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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GAGA文库] [犬村小六]終將墜入愛河的Vivi Lane 5[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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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2-9 19: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录入组 于 2020-2-9 19:22 编辑

  終將墜入愛河的Vivi Lane 5
  ——————————————
  輕之國度×天使動漫錄入組
  作者:犬村小六
  插畫:岩崎美奈子
  譯者:陳柏安
  圖源:流哲不哼太
  掃圖:風
  錄入:kid
  修圖:琪一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liv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不管會死幾百萬人,我願為了法妮雅燒毀世界。」率領史上最大軍隊,以勢如破竹之姿進擊的盧卡,不知不覺間被稱為「災厄魔王」,和全世界為敵。面對否定自由與平等,強硬施行武力改革的盧卡,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第二執政卡謬決心揭竿起義。另一方面,餘生有限的雅思緹,「那一天」終於慢慢逼近——
  「那首歌能讓我明白,我正待在你身邊喔。」
  終於迎來劇變的舞台,戀情與會戰,激情與感動交響的第五集登場……!


  作者簡介
  犬村小六
  費盡苦心的第五集,希望能讓各位好好享受。


  畫師簡介
  岩崎美奈子
  出身於新潟縣的插畫家。
  搬了家,陸續換新許多東西。
  http://me33.blog129.fc2.com/












  CONTENTS
  一章 西征
  二章 東征
  三章 決戰
  四章 熾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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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9 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前情提要】


  「找出Vivi Lane吧」。肩負起從天而降的不可思議少女希爾菲臨死前的遺願,孤兒盧卡踏上尋找Vivi Lane之旅。落日王國的公主法妮雅、女扮男裝的天才駕駛弭茲奇、騎兵隊長梅比爾、步兵隊長葛布、前皇太子弗拉德廉,以及謎樣的人造人雅思緹。旅途中認識了許多夥伴,於大小征戰中贏得勝利,不知不覺間盧卡成了貧民出身的英雄,在民眾之間博得龐大支持。
  為了實現與公主法妮雅的約定,盧卡率領起義民眾擊敗數量多達十倍的敵軍,讓革命之燄延燒至整個王國。因盧卡的勝利獲得勇氣的民眾開始朝王都進軍,擔心他們會掠奪宮殿的盧卡搶先民眾一步,隻身衝進拉蘭帝亞宮殿。在王位上迎接盧卡的法妮雅這麼說:「以我的死完成革命吧。」盧卡最終放棄言語說服,強硬推倒法妮雅並立下定情之約,隨後卻被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皇帝傑彌尼奪走法妮雅。獨自被留在宮殿的盧卡發了誓:「法妮雅,我想接下來,我要欺騙在場所有的人。」宣誓廢除王權的盧卡成了新國家「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的第一執政──實際上的獨裁者,在民眾絕對的支持下率領新的軍隊侵略他國。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奪回法妮雅。不知不覺間,盧卡已不再是英雄,活生生變成了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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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9 19:1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章 西征


  那支軍團究竟是從哪冒出來的?
  完全存在於常識之外。不只潛規則不管用,更徹底無視、踐踏我方在無意識間認定為理所當然的概念。恐怕兩百多年來,先賢們透過經歷的數百戰局所建立而成的,名為「軍學」的睿智結晶,如今即將被眼前的那支軍團蹂躪殆盡。
  羅曼維騎士團長艾盧•博恩札克侯爵一臉愁雲慘淡,眺望在平原起伏另一頭築陣的敵方軍團,內心不禁嘆息。
  「根本是群瘋子。」
  博恩札克團長身旁一名用望遠鏡觀察的作戰參謀如此低語。恐怕正如他所言,自稱盧那•席耶拉共和國軍的那群傢伙,絕對每個人都瘋了。不然的話,根本無法解釋眼前戰場上正在發生的事。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五年四月十二日,堤拉諾勒慈善同盟領,雷奧卡迪歐平原──

  羅曼維騎士團總司令部就設在一座平緩小丘頂附近。周遭圍繞著一群身著灰色軍服的高階將領,博恩札克已完全從摺凳上站起身,瞪著於相距一點五公里處對峙的盧那•席耶拉共和國軍。
  明明論經驗、強度、裝備或火力,明顯都是騎士團占上風啊。
  明明共和國軍是支三天以來剛勉強趕完九十公里以上路程的軍隊啊。
  何況那群傢伙中穿著像樣軍服的人根本稀稀疏疏,幾乎九成都穿著日常便服,手上更只拿著農具啊。
  「為何能和我軍戰得平分秋色……!?」
  嘴邊鬍微微顫抖的博恩札克虛弱呻吟。
  這一小時半以來,羅曼維砲兵隊同時動用三十門大口徑砲朝敵陣接連不斷狂轟猛炸。每當榴彈炸裂開來,便會有大量共和國士兵被高高轟到半空中,讓爆風吹得一片倒。然而不管再怎麼轟炸,那群門外漢集團絲毫沒有潰逃的樣子,仍保持整齊隊列,意氣風發高唱著革命之歌。而當我軍讓戰列步兵前進,他們就趴倒在地撐過槍擊,等到逼近到一百公尺內,便直接高舉農具衝了過來。
  最令人畏懼的是,身為鎮民或農民的他們竟選擇犧牲自己的命一戰。無論多少人被殺也不退縮,靠著一己肉身衝向手持卡斯柯特槍的羅曼維騎士團員,刺出鐮刀或鋤頭。
  面對不畏懼,不逃跑,邊唱著革命之歌邊如同海嘯襲捲而來的庶民群,萬萬想不到竟是騎士團員們先嚇軟腳。
  令我軍苦戰的元凶是那股高昂得詭異的戰意。不過是區區庶民卻不怕死,也因此不會潰逃。甚至就像在跟排在身旁的其他士兵在比拼誰勇敢似地,爭先恐後往前猛衝。
  ──不過是區區農民,到底打哪來的勇氣?
  博恩札克完全不明白。貴族挺身而戰的理由,是為了名譽和尊嚴。在戰場上做出膽小行徑,將影響在宮廷內的地位、與其他有力貴族間的關係,甚至會對經營領地產生深刻影響,一個弄不好更可能讓家族沒落。為了不讓家名蒙羞,就是貴族戰鬥的理由。
  然後一般來說,農民和鎮民們並不會在乎什麼名譽或尊嚴,他們是群與其管這些眼不可見的概念,更愛惜自己生命的傢伙。所以通常都會讓徵召兵或義勇兵組成密集陣形,再用槍騎兵包圍四方,且透過貴族恫嚇來防止脫逃,硬讓他們前進。可是盧卡率領的那支軍隊,士兵們竟爭先恐後往死裡衝。博恩札克怎麼都想不透眼前的傢伙們捨命奮戰的理由。
  博恩札克憤憤咬牙。
  明明遭逢加門帝亞王國滅亡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認為終於能達成騎士團長年的宿願而舉兵展開東方擴展作戰,結果突然就碰上這支破爛軍隊越過亞克隆河,逼近後阻擋於前,再怎麼踹、怎麼揍都不動如山。
  就在博恩札克咬牙之際,身旁一名長相剽悍的青年將領開口道:
  「對手是盧卡•巴路克。一旦掉以輕心,反倒會是我方遭到暗算。」
  博恩札克惡狠狠地單眼瞥向青年將領。
  「這是你的親身經歷是嗎,納西瑟斯男爵?」
  被稱作納西瑟斯的俊俏將領嘴角露出苦澀笑容。
  「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轍呢,團長。我的敗因正是拿我方的常識來衡量盧卡,如此而已。」
  納西瑟斯一快活地這麼說,便看見遠方出現了飄揚的雙頭鷹軍旗。就在那面旗之下,有著當年自己沒能殺成的盧卡•巴路克。
  距今約莫六年前,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之際。
  納西瑟斯就在距離此處不遠的尼牧爾森林,追趕保護著公主法妮雅逃亡的盧卡,卻中了奸計失去馬匹,讓兩人順利脫逃。要是當時有逮到盧卡和法妮雅,惡名昭彰的加門帝亞革命也就不會發生了。儘管是件難忘且不堪的過去,但在聽聞盧卡從那之後的活躍,也算是有種痛快感。
  「當時盧卡輕而易舉跨越了潛規則,理所當然拷問俘虜,換上敵軍軍服,地位低微卻摟公主於懷,逃過了我方的追捕,全都是我們做不出的行動。如今在眼前交戰的傢伙們,正是受了盧卡的教化,我方的常識想必不會管用吧。」
  灰色三角帽下,博恩札克那對銀色眼神中充滿焦躁。博恩札克現年五十四,自從他十五歲時頭一次站上戰場以來,將人生大半歲月都耗費在與橫行於無限荒野的匪類和地方豪族間的戰鬥上。然而即便度過將近四十年的戰場生活,還是無法理解阻擋在眼前的軍隊。
  最難以理解的並非他們的作戰方式,而是──
  「傢伙們的軍糧是怎麼回事?明明本該已受食料短缺所苦,又到底怎麼在如此短時間內弄來夠那麼多士兵吃的食物?」
  羅曼維騎士團總數四萬六千,盧那•席耶拉共和國軍目測約莫六萬五千。想要動員如此大軍侵略敵國領土,原本應該要事前於行軍沿途的軍用倉庫囤積大量軍糧才對啊。
  聽了博恩札克的問題,納西瑟斯推測道:
  「恐怕他們完全沒有囤積,又或者根本沒有足夠他們囤積的糧食吧。屬下認為,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是打著敵國領內糧食的主意來行軍。」
  博恩札克愣愣張口聽完這個答案,接著左右搖了搖頭,將嘆氣聲轉變為言語。
  「……從來沒聽過這種做法,實在難以置信啊。盧卡難道不懂後勤補給的道理嗎?」
  「他從以前便藐視軍學至今,卻絕非有勇無謀。現在正是格特麥的收割期,既然本國沒有食物,直接到敵國領內收割麥田填飽肚子就好……」
  「……就算看上去再怎麼破爛,好歹也是國軍吧?既不穿軍服,又不帶軍糧,靠著敵國領內收割的作物苟延殘喘的軍隊,豈不是跟蝗蟲沒兩樣嗎?」
  「盧卡並不在意面子。無論用什麼樣的手段,以獲勝為最優先考量。對我方而言有損名譽之處,對盧卡來說便是趁隙而入之處。」
  聽了納西瑟斯的話,博恩札克一顆塌鼻冒出滿滿皺紋。
  「真是無可救藥吶。」
  「從我方的視角來看確實如此。不過若看在庶民眼中,或許稱得上是種戰爭的新型態呢。」
  過去貴族那種有如運動比賽的戰爭在盧卡抬頭以後,逐漸變化成純粹為了破壞他國政府的鬥爭。數百年來循著潛規則戰爭至今的貴族們,完全跟不上盧卡的思想。
  「騎兵倒是挺少的啊。該不會是沒能順利弄到馬草吧?」
  博恩札克眺望著共和國軍的佈陣提出質疑。納西瑟斯也點頭同意。
  「有這個可能。畢竟馬和人不一樣,可不願意餓著肚子賣命啊。」
  人類餓肚子或許還能靠毅力行走,但馬只要沒馬草吃就會停下腳步。共和國軍雖不吃不喝強硬進軍抵達此地,騎兵確實可能還被拋在後頭。
  「那麼就靠機動部隊進行擾亂吧。現在起,以敵軍右翼為主要目標。第一、第三騎兵大隊轉往右翼攻擊,第二砲兵大隊及第一、第二獵兵中隊從敵右翼正面發動攻擊,移動到兩側包夾,摧毀敵軍陣形。」
  在博恩札克的指揮下,傳令將領們馬鞭一甩散去。起初雖被這群意外頑強的門外漢集團殺個措手不及,但會戰的重頭戲現在才開始上演。
  「雖然是敵軍,還是佩服他們能撐到現在。不過就算士氣再怎麼高昂,真正的軍隊和農民集團之間根本稱不上戰爭。這座平原就是盧卡的墳場。」
  俯瞰著展開行動的各個軍團,博恩札克這般低語。精兵們整齊劃一地列隊,數個軍團以毫不紊亂的步伐朝敵軍右翼邁進。一方面納西瑟斯同意歸同意,內心卻有股不祥預感在蠢蠢欲動。
  ──真的能那麼順利嗎?
  六年前也是這樣。一確信我方勝利的同時,就被擺了一道。實在很難相信那個盧卡會這樣毫無對策,只默默忍受著我方的攻勢……

