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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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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河野裕]寶貝,早安[台/繁]插圖待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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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4 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录入组 于 2020-1-14 22:06 编辑

  寶貝,早安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河野裕
  插畫:椎名優
  譯者:李文軒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掃圖:Naztar(LKID:wdr550)
  錄入:无药医的手癌k
  修圖: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
  「我是死神。你原先預定在剛才死去。但是很抱歉,我擅自將你的壽命延長三天左右。」
  夏日的醫院裡,一名身穿白色T恤及迷你裙的少女,出現在住院的少年面前。
  死神有固定的「業績」,每個月必須收集一定數量的靈魂,
  並從中挑選純淨的部分做出新的靈魂=「類似寶特瓶資源回收的感覺」,她這麼說……

  插圖000

  作者:河野裕(YUTAKA KONO)
  1984年出生於德島縣。大阪藝術大學文藝系畢業,SNE集團成員。
  「《重啟咲良田》系列發售中!一開始先來個廣告。
  該在這裡寫些什麼好呢?這點令我傷透腦筋。在上述的《重啟咲良田》系列中,我試著一次聊一個主題,不過如果更進一步,嘗試撰寫些只刊載在這裡,相當亂來的極短篇連載,似乎也挺不錯的。並且訂下每回一定要以『十年後』做為開頭的規矩。
  雖然決定後就很想付諸實行,但本書是全一冊完結的作品,沒辦法這麼做。所以,敬請期待我的下一部作品。」

  插圖001

  插圖002

  人類會活到死亡為止。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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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limeking + 15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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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4 22:04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你緊閉著雙眼。
  既不哭泣,也沒有任何動靜,僅僅作著一個長長的夢。

  ※

  房間是個完整的立方體。
  地面、牆壁、天花板,全都是白色的。
  這裡沒有光源,然而周遭的亮度十分平均,看不見.一絲陰影。秒針前進的聲音從某處傳來,不過即使是環顧四周,也找不到半個時鐘。
  在房間正中央,有著同樣是白色的桌椅。沒有半點裝飾,也沒一處接縫,是一組宛如陶瓷般光滑的桌椅。
  你在那張椅子上坐下,並將手肘倚在桌上。
  你用右手握住原子筆並看著桌面。那裡放著一張約A4大小的影印紙。
  影印紙上,細小的黑體字並排著。
  內容是這樣的:

  •自由是一種幸福嗎?
  •若是要說,貓和狗兩種動物,比較喜歡狗嗎?
  •甫出生的嬰兒與活到二十歲的人,若要選擇犧牲其一,會選擇犧牲嬰兒嗎?
  •說謊是種罪惡嗎?
  •感受過一百的幸福後便墜入五十的痛苦,與感受過一百的痛苦後獲得五十的幸福,會希望自己的人生是前者嗎?

  每道問題後方,分別列有三個選項。
  是‧否‧不知道
  看來必須從中選擇一個答案並圈選。每道題目後方都有著「附註」的攔位,可以用來補充你的回答。
  在選項上,沒有猶豫的餘地。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你全部圏選了「不知道」,並繼續讀著問題。
  不,說「讀」並不正確,你只需看著文字就能夠理解意思。彷彿這些問題直接映在腦海中似的。
  然而,答案是「不知道」。無庸置疑地,你知道自己並不知道。

  •生命的價值能以金錢衡量嗎?
  •優秀就一定是種幸福嗎?
  •如果要分辨善惡,最有效的依據是法律嗎?
  •在品嚐蜂蜜時,會想到蜜蜂嗎?
  •不太會弄髒、卻也不會去清掃的天花板,與經常弄髒、必須每天清掲的地板兩者之中,會認為天花板比較幸福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附註欄為空白。
  你輕快地動著原子筆,在紙上發出啉咻的聲音。
  雖然聽得見秒針聲以相同的節奏前進著,但環視周遭,仍舊看不見半個時鐘。在不曉得現在時刻及限制時間的情況下,唯一能理解的,只有時間仍繼續前進著這一點。
  即便如此,你並沒有感到不安。
  就連名為不安的感情也不懂。
  你面無表情,也不懂得該如何笑、該如何哭泣。
  原子筆摩擦著紙張的聲音、時鐘的秒針刻劃的聲音,以及你的心跳聲,這便是這間房裡全部的聲音二這三者以同樣的節奏,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著。

  •不存在任何厭惡的人生是種幸福嗎?
  •能從排列得井然有序的田地感受到自然嗎?
  •有能之人與無能之人受到相同待遇,可以稱之為平等嗎?
  •「過去雖然無限接近,但卻絕對無法抵達現在。」這句話是正確的嗎?
  •一條生命與兩條生命相比,會認為兩條生命比較重要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全是些毫無意義的問題。
  然而,你甚至不認為做這件事是徒勞無功的。
  如同將輸入的資料列印出來的印表機。你遵循本身的機能,一味地圈選著「不知道」。然後,你終於抵達最後一道問題。

  •希望以上的問題有明確的答案嗎?

  當然,選項是早已決定好的。
  你毫不躊躇地,在「不知道」上畫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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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丷 + 1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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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4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03
  A life-size lie

  你原先預定在剛才死去。

  0

  我曾經聽說,每種生物心臟跳動的次數幾乎都是相同的。
  記得這是從大象的心臟跳動的速度,比老鼠的心臟來得緩慢許多這件事得出的結論。大多數的大象都比老鼠來得長壽許多,而老鼠的心臟跳動的速度,比大象的心臟快上許多。而平均起來,老鼠的心臟及大象的心臟,幾乎都是在跳動了相同的次數後停止的。
  如果僅限於哺乳類,其他生物的心臟也幾乎都是在跳動了差不多的次數後死亡的。無論是老鼠、狗,抑或是紅毛猩猩,全都一樣。
  不過,人類稍微有些不同。
  比如說,大象與人類的平均壽命差距並不大,但人類的心臟跳動的速度,約是大象的兩倍。也就是人類的心臟跳動的次數,比大象多了兩倍。
  「人類真了不起。」
  她這麼說。
  當然這並不是絕對的。
  我活了十五年左右,心臟跳動的速度是大象的兩倍。也就是說,我的心臟跳動的次數,是大象活三十年的份量──三十年還不到大象平均壽命的一半。我的心臟運作的次數,還不到大象一輩子的一半。
  溫暖的風從窗戶吹進來。再過幾天就是八月了。
  我預定將在進入八月時死去。

  1

  我跟她是在七月二十八日的深夜相遇的,不過因為已經是二十四點了,正確的說是二十九日。我罹患了某種與血液相關的棘手疾病,大約從半年前起就住院了。
  醫院的優異之處,在於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虛構般不真實。無論何時,床單永遠是潔白的,每個角落都仔細經過消毒,對存活而言並非必需的物品幾乎不存在,頂多只有電視除外。不,搞不好在這世界上,也有沒了電視就活不下去的人存在。
  醫院的地板上總是一塵不染。這當然是謊言,只要定睛細看,還是能看見污漬,但重要的是,乍看之下簡直是一塵不染這一點。
  醫院總會令人聯想到全新的棺材──在現代日本中,究竟存在幾副老舊的棺材呢?在售出的幾天後便會被燒毀,這就是棺材的命運。真是可悲。
  我躺在猶如棺材的醫院裡那壽衣般潔白的床單上,像隻在土中的蟬的幼蟲般蜷縮著,靜靜忍受著胸口的疼痛。
  我馬上就要死了,我心想。老實說,我至今已經數度做好了死亡的覺悟,不過我還是活著。這次或許也是一樣,只是我的錯覺罷了,又或許我這次真的會死去也說不定。
  因為是單人房,即使我發出聲音,也不會有任何人來幫助我。我應該按下呼叫鈴嗎?如果這麼做,我或許會得救吧。不過,要我在醫生及護士的奔走包圍下死去,我絕對不幹。
  既然要死,我希望能獨自一人靜靜地死去,到了翌日早上靜靜地被人發現。媽媽因為工作,身在距離我數百公里遠的地方。沒必要讓半夜響起的電話特地吵醒因筋疲力盡而入睡的她──若是要說,我希望她能在明天早上被響起的電話喚醒前,先舒服地睡上一覺。
  胸口的疼痛變得更劇烈,令我再也無暇思考那些事了。
  在意識逐漸矇矓之際,我想到了棺材師傅。既然無論做得再好,最後還是會被燒毀,他們還能在棺材上投注愛情嗎?我不知道答案為何。
  接著,我開始思考起一名認識許久的少女的事。就像不了解棺材師傅的心情一樣,我也不了解她的內心。
  在模糊的視野中,出現一個小小的人影,應該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孩子。為什麼在深夜的病房中,而且還是單人房裡,會出現女孩子呢?她是天使嗎?不過,天使應該也沒有那種空閒,在每個將死之人的面前一一現身吧。
  女孩子似乎將手伸了過來。她柔軟的手掌輕觸著我的額頭。
  相當冰冷。
  一感覺到這點,胸口的疼痛便突然消退了。與其說是痊癒,那種變化倒更令人聯想到死亡。
  「佐伯?」
  我喚著唯一一名會造訪這間病房的少女的名字。
  眼前的人影手掌仍貼著我的額頭,她側頭。
  「我並不是佐伯。」
  或許是疼痛已經過去,我擦拭眼角的淚水,視野稍微清晰了些。在我眼前的人並不是佐伯,當然也不是天使。那是一名身穿丹寧迷你裙、白色T恤的女孩子。
  她的手離開我的額頭。
  及腰的黑色長髮如流水般擺動著。
  「妳是誰?」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個問題,同時發現自己的喉嚨非常乾渴。
  「我是死神。」
  莫名其妙。我將手伸向水壺,往玻璃杯中倒水。
  她淡淡地繼續說道:
  「你原先預定在剛才死去。但是很抱歉,我擅自將你的壽命延長三天左右。」
  水壺中的水當然還是溫的,我硬是嚥了下去。
  好睏。痛苦消失了。體內被輕飄飄的感覺所包覆,非常舒服。
  「因為你稍微勉強了自己,身體應該累積了不少疲勞。現在請好好地睡一覺吧。」
  她的話一說完,我的視野隨即轉暗。

  ※

  我似乎作了幾個簡短的夢,不過內容我已經記不得了。
  我是被病房門的開啟聲吵醒的。看看時鐘,已經是上午八點了,這比我的平均起床時間晚了許多。是因為睡太多了嗎?總覺得腦子有些昏沉。
  一名女護士走進房裡,她端著放有早餐的托盤。在交換了早上固定的問候語後,她說道:
  「你今天的氣色似乎還不錯喔。」
  因為很久沒有睡得那麼好了。我微笑著回答。平時我就會盡可能地保持笑容,沒有特殊理由,但總比擺出不快的表情好多了。
  我回想起昨晚發生的事。身體狀況的劇變、胸口的疼痛,以及手掌冰冷的女孩子,我發現她仍待在這間病房的角落。護士並沒有對此抱持任何疑問,或許認為她是我的同學吧。不過,護士卻沒有向她打招呼,這令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護士測量我的體溫,抽了一點血,接著說道:
  「這間房會不會太熱了一點?」
  我搖頭。
  「不要緊,我很耐熱?」
  我不喜歡冷氣,那會令我頭疼,比起要忍耐頭疼,倒不如繼續忍耐悶熱。
  護士走出病房。我將早餐送入口中,味道非常清淡,我很喜歡這清淡的早餐。不過,我偶爾也會想吃點對健康不好的食物,比如說漢堡、培根蛋或是炸薯條。
  我慢慢喝著清淡的湯,同時向病房角落的少女搭話。
  「妳吃過早餐了嗎?」
  少女搖頭,黑色長髮緩緩搖晃著。
  「死神不需要進食。」
  死神,我記得她昨晚也這麼說過。
  「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指的是?」
  「就是妳說的死神啊。」
  「哦。」
  少女頷首。
  「所謂的死神,就是負責管理人類的死亡,類似神明的存在。實際上並不是神明,但相去不遠。」
  「這一點我似乎明白。」
  「那麼,你不明白的是哪一點?」
  我試著思考了一小段時間。
  答案顯而易見。
  「我並不認為死神是實際存在的。」
  「對,經常有人這麼說。」
  她再度點點頭。
  『那麼,就你看來,我像什麼?」
  我將冒著濃厚水蒸氣的白飯送入口中,一邊嚥下一邊回答。
  「看起來就像跟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子,搞不好比我稍微小一點。至少,妳看起來並不像死神。」
  「究竟要怎麼做,看起來才會像死神呢?」
  「總而言之,問題應該是出在迷你裙及T恤上吧,而且T恤還是白色的。」
  「白色有什麼問題嗎?」
  「一般來說,死神應該會穿著黑衣服吧?」
  我喝著溫茶。醫院的餐點溫度總是不上不下的。不會太冷,但也不會太熱。
  她嘆了口氣
  「不過,黑衣服很悶熱,不適合夏天穿。而且UNIQLO的衣服既便宜又耐穿。」
  「那件T恤是在UNIQLO買的嗎?」
  「對,裙子也是。」
  「那也是問題所在。一般來說,死神是不會去UNIQLO的。」
  「為什麼?基本上,我只會去UNIQLO跟便利商店喔。」
  吃了一半的餐點後,我便放下筷子。將餐後服用的藥物搭配溫水吞下。
  我並不是吃飽了,只是覺得繼續吃下去很麻煩。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空腹的感覺了。
  「而且,死神不都會帶著很大一把鐮刀嗎?」
  「要是帶著那種東西,會被警察罵的。說到底,為什麼一定要有鐮刀呢?」
  「應該是為了要砍下人類的頭吧。」
  「就算不做那麼誇張的事,人類還是會死。只要一把小刀就足夠了。」
  「妳有帶小刀嗎?」
  「沒有,死神幾乎是不殺人的。如果真的有需要,我會去買,但我一次也沒使用過。」
  不過,UNIQLO應該沒有小刀吧?便利商店應該也不會有,雖然我不太清楚,但應該沒有。
  我在床上躺平。
  她細小的聲音傳來。
  「總而言之,我是死神。你或許不會相信,但請當作是這樣,放棄深究吧。」
  我點頭,我很擅長放棄。如果她說自己是死神,一定就是如此。就算無法由衷相信,但要我裝作相信的模樣,還是辦得到的。
  「那麼,死神找我有何貴幹?」
  「這才是重點。」
  她清了清喉嚨。
  「你原先預定於今天的上午零點十八分零八秒死亡。不過,我稍微將你的壽命延長了一些。」
  「為什麼死神會讓人類活久一點?」
  「為了業績。」
  「業績?」
  「死神每個月必須收集一定數量的靈魂,我已經收齊七月必須收集的數量了。而且這麼一來,八月要收集的靈魂數量就會不足。因此我才會決定讓你的忌日延至下個月。」
  業績制的死神,這種事我從來沒聽說過。話雖如此,關於死神的事,我原本也沒那麼清楚就是。
  「也就是說,我會在下個月死去?」
  「是的,你預定將在進入八月一日後立刻死去。」
  「你們收集靈魂是用來做什麼的?」
  「我們從中挑選純淨的部分,再次做出新的靈魂。就當作類似寶特瓶資源回收的感覺吧。」
  寶特瓶的資源回收。
  乍聽之下似乎是對環境有益的事,相對地,聽起來也未必如此,一定是依作法而定的吧。既然我三天後就會死去,這件事就與我無關了。
  「死神為什麼要回收靈魂?」
  「死神就是收集人類靈魂的存在,不收集靈魂的死神,就無法繼續是死神,會成為另一種存在。」
  另一種存在。
  「不收集靈魂的死神,究竟會變成什麼?」
  「那是徒具死神外型,卻不是死神的存在。換句話說,就是曾為死神的存在。這跟人類的死是一樣的,當人類停止活著時,就會成為死者。」
  我聽不太懂。老實說,我並不那麼感興趣。
  「總而言之,我會在三天後死去對吧?」
  「是的,這也是莫可奈何的。」
  「我知道了。」
  我頷首。
  她側著頭。
  「死了也無所謂嗎?」
  「因為這是莫可奈何的事,不是嗎?那麼,別無他法。」
  「即使是莫可奈何的事,即使是別無他法,大多數的情況下,人類仍會想要活下去。」
  或許是這樣。那樣想一定才是正確的吧。就像死神必須收集靈魂般,人也是會想要活下去的生物。
  「不過,我已經對活著不太感興趣了。」
  有一會兒,她陷入了思考。
  最後她緩緩張口。
  「你並不相信自己會在三天後死亡吧?你一定認為我是個冒牌死神。」
  我搖頭。
  「不是這樣。要相信妳是死神的確很困難,不過,我是真的對活著不感興趣。」
  因為我知道自己已經無藥可救了。
  病情現在雖然緩和下來,但只要一發作,無論何時失去性命都不奇怪。這樣的狀態已經持續好幾個月了。
  我在這幾個月內,一直以思考死亡的事而活。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能死得漂亮且乾脆。
  「是這樣嗎?」
  死神少女點頭。
  我對她露出微笑。
  「對了,妳叫什麼名字?」
  少女搖頭。
  「死神沒有名字。」

  2

  在即將上午十點的時候,敲門聲響起。
  那時,我正坐在床上看書。是本童話般帶點黑色幽默、有著不可思議氛圍的薄書。死神少女則站在病房角落,心不在焉的看著我這裡。
  門打了開來,我闔上書。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走進病房裡。她身穿國中制服,有一頭活潑的短髮。肩上揹著運動包,左手則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
  「早安」
  她說道。我也回答她同樣的話語。死神少女如朗誦文章似的說著。
  ──佐伯春花。從國小二年級認識至今的朋友,就讀同一所國中。
  沒錯,那就是我和佐伯的關係,沒有參雜其他要素。
  死神少女的聲音聽起來和原本有些不同,令我感到有些不太協調。總覺得有些含糊不
  清。
  「妳的聲音是不是怪怪的?」
  我詢問死神少女。
  「是嗎?或許是因為我昨天開了整晚冷氣睡覺的關係。」
  佐伯回答。
  彷彿重疊在一起般,死神少女的聲音傳來。
  ──因為我改變了說話方式,現在的聲音只有你能夠聽見。
  「咦?為什麼?」
  「因為最近熱得要命呀,我又沒你那麼耐熱。」
  ──死神不能隨便在人們面前現身。所以佐伯同學不但聽不見我的聲音,也看不見我的身影。
  「原來如此。」
  我頷首。只要說一句話,就會同時有來自兩個方向的回答,真有趣。而且不需要將死神少女介紹給佐伯,也令我感覺輕鬆不少。要一個國中S年級的學生相信死神是實際存在的,實在不太可能。
  「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看著哪裡?」
  佐伯問。我當然是看著死神少女的方向,不過因為佐伯看不見她的身影。這麼說來的確是不太自然。
  「沒什麼。」
  我再次轉頭看向佐伯。
  「的確有點熱,妳能幫我把窗戶關起來嗎?」
  我操縱遙控器,啟動了冷氣。
  佐伯搖搖頭。.
  「沒關係啦,你不是不喜歡吹冷氣嗎?」
  「雖然不喜歡,但畢竟已經快要八月了,也差不多是可以仰賴文明力量的時候了。」
  「我無所謂啦,反正醫院裡也沒有那麼熱。」
  我指指佐伯的額頭。
  「流汗了。」
  佐伯搗住額頭呻吟。
  「我當然會流汗啦,現在是夏天耶。」
  「是啊,我也稍微熱起來了。」
  佐伯似乎老大不甘願地關上窗戶。接著小跑步過來,坐在床邊的摺疊椅上。磅、噠噠噠、砰。這就是朝氣蓬勃的女孩子的節奏,感覺十分栩栩如生。
  「我買了冰棒,有香草跟抹茶口味的。」
  佐伯打開手上的塑膠袋。
  「冰棒啊,真不錯,有夏天的感覺。」
  我們吃著冰棒,我吃香草口味,佐伯吃抹茶口味。
  死神少女在一旁観察著我們的模樣,一邊喃喃自語。
  ──所謂的冰,是冰冷的食物吧。
  我咬下手中的冰棒。
  「嗯,很冰。」
  或許佐伯聽起來會是有些不太自然的自言自語也說不定。不過,應該也不至於特別覺得疑惑。
  ──我沒有吃過冰。
  我看著死神少女詢問。
  「要吃一口嗎?」
  身旁的佐伯連忙慌張地搖頭。她的短髮沙沙地搖動著。
  「不用,我吃抹茶口味的就行了。」
  死神少女也搖頭。
  ──不用,或許會被佐伯同學察覺也說不定。
  也許的確有點惡作劇過了頭。
  「妳等一下要去學校嗎?」
  一定是,因為佐伯穿著學校制服。
  「嗯,有社團活動。」
  我已經很久沒去學校了。雖然有些懷念,但並沒有特別想去。說到底,從以前起,我就不是那種連放暑假都要去學校的學生。
  佐伯凝視著我的臉。
  「你做了些什麼?」
  「和往常一樣。睡覺,看看書。」
  「是怎樣的書?」
  「我現在正在看的……這個嘛,稍微有點奇特。」
  我開始說明那本書的內容。
  那是人類的軟弱之心聚集起來,因此產生巨大怪物的故事。
  那隻怪物繼續吸取許多軟弱之心,同時逐漸吞噬世界。雖然有許多國家出動軍隊,當世界變得殺氣騰騰,軟弱之心又變得更加膨脹。
  「那麼,絕對赢不過牠嗎?」
  佐伯詢問。我搖搖頭。
  「某個研究者開發了對付那隻巨大怪物的武器。」
  「是怎樣的武器?」
  「一開始,他想用溫柔的話語來撫慰軟弱之心,但這造成了反效果。被溫柔話語擊中的怪物,變得更加巨大了,」
  「咦?為什麼?」
  「我不知道,書中沒有說明。不過,見到這情形後,研究者發現了怪物的弱點。」
  軟弱之心畏懼殘忍的話語。研究者從世界各地找出最殘忍的話語,將飛彈塞得滿滿的。然後,他打算用這世上最殘忍的話語來攻擊怪物。
  「這真是個悲哀的故事」
  佐伯說。
  ──要怎麼將話語塞進飛彈中?
  死神少女說。
  但我搖頭。
  「我不知道。」
  這句話是同時針對雙方的。
  佐伯側著頭凝視著我。
  「後來怎麼樣了?」
  「我還沒看到最後,希望不會是個悲傷的結局。」
  「是嗎?那你明天再告訴我這本書的後續吧。」
  「沒有每天來也無所謂啦,妳應該也很忙吧?」
  我們是國中三年級的學生。對社會而言,是正在如火如荼地準備升學考試的時期。但我自從升上三年級後,就再也沒去過學校了,所以完全沒有真實感。而且──
  佐伯搖搖頭。
  「我不要。因為下個月開始,我就無法像現在這樣隨時來見你了。」
  而且,她即將搬離這個城市了。
  她的父親即將再婚,並藉此機會搬去距離這裡搭乘電車需花費兩小時的城市。每天來回三千圓左右的車票錢,國三學生是負擔不起的。
  說到底,這已經與車票錢無關了。
  她將於七月三十一日搬出這個城市。時機真是湊巧,我也預定會在當晚,日期一換後便死去。
  「搬家的準備工作呢?」
  「嗯,已經幾乎結束了。」
  「是嗎?」
  我看向窗外。
  她輕輕地吐了口氣,那一定不是在嘆氣。不過若要問我那是什麼,我也答不出來。佐伯開口。
  「其實,我原本希望能在這裡多待一陣子的。……至少待到暑假結束。」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知為何,她露出有些悲哀、又有些疲倦的表情。
  「是呀,沒有辦法。」
  她輕輕地點點頭。
  我們倆閒聊了兩小時左右。聊到午餐送來,我便吃了午餐。佐伯從販賣部買來麵包和牛奶。死神少女只是漫不經心地看著我們的模樣。
  在接近下午一點時,佐伯從摺疊椅上站起身。她下午要先到她隸屬的羽球社露個臉,接著再跟朋友見面。
  「真麻煩。」
  她嘆了口氣說。因為我在住院前很長一段時間起,就鮮少和他人有太多往來了,所以不太清楚那種感覺。
  「那就明天見囉。」
  佐伯說。其實她不需要每天過來的。忙碌的國三生沒必要將寶貴的幾個小時浪費在我上。
  雖然我想這麼對她說,但在我開口之前,佐伯就已經走出病房了。房門「喀噠」一聲輕輕關上。
  死神少女開了口,是靠空氣振動傳達的正常聲音。
  「你討厭佐伯同學嗎?」
  這問題真是唐突。我反問:
  「妳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她筆直凝視著我的眼眸。
  「死神看得見靈魂。只要看見靈魂,多少可以了解對方的內心。所以,我認為你討厭佐伯同學。」
  我搖頭。
  「妳錯了,不是那樣。」
  死神少女點頭。
  「是嗎?」
  有一會兒,我們盯著彼此的臉。她或許真的是死神,我心想。
  「不好意思,能幫我開窗嗎?」
  我拿起遙控器關掉冷氣。
  死神少女打開窗,溫暖的風從窗戶吹進來。
  白色窗簾緩緩地隨風揚起。
  佐伯離開後,到晚餐時間前就沒有預定要做的事了。晚餐後要等候醫師巡房問診,接著就只有睡覺了。是沒什麼生產力可言的生活。
  要試著寫日記嗎?不過我在三天後就要死了,死後被人看見也很難為情。或許內容會令媽媽很感動也說不定。不過,還是很難為情。
  當我正細細思考這些事時,不知何時消失蹤影的死神少女,又一邊舔著冰棒一邊走進房裡。
  「很冰。」
  她說。接著,她在摺疊椅上坐下,沒發出半點聲響。可以看見她丹寧短裙裙襬下方的白皙大腿。
  「死神不是不需要進食嗎?」
  「對。不過只是不需要,並不代表不能吃東西,我還是有味覺的。」
  我頷首。明明不需要攝取食物,為什麼會有消化系統呢?這就跟人類雖然沒有尾巴,但仍留有尾椎骨是一樣的道理嗎?雖然稍微有點在意,但實際詢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是妳買的嗎?」
  「那當然,死神會擅自取走的充其量只有靈魂而已。」
  會進入UNIQLO和便利商店消費的死神,身上當然會有錢了。
  「除了我以外,別人不是看不見妳的身影嗎?」
  「不,只是能讓人以為自己看不見我而已。說得正確一些,是不讓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在買東西時,我就會讓每個人都看得見我。」
  原來如此,真方便。
  「冰棒好吃嗎?」
  「好吃,要吃一口嗎?」
  「不,不用,我已經吃過很多了。」
  「你吃過多少呢?」
  「多到數不清了。算起來,我這輩子大概吃過五百支左右吧。」
  「那的確是相當龐大的數字。」
  「嗯。我雖然喜歡,但也差不多吃腻了。」
  我跟死神少女聊了許多話題。關於我迄今吃過最好吃的冰淇淋;關於世界上最殘忍的話語;關於大象與老鼠的心跳。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事。
  我也稍微詢問了關於死神的事。
  「死神有很多位嗎?」
  「應該有相當的數量。走在街上時,偶爾會擦肩而過。」
  「妳不清楚大概有多少人嗎?」
  「不清楚,會在意這種事的也只有人類。」
  或許是如此。我想瀕臨絕種的動物,一定也不清楚世上還有多少自己的同類。
  「那麼,妳有朋友嗎?」
  「只有一些,手機的通訊錄上大約有二十筆電話號碼。」
  「妳有手機啊?」
  死神少女略顯得意地答道:
  「有,在前年買的。你呢?」
  「我沒有手機。」
  「你不想要嗎?」
  「不想,我不需要。」
  如果要用在工作上還可以理解,但我沒辦法將手機當作娛樂用品使用。總覺得相較於便利性,增加麻煩事的機率還比較高。而且,靠電波與他人對話,會令我有種莫名的不安感。
  「妳那麼喜歡聊天嗎?」
  「我不常打電話,不過能帶來許多樂趣喔。可以拍照,也能玩遊戲。」
  「妳會玩遊戲?」
  「會,我喜歡黑白棋。」
  「那妳有空時,會跟朋友對戰嗎?」
  我雖然不太清楚,不過既然都特地安裝在手機上了,應該也有線上對戰的功能吧?但死神少女卻否定了這點。
  「明明能跟電腦對戰,為什麼要特地找朋友對戰?」
  我不懂她的理論。
  她繼續說道:
  「電腦遊戲很厲害,即使我贏了,電腦也不會感到不甘心。人類發現了不會造成任何人不幸的戰鬥方式。」
  「不過,或許也有人會認為,對手不會感到不甘心的遊戲一點也不有趣。」
  「是這樣嗎?」
  她不可思議地側著頭=
  「令人有些難以置信。就結構上而言,只有獲利的人存在,而沒有任何人因此受到損害,我認為這樣是非常優秀的。」
  或許是如此。不過,我又覺得似乎不太對。我不清楚,有許多事我總是無法立刻搞清楚。
  「死神的思考模式都跟妳一樣嗎?」
  她再次側著頭。
  「誰知道。我不太了解其他死神的事。」
  「妳明明也是個死神?」
  「對。人類都會知道其他人類的思考模式嗎?」
  被她這麼一問,我也答不上來。的確,我並不清楚別人的思考模式,不過卻也覺得自己應該隱約了解些什麼。
  我了解誰的想法嗎?又有誰了解我的想法嗎?
  「比如說,你想在玩黑白棋時赢過佐伯同學嗎?」
  我有點吃驚,因為我正好在想著佐伯。
  「原來如此,妳能讀心嗎?」
  不過死神少女卻搖頭。
  「不,並沒有清楚到讀心的程度。」
  我很感興趣"
  「妳是怎麼知道的?」
  「簡單地說,就像是純度一樣。純淨,或是混濁。當人在勉強自己時,靈魂就會混濁。」
  靈魂混濁。針對這個詞彙,我稍微思考了一段時間。
  我接著詢問,雖然有點害怕"
  「我在跟佐伯聊天時,靈魂是混濁的嗎?」
  死神少女含糊地點頭。
  「這世上沒有人的靈魂是完全純淨的。就連現在,你的靈魂也有些混濁。不過,沒錯。跟佐伯同學在一起時,這點就更明顯了。」
  我搖頭。
  「我跟佐伯一直都是朋友,我們已經認識七年了。」
  「可以告訴我你們之間的事嗎?」
  我頷首。
  接著,我大略對她說了以下的內容。

  ※

  我跟佐伯是在國小二年級時相遇的。──嚴格說來,稍微不太對。我們就讀同一所國小,一年級時也同班,所以更早以前就知道對方的名字了。
  不過,我們確實認同彼此的存在,並了解對方的個性,是在國小二年級的七月。
  當時,我跟佐伯是同學,而且兩人是班上數一數二、出了名的愛哭鬼。事到如今,雖然已經不太想回憶了,但我當時的確經常哭泣,佐伯也跟我差不多。而且我們兩人都沒有朋友,也都不擅長與他人相處。
  我會跟她熟稔起來的契機,其實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任何理由都好。比如說回家的路是同一條、定向越野活動時在同一組等,這點程度的事都行。只要有機會讓我們兩人獨處個幾十分鐘,夠我們好好聊過就足夠了。
  而真正的契機,其實是捉迷藏。跟同班同學們一起在國小校園內玩的捉迷藏。
  我認為所謂的捉迷藏,總之就是個「享受被找到的樂趣」的遊戲是被人拚命找出躲藏起來的自己,並藉此暗自獲得滿足的遊戲。搞不好那些精神更強悍的人們享受這遊戲的方式跟我完全不同。不過,至少對國小二年級時的我而言,這就是捉迷藏的意義。因為希望拚命地尋找,所以竭盡全力地躲藏,這其實是個病態且利己主義的遊戲。
  因此,我非常喜歡捉迷藏,也從不放水。那天,我躲藏得非常高明。高明得直到其他孩子們全被找出來,當鬼的孩子放棄尋找為止,都沒被發現。
  無論過了多久,我還是沒被找到。雖然我一點一點地移動到容易被發現的地方,但此舉是沒有意義的。當然囉,因為那裡已經沒有鬼在找我了。直截了當的說,玩捉迷藏時沒被任何人找到,根本就是樁悲劇。
  我這個愛哭鬼,就一直躲在那裡哭泣著。
  現在回想起來,那其實是件無謂的小事。不過是自顧自地享樂,卻以失敗告終罷了。但當時的我只是一味地哭泣。
  此時,出現在我面前的人就是佐伯。
  她也參加了捉迷藏,並很快就被找到,然後獨自持續尋找著還沒被發現的我。看見我哭泣,佐伯也跟著哭了起來。我跟佐伯的相遇經過就是這麼遜。
  在傍晚時分的校圔、宛如黑暗巢穴般的校舍前,我們一邊哭著,一邊聊著彼此的事。當時我第一次發現,我跟佐伯的家庭環境竟極為雷同。
  我們都失去了雙親之一。佐伯在上幼稚圜前,母親便過世了,而我的父親打一開始便從未跟母親一同生活。因為覺得麻煩,我不清楚卻也從沒問過原因。
  我們的父母都因為工作的緣故鮮少回家,而我們都沒有兄弟姊妹,所以總是獨自一人待在家中。我們都在自己與他人之間築起一道牆,卻也期待著有人能闖入牆壁內側。
  無論是誰都好,我們由衷地這麼想。我需要的人並不是佐伯,佐伯需要的人也不是我。只要有個能互相安慰、與自己相似的對象存在即可。不過對我們而言,那也只有彼此而已。
  那天回家路上,我們頂著哭腫的雙眼到雜貨店去,拿出彼此的錢湊在一起買了冰淇淋。兩人都是香草口味的。
  我們一邊吃著冰淇淋,一邊以極慢的步伐走向自己家,那沒有半個人在的家。
  分開時,佐伯開口:
  「從今天起,就由我來守護你。」
  我會變得更強,強到隨時都能安慰你,所以你可以隨時哭泣也無所謂。她這麼說。
  從那天起,她就再也沒有哭過了。
  從國小二年級起到國中三年級為止的七年間,她從沒在我面前掉過眼淚。即便是大約四年前,我被發現得了絕對無法痊癒的不治之症時也是,她雖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但還是沒有流下淚來。
  這七年來,我一直活在她的守護之下。

