模作樣緩緩地將硬幣放到指頭上,如方才那樣彈起硬幣。我用眼睛追著它的軌道,金幣在空中留下金色的軌跡,啪地一聲被壓在大叔手背上。
  我不禁探頭過去。若一旦開始便會像這樣使人在意結果,這便是打賭。大叔彷彿在欣賞我的反應,緩緩挪開了手。
  「反面,是我贏了。」
  「唔唔唔。」
  沒想到真的輸了。這麼一來,便不自覺地感到不甘,會使人不禁想說再來一遍。我努力嚥下這一句話,卻無法徹底死心地說:
  「能讓我看看那枚金幣嗎?」
  「喔?你的直覺很敏銳喔。」
  大叔雖然這麼說道,卻又輕易地將金幣交給了我。
  金幣有些老舊,有許多微小的傷痕與凹痕。我將金幣翻過來一看,後面刻的是其他紋路。
  「是普通的金幣。」
  我將金幣還給大叔,這麼低喃道。聞言,大叔便發出笑聲。
  「你以為這是出老千用的金幣吧?太老套了、太老套了。」
  「但那種事不是很常見嗎?其實兩面都是正面之類的。」
  「那種小把戲是三流人士才會用的,像這樣被對方要求說要檢查金幣的話,不就無法掩飾了嗎?」
  唔唔,這麼說倒也是。
  「那您為什麼那麼有信心啊?勝負都是各一半的機率不是嗎?」
  「那就是……」
  大叔豎起食指。
  「秘密了。」
  我不禁很想跌倒。
  本以為他會為我解說清楚。
  「那願賭服輸,給我吃飯吧,我什麼都吃喔!」
  見大叔笑著拍拍肚子,我不禁湧起掃興的感覺。
  我敷衍回應,並走向廚房。
  
  食物到底都消失到那具瘦弱身體的哪裡去了?沒想到我竟然會有吐槽這句話的機會,而大叔也是一個很健談的人,我做的每道菜他都直誇好吃好吃。
  出乎我預料的是,他的吃相真的很令人讚嘆。
  大叔坐在面對馬路的窗邊位子,吃得津津有味,成為一種絕妙的宣傳。路過行人都發出讚嘆聲駐足。
  例如肉類料理。將大塊雞肉的皮煎得焦焦脆脆,再淋上照燒醬,並附上蒸得熱騰騰的馬鈴薯,可以壓碎馬鈴薯搭配醬汁吃,也可以與雞肉一起夾進麵包裡吃。見到大叔這樣吃後,一名肉食獸人推開門這麼說:
  「給我來一份跟他一樣的。」
  接著,店裡便驟地忙碌了起來。不過,這樣的話這裡就不是咖啡廳,而變成普通餐廳了啊。但我想到這件事,也是在送走最後一位客人之後了。
  在堆積如山的鍋碗前,我吁了一口氣。
  天色逐漸逼近傍晚時分。
  在我急忙出菜的這段時間,大叔一直望著窗外。
  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他那麼在意啊?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視線,大叔轉頭看著我。他那受夕陽餘暉映照的臉,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寂寥。
  大叔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到我的面前。
  「我問你啊,這間店沒有其他店員了嗎?」
  「對,只有我一個,怎麼了嗎?」
  「你要不要雇用我啊?薪水少一點也沒差,我正好在找工作。」
  突然被人這麼一問,我當然覺得很困擾。
  我自然沒有雇用別人的經驗,這間店生意也沒好到能夠付人薪水。
  大叔察覺到我內心的掙扎,臉上浮現笑容。他揚起嘴角,露出之前那種笑容。
  「——要跟我打賭嗎?」
  我臉頰一僵。
  「條件和剛才一樣。」
  我當然很想拒絕,打賭不是什麼好東西,嗯,不怎麼好。
  「我一定會贏喔?」
  這傢伙真是的,我用鼻子冷哼一聲。
  你以為我不會從失敗中學習,就中了你這種明顯的挑釁嗎?如果他是這麼看我,那還真是失禮,希望他馬上改正這瞧不起我的想法。
  
  「好,那你坐在那裡就好,洗碗就交給我了,畢竟你是雇主嘛。」
  我又輸了……
  為什麼?我這次選了背面啊,為什麼贏不了?
  大叔心情大好,開始吹口哨。我則背負著一股虛脫感,癱坐在椅子上,抱著頭。
  真不應該跟人打賭。
  「對了,要打賭嗎?其實我今天還沒找到住的地方——」
  「不,已經夠了……」
  我舉起雙手投降。
  
  4
  
  結果,大叔睡在二樓的空房間,隔天開始充滿幹勁地替我工作。
  「唉呀,客人你宿醉嗎?那推薦你喝我們的冰咖啡喔,這個會讓你喝一口就徹底醒過來。」
  「有這種東西喔?那給我一杯。」
  「好的,老闆,這位先生點一杯冰咖啡!」
  大叔很會做生意,讓我目瞪口呆。而且我發現大叔非常會觀察客人的狀況!像是身體狀況、吃到一半想喝飲料、夫妻吵架的原因等等,他都能輕易看穿。對我而言,那已經是特殊技能的領域了。
  我詢問為什麼能知道得那麼多,大叔便答道:
  「這是我的習慣。打賭這檔事,關鍵在於仔細觀察對手。只要瞭解對手的狀況,便能百戰百勝。」
  安頓好客人後,大叔總是會走到窗邊,並用額頭抵住窗戶,眺望外面的景色。
  當我有些在意他在看什麼而靠近時,他便會敷衍地笑笑並離開窗戶。我也學他望向窗外,但見到的只是一如往常的街景,以及人們的生活。大叔到底在看什麼呢?
  不過,最近的攤販似乎又增加了。有人組裝木棒,靈巧地製作框架,染成鮮豔色彩的布匹如門簾般垂掛;明顯穿著異國服飾的男子,販賣著神秘的木牌;年紀相當於國中生的少年,用小小磨刀石研磨著菜刀;前些日子的賣花女孩正在向路人叫賣,似乎還在代替母親賣花。
  「啊。」
  在我的視線彼端,女孩被人撞開後倒在地上,對方似乎是熱衷逛攤販的冒險者,她的籃子滾落在地,花兒散落於周邊。
  必須去幫她。
  我才這麼想,門鈴便劇烈響起,似乎有人十分粗魯地打開了門。我立刻往門口望去,只見大叔飛身離開店面的背影,就在我愣住的這段時間內,隔著窗戶看見他以驚人速度衝向女孩。他扶起女孩,並對她說了些什麼,接著看得出他迅速逼近撞到女孩的冒險者,呈現要揪住對方衣領的狀態。
  「現在不是光顧著看的時候啊。」
  我也慌張地衝到店外。
  