  針對共和國軍右翼的攻擊極為猛烈。
  羅曼維騎士團引以為傲的精銳騎兵大隊在砲兵的支援下數次勇敢突擊,一度摧毀共和軍右翼的前端,壓制了堡壘。博恩札克隨即派出步兵,進駐堡壘維持戰線。
  不過比起騎士團的步兵,共和國軍的砲兵快了一步。二十門八吋砲靠馬迅速拉到右翼佔住射擊要點,將羅曼維騎士團的騎兵們納入射程範圍內。
  「好快……!」
  「簡直快如手槍,根本不是砲兵的機動性啊。」
  從司令部用望遠鏡眺望戰況的博恩札克和納西瑟斯忍不住哀號。經徹底輕量化的野戰砲部隊,發揮了突破常識的機動性於戰場奔馳。
  面對單方面瘋狂噴射碎鐵彈的散彈砲,羅曼維騎兵毫無招架之力。騎兵是擅於強攻,壓制敵人的兵種,不能用以守衛據點。騎兵大隊長雖不等步兵抵達,下令對敵軍砲兵突擊,但共和國軍砲兵隊受過精良訓練,一門搭配四名砲兵,動作流暢到每一分鐘能發射三發碎鐵彈。由二十門野戰砲接連不斷傾瀉出的灼熱碎鐵,就這樣無情吞噬了意圖衝上斜坡的騎兵。
  「該死的……!!」
  「盧卡是砲兵隊長出身,熟知野戰砲的運用方法。」
  「……不過砲的數量有限。現在中央防禦薄弱,只要一股作氣往前推進,敵軍將支撐不下去。」
  「屬下也這麼覺得。此刻正是致勝關鍵。」
  博恩札克轉向身後的高級將領們,扯開破鑼嗓子大喊。
  「全軍前進!向世界展現騎士團的威風吧!」
  「遵命!」回以威武雄吼後,將領們紛紛回到各軍團,將進軍之令傳達給麾下的精兵們。
  士兵們把威士忌傳著喝,令人精神亢奮的鼓笛樂隊演奏響起,構成前線約莫三萬人的軍團揚起塵土,齊步前行。
  「走!蹂躪敵人!!」「取下盧卡•巴路克的首級!!」「從骯髒下賤的農民手中奪回王都拉蘭帝亞!上!都上!!」
  發號施令的士官當中,可以看到許多革命後逃亡到羅曼維騎士團國內的舊加門帝亞王國流亡貴族。盧卡是從他們手中奪走領土、財產和階級,可謂仇深似海的仇人。為了奪回失去之物,流亡貴族們都在這場戰爭中卯足全力。
  博恩札克留在山丘頂,俯瞰著勾勒出長長弧線往前進逼的我軍前線。我軍與敵軍之間的空白地帶,接下來恐怕得吸收數千數萬血肉吧。共和國軍為數九成的農民們看到如此整齊有序的行軍,肯定畏懼得顫抖不止。就在揚起嘴角之際,一旁的納西瑟斯細聲道:
  「那是……援軍嗎……?」
  他將臉轉向自軍後方,伸手指了南南西的遠方。
  博恩札克也動起脖子,往指的方向看去。
  平原蜿蜒處的另一側,有支彷彿長蛇的縱隊帶著飛揚沙塵朝這邊而來。
  「我沒聽說會有友軍前來的消息吶。」
  瞇起單眼凝視,看到的是水平距離兩公里左右,目測約一萬五千名步兵團正以極快速度逼近我軍背後。
  「怎麼可能……該不會……」
  納西瑟斯錯愕一喊,把望遠鏡抵到一隻眼上。博恩札克也發出焦躁的聲音。
  「不可能是敵人。敵人不可能從那種方向出現!」
  然而納西瑟斯的望遠鏡上──
  「軍服為黑……!!是共和國軍……!!」
  「豈有此理不可能,怎有這般荒唐的事……!!」
  博恩札克慌忙舉起望遠鏡,看到的是與納西瑟斯完全相同的景色。
  毫無疑問是共和國軍,而且不是這一頭的農民群,是所有人穿著漆黑軍服,手持火藥槍枝的正規軍裝扮。
  本該不存在於此的軍隊,突然從不可能的方向冒出來。儘管不想相信,但這就代表了──
  「敵軍分為二路了嗎……!?」
  一般來說,侵略軍都會聚在一起行軍。因為若兵分二路,會有A軍遭遇敵軍之際,B軍察覺不到的風險存在。唯一的聯絡手段只能靠輕騎兵,然而A軍的輕騎兵也無從得知B軍的所在位置。就算能夠順利找出B軍當前所在地並傳達遇敵消息,等到B軍趕到戰場時可能為時已晚,戰鬥早就結束。所以普通而言,在侵略敵國領地時絕不會選擇兵分二路,可是──
  「那些傢伙是怎麼嗅到戰場位置的!?」
  「……是聲音。他們靠著聽野戰砲的聲音,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前進!」
  只能如此推測了。恐怕盧卡和另一名軍團長早就事先講好「往砲聲傳來的方向衝」,才進軍來到這裡的吧。
  用常理來思考,根本是風險過高的賭注。若非是能力優秀傑出,又深受總司令官盧卡信賴的軍團長,實在無法冒此大險。
  想到能夠辦到這種事的軍團長是哪號人物,納西瑟斯憤憤咬牙。
  「葛布……!!」
  無論陷入再怎麼深刻的困境,至今仍未嘗敗果的常勝將軍葛布。身為盧卡的左右手,更是在那場斐代爾•博卡日會戰中擊敗相差十倍的帝國軍的男人,眼看即將越過平原的地脊,替騎士團帶來絕望。
  納西瑟斯這時終於明白盧卡真正的目的。
  ──分進合擊……!!
  若是兵分二路從各自的路線進軍,葛布率領的共和國B軍便能奇襲被盧卡率領的A軍困住的騎士團側腹。用嘴巴講聽起來很簡單,但在這個遠距通訊方法只能靠馬的時代,唯有軍事天才能辦到此舉。要是凡人依樣畫葫蘆,只會導致分成二路的軍團跟丟彼此的位置,沒能在戰場上合流就慘遭各個擊破。
  誰都憧憬著,卻也都沒辦法實現的夢幻作戰。戰史上即使偶爾能見到這種結果,特意為之且成功的,恐怕盧卡是世界首例吧。博恩札克之名將隨著這場不榮譽的戰敗,一同被記錄進歷史當中。
  ──到此為止了嗎。
  納西瑟斯體悟到此處即為自己的葬身之所。既然如此,身為一介騎士,唯有正面迎戰眼前敵人,將生命燃燒殆盡。
  他跨上一旁的馬鞍,開口向團長道別。
  「屬下這就去取盧卡首級。團長,祝武運昌隆。」
  「……唔嗯,我會看仔細的。」
  博恩札克同樣理解到這場會戰大勢已去。即便壯烈犧牲,也已經無法解決眼前的燙手山芋。
  納西瑟斯轉向身後待命的一千五百親衛騎兵,下達悲壯的號令:
  「親衛騎兵突擊!!盡情踏平農民吧!!」
  捨身突擊乃是騎兵精髓所在。只見一千五百名烈士軍團回以團長威猛戰吼,帶著撼天動地之勢衝下山丘。
  納西瑟斯也成了全軍突擊中的一員,在最前頭甩動韁繩。
  親衛騎兵成兩列縱隊,從前方自軍軍團的間隔疾馳而過。眼看著與敵軍之間的水平距離只剩五百……四百……
  在完全穿越自軍軍團後,羅曼維騎士團最強精兵有如化為流水,流暢展開了二列橫陣。
  「襲步起!!諸位,貫穿地平線盡頭吧!!」
  對並駕齊驅的騎兵們這麼說完,納西瑟斯將上半身往馬鬃毛上貼去,踢出馬鐙。
  灰色波浪襲向漆黑共和國軍。
  水平距離一百。
  眼前的壕溝突然刺出一排卡斯柯特槍的軍刀,身著漆黑軍服的共和國軍士兵亮出多達五百把槍口。
  鉛彈的濁流無情吞噬馬群。
  灰色浪花四散。
  後繼騎兵跨越崩潰的前線,踩踏著同伴的屍身持續朝共和國軍步兵群淹去。
  「別退!!別退!!」
  共和國軍的義勇兵們沒有逃。儘管身上根本沒穿像樣裝備,仍毫不退縮地拿農具刺向騎兵的側腹。就算同伴們淪為蹄下肉塊,依然嘶吼著硬撐。
  騎士團的馬群在共和國軍的農民海之下陸續滅頂。納西瑟斯同樣用單手持劍,拼命劈砍從四面八方湧上的義勇兵。
  「保護我們的國家!!保護革命心血!!」「為了自由!!為了平等!!同志們別退!捨棄生命!徹底燃燒靈魂啊!!」
  衣衫襤褸的庶民們紛紛唸唸有詞,接二連三靠著農具尖端解決騎士們。
  納西瑟斯的馬這時也發出嘶鳴聲倒下,原來是農具刺進了側腹部。納西瑟斯動腳離開馬鐙,降到地面揮起劍來。與義勇兵們面對面,近距離聽著粗野吼聲,拿生命碰撞廝殺的過程中,納西瑟斯總算明白這群勇敢過頭的義勇兵們背後的真相。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鐮刀砍進腰部和肩膀,接著被拖倒在地的納西瑟斯渾身沾滿鮮血與泥濘,仰望起藍天。
  ──這群傢伙並不是為了榮譽而戰。
  邊思考這種念頭的同時,看見視野內有名沾滿髒泥的義勇兵高高揮起前端綁了利刃的鋤頭。
  ──而是為了「國家」而戰啊。
  極度冷靜的思考,浮現在面臨死亡的納西瑟斯腦海中。
  盧卡為了整合這群無知野蠻的庶民,給了他們標榜自由平等的盧那•席耶拉共和國這個「幻想」。庶民們會以對待自己的家人與故鄉同等的感覺,來保護這個幻想的「國家」,甚至不惜犧牲生命,宛如替「國家」這個神殉教的瘋狂教徒。
  ──至今為止的戰場上,都是貴族在為了家族名譽而戰。
  ──從今往後的戰場上,換成庶民為國家而戰了。
  看透一切的納西瑟斯微微一笑。
  ──你還是那麼卑鄙呢,盧卡。
  ──自由、平等、國家什麼的。你等於用這些美麗辭藻讓他們送死啊。
  ──明明那些玩意到哪裡都不存在啊。
  這些話語在腦海響起的下一秒,沾滿血跡的鋤頭便以無窮的澄澈藍天為背景,猛力揮下。

  葛布率領的一萬五千步兵軍團狠狠撕裂了四萬六千羅曼維騎士團的後防,底定了這場後世稱為「雷奧卡迪歐會戰」的勝負。徹底遭受夾擊的騎士團束手無策,騎士的榮譽紛紛化為農具前端的血肉,下午一點過後,連隊列都維持不下去,開始潰逃。
  博恩札克騎士團長同樣混在這些潰逃的騎士團員當中。
  逃亡過程中數次割捨殿軍來擋下追趕在後的敵軍,趁機死命往羅曼維騎士團國的方向跑。
  博恩札克其實仍未放棄這場戰爭。羅曼維騎士團國靠著克庫黎森林這座廣大森林,長久以來與恩寵大陸區隔開來。要是共和國軍這支為數超過七萬的大軍想通過克庫黎森林,勢必得成長蛇縱隊才能通行於森林狹窄的單行道上。我軍只需在森林出口守株待兔,對著從窄道魚貫而出的敵軍狂轟猛炸便能禦敵。
  「往森林逃……!只要能回到騎士團國內就還有活路!!」
  博恩札克邊鼓勵著周遭的將領,繼續跨在疲憊的馬上進行撤退。
  眼看漫長的一日即將落幕。太陽西落,再過一小時就是夜晚。一旦夜晚來臨,便能趁夜色昏暗撤退。希望之芽尚存。
  落下的夕陽彷彿沾上騎士團員的血般鮮紅。
  面朝那片不吉祥的夕陽,敗軍拖著疲憊不堪的腿往克庫黎森林行進。
  走到最後──等在前方的是堵住去路的漆黑馬影。
  「喂……不是吧……」「不要再來啦……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啊!?」
  周遭士兵們絕望哀號,當中不乏痛哭流涕,軟腳跪地者。
  博恩札克畏縮的雙眼捕捉到了阻斷自軍退路的騎兵集團。
  連咬牙的力氣都沒了。超出痛苦悲傷之後,徒留空白的寒意。
  「軍團不是……只有兩個嗎。」
  冰冷的喃喃自語響起。
  「分成了三個是吧?」
  本該不存在的共和軍騎兵隊,約莫四千五百騎擋在通往克庫黎森林的街道上。漆黑騎影的周遭可以看見疑似遭到強奪的騎士團物資及糧草車隊。
  哈哈哈哈……博恩札克無力乾笑。面對如此慘敗,也只能夠笑了。
  「盧卡,你是打著我軍糧草的算盤才開始這場會戰的嗎?哈哈哈哈,真是亂七八糟,哈哈哈哈,為此才把全軍分為三路是嗎?」
  博恩札克仰天大笑。儘管從眼角溢出的東西沾濕臉頰,仍然止不住笑意。
  第三支騎兵軍團打從一開始就為了襲擊我方後勤搶奪糧草而打游擊。也就是說,既然事前沒能籌備到糧草,直接從敵人那邊搶就行了。會想出這種事,並真正實行的總司令官正是──
  「根本是瘋子。又不是童話故事,這樣做怎麼贏得了嘛,哈哈哈哈。」
  邊哭邊笑。
  「我輸給了如此愚蠢的作戰是嗎?哈哈哈哈。奉獻四十年歲月在戰場上的我竟栽在這般形同兒戲的做法嗎?哈哈哈哈哈……」
  博恩札克的淚水與笑聲都停不下來。已經沒有應對之道。失去逃亡路徑的周遭士兵們只能杵立原地,傻傻看著敵影。
  「那是梅比爾隊……我們所有人都會被殺啊!」「投降吧,快丟下武器,舉高雙手啊!」「豈有此理!?我們可是騎士,怎可對區區農民投降!!」
  在怒吼與嘆息聲交錯中,漆黑騎影展開行動。
  只見騎影起初緩緩地,接著逐漸加快速度,往潰不成軍的殘兵敗將群凶猛衝來……!
  「住手!拜託停手啊!!」「是我們輸了!!別再繼續殺啦!!」
  慘叫和哭聲四起,但漆黑的騎兵團並不理會這些求饒聲,毫不留情抬起馬蹄重重踩下。戰鬥單位早已被瓦解至個人層級的騎士團員們沒有半點招架之力,唯有當場抱頭蹲地,祈求這場肆虐的鐵蹄風暴奇蹟似地避開自己,趕快通過。
  而腦中思路燒壞的博恩札克最終雙膝往泥濘路上一跪,雙臂大張抬頭仰天,發出「咿嘻嘻嘻!」歇斯底里的刺耳怪笑。
  「不放任何一人活著回去是吧!這就是新的戰爭是吧!」
  已不像過去那種逮住敵軍主帥來要求賠償金,宛如貴族運動的戰爭。如今博恩札克眼前的戰爭,是對撤退的敵野戰部隊窮追猛打,阻絕退路徹底殲滅,殘酷、凶惡且無情,名符其實的殺戮之戰。
  「咿嘻嘻嘻!你是惡魔啊,盧卡!」
  佈滿血絲的眼中流露瘋狂,博恩札克仰天長嘯。
  「是替整個地表帶來災厄的惡魔啊!」
  叫聲遭到馬群淹沒。鐵蹄無情將騎士團的希望踐踏得體無完膚。西方天空彷彿吸收了血海之色,讓層層斑斕雲朵的下半部光彩更加潤澤。