  ※

  聽完這段話後,死神少女深深的點頭。
  「那麼,你是不可能會討厭佐伯同學的。」
  我也點頭。
  「當然囉,我很感謝她。」
  然後,我讀起看了一半的書。只剩下結尾部分,所以我很快就讀完了。接著我開始發起呆來,在巡房的醫師出現後,由於時間已晚,接著我就睡覺了。

  3

  翌日,七月三十日。我吃完午餐時,佐伯過來了。我打開冷氣,要佐伯在摺疊椅上坐下。
  「每天都好熱喔。」
  我點頭附和。
  「夏天還是熱一點比較好。」
  如果窗外沒有四季,病房與棺材又有何異?雖然這麼認為,但仔細想想,還是能發現許多細微的差異。病房裡有充足的光源可以讀書,空間至少寬敞得不會讓人感到壓迫,護士、醫師或佐伯偶爾也會過來。而死神少女則因為搞不好其實也會出現在棺材裡,所以就先排除不算。
  我看著佐伯的額頭。
  「妳今天沒有流汗啊。」
  她微笑點頭。
  「嗯,因為我今天有帶毛巾在身上。我認為這種事是很重要的。」
  「這種事?」
  「國三女生其實不太喜歡讓同班的男生看到自己流汗的模樣。」
  「是嗎?不過在教室裡時,大家都會流汗吧?」
  「嗯。其實我非常討厭那樣,不過別無他法,也只好放棄了。」
  是這麼一回事嗎?班上的女生會對流汗這件事感到難為情?我倒是看不出來。對國三男生而言,所謂的國三女生真是種謎一般的存在。
  原本待在房間角落的死神少女,腳步輕盈地走過來這裡。輪流看著我跟佐伯的臉,接著不知為何歪頭。
  「昨天的小說,你看完了嗎?」
  被佐伯一問,我點頭„
  「嗯,很快就看完了,因為那故事很短。」
  「是嗎?總比拖得太長好呀。」
  「以我個人來說,能一直閱讀怎麼看都看不完的小說也是種樂趣。」
  「那麼,那是個怎樣的故事?」
  ──那是怎樣的故事呢?
  佐伯的話語與死神少女的聲音重疊。
  「要讀讀看嗎?」
  我隨意遞出了書,位置正好在佐伯與死神少女中間。
  「不用了,我現在想聽你說話。」
  ──我不擅長讀書,那太耗時間了。
  「我知道了。」
  我點頭,接著說起昨天那個故事的後續。
  是關於以軟弱之心聚集而成的怪物、以及將世上最殘忍的話語塞進飛彈裡的研究者的故事。
  「怪物巨大到變得足以覆蓋整個世界。研究者將飛彈瞄準怪物。怪物非常龐大,不可能射偏,接著,他只要按下發射鈕就行了。不過──」
  怪物是汲取軟弱之心而成長的,任何人都擁有軟弱之心。
  無論是研究者的朋友、戀人,或是研究者本身,都和所有人一樣擁有軟弱之心。怪物當然也汲取了他們的心。
  「研究者沒能按下發射鈕。因為他認為,如果這是個不用殘忍話語擊垮軟弱之心就無法獲救的世界,那麼還是全部消失無蹤比較好。」
  或許,就連這份想法也是軟弱之心的一部分。
  我接著說:
  「為了不讓怪物被擊中,他將飛彈射向天空,讓裝有世上最殘忍的話語的飛彈,孤零零地飛向宇宙的盡頭。然後,世界就完全被以軟弱之心形成的怪物給覆蓋了。」
  佐伯以十分認真的表情看著我。
  「那麼,世界最後變成怎樣了?」
  我回答:
  「沒有變成怎樣,只是被軟弱之心包覆罷了。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改變。研究者、朋友、戀人,以及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只是在被軟弱之心包覆的世界中,一邊品味著各種悲喜,同時過著與以往相同的生活。」
  故事到此結束。這是個富有哲學性,卻又毫無意義的故事。你可以單純地讀取內容的訊息,也可以完全無視、將書扔掉。這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無奇的短篇小說。
  「感覺是個不錯的故事。」
  佐伯說。
  ──簡直是莫名其妙。
  死神少女說。
  我點頭。
  「嗯,是啊。」
  這是個莫名其妙,卻也不錯的故事。
  我詢問佐伯:
  「搬家的準備都完成了嗎?」
  「嗯,家裡現在堆滿了紙箱喔。」
  她明天就要前往遙遠的城市了。
  「幾點出發?」
  「我想應該是中午過後。」
  「是嗎?有先去看過新家了嗎?」
  佐伯以彷彿像低頭又像點頭般的微妙動作垂下頭。
  「其實,在半年前左右,剛過完年時我曾經去過。我在那裡見到了我的新媽媽及新爺爺。」
  「爺爺?」
  「應該說外公才對,是媽媽的爸爸喔。」
  「哦。」
  這麼說來,我記得她的新家就是新媽媽的娘家。
  「感覺能好好相處嗎?」
  「應該吧。雖然還沒有什麼真實感,但我還滿擅長裝成乖孩子。而且,也只要再忍耐一陣子就行了。」
  她嘴角微揚,我曾經見過這個表情許多次。
  「等我升上高中後就要一個人住,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一定會回到這個城市裡來,在那之前,你要等我喔。」
  點頭是很簡單的。
  不過,我卻否定了。
  「我勸妳不要這麼做,好不容易才有了新家人,還是跟他們好好相處比較好。」
  她的表情沒有改變,只有眼裡閃過一絲寂寞。
  「我不要,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今後也繼續在一起嘛!」
  我搖頭。
  「這是無能為力的,因為我就快死了。」
  對於死亡,我並不感到悲傷。因為我早已幾乎無法離開病榻了。現在的我,只能看見這間病房,這遼闊世界中的一塊碎片。當它變成零時,究竟又會有多大的差異呢?
  所謂的「住院」真是一種優秀的機制,能將人悄悄地與世界上的許多事物切離。我耗了半年左右的時間,在這張床上緩緩地步向死亡,就連現在也正在逐漸死去的途中。進入八月,這過程就會結束,死亡完成,僅此而已。
  生與死就這樣,藉由這間純白的病房無縫接軌。
  「別說那種話啦!」
  佐伯的表情扭曲。
  雖然似乎快哭了,但還是沒哭。她真堅強。
  「不過,這是事實。我就快死了,這點無論是醫師、媽媽,或是妳,大家都很清楚。」
  其實,我應該已經死了。我原本應該在七月二十九日的上午零點十八分零八秒死去。如果死神少女的話是正確的,那就是這樣。
  「我為什麼還活著呢?」
  如果在當時死去,一切就會變得更單純。
  「你那麼想死嗎?」
  「我並不是想死,但我覺得活著很麻煩。」
  「我不懂。」
  佐伯低下頭。
  ──人類是會求生的生物。如果放棄活著,人類就會成為不是人類的某種存在。
  死神少女低語。
  放棄活著的人類,那就是死者。
  「這樣就好了。」
  我低喃,這是自言自語。不過,卻有兩句話語回應。
  「我不要,我們一直都很了解彼此呀!」
  ──死者不會擁有靈魂。你現在仍擁有靈魂。
  我回答。
  用同樣的話語回答兩人。
  「沒那回事,全都是妳的錯覺。」
  我一定早就已經沒有靈魂了。而我跟佐伯真正了解彼此,其實只有國小二年級時,在那傍晚時分的校圜中那一次罷了。
  佐伯雖然在摺疊椅上動也不動地坐了好一會兒,但最後還是靜靜地站起來走出病房。她仍然低著頭,在門關上前,小聲地說了句「明天見」。
  我聽見腳步聲,小跑步離去的聲音。佐伯在這七年間,從沒在我面前哭泣過。
  死神少女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你說了謊。」
  我躺下來,閉上眼睛。
  雖然很想睡,但我卻輾轉難眠。

  在夜裡,深夜時分。

  病房早已熄燈,月光雖然會從窗戶透進來,但並不是那麼明亮。
  死神少女坐在床邊的摺疊椅上,就跟佐伯中午時一樣。我睡不著,愣愣地眺望著天花板。
  她開口:
  「我經常會思考人的死亡。」
  死神思考死亡的事,這令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不過試著想想,這或許是理所當然的。就算是從事各行各業的人類,也會反覆思考與自己工作有關的事吧。
  我看著死神少女,她繼續說道:
  「大部分的人會否定死亡,我了解他們的心情。對死神而言,自己的消失也是令自己恐懼的事。」,
  「不過,你們不是會收集靈魂嗎?」
  「那當然,因為我還想繼續維持自我。如果不收集靈魂,我就無法繼續是死神,所以我當然會繼續收集靈魂。我想,那一定跟人類需要進食是一樣的」
  「也有不再收集靈魂的死神存在嗎?」
  「有,我曾經聽說過,但詳情我並不清楚。」
  我看向窗外,看不見月亮,恐怕是角度的問題吧。我只能聽見夏蟲從某處低矮的位置鳴叫著。
  「我無法拯救你,你確實會在七月結束時死亡。」
  「嗯,我知道。」
  「你真的對活著沒有任何執著嗎?」
  在很久以前,我早就已經知道答案了。
  我回答:
  「其實,我很不想死。」
  我一直在說謊。
  我想,一開始一定是為了我跟佐伯而撒的謊。
  「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很討厭佐伯春花。」
  國小二年級時,在傍晚時分的校圜裡,我和佐伯相互理解了。我原本認為,只要有她在,我就能活下去。
  我想要跟某個人相互慰藉,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但佐伯不同,她單方面安慰著我,卻又獨自變得堅強。
  因為佐伯變得堅強,使我討厭起她來。
  「佐伯總是像個英雄般守護著我。」
  在我深沉、黑暗的本質裡,有份情感悄悄孕育而生。
  「我原本以為佐伯跟我一樣,但她卻一直比我堅強。」
  長久以來,我一直隱藏著這份情感。
  不過,已經辦不到了。
  「喂,我要怎麼做才能不討厭那種人?要怎樣才能不怨恨對方?」
  那份情感叫嫉妒。多麼醜陋啊,令人無法直視。
  所以,我撒了謊。
  打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謊言。
  我怎麼可能會討厭佐伯?我對她沒有絲毫怨恨。我一直對周遭、對自己這麼說著──只要能守護好這個謊言就足夠了。
  佐伯很快地交了許多朋友;而我則逞強地說自己不需要朋友。
  佐伯在社團活動中展現成果.;而我則裝作對那種事沒有半點興趣。
  佐伯很健康;而我接納了疾病。
  佐伯獲得幸福;而我放棄了一切。
  —甚至放棄了存活。
  全都是騙人的。
  那全都是為了不去正視自己對佐伯的妒忌而撒的謊。
  愚蠢如我,如果不撒那些謊,就無法繼續當佐伯的朋友。
  在一無所有的我身旁,她獲得了一切,這次甚至獲得了家人。
  仍在國小二年級時的校園裡繼續玩著捉迷藏的人,一定只有我一個。她早已身在找不到我的遙遠地方了。
  即便如此,為了繼續當她的朋友,我撒了許多謊,
  然而,我卻對她惡言相向。
  ──沒那回事,全都是妳的錯覺。
  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那應該是我害怕死亡的緣故。因為我知道,佐伯絕對無法理解那種恐懼。一切都變得無法原諒。
  「喂,為什麼不讓我死?」
  我瞪著死神少女。
  「為什麼不至少隱瞞我就要死去的事?」
  如果我能在那晚死去就好了。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即將死去就好了。
  這麼一來,我就沒有必要為了這種事痛苦了。
  「如果妳什麼也不做,我一定能死得更美麗。」
  死神少女以十分澄澈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死亡並不是美麗的。」
  我搖頭。
  「妳究竟了解什麼?」
  「我是死神,早已見過無數的死亡。從很久以前起,我就一直在思考死亡的事。」
  死神少女的手輕觸我的額頭。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能認真思考死亡這件事。」
  僅此而已,她沒有再說半句話。
  我閉上眼睛。我很清楚,在自己心中湧現了許多醜惡的情感。
  ──啊,只不過。
  死神冰冷的手掌感覺很舒服。
  我無聲地低喃。
  我就要死了啊。
  真的嗎?
  真的。
  無能為力,我就要死了。
  淚水湧出。

  ※

  那晚,我思考了許多事。確實思考了許多事。
  關於死亡,關於佐伯,關於我。至今為止的一切,以及明天的事──明天,我該跟佐伯說些什麼好呢?在屬於我們的最後一天。
  在經過漫長的思考後,我終於得出了答案,沉沉睡去。

  4

  當我醒來時,時間差不多指著上午七點。
  我在腦中確認著今天的日期。──七月三十一日,是佐伯預定搬家的日子。然後,再過十七小時,日期改變後,我就會死去。
  吃完早餐,吃了藥後,我便心不在焉地等待佐伯的到來。死神少女也不發一語地站在病房角落。
  佐伯真的會造訪這間病房嗎?──應該會吧。雖然會有些猶豫,但她還是會來。
  我相信她的堅強。我相信接下來,就算是因為我而令她受了傷,她還是能夠跨越的。我看著時鐘,秒針以一步步確認自己的腳步般的速度前進著。總覺得今天的時間似乎流逝得格外緩慢,或許是我有些緊張的緣故。
  佐伯在上午十一點抵達,比平時稍微晚了一些。她一如往常地穿著制服,肩上揹著同一個運動包。
  在她開口之前,我搶先一步說出口:
  「昨天很抱歉。」
  單是如此,佐伯便放心似地笑了。
  「不,我才要向你道歉。是我說出那種不負責任的話,才會傷害了你。」
  對不起。她低下頭。
  「妳能待到幾點?」
  「兩點整,他們會開車來醫院門口接我。」
  還剩下三小時左右──能夠和她共度的時光,只剩這一點點。我現在必須告訴自己,時間還很充裕。只要還有三小時,電影主角就能夠帥氣地拯救世界、並和女主角在一起。甚至還足夠在那之後走進咖啡店,聊聊彼此的感想。
  我想做的事更加單純,只是想守護溫柔的世界罷了。我要將殘忍的話語推到遠遠的某處去。沒問題,一切一定都能夠很順利,
  「冰箱裡有冰棒,妳能幫我拿出來嗎?」
  「是你去買的嗎?」
  我笑著搖頭。
  「我拜託別人買回來的。」
  是死神少女幫我買的,不過佐伯一定會認為是護士之類的吧。她並沒有特別感到疑惑,打開了小冰箱較小的那扇門。
  「你喜歡哪種口味?」
  她遞出兩支冰棒。一支是香草口味,另一支是抹茶口味的。我並沒有指示得那麼詳細,不過,應該是死神少女細心挑選了兩種口味的吧。
  ──如果兩支都是香草口味的就好了。
  就跟國小二年級那天在回家的路上買的一樣。
  「我吃這個吧。」
  我接過香草口味的冰棒。
  「謝謝。」佐伯小聲地說,打開抹茶口味的包裝。
  咬了一口香草口味的冰棒,我詢問。
  「為什麼要穿制服?」
  「嗯,不為什麼。因為可愛的衣服已經全送到新家去了。」
  那並不全是她的真心話,我察覺到這點。
  畢竟這七年來一直在一起,這點事我還是清楚的。
  我靜靜地等著,她便說了出來。
  「而且,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說想跟我上同一所高中。」
  「是啊,如果能上同一所高中就好了。」
  我很坦率地說出了這句話。
  我定定地看著佐伯的眼睛。
  「我昨天說了謊,其實我並不想死。」
  這是我頭一次對佐伯說出這種話來。
  她雙眼圓睜,似乎相當吃驚。
  我接著說道:
  「我想去學校,也想要有朋友。而且,我不希望妳消失。」
  這不是謊言。我討厭佐伯,不過她是我的朋友,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無論說了多少謊,我還是希望能當她的朋友。
  在我內心某處認為佐伯要是消失就好了。但同時,卻也希望她能永遠待在我身邊。
  死神少女從房間角落看著我們,非常理所當然地。我繼續對佐伯說著。我們一定都還有許多應該告訴彼此的話。
  「我不想說任性的話,令妳感到困擾,所以昨天才會試圖逞強,但結果並不成功。」
  佐伯低下頭,原因應該跟昨天不同──我都已經這麼丟臉了,如果她低頭的原因沒有不同就傷腦筋了。
  她低著頭回答:
  「我一定會回來的,等我升上高中後,就回到這裡。」
  「嗯,我會等妳。」
  我想佐伯最希望聽到的應該是這一句話,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撒了謊。既然無法帥氣地死去,至少也得溫柔地死去。
  她笑了,似乎相當開心。我突然發現,無論是我或是佐伯,都生活在非常脆弱的世界之中。我還活著。
  我們聊著成為高中生之後的每一天。
  我想久違地去看一部電影,想去画書館睡午覺,想在回家的路上,這次要兩個人一起去買冰。我們聊著這類話題。
  聊著聊著,我發現,這些事就算是國中生也能做。不過,我裝作沒有發現。我不太能想像自己升上高中後的模樣。我一直很擔心佐伯會不會察覺這一點。
  「如果能進入同一所高中就好了。」
  佐伯說。
  「嗯。」
  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無論如何都會參雜著謊言。但是,我還是重重點頭,試圖蒙騙自己。
  我們一邊選擇著溫柔的話語,一邊繼續交談。
  為了避免傷害到她,為了讓她保持笑容。我仔細挑選著一言一語。一邊祈禱著,一邊發出聲音。
  希望殘忍的話語全被塞進飛彈中,兀自寂寞地徘徊在宇宙的一隅。
  時間流逝的方式與我剛醒來時不同。它無聲無息地、筆直地如光一般飛逝。最後,下午兩點終於到來。
  超過了十分鐘左右,佐伯站起身。
  我對她說:
  「能夠見到妳,真是太好了。」
  佐伯輕聲笑了。
  「你那種說法,就像再也無法見面似的。」
  我也笑了。
  「是嗎?那再見囉。」
  「嗯,再見。我很快就會再來看你的。」
  佐伯笑著揮揮手,走向病房的出口。我從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身影。
  打開房門時,一滴淚珠從她的臉頰滑落。
  自從國小二年級、那傍晚時分的校園至今,睽違了七年,我才再次看見她的眼淚。
  「這樣就好了嗎?」
  死神少女開口。
  「我不知道。不過,我認為這樣很好。」
  我昨晚審慎地思考過了。對我而言,這是最為正確的結束方式。
  我會守護著最重要的謊言而死。只有謊言會留存在這世界上,最後化為事實。
  「不過,在不久的將來,佐伯同學便會得知你的死訊吧。」
  「嗯,應該會吧。」
  「與佐伯同學保持友好的態度,不是只會令她感到悲傷嗎?」
  「或許吧,真難拿捏。」
  不過,我相信,我跟佐伯已經選擇了最好的分離方式。
  佐伯是個堅強且善良的人,她一定會為了我的死感到悲傷吧。接著,她一定會思考與其留下討厭的回憶令悲傷變淡,不如先留下美好的回憶後,再跨越深沉的悲傷還比較好。
  佐伯這善良至極的個性令我感到棘手,卻也令我感到尊敬並憧憬。這份情感一定到死都不會改變。
  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到十小時了。
  我在床上讀著書,慢慢地消磨這段時間。在稍微煩惱了一會兒後,我拿了一張便條紙,寫下給母親的簡短訊息,並將它夾在書中。
  會有人發現這封信嗎?我不知道,就算沒有也無妨。
  許多話語原本就擁有著這種特性吧?我心想。夾在書中、藏在皮包底層、掉到床底下,就這樣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逐漸風化。僅有少數話語例外,能夠傳達給對方。即便是傳達,也不保證那就是原本的意思。
  這樣就好了,我想。如果每個人都將心中所有的話語說出口,世界一定會變得更加殘酷。
  我和平常一樣吃了晚餐,和平常一樣吃了藥。前來巡房的醫生告訴我,我這幾天的狀況一直都很好,我也確實地面帶笑容與醫生應對。
  日暮低垂,一直眺望著窗外,直到太陽完全下山為止。接著重新讀起由軟弱之心聚集起來產生巨大怪物的故事。
  這是關於軟弱之心、溫柔話語及殘忍話語的故事。
  謊言一定是從軟弱之心當中產生的,那可以成為溫柔的話語,也能成為殘忍的話語。如果世界上所有的話語,都能成為溫柔的話語就好了。即便那其實是從謊言、從軟弱之心當中孕育而成的。
  當我思考著被軟弱之心包覆的世界的事時,七月三十一日結束了。

  ※

  時鐘的指針指向十二點。七月結束,八月開始。
  死神少女開口:
  「時間差不多了。」
  我點頭。
  「我究竟會怎麼死去?」
  「我讓你延長了正好三天份的時間。你應該會在今天的上午零點十八分零八秒,因為和那晚相同的發作而死去。」
  「是嗎?」
  我微微蹙眉。我討厭疼痛,不過沒有辦法。比起在沒有任何疼痛的情況下死去,伴隨著疼痛的死亡方式,似乎更能令人接受。
  胸口深處產生了細微的不協調感。那還不是疼痛,而是類似小石子般,比人體更加冰冷堅硬的少許異物。
  「我似乎有點緊張。」
  我喃喃自語著,硬是擠出了微笑。
  將手放在胸口,就能感覺到心跳。跳動次數連大象或老鼠的一半都不到的心臟,就在皮膚的另一側。
  「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再活得更久了吧?」
  「是的。你原本的壽命,早在三天前就應該結束了。」
  配合著心跳,胸口如針扎般刺痛起來。
  背脊發寒。我的體溫正逐漸往外流瀉而出。
  「我還能活多久?」
  「心臟會在五分鐘左右後停止。」
  「是嗎?」
  還剩五分鐘。我還有沒有忘了什麼事呢?
  胸口的疼痛妨礙了思考,滲出的淚水令視野變得模糊。
  即便如此,我還是繼續思考著。思考,並想到了。我忘了說一件該說的事。
  我看向在朦矓視野彼端的死神少女。
  「謝謝妳。」
  「咦?」
  「謝謝妳讓我延長了三天壽命。」
  死神少女一臉困惑地回答:
  「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罷了。」
  「那種事無關緊要。託妳的福,我應該是獲得了救贖。」
  「只是短短的三天,有造成任何改變嗎?」
  「嗯,截然不同?」
  我現在想要活下去。我強烈地祈禱著。
  我沒有放棄活著。我沒有成為不是人類的某種存在。我還是人類。
  那一定是很正常、且很幸福的事。
  「我現在已經這麼不想死了。」
  死神少女探出身子看著我。
  「好好睡吧。」
  她的黑色長髮輕撫著我的臉頰:
  冰冷的手掌輕觸著我的額頭。
  不過,胸口的疼痛沒有因此退去。我現在還活著。
  我閉上眼睛。
  一邊祈禱著,我還想再醒來。

  ※

  在我的意識完全消失之前,我作了一個簡短的夢。
  是被軟弱之心所包覆的,溫柔世界的夢
  在那個世界裡,我和佐伯就讀同一所高中,一起上電影院,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吃著冰。我喜歡著佐伯,非常單純地。
  塞有世上最殘忍話語的飛彈,變成這顆星球的小小衛星,在距離地面相當遙遠的地方繞著圈。偶爾會沐浴到太陽的光芒,在夜空中閃耀著。
  「真漂亮。」佐伯指著那個說。
  「真漂亮。」我在她身旁回答。
  我們兩人都不曉得飛彈裡裝著什麼。
  直到永遠。永永遠遠都無從知曉,
  就是這樣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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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4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04
  強尼‧托卡的《我的死亡書》

  每當你翻過一頁,我就離死亡更近一步。

  闔上這本書!
  啪噠一聲把封面闔上,用膠帶一圈一圈地捆起來,然後再也不要翻開!
  你可以用麥克筆的粗字那端,在書中大大地寫上自己最討厭的傢伙的姓名。如果房間裡出現蟑螂,你也可以拿這本書使勁砸下去。然後跟紅蘿蔔皮、空牛奶盒或用過的衛生紙一起裝進塑膠袋裡,在丟可燃垃圾的曰子裡拿去扔掉。
  這是《我的死亡書》。
  所以這本連故事也稱不上的無聊書籍,結局早已決定好了。
  我會死去,然後結束,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會發生。沒有救贖、沒有感動,也沒有任何訊息。只是宛如小石子的我,被扔進河裡般地死去罷了。撲通一聲,僅止於此。
  你會想讀這種小說嗎?
  將你那充滿可能性的豐富人生的一部分用在這種池方上,真的值得嗎?
  我敢斷言。這根本是一種浪費。相較之下,凝望螞犠的行列還更有幾分意義。專心一意地搬運糧食的螞蟻,或許會教導你勞動的尊貴之處,或者還會指謫出人類社會的矛盾之處也說不定。
  不過,這本書中什麼也沒有。不具哲理、不具任何有意義的知識,亦不具富於機智的玩笑,完全沒有。
  自我介紹遲了。
  我的名字叫做強尼.托卡,是本書的作者。
  而這本書是《我的死亡書》。強尼.托卡的《我的死亡書》。
  或許你還是無法理解。不過,聽好囉?這本書的規則非常簡單。

  •每當你翻過一頁,我就離死亡更近一步。
  •當我死去,這本書便結束了。

  僅此而已。
  能夠拯救我的方法就是,你停止閱讀這本書。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所以,現在立刻停止閱讀,阻止悲劇進行,千萬不要翻頁。
  拜託,請你闔上這本書。
  啊,你翻頁了。
  你並不知道那是多麼殘忍的事。你並不知道每當你翻過一頁,我就會有多痛苦。
  不,我並不是在責怪你,這是莫可奈何的。大多數作者在撰寫小說時,總會祈禱自己的作品能夠有更多人閱讀,只是我的書比較特殊。這一點希望你能理解。
  來談談我的事吧。這是件非常難為情的事,但現在還是來談談吧,因為這必定是能說明這本悲劇性書籍的唯一方法。
  強尼‧托卡。你一定覺得這個名字很蠢吧?不用在意,我也這麼覺得。啊,這當然不是我的本名,因為我是個日本人。
  我出生的地方並不是大都市或鄉下,而是個無趣的城市。
  我愛著我的故郷,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出生的城市很有魅力。無論生在南極、生在火星,或是生在養熱帶魚的水槽一隅,無論生在何處,我都會同樣喜愛著那個地方吧。因為這就是所謂的故鄉。
  出生在無趣城市的我,成長過程也相當無趣。我是個沒什麼特別之處的孩子,在班上依身高排序時,我也總是正好在正中間。
  如果硬要尋找堪稱特徵的部分,我想頂多也只有寫小說這件事了。
  在小學六年級的暑假晚上,我開始寫起小說。十分唐突,卻也理所當然。吃完晚餐、洗完澡、刷完牙後,我就開始寫下小說的第一行。
  我不知道理由。總而言之,我寫了起來,那種感覺與飢餓感或睡意類似。就像吃飯睡覺那樣,我將其視為生存的必要條件,持續寫作著。
  不過,我並沒有將故事完成。
  我總是在寫到一半就打住。因為覺得自己所寫的內容非常無趣。總是完全離題,否則就是內容盡是些眾所皆知的事,於是在完成之前就會先感到厭惡。所以我總會立刻放棄,但卻又開始接著寫起另一個故事。
  總之,我就是這樣的孩子。沒有自信、沒有幹勁,也沒有耐性。不過我也討厭乾脆地停止寫作,因此總是猶豫不決地撰寫奢沒完成的小說。
  ──怎麼樣?很索然無味吧?
  你差不多該覺得不想讀下去了吧?你用不著在意喔,只要闔上書就行了。
  畢竟我也不想死。
  ……你還要繼續讀嗎?
  你繼續閱讀這本書,就代表你會殺了我喔?
  的確,或許在這世界上的任何一處,都不存在能夠制裁你的法律。
  拯救可悲的作家──而且現在還是故事的登場人物──這種法律,無論在模範六法、漢摩拉比法典,抑或是舊約聖經上或許都不曾記載。話雖如此,也不代表你就可以殺了我也無妨喔?
  也許你會覺得我在述說這些話時十分冷靜。不過,並非如此。
  從剛才開始,我的頭就彷彿要裂開般疼痛,心臟怦怦作響,淚水盈眶,使得我的雙眼看不清楚。雖然如同發著高燒般頭暈目眩,但還是竭盡全力地擠出最後的力氣對你述說著。
  而我的身體狀況也隨著你每翻過一頁而每況愈下。宛如一把槌子正強勁地敲打著插進胸口的樁子般,確霣地惡化著。
  在這令人絕望的情況下,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對你述說。我只能相信你終將闔上這本書,並繼續述說著。
  正如我在前一頁所提到的,我是個會寫小說的孩子。不過,我從來沒有完成過任何一篇故事。
  我現在很清楚。當時的我並沒有題材想寫,並沒有故事想述說。重點只有寫作本身,所以並沒有必要將故事完成。
  這樣的我打出生以來頭一次完成一篇小說,是我十八歲那年的春天。
  當時,我才剛進入距離出生故鄉非常遙遠的大學就讀。我剛開始獨自生活一週左右,就發起了高燒。
  原因不詳。我原本以為那是一般的感冒,但我沒有咳嗽、沒有打噴嚏、沒有頭痛也沒有肚子痛。只是燒到體溫將近四十度,意識模糊,無法起身下床。
  當時非常孤獨,我那時還沒習慣獨自一人的曰子。
  高燒持續了三十小時左右。那段期間,我或許是在昏睡著,也或許是清醒著。我不確定自己究竟身處於夢中抑或是現霣之中,在意識矇矓之際,我一直凝望著天花板,與孤獨相視著。
  在獨自一人的情況下發燒,令我單純地感到恐懼不已。就像被放在路旁的布丁,一邊害怕自己不曉得什麼時候會被某種巨大的事物踩扁,一邊顫抖著。
  所以,我在腦中創作故事。簡直像是在對神明祈求般。
  和以往相同,我將其視為生存的必要條件,在腦中不斷創作著文章──
  ──不行了,意識、模糊了。
  胸口好痛,劇烈疼痛伴隨著心跳迴盪著。不知不覺中,口中乾渴不已。身體莫名發燙,然而卻有股寒意從背脊湧上。指尖已經沒了感覺,身體彷彿要從末梢開始化為灰燼崩落一般。
  你必須闔上這本書。否則這樣下去,我真的會死掉。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
  在我十八歲那次發著高燒時,也曾做好死亡的覺悟。
  當時孤單一人的我,彷彿溺水時掙扎著般思考著故事,在腦中不斷創作著文章。在孤獨環繞下,我終於再也找不到半點想述說的話語。
  在經過三十小時後,熱度突然從我體內散去。
  留下的只有被汗水浸濕的床單。
  我在發燒時所想到的故事、文章,也完全從我腦海中消失了。
  不過,只有一點我敢確定。對我而言,故事就是救贖,當我被逼得走投無路,因孤獨及死亡的恐懼而顫抖時,我仍在腦中撰寫著文章。
  當我意識到時,對我來說,生存已經等同於寫作了。
  我從床上起身後,用大玻璃杯喝了三杯水──我的喉矓非常乾渴──接著攤開筆記本、削起鉛筆。我將五支HB鉛筆削得漂漂亮亮的,接著開始寫起故事。就這樣一直撰寫著。
  第三天的早晨,我完成了一篇短篇小說。是聚集了人類的軟弱之心所產生的怪物,包覆了整個世界的故事。
  那並不能稱為傑作,不過,我確實完成了一個故事。我一邊祈禱著,希望這個故事能成為某人的──老霣說,是我自己的──救贖,並花了一個月左右修改了文章。
  這篇短篇小說得到某間小出版社的小獎,印製成一本非常薄的書。有短短一段時間被放在書店架上的一隅,然後悄悄消失身影。
  那是我第一本出版作品,是唯一一本在封面上印著我真正的名字,而非強尼‧托卡這種愚蠢名字的書。我非常喜歡那本書,雖然完全賣不出去,但我至今仍希望有更多人能夠閱讀那本書。
  我現在連說話也十分難受了。但只有這點,我希望你能了解。
  我喜歡故事,我非常喜歡寫作。
  不過那樣的小說,現在卻可能殺了我。
  如果你認為這是場悲劇,我懇求你,請別再繼續翻頁了。
  ……夠了,我懂了。
  你如果想殺我就殺吧。
  所謂的作家,所謂的小說,不過只是那種東西。
  無論我多希望你能繼續往下讀,你仍擁有隨時闔上這本書的權利。
  同樣的,即使我再怎麼希望你不要繼續往下讀,你仍擁有翻頁的權利。對於這點,我無能為力。
  我的話就在這一頁結束了。
  當你翻開下一頁時,我已經死了吧,已經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了吧。
  接下來就會剩下一直延續下去的空白頁面。由於作者已經不在了,原本應該用故事填滿的空白頁,就只能代替屍體躺在那裡而已。
  或許你原先期待著,不曉得這本書中有什麼直截了當的謎題存在。
  為什麼你閱讀這本書,會與我的死有關呢?
  為什麼我身為作者,會讓自己成為故事中的登揚人物,甚至還想殺了他呢?
  你或許曾期待這類謎題能輕易池被解開,猶如圖書館的書架般被整齊羅列,搞不好還能有個堪稱美好結局的結束也說不定。
  不過那種事是不會發生的。
  在我說明完一切之前,我就死了。
  其霣我很想將一切交代清楚,不過,留存在我內心最後的自尊並不允許我這麼做。所以,這個故事會在強尼‧托卡的死因成謎的情況下結束。
  我希望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這段話:
  『一邊難看地哭泣,一邊再三請求讀者不要翻頁,最後終於毫無意義地死去的強尼‧托卡長眠於此。』
  遜到不行的結局。
  是個非常適合這無趣文章的結尾。
  好,時間差不多了。
  你就翻開最後一頁,殺了我吧。
  親手結束這本強尼‧托卡的《我的死亡書》吧。
  非常感謝你閱讀這無趣的文章到最後。
  永別了。