  「所以我才討厭冒險者啊!」
  總是表現得泰然自若的大叔罕見地厲聲大喊。
  「那、那個,他已經向我道歉了,我、那個、不要緊的。」
  女孩在一旁戰戰兢兢地仰望大叔,雙手揮舞個不停。
  「儘管妳說不要緊,但妳可是被那麼魁梧的壯漢撞飛了喔,喂,妳真的沒有受傷嗎?」
  大叔露出不放心的表情,不斷打量著女孩全身。我能感受到他的擔憂,但中年男性不斷盯著年幼女孩的畫面可不怎麼好看,女孩也不自在地縮起了身體。
  「大叔,這樣很沒禮貌啊。」
  我這麼說道。聞言,大叔便像被父母發現惡作劇的頑童似地端正姿勢。
  「抱、抱歉,一不小心就……」
  「不、不會。」
  兩人並列著一起調整姿勢的畫面,令人覺得十分可愛。
  「喂,別笑啊。」
  大叔瞪了我一眼,但在眼前的狀況下一點魄力都沒有。
  差點跟冒險者吵起來的大叔因為我介入仲裁才妥協,冒險者發現自己撞到了人,連忙道歉,而女孩也說自己不要緊。
  不過大叔不由分說地抱起女孩,將她帶回店裡,接著邊詢問她有沒有受傷、手有沒有擦傷等等,邊笨拙地用手拍落女孩衣服上的塵土。
  女孩突然被沒見過的大叔帶了過來,侷促得坐立難安。客觀來說,現在根本應該要叫警察了。
  當我思考著若事有萬一,我就要拱出大叔,說「我真沒想到他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之際,大叔向著女孩的方向問道:
  「肚子會不會餓?」
  「不會,我還好。」
  「不是你啦!我幹嘛問你餓不餓啊!」
  我只不過是率直地回答問題,大叔卻砰砰砰地拍打著吧台。
  「真是失禮,你隨時都可以問我喔。」
  「問了又怎樣?我又不會做飯。」
  「那邊有不錯的小吃攤……」
  「別把大叔當作跑腿的啊……」
  大叔身旁傳來銀鈴般小小的笑聲,女孩眼睛彎起,望著我們露出笑容。大叔注意到之後,害羞地搔著頭,感覺事情的發展正如大叔所願。
  「呃,妳肚子會不會餓?」
  大叔望向女孩,再度問了一次。
  「我、我嗎?有一點點,不過我不要緊。」
  「小孩子別跟大人客氣啊。」
  聞言,大叔用力地撫摸女孩的頭。女孩發出「哇啊啊」的聲音,頭與身體隨著他的動作大幅搖晃。
  「你能不能做點什麼來吃?」
  「竟然任意使喚雇主,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你就包容一下吧,可以從我的薪水裡扣,好嗎?」
  「既然大叔你都這麼低聲下氣了,好吧。」
  「咦,真是奇怪了……我沒有低聲下氣啊……」
  在與大叔進行著無聊對話的同時,我開始準備料理。
  那麼,要做什麼呢?我打開冰箱,立刻看到雞肉與蛋,這是今天早上才送來的食材。唔嗯,來久違地做那道料理吧。
  我拿出幾樣材料,並排於廚房裡。
  雞肉塊、四顆蛋、迷宮香菇,這是只需要這些再加上調味料的簡單食譜。
  首先,在小鍋中倒入水並加熱,趁水煮滾之前,用菜刀切雞肉。
  肉類滿布纖維,它們構成了肌肉,又長又堅韌。用煎的或煮的都會保持纖維的特性,這便是肉有時吃起來會覺得有點硬的原因。切肉的秘訣便是仔細觀察纖維方向,並以與纖維呈垂直的角度切肉。這麼一來,肉的口感便會瞬間變得柔軟。
  切好約兩人份的小塊後,我在鍋子的熱水中放入一把迷宮香菇。
  迷宮的特產品千奇百怪,其中又屬蕈類種類尤為眾多,而且有許多有趣的性質。我視為珍饈的這種迷宮香菇在廚師之間大受歡迎,畢竟能煮出滋味豐富的湯汁。由知曉現代廚藝知識的我來形容,這便是高湯,有如昆布與柴魚片熬出的滋味。
  迷宮內有許多謎團,這世界的人對迷宮的遺產,甚或魔物等等諸多方面,似乎懷有訝異之情,不過我卻對香菇能煮出海味這點感到驚訝,不過這很方便,也幫了我大忙。
  見到熱水因香菇高湯而染上顏色時,我便取出香菇,這若是昆布或柴魚片的話,再熬一次還可以得到第二道高湯,比第一道高湯還美味,適合用於滷菜或火鍋。不過迷宮香菇煮久了,只會釋出苦味與澀味,只能煮出一次高湯。
  我將高湯倒入平底鍋中,之後加入砂糖與最近成功調製出的特製高湯醬油。高湯醬油是我頗感自豪的產物,託它的福,我的蛋拌飯才能昇華為出色的美食。
  平底鍋內形成了黑黑的池塘,我分散放入剛才切好的雞肉。
  這道菜當然是親子蓋飯。
  但依照我的做法,水分比一般親子蓋飯還少,這便是重要的關鍵。
  我用大火加熱平底鍋,邊攪和邊煮滾,接著用中火繼續煮三分鐘,再試吃味道。
  嗯,鹹鹹甜甜,高湯的鮮味也很讚。
  我將三分之一於熬煮時另外打散的蛋液以畫圈方式倒入平底鍋,因為高湯較少,蛋便煮成半熟,不會立刻凝固。漂浮在高湯上方的蛋液咕嘟咕嘟地煮著,緩緩地開始凝固,因為高湯較少,流到平底鍋沒有高湯部分的蛋液,凝固速度會更快,我便用勺子將逐漸凝固的蛋聚集到高湯中央,以防蛋煮得過熟。
  我在平底鍋空出的部分倒入剩下的蛋液,發出滋滋的美妙聲響。我用手腕的力量晃動平底鍋,使蛋液平鋪。我觀察著混合高湯並逐漸凝固的蛋液,慢慢將它們集中到中央。
  這道親子蓋飯的湯汁比一般的更少,不過蛋的口感也不會到煎蛋或炒蛋那麼硬。
  關鍵是加熱程度,要入口即化,但又不會過軟。
  我推估時機,將煎好的蛋移到盤子裡。若要加以說明,沒錯,這就是親子蓋飯風歐姆蛋。
  我接著從櫃子裡取出大大的圓形麵包,切成厚片。
  放在盤子上的圓形麵包宛如鋪展於觀眾面前的舞台,我將親子蓋飯風歐姆蛋置於其上。湯汁較少的煎歐姆蛋在麵包上蓬鬆地維持原本的形狀,但並未完全凝固的半熟蛋與高湯一起漸漸滲透進麵包之中。
  雞肉與蛋不僅與白飯很搭,與麵包亦是絕配。
  我準備了兩人份,放在大叔與女孩面前。
  「這真有趣。」大叔目不轉睛地盯著它。
  「我在各個國家吃過放上各種東西的麵包,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道料理。話說回來,這也太奢侈了吧,到底用了多少蛋啊?」
  我過去生活的世界,想要多少蛋都能在超市買到,因此不禁對這句話感到疑惑。在這座城市中,蛋雖然比較貴,不過還是能輕易買到。然而從大叔的口吻聽起來,這多半又是拜迷宮所賜吧,或許蛋並不是那麼常見的食材,沒辦法說「今天晚餐吃蛋料理吧」就能吃到。
  女孩見到幾乎跟自己臉一樣大的親子麵包放在眼前,不自覺地發出「哇啊啊啊」的小小讚嘆聲。
  接著,她慌張地抬起頭,輪流望著我與大叔。
  「請問、嗯……我可以吃嗎?」
  我用手比了比大叔。
  點餐的是大叔,向他請求許可吧。
  被女孩直勾勾地盯著,大叔露出苦笑。
  「喔,可以啊,別客氣。」
  「但、但是飯錢……」
  女孩沮喪地垂下肩膀。見狀,大叔不知為何皺起了臉,表情看起來有些悲傷。
  「小孩子不用管那些。」
  「哇呀。」
  大叔溫柔地摸了摸女孩的頭,女孩在手掌下抬頭望著大叔道:
  「但、但是……」
  「真是的,妳被教育得很頑固呢,那麼這樣好了,要不要跟我打個賭——」
  「喂。」
  你想讓天真無邪的少女做什麼啊。
  聽到我的喝斥,大叔便舉起雙手。
  「我知道、我知道了。妳就給我花代替飯錢吧。」
  「花嗎?不過……」
  女孩旁邊的椅子上放著花籃,裡面是跟冒險者相撞後,四處撿拾起來的花,不過有很多花都被踐踏過,也有些花瓣已在撿拾時散落了。
  大叔接過女孩拿起的花籃,東挑西揀地選著花,裡面的花都已經無法販賣。
  「這樣就可以了,我剛好想要花。」
  大叔向女孩露出微笑,讓她看看自己手中的小小花束。
  「那花……」
  女孩當然也注意到了。
  「會涼掉喔。」
  因為感覺這兩個人會沒完沒了,我於是出聲打岔。
  女孩驀地回過神來,望著眼前的親子麵包,又看向大叔,接著再度轉向親子麵包。
  她盯著餐點,彷彿要在上面瞪出一個洞,這才下定決心似地抬頭望著大叔道: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開動了!」
  大叔抽了抽嘴角。
  「喔、喔,最近的小孩都會一些很困難的句子呢。」
  「她比某個大叔更有禮貌呢。」
  「別說出來啦……」
  女孩用小小的手拿起麵包,大口咬下,不過沒有吃到歐姆蛋,她咀嚼了一下,再吃了一口。
  「——!」
  她雙眼圓睜,接著緊緊閉起眼睛,抬起頭,身體微微地左右搖晃。似乎在用全身傳達她的感動之情。
  吞下口中食物之後,女孩露出燦爛的笑容。
  「這超級好吃!又甜又鬆軟,呃——呃——」
  她連忙朝向我與大叔,彷彿想努力地傳達內心感動,我也不由得露出笑容。
  然後她又賣力地咬下麵包。
  大叔目不轉睛地望著女孩臉頰塞滿食物、不斷咀嚼的模樣,他用手撐著臉頰,露出柔和的笑容。我總覺得在哪見過這樣的表情,是在哪裡呢?總覺得是頗久以前的事情了。
  女孩吃完一半的親子麵包時,大叔才終於咬下第一口。
  「喔,這的確很好吃呢。」
  「對啊!」
  接著,大叔與女孩四目相交,彼此開心地笑著。嚥下第三口後,大叔轉向女孩道:
  「我說,妳媽媽怎麼了嗎?」
  「媽媽臥病在床。」
  女孩頭也不抬地說,用叉子舀起掉落在盤子上的料,仔細地放回麵包上。
  「是生病了嗎?」
  「我不知道,媽媽說沒事、不要緊,不肯告訴我。」
  「這樣啊,這真讓人擔心呢。」
  「我很擔心。」
  過了一會兒後,大叔開口道:
  「家裡還有其他人嗎?像爸爸之類的親人。」
  「爸爸在很遠的地方,因為他是水手。」女孩抬起頭,望著大叔說:「他會從世界各國寄信回來唷!還會把那個國家稀奇的東西啊、硬幣啊一起寄回來。」
  在世界各國旅行的水手啊,真是浪漫的工作呢。
  「爸爸現在在哪裡呢?我真希望他快點回家。」
  女孩笑著說,將最後一口麵包放進嘴裡咀嚼。大叔的盤子上則擺著才吃了幾口的親子麵包。
  