  †††

  讓羅曼維騎士團野戰軍從地表上消滅的盧卡,在聖都卡羅維瓦利前將分成三路的軍團集合。四月二十日,與堤拉諾勒慈善同盟盟主布拉瑪南德結下講和條約。讓對方承認共和國軍的駐留權,加徵軍稅與強制徵兵義務,長年來的宿敵從此受共和國實質支配。
  二十三日,以工兵隊及機兵大隊打前鋒,排出長蛇縱隊的共和國軍踏入了克庫黎森林。原本通往羅曼維騎士團國的狹長單線道,透過一邊砍伐森林,或於通行困難處鋪路,一路持續進軍。
  而儘管野戰軍團潰敗,守備部隊仍固守在扼制森林出口的培羅要塞內等待盧那•席耶拉軍。五月三日,穿越森林的共和國軍再度分成由葛布領軍,為數一萬五千的第二軍負責封鎖培羅要塞。盧卡領軍的第一軍與梅比爾領軍的第三軍則直接穿過要塞旁,直搗羅曼維騎士團的根據地,首都拉克洛瓦而去。
  守衛拉克洛瓦的七千五百親衛騎兵團精銳頑強,同時也以榮譽自豪。
  他們二度拒絕降伏勸告,堅守在中世期以來的傳統王城內。而就在五月九日,盧卡動用攻城砲毫不留情進行狂轟猛炸。
  十日傍晚,化為瓦礫堆的王城遺址上,飄起了「雙頭鷹」的軍旗。
  淪為俘虜的羅曼維騎士團長博恩札克簽下了恥辱的降伏文件。長達數百年來於恩寵大地西側維持獨立,具悠久傳統的騎士團同樣被納入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的支配下。除了軍稅和徵兵義務外,供應優良軍馬的廣大養馬場也遭到接管。
  ──「亞克隆同盟」。
  亞克隆河以西所有共和國的藩屬國家統一被如此稱呼。才靠短短一個多月的西征,便將恩寵大地西方一帶納入支配下的盧卡,在分配形同下屬的「國民議會」委員們成為亞克隆同盟的實質掌權者後,於二十五日讓軍隊掉頭,踏上返回共和國的歸途。

  「嗚哇……」
  雅思緹•艾爾哈特抬頭看著擠滿大道兩側的市民們,以及從沿途建築窗戶拋出的五顏六色碎紙片,全身受震耳欲聾的劇烈歡呼聲罩頂,半帶畏懼地握著白馬的韁繩。
  凱旋歸國的軍團人數減少到一萬兩千人。其他六萬餘名則駐紮在舊羅曼維騎士團國和堤拉諾勒慈善同盟境內的肥沃土地上,拿當地軍稅充當維持費用。雅思緹的前方有總數約四千的機兵、砲兵、工兵、騎兵,後方還跟著八千步兵的長蛇縱隊進行遊行。市民們的歡呼聲明顯是在位於凱旋軍中央的雅思緹和盧卡通過之際迎來最高潮。
  雅思緹癟著嘴看向一旁。
  右斜後方,身著漆黑軍服的共和國第一執政盧卡•巴路克握著貝奧狼的韁繩,不帶一絲笑意注視著前方。
  「盧卡大人~~!!」「看這裡呀~~!!」「我們的英雄盧卡大人~~!!」「呀啊~~!!」
  孩童的歡呼、女性的興奮尖叫、幾近吵雜的口哨、不具意義的激動叫喊等等。接收這些人類所能展現的一切激動反應於一身,盧卡仍面不改色,連手也不揮一下,簡直如入無人之境般不為所動。
  一和全身穿著雪白軍服,騎在白馬上的雅思緹並駕齊驅,漆黑軍服配上飄逸黑披風,騎在凶猛貝奧狼上的盧卡看起來活像魔王。觀眾們如癡如醉注視著形成天使與惡魔對比的兩人,時而喊叫,時而揮手帕,甚至激動到當場昏過去等等,展現出雅思緹都不禁錯愕的瘋狂。
  然而,盧卡簡直成了蠟像,沒有一點反應。
  雅思緹把馬頭往盧卡併去,用力發出不輸給周遭的大聲音。
  「……欸!!你至少揮一下手嘛!!」
  就算把臉湊近怒吼,盧卡還是沒回應。
  「大家都是來看你的耶!!未免太冷漠了吧!?不管是『謝謝~』還是『愛你們喔~』之類的,說點像樣的話啦!!」



  都直接貼到耳邊大吼了,盧卡這才微微側眼瞥向雅思緹──
  「……咦?」
  發出活像「我現在才注意到妳」的回應。雅思緹誇張嘆氣以表抱怨,並加重口氣說:
  「我說你啊,曉得這裡是哪嗎!?該不會睡著了吧!?」
  雅思緹半帶認真一問,盧卡先是正經八百注視了雅思緹好一會,接著動起眼環顧周遭。不過是這樣小小的舉動,擠滿大道兩側的民眾們也回以瘋狂的歡呼。
  「嗚哦!盧卡大人他看了我啊!!」「才不是!是在看人家啦!!」「盧卡大人!!請看過來~~!!」「拜託看看我們吧~~!!」
  只見首都居民們宛如化身異國的瘋狂教徒,高舉雙手對盧卡如此呼喊。然而盧卡似乎真的剛睡醒,心不在焉地一瞥四周模樣,把視線移回雅思緹身上。
  「……卡謬呢?」
  冷不防問起共和國第二執政卡謬•洛貝爾的所在位置。看樣子他根本沒把這場百萬市民參加的盛大遊行看在眼裡。
  「……你是老爺爺不成?」
  並非故意挖苦,雅思緹略帶幾分認真這麼問,卻又不等對方回答就繼續罵道:
  「他在宮殿看家喔!你去國外戰爭,卡謬則留在這裡工作!這不是你下的決定嗎!!」
  盧卡一臉錯愕望著雅思緹,然後短短低吟「是啊」,再度把視線移回前方。
  「……沒錯……我去國外的期間,就由那傢伙掌內政啊。」
  對自己這麼說完,盧卡沉默不語。
  實在難以交流耶。雅思緹雖不耐煩,不過也明白一旦盧卡變成這樣,說什麼都只會石沉大海。這幾個月以來,盧卡能打起精神的時間只有在戰場上或辦公室裡,其他時間都是心不在焉,像極了一具活死人,雅思緹再怎麼找他碴都得不到多大的反應。
  「是怎樣啦,笨蛋……」
  對這句沮喪的細微罵聲也不做任何反應。雅思緹擤了擤鼻,開始對盧卡的愛獸鮑沃抱怨。
  「小鮑,你的主人癡呆了耶,好可憐喔。照這樣下去,沒多久甚至連你都忘了喔。」
  聰明的鮑沃微微揚起眼珠瞄向雅思緹,「噗呼~」用鼻息聲回應後,再度把銀色雙眸看回前方。儘管不曉得這代表同意還不同意,至少鮑沃遠比盧卡來得貼心。
  ──笨蛋。
  心中又罵了一次。如今整個盧那•席耶拉共和國內都充滿了從羅曼維騎士團的威脅中成功保衛革命的喜悅。唯獨身處中心的盧卡簡直像沒了三魂七魄般空虛無神。
  然後,雅思緹知道理由何在。
  ──因為法妮雅不在這裡……
  大約七個月前。
  世稱「加門帝亞革命」那一夜。
  就在盧卡為了拯救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而單身闖入拉蘭帝亞宮殿後,法妮雅竟眼睜睜在盧卡面前被皇帝傑彌尼擄走,被關進伊甸飛行艦隊,帶回神聖黎維諾瓦帝國去了。
  從那之後,就失去了任何關於法妮雅的消息。
  黎維諾瓦帝國方並未發表「我們保護了公主」的消息,盧那•席耶拉共和國方也透過報紙發表公主法妮雅「下落不明」的消息。得知法妮雅是被傑彌尼擄走這件事的,只有共和國的三名執政,加上梅比爾、葛布、弭茲奇,以及雅思緹而已。該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嗎?由於若讓民眾得知法妮雅還活著,恐怕會有冒出「斬首示眾」這種呼聲的危險,因此以下落不明論反倒比較說得過去。
  然而,為何黎維諾瓦皇家對法妮雅的事沒有任何一句發表呢?
  根據卡謬的臆測,既然加門帝亞王家已經滅亡,黎維諾瓦皇家迎娶法妮雅將沒有任何好處。皇帝傑彌尼的正妻非得是有權勢的王侯貴族,滅亡的王家長女根本不夠格。就算傑彌尼真打算娶法妮雅為正妻,也會遭到皇家成員反對,法妮雅唯一的機會只剩私下當妾這個可能。
  連遭到囚禁的法妮雅究竟在異國受到什麼樣的對待都不明白,就這樣過了七個月。
  隨著時間越過越久,盧卡的精神逐漸被侵蝕得更嚴重。
  雅思緹卻只能在一旁看著。
  ──因為盧卡一心只想著法妮雅……
  無論是在戰場上指揮,在辦公室內擬定新法案條文,考慮法典內容,制定新的軍規的時候,盧卡都像是著了魔般專注其中。彷彿在犧牲靈魂般賣命工作,右手拿羽毛筆,左手抓著三明治,迅速在文件上簽名、退回、撕毀,對支持與富裕階級談合的議員猛烈批判,有時又突然獨自關在辦公室內三天三夜寫些什麼。一天只睡約兩小時,剩餘的時間全投入在建立新共和國的體制上。
  面對如此異常的工作效率,「他打算建立穩固的獨裁體制啊。」、「該不會加門帝亞還無法滿足,想拿下整片恩寵大地吧?」、「沒多久就會登基當皇帝啦。」、「肯定是對名譽和支配權的欲望推動著他。從底層爬上來的傢伙常會這樣。」看盧卡不順眼的人們紛紛這般說起閒話。而的確,盧卡在這次西征只花了一個多月便征服了亞克隆河以西一帶。如今背後沒了遭暗算的危險,接下來他一定會展開東征……國內外都這麼預測盧卡往後的動向。
  但是雅思緹明白。
  盧卡為沉重業務繁忙憔悴的理由,既非對名譽和支配權的欲望,也不是想登基為皇。
  ──他是哀痛到受不了啊。
  透過眼前工作來埋沒一切,便能讓自己不去胡思亂想。加上那些讓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繁榮的政策,通通都通往奪回法妮雅這條大道。
  ──為了拯救法妮雅,他打算與全世界為敵啊……
  一個渺小且無趣,不過是區區個人的心願。但盧卡卻打算以這小小心願為支點,將整片恩寵大陸捲入戰火當中。
  ──有夠蠢耶。
  雅思緹這麼責罵,垂下頭來。
  內心嘎吱作響,好痛。但卻搞不懂這股疼痛的真面目為何。直到抵達遊行終點拉蘭帝亞宮殿為止,盧卡和雅思緹都未再交談,沉浸於各自的思緒當中。