  0

  後面剩下的就只有永無止境的空白頁面而已。
  強尼‧托卡死了。
  以薄薄的《我的死亡書》為結尾,他再也沒有撰寫小說了。
  只要站在巨大的水槽前,就會立刻忘記現在才剛進入八月。明明約莫十五分鐘前才在盛夏的陽光下行走著,但卻已經回想不太起來那種熱度了。
  水族館昏暗的通道令人聯想到深海。不過與實際的海洋恰好相反,只有深海魚群優游著的水槽內部因燈光而閃動光芒。
  我並沒特別喜歡魚。
  不過我喜歡水族館,或許是喜歡眺望大量的水,也或許是喜歡這種令人彷彿靜靜地置身其中的孤獨空間也說不定。
  待在水底會令人意識到孤獨。我小的時候,在人多得摩肩接踵的市民游泳池中遊玩時,只要屏住氣息潛入池底,就能一個人獨處。光是這麼做,喧囂及太陽就彷彿都離我遠去了一般。
  我避免發出腳步聲,在通道上前進。
  因為現在是平常日中午的緣故嗎?水族館裡的遊客很少,我現在只看見一組年輕男女。雖然是在暑假時期,卻完全看不見小孩子的身影。這座水族館即將倒閉的傳聞不斷,但看來這或許終將成為事實了。真遺憾。
  發現通道旁設有藍色板凳,我在那裡坐了下來。
  正前方是水母的水槽。海月水母輕飄飄地漂動著,藍水母則以幫浦般的動作從牠身旁橫過。水母的姿態雖美,但那是因為我們之間隔著一層堅固的玻璃之故。如果在沒有任何阻隔的水中被水母群包圍住,我沒有自信還能認為牠們是美麗的。
  動作緩慢的水母會令人忘記時間的存在。
  無論凝望多久都不會感到厭倦,但我並不是為了看水母才到這座水族館來的。
  我從口袋中拿出與文庫本差不多大小的記事本,翻開來。從水槽透出的光線微微的照著手邊。雖然昏暗,但不至於看不見文字。我滿足地用右手握住原子筆,接著停在那兒。
  我打算撰寫小說。
  我在決定小說的開頭時,總會獨自一人前往可以令我平靜的地方。比如說不合時宜的海岸、比如說沒有景色可欣賞的山頂、比如說即將倒閉的水族館。
  在那裡想出能令自己接受的第一行後,我就會回家,正式開始執筆寫作。
  不過,開頭總會令我十分猶豫。
  在想出來之前,我可能會花上數日、數週,視情況,甚至可能耗上數個月的時間。
  因為第一行會決定第二行,第二行會決定第三行,所以開頭可說是暗示小說整體的存在,必須十分小心謹慎才行。節奏流暢、能引起讀者的興趣、儘管如此,目標卻也不那麼明顯、連接著下一段話、並延續到最後一段話。那必須是確實擁有呼吸、活生生的文章才行。
  我打算在想出理想的開頭之前盡情地煩惱,不過,單是看著什麼也沒寫的記事本也挺無趣的。於是我試著抄寫起優秀小說的第一段。
  在我所知的範圍內,我認為擁有最優秀開頭的小說是夏目漱石的《草枕》──我一邊攀登山路,一邊心想。過於理智,會令人不夠圓滑;過於順從情感,會令人感情用事;過於固執己見,會令人變得死板。總而言之,這世間並不易於居住。
  我靠著記憶,在記事本上寫了兩頁份的文章。果然很美,美麗的開頭會成為整體的主題貫穿小說核心,並暗示結局。宛如在海上奔馳的浪潮般聯繫著整體。
  我盯著寫在記事本上的《草枕》第一段好一會兒。
  接著,突然有聲音傳來。
  「你在做什麼?」
  因為我並沒有注意周遭,遲了一會兒才發現那句話是在對我說的。
  我抬起頭,有個女孩子站在面前。年紀大概是國中左右吧,是個身穿白色T恤及丹寧迷你裙的女孩子。她的手上拿著一個大信封袋,因為昏暗看不太清楚,但那應該是事務用的牛皮紙袋。
  「你在水族館裡不看水槽,究竟在做什麼呢?」她說。
  好久沒有國中女生向自己搭話了,或許自從我國中畢業以來,就沒再體驗過了。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雖然有些難以置信,但我今年已經滿三十歲了。
  「我喜歡安靜的地方。」我回答。「看水槽並不是那麼重要的事。」
  她微微側頭。
  「不過,裡面有水母喔。」
  「是啊,一般的水族館裡都會有水母。」
  「這是我頭一次見到這麼奇特的生物。」
  「那妳就趁這個機會仔細觀察看看吧。」
  最近的國中生連水母都沒看過嗎?雖然這麼想,但我卻怎樣也回想不起來自己頭一次看到水母是什麼時候的事。雖然應該是比上國中還早之前的事,也搞不好是更晚的事。當人在談論孩子的事時,總會忘記自己也曾是個孩子。
  我將視線轉向水槽。海月水母緩緩漂動著。的確很奇特。
  「如果這是一種生物,那麼似乎也沒有理由認為,漂在海中的塑膠袋並不是生物了吧。」
  「水母會死亡,但塑膠袋不會死亡。」
  「可是塑膠袋只要一破掉,就會失去功能囉。所謂的死亡,也就是失去功能吧。」
  「不,死亡並不是那種性質的事物。」
  她以莫名肯定的語調回答後,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妳還真有自信。」
  「你是指什麼?」
  「妳似乎對死亡知之甚詳。」
  她以稚氣的動作頷首。
  「我經常在思考,所以我不可能搞錯死亡的定義。」
  真是不可思議的女孩子。
  「那種事只要交給專家就行了。比如說醫師,或是宗教家──」
  或者是作家,我本來想接著這麼說,卻打住了。我是一名作家──至少在三年前為止曾經是──但我並不是研究死亡的專家。
  「我是專家。」她開口。「比任何人類都來得專精。」
  「妳這個學生?在做那種研究嗎?」
  她看起來似乎是還沒受完義務教育的年紀。
  「不,我並沒有上學。」
  「咦?為什麼?」
  根據她的理由,我或許應該勸她去上學比較好。對學生而言,所謂的教育或許是無趣且毫無意義的事情也說不定。但總比沒有接受教育的人生來得有趣許多,也更有意義才是,我這麼認為。
  她回答:
  「打從我出生起就是這樣,並沒有那種制度。」
  她的回答與我預測的答案不同。
  「妳出生在沒有實行義務教育的國家嗎?」
  我再次仔細觀察,她看起來的確不太像日本人。
  複雜的黑色眼眸宛如以各式各樣的顏色融合而成。相反地,她有著純粹的白皙肌膚,雙眼大而圓潤,鼻子與雙唇小巧可愛。她的五官很難令人聯想到某個特定的國籍。硬是要說,比較接近一半或四分之一的混血兒,是個擁有神祕魅力的孩子。
  她以令人無法看穿想法、面無表情的冷淡態度看著我。
  「我不確定以國家這個詞彙形容是否適當。總而言之,我出生的地方,並不存在所謂的義務教育。」
  「原來如此。」打破砂鍋問到底似乎不太禮貌,雖然這麼想,但我終究還是因為好奇心作祟而忍不住詢問:「妳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這裡」的意思指的是「這個國家」。不過,她似乎以更狹隘的定義解釋了這個詞彙。
  「這是打工,我是送東西來給你的。」
  「打工?」
  她點頭。
  「為了支付手機的月租費,我需要日本貨幣。」
  真是個簡明易懂的理由。相當乾脆,我很喜歡。
  她將右手中的大信封遞給我,上面工整地貼著一張宅配託運單。我收下那個信封,藉由從水槽透出的光線看著。寄件者是以前曾幫我出過書的出版社,收件地址是我家。
  「只要塞進信箱裡不就好了?」
  「不過,必須要有你的印鑑或簽名來證明確實送達了才行。」
  這裡,她指著託運單一隅。我用跟記事本一起攜帶的原子筆,在那裡寫上姓名。
  話雖如此,真不可思議。
  我從沒聽說過有宅配會將貨物送到水族館的水槽前的。雖然託運單的角落印有著名貨運公司的名稱,但我實在不認為這是宅配服務的一環。特地找到每一個收件者遞交貨物,實在是太費工夫了。
  「真虧妳能找到我在這裡。」
  我一邊詢問,同時打開信封-
  或許是什麼特別的物品,某種無論如何都要立刻送到我手邊的物品。
  她回答:
  「我只是偶然得知的。」
  「知道我在這裡的事?」
  「對。」
  「這理由令人有點難以接受啊。」我和她是初次見面。「妳為什麼能偶然得知某個素未謀面的人的所在地?」
  「是因為我另一份非打工的工作的緣故。」
  「妳還有宅配之外的工作?」
  「那是我的正職。」
  裝在信封裡的是一本書,一本薄薄的書。
  我非常熟悉。《我的死亡書》,這是我三年前的作品。
  「我是死神,死神能夠得知即將死亡的人的所在地。」
  女孩子這麼說?

  ※

  我的死亡書。
  強尼‧托卡的《我的死亡書》。
  「你為什麼要寫這種書?」
  編輯傻眼地嘆氣。
  她已經擔任過我許多本書的編輯了。截至目前為止,我出版過十四本書,當中其實有十二本書是由她經手編輯的。例外的只有我的出道作,以及由另一間出版社出版的最新作品《我的死亡書》而已。
  「你懂嗎?作者的名字是一種驕傲,就和迪士尼或麗思卡爾頓相同。是無論如何都要守護好,竭盡全力地使其擁有極高價值的事物呀。」
  受到她的影響,我也差點跟著嘆了口氣,好不容易才嚥了回去。為了蒙混過去,我笑了。我想起從前跟女孩子提分手時的事,那時我也會拚命地避免嘆氣,並勉強地露出笑容。
  「大多數的讀者,才不會去注意作者的名字。」
  「你錯了,讀者只是略過大多數書籍上的作者名字而已。」
  「我不懂這有什麼差別。」
  「完全大相逕庭。並不是只有特定讀者會注意作者的名字,而是只有特定作者會讓讀者注意到自己的名字。」
  編輯又嘆了一口氣。
  就像在看著中意的襯衫上那塊污漬似的。
  「有意義的作者名的確沒那麼多。對大多數的書而言,印在標題下方的名字是沒有意義的。不過,強尼‧托卡,你不一樣。」
  強尼.托卡。
  愚蠢的名字。
  「你的讀者是衝著你的名字買書的。強尼‧托卡這個名字,比任何宣傳文句更有聚集讀者的力量。是你和我一起將強尼‧托卡培育成極具價值的名字的,不是嗎?」
  我還是無法這麼認為「強尼‧托卡」一詞是在指我。
  我是從和她搭檔創作書籍起開始使用那個名字的,這是她的提議。
  我的小說多半是童書。在我剛開始出書的時期,翻譯童書正好形成一股熱潮,比起寫著日本姓名的童書,寫有歐美姓名的童書更是暢銷。任何人都很清楚,這不過是一時的流行,不過她卻決定利用這股流行。
  所以她提出了取筆名的建議。
  她要我取個類似外國人名的筆名。
  我列出一份姓名清單交給她。約翰‧帕提、羅伯特‧夫萊特、傑克‧多利瑪。我隨意拼湊出幾個愚蠢的名字。
  其中之一就是強尼‧托卡。因為當晚,我湊巧喝過名字相近的威士忌。
  她似乎非常中意這個名字。「這名字非常適合你聒噪的文體。」她說。從那天起,我就成了強尼‧托卡。
  她應該是個優秀的編輯吧。以強尼‧托卡之名出版的書,每一本都賣得很好。只要走進大書店的童書區,幾乎都會有強尼‧托卡的專區,伴隨著日本人印象中那種有著開朗笑容的美國青年的插畫。
  那是將強尼‧托卡繪製為角色的插畫。跟我一點也不像,五官的任何一部分都跟我截然不同。然而,世人所認為的強尼‧托卡,就是那個插畫人物,不是我。那露出開朗笑容的美國人,才是強尼‧托卡。
  「吶,你有在聽嗎?」她開口。
  我勉強地微笑著回答:
  「當然有。」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那麼,能請你說明一下嗎?」她咚地敲了《我的死亡書》。
  「為什麼要出版這種背叛所有讀者期待的書籍?而且還請名不見經傳的小出版社偷偷出版。」
  「對方委託我撰寫原稿。」
  「如果不想寫,用不著勉強接下來呀?」
  「對方說寫什麼都好。所以,我就隨心所欲地寫了。」
  「你想寫這種書嗎?」
  「不是。不過,我想在書中死去。」
  無論如何,我必須殺了強尼‧托卡。
  很長一段時間,她彷彿瞪著我似地盯著我看。
  「算了。」怎麼聽都不像算了的聲音。「現在還來得及挽回,趕快出版下一部作品吧。為了讓讀者忘記這種書的存在,出版跟以往相同的正經童書吧。」
  正經的童書。
  我在心中數度複誦這句話。
  就像自殘行為一樣。令我感到悲傷。
  「我當然會寫小說,不過,我不會再寫跟以往相同的文章了。」
  我絕對不會再寫了。我就是為此殺死強尼‧托卡的。
  她的面容扭曲。
  「那你要寫什麼?」
  「理想的文章。無論花多少時間都無所謂,我想寫出我自認最美麗的文章。」.
  這就是我殺害強尼‧托卡的動機。
  我的目標是寫出理想的文章。
  因此,我不得不殺害違背自我意志、持續撰寫無趣小說的強尼‧托卡。
  這是不可能寫進作品中的理由。
  只要有書迷在,作家就絕對不能贬低自己的書籍。無論內心再怎麼厭惡,還是不能將想法傳達給讀者。
  「還有,」我接著說,心中一面想著這真像道別的話。「至今為止,妳我合作出版的書籍中,沒有任何一本是正經的。」
  那是大約三年前的事。
  是我殺了強尼.托卡後不久的事。
  自那天起,我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

  「我是死神。死神能夠得知即將死亡的人的所在地。」
  女孩子這麼說。
  水母依然在水中漂動著,猶如靈魂般。
  總之,我將剛從信封中取出的《我的死亡書》再次放回信封中。
  ──真是個惡劣的玩笑。
  我指的是死神的事。
  死神會在各式各樣的故事中登場,在神話故事中也經常出現。當然不至於出現在聖經中──死神也是神,因此與一神教相悖──不過,卻存在著角色相似的惡魔。
  不過,在各類書籍中登場的死神,與眼前的少女之間並沒有任何共通點。
  所謂的死神,大多手持鐮刀,身穿著黑色長袍。身軀經常只剩白骨。沒有雙腳,可以飄浮在半空中,或乘坐在像木乃伊的馬匹上。不應該是個身穿丹寧迷你裙,露出白皙大腿的女孩子。
  她繼續說道:
  「我必須在你死前將貨物送達,否則我的打工就不算完成,因為這需要你簽名或蓋章。」
  「我要死了?」
  「對。」
  「什麼時候?」
  「除了特殊情況以外,不得公開此事。」
  「為什麼會死?」
  「那也是祕密。當事人不可能得知的資訊,必須保密。」
  這部分似乎有些矛盾。
  就像在修改小孩子創作的故事設定般,我指謫:
  「我即將死去這項資訊,我原先並不知情。既然如此,妳向我坦白自己是死神這件事,應該也是違反規則的吧?」
  「特殊情況例外。」
  自稱死神的少女說明。
  死神所回收的靈魂愈純淨愈好。所以如果為了去除將死之人靈魂混濁的部分,是可以公開特定資訊的。
  「為什麼靈魂愈純淨愈好?」
  「回收後的靈魂,僅會取出其中純淨的部分再生。據說靈魂愈是純淨,可再次利用的比例就會愈高。」
  就像將寶特瓶洗乾淨後資源回收的感覺,她說。
  「那麼,等靈魂變純淨後,妳就會殺了我嗎?」
  「不,我只會等你死去後再回收靈魂而已,死神殺人的情況是相當罕見的。」
  「原來偶爾會有啊。」
  「我並沒有經驗。不過根據工作內容,似乎也有不得不這麼做的情況。」
  「哦,比如說?」
  「這只是傳聞罷了,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
  「妳不是死神嗎?」
  「若是要說,我是資歷較淺的死神。」
  「原來如此。」
  這些設定都是她自己想出來的吧?或是根據什麼故事改編的呢?我雖然試著回想起部有死神登場的小說,但還是無法確定。
  我很想知道她究竟設定得多仔細,便繼續追問:
  「妳為什麼會當死神?」
  「就跟你當人類的理由是相同的。因為我一出生便是如此。」
  「是一男一女的死神生下了妳嗎?」
  「不,即便沒有雙親,死神仍會誕生。」
  「那就跟人類不一樣了。」
  「人類也是相同的。生命是連鎖的、彼此相連的,因此一定會有起源。從前也曾經存在過沒有雙親的人類。」
  「亞當與夏娃。」
  「那是什麼?」
  「就是最初的人類啊。妳不知道嗎?這是在舊約聖經的創世紀中登場的人物。」
  「我頭一次聽說,他們是美國人嗎?」
  「不,他們不是美國人。」
  我原本打算分別說明舊約聖經與美國建立的事,但因為實在太過愚蠢而作罷。畢竟兩者都是相當漫長的故事,我並不認為特地解釋有什麼意義。
  我看看手錶確認時間。下午四點,差不多該認真思考下一本小說的開頭了。
  「總而言之,」這真是好用的詞彙。總而言之。「我還有工作,差不多該走了。」
  死神少女頷首。
  「我要再多看一下水母。」
  「是嗎?再見。」
  我從板凳上站起身。
  「對了──」死神少女用視線指著我手中的信封。「在你死前,你最好讀一下那本書。」
  信封袋裡裝著的是《我的死亡書》。
  在我死前,我比較想閱讀以更優美的文字寫成的書。
  雖然這麼想,但我一句話也沒回,揮了揮手便離開水母的水槽前。

  2

  格倫‧顧爾德死於一九八二年。
  他是一名鋼琴家,經常演奏巴哈的樂曲。自三十二歲起便不再參加音樂會──這是十分特殊的。在他那個時代,在音樂會中獲得成功,便代表身為鋼琴家的成功──而是專注於可反覆錄製的唱片上,獨自一人持續尋找著他心目中理想的樂音。然後,他死於一九八二年,年僅五十。
  據說,在他過世時,枕邊放著兩本書。
  一本是聖經,另一本則是夏目漱石的《草枕》。
  ──我的理想,就是寫出那樣的文章。
  我想寫出一本能在某人生命終結之時,陪伴在他枕邊的書,在某人與孤獨的死亡面對之時,能被允許待在他身邊的文章。而那是強尼‧托卡絕對辦不到的事。
  我雖然走出水族館,但並沒有特別想去哪裡,便在公園的板凳上坐了下來。
  抬頭仰望天空,夏日的陽光令人目眩。蟬鳴聲從後方的樹木上傳來,彷彿在吶喊著自己還活著。
  耀眼與嘈雜,令我閉上眼睛。
  我得想出下一部小說的開頭才行。
  我尋找著我心目中的理想。
  就算不被眾人接受也無妨。我尋找著能令自己覺得美麗、令自身受到感動的文章,我只能從這裡著手。倘若能有幸邂逅與我擁有同樣感性之人,我唯有努力寫作,以期讓此書成為對方畢生的最愛而已。
  我所撰寫的小說,這輩子只需要再一本就夠了。不是長篇小說也無所謂,只要整體以完美的文章構成,就算是個極短篇也無妨。只要能夠完成,接下來就只能向神祈禱了。希望這篇小說能順利地送到某處、某個能夠了解這篇文章價值的人手上。
  為此,首先我必須尋找理想的文章才行。
  我在開始思考故事之前,尋找著開頭的第一句話。
  找出能順利生出第二行、第三行,並連貫結尾的第一行,便是創作小說最初的準備工作。我相信無論是舞台、故事,或是登場人物,隨後都會自然而然地誕生。
  當我還是強尼‧托卡時,這件事是不被允許的。
  那時的準備工作,是從設計出能令所有人輕易產生共鳴的角色、斟酌著王道且單純的故事開始的。一切都是套用故事的公式來創作。絕不允許有所偏差。
  以老套的手法,描繪著虛有其表的感動。
  以淺顯易懂的惡搞口吻,撰寫著為了受到嘲笑而寫的玩笑話。
  也會以模稜兩可的描述方式,讓不合邏輯的故事顯得崇高有格調。
  盡情濫用愛啦、緊張感等,各種過去的偉大作家們發現的事物。
  真是無聊透頂。
  那種東西才不是我所期望的小說,也不可能是任何人所期望的小說。
  所以,我殺了強尼‧托卡。為了讓我能寫出正經的小說,他唯有一死。當拙劣的文章被人閱讀,作者便會痛苦死去的《我的死亡書》是必須的。強尼‧托卡必須一邊疾呼著不要翻頁,一邊逐漸死去。
  現在,我自由了。
  我可以隨心所欲地花費時間尋找為了自己而寫的文章。
  這是我一直以來所期望的。作家絕對不能一邊心想「我不想被人讀到這種文章」一邊撰寫小說。有些事比銷量更為重要。
  我不需要膚淺的感動,就連故事也無關緊要,那種東西並不是本質。我所期望的只有美麗且無瑕的文章。
  打開記事本,我翻著頁。
  剛才在水族館裡所寫的《草枕》首段映入眼簾。
  我又重新讀了一次,接著將想到的文章寫在下一頁。
  雖然嘗試了幾次,但每一句都不夠好。
  有些文章過度致力於引人注意而顯得輕佻。有些文章如蛻下的皮般輕薄,過於安靜,毫無吸引力。有些文章乍看精采,卻無法令人聯想到第二行。無法延續下去的文章就是死的文章,即使勉強矯揉造作也沒有任何意義。不知道什麼緣故,節奏感總是很差,無法完全去除那些微小的瑕疵。
  全都無法達到我的理想。
  某個地方一定存在著更美麗的文章才對。「完美無瑕的文章僅此而已」的那種開頭一定存在。它正沉睡在光線無法抵達的深海海底。無論多深,我都必須屏住呼吸下潛才行。我停下筆,思索著文章。
  照射在皮膚上的陽光、鞋底感受到的地面觸感、蟬鳴聲、我本身的心跳,以及陳舊的回憶。我伸長了手,想在這些事物中尋找靈感。.
  我愈是煩惱,文章愈是破碎地散落一地,化為不具任何意義、宛如小石子般的文字。即便如此,我還是得繼續煩惱下去。
  所謂的作家,就是除了相信話語之外,什麼也辦不到的人種。
  我花了兩小時在思考文章上。
  我原本打算一路思考到日暮西沉為止。
  然而,蟬鳴聲卻和另一種聲音混在一起。
  那是令人鬱悶的電子音。宛如使勁敲打門板的粗魯聲音從口袋中傳來。這麼說來,我把手機放在口袋中了。
  雖然打算忽視,但電話鈴聲卻永無止境般地響個不停。
  莫可奈何,我取出手機,按下通話鍵。
  首先聽見的是沉默。雖然矛盾,但手機的另一頭傳來的確實是沉默。轟然巨響般的沉默。
  ──打電話過來卻又一語不發,未免太沒禮貌了吧?
  為了抹去那份沉默,我以粗暴的語調開了口:
  「哪一位?」
  手機的另一頭終於傳來聲音。
  「對不起。」是女性,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正確地說,是以前時常聽見的聲音。「因為我沒想到你會接起來。」
  這名女性是我以前的責任編輯。不,名義上,現在仍是我的責編。
  然而,我已經有兩年沒聽過她的聲音了吧?還是更久一點?
  ──如果知道是妳打來的,我就不會接了。
  雖然這麼想,但我當然不會說出口。對於沒在按下通話鍵之前先確認手機螢幕這點,我感到懊惱。
  她開口:
  「你現在在哪裡?」
  我嚥下嘆息回答:
  「在公園,我正在思考文章。」
  「方便講電話嗎?」
  「如果只是一會兒。」
  其實我很想立刻掛斷,但沒有辦法。
  「狀況怎麼樣?」
  「不算好。」
  稱得上小說的東西,我一篇也還沒寫出來。
  「是嗎?」她以嘆息般的聲音說。「我寄過去的書,你收到了嗎?」
  手邊的信封袋是從她的出版社寄過來的。
  「嗯,我收到了。為什麼你們出版社會寄這本書給我?」
  出版這本薄薄的《我的死亡書》的,並不是她的出版社。
  「我也不知道。因為這本書寄來我這兒,沒有辦法呀。」
  寄去?
  「誰寄的?」
  「你的讀者。你仔細讀過了嗎?」
  「我連封面都沒有翻開。」
  「那就快點讀吧。」
  為什麼我非得讀自己撰寫的書不可?
  她接著說:
  「然後,我們見個面討論吧。或許在討論期間,就能找到關於下一本小說的靈感也說不定。」
  我並不認為討論有任何意義,她跟我所追求的目標並不相同。既然目的地不同,就不可能並肩前進,只會相互拉扯而停滯不前罷了。
  我盡可能地以壓抑的口吻回答:
  「或許吧。不過,我想再試著獨自思考看看。」
  我並不是討厭她,只是無法跟她一起創作書籍罷了。非必要的情況下,不該刻意選擇帶刺的詞彙。
  「又有你的書迷來信,說很想再看到Paiationse Sevens的續集喔。」
  Palationse Sevens是我和她一同創作的童書系列。以Palationse這個城市作為故事的舞台,故事中有三名少年、兩名少女、貓咪及青蛙登場。由這五人及兩隻動物組成了Pdationse Sevens。
  「繼續寫續集嘛。」
  「我辦不到。已經完結的故事,我沒辦法寫續集。」
  「就算是最後一集,結局感覺也不像結局呀。」
  「因為這打一開始就是個沒有正式結局的故事。」
  「既然如此,不就隨時都可以繼續寫下去嗎?」
  「直到讀者感到厭倦,再也不屑一顧為止?」
  「我沒那個打算,不過既然有期待續集的讀者在,就應該繼續創作下去呀。」
  我忍不住嘆了氣。我從以前就沒什麼耐性。
  「妳所謂的讀者,究竟是誰?」
  「所以說,有書迷來信──」
  「我知道。妳送來的東西我都有瀏覽過。」
  不過,那種東西有什麼意義?
  「妳認為小學生或更小的孩子們,是依自己的意志寫信給作家的嗎?」一點也不現實。
  「小孩子如果會寫信,一定是父母從旁指示的。存在的只有希望孩子這麼做的父母、和藉由回應父母的期待來獲得稱讚的孩子罷了。」
  我很清楚自己稍微激動過頭了一點。身為作家,絕對不能說出貶低讀者的話來。
  「冷靜一點。你這個想法不是認真的吧?」
  她的指謫永遠是正確且沒有價值的。也就是說,她只想在不必要的情況下,將早已明白的事訴諸言語而已。
  「是啊。不過,就某方面來說,只要書夠暢銷,書迷就會來信。只是單純的母體數量及比例的問題而已。」
  那種東西是無法信任的。到頭來,還是跟「因為賺錢,所以叫我繼續寫」沒什麼兩樣。
  再見。我說完,正打算掛掉電話。
  「等等。」
  她以簡短的話語打斷我的動作。
  「你現在在寫怎樣的小說?」
  我艱難地將嘆息吞了回去。
  「我還不知道。我現在正在尋找理想的開頭,故事之後才會想。」
  「理想呀。」她的語調變得僵硬起來。這是她不高興時的聲音。「你所謂的理想文章,真的存在嗎?」
  「夏目漱石就寫出來了。赫曼‧赫塞、米蘭‧昆德拉也是。優秀的作家有許多,成名的文章有無數。」
  「你希望自己也名列其中嗎?」
  「我並不這麼奢求,我知道自己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才能。不過,」──在我說完話之前,她便開了口──「我並不是說你沒有才能。聽我說,」──我又打斷了她的話語,接著說下去──「不過,對我而言最好的文章,應該只有我自己寫得出來才對。即使明知道無法傳達給別人,仍有追尋的價值。」
  我從沒想過要與名垂青史的作家們並駕齊驅。
  我不需要世俗的評價。
  只要有一個人即可。只要對某個跟我擁有相同價值觀的人而言,那堪稱理想的文章,那麼就值得我去追尋。如同幸福的形式因人而異般,理想的文章應該也是因人而異的。她嘆了口氣。就像分隔文章的句點般嘆了口氣。
  「總而言之,結果就是你什麼也沒寫出來。」
  「我有在撰寫文章喔。」
  「不過,這三年來你都沒有出書不是嗎?以那本《我的死亡書》為最後。」
  那種事無關緊要。
  在我死前,只要再寫出一本書就夠了。
  「我已經不是職業作家了,所以妳也沒必要永遠擔任我的責編。妳很優秀,只要去擔任其他更能暢銷的作家的責編就好了。」
  比如說,像強尼‧托卡那樣的作家的責編。
  「聽我說,你給自己的門檻太高了。不用一口氣就得到一百分也無所謂吧?先出五十分的書,下一次再出六十分的書。一步一步來不就好了?」
  「理想的文章並不存在於及格文章的前方,這兩者是沒有關聯的,而是存在於更不一樣的另一個次元之中。」
  「你怎麼知道?」
  「只要讀過就知道了,最棒的書總是遺世獨立的。」
  短暫的沉默,接著是僵硬的聲音。像是將石頭高高舉起朝我扔過來一樣。
  「你還真是固執己見。」
  不過,那顆石頭卻往完全落空的方向飛去。
  「那當然囉,不固執的作家有什麼價值可言?作家就是將人生賭在自己的風格上的人啊。」
  那便是一切,
  如果我的風格是錯誤的,也只會就這樣消失無蹤罷了。如同成不了書的話語一般,如同無法留存於意識中的文章一般。
  在長得足夠深呼吸的一段時間之後,她開口:
  「總而言之,寫些積極的小說吧。寫些確定有一天會完成,能夠出版的小說。」
  我已經不再拘泥於將文章化為書籍的形式這件事了。
  只要能寫出自己可以接受的文章就足夠了,如果任何一間出版社都不願意理睬我,要自費出版也可以。那種事只要等小說完成後再來思考就行了。
  「你的書現在還在繼續暢銷喔。」
  「我知道,因為版稅一直都有匯進來。」
  「就連那本《我的死亡書》也是喔,你知道嗎?世人都以為你在寫完那本書後就自殺了」
  「那真是太好了。」
  只要大家都認為我死了就好。這麼一來,我就可以靜靜地寫小說了。
  「一點也不好。將那種書作為強尼‧托卡最後的小說,真的好嗎?你真的這麼認為嗎?你不是很愛小說嗎?」
  「我愛啊。所以,強尼‧托卡才會死去。」
  我並不認為照本宣科地撰寫故事,就是作家的工作。
  我不想在那種東西上貼上「這是小說」的標籤,任其在社會上流通。
  「既然死了,就讓他復活。」
  「就是因為再也無法復甦,才是死亡啊。這是法律所決定的。」
  生命活動不可逆性地停止。這就是死亡的定義。
  「不過,在你的小說中總會發生奇蹟呀。」
  「我已經不打算再撰寫會輕易發生奇蹟的小說了。」
  我與她的對話總是平行線。
  她是在對強尼‧托卡喊話,但我已經不是強尼‧托卡了。兩人的對話沒有交集是理所當然的。
  他人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兩人在電話的另一頭交換著簡短的對話。雖然聽不清楚,但這是個好機會。
  「妳似乎很忙,我掛電話了。」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她開口:
  「我知道了。總之,讀一下我寄過去的書吧。」
  「為什麼?」
  「只要讀過就知道了。到時候,如果你還是不想出書,那就隨你高興吧。」
  再聯絡,她說完後便掛了電話。