  目送女孩離開後,大叔一直不發一語。他坐在吧台,盯著排在桌上的花看。即使客人上門,感覺他也完全沒發現,使我猶豫要不要跟他說「喂喂喂我可是雇主啊快工作」。
  最後我並未付諸實行,是因為沒有那麼忙。這家咖啡廳不是什麼生意興隆的店舖,儘管這樣說起來有點可悲,但也因此得以維持在此悠閒度過的時光。客人一多起來,就會變得吵吵鬧鬧,這樣一來,便無法保持靜謐悠閒的氣氛了。
  話雖如此,一旦到了晚飯前這段時間,我們家的店便會變得更加安靜。具體而言,這時候往往沒有客人,大家都踏上歸途,並煩惱晚飯要吃什麼了吧。
  這段時間總令我覺得寂寞,但今天不要緊,因為有大叔在。
  「你要消沉到什麼時候啊?」
  我這麼對他說,大叔呆呆地抬起頭來。
  「幹嘛露出那種驚訝的表情?好像爸爸發覺有段時間不見,女兒便長大許多一樣。」
  語畢,大叔便瞪大了眼睛,接著露出苦笑。
  「你的直覺很準呢,雖然打賭很弱。」
  「有必要說我打賭弱嗎?」
  「我的表情有這麼好懂嗎?」
  「不要無視我的問題好嗎?」
  「這樣啊,被發現了啊。」
  「聽我說話啊。」
  糟糕,不行不行,我用這種口氣對長輩說話,實在不太好。
  我做了個深呼吸。
  「我想說你一直在看窗外,原來是在看這女孩啊。」
  大叔慵懶地撐著臉頰開口:
  「我老婆……嗯,如果她還沒厭倦我的話。她寫信說她在這座城市裡賣花,我睽違已久地來找她,卻沒找到人,反而看到一個感覺很熟悉的孩子提著花籃,我心想……該不會是這樣吧。」
  「你是水手嗎?」
  我用女孩說的內容詢問他,大叔便聳了聳肩道:
  「我看起來像嗎?」
  「不,完全不像,你看起來像一個遊手好閒的窩囊廢。」
  「我說……你講得也太過頭了吧……不對,你說得也沒錯……」
  「那她為什麼說你是水手呢?」
  「那不是我。」
  「咦?」
  大叔露出溫和的微笑。
  「我根本沒寄那些信,也沒寄世界各國的土產、硬幣,我寄給她們的只有錢而已。」
  「那麼……」
  我本來想問「那些東西是誰寄的?」,卻立刻發現不需要問這麼顯而易見的問題。
  「她甚至替我盡到一個稱職父親的責任了啊……」
  大叔拿起一朵花,將之不斷地旋轉。
  這座城市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商人會帶來奇珍異物,當然也會有世界各國的硬幣吧。那女孩的媽媽買下這類東西,假裝是巡遊各國的水手父親寄信回家的。
  「比起迷上賭博、誇下海口說要靠賭博揚名立萬,並離開村子的男人,說是水手比較像一個好爸爸吧?」
  「你真的很惡劣。」
  我不禁毫不掩飾地說道。
  「……不,我本來真的打算立刻回家。我聽說了在王都有一場卡牌大賽,我原本打算參加那場比賽,贏一些錢,再馬上回家。」
  「結果你並沒有立刻回去嗎?」
  大叔歉疚地別開視線。
  「……我徹底輸慘了,輸個精光,沒有臉回去,也沒有回家的旅費。」
  我用手扶額,這只能哀嘆一聲了。
  「之後又怎麼了呢?」
  「我在王都做各種工作,然後……沉迷於大都會帶來的快樂,對當時還是鄉巴佬的我而言,許多東西看起來都太過耀眼了。」
  「就算你說得瀟灑,你的行為還是很糟糕喔?」
  「……嗯。」
  大叔垂頭喪氣地垂下肩膀。
  「你一直都在王都嗎?」
  「不,當時跟我感情不錯的傢伙欠了一屁股債,我們便合作賺錢。」
  「是喔,那是靠什麼賺錢?」
  大叔雙手一攤道:
  「賭場。」
  大叔閃避我對他投射的白眼,「我也莫可奈何啊」——用窩囊聲音這麼說。
  「我又沒有其他能賺大錢的門路,不早點還錢的話,他就小命不保了。」
  為了還清債款,拚上性命來賭博,彷彿是連續劇裡的世界。我甚至無法想像賭場是怎樣的地方。
  「所以呢?你賺到錢了嗎?」
  「你以為我是誰啊?」
  大叔臉色一歛,如此說道。
  「你之前不是還輸個精光回不了家嗎?」
  「……對啦,也有這樣的過去,但那時我真的贏了不少。」
  「那真是太好了呢。」
  「不,那個啊……」
  大叔露出莫名開朗的笑容。
  「在有大筆金錢流動的賭場贏太多錢,並不是一件好事啊。」
  「咦,不過那裡不就是賭錢的地方嗎?」
  「當然,小小的輸贏是沒關係。不過,賭場在最後都是莊家勝利,所以被贏走大錢可不妙。熟練的賭徒都清楚這種安排,因此會斟酌地贏一點就好,像我們這樣的菜鳥,在那種地方一旦大獲全勝……」
  「……會怎樣?」
  我嚥下一口口水。
  「我們在回程中,遇到擔任保鑣的可怕大哥跟我們搭話,要是在那時把錢還給他們就沒事了,但我們搞不清楚狀況,慌張地逃走了。如此一來,賭場就開始玩真的了。他們做的可是黑市生意,要是被客人瞧不起就玩完了,所以就算翻遍整座城市,也會找出我們。我們感覺到生命危險,便逃離了王都。」
  真是一場災難。
  追本溯源,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但只因為贏太多錢就被追殺,也實在太沒天理了。
  「要是逃走後就能暫時安心倒也好,但那家賭場的老闆也很不死心,派人追蹤我們,還暗中通緝,真是累死人了,我們到底有多罪大惡極啊。」
  「對方對你們的怨恨很深呢,你們贏了很多錢嗎?」
  「嗯、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當時我們把一個貴族大爺當作冤大頭,才會這麼淒慘。」
  出現了,貴族。是我至今尚未習慣的神秘貴族制度。
  「因此我也無法安心回村裡。不過,這也全都是我自作孽啦。」
  大叔寂寞地瞇起眼睛。
  某一天,他忽然發現自己有某種才華——賭博的才華。這名在鄉下成長的青年,想去都會試試自己的身手,但夢想破滅,卻又無法逃離都會。繼續在都會中生活,活用自己的才華試圖幫助朋友。最後卻再也無法回到故鄉。
  我應該怎麼體會這種人的心情呢?這實在太困難了。
  雖然我說他看起來很寂寞,但他的感受,無疑不是光用這兩字便能充分表達的膚淺情感。
  「那現在呢?」
  聽我一問,大叔便搖了搖頭。
  「我不是說我身無分文嗎?我終於還清所有錢了。美其名是和解金,卻被拿走遠超過原本金額的錢呢。」
  大叔咧嘴一笑。
  「花了我長達五年的時間,去各地的賭場不斷賭博,現在終於恢復自由。所以我想去見一直被我丟在家裡的老婆和孩子……雖然我自己也知道我想得太美了……」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要待在我這裡呢?」
  立刻去見她們不就好了?
  「沒這麼簡單,我該用什麼臉見她們?雖然偶爾會寄信回家,她們也說會等我回去,但我覺得很丟臉啊,畢竟連女兒都不記得我的臉了。」
  他用雙手摀住自己的臉。
  真是個婆婆媽媽的男人。
  「她們信裡說會等你回去對吧?那就快點去見她們啊,然後誠心跟她們道歉,其餘的事之後再說。」
  我雙手扠腰對著大叔說:
  「而且啊,那女孩不是說了嗎?說她很想爸爸。你看到她的表情了嗎?你想讓她露出那種寂寞表情到什麼時候啊?」
  「唔!」
  大叔抱著頭,發出低嚎。
  最後他大力搔頭,發出「喔喔喔喔喔喔」的聲音,並用頭撞擊吧台,店內響起一陣沉重的聲響。
  「沒錯、你說得沒錯,如你所說,我明天就去見她們,去跟她們道歉!交給我吧!我最會道歉了!」
  見大叔發出大笑,我看著他,扶著額低喃「或許不太行啊」。
  「我已經賭夠了,亦受到教訓,錢也還完了,我要認真過活。管他什麼賭博的才華!我決定要認真過活了!」
  「你不現在就去嗎?」
  「我、我需要一些心理準備。」
  這人不要緊嗎……
  