  過去作為加門帝亞王家居所的拉蘭帝亞宮殿,現今由盧那•席耶拉執政政府接管當成首都官廳使用。以盧卡為首的政府機要被分配到過去王族們使用的房間,在傭人的照顧下過生活。
  然而不管是奢華的裝潢,還是平時不曉得做些什麼的廷臣們都已不存在於宮殿內。所有奢侈品通通被賣掉,存在理由不明的廷臣們也被趕走,從王政時期留下的只剩最低限度的傭人和家具用品。穿著打扮樸素到和王侯貴族們比都不能比的大臣與高官們在空盪盪的宮殿內闊步,處理著奉質樸儉約為宗旨的共和國執政政府內的職務。
  在宣布廢止王權與盧那•席耶拉共和國建國宣言後,與革命可說如影隨形的暴力衝突不知為何戛然而止,市民們簡直完全無視王政崩壞的事實,回到了日常生活中。貨物馬車一如往常地行駛,煤氣燈也未曾暗下。各地開始陸續誕生由富裕階層(中產階級)為中心的市民評議會,成為代替領主實行地方事務的行政府。可以說意外整齊的秩序,正是靠著晉升為共和國民的庶民們的氣魄維持下去的。儘管生活依然貧苦挨餓,盧卡•巴路克這名出身貧民的新英雄化為庶民們的希望之光,抑制了革命造成的政治混亂。
  然而如今革命已過七個月,習慣共和體制的庶民們到了今日此時,果然還是開始扭曲變形。
  邊接受身後百萬拉蘭帝亞市民的歡聲,盧卡一回到宮殿,便把出來迎接他的第二執政卡謬叫到自己的辦公室。
  仍然穿著軍服,連口氣都不喘的盧卡,開始聽起卡謬代掌行政權的這兩個月來的報告。
  隨著逃亡貴族占地立國,造成富裕階層與一般階層間的土地爭奪戰。壟斷糧食,意圖哄抬價格的富裕階層導致物價飆高。明明為了自由與平等拼命奮戰,建立了共和制度,生活卻絲毫沒有改善這類庶民心中的不滿……問題可謂堆積如山,其中大部分都是盧卡在革命前就已預料到的,原因則來自排除貴族晉升高位的富裕階層,與無法直接獲得革命恩惠的庶民之間產生的對立。
  「五百人議會明確分為支持富裕階層的左派和支持庶民的右派了。目前雖是左派占優勢,但因為一般庶民們會擠進旁聽席對左派議員狠狠叫罵,開始有議員感受到切身危險。」
  盧卡邊看著攤在辦公桌上的數種法案邊聽卡謬報告,在兩張文件上簽完名後,抬起頭來。
  「這是我立的法案,你今天就當場公布施行這玩意吧。」
  卡謬細看接過的文件,原來是禁止商人之間串通的法令及制定麵包最高價格的法案。
  卡謬用食指推高眼鏡的鼻樑。這確實是條好的法律。如此一來便能遏止哄抬價格,麵包再度變回庶民買得到的食物。
  問題只有一點。
  「……你不通過議會嗎?」
  「送進議會就會被中產階級擋下來。我要動用權限直接下令。」
  「你擁有的是立法提議權,而你所提出的法案仍須受議會認可,才能公布施行。」
  「沒時間拖拖拉拉了。社會繼續混亂下去的話,將不夠維持軍費。你去翻翻過去皇帝立法的做法,添加點理由搪塞過去。這不是你最拿手的領域嗎。」
  卡謬直直注視著盧卡,接著嘆了口氣。
  「你不是皇帝,而是執政。儘管擁有抑制議會失控的權限,卻不具能夠不經議會施行法律的權限。」
  「名稱雖然叫執政,但手法就是皇帝。別多說,幹就是了。」
  「……那樣已經不算執政政府,而成了你的獨裁政府不是嗎?」
  「我打從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
  卡謬眼神中的責備之色漸濃。正經且富正義感,卻也死板的性格反映在話語中。
  「盧卡,你有自己正在欺騙國民的自覺嗎?」
  「有。」
  一被這麼秒答,卡謬頓時間不禁震懾。
  「……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的基礎建國理念就倡導著『自由與平等』。這不是為了你而有的國家,而是個自由平等受到保障,為了國民的國家。」
  「表面上是那樣沒錯,不過內容物不一樣啊。」
  盧卡鮮紅的雙眸中默默增添厲色。
  「這是我的國。由我制定法律,強制施行,沒有人能從中介入。你的任務就是帶給國民名為『自由與平等』的幻想。」
  當面被如此直接了當挑明,讓卡謬內心深處燃起熊熊恥辱。
  「你是想說自由與平等無法實現?」
  「對,至少現在沒辦法。假如可能的話,大概要兩千年後吧。」
  「……或許是我太過理想了,可是人類的偉大就在於即使理想遙遠,仍能不停下前進的步伐。若放棄理想的話,就無法追求社會進步了。」
  「我們當今要做的,就是成為絕對強者統一恩寵大陸。你想提倡那些無法實現的理想論,等到戰爭結束後也不遲。」
  卡謬一瞬之間回不上話。盧卡所言並非全都是錯的。然而就算能夠理解,卡謬仍不能同意。若說盧卡是個徹徹底底的現實主義者,卡謬就是徹徹底底的理想主義者。
  「還是該經過議會才行。要是現在允許了你的獨裁行為,國民將連抱持幻想都辦不到了。」
  「那項法案過不了議會。中產階級們會拼死拼活保護自身的利益,到頭來麵包還是進不了庶民手中。」
  「……由我來奮鬥。如同你在戰場上揮舞軍刀,我會在議會場上發揮辯才,守護你提的這項法案。」
  卡謬的眼神和話語中都看得出熱情。他有自信在靈魂熱度上不會輸給盧卡。
  盧卡默默抬頭瞪視卡謬。卡謬則持續說服:
  「左派的立場也算不上是團結,有許多議員已看不下去國民的困境,轉為中間路線的人也增加了。請交給我吧,盧卡。我們還不應該拋棄理想。」
  「……要是沒通過的話呢?」
  「我會提出代替方案且一再扣門闖關,直到庶民買得到麵包為止。」
  「你有看到當今局勢嗎?傑諾比亞正在動員大軍,黎維諾瓦也和伊甸聯手,開始有動作了。在國內不斷拿這種不切實際的理想來亂,只會給外國趁虛而入的機會啊。」
  「就算如此,我們還是得宣揚這些宛如童話故事的理想。要是放棄宣揚的話,革命本身將失去意義啊!」
  盧卡瞇起單眼,把其他的法案攤在辦公桌上,垂下頭來。
  「……還是不經議會。我即刻發布戰時特別法令一號和二號。處於戰時的話,第一執政擁有強制執行權。去對外這麼宣布,就這樣。」
  卡謬憤憤咬牙。沒想到近在眼前的對手聽不進任何話這種事,竟如此令人焦躁嗎。
  「……盧卡,你變了。」
  盧卡沒有抬頭,也沒有回應。
  「革命之前,你還具有人情味。法比安倶樂部的同志們都是愛上你那人情味,才選擇跟隨你。可是現在的你卻獨善其身……傲慢至極。」
  「……………………」
  「獨裁者終將滅亡。歷史證明了這點。我相信你具有從先人經驗記取教訓的智慧。」
  這麼一勸,盧卡才終於抬起頭來。
  「我要統一恩寵大地。讓你坐第二執政這個位置,是要你充當實行我指令的道具。不認同我的話,這執政你也別當了。」
  「……………………」
  「我不會把權力下放給中產階級或庶民。只要我還活著的一天,這個國家的一切都由我決定。要是你真想提倡理想,等我滅亡後再去弄吧。」
  望向拋棄一切感情的暗紅雙眸,卡謬憤憤咬唇。
  ──現在的盧卡不是英雄,而是魔王。
  ──正義的言詞是傳不進魔王耳中的……
  卡謬把這件事實刻印在意識內側後,並沒有當場繼續違背盧卡的命令。

  夜半時分,結束會議走出辦公室的卡謬並未回到位於宮殿內的個人房,而是獨自一人搭上馬車,回到中央街一角的老舊公寓。
  付錢給車夫後下車踏上街道。煤氣燈已經亮起,濕潤的路面在燈光照射下染橘。由於近來忙碌,離上次回到這間寄宿公寓已相隔一星期。抬頭往二樓望去,可以看到自己的房間傳出溫暖的燈光。
  卡謬放鬆表情,跟房東打聲招呼後走上階梯,敲響簡陋的房門。
  「啊,卡謬……!我好想你啊!」
  從房裡走出來的是位年輕女子。卡謬抱住這名女子,接著為自己久久未歸之事道歉。
  「……沒關係。只要你願意回來,沒有忘記我就已經……」
  一頭銀白色長髮搭配暗紫色雙眸,白瓷般的肌膚。身上穿的雖是粗陋的藍色晚禮服,女子之美仍由內而發,彷彿將整間簡陋的室內照得通明。
  「妳寂寞嗎?」
  卡謬把臉湊近這麼一問,愛洛伊莎•阿爾吉諾彷彿鬧彆扭似地鼓起臉頰。
  「這……當然寂寞啊。」
  「……抱歉,要是我能更常回來的話……但實在是……」
  盯著一臉愧疚道歉的卡謬,愛洛伊莎寂寞地笑道。
  「……不要緊,一切都是為了共和國啊。你是為貧困的人們而戰對吧?」
  愛洛伊莎說完,身體貼得更緊,卡謬則以雙手深深擁抱她,閉上雙眼。
  「……是的……我要為弱小、貧苦之人打造國家。為了不再讓令人難過的群眾誕生……」
  「嗯……那樣的話……我能忍耐。」
  話聲剛落,愛洛伊莎摟到背後的雙手添了幾分力道。
  兩人相遇是在約莫八個月前,革命時機終於成熟的去年十月,王都拉蘭帝亞開始出現一般市民要求食物的抗議遊行之際。

  那是個下雨的夜晚。還不過是法比安倶樂部小成員之一的卡謬一回到寄宿公寓,就發現成了落湯雞的愛洛伊莎倒在後門口。
  當時她任憑雨淋,動也不動。儘管連忙抱她起身拍打臉頰,仍然沒有反應。莫可奈何之下只好將她搬進房內,燒柴點燃火爐替她暖身。到了半夜,恢復意識的愛洛伊莎起初還提防著卡謬。不過在得知卡謬和自己同樣出身自馬耶斯卡斯的孤兒院後,逐漸卸下心防說出來歷。
  『十二歲離開孤兒院後,我在當地的紡織工廠工作。可是老闆的放蕩兒子對我一見鍾情,竟硬要把我擄進別墅……當時我抓傷了他的臉,勉強逃出馬車,但既然弄傷了貴族,也沒辦法再回故鄉去……為了找工作而步行來到王都拉蘭帝亞,卻在抵達中央街後昏了過去……』
  卡謬同情起愛洛伊莎。同樣在孤兒院成長的他能理解,一個沒家、沒親人、又沒地位的女性想要隻身在這個階級社會生存下去將會多麼艱困。卡謬過去為了當上律師,也付出了比貴族子弟多達數十倍的努力。
  「如此沒有天理的事究竟得橫行到哪一天啊!只因為身為貧民就不得不忍受莫名的暴力,這種社會根本病了!為了維護妳的名譽,我希望能揪那個貴族上法庭,在神面前指責他!要是妳有那個覺悟,我願粉身碎骨讓那個放蕩貴族向妳贖罪!」
  見卡謬一副義憤填膺,愛洛伊莎反倒安撫起他,並且哀求道:
  『我已經受夠那種恐怖的事了,往後不想再和那個貴族扯上任何關係……比起這個,能否容我在屋簷下借宿一晚呢?我只想要今晚有個避雨之處,往後不會再給你添麻煩……』
  卡謬搖搖頭回絕了這項請求,叫愛洛伊莎在這個房間裡睡。
  「我會回Wine Palace去,那邊的話有沙發可睡。今晚……不,直到妳在這座城市找到工作為止,都可以待在這裡沒關係喔。」
  愛洛伊莎傻傻望著這麼說完露出笑容的卡謬,不一會兒便滴下斗大淚珠,感謝起神和卡謬。

  從那之後過了八個月,卡謬躺在床上單耳聽著愛洛伊莎說話,心中再次體悟到自己沒有她就活不下去的事實。
  一絲不掛的愛洛伊莎開心地談起目前找工作的狀況。
  「有人介紹我認識馬努柏商會的人,或許能找到一份秘書的工作呢。雖然不得不去找人在傑諾比亞的會長面試,短時間可能得離開拉蘭帝亞……」
  「這樣子嗎。這下變得有點寂寞呢。」
  「過一個月左右我就會回來的,何況被錄用後也是在拉蘭帝亞工作,不必擔心喔。話說回來卡謬,你是不是比平常疲憊?感覺你比較需要擔心喔。」
  「……或許是呢……最近接連發生頭痛的事……」
  「今天盧卡大人西征回來了對吧?你是因為那樣很忙嗎?」
  卡謬有好一會沉默不語,望著昏暗的天花板,嘆了口氣。
  「……那個人變了。從前他提倡崇高理想,也有顆體貼人的心。現在的話……已經不是當時的盧卡了。」
  「……是嗎?……現在他變得怎樣了?」
  「……徹徹底底的獨裁者。他打算不經議會,就肆意實行自己的法案。要是真讓他如意,一切都和絕對王政時期一樣毫無改變。」
  「……可是他那麼做……不是為了奪回公主嗎?」
  卡謬側眼瞥向愛洛伊莎。
  「……公主被傑彌尼綁架的事可別張揚出去喔,愛洛伊莎。就算在共和國內,也只有少數幹部才知道這件事。」
  「我知道,我不會對別人說……我想成為你的力量啊,卡謬。」
  愛洛伊莎雙手環抱著卡謬。
  「……嗯。正因為有妳在,我才能奮戰下去。我要讓這個國家變得更棒更好……打造出像妳這樣的群眾也不會遭受踐踏的社會。」
  卡謬加強了抱著愛洛伊莎背部雙手的力道。
  「謝謝你,卡謬。我只有你能依靠了,求求你千萬別拋下我……」
  「……嗯。我絕對不會再讓妳碰上難過的事,只想送妳源源不絕的幸福。」
  「天啊,卡謬,我愛你……」
  此話出口的同時,愛洛伊莎卻露出一臉冷淡的表情盯著牆。暗紫色雙眸閃過可疑光芒,眨眼間溶於黑暗中。