  ※

  在小學六年級的暑假,我開始寫起小說。吃完晚餐、洗完澡、刷完牙後,我就開始寫下小說的第一行。那是祖母過世那年的夏天。
  我頭一次完成一篇小說,是我十八歲那年的春天。在我持續發燒三十小時,體會到孤獨,並做好死亡的覺悟後。
  我是因為畏懼死亡才撰寫小說的。我想要創作些即使我死去,仍會留存下來的事物。所以,我創作童書,向能比我活得更長久的孩子們述說著。我希望即使我死了,我的文章仍會留存在某人心中。
  不過,強尼‧托卡是辦不到的。
  只是讓人廣泛、膚淺地閱讀,不會留存在心中的文章,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只要有某個人就好。
  只要有一個人就已足夠。
  我想寫出能深深烙印在心中的作品。
  只要完成一篇能跨越我的死亡而持續存留在這個世上的小說,就已足夠。

  ※

  時間來到傍晚六點。
  八月的傍晚六點,以傍晚而言還相當明亮。
  我從信封袋中取出那本薄薄的書。
  那的確是《我的死亡書》,是強尼‧托卡一邊痛苦著逐漸死去,僅此而已的小說。為什麼叫我讀這種書呢?
  那個編輯也是,自稱死神的少女也是。
  我感到有點在意。
  我稍微猶豫了一會兒,翻開了書。
  故事中,強尼‧托卡依然苦苦哀求著,請讀者不要翻頁。
  我一點也不想翻閱這種書。
  令人鬱悶。這種單憑氣勢寫出的文章,一點質感也沒有。劇情冷不防地被打斷,毫無條理地切換到另一個話題去。沒有任何技巧可言,作者只在乎自己的意圖顯而易見。硬是舉些不著邊際的比方,隨意的譬喻只會削減人閱讀的意願。
  ──如果是現在,我應該能寫得更好。
  我不由得這麼想。
  只要仔細挑選詞彙,文章應該能更加流暢。如果多斟酌句讀,節奏應該能更完整。多留意談論軼事的順序。減少不繼續閱讀就無法了解意思的表現方式。留心能輕易理解、令讀者失去思考空間的寫作方式就是因為沒有徹底遵守這些要點,瞧,裡面混雜了這麼多雜音。
  每一點都是相當基礎的事。如果是作家,做到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強尼‧托卡卻只會用無趣的詞彙述說著無聊的話語。
  模稜兩可、搪塞敷衍、幼稚地述說著。
  然後,我就這樣死去了。如同我以前寫過的,接下來只會剩下一直延續下去的空白頁。
  ──事到如今,叫我重讀這種書究竟有什麼意義?
  無聊。
  我啪啪地翻動著空白頁。
  接著,在最後一頁,唐突地。
  奇蹟發生了。

  3

  那個奇蹟,只是很單純的兩句話。
  在失去了述說者,原本應該是全白的頁面上,我發現了文章。
  那並不是印刷字,而是手寫字。應該是以筆尖圓鈍的鉛筆寫的吧?線條粗淡,邊緣有些分岔。字跡稱不上漂亮,應該是剛學會平假名的小孩子所寫的。
  一定是某處的某個人,誤以為這是本童書而買下的吧。期待這本書會有著跟強尼‧托卡以往的作品相同的發展。
  他應該覺得很莫名其妙吧。《我的死亡書》並不是適合小孩子看的書,也不是適合任何人的書。只是我用來殺害強尼‧托卡的作品罷了。
  他或許曾期待裡面會有令人興奮不已的冒險,或許想為主角的勇氣而感動,或許希望能因理想的快樂結局而展露笑容,而這是本背叛了他所有幻想的小說。不過,他還是讀到了最後。
  他一定十分失望吧?也或許會因為強尼‧托卡愚蠢的死法而感到悲傷。搞不好還會在內心想像著更精采的結局也說不定。
  於是,他拿起了鉛筆。
  在那裡補充了兩句話:

  強尼‧托卡,奇蹟的大復活!
  然後又寫了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

  上面只寫了這樣的兩句話。
  宛如強尼‧托卡至今為止曾寫過的童書般。
  將單純且有利於自己的奇蹟,輕易地展現在你眼前。

  4

  莫名其妙,沒有一絲條理,也沒有任何伏筆,唐突至極。這並不算是一個故事。
  然而,我卻淚水盈眶。
  我不由得沉浸在莫大的感動之中。
  我的視線無法從這短短的兩句話上移開。我無數次、無數次地反覆讀著。
  我感到歉疚。我終於了解了,我寫了絕對不能寫的小說。我不能讓小孩子閱讀這樣的作品。不能讓強尼‧托卡的讀者閱讀這種作品。我由衷感到後悔。
  然而,我卻開心不已,
  有個讀者在強尼‧托卡的小說上補充了這兩句話,這令我喜不自勝。為什麼呢?我明明那麼厭惡。每當有人稱讚強尼‧托卡的小說很有趣時,我總會忍不住抱頭啊。而這簡單的兩行字,其中的美卻是無庸置疑的。
  我感到悲傷,被罪惡感籠罩,卻又開心不已,淚水盈眶。
  會被這段文字感動的人,全世界恐怕只有我而已。一定不會傳達給其他人吧?不過,在我從迄今所讀過的各種文章裡獲得的事物之中,這份感動最為龐大。
  難以置信。
  不過,不會錯的。
  這就是我一直以來所尋找的事物。為了我而寫的,我理想中的文章,毫無疑問地就在這裡。
  簡直就是犯規。
  我不認為自己寫得出比這兩句話更優秀的文章。
  我無法想像會存在任何比這兩句話更能令我感動的文章。
  所以,我想撰寫小說。
  別無他法。
  為了寫這兩句話的某人,我必須寫出他所期待的小說才行。強尼‧托卡非復活不可。
  其他的事,我完全無法思考。
  總而言之,寫吧。立刻開始動筆吧。雖然還沒決定好開頭,但我還是想面對書房的書桌,乾脆地敲下鍵盤。
  雖然沒有任何根據,但我敢肯定,現在的我應該寫得出來。雖然可能跟我的理想有些不同。不過我現在應該寫得出自己能夠接受的小說才是。
  我從板凳上起身,將握在手上的《我的死亡書》──以兩行份的奇蹟讓強尼‧托卡克服死亡的故事──放進信封袋中。
  我抱著信封袋邁開腳步,淚水令視野變得模糊。真是的,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哭什麼哭啊?不過,沒有辦法,我太感動了。
  我無法克制地跑了起來。我穿越公園,用力踩著柏油路。我很快就喘不過氣來,不過,我一秒鐘都不想浪費。就是現在,我現在必須寫作才行。
  我迫不及待地想趕回家。
  對了,記事本。我將手伸進口袋,不過我摸到的並不是記事本,而是手機。這一瞬間,我想起那名編輯的事。
  我激動起來,連自己正在做些什麼、正身處何處都搞不清楚了。不過,對了,向她道歉吧。向努力製作強尼‧托卡作品至今的編輯謝罪,接著告訴她強尼‧托卡復活的事。就像撰寫小說的第一行般,先從致歉的簡訊開始吧。
  之前我曾經對她說過:
  ──至今為止,妳我合作出版的書籍中,沒有任何一本是正經的。
  不過,那是錯誤的。一定是錯誤的。
  就算是如緊閉雙眼、撝起耳朵、胡亂吶喊般,即便是關在書房中瘋狂寫著小說般孤獨的工作也無所謂。就算獨自一人絕對找不到那份價值也無妨。
  只要一傳達給某個人,言語、文章便開始擁有了意義。
  但是,只有這一點我沒有把握。
  ──我認為我的話語並沒有傳達給任何一個人。
  我喪失身為作家的資格了。
  耳畔響起她的話語:
  ──冷靜一點。你這個想法不是認真的吧?
  沒錯,她的指謫永遠是正確的。
  我拿出手機,設定好簡訊的收件者後,開始打起訊息。輸入文字很浪費時間,令人心煩。不過,總之就寫吧。以強尼‧托卡的身分撰寫。完成,重讀一遍,又修改了幾處細微的表現方式。
  這樣就行了。
  正當我打算按下傳送鍵時。
  我聽見了聲音,尖銳的聲音。我將視線從手機螢幕抬起。
  回過神來,日暮已西沉。在被夕陽染得一片鮮紅的世界中,浮現兩道並排的光線,兩道尖銳的白色光芒──車頭燈,是汽車,就在我眼前。
  ──我必須在你死前將貨物送達。
  死神少女曾這麼說過。
  在我回想起這句話的同時,視野染成一片漆黑。

  ※

  我已經忘了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我跟那位編輯第一次見面,是在車站前某間不值一提的咖啡廳。
  我已經不記得她是坐在哪個座位上、點了什麼飲料了。不過,我敢肯定的是,她將我當時出版的唯一一本作品抱在胸前。是人類的軟弱之心聚集起來,產生了巨大怪物的故事。封面上印著我的本名。
  我向她走近,她抱著書起身,向我深深一鞠躬。接下來,兩人一定是交換了禮貌性的寒暄後就坐下了吧。因為當時是炎熱的季節,我想我點的應該是冰咖啡。
  到此為止的記憶都含糊不清。不過接下來的對話,我卻能清楚回想起來。
  「我讀了三次。」
  她開口。指的是我的書。
  「妳覺得怎麼樣?」
  我怯怯地詢問,她面帶笑容地回答:
  「這不是能夠暢銷的書。」
  「究竟是哪裡不行?」
  「你指的是考量銷量的話,該如何改進的意思嗎?」
  「嗯,對。」
  她以纖細的指尖翻開書本。再也沒有比自己的書在面前被人翻閱更令人尷尬的事了,那就像古老的情書被人重新讀過的感覺。
  「首先,從大綱很難想像出故事內容。很少有讀者會拿起內容不清不楚的書。接下來,設定相當抽象、過於籠統。如果基礎的部分沒有說服力,就很難繼續讀下去。而且,無法了解每個場景想訴說些什麼。一個場景所傳達的訊息應該僅限於一個,如果能注意這一點,就會好讀許多。」
  對於她的話,我一項項認真地頷首附和。
  我對於自己撰寫的文章沒有半點自信。當時的我仍是還在上大學的年紀是個甚至不曉得是否能夠以作家自居的新人。
  「除此之外,細節上的問題要舉多少有多少。如果我是責任編輯,一定不會讓這種形式的作品出版吧。」
  我將視線落在咖啡廳的地板上。地板是以米色及奶油色的菱形磁磚拼湊成的,不可思議地,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
  「不過,我也能了解將這份原稿製作成書的人的心情。」她突然改變了語調。「這並不是能夠暢銷的書,也不是會大受讚揚的作品。不過,不可思議地,是會令人想反覆翻閱的書。」
  我將視線提高到桌面。
  她繼續說道:
  「比如說,如果在打掃書架時瞥見這本書,就會忍不住拿起來翻閱吧。我想這本書一定有著某種會吸引人們注意力的特點。並不是文章的品質,也不是故事的意外性,而是更自然的突兀感。」
  我詢問
  「什麼是自然的突兀感?」
  這純粹只是個疑問。
  只要順著語意思考,就會發現這兩個詞彙是相互矛盾的。
  「雖然將想法化為言語,並不是我的工作。」她將視線落在我的書上。「打個比方,就跟體溫一樣。如果有人將自己的掌心貼在自己背上,那感覺雖然突兀,不過卻也再自然不過吧?」
  接著她緩緩地闔上書,彷彿像要把體溫移轉過去般,將手掌輕貼在封面上。
  「視情況而定,我會認為存在於書中的掌心溫度,是比銷量或完成度更具價值的事物。」
  這麼說完,她又笑了。
  我完全忘記當時曾經有過這麼一段對話,
  不過,現在我卻輕易地就回想起來了。宛如悄悄隱藏在書櫃角落般,只要伸手拿下就能重新閱讀。
  ──一定是這麼一回事吧。
  補充在《我的死亡書》中的那兩句話中。
  確實存在著我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的溫度。

  ※

  尖銳的紅色光線十分刺眼。
  睜開眼瞼,我想環顧四周,頸部卻怎樣也動彈不了,只能看見染成一片鮮紅的天空。
  全身沒有任何感覺,甚至連痛覺也沒有,只有大腦有種被塞住的感覺。
  我應該是發生事故了吧,現在一定正倒在柏油路上。救護車還沒來嗎?雖然側耳傾聽,卻聽不見救護車鳴笛聲。
  不只是鳴笛聲。就連嘈雜的人聲、車輛聲及風聲,任何聲響我都聽不見。有種被扔在天空外層、被拋進外太空般的感覺。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外太空是不會有夕陽的。
  在束手無策之際,耳畔突然傳來聲音:
  「你還有意識嗎?」
  我原先以為是救護車抵達了,但看來並不是。就像是低頭看向自己般,視野正中央出現了少女的臉。
  我認得那名少女,我們幾個小時前才在水族館見過面,
  莫可奈何,我詢問:
  「妳真的是死神嗎?」
  我沒有動嘴的感覺,就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不過她還是回答了:「當然。」
  聲音相當沉靜。這令我感到焦躁。
  「我還不能死,我得寫小說才行。」
  「這是不可能的,死者無法撰寫小說。」
  「妳不是神嗎?不能想想辦法嗎?」
  「我什麼也辦不到。」
  不過,我非寫小說不可。為了寫出那理想的兩句話的,某處的某人,我得撰寫強尼‧托卡的小說才行。
  我想起在漂著水母的水槽前跟她的對話。
  「對了,特殊情況。」
  「特殊情況?」
  「妳曾經說過,死神之間存在著特殊情況。為了讓混濁的靈魂變得純淨,有些情況是可以被允許的吧?」
  「是的,沒錯。」
  「我的靈魂應該非常混濁吧?我明明這麼後悔。只要一個月就好了,只要給我時間撰寫小說,我的靈魂一定就能變得純淨。」
  這是個好方法,應該還有交涉的餘地。
  然而,死神卻搖頭。
  「不,不行。」
  「為什麼?」
  「你的靈魂已經幾乎沒有半點混濁了,現在非常澄澈純淨。」
  「不可能。」
  我很不甘心,很悲傷,是如此的依依不捨。所以──
  死神說了:
  「依戀跟混濁與否無關。靈魂並不會因此混濁。」
  「妳騙人,怎麼可能──」
  「是真的。依戀是正常的,這是應該存在的。」
  我無法反駁。
  我也不認為接受死亡的靈魂會是美麗的。
  「我什麼時候會死?」
  她微微地垂下眼瞼。這名死神頭一次露出有人味的表情。
  「就快了,你已經幾乎跨入死亡了。」
  我無法哭泣,也笑不出來。
  恐怕也無法呼吸,表情也沒辦法改變。只是很想低語「怎麼會」而已──這怎麼可能?
  死亡即將到訪,應該是如此。不過,我對死亡仍一無所知。甚至連腳步聲都聽不見,只是隱約感到恐懼。如同剛開始撰寫小說時那樣,如同第一次完成小說時那樣。
  ──我對死亡如此一無所知。
  明明不懂,卻寫了。
  薄薄的《我的死亡書》,那種絕對不應該問世的作品,
  ──我真是太糟糕了。
  我對強尼‧托卡的讀者感到愧疚,因為我讓《我的死亡書》這種東西成為我最後一本書。
  「在最後,你有什麼話想說的嗎?」
  「有。」要多少有多少。「我想述說的話,多得可以集結成書了。」
  強尼‧托卡必須述說才行,他必須用那能說善道的文體講述故事才行。
  「對不起,那是辦不到的。」
  我隱約可以理解,睡意襲來。不對,這真的是睡意嗎?視野逐漸朦矓,然而天空仍然沒有改變。彷彿連雲朵、光線都沒有移動般。簡直像是只有我一個人被時間給遺忘了。啊啊,只要再一本就夠了。
  我想撰寫讀者期待著強尼‧托卡會寫出的小說
  我感到後悔,沮喪萬分。
  接著,我終於想了起來。
  強尼‧托卡已經寫了一段文字,那並無法稱之為小說。我寫了一篇只是簡短的、並沒有任何意義的文章。
  「我可以拜託妳一件事嗎?」
  「什麼事?」
  「我剛剛在手機上寫了一封簡訊,收件者也已經設定好了。所以,希望妳幫我按下傳送鍵。」
  那裡頭的內容一定是最適合強尼‧托卡的結局的文字,一定遠比《我的死亡書》更有價值。
  雖然無法達到我的理想,不過那既能夠產生後續的故事,也能暗示結局,這應該能成為這樣的開頭。
  在我失去生命之前,某處的某人湊巧地令奇蹟發生了。
  強尼‧托卡復活了。
  當晚,某位編輯的手機裡收到一封簡訊。
  那是她所負責的作家傳來的,也是她個人相當喜愛的作家。不過,他已經有三年左右沒有出版新作品了。
  編輯希望他能夠繼續撰寫小說,為了讓所有讀者能夠繼續閱讀他的書,他非寫不可。她怯怯地打開簡訊。
  接著,閱讀內容,她笑了。
  雖然泫然欲泣,但她笑了。
  她原本想立刻回覆,但卻找不到適合的話語,因此只是默默地看著小小的螢幕。

  ※

  謝謝妳寄給我這篇理想的文章。
  那確霣令奇蹟發生,讓三年前死去的作家復活了。
  我現在很想寫小說,非常非常想寫小說。
  我並不知道那會成為何種作品。不過,即使既簡單、又愚蠢、一點文學價值也沒有,卻能讓某處的小孩由衷地感到開心。我想撰寫那樣的小說。
  就算孩子在長大成人後,將我的書完全遺忘也無妨。
  不過,希望是令曾是孩子的大人,某一刻在陪伴自己的孩子時,會突然回想起來那般的.,不經意地望向書櫃時,仍會躺在角落、留有熱度那般的。
  我想撰寫那樣的小說。
  敬請期待強尼‧托卡的下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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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4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05
  八月的雨不降之處

  想死的傢伙,就隨他去死吧。

  我非說不可。
  這既沒有恐怖小說的緊張感,也沒有疑雲密布的推理小說的圈套,更沒有羅曼史介入的餘地,只是個十七分鐘長的故事。
  其實,一直到最後,我都沒能了解她吧。我並沒有希望她說明自己的事。而且,她應該也無法了解我才對。因為我一直在撒謊。
  所以,這個故事就在雙方都無法了解彼此的情況下結束了。
  即便如此,我現在還是非說不可。
  無論如何都希望你聽一聽。
  這是關於兩個人的故事。
  無庸置疑,這是關於我和她的故事。
  八月十九日,下午三點四十五分。天氣預報為晴時多雲偶陣雨。
  故事是在某個平凡無奇的街角展開的。
  當時,她正走在鋪著黃色磁磚的道路上。

  1 光理

  就好像遺失物一樣。
  這是她對少女的第一印象。
  光理正走在鋪著黃色磁磚的道路上。
  這條路在剛鋪設好時,一定是條與異國明亮海岸非常相襯的美麗道路吧。不過在經過幾十年後,隨著磁磚髒污,顔色變得像枯乾的香蕉一樣。
  ──一開始愈是美麗的事物,一旦染上污漬,就會格外明顯呀。
  當她正在思考這類自以為是的事情時,有人叫住了她。一句簡單的「不好意思」。
  光理回過頭去尋找聲音的主人。
  在她後方大約三公尺處,站著一名少女。看起來似乎是國中生,那是一名身穿白色T恤及丹寧迷你裙的女孩子。
  光理這麼想。
  ──就好像遺失物一樣。
  所謂的遺失物,大多是些與掉落地點不相襯的物品。
  少女美麗莫名。無論是容貌、白皙的肌膚,或是烏黑的秀髮,每一個部分都十分美麗。
  就像一支設計新潮的自動鉛筆掉落在路邊似的,少女與周遭的景致顯得格格不入。
  她的表情非常認真。
  「我想問路。」
  她以唸著陌生語言似的生硬語調,告知了某個住址。
  光理目不轉睛地觀察著那名少女,她有專注觀察自己在意的事物的習慣。
  眼前的少女缺乏現實感。舉例來說,她的肌膚過於白皙,甚至令人不由得懷疑根本是面無血色;她的臉型與日本人不太一樣,具體上雖然不太確定,但總之就像是遙遠國度的居民般,是那種語言、文化、知識,任何的一切都與日本截然不同的國家。
  少女突然皺眉。
  「妳能告訴我怎麼走嗎?」
  此時,光理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麼失禮。雖說是年紀較輕的同性,但目不轉睛地觀察初次見面的對象,是十分失禮的行為吧。
  「對不起。」
  幸好自己知道少女剛才詢問的地點。
  光理飛快地回答:
  「沿著這條路直走,會看到一間叫『三宅自行車』的腳踏車店,那個轉角右轉後就到了」
  謝謝妳,少女頷首。光理追問:
  「妳為什麼會找我問路?」
  光理肩上揹著一個大大的波士頓包,怎麼看都不像是當地人吧?
  少女睜大雙眼愣愣地看著光理,她那副模樣就像兔子一樣。總覺得兔子總是一臉呆愣。
  「因為,這裡是妳出生成長的城市吧?」
  她吃了一驚,正是如此。
  直到約莫三年前,光理十八歲前一直都住在這個城市。
  睽違已久的,光理這次趁自己生日時回到了這裡。
  「妳為什麼會知道?」
  「一看就知道了。」
  「怎麼可能會知道?」
  少女側著頭。
  彷彿想著「這有什麼問題嗎?」般一臉無法理解的表情。
  光理在內心嘆了口氣。
  「我也要往同一個方向去,可以跟妳邊走邊聊嗎?」
  她雖然不清楚原因,但總覺得這名少女令自己很在意,實在無法就這麼擦身而過就作罷。
  回想起來,從以前開始,光理就很難無視於掉落在地上的遺失物。
  兩人並肩而行,走了大約兩個街區的距離。
  在這段期間,光理對少女有了若干認識。
  少女姓佐伯,國中三年級,最近很喜歡冰淇淋。
  內容完全沒有異樣之處。佐伯是個任誰都至少曾經聽過一次的姓氏,一輩子都沒上過國中的人十分罕見,而且現在是八月。八月正是許多人正喜歡冰淇淋的季節。
  不過,光理還是無法理解那名少女──佐伯說中自己出生地的原因。
  「類似某種氣味。」
  佐伯說。
  「氣味?」
  「是的,也就是說,是一種直覺。花的氣味、人的氣味、冰淇淋的氣味,每一種都沒有邏輯,很難以言語描述。不過只要嗅嗅氣味就能夠了解。」
  啊,或許是這樣沒錯。
  氣味的確能跨過數道步驟,直接與記憶連結。
  光理含糊地「呃……」了一陣,接著詢問:
  「也就是說,我跟這個城市有相同的氣味嗎?」
  然而,佐伯卻搖搖頭。
  「不是,氣味不過是一種比喻。我只是直覺地知道,妳和這個城市是同性質的事物而已」
  看吧,果然還是無法理解。
  就算佐伯再怎麼解釋,光理還是不認為佐伯說中自己出生地這件事有什麼原因。只是單純的直覺,否則就是超能力。
  「妳知道太陽的氣味嗎?」
  她詢問,自己點頭。
  「知道呀。」
  就是將棉被或衣物曬乾後的氣味。
  「就跟那個一樣。」
  佐伯略微得意的伸出食指。
  「妳能了解從未去過的太陽的氣味。類似這樣,能靠直覺了解的事多得不勝枚舉。」
  截然不同。光理心想。
  聽說所謂太陽的氣味,指的是附著在棉被或衣物上的汗水或洗潔劑,在陽光與熱度下分解後產生的氣味。所以,被稱為太陽的氣味的事物,其實是汗水及洗潔劑的氣味。而直覺則只是覺得自己似乎知道,但其實並沒有接收到任何訊息。
  可是,就算反駁國中女生這一點也沒有意義。
  光理揚起嘴角表示認同。
  「原來如此。」
  接著,或許是因為提到太陽,她下意識地仰望天空。
  蔚藍的天空,甚至令人感到刺眼丨.
  「妳知道嗎?現在明明這麼晴朗,但今晚卻會下雨喔。」
  佐伯搖頭。
  「我不知道。妳為什麼會知道?」
  「嗯,直覺。」
  騙人,其實她只是看了氣象預報而已。
  她將視線移向手錶,已經下午四點了。
  光理在十字路口停下腳步。是轉角有腳踏車店的十字路口。
  「對了」她指向右手邊,紅燈的另一頭。「妳問的地址就在那一帶。」
  佐伯點頭。
  「我知道了,謝謝妳。」
  她望向斑馬線前方,紅燈的下方。
  光理也不由得追隨佐伯的視線看了過去。在面對這一頭,等著紅綠燈的人群中,有名奇怪的青年。
  青年看起來比光理年長幾歲,應該是二十五歲左右。他身穿筆挺的藏青色西裝、純白襯衫搭配深紅色領帶,頭髮理成少年般俐落的短髮。整體而言,就像個充滿活力的新進職員。
  光理會認為那名青年「奇怪」,是因為對方正高舉著什麼。
  某種──大約A4尺寸、薄薄的物品。應該是本素描簿吧。
  紅燈轉為綠燈。
  佐伯邁開步伐。
  光理莫可奈何地跟在她身後,因為她預約的商務旅館也在那個方向。
  她跨過斑馬線,經過青年面前時,看見了素描簿上的文字。上面以粗獷的筆觸寫著「幸福傳銷」。
  青年大聲吶喊著:
  「請聽我說!」
  那是在宣傳某種宗教嗎?
  來往的人們全都別開視線,加快腳步通過,眾人均無視於他的存在。他就這樣獨自在人群中,高舉著素描簿大喊著:
  「拜託,請聽我說!」
  光理也別開視線,看著前方走著,和其他行人相同。
  然而──
  「那個,」
  不知為何,青年卻朝光理追了上來。他繞到光理面前,別無他法,光理只得停下腳步。
  「拜託,請聽我說。」
  素描簿就在眼前。幸福傳銷。不過,硬是要說的話,被他叫住應該算是不幸。
  她的內心湧起一股莫名地感到丟臉的情緒。
  不小心就這樣將內心的牢騷話說了出口:「為什麼是我?」
  十字路口人來人往,就算不挑中我也沒關係吧?
  青年坦然回答:
  「任何人都行,只要願意聽我說話就好」
  「那麼不是我也無所謂吧?」
  「是妳也無所謂。」
  真是亂七八糟的說法。
  總之,得盡快離開這裡才行。
  不過,在光理踏出腳步之前,青年搶先一步開口:
  「妳認為幸福的人存在嗎?」
  「在某處應該會存在吧。」
  「某處是哪裡?」
  「誰知道。」
  「請試想看看,妳的朋友當中,有人幸福嗎?」
  她差一點就要認真思考起來,但卻又打消主意。不能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你如果想見幸福的人,請自己去找。」
  就這樣。她正想這麼說,卻被他的話蓋了過去。
  「啊,不是。我並不是想尋找幸福的人。仔細想想,幸福的人搞不好其實非常少。」
  「是這樣嗎?」
  那又怎樣。
  那種事只要交給政府,或是隸屬於某個國際性組織、負責思考大事的人們來統計就行了。個人與全體人類的幸福之間並沒有任何關係。
  然而,青年卻以認真的眼神凝望著自己。
  「我或許並不幸福。不過,我知道獲得幸福的方法,也可以說是我實現夢想的方式。」
  「哦。」
  光理以兼具附和及嘆息意味的話語回應。
  青年毫不在意地繼續說著:
  「拜託!妳能不能幫助我實現夢想呢?」
  光理不由得笑了出來。
  她原本預料對方一定會說出「我會讓妳幸福」這類的話來。請對方幫自己獲得幸福,這種厚顏無恥的話,她完全沒有預料到。
  光理不知為何燃起了興趣,她試著詢問:
  「我該怎麼做才好?」
  「請聽我說話。」
  「這樣就行了嗎?」
  「不,還有其他事。不過,首先請聽我說話。」
  很明顯地,他相當可疑。她並不認為會高舉著寫有「幸福傳銷」的素描簿的男人會有多正派。
  而且,可疑的人所說的話,還是盡可能不聽為上策。
  這種事她十分清楚。不過──
  ──仔細想想,我又不會被捲入什麼麻煩事中。
  他接下來所說的話有多麼愚蠢都無所謂。在一段短暫的時間內,陪一個素未謀面的青年實現他的夢想,也不是什麼壞事。
  正當她煩惱時,傳來一個聲音:
  「我也可以一起去嗎?」
  回過神來,光理發現佐伯站在自己身旁=
  佐伯一直站在那裡聽著他們對話嗎?她並不清楚。這個少女明明如此美麗,卻莫名地不太起眼。
  在光理開口說些什麼之前,
  「當然好!」
  青年便很有精神地點了頭。