  5
  
  大叔從一早開始便顯得坐立難安,在店裡從一頭走到另一頭,並再度折返。我說「請你坐著冷靜一下」,他一開始還會聽話照辦,但之後漸漸開始抖腳,還愈抖愈凶,接著又站起來踏步。
  即使過了中午,大叔也依然留在店內。客人紛紛對他投以懷疑的視線,但大叔似乎沒有心思注意這件事。
  我正煩惱著該如何是好,大叔突然停了下來。
  「好、好……正面,正面的話我就去。」
  也有一些事是不交給老天爺決定便無法下定決心呢,那與其說是賭博,更類似占卜。人們靠它祈禱事情順利進行,依賴無形無相的命運,得到跨出步伐的勇氣。所以不能說那只是擲硬幣,而是把自己所有迷惘與恐懼都寄託於硬幣。
  大叔一直盯著放在手指上的硬幣。
  一分、三分……過了五分鐘,大叔並沒有擲出硬幣,反而緊緊握住它。
  「……真是的,真是可悲,我已經決定不再依靠這種東西了吧。」
  大叔低喃道,並望著我。
  「我去去就回。」
  聞言,我點點頭,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好的,一路順風。」
  我目送大叔離開。
  一定會順利的。
  我這麼認為,也如此祈禱。因為賭博,大叔的人生被徹底顛覆,太太、女兒或許都變得不幸。不過,本人說自己真的經過反省,想從此刻重新開始時,我希望也有人能相信他。
  我驀地想起大叔望著女孩吃飯的模樣所露出的表情,回想起自己見過同樣的面貌。那是年幼時,父親看著我的臉。見到還是孩子的我努力地扒著飯,爸爸停下筷子,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爸爸的嘴角上掛著那抹微笑。
  回想起這件事,我也不禁笑了出來。
  是啊,那一定是父母看自己孩子的表情——看著可愛無比的孩子。
  我望向大叔踏出的門。
  真心希望一切都能順利。
  所謂家人的溫情,看起來是那麼色彩繽紛。
  ——但那一天,大叔沒有再回到店裡。
  
  6
  
  之後即使過了兩天,大叔依舊沒有回來。是發生了什麼事嗎?不對,若什麼事都沒發生,他就不會遲遲未歸,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由於沒有可以判斷的依據,我的想像無法確切成形,因此不安的陰影更加濃重。
  不過,這與來到咖啡廳的客人們沒有任何關係,為了提供一如往常的服務,我並未表現出不安的神情,而是與過去一樣擦拭著杯子,細心地沖泡咖啡。
  黑豹屠牙先生在吧台讀著厚重的書,他今天似乎休假,沒有穿著平常那件白衣。精靈姊姊坐在座位席發著呆,看起來眼皮快要閉上,昏昏欲睡。矮人大叔在後方座位,正用小巧的榔頭鏗鏗鏗地敲打著紅黑色石頭。
  這一切都是一如往常的景象,而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不過我會不經意地望向窗外,如大叔過去一樣,用額頭抵著窗戶。
  路上的景色也一成不變得令人吃驚,但缺了某個關鍵性的東西。
  那女孩不在了。
  大叔離開後的隔天,也見不到女孩的身影了,而我並不清楚兩者之間有沒有什麼關聯。
  不對,別往負面想了。
  我搖了搖頭,就是因為我個性悲觀,才總想像一些不好的事吧,真是討人厭的個性。
  更積極正向地思考吧。比如說,大叔去見了太太,因為在外打混了好幾年,所以當然會大吵一架吧,大概會被揍兩三拳,但最後兩人應該會和好,擁抱彼此,並等著女孩回家。沒想到當時的大叔竟然就是自己的爸爸——這雖然是很老套的劇情,但只要人們能得到幸福,我便樂見其成。大叔一定是因為家人久未團聚,所以徹底忘記要來跟我說一聲了。
  連我自己都覺得腦中產生的故事情節很不錯。
  一旦這麼想過,便覺得彷彿是真的,心情也變好了。
  然而,我的心情又忽然跌到谷底。
  我從一直望著的窗外,見到女孩從馬路對面走來,她手中提著花籃,腳步卻很沉重,每一步都顯得踉踉蹌蹌。接著她就這樣重重坐到路邊的長椅上,垂下頭一動也不動。
  「屠牙先生,不好意思,請你幫我顧一下店。」
  「嗯?喂,你要去哪裡?」
  我不顧屠牙先生困惑的聲音,離開店面。
  我穿梭在人潮之間,走近長椅。直到我與她說話之前,女孩都未抬起頭。
  「妳沒事吧?」
  女孩懶洋洋地抬起頭,臉上不見那天在店裡看到的開朗笑容,她顯得十分憔悴,眼睛又紅又腫。
  「啊……咖啡店的哥哥。」
  「沒錯,是我喔,咖啡店的哥哥。午安,妳臉色很不好,是身體不舒服嗎?」
  為了配合女孩視線的高度,我在長椅前跪下單膝。
  「不,嗯,我……沒事的。」
  女孩這麼說道,但表情怎麼看都不像沒事。
  「也是,突然被人這麼問,很難說出口吧。」
  我極盡所能朝她露出開朗的笑容。笑容能使人感到安心。
  「不過內心有煩惱很辛苦吧?或許說出來會覺得輕鬆一點,而且說不定我幫得上忙。不然,至少我可以陪妳一起煩惱啊。所以如果妳有什麼想傾訴的事,要不要跟我說呢?」
  女孩的表情十分沉重,讓我覺得她所懷抱的煩惱,彷彿已成為壓垮她的重擔。
  人都會逐漸習慣肩上背負的壓力,諸如調整背負方法、試著放下、請值得信賴的人幫忙承擔一點等等。但是,若是在還沒有具備這些經驗之際,便承受超過負荷的重擔,說不定會被它壓垮。在這種時候,周遭的大人必須教導她應付壓力的方法,有時也需要代替她承擔壓力。
  我能辦到嗎?會不會太雞婆呢?
  我心中亦有不安,但我盡可能地表現出誠意,對女孩說話。
  女孩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終於咬了咬下唇,小臉一皺,眼角流出一串串淚珠。
  「媽媽……」
  她聲音細弱、顫抖,充斥著不安、恐懼情緒的聲音,震動了我的耳膜。
  「媽媽得了白死病……去住院了,但沒有藥,然後……」
  女孩不斷用手心拚命擦去溢出的淚水,她哭到顫抖的肩膀過於嬌小,還無法承受這麼沉重的負擔。
  「需要、很多錢,也必須、買到藥,我除了、賣花,什麼事都做不到,所以……」
  我從圍裙口袋中拿出手帕,輕輕擦拭女孩的臉頰。淚水慢慢滲進布料,逐漸改變了手帕顏色。
  啊啊,一定是這樣吧。
  我這麼想。
  大叔一定知道了這件事吧。他去找太太,得知了她的病情,說不定還帶她去了醫院,然後——然後他去了哪裡呢?
  喂,大叔,你現在為什麼不在這裡啊?如今在這裡的女孩需要大叔!她的爸爸啊,明明誰都無法代替你啊。
  我無法成為她的依靠吧。但我還是想盡量緩和她的痛苦,於是抱緊這名女孩。
  她顫抖的身軀實在令人心痛。
  
  回到店內,屠牙先生抬起頭,張開了嘴打算說些什麼,他一定是想抱怨我擅自把店丟給他就跑出去吧。我心知自己表情應該十分嚇人,甚至讓他吞回了怨言。
  女孩停止哭泣後,強顏歡笑地說了「謝謝」,有禮地鞠躬並站起身來。
  我無法稱讚她重振精神的速度,這時候如果摸著她的頭,說「妳好厲害、很成熟呢、真是個好孩子」這類的話,她會一直這麼活下去吧,她會得到「只要逞強就好」的結論吧。
  或者說,在這世界裡,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也說不定。
  這世界的人們都很早熟,孩子能當個孩子的時間驚人地短。即使如此……
  女孩說自己必須去工作便離開了,我無法阻止她。這件事讓我胸口為之鬱結。
  我未回到吧台內,而是坐在屠牙先生身旁,而他一言不發地看著書。
  「屠牙先生。」
  「嗯。」
  「您知道白死病嗎?」
  他瞥向我的視線中傳達出些許困惑,我想一定是因為這是很基礎的常識吧,但他還是替我說明了。
  「那是種被稱為迷宮病的疾病,只有在有迷宮的城市,才會出現得這種病的人。這種病會讓身體裡的魔素流失,頭髮與皮膚都變成白色,甚至會致死。發病的人雖然不多,但過去一旦發病便無法得救,在出現治療方法之前,都被視為不治之症為人恐懼。」
  「這可以治好嗎?」
  「在現在可以,目前知道可以用在迷宮成長的藥花治療。」
  這樣啊,女孩所說的藥便是這個了吧。
  「不過……」屠牙先生道:「現在沒有藥。」
  「沒有藥?」
  「說到底,那種花的採收量原本就很少,幾乎都被送到研究機關保存,即使流出市面,也早已有人全部買斷了。」
  「買斷……怎麼會?」
  怎麼會有這種事!我本來想這麼說,但又搖了搖頭。這裡與現代社會不同,沒有制定如此完善的法律。這裡是個一旦牽扯到利益,只要透過金錢、權勢便能為所欲為的世界。
  「到哪都有想四處收購它的人,光憑生長在迷宮之中的稀少花卉這點,便能賣個好價錢。如果是罹患白死病的患者,更能以生命的代價之名對其予取予求,賣給研究者或醫療相關機構也好,用途多得很。」
  我的肩膀驀地變得沉重。我能預想到所有狀況,即使如此,還是得問出那個我不想問的問題。
  「那現在得到白死病的人——」
  我望著屠牙先生。
  屠牙先生也回望我,臉上表情異常地不帶任何情緒。啊,我冷靜地想著,這一定是屠牙先生身為一名醫師的表情,而且還是要對患者宣告壞消息時的表情。
  「我只能說——很遺憾。」
  「這樣、啊。」
  「這不是有錢便能解決的問題,能獨佔藥花的人早已厭倦了金錢,不用金錢以外的東西作為代價,無法在交易中讓他們交出藥花吧,像我們這種普通人是不可能辦到的。」
  我仰望著天花板。
  雖然我祈禱一切都能順利進行。
  但我輸了這場名為祈禱的打賭。
  