  †††

  七月的太陽照得薩羅撒爾家的墓一片亮白。
  由於長年沒人造訪,墓碑上纏滿藤蔓,刻著碑銘的石碑幾乎要被雜草淹沒。
  一人前來掃墓的梅比爾嘆了口氣,扯斷藤蔓、拔掉雜草,讓父母的碑銘重見天日。
  供上花束,在墓前跪下,向雙親報告。
  「我買回桑•路卡斯了。」
  這是在十年前,經營領地失敗的梅比爾之父和伯爵位一起賣給商人亞奇納斯的土地名稱。
  「我將那裡交給薩留經營了。畢竟地主對我而言實在無聊到當不下去。」
  梅比爾用平靜的口吻對墓碑說話。弟弟薩留隨著薩羅撒爾家沒落之際,做起投資家或家庭教師等職業,不過這下終於能過上穩定生活了。
  「領民們也很高興。薩羅撒爾的家名將會和桑•路卡斯一起,交由薩留守護下去吧。所以說,父親,母親,請你們安息吧。」
  梅比爾這麼報告完,單膝跪地,替父母祈求了好一會冥福。
  從西征歸來後約莫一個月。
  為了回報梅比爾的功勞,盧卡與商人亞奇納斯進行交涉,最後達成拿桑•路卡斯跟舊羅曼維騎士團國的拉克提斯地區交換的協議。拉克提斯地區是處豐饒的穀倉地帶,對亞奇納斯而言是場能獲得近雙倍利益的交易。
  盧卡把買下的桑•路卡斯就這樣直接給了梅比爾。梅比爾於是把分散各地的一族上下和傭人們紛紛找回來,立弟弟為地主,復興了薩羅撒爾家。
  『這樣欠你的還清了嗎?』
  聽盧卡這麼一問,梅比爾聳了肩回答:
  『充分過頭啦。』
  約莫兩年前,跟弗拉德廉皇太子一同逃出加洛勉台地的盧卡被梅比爾追趕、逮個正著之際,進退兩難的盧卡發誓替梅比爾和葛布實現願望,促使兩人背叛了傑彌尼。離開身為皇族的傑彌尼麾下,選擇成為不過是區區傭兵的盧卡之部下,可說是次重大決定。而如今來到父母墓前的梅比爾深深體悟到,自己並沒有做錯。
  從伯爵家的大少爺淪落為流浪天涯的傭兵長達十年,為了實現父母心願而忍耐的日子,就在今天告一段落。
  「永別了,父親,母親。我不會再回到此地。」
  梅比爾抬起頭告訴父母。
  「往後我要過我喜歡的日子了。」
  站起身來,對墳墓開口。
  「和夥伴們一起。」
  他轉身跨上愛馬,奔離了墓地,途中頭也沒回一下。

  梅比爾駕馬跑了一會,抵達名叫皮克托的小鎮。
  人口約七百人,白牆與橘色屋頂建成的旅店和酒吧,露天市場、教會、公家機關等等沿著街道緊緊相鄰,也能看到些許人潮。
  這裡是十年前,梅比爾還十八歲時經常造訪的小鎮。
  帶著懷念的心情駕愛馬慢行,通過還有印象的麵包店與服飾店,來到皮克托站的馬廄。當他探頭窺看馬廄內有沒有熟人時,一名衣著打扮骯髒的調教師站起身來。
  「哦哦!這不是卡里斯托少爺!?是卡里斯托少爺嗎!」
  對方一臉驚訝地露出滿口黃牙靠了過來。久違地被用本名呼喊,梅比爾不禁苦笑。
  「你還在這啊,普羅沛洛。瞧你似乎平安無事呢。」
  「啊、啊,多虧您的福啊!不過瞧您這身氣派打扮,真嚇著我啦!馬也是匹好馬呀!您現在是做哪一行的!?」
  可能是沒料到以前那名小馬癡卡里斯托少爺,竟成了當今轟動一時的「騎兵王」梅比爾吧?面對普羅沛洛激動的詢問,梅比爾笑答:
  「我在當傭兵,收入還算不錯。多虧你教我的馬術喔。」
  普羅沛洛一聽眉開眼笑,「嘎哈哈哈!」豪邁大笑。
  「畢竟少爺您真是愛馬如癡吶!原本看到薩羅撒爾老爺發生那種事,我還在擔心呢,畢竟所有別墅裡的人突然間都消失了呀!所以說,老爺和夫人都還好嗎!?」
  梅比爾於是簡單說起來龍去脈,但隱瞞了自己是盧那•席耶拉共和國軍團長的事實。要是軍團長梅比爾其實出身自薩羅撒爾伯爵家,可能會引發對貴族懷恨在心的民眾反感。於是梅比爾堅稱自己只是當傭兵勉強蝴口,並試著問了熟悉的名字。
  「艾拉她怎樣了?還待在鎮裡嗎?」
  「噢……」普羅沛洛嘆了氣,稍稍垂下眼來。
  「艾拉小姐她……在大約三年前嫁人啦。記得是處還算富裕的人家……住址在哪呀……?」
  聽了回答,梅比爾欲言又止,接著只輕輕揚起嘴角一笑。
  「……這樣啊,也是呢。不,這樣的話就好。」
  「要不要稍微調查一下呢?只要問站長的話,相信他會告訴我下落的。請您等等,我去去就回……」
  也不給梅比爾回拒的機會,普羅沛洛迅速從馬廄內消失。原本還猶豫要不要直接走人,梅比爾最終還是留了下來,得知那位懷念之人就住在離此十五公里外的商店。
  「知道少爺回來的話,小姐一定會很高興啊!畢竟當時少爺失蹤後,她難過了好久啊……明明有許多人上門求婚,直到三年前她誰都不嫁,理由肯定也是在等少爺您回來……」
  「這就難說了呢。啊不,謝謝,幫了大忙啊。」
  用含糊的回應打斷普羅沛洛的話,梅比爾跨上愛馬。若是這點距離的話,日落前應能通過家門前吧。
  ──然而,事到如今,見了她又能怎樣?
  他如此捫心自問,卻理所當然將馬頭掉往打聽到的地點。
  『好好喔~好好喔~能上戰場真的好好喔~』
  邊走過懷念的街景,過往時日艾拉所說的話又在耳邊迴響。從前在這座小鎮度過的歲月中,一名身著貼身馬術裝,騎著棕毛愛馬,看似好強的少女這麼說完,不服氣地鼓起臉頰。
  『不公平啦,根本不平等嘛。明明像你這種不良少年都要去替王國賣命,為什麼我就不能參加戰爭啊?』
  因為是女人啊。就算馬術再怎麼優秀,女人就是無法上戰場。
  『明明我比你還高超!連馬都比較黏我不是嗎!我有自信能比你更派得上用場啦!』
  把頭髮剪短裝成男人如何?我可以假裝妳是我的隨從,帶妳一起上戰場。
  『你的隨從?才不要!我要以一名騎兵,艾拉•戴加多的身分上戰場!』
  面對激動吼著無法實現的夢想的艾拉,卡里斯托•薩羅撒爾──梅比爾只能安撫她。艾拉是皮克托鎮鎮長的長女,也就是富裕人家的大小姐。然而不知為何天生奔放不受控,尤其特別愛騎馬,即使面對薩羅撒爾伯爵家的長男卡里斯托也完全不畏懼,講起話來毫不客氣。
  『騎兵被認為活不過三十歲喔。這是個光是活超過三十歲,甚至會被人稱為膽小鬼的兵種。就算馬術再怎麼高超,女人也絕對勝任不來的。』
  一聽卡里斯托的警告,傻眼的艾拉大喊:
  『別瞧不起我!我才不怕死!叫我突擊的話我也會衝,才不會輸給臭男人啦!』
  綁到背後的紅髮,一對翡翠色眼眸。明明長相甜美,家世又好,言行快活爽朗,應該會很受歡迎,卻因為性格實在太好強,願意搭理她的也只有不良貴族卡里斯托。
  『妳說的喔。乾脆來比誰先到西門啊?』
  這麼一邀,艾拉表情瞬間開朗起來。
  『輸的人要請吃鬆餅喔!預備,跑!』
  艾拉冷不防踢下馬鐙往前衝,卡里斯托笑著從背後追上去。兩人一如往常駕馬到處遊玩,彼此競爭。逍遙的日子隨著薩羅撒爾家沒落而突然終結,卡里斯托•薩羅撒爾也沒說句道別,便從艾拉面前消聲匿跡。

  夕陽將路邊的路樹照出長長的倒影。
  染成淡橘紅色的天空下,綠意盎然的高麗菜田覆蓋了平原的地脊。
  高麗菜田的正中央,能看到一棟用石牆圍起的豪農別墅。那裡正是普羅沛洛告訴他的,艾拉下嫁的家庭。
  梅比爾把馬停在街道旁,騎在馬上眺望別墅。
  自己已是從艾拉的人生中消失的人。事到如今就算再度碰面,也沒什麼話好說。
  然而,心中正有股連自己都無法克制的東西在蠢蠢欲動。或許,真有那麼個偶然,從道路另一頭走來的艾拉會注意到自己──
  一陣乾風拂過,在空中飄旋的沙塵掠過眼前。明知該掉頭回去,馬腳仍舊靜止不動。從側面受逐漸落下的夕陽照射,梅比爾進退兩難,只能愣愣杵在原地。
  這時──
  別墅的正門開啟,從中走出一名貴婦人。
  胸前抱著嬰兒,一邊哄著,一邊走在高麗菜田的田埂小路上。
  儘管距離梅比爾數十公尺遠,他仍看出了貴婦人正是艾拉。她與十年前一樣,將一頭紅髮綁到背後。
  莫名的疼痛在梅比爾心中炸裂開來。
  感覺能聽見嬰兒微弱的哭聲傳來。艾拉就這樣對嬰兒細語,獨自走在小路上。
  梅比爾下了馬鞍,默默從遠處注視著艾拉。是否至少該針對當年一聲不響消失的事向她道歉呢……
  不過,這股煩悶卻被一名從田埂小路另一頭走來的農夫打破。
  背上籠子塞滿高麗菜的青年跑向艾拉,看起嬰兒。艾拉則笑臉迎接青年,兩人開始合力哄起嬰兒來。不一會兒,遠方傳來的哭聲止歇,兩人相視一笑,一同走進別墅去了。
  梅比爾就這樣杵在原地好一陣子。只見炊煙從煙囪飄出,似乎連晚餐的香氣都跟著飄來的感覺。
  閉上雙眼,深深吸進一大口氣,張開雙眼仰望天空。他心想,這樣就好。
  「祝妳幸福,艾拉。」
  無法傳達的話語送上天際。過去自己心中留給女人的空間,光是容納艾拉一人就已客滿了,而往後也這樣保持下去就好。
  跨上馬鞍甩動韁繩,愛馬開始緩緩前行。
  ──年過三十的騎兵,不過是個膽小鬼。
  梅比爾在內心深處低語起這句騎兵的矜持。
  這是個戰損率異常高的兵種。每當進行一次突擊,一個大隊直接全滅也不足為奇。自己已經二十八歲,在騎兵當中已算長壽。過去光是沒喪命,就稱得上奇蹟了。
  ──沒辦法活得久。
  ──那麼在這世上的包袱越少越好。
  呼嘯而過的乾風揚起梅比爾的頭髮。



  ──奪回了領地,親眼見證了艾拉的幸福。
  ──了無牽掛了。
  他對迎面而來的風露出戰士的笑容。
  『於樂園(瓦爾哈拉)重逢吧。』
  風中彷彿響起常在突擊前與部下說的話。
  許多夥伴們都在突擊之際立下這句誓言,於戰場上英勇犧牲。要是自己還老是待在地表拖拖拉拉,可會害先抵達樂園(瓦爾哈拉)的他們枯等。
  盧卡接下來將會展開東征吧。相信一定能在這次東征找到葬身之所。回想起從盧卡口中聽來的,東征真正的目的,梅比爾愉快一笑。
  ──不過是為了奪回公主法妮雅,是嗎。
  實在有趣啊。梅比爾這麼心想。
  不為自由,也不為平等,只為了區區一人,為了心愛的女性燒毀世界。
  對於盧卡這個絕非偽善者的目的,反倒是極度獨善其身且傲慢的夢想,梅比爾決定將自己的命託付其中。
  ──比起為了大義什麼的好太多了。
  ──為他人的戀情而亡。
  ──作為騎兵之死再棒不過了。
  獨自開懷笑著的梅比爾策馬行於風中,心中已不再有一絲留戀。

  †††

  共計四個單邊長一百五十公尺的方陣在濛濛沙塵中進軍。
  身著象徵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的漆黑軍服的戰列步兵們在鼓笛隊的演奏下,維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穿過平原地脊。一抵達規定的地點,便在士官們的號令下改變為四列橫陣。
  同時,原本被圍在方陣內的野戰砲隊急奔過橫陣的間隔,眨眼間便排出砲列。緊接著還有十幾台機兵發出轟隆巨響從縱陣移動成橫陣,並一齊把槍尖往前刺出。一連串如行雲流水般順暢的舉動,無疑展現出這四個月來在駐紮地訓練的成果。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五年,八月八日,雷奧卡迪歐平原──