  結果,他們走進了咖啡廳。
  因為青年表示不如換個地方好好聊聊。
  青年先在四人座的座位坐下,光理坐在他的對面,佐伯則坐在光理右邊的座位上。三人各自點了飲料後,青年打開錢包。他取出某張卡片放到桌上,接著將卡片滑到她面前。
  「我姓原田。」
  光理看了那張卡片一會兒後,將視線移往他──原田身上。
  「這是什麼?」
  「駕照。」
  這她看也知道。
  「為什麼要拿出這個來?」
  照理來說,在自我介紹時,應該是拿名片出來才對吧?
  原田泰然自若地回答:
  「因為妳並不相信我吧?」
  那當然。
  不過,如果坦率地點頭又有些不好意思,正當她感到為難時,他又接著說了下去:
  「在路上高舉素描簿,喊著幸福幸福之類的話語的人,很明顯地是個怪人。照理來說是無法信任的。」
  完全正確。他有這種自覺嗎?
  「即使準備了名片,也沒有意義吧?那種東西愛怎麼印就怎麼印,所以我才會拿出駕照來,這可是可以用來申辦信用卡,足以讓人信任的身分證明。」原田自豪地出示駕照。「要影印嗎?」
  光理搖頭。雖然能理解他的話,不過這更令她覺得對方是個怪人了。
  拗不過他,光理也報上了姓名,接著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佐伯。她自從坐下來後,就一直來回翻動著菜單。
  少女一邊比較著蛋糕的照片,
  「我姓佐伯。」
  一邊這麼說。
  原田一臉困惑地笑了。
  「如果想吃什麼,不用客氣,請儘管點。」
  佐伯仍在看著菜單。
  「如果想要,我會自己購買。請不用在意我,繼續說下去。」
  對喔。
  光理是為了詢問原田所謂的「我實現夢想的方式」,才到這裡來的。
  「啊,嗯,說的也是。」
  原田將桌上的駕照收進錢包裡,又刻意地清了清喉矓。
  「光理小姐,請問妳知道老鼠會嗎?」
  我不由得蹙眉。
  「那是詐欺吧?」
  他乾脆地點頭"
  「對,是犯罪。」
  原田所謂的夢想,就是靠犯罪來賺取金錢嗎?無論他是不是什麼大壞人都與我無關,但這會令人有些失望。
  店員將他們點的飲料端了上來。光理的是冰紅茶,佐伯的是漂浮蘇打,原田的是柳橙汁。
  佐伯終於放下菜單,神情認真地握著湯匙。她謹慎地舀起漂浮蘇打上的冰淇淋。
  原田一邊用眼角餘光看著佐伯的舉動,一邊說道:
  「妳知道老鼠會究竟是哪部分犯罪嗎?」
  光理搖頭。
  雖然大致明白,但她沒有自信能清楚說明。
  「所謂的老鼠會,正式名稱為多層次傳銷。比方說,某個人招募兩個人加入會員,並向會員徵收金錢。會員們又再分別去找兩個人加入會員。」
  他一邊流暢地解說,同時拿出素描簿,用麥克筆在上面繪製出圖案。
  首先,有一個父親,下面有兩個兒子,再下面又有四個孫子。他繪製的圖以金字塔逐漸膨脹,並向下延伸。
  「兒子付錢給父親,孫子付錢給兒子及父親,這樣的構圖可以無限.延伸。成為會員人,雖然暫時必須支付金錢,但只要底下的會員增加,就能獲得金錢,大家都獲利。就這樣的構圖。」
  「真是太棒了。」
  佐伯似乎深受感動地點點頭。
  然而,這種事是不可能長久順利下去的。
  「這指的是會員繼續增加的情況吧?」
  總有一天,當會員不再增加時,在後面付錢的人就會因此受害了。
  而且,依照原田所繪製的圖,父親一人,兒子兩人,孫子四人。若是必須按照這樣的模式增加,下一代就是八人,再下一代就是十六人──新會員必須不斷增加,但人數卻飛躍性地增長。
  「是的。」原田用力點頭。「只要重複二十七次這個過程,需要的新會員人數就會超過這個國家的人口。重複三十三次時,就連全世界的總人口數也會不敷需求。從結構性而言,是不可能讓所有人都獲利的,所以老鼠會才會是犯罪。」
  「明知如此,你卻還要這麼做嗎?」
  「正是明知如此,我才要這麼做。」原田用蓋上筆蓋的麥克筆往圖上敲下。
  「請試著從反方向來思考。只需要不到三十三次,就能讓全世界的人都成為會員喔。」
  佐伯將冰淇淋放進口中後詢問:
  「只要當父親,就能從世界各地獲得金錢,你是這個意思嗎?」
  原田搖頭。
  「我不收錢。我的目的並不是賺錢,增加會員才是我的目標。」
  「是什麼團體的會員呢?」
  「這個團體沒有名字。雖然我試著思考了很久,但無論是什麼名字,只要一取了名,就會變得可疑,所以這個團體沒有名字。不過──」
  他像個少年似的,難為情地搔搔頭。
  「不過,簡單的說,就是個好人團體。」
  光理蹙眉。
  「好人?」
  原田拿起玻璃杯。
  「對吧?很可疑吧?」
  他用吸管喝了一口柳橙汁,接著又拿起麥克筆。
  他在剛才老鼠會的金字塔旁,加上「好人」兩個字。
  「具體的說,就是這樣。我要賭上一輩子來拉到兩個會員,會員的任務就是永遠當個好人。接著,也在一輩子當中各增加兩個會員,這個模式只要重複三十三次,人類就會全變成好人了。」
  他筆直地看向光理,探出身子。
  「我的夢想,就是創造一個全是好人的世界。」
  他篤定地說。
  真是愚蠢,她心想。
  如果要反駁,多的是可以反駁的話語。那種事不可能會順利的。然而,她的腦子卻一片混亂。找不到適當的話語。
  到頭來,光理只有小聲詢問:
  「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原田露出得意的笑容,將素描簿翻了一頁。.
  「因為,這樣不就會很幸福嗎?如果自己及周遭的人全都是好人,住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就一定會很幸福。」
  在他翻開的頁面上,以粗獷的字體大大地寫著「幸福傳銷」幾個字。
  「世界和平是人類的夢想啊。」
  那的確是夢想。
  絕對不可能成為現實的夢想。
  光理好不容易想出話語反駁。
  「所謂的好人,是什麼呢?」
  看來她疑問中的意思並沒有傳達給對方。原田「呃呃」地低喃,側著頭。
  光理以略大的音量補充:
  「每一個人所謂的好事都不盡相同吧?你認為是好事,但另一個人可能會認為是壞事。」
  要客觀地替「好人」下定義,是非常困難的。
  而且要成為沒有明確定義的存在,實在有些荒唐。
  原田重重點頭。
  「說得沒錯,要明確地定義善惡是很困難。所以究竟怎樣的事是好事,怎樣的人是好人,這一點由每個人自行定義也無所謂。」
  「不過每個人的意見應該會大不相同吧。」
  「一定會有許多意見吧,搞不好還會有人說出完全相反的想法來。」
  「這樣好嗎?」
  「我認為很好。」原田笑著說。「即使多少有些差別,但只要成為每個人都敢抬頭挺胸地說自己是好人,這個世界應該就會變得比以往更加適宜人居了。」
  這個嘛,嗯,或許是這樣沒錯。
  他繼續說道:
  「而且我覺得,牽涉到倫理的事,即使表象不同,但根本還是大致相同的。否則人們就無法因為同一個故事哭泣或歡笑,戲劇及漫畫也就不會大受歡迎了。」
  光理目不轉睛地盯著原田的臉。
  「那麼,你是好人嗎?」
  他稍微躊躇了一會兒,不過還是點頭。
  「至少,我有在提醒自己要成為我所認為的好人。」
  「譬如?」
  呃,他支吾了一下,接著開始條列。在電車上會第一個起身讓座、盡可能積極地捐款、如果見到有人疑似有困難,一定會上前詢問,不過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機率會被投以可疑的眼神。
  「然後──」
  他突然以認真的眼神注視著光理的臉。
  「比如說,我有為了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決心。」
  不懂他的意思,光理稍微往後傾。
  「為什麼是為了我?」
  原田稍稍垂下視線回答:
  「因為,到頭來人們還是會將願意為了自己而行動的人視為好人。」
  那是理所當然的。
  如果只是擦肩而過,自然不會知道對方是好是壞。
  「所以,我決定了,我要為了某個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認真地為了某個人,賭上性命行動。我認為,只有這個方法才能增加我想要的會員。」
  「這並不能解釋那個對象就是我的原因。」
  對象是誰都無所謂吧?
  走在路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
  原田點頭。
  「對。不是妳也無所謂。不過,總之我決定要先找妳聊聊了。」
  啊。
  的確,他從一開始就說過任何人都行了。
  真的沒有任何理由呀。
  ──只是,沒來由地找上了我。
  原田冷不防地以驚人的氣勢低下了頭。因為他將雙手抵在桌旁,使得玻璃杯中的三種飲料同時搖晃起來。
  「拜託。如果在妳看來我是個好人,妳能不能加入會員?能不能和我一起邁向世界和平的第一步?」
  光理忍不住笑了。
  因為「世界和平的第一步」這種說法實在太誇張了。
  光理連忙以嚴肅的表情掩飾,她詢問:
  「你真的願意為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嗎?」
  原田再次低下頭。
  「是,那當然。」.
  她抱著求助的心情看著身旁的佐伯,但她只是一點一點地啜飲著漂浮蘇打。
  真是一圑混亂,她心想。光理將唯一一件想到的事說了出口。
  「明天,請在這個城市裡,讓我見到晨曦。」
  原田輕輕抬起頭。
  「只要達成,妳就願意加入會員嗎?」
  「是。不過,我想應該非常困難。」
  明天的降雨機率是100%。根據天氣預報,今晚晚一點就會開始下雨,並一直下到明天早上。就算雨停了,暫時也應該是多雲的天氣,根本不可能看得見太陽。
  不過──
  「只要沒看見晨曦,我就不能加入會員。」
  就物理上而言是不可能的。
  因為如果明天沒看見晨曦,光理就打算尋死。

  2 原田

  他和光理約好,在明天天亮前再度見面。
  原田在咖啡廳前跟她分開,彎過一個轉角後,大大地吐了一口氣。
  他將素描簿插進便利商店前的垃圾桶裡,因為那太礙事了。
  他順勢走進便利商店,買了一條同樣品牌的香菸,接著立刻走出店門。當他在自動門旁的菸灰缸前拆開封條時,少女出現了。
  「辛苦你了。」.
  「就是啊。」
  真是累死了。
  原田討厭那種莫名熱血的人。
  扮演自己討厭的那種人,並沒有很困難,只要以會令自己感到焦躁的方式說話就行了。不過,非常疲倦。
  他啣了一根在工廠裡大量生產的香菸,用放在口袋裡的打火機點著。
  「原來妳姓佐伯啊?」
  「不,我並沒有固定的姓名。」
  「那麼,那是假名囉?.
  「對。」
  他用力吸了一口菸,讓焦油含量11mg的菸殺死幾個腦細胞。那是類似喝醉的感覺。
  原田揚起嘴角笑了起來。
  「幹嘛不乾脆告訴她妳是死神。」
  她搖頭。
  「告知沒有預定死亡的人自己的身分,是被禁止的。」
  「如果由我來告訴她呢?」
  「她應該不會當真吧。」
  「就算妳自己告訴她也是一樣的。」
  「沒錯。不過,規定就是規定。」
  「是嗎?」
  他張開口時,煙便飄了出來。
  他將肺部的空氣全部吐出後,再次將菸嘴靠近嘴邊。
  包裝上印著說明吸菸危險性的警語:『根據估計,吸菸者因腦中風死亡的危險性,比非吸菸者高出一‧七倍。』
  ──不過,我比吸薛者更接近死亡。
  因為在觸手可及的位置,就站著一個貨真價實的死神。
  「想死的傢伙,就隨他去死吧。」
  大多數的人,都是明明不想死卻死去的。
  死神又再度搖頭。
  「她恐怕並不想死。」
  「可是,她不是想要自殺嗎?」
  如果不想死,會去自殺嗎?
  「她是個極為罕見的例外。」
  原田將香菸在菸灰缸上彈了彈。變長的菸灰掉下,露出橘色的火焰。
  現在時間差不多是下午五點,顏色漸深的天空上,雲朵逐漸增加。根據天氣預報,距離開始下雨,大概還有四、五個小時。
  死神開口:
  「人類是活著的生物。」
  「是這樣沒錯。」
  「活著是比較自然且輕鬆的事。」
  他不明白死神究竟想表達什麼。
  原田默默地吐著煙,她繼續說著:
  「當疲倦至極,一切都化為烏有時,大多數的人還是會活著。因為比起活著,死亡更加難受,所以真正疲倦的時候,是連自殺也辦不到的。」
  「或許吧。」
  隨性地表示贊同,原田將指間的菸塞進嘴裡。
  死神定定地看著原田。
  「不過,偶爾也會有例外。」
  她的眼神實在太過直接,令原田懷疑她究竟有沒有在看著自己。無可奈何,他又吸了一口菸。
  「例外啊。」
  似乎可以猜到她要說什麼,但還是以視線催促她說下去。
  「所謂的例外,就是比起活著,死了還比較輕鬆的人。真的疲倦至極,一切都化為零時,是可以輕易死去的。也就是說,本質上來說,比起活下去,死去的人才是比較自然的。」
  「真的有這種人嗎?」
  「有的,只有少數。」
  「為什麼會有這種人存在?」
  「我不知道。或許就像植物會結出沒有種子的果實般,也有些人打出生起,就比一般人離活著更遠一些吧。」
  沒有種子的果實,就是無法授粉的果實。這原因簡單易懂。他認為這跟人心的問題應該不太一樣。
  不過連要質疑這一點也嫌麻煩,原田直接導向結論。
  「也就是說,那就是她嗎?」
  死神頷首。
  「光理並不想死,只是在什麼也不想做的時候,會自然而然地受到死亡的吸引罷了。」
  他將變短的香菸再次靠近嘴邊吸了一口後,就扔進菸灰缸裡。
  他漫無目的地邁開腳步,死神仍緊跟在身後,宛如死亡般如影隨形。
  「總之,怎樣都無所謂。基本上,我還是照妳的話在做。」
  理智上,他完全理解。
  唯有情感上無法接受。
  ──為什麼我……
  原田在心中發著牢騷。
  ──為什麼即將死去的我,非得去幫助想自殺的人不可?
  「你怎麼了?」
  死神少女微微側頭。
  原田搖頭。
  「不,沒事。」
  唯有情感上無法接受,但理智上完全理解。
  原田是在三天前與死神少女相遇的。
  當時十分混亂。
  當他睜開眼睛時,身旁站著一個少女。那是一名身穿白色T、恤丹寧迷你裙的女孩子。他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
  然而,自己的記憶十分模糊不清。
  這裡是?妳是?我是?──他搞不清楚情況。連大腦也運轉得相當緩慢。跟兩腿發麻時試圖站起來的感覺很像,有種神經無法順利運作的不協調感。
  少女小小的嘴動了。
  「來做個交易吧。」
  交易?他不懂意思。
  少女筆直地看向自己。那是雙宛如沒有一絲雜質的酒精般的眸子。濃度loo%的酒精,是消毒液,也是猛藥。
  少女這麼說:
  「這樣下去,你不一會兒就會死去。」
  原田用鼻子嗤笑。
  「我會死去?」
  真是愚蠢。
  他摸索著口袋,想掏出香菸,這才發現自己現在所穿的衣服並沒有口袋。他終於了解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了,狹窄的座位,大片的玻璃窗,能清楚環視周遭的視野,此外,還有振動及噪音。
  真是的,搞什麼?雖說是極為短暫的時間,但自己竟然會在這種地方失去意識。
  原田猛然踩下踏板,改變握桿的角度。手腳所感覺到的阻力,總算將他的記憶聯繫起來。
  —我正在工作途中。
  在記憶復甦的同時,恐懼感也一湧而上。
  他不禁吶喊。
  「妳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除了原田以外,絕不能有其他人在這個地方。
  應該沒有任何人能入侵這個地方才對。
  話雖如此,這傢伙是怎麼進來這裡的?
  少女的聲音十分冷淡。
  「我是死神。因為你的死期將近,我才會在這裡。」
  這一切都令人難以置信,死神不可能存在。現在在原田身旁這位素未謀面的少女,也不應該存在。
  她以細小卻清晰的聲音繼續說道:
  「你剛才約有四秒鐘失去意識。你的腦部有一部分血管出了問題,因此那個部分嚴重的內出血了。」
  請摸摸看你的後腦勺右側,少女說。
  但是原田並不能這麼做,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右手不能離開握桿。而觸摸自己的頭部更令他感到害怕。
  「按照預定,你將會就這麼失去意識而死。我是為了回收你的靈魂而來的,但是很抱歉,我擅自稍微修改了你的死期。」
  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少女繼續低語:
  「來做個交易吧,我希望你能拯救某個女性。如果你能成功,你就能多活一小段時間,你如果拒絕,就會再次失去意識。」
  這實在太扯了。
  他還以為自己正在作夢。雖然很蠢,但他這麼想,所以他不斷地努力叫自己醒過來。但是不行,辦不到,因為自己的五感全都很真實。令人難以認為是現實的,只有身旁的少女而已。
  他的手顫抖著。
  「這不可能。」
  死神少女頷首。
  「你如果拒絕也無所謂,我也不想破例行事。你將會再度沉睡,就這樣死去吧。」
  她的聲音相當細微。
  是錯覺嗎?原田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逐漸遠去。
  ──為什麼?
  他害怕得不得了,又吶喊出聲。
  「我為什麼聽得見妳的聲音?」
  這裡很吵,非常的吵,如果不湊近耳邊嘶吼,根本就無法交談。然而,為什麼自己卻聽得見少女細微的低語?
  「那是因為我並不是以令空氣振動的方式在說話的。雖然只有你能聽見,但你一定聽得見。我是以那種話語在說話。」
  那是怎樣?完全無法理解。
  原田詢問:
  「只要照著妳的話做,我就不會死了嗎?」
  死神少女搖頭。
  「不,只是改變死因而已。即使照我的話做,你還是會在大約十天後死去。」
  十天。
  只有這樣嗎?
  「決定權在你,無論做什麼選擇都無所謂。」
  她的聲音很平穩,並沒有一絲具暴力、威脅般強迫人的感覺。
  要現在立刻死去,還是十天後死去?
  他由衷地認為,哪一種都無所謂。
  「喂,死神。」
  原田詢問。內心的坦率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如果只能多活十天,又能做什麼?」
  只能延長十天的壽命,究竟能怎麼樣?
  他甚至認為,就這樣死去或許還輕鬆許多。
  死神少女以沒什麼大不了的語氣回答:
  「比如說,可以回家。」
  那算什麼?
  原田不由得想像起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覺的模樣。今晚,能以一如既往的方式結束一天的模樣。
  這不可思議的充滿魅力。
  「如果,你決定選擇多活十天,」死神少女指著原田的臉。「那麼最好擦拭一下你的嘴邊。」
  原田怯怯地用左手輕觸自己的下顎。
  下顎是濕的。他將左手舉到眼前,紅色,帶著黑色的紅色沾附在自己的指尖上。
  血的顔色。那是生命,或是死亡的顔色。
  他直覺地理解。
  ──啊,我……
  我不想死。

  ※

  而現在,死神正在他眼前握著叉子。
  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奶油海鮮義大利麵。
  原田邀她共進晚餐。獨自用餐是件令人沮喪的事,能夠有個人坐在對面比較好。就算那個人是死神,在旁人眼裡看來也只是個人類,總比沒有人好多了。
  原田隨意地用湯匙翻攪著義式蘑菇燉飯。他沒什麼食慾。
  「喂。」
  他出聲叫喚,死神看向這裡。
  「死神也需要吃飯嗎?」
  「不需要,不吃才是比較自然的。」
  「那吃下的食物會怎麼樣?」
  死神側頭。
  「我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我想,應該會消失在這一帶吧。」
  她用左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心窩。
  「這是冒瀆生命啊。」
  「對我們而言,所謂的生命是靈魂。」她用叉子指著盤中的小蝦。「這只不過是一種物質罷了。」
  「這就是所謂價值觀的差異嗎?」
  「誰知道呢?對我們而言,吃飯就像是用酒精燈將裝在燒瓶裡的水蒸發一樣。」
  的確,讓水蒸發是不會有任何罪惡感的。
  「蒸發的水並不是就此消失,會變成水蒸氣。」
  然後集結成雲、凝結成雨,再次降到地面。
  「那麼我吃下的食物,應該也會在某處形成收支平衡吧。」
  「某處是哪裡啊?」
  「我不知道,只是這麼覺得而已。」
  「真隨便。」
  死神用叉子捲起義大利麵。
  「就算我不知道些什麼,我弄錯些什麼,世界仍然是正確的喔。」
  哦。
  「妳這種表達方式還真羅曼蒂克啊。」
  「這是我最近讀過的書裡寫的。」
  死神讀人類的書,會覺得有趣嗎?
  「妳為什麼要讀書?」
  「因為我想了解。」
  「嗯?」
  「人類讀書的理由,以及寫書的理由。」
  原來如此。
  「妳了解了嗎?」
  「不,理由一定不止一種,我只能推測有許多種理由而已。」
  原田以鼻子嗤笑。
  「妳真的是死神嗎?」
  將義大利麵送進嘴裡,死神仰望著自己。
  「你覺得難以置信嗎?」
  難以置信。
  「死神為什麼會想要救人?」
  原田延長了十天份的壽命,交換條件是接受死神的委託,拯救一名女性。
  一位名叫光理的女性。
  她打算明天如果沒看見晨曦,就要尋死。
  「的確,死神插手干預人類的生死,是很罕見的事。」
  「是這樣嗎?」
  「對。沉默地回收靈魂,才是死神原本的工作。」
  「那是為什麼?妳甚至還延長了我的壽命。」
  雖然僅有十天,但死神會延長人類的壽命,這種事他連聽都沒聽過。
  死神仍以一如既往的語氣回答:
  「我這個月稍微做了幾件胡來的事。」
  「胡來?」
  「是的。我們回收靈魂。聽說這是為了只擷取靈魂純淨的部分,並將數個這樣的靈魂混合後,做成下一個靈魂。J
  「靈魂還可以回收再利用啊?」
  死神點頭。
  「不過最近,靈魂的數量正在慢性缺乏中。」
  「哦。」
  剛覺得能接受,然而卻又察覺了矛盾之處。
  「既然數量不夠,那趕快將靈魂回收不是比較好嗎?為什麼要讓我或她延長壽命?」
  死神喝著玻璃杯中的水。小小的、白皙的頸部微微地顫動著。
  「你不久後就會死去,所以沒有問題。你的靈魂會按照預定循環。」
  過於直接的表達方式,令原田不由得笑了。
  「不過,她並不一樣吧?」
  那個名叫光理的女性。自己必須幫助原本就要死去的她,讓她繼續活上很長一段時間。
  「她是特別的。」
  「怎麼個特別法?」
  原田終於用湯匙舀起燉飯送入口中。有點鹹。
  「即使她現在就這麼死去,靈魂也幾乎無法再次利用。」
  她用叉子刺向一隻縮成一團,約十圓硬幣大小的蝦子。
  「靈魂只有純淨的部分能夠再次利用,混濁的部分會被切除。」
  「被切除的靈魂會怎麼樣?」
  「我沒聽說過。或許是利用某種方法加以淨化,或許就這樣消失無蹤。也有可能還是維持混濁的狀態,永遠在某處載浮載沉也說不定。」
  「也就是說──」喝了一口水。「因為她想要自殺,所以靈魂是混濁的嗎?」
  死神放下叉子,搖搖頭。
  「我不清楚。不過很遺憾的,靈魂混濁與否與自殺並沒有太深的關係,也有自殺者的靈魂是相當澄澈的。」
  原田拚命地壓抑想要微笑的衝動。
  「是嗎?」
  死神竟然說出「很遺憾的」這種話來,感覺莫名地有趣。她的語調沒有現實感,臉部也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不過卻會很偶然的,混雜著極富人性的表現方式。
  死神突然揚起頭,以那濃度極高的眼阵看著他。「
  我也有一個疑問。」
  「什麼疑問?」
  「什麼是幸福傳銷?」
  「不可以嗎?」
  「不是,不過相當唐突。」
  死神只有拜託他拯救光理而已。
  沒有必要扯那種「要將全世界的人變成好人」的誇張謊言。
  原田笑了。
  「這是個惡作劇。」
  在得知自己即將死去之時,他認真地思考了要如何使用自己剩下的時間。
  「聽好喔?我小的時候,曾經有過一個想。我只是回想起那件事而已。」
  「要將所有人變成好人嗎?」
  「不對,完全不同。」
  原田立起湯匙告訴她:
  「我想被記載在課本上,就像聖德太子或甘地一樣。」
  想做些驚人之舉,讓任何人都認識自己,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想成為這樣的偉人。不過,他也察覺到,這件事是不可能很快達成的。
  「那個計畫如果成功了,全世界的人都會變成好人,我就會成為了不起的偉人囉,一定也會被記載在課本上。很令人爽快吧?」
  原田獨自高聲笑了起來。過去曾經聽到的許多話語又在耳邊響起。──那種事哪有可能辦得到?
  ──你不要盡是說些蠢話好不好?
  ──反正你一定很快就會放棄,認清現實吧。
  原田一邊笑著,同時在心中咒罵著那些幻聽。
  ──吵死了,混帳,快點給我消失。
  死神並沒有笑。
  也沒有像原田至今為止所遇到的周遭人們一樣,露出錯愕的神情。僅是自然地、靜靜地、如水滴般點點頭。
  「是嗎?」
  於是原田停止了笑聲。
  「妳覺得辦得到嗎?」
  死神似乎正忙著分開貝肉與貝殼。
  「我不知道,我認為似乎非常困難。」
  「如果跟一般人這麼講,任何人都會回答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死神改變頭部的角度。但不曉得是側著頭思考,還是在看著盤中的貝類。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絕對』,全都是謊言,無一例外。」
  那一定是正確的言論,然而卻無力地令人感到悲哀。
  原田托著腮,又用湯匙戳著燉飯。
  「那句台詞也是書裡寫的嗎?」
  死神突然抬起頭,與原田四目相對。
  「你認為是哪一種?」
  「嗯?」
  「是看書時讀到的呢?還是我自己的想法呢?」
  原田側頭。
  「誰知道。」
  死神少女再度低下頭專心處理貝殼。
  「剛才的問題,是受到書的影響。裡面有一段是將對方拋來的疑問,再用問題反問回去。」
  「是嗎?」
  日暮西沉,如今是夜晚即將開始的,深藏青色的天空。
  東方,美麗的弦月從烏雲的縫隙間探出頭來。

  3 光理

  然而,這弦月隨即消失了身影。
  隨著每回抬頭仰望,輕柔如棉絮般的雲朵都逐漸地增加面積與厚度,最後終於覆蓋了整片天空。百分之百被雲覆蓋的夜空令人感覺鬱悶非常,宛如從鉛球內側往外眺望的感覺。光理轉身背對烏雲密布的夜空,走進浴室。
  當她洗完澡回到房間時,已經開始下雨了。
  她躺上床,這是某間極其普通的商務旅館的某個房間。時間是晚上九點二十分。室內的照明並未開啟,不過街上的光線會藉由窗戶透入。街燈、交通號誌、便利商店的招牌。即使無視它們,光線仍俯拾即是,要尋找完全的黑暗反而困難許多。
  光理躺在床上眺望著窗外。
  光的折射角度隨著滑落的雨滴變化,光線如荊棘般銳利,散落在窗戶表面。另一側則是天空,厚重的雲層,果然還是不可能看得見晨曦。
  閉上眼睛。
  如果可能,她想叫自己睡著。
  她跟他──那位名叫原田的青年約好要在明天清晨見面。雖說放他鴿子也無所謂,不過自己稍微有點在意對方有多認真。
  幸福傳銷。利用老鼠會的方法增加好人。
  也就是改變世界的計畫。
  以一本正經的表情說著這種事的他,感覺就像在虛構故事中的登場人物,相當有趣。當然,自己並沒有完全信任原田的話。他所說的內容實在太過理想化,規模也相當龐大,無法抹去那種可疑至極的印象。
  不過,就算上當也無所謂。
  ──若是要說,現在的我是所向無敵的。
  無論如何,畢竟自己已經打算尋死,因此就算被捲入任何麻煩事或慘劇中都無所謂。如果沒有未來,就連自身都變得像是毫無關係的外人般。
  她閉上眼睛一會兒,卻無法入睡。時間實在太早了,而且雨聲也很刺耳。她不喜歡無法入睡的夜晚,會令她有種獨自玩著捉迷藏的感覺。
  光理睜開眼睛,隱約看得見漆黑的房間內部。雨當然仍在繼續下著。
  她將手伸進放在床底下的波士頓包中,指尖碰觸到美工刀,她將其隨意推到一旁,抓出隨身聽來。
  她戴上耳掛式耳機,按下開關隨意播放,女性歌手沉靜的歌聲傳來。這是首講搭乘巴士外出旅行的歌,或許歌詞處處充滿著各種隱喻,但那種事無關緊要,只要聽不見雨聲就行了。
  她再一次閉上眼睛。
  ──我很難過嗎?
  她思考著這件事,又隨即打住。
  如果可以,她並不想回想起自己的事。

  ※

  妳一定很難過吧?有人這麼說。
  妳一定很痛苦吧?有人這麼說。
  光理並不清楚。在聽到有人這麼問後,她才頭一次產生難過、痛苦的感覺。在此之前,或許什麼感覺也沒有。
  打從一開始,光理便沒有父親。這當然是謊言,與她有血緣關係的父親,應該還活在這世界上的某個角落吧。
  不過,光理在孩提時代時,的確相信自己是沒有父親的。她認為自己就是以母親的孩子的身分,砰地一聲出現在這世界上,僅此而已。
  沒有父親的光理,在親戚或知道箇中原由的朋友們眼裡看來,就是個可憐的孩子。
  直截了當地說,她覺得相當麻煩在前一個的休息時間,同班同學們明明興致勃勃地討論著漫畫或電視劇的話題,接著突然可笑的轉為一本正經的語調,說出「很難受吧」、「真是苦了妳了」等話語的時候,自己究竟該怎麼回答才好?
  應該哭泣嗎?應該強調「雖然我總是一臉平靜,但其實非常難受」嗎?真是愚蠢。自己根本一點就不難受,辛苦的人是媽媽。光理跟其他同班同學們一樣,過著對日常生活沒有特別不滿的日子。
  不過,好意與同情,有時也是一種暴力。
  如果沒有好好接受,就會像壞人般被厭惡。同班同學們還不知道,有時比起說壞話,可憐對方反而更容易令人內心感到疲憊不堪。
  到頭來,光理在感到傷腦筋時便只好閉上嘴、低下頭。只要低下頭適當地點點頭,大多數人便會因此感到滿足了。
  所以,光理度過了一段沉默寡言的孩提時代。
  她並不知道父親的長相及姓名。既然無法實際描繪出對方的模樣,也無法真正地討厭對方。
  媽媽從以前開始,就極力避免提起關於父親的話題。
  唯一的一次例外,正好是在十年前。
  光理在十年前的八月二十日滿十一歲。這天早上,光理在比收音機體操還要早上許多的時間,被媽媽叫了起來。
  媽媽讓揉著惺忪睡眼的光理,坐上車子的副駕駛座。在光理半夢半醒之間,車子行駛在街道上。
  窗外依然一片漆黑。清晨的天空雖然有著昏暗的光線,但建築物全是一片漆黑的影子,令人感到害怕。
  光理詢問:
  「我們要去哪裡?」
  媽媽回答:
  「我們要去看一個非常美麗的東西喔。」
  究竟哪裡會有美麗的東西呢?她並不清楚。是花田嗎?她一邊想著,又稍微睡了一會
  最後,媽媽搖著她的肩膀,將光理喚醒。車子已經停下。
  「吶,光理。」
  「什麼事?」
  「妳喜歡自己的名字嗎?」
  她用睡迷糊的腦子思考著。HIKARI,光理。她不知道。
  周遭仍然一片昏暗,連看著自己的媽媽的表情也看不清楚。不過,媽媽應該是笑著的。
  「光理,妳看。」媽媽指著駕駛座的窗戶。「這裡就是妳出生的地方喔。」
  光理終於看向窗外。
  車子旁是一間醫院,是間兩層樓高的小醫院。
  「正好在這裡的正上方,就是媽媽生小嬰兒的房間。妳看,就是那扇窗那邊,看得見嗎?」
  媽媽指著醫院二樓的窗戶。
  看得見。可是,那就是「美麗的東西」嗎?她實在不這麼認為。
  美麗的東西是什麼呢?她原本打算詢問。不過,她立刻又覺得那種事無關緊要。
  「在妳出生時,爸爸正從那扇窗往外看。」
  她吃了一驚。
  因為她從未自媽媽口中聽到過任何與父親有關的事。
  「妳看,他當時就是看著那邊喔。」
  媽媽指向副駕駛座──光理所在位置那一邊的窗戶"
  或許是因為在郊外,視野良好。附近並沒有高樓層的建築物。可以筆直地眺望到遠方的山。媽媽指著的是那座山頂另一頭的天空。
  像是夜空,又彷彿不是般,不可思議的天空。
  那群青色看起來就像宇宙一般,光理心想。就像越過天空,直接窺視著宇宙似的。
  「妳是在八月二十日的上午五點二十四分出生的。妳爸爸說,當產房傳出妳的哭聲時,晨曦也正好從那裡探出頭來。」
  光理將視線轉向車內的時鐘,馬上就要五點二十分了。
  此時天際已經相當明亮了。可以清楚知道,太陽確實在山的另一側。
  「因為當時的晨曦非常美麗,所以才會將妳取名為光理,伴隨晨曦一同誕生的光理。」
  「我的名字是爸爸取的嗎?」
  「是呀。」
  她不太清楚。
  並不是喜悅,也不是悲傷。當然,更不是毫無感情。
  光理感到莫名,她看向窗外。
  此時,太陽的碎片突然從山的另一側出現。
  一點光芒。接著,光線從那裡筆直地透出。天現在正好亮了。
  「生日快樂,光理。」
  媽媽說。
  在山的另一頭,宛如半熟蛋黃般圓潤的橘色太陽升起。接著,天空較低的位置透出紅色、與藍色混合成紫色、或呈現出更加複雜的顏色。
  「謝謝。」
  光理回答。