  7
  
  入夜後,我早早就打烊了。
  我沒打掃便熄掉燈火,坐在吧台席不斷思索。雖然知道這不是光想便能解決的問題,但我還是無法不思考。
  我心想——
  乾脆去拜託誰看看吧。
  柯烈里昂先生、戈爾爺爺或是艾納,去懇求他們的話,他們是否會幫我一把呢?
  這麼一想,我便對自己的想法感到作嘔。
  你想幫助女孩的想法,只是一種傲慢。你是想成為英雄嗎?——我聽見這樣自問的聲音。然後為了自我滿足,還要濫用來到店裡的人們的地位或權力嗎?那是超越顧客與老闆立場的行為,為了自己而利用顧客,是最不該做的事。
  不過,我很想解決這沉重的心情。
  我想幫助女孩的媽媽。
  為什麼會這麼想呢?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明明我平常總是能保持距離應對進退,可以抽離感情,說著「真可憐」、「好遺憾」、「莫可奈何」才對。這件事又使我的胃一陣翻攬。
  我不斷思考著同一件事,彷彿在沒有出口的迷宮中打轉。時間早已過了深夜時分——當店門被輕輕打開,我才發現這個事實。
  突然吹進室內的風促使我望向店門口,而大叔正站在那裡。
  「——嗨。」
  「大叔!你去哪了!」
  我這麼說著並靠近他身邊,便發現大叔身上的異常狀況。
  「這是怎麼了?」
  即使室內只有月光,我也知道大叔的左臂從肩膀以下都染成一片紅色,有什麼液體流到指尖,滴滴答答地淌落地板。仔細一瞧,便能發現他的臉與脖子上冒著大顆大顆汗珠,肩膀因喘著大氣而不斷上下起伏。
  「哎呀,沒什麼大事,不過能讓我到裡面去嗎?只要一下就好、一下就好。」
  他用一如往常的開朗語氣這麼說完,便穿過我的身邊,進到店裡。我也慌張地跟在他身後。
  「受傷了!你受傷了啊!」
  「別大呼小叫的,傷痕可是男人的勳章呢,超痛的。」
  「你講出心聲了啦,如果要耍帥,也請裝得像一點。」
  大叔一如既往到讓人傻眼的地步,我瞬間有些虛脫。啊,真是的……
  「總之,你這段時間去哪了?」
  「這是個好問題,不過說來話長,現在就先不說了。我是有事拜託你才來的。」
  大叔把手伸到腰後,取出一個細長的罐子。這個被放到吧台上的罐子以玻璃製成,澄澈得令人驚訝,光這樣就不知道要多少錢了。罐子內是一朵純白的花朵,舒展著大片的花瓣。
  「這該不會是……」
  「什麼嘛,你知道了啊,這種花好像能做出白死病的藥。」
  大叔雲淡風輕地道。
  「這是怎麼回事?這跟你的傷有關係吧?而且聽說這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啊,啊,真是的。」
  我不禁抱頭苦惱,有太多問題要問了,使我腦筋轉不過來。
  大叔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了,你冷靜點。」
  「這都是你害的啊!」
  我不由得大喊道。大叔只是愉快地笑著,毫不在乎我無言的視線,收起臉上的笑意後,將玻璃製罐子塞給我,我下意識地乖乖收下。
  「你能幫我把這個送過去嗎?」
  「咦、不,為什麼是我?」
  「也是喔,對了,你就說是水手老爸送來的,大概是這種感覺。拜託你盡快送去吧。」
  「你為什麼不自己送去?」
  「我當然不會說是免費的,只有現在,這枚金幣……」
  「大叔!」
  我生氣地叫道,大叔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拜託了,我不能去啊。」
  「所以我問為什麼啊?」
  我也知道這問題有多虛無。
  「嗯,大概就像你想的那樣,我被一群凶狠的兄弟們追殺,雖說我早就習慣了。」
  他左臂上的傷口很明顯是被人弄傷的,更何況大叔還拿著普通人無法得到的花。
  「……這是偷來的嗎?」
  我戰戰兢兢地說。聞言,大叔再度笑了笑。
  「怎麼會!我可沒有闖入貴族家偷東西的膽量。」
  「那你為什麼會有?」
  「你知道男人的三大惡習嗎?」
  大叔將手伸到我面前,依序伸出手指道:
  「好色、好酒,還有好賭。已經得到女人和美酒的有錢人啊,也很喜歡賭博呢。」
  「——那麼……」
  我腦中浮現大叔那天在店裡道出宣言——說他再也不賭博——的表情。
  儘管如此,大叔還是笑了。
  「我走遍城裡的賭場,找到擁有花的人,跟他打了賭。幸運的是,我馬上就找到人了;不幸的是,那傢伙是個輸不起的貴族。」
  「那你為什麼受傷了呢?」
  「你應該知道吧?」
  我想起大叔說過的話。有權有勢的人輸掉後,都會想讓事情從未發生過,有時還會使用暴力。對他們而言,賭博都是為了要贏,所以他們不會乖乖服輸。
  「太沒天理了,明明是賭博,卻不平等。」
  「賭博就是這種東西。總有一天一定會輸掉,差別只有是在賭桌上,或是在賭桌外而已。」
  大叔說了句「但是……」指著我手中的東西。
  「我贏了,因為我有才華。」
  你不是要放棄這個才華嗎?
  捨棄它,回歸平凡生活,重新再來一遍——你不是這麼說的嗎?
  你不是用那麼溫柔的眼神望著女孩吃飯嗎?不是打算成為一個父親嗎?
  我腦中浮現許多想講的話,成為澎湃的急流,湧上我的心頭。
  「喂。」大叔拍了拍我的手臂說:「是男人就別哭。」
  「我沒有哭。」
  「騙誰啊。」
  「就算我要哭,也要在漂亮姊姊面前哭,才不要在大叔面前哭呢。」
  「那我就放心了。」
  大叔站起身來。
  「跟我打賭吧。」
  他這麼說道,並取出平常那枚金幣。
  「我贏了的話,你就好好幫我送花,你贏了的話——嗯,怎樣都好,反正我是不會輸的。」
  「等等,我沒說要賭啊。」
  「別那麼說嘛,我選正面。」
  大叔不管我是否答應,便擲出硬幣。金幣反射出從窗外射進的微弱月光,發出耀眼光芒。
  大叔用右手俐落地抓住它。
  「手伸出來。」
  「咦?」
  「我現在左手很痛啊,所以把手借我。」
  我戰戰兢兢地伸出左手,大叔便啪地將右手蓋在我的掌心上,接著緩緩地挪開了手。
  「我贏了。」
  我嘆了一口氣,已經失去爭論金幣正反面的力氣。
  「你為什麼總是會贏呢?」
  聽我這麼一問,大叔露出別有深意的微笑。
  「雖然那是秘密,但今天就特別告訴你吧。在打賭中獲勝的秘訣就是由自己出手——自己來彈硬幣。正面也好,反面也罷,練習到能隨心所欲地彈出自己想要的那一面。」
  我感到怔然,目瞪口呆地望著大叔。
  那也太單純了,因為過於單純,反而使人感到掃興。
  「每個人活到最後都只有死亡一途,所以即使求神拜佛,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但要硬幣出現正面或反面,至少可以由自己決定。」
  接著,大叔經過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出去。
  「大叔!」
  我叫住他,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大叔在門口處回過頭。
  「謝謝你的照顧,還沒領到的薪水就先欠著吧,我下次會來找你討的。」
  聽見他這句開朗的話,我只好吞下所有在腦中羅列的話。那些話語都不適合出現在這個瞬間,大叔明明露出了笑容,我卻愁眉苦臉的話,那也太不應該了。
  所以我也回以笑容。我勉強自己擠出笑容,說:
  「——我會等你的。」
  「喔,那就再見了。」
  接著,大叔便轉身離開。
  