  身著象徵羅曼維騎士團的灰色軍裝,為數約三千的騎兵隊舉著華麗軍旗,用速步通過。後方則能看到象徵堤拉諾勒慈善同盟軍的紅色軍服步兵排成方形軍團,用軍刀密林反射八月的陽光,通過盧那•席耶拉軍橫陣面前。穿著黑、紅、灰三色軍服的軍團並未彼此接觸,而是彷彿在平原上描繪出幾何學圖案般移動、停止、隨著號令自在變換隊形。這是被稱為「盧那•席耶拉聯合軍」,由堤拉諾勒、羅曼維、盧那•席耶拉三國組成的聯合部隊首次的共同演習。總數超過三十八萬的大軍團集結於此地雷奧卡迪歐平原,以確認並調整會戰中各軍合作的狀況。
  聯合軍總司令部設於一處能俯瞰平原的高地。
  十幾名騎在馬上的高級將領們單手拿著望遠鏡觀察各兵團的行動,時而將注意事項口頭轉達一旁的書記官、時而發號施令、時而激動對副官大吼。
  從羅曼維騎士團和堤拉諾勒慈善同盟軍方,都派出了司令官層級的將領。然而站在中心進行指揮的,明顯是穿漆黑軍服的聯合軍總司令官盧卡•巴路克和盧那•席耶拉第二軍長葛布兩人。
  盧卡騎在愛獸鮑沃上,任憑黑披風隨風飄揚,從長瀏海縫隙間用那赤紅的眼光刺向平原──尤其是共和國軍的步兵上。
  「多國籍軍隊的弱點就在軍團與軍團之間的縫隙。有許多因為被趁隙而入導致全軍潰散的戰例。讓堤拉諾勒那兩支方陣部隊,往其他部隊靠攏再移動。」
  盧卡對身後待命的堤拉諾勒軍高階將領這麼下令。被點到的將領臉色鐵青,連忙發出傳令。
  盧卡把視線移回戰場,望向盧那•席耶拉橫陣整齊前進的模樣。戰列步兵得要學會排列橫陣來交戰,才稱得上能獨當一面。在敵軍的槍林彈雨攻勢下,要支撐住不讓橫陣潰散,可說非常需要勇氣。
  「我們的軍隊也變得有模有樣了啊。若算上高昂戰意的話,比外國的正規兵還能用啊。」
  盧卡身旁騎著愛獸鐮刀鳥的葛布點了點頭。
  「臨時士官,素質也好。」
  盧那•席耶拉共和國軍因為革命,使得貴族們幾乎都逃出國外,面臨嚴重的士官不足問題。於是盧卡親自挑選下級士官,或讓士兵升格成士官來參加這次演習。
  「他們沒有率領大部隊的經驗,卻有上戰場的經驗。透過這場演習認清能力,提拔優秀者成為將領。不是貴族就當不成將領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將至今為止頂多指揮過百人規模的小隊、中隊者,突然間升格成指揮一萬人規模軍團的將領。這是盧卡為了彌補士官不足之缺所下的苦肉計。
  盧卡轉身看向在後方待命的羅曼維騎士團長博恩札克。
  「如你聽到的。羅曼維騎士團也廢除身分制度,把優秀的下級士官和士兵任用為士官吧。我希望你在下個月前挑選出五十名新士官。」
  先行預測反應且這麼一說,騎士團長明顯懷著怒氣回應:
  「這是要我讓農民當上騎士嗎?」
  盧卡只默默用眼神回應他這句話。就算一語不發,視線也將盧卡沒說出口的話傳達給了博恩札克。
  我的出身背景可是比農民還低微耶?
  「……………………」
  現在已經是農民勝過騎士的時代啦。
  「…………遵命!」
  受辱的博恩札克渾身顫抖,仍只能垂下頭來接下命令。儘管身穿灰色軍服來維持羅曼維騎士團的面子,實質上已被合併進盧那•席耶拉共和國軍的命令系統而不具指揮權,無法違逆盧卡的意思。往後就算是庶民出身,只要是優秀的士兵,也能擺出跟騎士一樣的架子。這無疑象徵榮譽高尚的羅曼維騎士團迎來實質上的末日。
  盧卡把視線從憤怒得渾身顫抖的博恩札克移回葛布身上,細聲低語:
  「根本是縫縫補補出的軍隊啊。」
  葛布聽了這句自嘲,點了點頭。
  「至少直到明年春天前,想好好鍛鍊騎兵和砲兵。」
  「……可是傑諾比亞不會等我們。」
  以包爾河為國境線與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相鄰的傑諾比亞都市聯盟已經在準備出兵。要是拖拖拉拉下去,敵方十月就會跨越國境線。
  「想在這種狀況下取勝,只有主動出擊。」
  葛布短短說出精闢意見,盧卡則點頭。如同葛布所言,若由我方發動有計劃性的攻勢,就能靠縝密的作戰計劃彌補軍隊強度。
  問題只有一個。
  「要是動手去揍什麼都沒幹的對象,可就成了惡人喔。」
  正因為盧卡是英雄,大量庶民才願意受徵召或當義勇兵。士兵士氣之高正是共和國軍強悍的源頭。倘若盧卡淪為惡人,恐怕會有人氣下滑的風險。
  「葛布不懂政治方面的事。」
  葛布冷淡拒絕討論。盧卡於是閉上嘴,把視線移回盧那•席耶拉聯合軍。
  是要在駐紮地內訓練水準尚差的軍隊,等待傑諾比亞攻來?
  還是乾脆由我方主動進攻,靠作戰計劃來彌補訓練不足?
  盧卡被迫做出困難的抉擇。
  就這樣,夜晚在沒得出結論的狀況下降臨了。

  既然有多達三十八萬名士兵齊聚,商人們當然也駕著長長的貨物馬車隊聚集而來,平原上彷彿一夜之間出現了巨大城鎮。燃料、彈藥、軍靴、馬具、火槍、機兵備用零件等軍需物資自是不必多提,連食物攤販、樂團、連環畫劇、舞台劇、裁縫師、洗衣婦、妓女等各行各業都蜂擁而來,讓整片平原上唯有這一帶活像星座灑落般輝煌亮麗。
  士兵們並不輸給白天演習的疲倦,逛起市場盡情吃喝,跳舞歌唱賭博樣樣來。粗野笑聲和怒罵聲、女人們的嬌嗔聲讓這個八月夜空底下熱鬧不少。
  盧卡在距市場稍有距離的地主農莊設立總司令部,和梅比爾與葛布一起挑出今天發現的問題點,安排著明日演習的預定。
  「同盟軍戰意低迷。他們對我們抱持反感。不得不懷疑正式開戰後,他們派不派得上用場。」
  聽了葛布這句話,圍在雷奧卡迪歐平原地形圖旁的盧卡和梅比爾也點了點頭。
  「畢竟駐軍費通通塞給同盟方負責了啊。不只稅金提升,還得來服勞役,居民們看我們的視線冷淡得很呢。」
  盧卡回應梅比爾坦率的意見。
  「只要贏了戰爭,日後人氣便會回溫,總而言之無論耍什麼手段都要贏。使出渾身解數毀滅黎維諾瓦,我一心只想著這回事。」
  盧卡斬釘截鐵說完,梅比爾竊笑,低聲說道:
  「然後奪回法妮雅公主。」
  只從瀏海縫隙露出單眼的盧卡回望梅比爾。
  「沒錯。十足的惡人對吧?」
  「不,是個魔王呢。」
  要是這些內容讓同盟軍其他高階將領聽到的話,肯定馬上遭到彈劾,但目前只有三人參加作戰會議,因此才能分享實情。知道盧卡是為了奪回法妮雅才化為獨裁者,指揮如此龐大軍隊這件真相的,除了梅比爾和葛布外,其他只有弭茲奇、雅思緹和卡謬而已。
  葛布低沉開口:
  「只要恩寵大地能統一,戰爭會結束,人民也會高興。不管盧卡的動機是什麼,葛布都不在意。」
  看來葛布是想替盧卡打氣。盧卡笑著回應他:
  「謝啦。等到統一恩寵大地後,伊甸那群傢伙或許也得聽我們的話啦。要將葛布你的家人救出來才行呢。」
  葛布的家人以前受貴族陷害而被賣到伊甸。葛布之所以成為盧卡的部下,也是因為盧卡答應他「幫忙救出家人」這個條件。
  葛布一如往常面無表情,開口拜託。
  「就算葛布死了,希望還是能幫忙救出家人。」
  盧卡無奈一笑。
  「別說喪氣話。要是你死的話,這國家也玩完啦。」
  「……只要有盧卡在,國家就撐得住。葛布當盧卡的道具就夠了。」
  葛布難得在戰場之外的地方如此饒舌。總覺得有點難為情的盧卡,只好聳聳肩含糊帶過。

  等葛布也回營帳後,盧卡獨自一人進到農莊的辦公室內,過目起宛如小山的文件。徵兵、徵稅、勞役、物資徵收、治安、社會福利、公共工程相關的各式文件,承認或拒絕通過五百人議會的法案,與編組軍隊相關的人事命令,亞克隆同盟內施行的戰時特別法案等等。種類繁多的文件等著盧卡回覆或簽名。盧卡簡直像著了魔似地,沉溺於自身的職務當中。
  害怕回過神來的瞬間。
  只要工作的話,就能不去想多餘的事。
  統一恩寵大地。
  一心只想著這件事,將自身的一切投入工作當中。
  好想持續工作到體力耗盡,自然入眠。實際上,過去已有不少次手握著羽毛筆直接趴在辦公桌上睡著的經驗。
  哪怕只多想一點工作之外的事,就有股難以忍受的劇痛折磨全身。就好比現在這個當下,在渲染夜色的窗戶玻璃上,映照出了一對無法忘懷的葡萄色雙眸。
  「嗚……!」
  盧卡發出呻吟,羽毛筆尖端滲出墨水漬。
  又開始了。
  ──住手。
  儘管想克制,但昏暗的痛楚已如在文件上暈開的墨漬,在意識的水槽中逐漸擴散。
  映照在窗戶玻璃上的長長銀髮。
  蘊含幾分憂色的葡萄色眼眸,柔軟水嫩的肌膚。
  交纏的指尖,細微的心跳和吐息。鑲嵌進自己體內核心的,另一道生命。
  好痛。
  ──住手。
  再度試著克制自我。
  然而,映照在玻璃上的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仍未如願消失。
  彷彿構成肉身的所有細胞都遭疼痛刺穿滲透,將意識直接轉化為劇痛。
  盧卡的臼齒磨得嘎吱作響。
  ──別去想。
  將思緒硬是介入不受控制的意識當中。不過這時玻璃上又映照出另一名男子。
  褐色肌膚,銀白色頭髮與瞳孔,流露出智慧的嘴角上,能看出如影隨形的嘲笑。
  男子雙手抱著法妮雅。悲痛的呼喊在盧卡耳邊迴響。
  「住手。」
  雖發出聲音,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皇帝傑彌尼仍愉悅望著盧卡,玩弄著一絲不掛的公主。
  盧卡的嘴角流下血痕,刺在桌上的羽毛筆也斷了。發出形同野獸咆嘯聲的盧卡單手摑住自己的臉,指尖狠狠用力深陷。
  眼角凶狠上吊,太陽穴、額頭和眼球爆出青筋。手指用力彎曲,活像要把自己的頭蓋骨給捏碎一般。
  「我殺了你。」
  痛苦地對窗戶玻璃上的傑彌尼擠出這句話。
  「一定把你碎屍萬段。」
  將從肺腑深處湧出的憎惡化為言語。只要轉變成憎惡,就能忘記痛苦。
  ──我會親手殺了你,傑彌尼。
  ──把帝國跟你一起毀個灰飛煙滅。
  盧卡在自己心中刻下誓言。玻璃上的法妮雅消失了,徒留傑彌尼淫蕩的笑臉。盧卡深紅的眼光從手指縫隙狠狠刺穿傑彌尼。
  「殺了你,一定斃了你……」
  低沉的喃喃自語一再於單獨一人的辦公室內迴響。把火燙的憎恨往自己空蕩蕩的體內塞,來化解冰凍三尺的寂寥。
  即使送間諜滲透進黎維諾瓦帝國,還是完全沒掌握到法妮雅的狀況。
  原本還預料會編出「皇帝親自拯救出法妮雅公主」之類的美談並大肆宣傳,卻沒有聽過那樣的報告。自從去年十一月被擄走以來,經過了大約八個月,從帝國傳回的唯有令人不寒而慄的沉默。
  虛無的潮水沖刷憎惡,痛楚再度擴散。與其懷著這種寂寞的痛,還不如任憑憎惡業火焚燒己身。就這樣,盧卡只能懷著混亂不清的意識,強忍著永無止盡的煩悶……