  結果,那是媽媽唯一一次談到父親的事。
  光理也不想再詢問更多。
  無論父親是怎樣的人,光理都會喜歡自己的名字。因為跟晨曦一起出生,所以叫光理。她很喜歡這有些愚蠢卻簡單的名字。
  所以,每年八月二十日的早上,光理都會和媽媽一起迎接晨曦。
  不可思議地,這一天從未下過雨.雖然曾經遇過前一天下午的天氣轉壞的情況,但每年生日的早上卻都是晴朗的好天氣。
  光理十分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樣的幸運。
  再怎麼說都是生日,是極為漫長的一年當中唯一一天特別的日子。因此也沒有神明會特地在這一天降雨吧。
  這幾年來,光理經歷了許多重大的挫折,令光理各方面都疲憊不堪。無論是意識、身體,從頭到腳都疲倦至極。
  周遭的人們都異口同聲地說:
  妳一定很難過吧?
  妳一定很痛苦吧?
  光理並不清楚。在聽到有人這麼問後,她才頭一次產生難過、痛苦的感覺。在此之前,或許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是感到疲倦而已。
  ──不過,真是如此嗎?
  搞不好自己原本就已經相當難過、相當痛苦了。只是因為疲憊至極,所以在別人指出這一點之前,自己完全沒有注意到罷了?
  不知道。她想看晨曦,想在生日看到美麗的晨曦。彷彿只有那道光芒,能肯定光理,令她稍稍獲得慰藉。
  然而,去年八月二十日的早上,第一次下了雨。
  無論再怎麼專注凝視,也看不見晨曦。
  當時,她便下定決心了。
  ──如果明年也看不見晨曦,她就要放棄許多事。

  ※

  即使日期改變,進入八月二十日,雨也絲毫沒有要停止的跡象。
  上午三點三十分,光理戴上手錶,只將錢包及鑰匙卡塞進口袋裡後便走出房間。她將行李全都留在房裡,無論是隨身聽或是美工刀,現在都不在手邊。
  跟原田約好的時間是上午四點,日出的預定時間大約是五點二十分。約好的時間相當早。
  她走出外面時吃了一驚。風很強,雨勢也比想像中大。
  光理沒有帶傘。那是當然的,因為她計畫今天早上如果沒有放晴,自己就要死去。她以穿著衣服跳進游泳池的心境穿過道路,衝進飯店對面的便利商店裡買了把塑膠傘。
  話雖如此,在強風中撐傘行走是相當困難的,如果稍有差池,傘三兩下就會翻過來吧。
  光理極力將傘壓低,一邊仔細注意角度,一步一步地朝著目的地前進。
  豆大的雨滴敲打著傘面,發出聲音。
  濕度一定極接近百分之百,才會明明很熱,汗水也不會蒸發。風將頭髮吹亂,穩住亂動的傘柄的手臂也很痛。一開始,她盡可能地避開水窪,然而,當她遇上無論怎麼邁開腳步也跨不過去、如河流般的水窪後,就覺得無所謂了。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獨自走在雨中,實在令人鬱悶。她每踏出一步,皮鞋便發出咕啾咕啾的聲音,更讓人感覺悽慘。
  不過,她還是只能前進。
  ──我昨天一定是瘋了。
  今天根本就不可能看見晨曦。而且,就算真的看見了,又能改變什麼?不應該把別人捲進這件事裡。
  去向那個名叫原田的男人道歉吧。
  向他道歉,請他當作沒發生過昨天的事吧。
  早知道應該跟他要手機號碼的。一想到他也和自己一樣,在這場令人不快的雨中前進,就令她歉疚。
  ──我只要獨自一人逕自死去就好了。
  那才是最為平穩的。
  光理以匍匐前進般的心境一步一步地前進。街燈的光線映照在路面上薄薄一層流動的水面上,看起來就像是某種巨大爬蟲類的眼睛似的。
  她在約定時間的十分鐘前左右抵達目的地。
  這裡是昨天與原田相遇的十字路口,當時,她正和姓佐伯的女孩一同走在路上。自那時起不過才過了大概十二小時,卻有種彷彿是許久以前的事的感覺。
  光理環視十字路口。總覺得就算在雨中,原田仍會高舉著素描簿站在那裡,然而他並不在任何地方。黎明前,在雨中的十字路口上,除了光理之外沒有半個人。只有前方不遠處,停著一輛白色轎車。
  ──他好像還沒來。
  光理確認手錶。秒針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前進著。要靠傘擋住所有風吹之下橫向打來的雨滴是不可能的。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已經全身濕透了。
  即便如此,光理仍認真地緊握住傘柄等著原田。就像郵筒或電線桿之類沒有意識的某種物體般。
  不知不覺間,手錶已指向上午四點。
  約定的時間到了,不過,她環顧四周仍沒有看見半個人。雖然原田不像是會不守時的類型。
  一陣更強的風吹來,傘面翻了過來,好幾根傘骨歪掉了。她茫然地眺望著頭頂上的傘,突然這麼想。
  ──這一切一定都是一場玩笑。
  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在約定地點的打算,所以才會指定上午四點這種早得愚蠢的時間。
  一旦產生懷疑,就不由自主地認定一定是這樣。
  幸福傳銷、以老鼠會的方式增加好人、改變世界的計畫。一個成年人,是不可能認真說出這種話來的。
  這些想法反而令光理有種得到救贖的感覺。
  不該為了想在這種天氣裡看見晨曦的幼稚行徑,而給人添麻煩。
  光理在雨中硬是將傘收起。雖然毫無抵抗地被雨滴拍打的感覺相當悽慘,但反正都已經淋成落湯雞了,事到如今也沒必要再撐傘。
  ──回去吧。
  回飯店沖個澡,然後結束性命吧。
  她正打算轉身,同時,卻突然覺得炫目。
  強光打在自己身上。停在道路另一頭的白色轎車打開了車燈,朝著這裡緩緩開過來。
  遲緩的大腦緩慢地想起來。
  ──啊,這麼說來。
  他有駕照。
  轎車以靜靜的動作移動到光理的眼前,停下車。原田從打開的車門衝出來。
  「對不起!我不小心睡著了。」
  他撐開黑色的大傘,舉在光理頭上。
  「請上車。」
  他指著白色轎車。
  光理辛苦地搖頭。
  「不,那個,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道歉?為什麼?」
  「讓你在這種時間到這裡來,不好意思。不過,我實在沒辦法成為你的會員。」
  「是嗎?」原田頷首。「很遺憾。」
  「……對不起。」
  「不會,這也是沒有辦法的。我原本就認為這是令人難以信任的事。」
  他能夠坦率地接受,真是太好了。
  光理再一次低下頭。
  「給你添了麻煩,真的非常抱歉。雖然不能成為你的會員,但我會替你加油的。」
  「謝謝妳。那麼……」
  「嗯,那麼就──」
  「請上車。」
  「咦?」
  原田露出笑容。
  「妳不上車的話,就不能去看晨曦了。」
  這是怎麼回事?
  「那個,我—」
  「無法成為會員,這我已經知道了。不過,妳知道嗎?」
  他突然一臉認真地指著自己。
  「我是個好人喔。無論看起來多麼愚蠢,多麼可疑,我還是得當個好人。否則就無法實現我的夢想。所以,就算妳無法成為會員,我還是要帶妳前往看得見晨曦的地方。只要妳能夠因此獲得幸福,我就會這麼做。」
  什麼意思?可是.....
  「可是,我全身濕透了。」
  車子的座位會被弄濕的。
  「不用擔心,我也有準備毛巾。」
  原田回答,又笑了起來。
  白色轎車在國道上往西奔馳。
  途中,從路上的看板,我得知自己已經進入了鄰市。.
  「妳不用擔心。」原田說。「很快就會回來的。」
  光理昨天委託他的事,是在自己出生成長的城市裡看見晨曦。
  ──明明用不著那麼在意的。
  她又感到內疚了,為什麼要對他說出自己想看晨曦的事呢?那種事,明明只要嘆口氣就能放棄了。
  「你要前往沒有烏雲遮蔽的地方嗎?」
  「那當然,不這麼做就看不見晨曦了。」
  目前烏雲仍覆蓋著整片天空。
  「你究竟要往哪裡去?」
  「不是很遠的地方,大概再五公里左右。」
  「只有五公里?」
  五公里。如果車子以時速六十公里行駿,只需五分鐘的距離。她並不認為那種地方的烏雲會散開。
  「妳馬上就會知道了。」
  原田又笑了起來。
  白色轎車在國道上一個勁兒地朝西行駛。
  那條道路往海上延伸,跨過大橋,進入位於海面上的海埔新生地,可以看見柵欄另一側的漆黑海面,宛如某種巨大的生物般粗暴地蠢動著。
  ──我們究竟要往哪裡去?
  「這前面應該只有垃圾處理場和大海而已吧?」
  原田搖頭。
  「不,這裡也有公圜、小規模的住宅區及便利商店。而且──」
  轎車突然右轉,車燈如掃視般照亮周遭。隔著雨滴滑落的車窗,原田指向車燈前方。
  「還有一家非常小的航空公司。」
  他手指的前方出現一面寫著『小野田航空』的小小看板。慢了大約一個呼吸,光理了解了。
  「五公里是指垂直的距離嗎?」
  她被自己的高分貝嚇到。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原田依然面帶笑容地點頭。
  「沒錯。不過飛到高度五千公尺處,雲層究竟會不會散開,其實需要賭一把。」
  令人難以置信。
  「你特地租了飛機嗎?」
  「不是飛機,是直升機。而且也不是包租。」
  「這是什麼意思?」
  該不會是為了這種事而買下一架直升機吧?.
  「我在那裡工作,所以拜託社長,取得了飛行許可。」
  這更令人吃驚了。
  「你會開飛機?」
  「比開車更厲害,要看駕照嗎?」
  「……不用。」
  迅雷不及掩耳的發展令她感到頭暈目眩。
  ──飛上天?接下來?我嗎?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在死後才浮到雲上。
  白色轎車在一棟像是大倉庫般的建築物前停下。
  在原田的帶領下走進那棟建築物中的光理,被塞了遠遠超過需要數量的浴巾、塑膠雨衣、T恤及藍色工作服。
  「請把身體擦乾,換上那套服裝。」
  「我這樣也──」
  「高空非常寒冷,最好不要穿濕衣服。」原田指向房間深處。「換好後,請從那扇門走出去。」
  那就這樣。他說完後,便立刻消失蹤影。
  ──總覺得事情變得相當嚴重。
  總而言之,光理先將頭髮擦乾。雖然希望能有吹風機,不過不能太過奢求。
  接著,她頭一次認真地思考起原田的事。
  ──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無法理解。
  懷抱著讓世界上的所有人全成為好人的夢想,為此,他自己也執意當個好人,還是一名直升機的駕駛員。
  而且,他一次也沒有詢問光理想看晨曦的理由。
  ──也就是說,他對我並不感興趣。
  為了自己不感興趣的人,甚至願意駕駛飛機飛上天空的人就是好人嗎?
  或許是吧,光理心想。
  所謂的好人,一定是毫不在意對方的事的人。
  總而言之,換好衣服後,光理按照原田的指示走出那扇門。那是一扇大而沉重的門。

  ※

  她用全身的力量貼上去推開那扇門後,出現在前方的是猶如沒劃格線的停車場的空間。在面海的海埔新生地上,沒有任何會遮掩視野的事物。
  烏雲覆蓋的夜空,掩蓋了放眼所及的整個空間。風勢強勁,雨滴拍打在柏油路上。在天空的遠處,恐怕是在海上吧,可以看得見閃電的光芒。
  在大約二十公尺的前方停著一架直升機。白色的機身上繪有藍色線條。
  那架直升機和自己想像中的形象過於一致,使它看起來就像玩具般有些虛假。唯一真實的,僅有快速旋轉著的螺旋槳,以及席捲著空氣所發出的隆隆噪音而已。
  原田已經在直升機上了。
  光理在雨中邁出腳步,穿在工作服外的雨衣將雨水彈開。
  直升機出乎意料地小。身材高大的人只要伸手,好像就能碰到機頂似的。雖然正上方明明有著以肉眼無法追上的速度旋轉著的螺旋槳。
  機門的高度大約在光理的腰際左右,因為實在太高了,要靈巧地攀上階梯登機並不輕鬆。她將手放上樓梯準備攀爬時,原田從內側將她拉了上去。
  他在光理耳邊扯開喉嚨大喊:
  「請脫下雨衣。」
  她知道對方喊得很大聲,卻好不容易才聽得見內容。因為螺旋槳的聲音實在太大了。
  光理頷首,將雨衣脫下。原田接過雨衣,將之塞進位於座位後方的背包中。接著將背包扔出直升機,關上門。
  直升機內部比輕型車的內部又小了二成左右。原田坐在駕駛座上,光理在他的左側坐下。後方則是空無一物的空間。
  如果設有座位,就能再多搭乘兩人了。她正這麼想,原田又在她耳邊大喊:
  「後面的座位已經拆掉了。」
  拆掉了。
  「為什麼?」
  「減輕重量,才能飛得比較高。」
  的確,或許是如此。
  「一般來說,這架直升機只能飛到四千公尺多一點的高度,但今天要稍微勉強一點飛到五千公尺高。不過,老實說我並不清楚這麼一來,是否就能抵達雲層散開的地方。就情況而定,雨雲有時甚至會有七千公尺厚。」
  由於螺旋槳的聲音,使得原田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不過,大致上可以了解他在說些什麼。
  要是運氣不好,看不見晨曦,那也是莫可奈何的。
  比起這種事──
  「在雨勢這麼大、風這麼強的情況下,飛得起來嗎?」
  仔細一看,這架直升機連雨刷也沒有。
  原田將手貼在自己耳邊,看來他似乎聽不見。
  光理深吸了一口氣,在他的耳邊大吼:
  「飛得起來嗎?」
  他有一小段時間露出了吃驚的表情,接著笑了。就像個少年般。
  「那當然!」
  他以手勢告知光理繫上安全帶。她依照指示將安全帶繫在腰際,原田豎起拇指,接著握住握桿。
  機體隨即大大地搖晃。她好不容易挺起身子,接著便有種視線往上抬起的感覺。
  ──現在已經飛起來了嗎?
  她並不清楚。在自己剛這麼想完,周遭的景色便流動了起來。
  感覺就像在乘坐高樓大廈的電梯般,她知道自己正在上升。直到剛才還停著直升機的停機坪,如今已經在相當低矮的位置了。
  ──真的正在飛行!
  夜晚的街道上散落著點點光芒。
  在遙遠的道路上,汽車尾燈如魚群般流動著。
  螺旋槳的聲音依然吵雜,機身如工地的鑽岩機般劇烈搖晃著。機身一邊旋轉著改變方向,一邊上升。由於附著在機身上的雨滴被急速地向後甩出去,因此擋風玻璃比想像中來得乾淨。
  原田開口:
  「直升機很耐風吹。比西斯納(譯註:Cessna,為美國飛機製造商所製造的小型飛機)穩定多了。」
  「為什麼?」
  「基本上,飛機都是筆直往前飛的,而直升機則稍微自由一些,更容易配合風向。」
  直升機的飛行方式的確比較複雜。
  可以一邊調整高度上升或下降,同時往各種方向移動,就像被海流拍打的漂流木般。事到如今,光理才終於體會空中的確充滿著氣體的事實。除了重量不同之外,空氣與水都是一樣的。
  她原本以為直升機正受到風的玩弄,但並非如此。她看見剛才坐在原田的車上經過的國道,前方便是光理出生成長的城市。一邊迴避著風,一邊一點一點地提升高度的同時,直升機也正朝著那個方向飛去。
  ──啊,這個人真的要前往我出生成長的城市。
  真的想讓自己在城市的上空見到晨曦。那在距今二十一年前,連長相及姓名都不曉得的父親,從醫院的窗戶看見、令他大受感動的晨曦。原田想讓光理看見跟「在光理誕生的同時升起的那道晨曦」一樣的晨曦。
  光理低下頭。
  罪惡感湧上心頭。
  ──我真的有這麼想看見晨曦嗎?甚至讓他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她並不清楚。
  因為她打從一開始就已經放棄了。
  所以,在表情認真到嚇人地操縱著直升機的原田身旁,她無法由衷地想要看晨曦。事到如今就算看見了也莫可奈何,她內心某處冷漠地這麼想著。
  她對原田的懷疑早已一掃而空了,光理甚至已經對他十分信賴。他一定是個真正的好人,他由衷希望這個世界能變得更好。他是個明知道這一點再怎麼莽撞、在他人眼裡有多麼愚蠢,仍會朝著想邁進的人。
  話雖如此──
  ──我卻是多麼的半途而廢呀。
  既然坐在原田身旁,至少該由衷地期望獲得救贖才對。如果連這一點也辦不到,那麼自己絕對沒有資格待在這裡。
  ──啊,原來我……
  希望自己能夠得救?
  被英雄拯救的人,是絕對不能由衷地想「死了也無所謂」的。
  直升機飛過許多破碎的雲朵旁,最後終於什麼也看不見了。
  現在已經飛進了雨雲中。
  如原田所說,機艙內的溫度下降了許多。
  她突然不安起來,向原田詢問:
  「遇到打雷之類的不會有問題嗎?」
  她回想起在搭上直升機前,曾看見閃過海面上的閃電。這麼小一架直升機,要是被雷擊落,一定會直接墜落的。
  「妳知道積雨雲和雨層雲的差別嗎?」
  積雨雲、雨層雲。
  「不知道。」
  雖然聽過,但並不清楚。
  「伴隨著雷電的雲是積雨雲,因為雲層可高達八公里以上,這架直升機是穿不過的。不過,現在包圍在我們周遭的是雨層雲,一般是不會打雷的,運氣好的話,也有機會穿過。」
  螺旋槳的聲音依舊干擾著,令她無法清楚聽見原田的聲音。
  不過,總之他說不要緊這一點,光理已經知道了。
  」在雲中暫時會什麼也看不見。距離日出還有二十分鐘左右,到時候我會叫妳的,如果想睡就趁現在睡吧。」
  光理不禁回想起十年前,媽媽帶她看晨曦的事。當時在抵達目的地之前,她也一樣在車內的副駕駛座打著盹。
  話雖如此,在這既吵雜又令人緊張的地方,是不可能輕易睡著的。光理眺望著窗外,看著那在漆黑的雲中什麼也看不見的地方。
  途中,光理依照原田的指示,從座位下方拿出噴霧罐,裡頭裝的是氧氣。
  「超過一萬英尺後,就會呼吸困難。請不要勉強,儘管使用。」
  雖然對英尺這個長度單位並不熟悉,但就算將其換算成正確的公尺數也沒有任何意義吧。說到底,光理根本不曉得自己現在究竟身處多高的地方。總之,如果感到痛苦,只要吸這個就行了。
  光理握緊氧氣噴霧罐,凝視著手錶度過這段時間。
  秒針以平穩的步調旋轉著。──還有十次、九次、八次。當秒針轉完後,晨曦便會升起。感覺到呼吸困難,光理將噴霧罐湊近嘴邊。
  緊接著。唐突的飄浮感朝光理襲來。
  ──怎麼了?
  宛如失去重力一般,氧氣噴霧罐從光理的手中飄起。
  ──飛機、正在墜落?
  正當她這麼想時,重力隨即回復。噴霧掉往她的膝上,她連忙接住。
  她聽不見聲音。但從情況可以得知原田剛才嘖了一聲。
  「發生什麼事?」
  「只是被下降氣流拉過去而已。不過,情況有點不妙。」
  他的表情十分嚇人。
  「現在的高度大約是四千六百公尺,機體差不多快無法上升了。但是,我們還沒穿過雲層。」
  光理看著手錶,距離天亮還有七分鐘。
  原田將嘴湊近光理耳邊。然而,即使在這麼近的距離之間,仍有著噪音的厚牆阻擋著。他怒吼似地說明:
  「直升機主要是靠捕捉空氣上升的。」
  接下來就要像攀岩一樣,必須找到能讓直升機攀升的空氣才行。如果能順利捕捉到上升氣流,就還能再飛高一點。
  「我知道了。」
  光理點點頭,但原田卻笑了。
  「但我不知道。」
  「咦?」
  「我不知道哪裡有上升氣流。」
  這種事……
  「該怎麼辦才好?」
  「得靠直覺,不對,該說靠運氣嗎?」
  或許是一陣橫向的風吹來。機身更劇烈地搖晃了起來。
  從旁邊看來,原田就像發了狂般激動。他操縱著右手的握桿,踩著腳邊的踏板。他的左手一直緊握著如果是車子,就是手煞車所在位置的握把。
  「如果去找風,也會更容易被風吹動!要是咬到舌頭就不好了,所以講話時請小心一點!」
  光理拚命點頭。
  接著,她目不轉睛地仰望著上空。
  脈搏不知為何出奇地清晰。是因為恐懼?這也是原因。不過,還有其他原因,一定有什麼事令她感到興奮。
  她將身子探到駕駛座。想靠近原田耳邊說話,就只能這麼做。
  「原田先生!」
  他正睨著窗外。光理不在乎地詢問..
  「你為什麼會成為一個好人呢?」
  他用在這段對話上的思緒一定不到全部的一成。
  或許是因為如此。他略微僵硬地,以很難聽清楚的聲音回答:
  「因為我不想放棄。」
  不知為何,她似乎能從這抽象的話語中了解許多事。
  至今為止,他一定也是對凡事都不放棄地活著吧。就像故事中的英雄般,一直以來只做正確的事。
  她這麼認為,但並非如此。
  「我希望至少有一件事,是沒有放棄的。」
  「一件事?」
  原田的嘴角浮現笑容。那是至今為止從未見過的苦笑。
  「一直以來,我從來沒有任何一件事是能夠持之以恆的,從學生時代起就是這樣。社團活動、讀書,全都被我放棄了。」
  「可是,」
  光理下意識地想反駁,卻一時語塞。
  她硬是說了下去:
  「可是,原田先生,你會操縱直升機。」
  自己究竟想說些什麼,就連她也不太清楚。
  原田搖頭。
  「我曾經在自衛隊待過一小段時間,因為找工作很麻煩。雖然在那裡取得了直升機的駕照,但因為訓練太過嚴苛,我很快就逃跑了。」
  那真是令人意外的話語。
  很難想像他逃離什麼的情況。
  「不過,最近終於發生了一件大事。」
  「一件大事?」
  「沒錯,對我而言,那是足以讓整個世界完全變色的大事。」
  直升機宛如被激流吞噬般搖晃著。原田定定地望著看不見光的窗外。
  「於是,我下定決心,要像個笨蛋一樣,至少要堅持『最後一個夢想』之類的事到最後,絕不放棄。」
  光理低下頭。
  她看見手錶。距離天亮還有三分鐘。
  「只要下定決心,就能夠不放棄嗎?」
  原田笑著側頭。
  「這個嘛,我現在正在嘗試中。不過,」
  原田在極短的時間裡,將左手從握把離開。
  他指向前方。
  「如果能讓妳看見晨曦,我就會覺得似乎能相信自己了。」
  他的手指前端遠處的上空,發出白色的光芒。
  那裡一定就是雨雲的出口。
  既然知道目的地,那麼直升機的動向也就清楚多了。
  像是精疲力盡般,機體倏地落下。
  ──加油!
  光理祈禱著。僅花了一小段時間,機體又再次浮起。
  「妳呢?」
  事到如今,原田才終於開了口。
  「妳為什麼會想見到晨曦?」
  她一直很害怕面對這個問題。
  她沒有自信能回答得清楚。
  ──說到底,我真的想看晨曦嗎?
  她想相信自己是想看的,想相信自己是想獲救的。否則,自己現在就沒有資格待在這裡。當一切都結束時,如果無法由衷地對原田說聲「謝謝你」,就實在是太對不起他了。
  光理閉上眼睛回想。
  ──媽媽在三年前病倒了。
  她的身體原本就不好,卻又勉強自己工作,當發現疾病時,已經回天乏術了。她住進遙遠城市的醫院裡,光理也跟著搬了過去。媽媽需要人照料,而她的親人也只剩光理一個人了。
  而媽媽也在去年過世了。
  周遭的人們異口同聲的說:
  妳一定很難過吧?有人這麼說。
  妳一定很痛苦吧?有人這麼說。
  ──什麼也別說!
  光理在心中吶喊著。
  難過也罷,痛苦也罷,
  就算指出這一點,又能怎麼樣?
  ──我無法理解。什麼也別說!
  她無法理解自己的情感。不過,只有疲倦至極這一點,她非常清楚。
  她睜開眼睛,原田正以認真的神情睨著窗外。
  想起他的問題,光理回答了自己想看晨曦的原因。
  「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
  她不由得笑了出來。
  因為自己說出的話實在太沒有邏輯可言,令她感到可笑。
  ──我根本就不可能好好地將原因說明清楚。
  她遷怒似地想著。
  因為媽媽過世不久後的生日那天下了雨,她沒能看見晨曦,因此才會萌生尋死之意。不過,她決定再忍耐一年,而活到了今天。
  真的只是隱約這麼想。
  「我隱約覺得,如果能在生日當天的早上見到美麗的晨曦,我或許就能獲得救贖。」
  這就是全部的原因。
  就算沒有邏輯,就算對方無法接受,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用宛如一切都以擲銅板決定般,將整個性命賭在能否看見晨曦這件事上這種理由……若是要說,這只是一時心血來潮罷了。
  只是因為筋疲力盡,而決定將所有的一切賭在心血來潮上而已。
  「那麼,那正好!」原田吶喊似地說道。「在空中看見的晨曦是最美的喔,因為空氣不像在地面上那麼髒。」
  「可是……」
  光理的視線落在手錶上。
  距離日出僅剩一分鐘不到了。
  雨雲的出口還在相當高的位置。一定已經來不及了。
  然而,原田卻笑了。
  「妳想看晨曦吧?」
  她還不確定。
  ──我總覺得自己似乎沒有獲得救贖的必要。
  即使隨隨便便就死掉也無妨。
  雖然這麼想,但光理回答:
  「是,我想看。」
  聲音很小,原田一定聽不見。
  不過,答案是肯定的這點似乎傳達給他了。他笑著。
  「既然如此,就試著說出口看看。」
  「咦?」
  「來,快說說看。」
  光理開口:
  「我想看晨曦。」
  原田搖頭。
  「我聽不見!再大聲一點!」.
  已經夠大聲了,否則在這裡連交談都沒有辦法。
  「快點!」
  別無他法。
  光理豁了出去,她深吸一口氣,大喊:
  「我想看晨曦!」
  就在那之後。
  原田大動作地扭轉握桿。
  「我剛才找到了。大氣流動、雲的發展旺盛,不會有錯。」
  他像個孩子似地笑著大喊:
  「這裡有上升氣流!」
  視野流動。是機體正在旋轉嗎?剛才為止還能看見的雨雲出口已經消失不見了究竟在哪裡?光──
  倏地。
  視野闊展開來。

  群青。
  一覽無遺。
  那是十年前,與媽媽一同仰望的天空。
  宛如夜空,又彷彿不是般,不可思議的天空。
  媽媽伸手所指的那片天空,如今,光理正置身其中。
  ──簡直像飛上了宇宙般。
  她回想起來。十年前,她也曾看著這片天空,心想著「就像宇宙一般」。究竟哪裡才算是宇宙呢?光理自己也不清楚。
  視線往下移,雪原般的雲朵正緩緩地飄動著,而前方鮮明的黃色將天空照得一片絢爛。
  「孩提時代,」
  原田說:
  「我曾經看過從宇宙拍攝地球的照片。照片中的雲朵是純白的,非常美麗。而不是下雨天仰望天空時看見的那種灰色的雲。這一點令我覺得很不可思議,覺得很假。不過,只要思考過後就會明白。」
  他筆直地望著天空的某個點。
  非常遙遠的東方天空。
  「因為雲端上方,有太陽光照耀著,才會那麼美麗。從宇宙中看起來,真的就是雲,總是那麼雪白。不過,我以前只能看見陰暗的下半部,看見的全是骯髒的部分。」
  現在,雨雲是純白的,與藍色、黃色、紅色交雜、重疊在一起。
  像是朝霞逐漸造訪天際的顏色化為油彩,在油畫布上擴散開來一般,美極了。
  遮掩住晨曦的灰雲另一側,竟然如此神聖莊嚴。
  「我並不是說『所以怎麼樣』,只是在說,也有這樣的一面而已。」
  前方,出現了更加強烈的光芒。
  如同十年前那般,如同二十一年前那般。
  光與晨曦一同誕生。
  那是一種純粹之美,就是美麗。
  回過神來,她已經淚流滿面。
  ──啊,原來我一直都很想大哭一場。
  一直感到悲傷,希望能夠獲得救贖。
  「生日快樂!」
  原田以不輸給螺旋槳聲音的音量大喊著。

  4 原田

  「謝謝你!」
  三十分鐘後,站上柏油路的光理仰望著自己喊著。螺旋槳已經停止旋轉了。
  「我願意成為會員。」
  「會員?」
  「是的。就是那個....好人團體?的會員。」
  為了讓世界充滿好人的無名圑體。
  這就是第一號會員誕生的瞬間。
  「再見。」
  雨已經停了。她在厚重的雲層底下,往辦公室的方向跑去。雖說是辦公室,但其實也只是用老舊車庫改裝而成的庫房罷了。
  原田不由得目送著她的背影,在她換衣服的期間,原田打算在直升機中打發時間。
  ──真可惡,一臉得意的傢伙。
  竟然一臉豁然開朗的表情,我可是再過六天就要死了喔?
  雖然在內心咒罵著,即便如此,晨曦的確很美麗。
  「辛苦你了。」
  死神的聲音突然傳來。
  她正站在原田的正後方,空無一物的後半部。
  「妳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我存在於任何地方。如同人在任何地方都會死去般。」
  「哦,是嗎?算了,無所謂。」
  原田將體重全部交給椅背。
  「我真的累死了。」
  能否飛到看得見晨曦的地方,完全是聽天由命。
  雖然很想睡,但卻不能睡。
  事實上,他並沒有取得直升機的飛行許可,接下來得拚命地向社長道歉了。如果說是為了救人一命,他會相信自己嗎?
  「所以,那傢伙不會死嗎?」
  「是的,她的死因已經改變了,還能多活六十年左右。」
  「我只剩六天了耶?」
  「正確的說,是只剩五天又十九小時三十四分。」
  「唔哦,真不想聽到。」
  原田逃跑似地從直升機的搭乘口跳下。
  他找到掉在前方的背包。是他在直升機起飛前,將雨衣塞進去後扔下去的那個。
  原田踏著水窪,撿起那個背包。他從內側口袋中取出打火機及香菸。雖然這個停機坪是禁菸的,但自己可是不到六天就將要死去的人,這點事就饒了我吧。
  他用打火機點了菸,吸了一口。
  當他察覺時,死神已經在他身旁了。
  「我很感謝你。」
  吐出煙霧。
  「那就幫我延長壽命。」
  「我沒有那種權限。」
  原田彷彿在追著煙霧般仰望天空。
  雨雖然停了,但依然是烏雲密布,看不見太陽。骯髒的天空。
  「喂。我真的會死嗎?」
  他依然沒有什麼真實感。彷彿一週後、一個月後,自己還是能像這樣一邊吐著煙霧一邊仰望著天空。
  然而,身旁的死神卻以新聞主播般冷淡的聲音回答:
  「對,你毫無疑問地會死。」
  「六天後?」
  「正確的說,是五天又十九小時三十二分後。」
  「所以說,我不想聽啦。」
  真是的,真的假的?傷腦筋。
  原田咬著啣在嘴裡的濾嘴。他很怕死亡。他不想死。
  「那麼,我先告辭了。」
  死神說。
  「怎麼?妳要消失了嗎?」
  「不,我還是在附近。只是你看不見我而已。」
  「是嗎?再見啦。」
  原田隨便地揮揮手。雖然他有點中意這名少女,不過就算是這副外表,她仍是死神,自己是絕對無法永遠和和氣氣地面對她的。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煙充滿整個肺部。他用手指夾著香菸,朝著天空吐出氣息,細細長長的。
  再次睜開眼睛時,死神應該已經不在了吧。
  然而,她仍然站在原地。
  「剩下的六天時間,你打算怎麼度過?」
  「嗯?」
  「你曾經說過。『如果只能多活十天,又能做什麼?』關於這個疑問,你已經找出答案了嗎?」
  原田笑了。
  那還用說嗎?
  「我要再招募一個會員,讓自己被記載在課本上。」
  如果不招募兩名以上的會員,就無法構成老鼠會的形式。至今為止,他曾經輕易地放棄過許多事,不過,如果只剩六天,就能夠不放棄任何一件事了吧。
  ──世界和平與否,與我無關。
  其實跟課本也沒有關係。
  他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放棄罷了。
  只是希望像個笨蛋一樣,至少要堅持「最後一個夢想」之類的事到最後一刻罷了。