  8
  
  這是個晴空萬里的晴天。
  天空碧藍得使人神清氣爽,大塊雲朵片片浮在空中,吹過城裡的清風充滿夏季的香氣。
  只是外出便能使人感到心情愉快。不僅是我,路上如織的行人腳步也很輕盈,這種日子裡,人們往往出手闊綽。
  今天攤販的叫賣聲,依然喚醒了城市的活力。
  希望也有更多客人光顧我的店。
  我正點著頭,此時,身旁忽然有人朝我遞出一朵花。
  「您要不要一朵呢?」
  我垂下視線,發現一名嬌小的女孩手上提著花籃,而她朝我遞出的是一朵顏色鮮豔的藍花。
  「嗨,午安啊。」
  「您好!今天天氣真好呢!」
  女孩的滿面笑容,開朗得絲毫不輸給今天的天空。
  「真是漂亮的花,我可以買一朵嗎?」
  當我正打算從口袋中掏出零錢時,女孩搖了搖頭,將花遞給我。
  「這是特別送給哥哥的。」
  「可以嗎?」
  「可以!不過呢,作為回報……」
  女孩朝我招了招手,我便在原地蹲下。她把一隻手放在嘴巴旁邊,靠近我的耳邊道:
  「我哭的這件事情,你要幫我保密喔。」
  我望著女孩,發現她表情十分認真。我內心有些失笑,不過這一定是女孩絕不願讓步的矜持吧。
  我露出坦率的表情,用力點點頭。
  「嗯,約好了。」
  聞言,女孩便吁地一聲放鬆下來,接著她踮起腳尖,望著我的背後,似乎很在意店裡的狀況。
  「怎麼了嗎?」
  「那個,最近都沒看到那個叔叔呢。」
  「喔,那個大叔啊,他似乎有什麼事情,所以離開城市了呢,但他說他還會回來的。」
  女孩垂下眉毛。
  「妳想見他嗎?」
  「不是啦、不是啦!」
  女孩用力地搖了搖頭,髮辮晃得令人眼花。
  「只是,那個,他摸我頭的時候,讓我覺得好懷念喔,真是不可思議。他的手又大又溫暖,我偷偷地想過,如果爸爸在的話,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只是這樣而已,呃,嗯,那就再見了!」
  女孩朝我一鞠躬後,就跑走了。
  在她所前往的方向,有一名提著與女孩相同花籃的女性,正被婆婆媽媽們包圍。那與其說是在閒話家常,不如說像是她久未出現,而受到大家的關懷。
  在閒談之際,女性看了我一下,輕輕地低頭示意,而我也微微垂首。
  女孩跑到女性身邊,似乎在說什麼,女性臉上浮現溫和的笑容,摸了摸女孩的頭。
  在溫暖的陽光照耀之中,這真是一幅美妙的畫面。
  我轉過身回到店內。
  我走進吧台,在細長的玻璃罐中注入清水,用以代替花瓶。我將女孩給我的花放了進去,便成為漂亮的單插花瓶了。
  我將它裝飾在櫃子上,那裡還放著一枚金幣。
  大叔說他還會回來,所以在他回來之前,我想把他給我的金幣放在這裡。這是我小小的打賭。
  金幣旁裝飾著花,如同映照了青空的美麗花朵,於充滿傷痕的金幣上方燦爛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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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4 13:05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等待天晴」
  
  
  1
  
  我從以前就很不喜歡空無一人的家。
  從學校回來後,家裡只滿布陌生無比的黑暗,四周靜得使自己的鼻息都顯得吵雜。我沒有勇氣大方地踏入其中,往往放好書包後,就會直接跑去咖啡廳。
  我家經營著一間由祖父那代傳下來的咖啡廳,父親是新手小說家,但光是小說家的收入當然無法得到溫飽,所以咖啡廳依然持續經營。媽媽也支持這樣的爸爸,常到店裡幫忙。
  店雖然小,但總是有客人在。
  附近都是些怪人,這些人不知為何都很喜歡咖啡廳這種地方。
  「知道自己跟一般人不一樣的人,來到這種地方都會覺得很放鬆。」
  爸爸這麼說道,年幼的我便天真地反問道:
  「爸爸也不一樣嗎?」
  「當然啦,寫小說的可都是些怪咖。」
  雖然我當時心想這種說法真是過分,但現在回想起來,卻可以理解了。其實每一個人都多少不同於所謂的「一般」,行為舉止還在標準之內時,都沒有人會說什麼,可是一旦展露出不同的一面,便會有人打算壓抑它而伸出手。此時,我都會這麼想:「難道人不可以和一般人不一樣嗎?」
  每一個人都想與眾不同,想要才華。都會想像若能前往自己所在之處以外的某處,成為不是自己,而是充滿才華的另一個人,人生便會一帆風順吧。
  話雖如此,人們卻對他人的「特別」之處並不寬容。
  只見到他人的其中一面,便會以偏概全地推測他的為人,指指點點地說對方很奇怪,對他喊著「你也要跟我們一樣啊」,卻不願正視自己也有某些地方異於他人。
  所謂的怪咖,並不是比其他人更超出常規,他們只是很笨拙的人而已。
  他們無法像其他人一樣完美地隱藏自己的與眾不同,展現過多奇特的部分,有些人巧妙地將之昇華為特色或才華。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這樣,一旦注意到自己不同於常人,便會在接下來的人生中不斷意識到這個事實。明明擅長看別人臉色,卻無法改正自己的奇特之處,這樣的人最淒慘。知道別人對自己的要求是什麼,卻無法辦到,只會覺得自己彷彿瑕疵品。
  咖啡廳這種地方,從以前便是「怪咖」的避風港。
  「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而怪人更是孤獨,感覺被這個社會排除在外。自己一個人還比較好。隻身一人並非孤獨。自己以外的人都開心地笑著,自己卻無法融入其中,那才是孤獨。」
  當時的我無法理解爺爺的話。
  我有家人,在學校也有朋友。
  「這些人會來到咖啡廳,來到這裡時,總會看到跟自己一樣孤獨的人。不需要交談,坐下來喝一杯咖啡,這段時光之中,便會覺得自己得到了寬恕。並沒有什麼特殊意義,只是覺得自己可以待在這裡。一家好的咖啡廳就是這樣的地方。」
  我至今仍能鮮明地想起爺爺當時所說的話,連那抹微笑都毫不褪色。
  「咖啡廳便是個與眾不同的地方,所以大家所謂的怪咖們便會常常來造訪。因為這些人下意識地知曉這裡是特別的地方,如果你將來要繼承家裡的店,不對,就算不繼承也可以啦,總之這只是假設。當這種人來造訪時,你什麼都不用做,也不必特別找他們講話,只需要為他們泡咖啡就好,泡一杯最美味的咖啡,因為咖啡的苦味最能治癒孤獨了。」
  
  2
  
  「好痛。」
  我似乎有些走神了。望向左手,就發現食指尖被菜刀割傷,斜向傷口中浮出的紅色小球逐漸膨脹,最後成為血滴淌落。
  「怎麼了?」
  正在寫字的莉娜里亞抬起頭來問。
  「我切到手指了,不能邊想事情邊用刀呢。」
  「跟我說有什麼用啊。」
  我邊開玩笑,邊用水沖洗隱隱作痛的手指。
  過去我常像這樣受傷,媽媽總是很慌張,不斷詢問我要不要緊,並翻找醫藥箱,笨拙地為我包紮傷口。
  我望著被水洗淨的指尖,心想這點傷口不需要特別包紮,血應該很快便會止住。
  「欸,把手給我。」
  位於吧台另一側的莉娜里亞朝我伸出了手。
  我無法立刻反應過來,盯著她的手。結果她蹙起眉頭,加強語氣道「快點呀」。
  我一邊想她到底要做什麼,一邊伸出了右手。
  「是另一隻手!」
  她再度加強語氣說了一遍。
  有需要那麼生氣嗎……
  不過我無法反抗莉娜里亞強烈的視線,於是乖乖地關掉了水,擦乾左手伸了出去。
  「嗯。」
  莉娜里亞輕輕用雙手握住我的左手,往她的方向拉去。我用右手撐著,身體稍微往前傾。
  「呃,妳要做什麼?」
  「先不要講話,我還不太習慣,所以要專心。」
  聽她這麼一說,我只好閉嘴。她用額頭抵住我的左手,閉上雙眼。一直沖水的左手變得冰冷,而莉娜里亞的手有些溫熱。我已經很久沒跟人牽手了呢——我如此心想。
  「嗯?」
  手有種刺刺的麻痺感,傷口附近尤其灼熱,彷彿整隻左手的血液循環變好了,顯得暖烘烘的。
  她更用力地握緊我的手。
  莉娜里亞眉頭深鎖。接著,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一團白色霧靄出現,宛如包覆住她手邊一般發出微弱光芒。下一瞬間的變化,使我瞪大眼睛。
  傷口逐漸治好了。
  割傷的指尖漸漸癒合,這畫面不知道該說彷彿傷口到痊癒為止的時間被快轉了,抑或倒帶回到被割傷之前的時間。傷口轉瞬消失了。
  