  †††

  同日,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皇都帕葛洛奇昂──

  真是個認真的好皇帝啊──嘗試誇起自己來。或許我本來就有身為皇帝的資質吧?這工作實在充實又有趣,要說人生此刻正值巔峰都不為過。
  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皇帝傑彌尼胸中充滿滿足感,坐在帕葛洛奇昂宮殿的皇位上,放眼一掃在底下伏首稱臣的眾臣子。
  戴冠即位已過了兩年數個月,已經習慣以白與金為基底的緊繃衣裳上那些多過頭的勳章和胸飾。另外也好好看清了身旁親信中誰有能力,誰又是蠢貨。有能力的傢伙即便身分低微也不吝提拔,蠢貨的話則逐一流放或處決。在黎維諾瓦皇家長年的家族經營下徹底靠關係而鬆懈怠慢的宮廷氛圍,於這兩年多來有了巨大變化。充斥著彼此間互相監視,一發現舞弊或怠忽職守便馬上向皇帝打小報告的緊張感。
  與帕葛洛奇昂宮殿相鄰的兵舍內,有以過去在德爾•多勒姆戰役中被稱為「傑彌尼軍團」的士兵為中心,加上新選拔的精兵共約一萬五千人的親衛隊常駐。無論從皇位上丟下多麼無理取鬧的命令,只要是能靠暴力解決的問題,眨眼間就會隨著軍靴聲響處理完畢。
  與富商勾結囤積獨佔食糧,哄抬市價獲取暴利的科羅擘夫伯爵甚至未經法庭審判就突然被親衛隊抓住,爵位領地都遭沒收,被關進大牢。透過私下協商讓認識的業者承包公共工程的瑟洛跋侯爵、與官僚私相授受獲得不當稅收的西朵連科子爵,通通都在某一天被親衛隊闖入宅邸,不由分說地被打入大牢。
  名高位重的大貴族紛紛透過傑彌尼之手而被剝奪爵位,沒收領地且關入獄中。貴族們雖激烈對傑彌尼抗議,帝國民眾卻是瘋狂支持。民眾認為正因為流浪皇子傑彌尼過去曾待過貧民街,才能不受陋習拘束,對腐敗的貴族與公務員揮下正義的鐵鎚。每當貴族卑劣的奸計遭到揭穿與制裁,帝國民眾便會以這類的話來讚揚新皇帝。
  若說加門帝亞革命是庶民「由下至上的革命」,如今傑彌尼在帝國施行的就是皇帝親自揮舞指揮棒驅逐大貴族的「由上至下的革命」。
  重點是為了博取庶民間的人氣。
  身為宮廷新人的傑彌尼為了在大貴族的反感中保身,除了讓強大親衛隊形影不離,還需要庶民的支持。
  在藉由不通過議會,憑皇帝獨斷就能提案公佈的「皇帝立法」權之下,目前已頒發了超過七十條為了討好庶民的命令。
  對貴族和教會徵收各種稅金,禁止貴族的不當掠奪、強徵勞役與私下串通,提升貨幣品質,重新整備民生供水與下水道、瓦斯、公共設施等社會基礎建設等等……每當頒發一條命令,帝國民便大肆讚揚傑彌尼指揮得宜。
  傑彌尼爭取支持的目標,是那群有工作,會繳稅的中產階級民眾。拉攏近來社會地位逐漸抬頭的這層階級為夥伴,利用他們來削弱當前敵人──大貴族的力量。每當把從貴族手中剝奪來的利益分給民眾,傑彌尼腳下的地盤也變得更加穩固。
  然而,傑彌尼對中產階級大發慈悲的同時,卻對無產階級,也就是貧民極度嚴苛。明明繳不起稅金,還對統治階級懷恨在心,進而引發犯罪與暴動,這種傢伙最好全都去死──這就是皇帝的方針。
  救濟院、貧民宿之類的設施完全拆除,社會福利預算也遭大幅刪減,沒錢上學的貧民從此失去找到正常工作的機會。此外,更立了一條禁止於路邊睡覺的法令。至今為止躺在路邊就寢的貧民們被警察硬是在半夜打醒,被迫整晚走動,可說成了實質宣告「想睡就去死」的法令。數十萬貧民因為這條法令在夜晚的強制行走間力竭喪命,哪裡的公共墓地都人滿為患。等待下葬的貧民屍袋到處如小山般堆積,街上充斥著濃濃屍臭。
  在國外政策方面,傑彌尼增強荒蕪狂野方面的軍事規模,將觸手伸向在第四次德爾•多勒姆戰役後納為藩屬國的德爾•多勒姆王國以東,跨越奧里納德河進攻東匈統治區和義弗堤勒教團統治區。
  東方軍勢如破竹地制壓奧里納德河以東,淪為藩屬國的地區則由名為「東方委員會」的傑彌尼親衛隊來統治,採用課徵以軍稅為首的各種重稅來徹底搾取。
  「統治野蠻人不需要法律或憲法,而是刀槍和火藥。」
  皇帝傑彌尼常對被送去荒蕪狂野進入東方委員會的成員直接這麼宣導。
  「我們不需要荒蕪狂野人的支持,真正需要的只有國內中產階級的支持而已。別有一絲同情,把荒蕪狂野的一切都搾乾送回國內。膽敢反抗的傢伙全都賣去伊甸當奴隸。」
  被皇帝親自這麼下令後送去藩屬國的委員們,不知不覺被稱為「刀槍委員」,在當地飽受厭惡。
  離東方軍開始認真侵略已過了兩年半左右,期間在藩屬國內遭逮捕、賣給奴隸商的人超過五十萬人。反對新統治者、繳稅不實、私下說皇帝壞話等等……居民們被以各種芝麻蒜皮的理由逮捕,也不經審判,直接被扔進貨物馬車,載去伊甸賣成恩寵點數。不只有沉重的軍稅,勞役、兵役加上至今為止沒有的消費稅,荒蕪狂野的居民們被迫過上單方面受掠奪的生活。另外還被迫接受帝國的貨幣制度,輸出品慘遭賤賣,導致國內產業衰退,錢潮強迫流向宗主國的產業結構就此成形。
  傑彌尼的殖民政策,基礎乃是「不寬容」。
  對國內的中產階級確實很寬容,但卻不接受藩屬國居民提出的任何抗議,把他們當成從大地或礦山輸出富源的工具利用。繁榮的只有帝國民,藩屬國內的人通通是奴隸,反抗者更被賣去伊甸換回尖端兵器(Ark)。
  到頭來,荒蕪狂野對傑彌尼而言成了「萬寶槌」。
  肥沃大地與礦物資源將供應帝國無窮的財富,傑彌尼等同獲得廣大秘密領地和私有財產。而且他還把個人大半的財產拿來加強維護自己的親衛隊,以致皇帝個人擁有的私兵力壓,進而支配了各大貴族。
  透過施行一連串政策,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的國力在短短兩年半內爆發性增強,原本空蕩蕩的國庫靠著來自荒蕪狂野的稅收充足飽滿,國債價格也大幅提高。腐敗的貴族與官僚遭到流放,取而代之的是身分雖低,但實力優秀的人才擔任要職。加上貴族與教會也必須繳稅,帝國民眾的生活可說變得豐足。皇帝傑彌尼對一億一千萬的帝國民而言是「救世主」,但對除此之外的全恩寵大地、荒蕪狂野的居民而言則無疑是魔王。
  傑彌尼把皇帝的職務當成遊戲享受。
  坐在皇位上,聽著信賴的親信報告或討論各種情報,當場說出口的指示都會由身旁的書記官記錄下來,即刻成為詔令頒布。自己的意志會擴散到帝國全境,乃至整片荒蕪狂野,世界將因此變化,數十萬單位的人歡欣鼓舞或是陷入絕望。看著憑自己一念之間跟著變化的世界實在有趣至極,也具充實感。
  沒有任何不順己意的事,一切都照傑彌尼所想實現。
  辦公辦得膩了,吃了頓豪華晚餐後,傑彌尼步入後宮。
  隨即有約五名噴滿濃郁香水,身穿薄紗的侍女聚到傑彌尼身旁,幫他換上白絲袍子,帶他進皇帝的寢室。
  香爐燃起,金銀飾品多到令人目眩神迷的床鋪上,坐著一名身著與傑彌尼相同白袍的意中人。
  一頭銀白色長髮,捲翹睫毛下是對略帶憂鬱的葡萄色雙眸,宛如由內發光發亮的白皙肌膚。這位美得彷彿能將周遭陰霾一掃而淨的女子,面無表情接受皇帝的來訪。
  「久等了嗎?」
  傑彌尼溫柔呼喊,脫下衣袍鑽到床上。
  動作粗魯地脫去女子的衣袍。
  水嫩肢體跟著外露。
  傑彌尼面帶微笑,盡情玩弄了自己的玩具。
  「妳愛我嗎?」
  玩弄了好一會,疲倦仰躺下來後,開口這麼問道。
  「是的。」
  女子老實回答,傑彌尼心滿意足喊了玩具的名字。
  「我也愛妳喔,愛洛伊莎。」
  愛洛伊莎•阿爾吉諾抬起葡萄色的雙眼,反問道:
  「比法妮雅公主還愛?」
  「當然。比起那種玩意,妳好太多了。」
  「……騙子。」
  「真失禮耶,是真的啦。」
  愛洛伊莎嗤之以鼻,捏起傑彌尼的臉頰。
  「明明只是發現一個間諜偶然長得像法妮雅才會納為己有的啊,就愛欺負人。」
  傑彌尼輕浮地笑了幾聲,單手摟過這名中意的潛入間諜。
  「我很重視妳是真的喔。妳一定會成為我和盧卡交戰時的殺手鐧。」
  一回以客套話,愛洛伊莎宛如傻眼般嘆了口氣,把臉從傑彌尼身上撇開。
  愛洛伊莎也算是美女,還是個頭腦靈光的女人。革命爆發前,她就已盯上當時正在起步的卡謬加以籠絡。如今則從成為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第二執政的他陸續問出重要情報,再向傑彌尼報告。然後加上長相又和法妮雅相似,每次聽取報告時也能像這樣順便享受替代品。
  只不過,嗯,跟真正的法妮雅公主一比起來。
  ──終究是個妓女。
  舉止的氣質與高貴、眼中蘊含的星辰光彩、銀白髮絲內潺潺流動的奇異淺紫色光彩、意志強韌的五官、水嫩櫻唇、話語中蘊含的天然威嚴、凜然、溫柔……若想起一切細節有如神的配方調和,活像身體內含光源般耀眼的公主法妮雅,眼前這玩意兒簡直跟路旁野狗沒兩樣。



  ──妳真是個魔女啊,法妮雅。
  傑彌尼感觸良多。明明待在一起的時間不到一小時,抱在手中更是只有短短幾分鐘,這邊卻已被迷得神魂顛倒。媲美傳說中用魅惑魔法接連害男人溺死的妖精,公主法妮雅無自覺間蠱惑了恩寵大地的掌權者,使彼此互鬥相爭。
  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皇帝傑彌尼、其兄前皇太子弗拉德廉、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第一執政盧卡•巴路克、更加上伊甸飛行艦隊總司令格列高•歐納席斯中將。當前手握恩寵大地命運的掌權者們,均對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深深著迷,為了將公主納為己有,不惜將國家牽連進來,沒日沒夜地互相爭鬥……!
  「我們都傻了嗎?」
  「咦?」
  「沒事。」
  含糊帶過不小心說溜嘴的喃喃自語,傑彌尼翻過身子。
  將問題複雜化的並非傑彌尼,也非盧卡。陷入目前僵局的最大原因其實出於格列高。明明在那之前都只是個開心接受傑彌尼的貢品,協助派遣飛行艦隊到加門帝亞王國的提案而已,但自從擄來法妮雅那一夜起,那個男人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傑彌尼不情不願回想起約莫九個月前那場革命之夜。

  加門帝亞革命迎來最高潮的,去年十一月七日夜晚──
  為了欣賞革命而來到王都拉蘭帝亞上空遊覽的伊甸飛行艦隊,收到了送進宮殿內的間諜傳來的聯絡。盧卡•巴路克隻身造訪宮殿,並透過親衛隊打開鐵柵欄,被帶進宮去。得知這件消息的傑彌尼馬上察覺盧卡是想硬將法妮雅帶走。自己可是得找盧卡的碴直到摧毀他為止,豈能眼睜睜讓他贏得美人歸?於是傑彌尼隨即前往伊甸飛行艦隊司令官格列高待的艦橋司令部,拜託他把飛行戰艦巴巴羅薩停在宮殿旁並擄走法妮雅。
  格列高一聽他的要求,抬起那對惺忪睡眼回答:
  『您也知道三界不侵條約的存在吧。伊甸,恩寵大地和猶大環間不得以武力介入彼此的領域。陛下的要求違反了條約。』
  傑彌尼哼了一聲,聳聳肩道:
  『我覺得伊甸早就破壞好幾次那項條約了呢。堤拉諾勒戰役時,你們不是把米迦勒空投進聖都,摧毀王國軍了對吧?那已經足夠稱得上違反條約不是嗎?』
  『那是事前堤拉諾勒方的委託,獲得伊甸評議會的同意,正當收取恩寵點數後將商品於指定時刻送到指定場所罷了。相較之下,殿下的要求並未獲評議會同意,無法憑我一己之私定奪。』
  格列高難得沒有同意傑彌尼。明明一路相處下來都是互相幫助,彼此貪圖好處,或只要贈送高額賄賂的話,什麼都二話不說去做,但唯有當時異常固執。
  接著,傑彌尼忽然想起。
  這麼一提,格列高以前似乎曾在拉蘭帝亞宮殿見過法妮雅一面,還說兩人一起跳了支舞。接著,當話題轉到傑彌尼與法妮雅的婚約,格列高忽然變得不悅,硬是結束話題離開現場。當時雖不明白格列高為何動怒……但或許是這個伊甸貴族迷上了法妮雅也不一定。
  如此感應的傑彌尼轉換方向拜託。
  裝得一臉正經八百,以嚴肅的口吻說道:
  『這樣下去法妮雅會被送上斷頭台。』
  『……………………』
  『革命方不會原諒法妮雅的存在。如果不來硬的把法妮雅救出那裡,我的新娘將被齷齪的民眾殺死。』
  『……………………』
  一這麼哀求,格列高的眉頭皺紋微微加深。這傢伙果然迷上法妮雅了啊。瞬間看穿對手的弱點後,傑彌尼繼續交涉下去。
  『我希望至少能救出法妮雅。既然伊甸是受加門帝亞王的請求來到這裡,救出法妮雅應該也算在實行委託才對。並非違反條約,而是為了達成王的請求才出手救公主,沒有任何問題。』
  在面不改色說出一連串歪理,不死心地說服之下,傑彌尼終於讓對手軟化。
  『……我就對拯救公主一事睜隻眼閉隻眼吧。然而關於公主之後的待遇,必須交由伊甸評議會來判斷。因此勢必得先將公主帶往伊甸特區保護,等獲得評議會承認後再決定是要交給陛下,還是請她回王國去。這樣也接受嗎?』
  格列高的提議,傑彌尼沉思以對。
  接著即刻看穿他的真意。
  這傢伙是不想看到法妮雅成了我的新娘啊。打算把法妮雅和我分隔開,藉著帶往特區保護來裝帥,最後想趁勢納為己有是吧。
  一口氣看穿後,傑彌尼重新思考起自己的目的。
  傑彌尼盯上法妮雅的目的是為了找盧卡的碴。
  想找盧卡麻煩到他精神崩潰,讓他全心全意想著我的事。要是我找碴的笑臉能一輩子烙印在盧卡腦海中揮之不去,那就更棒啦。現在盧卡肯定在拉蘭帝亞宮殿裡和久違重逢的公主卿卿我我,要是闖進去後在他面前把公主占為己有,他肯定會懊惱得趴在地上哭天喊地。
  嗯。
  只要當著盧卡面前擄走法妮雅,我的目的就算達成。再來就等盧卡自己想像我和法妮雅翻雲覆雨的模樣飽受折磨就好,沒必要真的把法妮雅留在我身邊。只需讓公主維持下落不明的狀況,盧卡就會自己步上毀滅。再說了,我也對什麼法妮雅的沒興趣啊。
  『感謝你啊,格列高公爵,今後也多關照啦。』
  格列高面無表情接受傑彌尼的回應,交涉就此成立。接著只要不讓盧卡注意到,壓低引擎聲緩緩靠近宮殿,看準對他而言最糟的時間點衝進公主的房間,最棒的找碴就此完成。盧卡的腦海中從今往後,都會被我的笑臉占得滿滿……!