  ☀

  於是,她又再度走在鋪著黃色磁磚的道路上。
  而我則開著白色轎車,以時速五十公里的速度離她遠去。
  八月二十日,上午九點十五分。天氣預報為晴時多雲。
  我仍在仰望著厚重的烏雲。想像著烏雲另一側的太陽、藍天、白雲,以及永遠烙印在腦海某一角,絕不會蒙塵的晨曦。
  這就是我和她的故事。
  是絕對不會再次重逢的,兩個人的故事。
  當她看見晨曦,淚流滿面的那一瞬間。
  那一幕至今仍歷歷在目。
  當她擦拭淚水,展露笑容時,雖然僅僅是一瞬間,但我的確也獲得了救贖。
  幸福傳銷。
  她獲得救贖的事,一定也拯救了我。
  所以,我現在非得告訴你不可。
  這既沒有恐怖小說的緊張感,也沒有疑雲密佈的推理小說的圈套,更沒有羅曼史介入的餘地,同時也是個沒有出乎意料的結局或大團圓收場的故事。
  你一定很快就會將這種故事遺忘了吧,這也是莫可奈何的。因為接下來即將展開的,屬於你的故事實在是太過戲劇化、太過忙碌了。不過,在最後,我想告訴你。
  我由衷地相信。
  接下來她一定會繼續當個她所深信的好人。而且雖然愚蠢,但她仍會認真地思考著要至少招募兩人成為無名團體的會員。
  所以,你若是在某處、或某個平凡無奇的街角遇見了她。
  如果可以,希望你能聽她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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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4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圖006
  Clown,請別哭泣

  有個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死去了。

  0

  雖說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我卻完全無法想像。當爸爸說出決定再婚的事時,我好不容易才理解自己即將多出一位新媽媽。一名素未謀面的女性,唐突地成為我的媽媽,我試圖勉強接受這種像是闖入平行世界般的變化──至少,我下定決心要高明地裝出一副接受此事的模樣。
  我的思考僅止於此。
  所以,當我被迫第一次與他見面時,我完全不曉得究竟該如何是好,根本無法想像自己該怎麼與他建立關係。
  他是新媽媽的父親。
  也就是即將成為我外公的人。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半年前左右,剛過完年時。
  爸爸帶我前往位於隔壁縣的新媽媽家,那是棟還算寬敞,不過相當老舊的木造房屋。我寒假最後一週都在那裡度過。
  他待在從玄關延伸的走廊上最靠近玄關的房間裡,身穿藍色格子紋的睡衣,坐在床鋪上。
  他的白髮像剛用梳子梳理過般整齊,臉上有著無數皺紋深深刻劃,眼鏡的圓形鏡片後,有著一雙深褐色知性眼眸。
  我不太會判斷老人的年紀,他應該介於七十到八十歲之間吧。
  我完全不曉得該如何向他打招呼,因為我從來沒想像過「出現新外公」這種情況。雖然曾在漫畫雜誌上看過因為雙親再婚而有了新兄弟的情節,但卻從來沒描繪過突然出現外公這種發展。
  再加上,對連媽媽──生下我的親生母親──的長相都不記得的我而言,稱得上家人的存在只有爸爸一人。爸爸以外的家人的事,我並不清楚。
  「幸會,可愛的小姐。」
  他露出略微誇張的笑容,撫摸著自己的左腳。
  「坐在床上向妳打招呼真不好意思,我總是躺在床上因為以前曾經發生過一場大意外,對腳造成影響,後來就連站起來都懶了。」
  我感到困窘。
  「發生意外嗎?」
  我不曉得該如何應對這類話題才好,因此一定沒拿捏好同情的適當份量吧。
  他依然笑容滿面。
  「那真是一場大意外,我在這麼大一顆球上,腳滑了一跤。摔到地上撞到腰不說,還被大象的肥腿踩了一腳,結果觀眾還以為是戲劇效果而興奮不已。為了不被發現我的腳斷了,我還用倒立的方式走下舞台。」
  他到底在說什麼?
  這是老人風格的玩笑嗎?「真是糟糕呀。」我雖然想這麼回答,但總覺得不太對,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
  他打開位於枕邊的床頭櫃抽屜。
  拿出一個相框,往我這裡遞過來。
  那是張老照片,裡面有一個小丑(Pierrot)。
  「我曾經待過許多馬戲團,一直擔任著Clown,妳知道什麼是Clown嗎?就是小丑的意思。」
  我知道國外都將小丑稱為Clown,以前看過的電影中有出現。
  我終於提出一個有意義的問題。
  「Clown跟Pierrot不一樣嗎?」
  他深深頷首。
  「截然不同。我不希望妳把我跟Pierrot混為一談,我可是一名高傲的Clown。」
  我還是不知道Pierrot跟Clown有什麼不同。
  我原本以為,只是對同一種事物的不同稱呼罷了。
  「是哪裡不同呢?」
  「是職務啊,比如說。」
  他用滿布皺紋的手摸索著枕邊,將放在那裡的鬧鐘、眼鏡盒及假牙清潔劑的盒子拿了過來。我無法理解為什麼要將假牙清潔劑放在床上,那種東西只要放在洗手台上不就好了嗎?
  將這些與Pierrot──不對,是Clown的相框合在一起共有四樣。接著他的左右手分別拿了兩種,熟練地抛了起來。
  鬧鐘、眼鏡盒、假牙清潔劑的盒子及Clown的相框在空中飛舞,我看得入迷。雖然不曉得他究竟是七十、還是八十歲,總之是連從床上站起來都有困難的老人,竟然一臉理所當然地在我面前展現抛接技藝,這令我感到驚奇不已。
  「比如說,在表演抛接時,Clown會漂亮地成功。而在一旁看著Clown的模樣,想要模仿他卻會失敗的,就是Pierrot。」
  「也就是說,會成功的是Clown,會失敗的是Pierrot?」
  他點頭。
  「正確的說,Pierrot也是Clown的一種。在舞台上搞笑逗樂觀眾的全都是Clown,而其中,藉由失敗的表演來逗人發笑的則是Pierrot。Pierrot就是特別滑稽的Clown喔。」
  原來如此,我點頭。
  他一本正經的用右手接住鬧鐘及眼鏡盒,左手接住相框,不過假牙清潔劑的盒子卻叩地一聲撞到他白髮蒼蒼的頭頂。
  我忍住笑意詢問。
  「剛才那樣是Pierrot嗎?」
  他皺著眉頭撫著頭部。或許是臉上布滿駿紋的緣故,使得他的表情變化得相當誇張。
  「我是Clown,只是因為太久沒練,稍微失敗了而已。」
  「你如果自稱是Pierrot,就不會被發現是失敗了。」
  因為Pierrot的失敗就是成功吧?
  他不太高興地回答:
  「高傲的Clown是不會撒那種謊的。」
  「是這樣嗎?」
  如果要說,我比較喜歡Pierrot。
  比起華麗地成功表演抛接,我覺得為了觀眾而故意失敗的Pierrot更加帥氣。不過,在高傲的Clown面前,我不應該這麼說才好。
  「總而言之,今後請多多指教,可愛的小姐。」
  他以誇張的動作低下頭。
  我在內心感到鬆一口氣。
  唐突地出現的外公令人稍微有點難以接受,但如果是個Clown就另當別論了。
  爸爸再婚,而我則因此與一名年老卻高傲的Clown相遇。總覺得像是童話故事中會出現的情節,令人感到興奮。
  所以,我在心中默默決定要稱呼他為「Clown」。
  我按照預定,在新媽媽家待了一週,從週一到下週日。
  這段期間,我總是待在Clown的房間裡。
  也就是說,我逃離了自己的新媽媽,同時甚至逃離了爸爸。
  老實說,我很害怕跟新媽媽愉快地聊著天的爸爸。要分析這種心理很容易,一定輕易地就能找到簡單易懂的理由,只要翻開心理學的相關書籍,或許也會刊載著足以切中我心情的專業術語也說不定。
  不過,關於這點,我並未深入思考。
  害怕就是害怕,我並不認為有更進一步了解自己心理的必要。
  在這個家中,我不會害怕的只有Clown。
  至少對我而言,Clown並不是外公。是位於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理所當然地接受的「家人」這種存在以外的東西。
  「妳沒有必要勉強自己接受。」
  Clown說。
  「如果勉強自己,總有一天妳一定會討厭起自己身邊的某個人來。為了避免這一點,逃避或說任性的話都不是錯誤的方法。因為妳的爸爸及我的女兒,都是逕自讓自己獲得幸福的,所以妳只要跟他們一樣就行了。」
  所以,我那一週都在Clown的房裡度過。
  那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
  我逃進了那個家中最能令自己感到放鬆的地方。

  1

  這個八月裡,我總是在哭泣。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做。
  我在上個月底搬進新媽媽家,在這附近沒有半個朋友。也還沒去過預定從第二學期開始就讀的學校,所以現在的我當然不屬於任何一個社團。沒有朋友也沒有社圑活動的暑假,對我而言簡直是一無所有。
  爸爸和以往一樣因為工作而四處奔波,即使得空,他也不會過來找我,而是前往待在醫院的新媽媽身邊。
  這也莫可奈何,因為我一直以來都是個「不給人添麻煩的孩子」。我自己總是努力當個這樣的孩子,所以爸爸會判斷就算放著我不管也沒有問題,我也不能抱怨。
  除了我以外,待在這我還不習慣的新家中的人只有Clown。
  話雖如此,他和我記憶中的他截然不同。
  他的外表與半年前無異。整齊的白髮、深深的皺紋、眼鏡的圓形鏡片後,至今仍是雙深褐色的知性眼眸。
  所以,我是在搬來一週後,才察覺他的變化的。
  現在躺在白色床鋪上的已經不再是那位高傲的Clown,而是總有一半的意識遺留在夢境世界般的失智老人。
  他一定連我是他新外孫的事都不曉得。就算跟他說話,他也只會回應「哦哦」或「嗯」這類簡短的話語,就算偶爾可以跟他聊上幾句,他一定也會將我誤認為其他人。
  所以八月裡,我每天都不厭其煩地以淚洗面。
  仔細想想,即使我哭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也沒有任何人來安慰我或關心我,這樣的環境真是寶貴。因為一個孩子能獨自哭泣的時間是很有限的。
  ──話雖如此,比起其他孩子,我們已經擁有更多可以獨自哭泣的時間了。
  在哭泣時,我會想起某個男孩子。
  不,即使在吃飯時、洗澡時、睡前或剛睡醒時都會。整個八月,我都在想著他,不過,只有在哭泣時是特別的。
  他曾經說過:
  ──獨自哭泣是沒有用的。因為哭聲是要讓別人聽見,眼淚是要讓別人看見的。
  他的話是謊言。
  ──哭泣這種行為,是對別人發出的求救訊號。如果是獨自哭泣,就不需要眼淚,只要暗自感到悲傷就夠了。
  他是個愛哭鬼,也是個騙子。
  而且,他是個非常堅強的愛哭鬼,也是個比任何人都誠實的騙子。
  所以,他會為了我流淚,也會為了我說謊。
  我將臉埋在枕頭裡,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徒然地感到悲傷,為了這樣的自己哭泣著。接著,我稍微睡了一會兒後,從床上抬起頭。
  窗外晴朗得不像真的,藍天與大片的積雲虐待著我。毫無責任感地普照大地的太陽令我皺眉、在床上打滾著。或許是屋外過於明亮,使得奶油色的天花板看起來就像一片淡淡的陰影似的。在枕邊旋轉的電風扇低沉的聲音傳來。
  八月二十五日,下午一點。
  我輕輕屏息,從床上起身。用腳趾關掉電風扇的開關。
  我走出房間,在洗手台洗了把臉,走向廚房。
  打開冰箱,裡面有兩份用藍色盤子裝著的中華涼麵,這是我早上預先準備好的。
  我搔了搔頭。一直以淚洗面是騙人的,總之,我每天還是有在做菜,每兩天打掃及洗衣服一次。也固執地繼續念書準備考試,因為我是國三學生。
  ──明明就算認真念書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因為我再也不能實現跟那個愛哭鬼一起上同一所高中的願望了。
  可是,這一定是類似自我防衛之類的本能吧,我依然過著他還在時一樣的生活.。
  ──妳就是那種女孩啊。
  我彷彿聽見了他的聲音。
  ──結果,我只能以這種旁人看不出來的方式,不讓妳感到悲傷。
  如果他在這裡。
  我很清楚,他一定會這麼說。

  我將其中一個藍色盤子放在托盤上,搭配裝在玻璃杯中的麥茶,朝Clown的寢室走去。他只有在上廁所及洗澡時,才會離開床鋪。剛開始幫他做飯時,我本來想叫他到客廳來,但卻不太順利,因為我們無法交談。最近則是連試圖跟他溝通都懶了,我索性將餐點端過去。
  我站在門前,改用單手端住托盤,麥茶在玻璃杯中搖晃。我輕敲了兩下門,接著就開始陷入思考。
  我到底該怎麼稱呼他才好?
  我沒辦法稱呼他為外公,更不可能稱呼他為Clown。結果我只能像在走進教師辦公室時一樣說聲「打擾了」。
  Clown的房裡很少會傳來回應,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
  我在腦中數了五下後,拉開了門。
  薄薄的窗簾在裝有紗窗的窗戶旁飄動著。細微的蟬鳴聲傳來,或許是因為這一帶的蟬不多,並沒有那麼嘈雜。
  Clown躺在床上,他閉著眼睛,以舒服的節奏打著鼾。
  我將托盤放在床鋪旁的大桌子上,然後坐在跟桌子成套的皮椅上。如果等了三十分鐘左右,Clown沒有起來,我就會叫醒他。
  我一邊享受著舒適的風,一邊看著Clown。
  ──在僅僅半年前,他明明還能那麼有精神地說話。
  半年前的那一週中,我總是待在這個房間裡。
  坐在和現在同一張椅子上,和Clown聊著各式各樣的話題。我原本認為這次造訪這個家時,也依舊是這樣的情形。
  他究竟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現在只會以差不多的姿勢打著鼾而已。即使醒著,是因為耳朵聽不清楚嗎?或是意識不清呢?完全無法與他交談。
  可是,這一點一定令我獲得了救贖。
  這使得我每天都像獨自一人待在這個家中般。能夠獨自哭泣的每一天,拯救了我。
  「呐,Clown。」
  我低語。
  Clown正在沉睡。即使他醒來,也不可能聽見這麼細微的聲音,
  我抱著對樹洞坦承祕密般的心情繼續說著:
  「有個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死去了,在這個月初。對我而言,他是非常重要的人,這一點一定沒有任何人能夠理解。」
  用朋友不足以形容,也不是摯友的存在,說是喜歡的人又過於輕浮。
  重要的人,除此之外的話語都無法用以形容他。
  「我認為我們彼此幾乎是完全了解對方。那一定不是因為我們的感情很好,也不是因為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一起度過。而是因為打從一開始,我和他就幾乎是相同的了。」
  因為相同,所以相互了解。
  因為相同,所以我們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一起度過。
  「其實,就連他究竟多麼討厭我這一點,我也很清楚。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跟他待在一起,我也知道他最後接受了這一點。」
  Clown依然發出細微的鼻息。
  不知何時,我哭了起來。我對某人發出求救訊號。但是,這訊號無法傳達給任何人這點,也令我感到放心。.
  「再過六天,暑假就要結束了,一切都會產生戲劇性的變化。連他已經不在的事,一定也會很快地變得理所當然,就是如此戲劇性的變化。不過呢,」
  閉上雙眼。
  「一定連這樣的變化,我都能順利適應。」
  那是我最討厭的事。
  比起周遭環境的變化,我更害怕自己本身的變化。
  「吶,clown。」
  我該怎麼做才好?
  我很清楚,即使這樣詢問Clown也是無濟於事。
  突然,軒聲中斷了。
  我吃驚地睜開雙眼,Clown正睜開眼瞼看著這裡。為了隱藏淚水,我擦拭著臉。
  Clown開口。那是宛如將一度彎曲的鋼絲硬是拉直般,細微且顫抖的聲音。
  「怎麼,美穗,妳回來了啊。」
  我聽見這句話後鬆了一口氣。
  美穗並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的新媽媽──也就是Clown的女兒的名字。
  Clown經常把我跟她搞混,他一定已經將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這令人感到輕鬆,但也有一點心痛。我被誤認為別人這種事無關緊要,我跟Clown並沒有熟稔到會因此受傷,不過這代表Clown也同時認不出自己的女兒來。這一點令人感到莫名地悲傷。
  ──然而,我並沒有糾正這一點。
  我終究還是選了輕鬆的那方。
  「現在幾點了?」
  Clown以極為緩慢的動作起身。
  我回答:
  「下午一點快半了。」
  「是嗎?肚子餓了。」
  「午餐已經做好囉,我做了中華涼麵。」
  「是嗎?」
  我拿起桌上的托盤,將其移動到床邊的小床頭櫃上。這高度用來當成邊桌剛剛好。
  「妳的份呢?」
  「在冰箱裡。我現在不餓,晚一點再吃。」
  他宛如深呼吸般緩緩地吐息,同時點頭"
  我和他深褐色的眼眸四目相對。他的眼眸看起來果然還是不可思議地相當知性,從半年前起完全沒有改變。
  「美穗,妳剪頭髮了?」
  我點頭。
  「對,已經剪了兩週了。」
  新媽媽的頭髮很長。回想起來,我發現自己幾乎完全不記得她的長相,搞不好她跟我長得很像也說不定。
  我看著Clown用餐,並不時交換一些沒什麼交集的對話。
  Clown非常緩慢且仔細地用餐。他以優美的姿勢握著筷子,將盤子上的涼麵一撮一撮地依序送進嘴裡,並沒有將所有材料混在一起一口氣挾起。
  花了三十分鐘左右,Clown將中華涼麵吃得一乾二淨,包括小黃瓜的碎屑在內,一點不留。
  接著他雙手合十,閉上眼睛,低語著「我吃飽了」。
  「粗茶淡飯不成敬意。」我回答,將藍色盤子放上托盤。
  「晚餐你想吃什麼?」
  Clown輕聲笑了。
  「美穗,妳用不著在意這種事無所謂,現在是暑假吧?」
  我不是美穗,Clown所說的美穗,早在近二十年前就已經長大成人了。
  正當我煩惱著該如何回答時,他接著說:
  「難得的休假,妳就做妳想做的事吧。」
  我並沒有特別想做的事。雖然直到上個月為止都是羽球社的,但我並沒有打算持續下去。
  我回答:
  「我今天比較想做菜,」
  騙人,其實我什麼都不想做。Clown側頭。
  「妳當Clown就好,妳不適合當Pierrot。」
  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Pierrot是什麼意思?」
  我記得,會失敗的是Pierrot。在舞台上搞笑逗樂觀眾的全都是Clown,而在Clown當中,藉由失敗的表演來逗人發笑的角色則是Pierrot。
  我做了什麼失敗的事嗎?
  Clown一臉吃驚地睜大雙眼。
  「Pierrot?妳在說什麼?我可是一名高傲的Clown喔。」
  不行,完全無法交談。
  「那就晚餐時見。」
  我說完後,便離開Clown的房間。

  ※

  這就是進入八月之後的,我的生活。
  就這樣重複著完全相同的每一天。
  我會見到面的人,除了早出晚歸的爸爸之外,就只有Clown了。而Clown連我是誰都無法理解,真是孤獨且輕鬆的生活呀。
  我一邊吃著很酸的中華涼麵,一邊心想。
  究竟該不該告訴Clown「我是你的外孫女,不是你的女兒」呢?還是就維持原本的方式跟他交談比較好呢?
  我在迷惘時總會心想,換作是那個愛哭鬼,究竟會怎麼說呢?這已經是我的習慣了。
  我推測他的答案。
  ──在有兩個選項的情況下,如果真的感到迷惘,麻煩、困難且令人疲倦的那一方,大多才是正確答案。
  為什麼?
  ──如果簡單且輕鬆的那一方是正確答案,那麼任何人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的。妳之所以會感到迷惘,就是因為在內心深處十分清楚,麻煩的那方才是正確答案的緣故。雖然正確,但卻會令人感到疲倦,所以不想去做。所以才會迷惘。
  嗯,很有說服力。
  他那個愛哭鬼經常會說出這種彷彿看透一切的話來。
  我咻咻地吸著中華涼麵的麵條,喝著玻璃杯中的麥茶。
  他又在我的心裡補上一句:
  ──不過,總是選擇正確的選項,也未必代表一定會幸福。
  說得沒錯。
  我雙手合十,低語:「我吃飽了。」
  接著我將餐具拿到廚房的水槽,穿上藍色圍裙。
  轉開水龍頭,溫水滴落。接著逐漸轉涼,用手碰觸起來的感覺很舒服。
  累積在水槽中的水閃耀著太陽的金色光芒,搖曳著映照在天花板的一隅。我在淺綠色的海綿上淋上洗潔精,開始清洗。鍋子、長筷、菜刀、砧板、兩雙筷子、兩個藍色盤子,以及一個玻璃杯。
  這時我發現,我忘了回收Clown的玻璃杯了。雖然晚一點再去拿也可以,可是如果沒有一次洗好,感覺會很不舒服。
  我將手上的泡沬沖掉,用毛巾擦乾水分。
  接著我在走廊上朝著Clown的房間前進。我站在門口,和以往一樣煩惱著該如何出聲喚他。
  總而言之,為了敲門,我舉起單手。
  就在此時,我聽見門的另一邊傳來聲音。
  那是Clown的聲音。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在這個家裡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他了。雖然不太禮貌,但我還是忍不住豎起耳朵傾聽。
  「我知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
  他的聲音並沒有那麼大聲,但卻一反常態地慌亂。
  他在交談?究竟在跟誰交談?
  接下來聽見的是個年輕女性──簡直像是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少女般的聲音。
  「是的,所以你非放棄不可。」
  有個我不認識的女性在門的另一邊。
  她究竟是什麼時候、從哪裡進來的?玄關應該是鎖著的,是Clown將她迎進門的嗎?房間中的對話仍然持續著。
  「放棄?放棄什麼?」
  「你的驕傲。」
  「只有這一點我辦不到。」
  「可是,你非選擇不可,要靠近她,或是從她面前離去。但無論選擇哪一種,你都會失去驕傲。」
  他們究竟在說什麼?
  高傲的Clown。Clown的驕傲究竟是什麼?
  我聽見了老Clown的聲音。
  「真不想放棄,春花還是什麼都不知道比較好。」
  我倒吸一口氣。
  春花。
  我的名字。佐伯春花,那是我的名字。
  可是,為什麼?
  ──他不是已經不認得我了嗎?
  Clown無法理解自己有了一個新的外孫女,所以一直將我誤認為自己的女兒美穗,難道不是這樣嗎?
  ──那麼為什麼他會說出春花這個名字來?
  總覺得好恐怖,背脊顫抖著。
  「那是身為Pierrot的驕傲。」
  他以清晰的語調這麼說。

  2

  從房間裡不再傳出說話聲後過了五分鐘左右,我終於下定決心打開門。
  房間裡除了Clown之外沒有半個人,他依然躺在床上小聲地打著鼾。
  不過,直到五分鐘前為止,這裡應該還有另一個人,而且八成是一名少女。
  ──從窗戶出去了?
  這裡是一樓,所以並不是難事。
  我拿起遺留在床頭櫃上的玻璃杯,直接離開房間。
  腦海中宛如旋轉木馬般骨碌碌地打轉著。
  即使洗了杯子、洗好澡、在自己的床上打滾,我的內心依然嘈雜不休。
  Clown是不是隱瞞著什麼重大祕密?
  他會不會與某起驚人事件有關,不但偷偷地與神祕少女聯繫,接著還對我隱瞞一切?
  仔細想想,我察覺一件奇怪的事。
  Clown雖然像個臥床不起的老人,但無論是如廁或洗澡,都可以毫無窒礙地一個人處理。搞不好他其實還很有精神,只是為了某種理由而持續裝出年老且疲憊不堪的模樣也說不定。
  ──連不認得我這一點,也是演技嗎?
  雖然不知道理由。
  Clown以和平時的他截然不同的清晰語調這麼說了:「春花還是什麼都不知道比較好。」相反地,也就是說,Clown所隱瞞的祕密跟我有關囉?
  單是這麼想,心跳就加速跳動了起來。
  無法忍耐,我站到Clown的房門口。
  我屏住氣息,悄悄地將耳朵貼在門上。
  又來了。
  可以聽見Clown跟神祕少女的對話聲斷斷續續地傳來。
  「你玩過黑白棋嗎?」
  「我很擅長喔。如果由我後攻,我從來沒有輸過。」
  「後攻?先攻不是比較有利嗎?」
  「並非如此,我認為後攻比較強。所謂的黑白棋,就是想盡辦法讓對手將棋子下在錯誤的地方的遊戲啊。所以先下是比較不利的。」
  「那不是將對手的許多棋子翻過來的遊戲嗎?」
  「那是一個真理,但並不是本質。」
  「我不懂。」
  「妳用不著懂。遊戲的本質並不是獲勝,而是享樂。只要盡情享樂就行了。」

  「我最喜歡草莓冰淇淋了,但不太喜歡薄荷巧克力。」
  「是嗎?我最喜歡香草跟巧克力的綜合口味了,我以前常吃喔。」
  「所謂的人類,任何人都會經常吃冰淇淋嗎?」
  「這個嘛。以我的情況,因為馬戲團的帳篷裡,除了爆米花外也會一同販賣冰淇淋,所以我會混在觀眾裡面偷偷吃。」
  「原來如此。附近就有販賣,真是方便。」
  「對了,我從以前開始就有一個疑問。香草冰淇淋裡面,有放香草的必要嗎?」
  「如果不放香草,不就不會甜了?」
  「不是,會甜是因為砂糖的緣故。香草只有香味,其實一點也不甜。」
  「那麼就是因為需要香味囉?」
  「可是香味與味道無關喔。」
  「咦?沒有關係嗎?」
  「味道是味覺,香味是嗅覺。」
  「你的定義我無法接受。如果沒有香味,大部分的糖果都會是一樣的味道了。」
  「啊,的確,或許如此。」
  「香味也應該包含在味覺之中。」
  「這個嘛。如果這麼說,那麼五感全都可以算是味覺了。如果沒有口感,那大多數的點心都只會有甜味,要閉著眼睛猜中自己吃的是什麼是很困難的。」

  「前陣子,我搭了直升機。」
  「哦,感覺如何?」
  「感覺很不可思議,因為回過神來時就已經置身於空中了。」
  「我還以為妳是可以飛上空中的。」
  「我可以,不過,能夠什麼也不做就置身於空中是很不可思議的。」
  「原來如此,就像是電動步道一樣嗎?」
  「電動步道?那是什麼?」
  「是會動的人行步道。」
  「道路會改變形狀嗎?比如說十字路口變成三叉路口?」
  「不,不是那個意思。我指的是平坦的電扶梯。」
  「電扶梯是什麼?」
  「會動的樓梯。」
  「啊,那我有看過。我記得機場也有。」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跟半年前的七天當中,我跟Clown交談的內容十分相似。怎麼聽都不像是有什麼重大祕密的樣子。
  雖然我翌日、翌日的翌日都在Clown的房門口側耳傾聽,但我所聽見的全都是這樣的對話。
  不過,果然還是有些不協調感。
  跟神祕少女交談時的Clown,比跟我見面時有精神多了。而且,即使我聽得見少女的聲音,卻從未見過她的身影。她明明出現得如此頻繁,卻從來沒有偶然進入我的眼簾,這種情況是可能發生的嗎?
  八月二十八日,暑假再三天就結束了。
  上午十點,就像每一天的習慣般,我站在Clown的房門口。
  即使將耳朵貼在門上,也什麼都沒聽見。我坐在走廊上,靠在門板上思考著。
  ──我究竟想做什麼?
  在這個家中,有個我不認識的女孩子頻繁造訪,這令我感到噁心。
  然而,我並不認為自己有責備對方的權利。這裡與其說是我的家,不如說是Clown的家,只要經過他同意,是不容我置喙的。
  ──竟然偷聽,真是差勁的興趣。
  應該停止比較好。我心想。
  不過,當我站起身,正打算從房門前離去時,我又聽見了聲音。
  那是非常難聽清楚的細微聲音。不過Clown的確說了:
  「我還沒死嗎?」
  這樣的話。
  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我下意識地將耳朵貼在門上。
  「我不知道。照理來說,你本來應該已經死了。」
  「我為什麼沒死?」
  「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議。不過,的確是有活超過自己壽命幾天的人存在。」
  「為什麼哩?」
  「恐怕是意志力使然吧。我想只要強烈地希望活下去,或許就能多少延長一點壽命。」
  「是這樣嗎?所謂的壽命還真是隨便啊。」
  「你感到幻滅了嗎?」
  「不,我放心了,因為我不想認為生命的一切都只是由物質與化學反應產生的。」
  他究竟在說什麼?
  他們兩人究竟在談論誰的死?
  Clown繼續說:
  「我果然還是什麼也想不出來。」
  「你已經做好放棄的心理準備了嗎?」
  「不,這我也辦不到,只有身為Pierrot的驕傲,我無法捨棄。」
  Pierrot的驕傲──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句話。
  可是,真不可思議。半年前,當我們初次見面時,他還頑固的強調自己是「高傲的Clown」。
  Clown與Pierrot。
  使用兩種不同的講法,究竟有什麼原因呢?
  「至少,在時光之流中是有意義的。只是眺望著時光之流度日。有時候,這種事比任何事情都來得重要。」
  Clown以在跟我說話般疲倦的語調說道:
  「忘記難以遺忘的事,唯一的辦法就是一個勁兒地消耗時間。」
  神祕少女以沒有感情的平坦語調詢問:
  「你是為了等待這這件事而活著的嗎?」
  「其實不是,我正在尋找更戲劇性的奇蹟。不過,我找不到。」
  我找不到奇蹟。
  我不由得想起那個愛哭鬼的事。
  或許是因為Clown直到剛才為止都一直在談論死亡的緣故。我想起了說自己的死亡是早已注定的事的他,什麼奇蹟也沒有發生便死去的他。我好像又要哭出來了。
  「沒辦法讓哭泣的孩子展露笑容的Pierrot,至少也該為孩子準備一條擦拭眼淚的手帕才行。」
  Clown的聲音已經幾乎聽不見了。
  我滿腦子都是那個愛哭鬼的事。
  可是──
  「束縛著你的,一定是這件事吧。因佐伯春花而產生的依戀,正束縛著你吧。」
  少女的話語將我的意識拉回現實。
  ──我?
  這次是全名。不會錯的,這兩人果然在談論我的事。
  我再度將意識集中在傾聽上。
  Clown說道:
  「重要的朋友死去,並不是那個年紀的人會體驗到的事。所以那孩子要停止哭泣需一定的時間。如果可以,我想等她停止哭泣。」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重要的朋友死去。
  Clown正在說的,是那個愛哭鬼的事嗎?
  這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需要提到他?
  那是接近下意識的行為。
  回過神來,我已經連門也沒敲,就打開Clown的房門了。
  房間的樣子和平常沒有任何不同。
  只有身穿藍色格子紋睡衣的Clown坐在床上,除此之外沒有半個人。環顧整個房間也沒有女孩子的身影。
  ──這是怎麼回事?
  Clown以緩緩的動作轉向這裡。
  「啊,美穗,妳回來啦。」
  他以睡迷糊的聲音這麼說。