  
  「——呼。」
  莉娜里亞抬起頭,深吸一口氣。
  接著她將臉湊到我的手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曾是傷口的地方,並用手撫摸。
  「好了、嗎?嗯,癒合了呢。會不會有奇怪的感覺?麻麻的之類的。」
  「不會,也不會痛了。真厲害呢,剛剛那是魔法?」
  「是魔術,治癒魔術。雖然有自己練習過,不過還不太熟練。」
  莉娜里亞仔細地檢查曾是傷口的地方,如此說道。
  「自己練習?」
  「我用小刀之類的東西稍微弄傷自己,然後練習治好傷口。」
  她用比擔心明天天氣還要平淡的嗓音說道,我卻很操心。這不是很可怕的練習嗎?
  「雖然可以完全治好小傷,不過……欸,你真的沒事了嗎?」
  莉娜里亞抬頭望著我。她用力地拉著我的手確認,所以我的身體已越過吧台。也因此,我以比平常都近的距離,與莉娜里亞對望著彼此的臉。
  「沒事了喔,謝謝。」
  「……那就好,嗯。」
  莉娜里亞的雙頰微微染上紅暈,輕輕將我的手放到吧台上。她因為過於專注,似乎現在才發現自己握住了我的手,還有我們之間的距離超乎想像地近。她裝作沒事地拉開椅子,儘管她想讓一切動作都看起來很自然,卻明顯地很不自然,我不禁笑了出來。
  「有什麼不對嗎?」
  她紅著臉瞪我,但這麼不恐怖的表情也很稀奇。
  「沒什麼啊。」
  我重新站直身體。
  我望著原本受傷的手指,不過那裡毫無傷痕,甚至讓我覺得割傷手指只是錯覺。好厲害的魔術,很厲害喔,莉娜里亞。
  「真的很厲害,謝謝妳,莉娜里亞,幫了大忙。」
  我傳達我的感動與感謝後,她便轉向一邊。紮起的紅髮隨著她的動作不斷搖曳。
  「不客氣,但我可不是特別關心你,這只是練習。」
  「能成為妳的練習對象真是太好了。」
  認識莉娜里亞至今雖然還沒過多久,但我很喜歡她這種笨拙的溫柔。
  不過,魔術啊,真厲害呢,竟然能治好傷口……
  「感覺能變不死之身呢。」
  我低喃道。如果能這麼輕鬆治好傷口,就不怕受傷了嘛。
  然而,這似乎是很頭腦簡單的想法,莉娜里亞無奈地露出「你在說什麼傻話」的表情,回望著我。
  「妳那表情是什麼意思啊?」
  「我說啊,醫療類的魔術可是非常難的啊,操縱魔力的技術相當纖細,而且要用魔術治好傷口,受術方也會消耗魔力與體力啊。」
  「不是靠神奇的力量瞬間痊癒嗎?」
  「那是什麼天方夜譚啊,你再稍微考量一下現實吧。」
  遊戲裡的回復魔法似乎不是那麼實際的東西。
  「因為這只是用魔力來加速傷口復原的速度,如果傷勢嚴重的話會來不及,反而會因消耗體力而死喔,畢竟已流失的血無法收回。」
  「原來如此。」
  聽她這麼一說,我便覺得一切都合情合理。
  「嗯,不過若是高級魔術師的話,便能回溯傷口時間了。」
  「那才是天方夜譚吧。」
  我不禁發出了吐槽。用魔力回溯時間是什麼原理啊?到底要怎麼做啊?
  「咦,那返老還童也行嗎?」
  「做得到喔。」
  「做得到啊……」
  我只是開玩笑就是了。
  「那只有被稱為大魔術師的極少數魔術師才能做到,其中有好幾個人現在不知到底是死是活。」
  「真是奇怪的世界啊。」
  原以為這世界有許多地方莫名地相當實際,卻又有濃厚的奇幻因素。從我的角度來看實在是相當詭異,但反過來想,這世界的人若見到我的世界,才會覺得詭異吧。
  「莉娜里亞也想成為大魔術師嗎?」
  聽我這麼問,莉娜里亞便聳了聳肩道:
  「也沒那麼想啦……只有一點點。」
  接著,她開始繼續寫字。
  即便覺得她有點含糊帶過,但我不想繼續追問下去。每一個人都有不想讓別人碰觸的地方,也有想對周遭的人隱瞒的事情。即使有些在意,但不觸及這些部分才是應有的禮貌。
  只是我想,若有一天能聽到那些事就好了。
  莉娜里亞身上,還有許多我不瞭解的地方。
  
  3
  
  聲音倏地消失。
  下一瞬間,窗外白光一閃,響起一道彷彿能撼動身軀的雷鳴。莉娜里亞肩膀一震,「呀!」地一聲,發出類似貓咪的叫聲。
  我靠近窗戶望著窗外,發現天空被厚重且陰沉的黑雲籠罩。遠方天空流竄閃電,在雲幕之後忽隱忽現,雷鳴亦在不久之後順勢抵達。身後再度傳來「呀!」的聲響。
  「天氣變差了呢,好像會下雨。」
  正當我這麼說時,石板路便滴滴答答地改變顏色,雨滴落下來了。雨勢愈演愈烈,瞬間化為一陣豪雨。走在馬路上的人們紛紛避難,我在心中希望他們務必到我們店裡躲雨,並等待著客人,但卻沒人上門,真悲傷。
  不過,剛才還是晴天,天氣卻突然改變,倒也很稀奇。
  「如果雨可以很快停歇就好了。」
  我回頭道,結果吧台處已經不見莉娜里亞的身影了。
  咦?我不解地歪著頭,並呼喚莉娜里亞的名字。
  此時,我見到吧台下方緩緩地出現一頭紅髮。
  「……妳在幹嘛啊?」
  她十指掛在吧台桌緣,只露出眼睛,眉毛呈現八字形狀,連馬尾都顯得失去活力。
  「我討厭打雷。」
  莉娜里亞的聲音十分微弱。
  啊——我點頭表示理解。的確有人害怕打雷。
  然而看莉娜里亞的樣子,卻不只是害怕,她保持一動也不動的模樣,彷彿從巢穴探出頭來的鼴鼠。
  遠方傳來雷鳴聲。
  莉娜里亞立刻嚇得躲了起來。
  「欸,妳不要緊嗎?」
  她沒有回應,我於是走出吧台,繞到她那邊。接著我發現她就像要鑽到吧台底下一樣,正坐在裡面。
  「莉娜里亞,沒事的,不可怕喔。」
  我在莉娜里亞旁邊跪下,猶豫了一下,隨後我也鑽進吧台底下,坐到莉娜里亞旁邊。
  雨水敲打石板路的聲響十分吵雜,雨勢變得強勁,雷吼穿插在雨聲之間,不斷傳入耳中。每當此時,莉娜里亞便會蜷起身體。
  我完全猜想不到她為什麼這麼害怕打雷,但我也沒笨到直接詢問她原因。我心想乾脆大聲唱歌轉移她的注意力,但一想到自己唱歌會走音,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我坐在莉娜里亞旁邊,仰望著天花板沉吟,老舊樑木上懸掛著魔法燈。
  「我說,莉娜里亞,我們來打賭吧。」
  我驀地這麼說道。
  這提議實在太突然了,連我自己都這麼覺得,莉娜里亞更是完全無法理解吧。我會這樣說,大概是感染了某個大叔的口頭禪所致。
  過了一會兒,莉娜里亞回問我:
  「打賭?」
  「沒錯,打賭。我們來賭一小時內,這場雨會不會停。」
  莉娜里亞瞥了我一眼,將嘴巴埋在靠近身體的膝蓋後方。
  「我賭會停。」
  「那我賭不會停,雖然是我自賣自誇,但我真的很不會打賭。」
  「……那是怎樣?根本沒什麼好自豪的啊。」
  見莉娜里亞嘴邊浮現小小的微笑,我鬆了一口氣。有女孩子在身旁擔心受怕,我可沒有那麼強大的心臟淡然看待。
  這座城市時常下雨,但很少打雷。平常總是有如西北雨,劈哩啪啦地驟然落下,然後很快地止歇。儘管進入雨季後,下雨時間會延長,但目前還不是那種時節。
  遠方傳來蓄勢待發的轟隆隆雷聲,一小時以內雨能停嗎?
  店內沒有其他人,我坐在莉娜里亞身邊,呆呆地聽著雨聲與雷鳴。一旦這麼做,腦中便會浮現沉睡在記憶深處、不甚重要的回憶。
  國中時背起的一節詩歌、放學後在圖書館內熱衷讀過的小說標題、循環播放一整天的愛歌,我對自己記得這些小事情感到吃驚。
  我偷瞄旁邊一眼,莉娜里亞怔然地盯著地板看。
  她是不是也想起了什麼呢?或許會再度發覺某些回憶——可能是小時候,抑有可能是最近的事——本以為自己已忘個精光,實際上卻被珍重地收藏起來。
  「因為會想起過去的事,所以我討厭打雷。」
  耳邊傳來莉娜里亞的嗓音,那聲音彷彿混進雨聲之中。
  「有不好的回憶嗎?」
  「有不好的回憶,也有開心的回憶,不過回想起這些,只會使我感到悲傷。」
  「是因為妳知道那些回憶再也回不來了嗎?」
  我感覺到莉娜里亞抬起頭,可是我依舊仰望著天花板繼續道:
  「無法回去那個地方,無法再見到那裡的人們,光是回想起來便使人感到痛苦。若會讓心那麼痛,不如索性忘光一切,全力專注於當下的事情——這類的?」
  莉娜里亞目瞪口呆地望著我。
  「……你為什麼會知道?」
  「因為我也常常這樣想啊。」
  我一回想起家人便無法成眠。想回到那個家,想說一聲我回來了,卻也知道全部都不可能。充斥各種奇異物的迷宮中或許會有回家的路,我卻也無法輕易地說出「既然如此,就去找吧」這種話。
  我尚未放棄故鄉以及住在那裡的家人,回想起來時總會無比懷念,因此我盡可能不回憶過往。
  我以前聽過莉娜里亞說她自幼與雙親分離,卻不知道背後是否有什麼理由。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雷聲是引出她過往回憶的契機。
  「其實我最近在尋找夢想。」
  一直維持沉重鬱悶的氣氛只會使人更加負面,我刻意開朗地開口,打算隨著話題改變氣氛。
  「夢想?」
  莉娜里亞詫異地望著我。
  「沒錯,夢想。我問過了很多人,也自己想過。」
  未來這種東西尚在前方,模糊不清,很難看出它的色彩或形狀。
  不過,生活在這世界的人們都踏實地望著前方,思考著自己該如何過活,又想做些什麼。有人懷抱夢想來到這座城市,也有人半途發現其他夢想,亦有夢醒離去的人。
  與這些人相遇、分離,使我不禁認真思考夢想這件事。
  想做這種事、想做那種事……並不只是這樣,而是自己今後該如何活下去。
  「你找到夢想了?」
  「完全沒有。」
  「什麼嘛。」
  莉娜里亞笑了笑。
  「我試著找了找,卻發現很困難。」我誇張地說。「無法輕易瞭解自己到底想做什麼呢。」
  我頓了一頓,外頭雨勢瞬間變強,這間店彷彿被雨絲從世界中劃分開來。
  「我啊……」
  她說話的聲音,從不會被雨聲打擾的距離內傳來。
  「想成為醫療魔術師。」
  這是相當清晰的聲音,短短一句話裡,蘊含著莉娜里亞堅定的決心。
  「這樣啊,醫療魔術師嗎?」
  我並不清楚那是怎樣的工作,但大概是像剛才治好我傷勢那樣,用魔術治療傷患的工作吧。我心中只有這種程度的印象。
  這樣啊。那就是莉娜里亞的夢想啊。
  「……你不笑我嗎?」
  莉娜里亞看著我,臉上浮現感到意外的表情。
  「為什麼要笑妳?」
  「畢竟我想當的是醫療魔術師喔?是即使讓擁有才華的魔術師接受專門教育,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當得成的醫療魔術師欸?」
  咦,這和我所想像的不太一樣……似乎不是普通醫師的程度。
  「感覺比我想像的還辛苦。」
  「說什麼感覺很辛苦……不,算了。」
  唉——她無奈地嘆了口氣。為什麼嘛,我只是直接說出感想罷了。
  「如果是莉娜里亞,一定沒問題的。」
  「我說啊,這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但妳想當吧?」
  「當然想啊。」
  「那就沒問題了啊,莉娜里亞一定做得到。」
  我斬釘截鐵地道,莉娜里亞板著臉噤聲不語。
  「你到底憑什麼根據說這種話啊?」
  「因為莉娜里亞每天都很努力,這點我最清楚不過了。」
  莉娜里亞來這間店的時候都一直在唸書,我也知道考試將近時,她便會集中到廢寢忘食的地步。我現在終於可以理解了,那並不只是為了在學院內取得好成績,而是因為她有更遠大的目標,才總是奮發向上。
  「莉娜里亞一定當得成。」
  擁有如此明確目標的莉娜里亞,在我眼中顯得十分耀眼,同時,我也打從心底希望她能順利。
  莉娜里亞盯著我的臉,並緊咬下唇,表情一皺,將臉藏到抱著的膝蓋後方。
  「……謝謝。」
  「不客氣。」
  我聽見窸窸窣窣的吸鼻涕聲響,她一定也背負著某些重擔吧,那看來並非能輕易當作目標的簡單挑戰。
  不過若是為了莉娜里亞,我還真希望她的夢想能夠成真。不知道有沒有我能幫忙的地方呢?如果是用菜刀劃開手指這種程度……不,果然還是很恐怖,等到受傷時,再提供我的身體當實驗平台吧。
  然而,我還是希望她盡量不要做會痛的事。我這麼心想並望向窗外,發現外面不知何時已變得明亮,也聽不見雨聲了。
  「莉娜里亞,雨停了喔。」
  抬起頭來的莉娜里亞眼眶紅紅的,我催促著她站起身。
  從窗戶望向外面,便能從厚重雨雲縫隙之間見到藍天,陽光照亮了整座城市,使雨後殘留的雨滴顯得晶瑩剔透。
  「我賭輸了呢。」
  我站在莉娜里亞身邊,對望著街景的她說。
  「是啊,我贏了。」
  她回望著我,露出溫和的微笑。透過馬路上水坑反射的光芒,映照在莉娜里亞側臉上。若能裁剪這一瞬間成為一幅畫,一定能使每一個看見它的人都露出笑容,那便是如此溫暖的微笑。
  「因為是我赢了,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當然,那是贏家的權利,請提出不會疼痛的要求。」
  「真沒禮貌,我才不會要求那種事呢。」
  莉娜里亞以手扠腰。
  「欸。」
  她垂下了視線。接著仰頭望向我,戰戰兢兢地道:
  「要不要去散個步?」
  莉娜里亞是比我想像中更能幹的女孩,擁有遠大的目標。而無論她將實現那個夢想,抑或找到其他夢想,她都是一名學生,總有一天會畢業,說不定還會離開這座城市。
  到時候我是否還會在這裡呢?還在這裡開著店,並透過窗戶眺望著馬路嗎?會迎接上門的客人,並目送人們離去的背影嗎?
  我沒有目標,也沒有夢想,更沒有一直在這世界活下去的覺悟與決心。不過,這些都先放在一邊,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明白吧。
  在那天到來之前,我都會繼續煮咖啡,為造訪這家店的人們提供片刻的安寧。
  不過,只有現在。
  在這個雨過天晴、充滿耀眼水滴的現在,我不要目送她的背影,而是要走在她身邊。
  「好啊,走吧。」
  我走在前面打開店門,來到店外。雨後飽含濕氣的風吹動我的髮絲。
  不斷流動的雨雲後方,是一碧如洗的澄澈天空,那片藍色無盡而美麗。熱鬧的氣氛逐漸重回城中,遠方響起了報時的鐘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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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4 13:05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我大學時代的恩師是一位相當奇特的人物,思考事情的方法與打安全牌的方法等等,皆讓我受益良多。
  在空閒時候,我常與恩師聊天。他說:
  「人能率直地說出這三句話是很重要的,好吃、謝謝以及對不起。」
  我至今依然記得這句話。
  因此我想善加活用它。
  *各位讀者,非常感謝您們閱讀第二集。這是一個有各式奇特客人,造訪主角在異世界經營的咖啡廳,並享用美味料理與咖啡的故事。還有出版速度那麼慢真的很抱歉。(編註:以下所述皆為日方出版情形。)
  雖然感覺有點不太對,不過就算了吧。
  在第一集中,連我自己都覺得故事與後記十分有頭有尾,那是因為只有老天爺知道能否有第二集,我於是將它寫成一集結束也不會顯得奇怪的內容。
  不過,承蒙自網路小說時代便願意閱讀拙作的讀者們支持,原本做了被腰斬覺悟的第一集出乎預料地賣得不錯。
  那就來出第二集吧——我能聽到這句話,都是多虧了各位讀者,真的非常感謝各位。
  乘著這股氣勢,保持絕佳狀態快速出版第二集……若能這樣就好,然而事情沒那麼順利。寫下第一集後記的時間是三月份,然後現在到了十月,我才在寫這次的後記。
  為什麼會那麼久呢?不能快點寫完嗎?你應該在偷懶吧?等等,各位說得完全正確。
  幸好有後記這個地方能讓我解釋,我會好好說明一番。
  我原本是這麼想的,但責任編輯有馬先生對我說:「麻煩你寫四頁後記。」
  我心想,啊,只有這點空間嗎?真難辦啊。只有四頁的話,以富士見Fantasia文庫的格式而言,只有二五六〇字的篇幅。
  二五六〇字或許很難理解是多少,但其實若換算成各位現在翻開的富士見Fantasia文庫頁數,便是四頁的字數。
  決定出版第二集後,到底為什麼會花上這麼多時間?這裡的篇幅並不足以向各位說明清楚與求得理解。如各位所見,目前已用掉一半篇幅。因此,雖然我內心也十分煎熬,但請恕我在這裡不詳細解釋為何那麼晚才出版,還期望各位見諒。
  簡單來說,就只是作者寫作速度很慢而已。
  那麼,第二集中分成較大的兩篇短篇,以及幾個小短篇。而大短篇的主角都是大叔,真應該多讓可愛女孩出場,又或者應該讓可愛的大叔出場,但有可愛的兔子出場就是了。
  這是有關大叔們好吃、謝謝以及對不起的故事。
  最近,我在私生活方面承蒙許多人照顧,感受到各位的溫柔。比起過去,說「謝謝」與「對不起」的機會增加了。
  我也很常說「好吃」,因為這樣,害我體重增加了。
  來到尾聲,在第二集中也非常感謝u介老師,我總是滿心期盼您用色彩妝點這個只有白紙黑字的世界。
  責任編輯有馬先生,我在第一、二集都給您添麻煩了,對於您能夠笑著說「寫作速度真慢呢!」並原諒我的器量,我真的很感謝且抱歉。
  最後,最為重要的是,非常感謝各位讀者願意再度造訪悠的咖啡廳,我將祈禱能再度見到您,並停下敲打鍵盤的動作。
  
  二〇一七年十月 風見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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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4 13: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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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4 13:06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0-1-4 14:2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佬汉化
发表于 2020-1-4 14: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讨厌这类温馨的日常小说,反而还觉得不错,可惜web版译者失踪了,只能期待后续会有文库版的录入了
发表于 2020-1-4 17:4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恩 ~謝謝共收錄此書
发表于 2020-1-4 21:3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web停更了 沒得看 心癢癢
发表于 2020-1-4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又有了,等了很久,感觉,辛苦了
发表于 2020-1-4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又有了,等了很久,感觉,辛苦了
发表于 2020-1-5 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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