  我無法好好思考。腦子整個麻痺了。
  ──Clown沒有在跟任何人說話?
  自言自語?這不可能。我的確聽見了女孩子的聲音,毫無疑問兩個人是在交談。
  可是,怎麼回事?Clown有手機嗎?根據設定,他應該得將聲音從擴音器放出來,讓周遭都聽得見才對。
  ──不過,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搞不清楚。
  Clown曾好幾次提到我的名字。那個愛哭鬼的死,以及我因此非常疲倦的事,Clown都很清楚。
  既然如此,為什麼?為什麼要裝作不認識我?
  差不多該準備午餐了。可是,我完全沒有那個心情。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Clown他們的對話在我腦海中盤旋著。
  其中有一句話格外引人注意。那我至今從未見過面的少女所說的話:
  ──因佐伯春花而產生的依戀,正束縛著你吧。
  莫名其妙。
  不過,是我的錯嗎?
  依戀,束縛,都不是什麼正面的詞彙。
  因為我的緣故,使Clown正受著苦。是為了不讓我察覺到這一點,他才會裝作不認識我的嗎?
  我將臉埋在枕頭中低語。
  「我才不管那種事呢。」
  我原本打算不給任何人添麻煩地活著。
  「我究竟是哪裡不好?」
  因為我認為,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的人才是堅強的人。如果不夠堅強,就沒有辦法保護那個愛哭鬼,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是如此。
  可是──
  「總覺得,已經,一切都無所謂了。」
  反正他已經不在了,也因此我才會終日哭泣著。
  說到底,我從以前開始,就沒有保護過他。只是裝出保護他的樣子,但其實總是受到他的保護。我恐怕一直都在白忙一場。
  「我累了。」
  我喃喃自語。
  ──如果累了,就睡覺吧。
  我心中的他回答。
  我現在得去準備午餐。我的份還無所謂,可是得準備好Clown的午餐才行。不過,我非常疲倦。
  「晚安。」
  我低喃。
  ──晚安。
  我心中的他回答。
  我一邊哭泣著,以半夢半醒的意識回想起以前的事。
  沒錯,那個愛哭鬼,他比我堅強太多太多了。

  ※

  那是國小三年級的事。
  我記得是六月吧,我記得當天有下雨。
  在營養午餐的時間,導師說道:
  「喂,妳握筷子的姿勢不對。」
  他指的是我。
  他的指謫是正確的。我只要一握筷子,不知為何兩根筷子就會變成叉叉的形狀。
  我低下頭。
  「對不起,我會注意。」
  話雖如此,當時的我並不知道筷子正確的握法。我在家裡多半是一個人吃飯,沒有機會學習筷子的正確握法。
  雖然試圖觀察隔壁同學的手來調整拿法,但並不順利。二根筷子掉了下去。
  看著滾落地上的筷子,導師嘆了一口氣。
  「真是的,妳母親什麼也沒說過嗎?」
  我不由得咬住嘴唇,瞪著導師。
  我知道自己握筷子的姿勢不正確,不正確是不好的,因此被提醒也是理所當然的。是,不對的人是我。
  ──跟媽媽無關。
  因為我的媽媽早在很久以前就過世了。
  為什麼呢?我感到非常焦躁。我明明連媽媽的長相都想不起來了,但媽媽被侮辱卻令我無法原諒。
  導師不快地避開我的視線。
  ──啊,他想起來我媽媽過世的事了。
  我了解這一點。
  導師嘀嘀咕咕地說:
  「把筷子撿起來洗乾淨。」
  他打算就這樣結束話題,將一切當作沒發生過。
  這令我感到不甘心得不得了。我很想說出:「請你道歉。」就像老師對學生所說的一樣。「因為你說錯話,請你好好地向我的媽媽道歉。」
  可是我心中冷靜的部分搖搖頭。
  ──不要再繼續說下去比較好。
  這個導師絕對不會坦率地道歉,只會因為我的態度不佳惹他發怒罷了。
  接著,無論我如何強調,這傢伙之後一定會對朋友及其他老師們這麼說:「果然不能沒有母親,那孩子一點家教也沒有。」
  因為這只會令人留下不快的回憶,所以還是不要再繼續碰觸比較好,還是作罷比較好。我低著頭緊咬著嘴唇,既不甘心又難過,感覺泫然欲泣。可是,我不會哭。以前我雖然是個愛哭鬼,可是我已經決定不再哭泣了。
  我拚命地忍耐。等待最後習慣一切。習慣,等待不甘心及難過的情緒全變得再普通不過為止。
  就在這時候──
  我聽見哭聲。
  一開始只是小聲的啜泣,接著那聲音愈來愈大聲。
  一個男孩子在教室角落哭了起來。
  班上的所有人都傻眼了。他們一定覺得莫名其妙吧。被斥責、感到悲傷、感到不甘心的人都是我。一個跟這件事沒有半點關係的男孩子,根本就沒有突然哭出來的理由。
  不過,導師似乎察覺到了。
  ──他也是單親家庭。
  就像我家只有父親般,他家只有母親。
  男孩子大聲哭泣。接著以嘶啞的聲音說道:
  「媽媽沒有錯,她一直都很努力。」
  導師走近他身邊說了些什麼,我聽不太清楚。
  我淚水盈眶,視野稍微有些模糊。我撿起掉在地上的筷子,為了洗筷子朝著教室的出口前進。全班同學仍看著大聲哭泣著的他。
  我靜靜地走出教室,那已經是極限了。
  我將雙手靠在走廊牆上,壓著聲音哭泣。
  臉好熱,頭好痛。不過胸口稍微輕鬆了一點。
  我一邊流著至今為止所忍耐的所有眼淚,一邊思考。和現在仍在教室裡哭泣的他一樣,直到不久之前,我也是個愛哭鬼。我很清楚淚腺的構造。
  所以,我知道。
  他根本就沒有哭泣。
  那是假哭。
  ──大概是為了保護我。
  為了責怪那名老師,也為了讓我能獨自哭泣,他刻意在眾人面前假裝哭泣。
  抱著一半對他的感謝,我又多哭了一會兒。

  ※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
  那天放學後,我跟他稍微聊了幾句。
  ──謝謝你幫了我。
  我向他道謝。不過他絕對不會承認那是假哭。
  他簡直就像是cown所說的Pierrot,就像為了逗人發笑而失敗的Pierrot般,他為了保護我而哭泣。
  ──真是堅強。
  真是高傲。
  我完全不行。我只是假裝堅強,虛張聲勢,但其實根本就還是個愛哭鬼。
  我實在是太遜了。
  現在也是,明明得起床做飯了,但我還是沒能從床上起來。
  就算在我不知道的期間,給Clown添了麻煩,但我還是不打算深究這件事。
  ──因佐伯春花而產生的依戀,正束縛著你吧。
  就算告訴我這種事,也只會令我感到困擾。
  雖然我真的打算睡著,但卻無法如意,許多話語不斷在我腦子裡迴盪著,天氣熱也令我很不舒服。雖然電風扇正發出聲音旋轉著,但連吹出的風都是微溫的。
  暑假就快結束了,下定決心使用冷氣吧。我這麼心想,睜開眼睛。
  接著我倒吸一口氣,心臟大大地跳動。
  在房間的入口,站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子。我雖然想要慘叫,但卻因為肺部沒有空氣,最後只發出細微的嘶啞聲音。
  那是個皮膚白皙的少女,有著一頭黑色長髮,身穿白色T恤及丹寧迷你裙。而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紅色的嘴唇動了。
  「我有一件事想拜託妳。」
  我緩緩地呼吸兩次,然後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來。
  「妳是誰?」
  她的眼眸筆直地看著我。
  「如果要回答得讓妳能夠了解,我是Clown的談話對象。」
  沒錯。這個聲音我認得,這的確是從Clown房裡傳來的女孩子聲音。
  「妳知道我在聽你們說話嗎?」
  「是的。」
  「Clown也知道?」
  「不,他不知道。」
  「對不起。那個,我知道那樣不好,但我實在很在意。」
  我雖然不由得說出了口,但那連藉口都稱不上。我再一次嘟囔著說道:「對不起」。
  少女側著頭。
  「妳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我偷聽你們說話。」
  「哦哦,原來如此。」少女無趣地點點頭。「侵犯隱私是嗎?」
  雖然是這樣沒錯,但她說得如此明白也令人困擾。
  「對不起。」
  結果,我又道歉了一次。
  「妳不用在意。如果侵犯隱私是罪過,那麼我所做的事就更惡劣了。」
  「咦?」
  這是什麼意思?
  「總而言之,我有一件事想拜託妳。」
  啊,對喔,她剛剛的確這麼說過。
  「什麼事?」
  少女的眼神實在太過直接,令我感到害怕。
  「Clown有著依戀,因為妳而產生的依戀。如果可以,我希望妳能解決這件事。」
  我在心中放棄了些什麼。
  ──到頭來,還是無法逃避。
  對方對我說清楚,感覺還比較輕鬆。拖泥帶水的煩惱也很愚蠢。
  「拜託妳了。」
  她只是來講這件事的吧。
  少女打開門走出房間。在房門發出聲音關上後,我的腦子終於能正常運作了。
  「等等!」
  我連忙從床上跳下來。
  那個少女到底是什麼人?Clown的依戀究竟是什麼?謎題依舊是謎題。
  我用力地打開門衝到走廊上,但那裡沒有半個人在。無論我往左還是往右看,都沒有少女的身影。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皺眉。莫名其妙。
  只有一點是肯定的。
  ──因為我的緣故,令Clown留有依戀。
  唯有這件事,在我的胸中迴響著。

  3

  Clown究竟有什麼依戀,我就算想破頭也不可能知道。
  畢竟我只在半年前的那一週當中,曾經跟他好好聊過而已。
  不過,有件事令我很在意。
  半年前,他依然很有精神時,他總是頑固地強調自己是「Clown」。然而,在隔著房門聽他說話時,他卻這麼說。
  ──那是身為Pierrot的驕傲。
  這一點令我莫名地掛心。
  Clown與Pierrot,特意區分兩個詞彙,究竟有什麼原因?
  我連午餐都沒準備,就躲進爸爸的書房裡。
  雖說是書房,但由於爸爸幾乎都不在家,這個房間頂多只稱得上是書庫或倉庫而已。
  我打開門,由於強光從掛在窗邊的窗簾縫隙中透入,可以看見混雜在空氣中的細微塵埃閃閃發光。最近還是打掃一下比較好。
  房間裡雖然悶熱,但我還是盡可能地不開冷氣。因為那個愛哭鬼不喜歡吹冷氣。
  我打開窗簾及窗戶,擦拭從額頭滲出的汗水後,打開電腦的電源。漫無目的地查起Clown及Pierrot的事。
  我瀏覽著雜亂無章的資訊。
  Clown及Pierrot大多一同被作為小丑介紹。
  小丑原本是受雇於國王,在宮廷生活的人,接著在英國的馬戲團中以丑角身分登場。在馬戲團中擔任小丑一職的人,會自稱為Clown,Clown含有「詼諧」、「土包子」或者更單純的「笨蛋」等意思。
  另一方面,Pierrot為法文,是從某部喜劇中的登場人物姓名演變而來。
  最後,Clown與Pierrot愈來愈常混用,最後形成意思差不多的詞彙。
  我心裡的他說道:
  ──事無關緊要。
  就是呀。我頷首。
  ──我們要調查的,並不是「Clown」或「Pierrot」在字典中的意思。重點在於妳的新外公,究竟是為了什麼區分使用「clown」或「Pierrot」這兩個詞彙。
  接著,我找出幾個解說Clown與Pierrot之間差異的網頁。
  其中寫著半年前,當我第一次遇見床鋪上的Clown時,他解釋給我聽的內容。
  也就是說,在舞台上搞笑的是Clown,而在Clown之中,擔任故意受到恥笑、逗人發笑的職務的,則是Pierrot。
  不過,那篇解說還有後續。
  ──Clown與Pierrot的妝稍微有些不同。
  我的視線緩緩地追著那段文字。
  ──除了Clown的妝之外,Pierrot還會在臉頰上畫上一滴眼淚。
  我想起來了。
  放在Clown床頭櫃裡的相框。
  相框中的Clown的照片。
  ──受到眾人恥笑,一邊流著淚,即便如此仍努力逗人發笑的,便是Pierrot。
  他的臉頰上,確實畫有一滴眼淚。

  ※

  思考、思考、思考。
  接著,我敲了Clown的房門。
  夕陽的紅光已經從窗戶照射進來了。
  我一打開門,Clown便說道:
  「啊,美穗,妳回來啦。」
  我俯視著床鋪上的他,搖搖頭。
  「我不是美穗,我是春花。」
  Clown看著我。
  「是嗎?美穗,妳長大了啊。」
  我發出腳步聲走近他的床邊。
  「真是完美的台詞。」我笑。「不過我想,一般而言,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會對自己的女兒說『妳長大了』才對。」
  Clown一語不發地緩緩躺平。
  我站在他的枕邊。
  「我終於知道了。」
  就這樣跪坐在地上。
  「你打從一開始就是Pierrot對吧?」
  我撫摸他滿布皺紋的臉頰.。輕輕撫摸著肉眼看不見,但現在確實存在於此處的那滴眼淚圖案。.
  Clown閉上眼。宛如放棄一切,接受事實般。
  我繼續說著:
  「因為你是真正Pierrot,正因為你是非常高傲的Pierrot,所以才會主張自己是Clown。」
  就和那個愛哭鬼絕對不會承認自己當時在教室裡假哭一樣。
  因為Pierrot的工作便是以失敗逗所有人發笑。
  即使一邊強調「我是Pierrot」然後失敗,那還不夠,就算說「我是故意失敗的喔」我也笑不出來。正因為竭盡全力地努力強調自己是高傲的clown,即便如此卻還是失敗,這樣才有意義。
  「你就是這樣一路活過來的吧,從進入八月後起也是。你一直試圖在不讓我察覺的情況下逗我發笑吧。」
  有很長一段時間,Clown一句話也不說。
  我也保持沉默,看著他的臉。
  那是宛如沒有水蒸氣的沙漠的表情,或者應該說是沒有波浪的巨大湖面般的表情。兩者皆是安靜且有些寂寞的。
  最後,他終於緩緩地搖搖頭。
  「我沒辦法逗妳發笑,真是丟臉。我明明是愉快的Pierrot,卻只能一個勁兒地祈禱,希望妳別再哭泣而已。」
  啊,果然。
  因為我一直在門口偷聽,所以我知道。
  「那個,你,就快──」
  我緊咬下唇。找不到適當的詞彙。
  Qown笑著額首。
  「嗯,我好像就快死了。」
  我將累積在肺部的灼熱空氣吐出。
  「真的嗎?」
  「嗯。」
  「已經,無能為力了嗎?」
  「嗯。」
  他依然面帶笑容地搖頭。
  「雖然妳或許會覺得難以置信,我見到了死神。死神說我就快死了,所以她是來回收靈魂的。」
  死神?那是什麼比喻嗎?
  不過那種事無關緊要。
  他就快死了。重點只有這個。
  「所以,你為了保護我,才會裝作不認得我吧?」
  為了不讓我因為Clown的死而受傷,所以固執地將我誤認為別人。
  ──半年前的那一週當中,對我而言,只有Clown身旁是能令我放心的地方。
  這個房間就是我的避風港,新媽媽及爸爸都令我感到害怕。我在這附近沒有朋友。只有在令人難以想像他是我的外公、宛如童話故事的登場人物般的Clown身邊,我才能感到放鬆。
  不過,Clown拒絕當我的避風港。
  我想,只要多聊聊,Clown應該會成為對我而言相當重要的人,因此無法離開床鋪的他,才會一直坐在床鋪上,假裝從來沒有遇見過我。
  「因為我知道重要之人死去的傷痛。所以你才會設法不繼續傷害我。」
  這樣簡直就像Pierrot一樣。
  如同在臉頰上畫上一滴眼淚,為了周遭的笑容而自我犧牲的Pierrot,他明明知道許多事,卻又一直裝出不知情的模樣。
  「為什麼?」
  我握住床鋪的床單。
  「你在人生的終點這樣做,真的好嗎?為了外人而說謊到最後,這樣真的好嗎?」
  他搖頭。
  「這不是為了外人。」
  接著,他筆直地看著我的臉。
  「是為了我可愛的長孫女。」
  我明明還沒有將他當成自己的外公。
  明明就按照Clown的意思,一直把他當作無關的外人。
  但他打一開始,就將我當成家人疼愛著了。
  「看來似乎是我太過貪得無厭了,如果早一點死去,或許就不用令妳感到悲傷了。所以我才會希望妳能展露笑容。」
  我依然沒有將他當成外公看待。
  還是將他當成Clown,或是Pierrot看待。
  即使他沒有戴上紅鼻子,沒有畫上特殊化妝,也還是像個童話故事中的登場人物。
  我緊咬嘴唇。
  「如果想讓我展露笑容,你願意答應我一個請求嗎?」
  他點頭。
  「當然,只要是我辦得到的事,我都願意。」
  臉頰發烫。
  視野朦隴。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
  「阿公,我在客廳準備好晚餐了。我們一起吃吧,我已經不想再一個人吃飯了。」
  他溫柔地微笑。
  我終於能將他當成阿公了。
  「啊,妳是個比我優秀許多的Clown啊。竟然這麼輕易就逗我笑了。」
  我用力的緊閉雙眼。
  滾燙的液體從臉頰滑落。
  「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總是如此。像我這樣的Pierrot,如果想逗大人笑,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一起前來馬戲團的孩子們露出笑容喔。」
  我感覺到他以大得出奇的粗糙手掌輕撫著我的頭。
  「孩子們都是比任何人來得優秀的Clown,只要他們笑了,大家都會笑。」
  高傲的Pierrot的聲音,既溫暖又柔軟
  「所以,拜託了,Clown,請別哭泣。哭泣的只有Pierrot就夠了。眼淚不適合妳的臉頰。」
  我費勁地睜開眼睛。
  夕陽的紅光在濕潤的視野中擴散。
  那個愛哭鬼在我的心中低語:
  ──妳現在非笑不可。
  沒錯,他也是。最後,他對著我微笑了。
  為了在終日以淚洗面的八月,露出唯一一次笑容。
  我硬是揚起了臉頰兩側。

  4

  在深夜時分,我躺在床上。
  不確定究竟是在作夢還是醒著。就在這半夢半醒的時間。
  我聽見了聲音。
  「感謝妳的協助。」
  即使聽見那個聲音,我還是不知道,這究竟是夢?還是現實呢?
  我在不知道答案的情況下睜開眼睛。
  月光從窗外透入,那個女孩子就站在那裡。
  我在床上坐起來。
  「我並沒有打算要協助妳。」
  「是這樣嗎?不過,還是幫了大忙。」
  我將視線落在地上,開口:
  「如果是我誤會,不好意思。我想問個愚蠢的問題。」
  「什麼問題?」
  「妳該不會是死神吧?」
  CLown說了:
  ──我見到了死神。死神說我就快死了,所以她是來回收靈魂的。
  少女搖頭。
  「對於尚未預定死亡的人類,是禁止自報名號的。」
  那已經等於是回答了。
  ──她真的是死神嗎?
  怎麼可能?死神是不可能存在的。
  不過,我抬起頭說:
  「拜託,請妳別帶走Clown的靈魂。」
  她──死神少女又再次搖頭。
  「辦不到,我需要他的靈魂。」
  為什麼?
  「為什麼?只要不把我們的事說出去不就好了嗎?」
  這麼一來,就不需要有任何人因此死去了,不是嗎?
  根本就沒有回收靈魂的必要,不是嗎?
  「不過,如果沒有他的靈魂,我就無法達成這個月的業績。」
  死神少女回答。
  「如果無法達成業績,會對靈魂的循環造成障礙。」
  「循環?」
  她小小地、白皙的下顎頷首。
  「對,我們會回收靈魂,從中挑選純淨的部分,再次做出新的靈魂。」
  死神少女看著我,應該是如此。可是,我總覺得她似乎在看著更加遙遠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議的眼眸。
  「我這個月已經回收三個靈魂了,Clown的靈魂是第四個。只要有這四個靈魂,我就能再做出一個新的靈魂來。」
  我屏息。
  她是不是正在講述一件非常驚人的事?我有這種預感。
  死神少女以白皙的纖細手指指著我。
  「妳會在這個月的最後一天成為姊姊,靈魂就是這樣循環不息的。」
  真的?
  這是真的嗎?
  我的新媽媽現在正為了生小寶寶而住院。
  「也就是說,Clown的靈魂會成為我的弟弟或妹妹嗎?」
  真令人難以置信。
  「除此之外,還需要三人份的靈魂。其中一人,是這個月初死亡的某個少年。」
  一瞬間,我的視野一片空白。
  是那個愛哭鬼。
  已經不存在於任何地方的他。
  「佐伯春花,我已經在他的病房裡見過妳了。」
  難以置信。
  我總覺得所有的一切都過於巧合。
  我不由得搖頭。
  「騙人,這不是真的。」
  死神少女以純粹的眼眸看著我。
  「什麼是騙人的?」
  這一切都是,一切的一切。
  「我重要的人的靈魂,怎麼可能那麼湊巧地成為我的新家人?」
  那種奇蹟似的事,是不可能輕易發生的。
  死神少女搖頭。
  「這種事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
  開什麼玩笑?
  「這件事哪裡無關緊要了?」
  我下意識吶喊。
  然而,死神少女的表情並沒有改變。
  「假如我的話是謊言,假設靈魂並沒有循環。但是,還是會一樣。」
  死神的聲音緩緩響起。
  「第一個靈魂,是屬於一個在病房中度日的少年。他受到妳強烈的影響,這也會影響所有在妳身邊的每一個人。」
  雖然是盛夏,但月光卻異常冷冽。
  宛如死神的聲音。
  「第二個靈魂,是屬於某個作家。他曾出版許多本書,讀過他作品的所有人都會受到他的影響。病房裡的少年也是他的讀者之一。」
  她的聲音如同水面波紋一般。
  毫無起伏,以同樣的速度平均地擴散般的聲音。
  「第三個靈魂,是屬於某個搭乘直升機的青年。他在死前留下了非常強烈的訊息,這個訊息或許會不中斷地傳遞到整個世上也說不定。」
  她平靜的聲音卻莫名地令大腦暈眩。
  我不由得閉上雙眼,握住床單。
  「第四個靈魂,是屬於年老的Clown,他當然帶給自己的女兒──也就是妳的新媽媽許多影響。她生下的孩子,也會間接地受到強烈的影響。只要妳不忘記Clown,他的影響就會更加強大。」
  我宛如換口氣般睜開眼睛。
  「就算我沒有收回靈魂,假使這個世界上沒有將靈魂回收的規則,結果還是一樣的。」
  在月光的映照下,死神少女不知何時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新生命總是如此絕望地,在莫可奈何的情況下,誕生在無法脫離死者們影響的地方的。」
  在感到莫名其妙的情況下,我感到胸口苦悶,握住床單的手又再次加重力道。
  在月光的映照下微笑的死神,看起來相當美麗。
  與其說是不祥,更多的是神聖。宛如天使或神明般。
  我突然想到。
  ──死神也是神明呀。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不過同時也令我完全信服。
  「人類,靈魂,一定比死亡還要堅強。」
  我又閉上眼睛。
  我已經聽不見死神的聲音了。
  等我下一次睜開眼睛,她應該已經不在那兒了吧。
  我清楚地確定。不過那樣就好。
  這個八月裡,我總是在哭泣。
  直到這個月的最後一天,我成為姊姊時為止。
  我想,我一定還會再以淚洗面一段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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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4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再度回到序章

  你仍然置身於白色的房間之中。
  不過,和之前稍微有些不同。
  你的胸中產生了四種熱度。接著,心跳發生變化,變得忽快忽慢、不穩定。你的心臟開始以與時鐘指針不同的節奏跳動。
  配合著心跳,你了解到。
  沒錯,這裡是夢中。
  你在一個漆黑、狹窄卻溫暖的場所,作著一個長長的夢。即使是在夢中,時鐘的指針仍然繼續前進著。甦醒的時刻接近了。
  桌上仍舊放著一張約A4大小的影印紙。
  那張影印紙上的問題,你應該已經全部回答過了。圈選著「不知道」的圓圈,應該和問題的數量相等才對。
  然而──
  紙上卻沒有半個你曾經畫下的圓圈。
  影印紙上條列著仍未有人回答過的問題。
  你再度用右手握住原子筆。這一定是甦醒之前必經的過程。
  你再次回答同樣的問題。

  •自由是一種幸福嗎?
  •若是要說,貓和狗兩種動物,比較喜歡狗嗎?
  •南出生的嬰兒與活到二十歲的人,若要選擇犧牲其一,會選擇犧牲嬰兒嗎?
  •說謊是種罪惡嗎?
  •感受過一百的幸福後便墜入五十的痛苦,與感受過一百的痛苦後獲得五十的幸福,會希望自己的人生是前者嗎?

  一閱讀這些問題,胸口便騷動不已。
  存在於心臟中四個房間裡的四種熱度,分別不安定地發出聲響。
  這題應該選擇「是」。不對,「否」才是正確的。不知道。不知道。你還是打算圈選「不知道」。但就連這點也不知道。
  自己真的不知道嗎?
  回答「不知道」是正確的嗎?
  你花費漫長的時間,回答一道道問題。
  到最後,答案仍然是「不知道」。事到如今也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不知道什麼了。

  •生命的價值能以金錢衡量嗎?
  •優秀就一定是種幸福嗎?
  •如果要分辨善惡,最有效的依據是法律嗎?
  •在品嚐蜂蜜時,會想到蜜蜂嗎?
  •不太會弄髒、卻也不會去清掃的天花板,與經常弄髒、必須每天清掃的地板,兩者之中,會認為天花板比較幸福嗎?

  總覺得自己似乎知道。
  認為自己已經知道了。
  即便如此,到頭來仍是不知道。你還不了解自己本身。
  你感到不安。
  至少,你再也不是面無表情了。
  原本穩固的純白房間逐漸崩毀。
  原子筆摩擦著紙張的聲音、時鐘的秒針刻劃的聲音,以及,你的心跳聲。
  一切以完全不同的節奏,彷彿迷航般前進著。

  •不存在任何厭惡的人生是種幸福嗎?
  •能從排列得井然有序的田地感受到自然嗎?
  •有能之人與無能之人受到相同待遇,可以稱之為平等嗎?
  •「過去雖然無限接近,但卻絕對無法抵達現在。」這句話是正確的嗎?
  •一條生命與兩條生命相比,會認為兩條生命比較重要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總覺得有些呼吸困難。心臟更強勁地大聲鼓動著。
  甦醒的時刻接近了。
  從這穩定、受到牢固守護的夢中邁開步伐的時刻接近了。
  你抵達最後一道問題。

  •希望以上的問題有明確的答案嗎?

  原子筆摩擦著紙張的聲音。那巨大的聲音。
  接著,你終於醒了過來。
  你現在從長長的夢中甦醒了。
  你置身於溫暖且狹窄的場所。
  雖然甦醒了,但你仍緊閉著雙眼。只不過,胸中的四種熱度正更強勁地對你訴說著。就是前面,前進吧。這裡非常漆黑,但是,只要筆直前進,就能看見光芒。
  你了解到。
  自己非與胸中的四種熱度一起爬出這裡不可。
  熱度之一說道:
  ──最後,有件事我無論如何都要告訴你。
  雖然不明就裡,但你感覺到必須聽取熱度所說的故事。
  每當熱度拚命地吶喊,你胸口的溫度就升得更高。
  ──你一定很快就會將這段話遺忘吧。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因為你接下來即將展開的故事,實在是太過戲劇化、太過忙碌了。不過,在最後,我還是想告訴你。
  胸中的熱度接二連三地述說著。四種熱度吶喊般吵雜地騷動著。四種熱度令溫熱的血液流遍你的全身。
  那便是你最初的力量。
  為了揮動雙手及雙腳、為了從這裡爬出去的,最初的力暈。
  很痛苦,但仍要前進。
  四種熱度仍在胸中騷動著。前進,前進。
  前進──

  ※

  是光芒。
  你終於穿過了黑暗。
  來到有著光芒,以及等量陰影的地方。
  胸中的四種熱度高聲吶喊:
  ──我回來了!
  回到這裡,回到這充滿後悔與依戀的地方,回到這直到最後都不被允許捨棄希望的、殘酷的地方。
  四種熱度感到歡喜、感到悲傷、感到不明所以。
  所以,你哭泣了。
  小小的肺部頭一次充滿空氣。回想起活著的痛苦,這令人莫名地感到懷念。
  你放聲大哭。四種熱度仍未迷失自我,在胸中的他們直到最後都還全力躍動著。受到其影響,你在胸口嘈雜不已的情況下哭喊著。所有人在剛誕生在世上時,都是這樣的。
  矇矓的視野前方出現了某個人。是誰呢?不知道。但是,你很清楚。
  不知為何,你感到非常安心,就算安心下來了,仍令你更大聲哭泣。
  你持續哭泣著,直到疲倦至極,難以抗拒的睡意造訪。
  在下一次入睡時,你再也不會作夢了。
  不會再造訪白色房間了。
  你已經忘記一切了吧。包括那白色房間,以及胸中的四種熱度述說的故事,都在你沉睡的期間全部遺忘了。
  接著,胸中的四種熱度融為一體,再也不會述說些什麼了。
  一切都屬於你。
  歡喜、悲傷,及哭泣聲。
  就連你遺忘的故事也融入血液之中,全都屬於你。
  沒錯。
  伴隨著溫暖的「早安」這句話語。
  在下一次醒來時,僅屬於你的故事便開始了。
  插圖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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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4 22:06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大家好!我是河野裕。
  本書是名叫《寶貝,早安》的連續短篇集。
  本書中收錄了四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有某個死神登場。這個死神的姿態看似一名少女,身穿UNIQLO的衣服,最近的嗜好是能在手機上玩的黑白棋,而且她並不會殺人。
  與這個死神相遇的人們,就是本書的主角。他們幾乎都是壽命將盡之人,但當然還活著。這並不是死神的故事,而是人類的故事,因此與其說是關於「死」的故事,倒不如說是關於「生」的故事。
  因為是短篇集,基本上從哪個故事開始閱讀都沒有問題,不過我認為還是從頭開始依序閱讀,最能夠好好享受。每個故事之間都有著微妙的連結,偶爾還會有其他故事的劇情突然闖入。
  此外,有篇與這本《寶貝,早安》有關的另一個短篇,也在「THE SNEAKER WEB」上刊載了。標題為《Good night, Daddy──死神的立場(暫譯)》。基本上是以並非主角的死神為中心的故事。
  只要進入「THE SNEAKER WEB」應該就能找到,因此如果可以,請務必一讀。先讀哪一篇都行,不過我個人認為,還是先從這本《寶貝,早安》開始閱讀會比較有趣。
  這個故事到此就完全結束了。沒有撰寫續篇的預定。
  理由單純只是因為我認為結束在這裡是最為美麗的。
  相對地,我現在正在構思其他作品。如果您某天在書店裡發現了我的書,到時還請多多指教。
  那麼,祈禱各位會中意這本書。

  二〇一二年二月 河野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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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雪KING + 16 工作辛苦
zaregoto + 9 工作辛苦
atsuki + 10 工作辛苦
earthman + 10 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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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4 22:18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了,感谢翻译
发表于 2020-1-15 17:01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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