  作戰大成功。
  一在盧卡面前玩弄法妮雅,那傢伙便整張臉哭得歪七扭八大喊我的名字。
  『殺了你!!我殺了你!!』
  盧卡哭喪著臉,露出蘊含未曾見過的強烈憎恨的眼神這麼說。當時肺腑深處湧現無窮快感,他摟著法妮雅開口挑釁。
  『好啊,放馬過來,讓我的帝國和你的王國打一架吧。為了爭奪法妮雅,把幾十萬人捲進來效交戰(打架),光想就有意思呢。』
  盧卡眼中只狠狠瞪著自己的感覺實在太爽,原本想做出更進兩三步的挑逗,但礙於格列高也在後方瞪著,只好作罷,走上飛行戰艦收回空橋,就這樣提升高度離開了王都上空。

  飛行戰艦巴巴羅薩內,乘艦出入口附近。被限制行動的公主法妮雅身上只裹著一件薄薄浴袍,抬頭瞪著傑彌尼。
  確認玻璃窗外的王都拉蘭帝亞燈光逐漸遠去,傑彌尼恭恭敬敬向公主鞠了躬。
  『重新自我介紹吧。我就是傑彌尼喔,新娘小姐。』
  法妮雅拉起身前敞開的浴袍,凜然挺起胸膛責備道:
  『……再非禮也該有個限度。之後我將向帕葛洛奇昂宮殿嚴正抗議。』
  聲音氣得顫抖。傑彌尼一臉無奈抬起頭來。
  『我覺得我是把妳救出那裡耶。』
  『我並沒有拜託你那麼做。』
  『要是繼續待在那,妳只會被民眾殺死喔。』
  『如果是命中註定,我就接受吧。明明我希望透過對話來解決,你卻動用暴力來攪局,簡直豈有此理。本次問題一旦公諸於世,將有損黎維諾瓦皇家的尊嚴。』
  傑彌尼搔起頭來。比想像中還頑固呢。然後──
  ──真棒……
  儘管還只是短短交流,法妮雅的一切姿態都充滿魅力。明明世界如此齷齪,只有法妮雅周遭有如被特殊的水槽隔離開來,沉浸在天上耀眼的光輝當中。
  ──總算明白盧卡為何百般著迷。
  盧卡為了再見法妮雅一面才引發革命。原本心想明明不過是個啃書蟲貧民的盧卡,根本不適合率先站到最前頭揮舞革命大旗,但一切都是為了回應公主法妮雅的要求。在德爾•多勒姆戰役與盧卡一起待在「傑彌尼軍團」聲名大噪之際,曾多次從盧卡本人聽聞法妮雅的事。從沒見過內向的盧卡會那樣崇拜他人,當時只覺心有不甘。
  ──盧卡滿腦子只有法妮雅……
  ──然後,法妮雅也迷上盧卡……
  看剛才擄人時兩人的模樣就一清二楚,徹徹底底相思相愛。會去干擾他們兩人的,大概只有極度不懂看場合的人格扭曲者吧。
  『是只有我才辦得到的豐功偉業呢。』
  一如此驕傲宣稱,法妮雅臉上浮現厭惡表情。嗯,看樣子被她討厭了呢,雖然是廢話啦。
  『假如還重視皇家的名譽,就帶我回宮殿,現在馬上。若是如此,我可以不追究這次的事。』
  法妮雅臉色蒼白地抗議,但傑彌尼只陶醉注視著她。被她叱責真是件舒服的事,或許讓她穿上高跟鞋,她會一腳踐踏上我的腳背也說不定。這其實也能夠接受啦。
  最後是格列高插嘴進兩人毫無交集的對話當中。
  『由於發生緊急事態,考慮到殿下的安全為最優先考量,儘管略為粗暴,仍選擇了採取那樣的行動。關於救援時發生的失誤,我也只能向您道歉。』
  法妮雅惡狠狠瞪向有禮地垂下頭的格列高。
  『伊甸何時開始以武力介入恩寵大地了?當三界不侵條約已蕩然無存是嗎?』
  『支付恩寵點數,請求派遣伊甸艦隊的是加門帝亞王。儘管王目前依然下落不明,將殿下帶往安全的地方仍屬本次任務應盡之責。』
  法妮雅吞回脫口欲出的反駁。格列高則接著說:
  『王國正面臨異常狀況。直到情勢穩定下來為止,殿下都應該離開這個國家。即便是此刻跟著革命起舞的民眾,沒多久也會冷靜下來明白自身的輕浮,期盼王的歸還吧。我認為殿下的使命便是保持安然無恙,直到那一天到來。』
  『……………………』
  『忍受逆境,等待時機來臨的慎重,也是為政者必要的資質。恕我僭越,我認為如今的殿下只是無法承受逆境,急著尋死罷了。』
  法妮雅的表情出現一絲動搖。格列高的指責戳到了法妮雅的痛處。
  『即便革命已成,王侯仍有可能作為象徵存留下來。若沒有殿下在,恐怕這個國家將再度混亂吧。在事態平靜前,懇請殿下前往我們伊甸特區暫且避難。直到革命熱潮衰退的那一日到來。』
  冷冷這麼說完,格列高叫來侍女,下令將法妮雅帶往艦內的貴賓室。最後,格列高又對一語不發垂下頭的法妮雅補上一句:
  『首先請您先更衣。然後,本次事件務必將一切都交由我處理。我向您保證定會為王國的重建與安寧盡最大努力。』
  傑彌尼默默在心中不屑咋舌。這個愛裝模作樣的臭傢伙果然是想把法妮雅藏到伊甸特區嘛。表面上淨是華麗詞藻,內心只為了得到法妮雅,如此而已。
  然而法妮雅仍安安分分,跟在侍女身後走向艦內通道。看也不看傑彌尼一眼,一聲不響地消失,唯留鐵門「磅咚」一聲在眼前關上。
  ──徹底被討厭了。
  ──如今王政崩潰,加門帝亞王家已沒有理由嫁到黎維諾瓦皇家。
  ──與其當我的新娘,不如乾脆受格列高照顧是吧。
  望著不再開啟的鐵門,傑彌尼暗自反問。

  結束漫長的回憶。
  如今讓法妮雅的替代品愛洛伊莎陪侍身旁,望著床鋪天頂的傑彌尼心底殘留著莫名疼痛。
  ──盧卡、法妮雅、格列高……
  無法順從己意的傢伙們覆蓋在天頂雕刻的古老聖人像上,不停盤旋。
  ──煩死了,想到就有氣。
  明明自己如今是恩寵大地最大帝國的皇帝,怎麼可能會有得不到手的東西?
  ──法妮雅•加門帝亞……
  盧卡和格列高消失,天蓋上只留下法妮雅的面容。從盧卡身邊奪來,到被格列高奪走為止,只和她講上一小時,不,甚至不到三十分的話。明是如此,卻彷彿中了魔法似地,一不留神就會開始思考法妮雅的事。
  ──被罵了……
  傑彌尼有生以來沒有被人罵過。畢竟過去從沒能引起他人關心,也不覺得自己需要受到關心。一路走來,若要提起像個人的互動經驗……大概只有跟兒時玩伴盧卡之間。
  而那個盧卡跨越身分隔閡,和法妮雅彼此相愛。
  要是沒有傑彌尼的話,兩人如今肯定不知在哪過上幸福生活了吧?若從盧卡的個性推測,一定會選擇去到遠離王都,杳無人煙的山里隱居,盡情恩愛逍遙了。
  不過,這個夢想已經無法實現。
  傑彌尼寂寞一笑。
  ──活該啦。很不甘心對吧,盧卡。
  試著暗自臭罵,心情仍沒有舒暢一些。盧卡現在應該認為法妮雅正被我玩弄著,氣憤懊惱地抬腳跺地,拼了命構築能與我對抗的帝國才對。盧那•席耶拉共和國似乎已經結束西征,把羅曼維騎士團和堤拉諾勒慈善同盟納為藩屬國。接著大概會以我為目標發動東征吧。
  明明法妮雅人不在這呀。
  現在她受到保護的地點是──
  ──伊甸特區……
  彌朵爾湖的中心,將整座米斯特拉斯島納為統治地的伊甸特區。
  對於位在三千公尺峭壁之上的伊甸本國而言,既是在地表的橋頭堡,也是儘管同處地表,卻是恩寵大地的列強無可置喙的領域。假如膽敢攻擊伊甸特區,將會有飛行戰艦前來單方面焚燒那些在地上爬的蠢傢伙。
  ──沒錯,無法對伊甸出手……
  抬頭瞪著天頂上的聖人像,傑彌尼雙手往後腦勺枕去。
  ──真的是這樣嗎……?
  ──我們當真贏不過伊甸嗎……?
  自從戴冠即位來約兩年半。
  透過獲得與伊甸大使及其親信,還有以格列高為中心的伊甸特區高官們交流的機會後,便和他們直接對話來打探關於伊甸的內情,直至今日。然而他們在面對與伊甸狀況相關的問題,明顯是照特定守則回答。無論是問哪個人,或再怎麼樣質問,都詭異得只會得到相同的答案。
  『住在裡頭的所有人都捨棄了武器,彼此體諒幫助,實現永恆和平,名符其實的天上世界,那就是伊甸。』
  統治型態為何?法律、憲法、地勢、人口、人種、歷史、社會結構又是如何?
  這些傑彌尼所提出的質疑,通通被以曖昧不清的答案含糊帶過。
  『我們並不打算干涉恩寵大地。我們有我們,你們則有你們的自然進化過程才對。我們認為彼此間不過度深入,只透過恩寵點數來進行交流才是最善之道。』
  伊甸人的回應大致上不出這些宗旨。明明說的是相同語言,卻彷彿像來自異星球般,彼此間無法溝通。
  總結來說──就是不告訴地表任何事。反正我們會透過恩寵點數賜給你們尖端兵器這種餌吃,拿穀物、牲畜肉品和奴隸來換,除此之外沒必要多加交流。儘管言詞表達上變更許多,他們的主張大致上就是如此。
  ──太詭異了。
  回過頭探討伊甸人的態度,實在有太多想不透的點。
  首先來說。
  ──為什麼不壓制恩寵大地?
  明明具有相差懸殊的戰力,伊甸人只會從空中看著戰爭,從來不進行武力介入。一方面卻又極度渴求地表的農畜牧產品和奴隸。
  庶民們對恩寵點數(GP)的認知是「依據戰爭成果多寡能免費獲得的東西」,列強國家的元首卻明白GP會隨「貢品」增減。透過伊甸特區的政府高官上繳穀物、畜牧產品或奴隸等等給評議委員,能夠獲得比贏得會戰之際更巨量的GP。而這些GP實質上,就是拿地表產物交換尖端兵器的兌換券。所以傑彌尼目前才會積極贈送荒蕪狂野的奴隸給格列高,換回眾多兵器作為報酬。
  再加上。
  ──伊甸特區的人全都很年輕……
  至今為止接見過的伊甸特區貴族高官約十幾名,全部人明顯都不到四十歲,甚至不乏二十幾歲的高級官僚。當中多半為銀髮,又或是略染金色的銀髮。
  銀髮是恩寵大地上尊貴血統的特徵。從千年前起,銀白色頭髮才是天選之民的證據,王侯貴族間與銀髮者以外的婚姻長久被視為禁忌。到了近代,混入其它血統的案例逐漸增加,但在各地宮廷中肆意橫行的王侯貴族仍大半為銀髮。
  傑彌尼回想起九個月前,頭一次搭上飛行戰艦巴巴羅薩時的事。
  往地上突出的倒半圓狀吊艙內,許多壯年與老年伊甸貴族開心欣賞著地表的表演,髮色則大多為金色。恐怕在伊甸中,金髮才是高貴血統的象徵吧。
  不過不知為何,伊甸特區的人均十分年輕,髮色也混進了銀色。
  ──當中肯定有什麼伊甸不想為人知的祕密……
  傑彌尼獨自一人回顧起伊甸與地表的歷史。
  伊甸飛行艦隊首次飛來恩寵大地是在距今六十年前,史提法諾曆一七三三年的夏天。
  位於恩寵大地北方的卡爾卡當王國──如今的北伊甸特區──境內,伊甸飛行艦隊突然來襲。至今為止只存在於傳說當中的伊甸人在未發佈宣戰布告的情況下單方面轟炸宮殿,並空降地面部隊。在拿著未曾見過的尖端兵器的伊甸人面前,王國軍根本無法做出像樣抵抗,伊甸人短短一天便壓制王都。對於突如其來的武力侵犯感到憤慨的黎維諾瓦皇帝急遽派遣一萬五千帝國軍前往支援,卻同樣受尖端兵器洗禮慘遭擊退。
  在議和會議上,伊甸人要求黎維諾瓦皇帝交出當時為帝國領土的米斯特拉斯島。領教過伊甸實力的皇帝只能不情不願,承認割讓米斯特拉斯島給伊甸作為伊甸特區,卡爾卡當王國領作為北伊甸特區。
  當時的伊甸人比起現在來得更具侵略性。在將伊甸特區打造為橋頭堡並強化地面部隊後,相信總有一天會開始侵略整片恩寵大地吧……每個人都這麼預測,但實際上伊甸所做的,卻是於五年後主動提出「三界不侵條約」,禁止伊甸、恩寵大地和猶大環三方彼此動用武力介入。
  ──明明是自己先動手揍人,現在又自己下令禁止互毆……
  締結條約的三年後,一七四一年,開始運用恩寵點數制度。
  贏得會戰的國家將能從伊甸評議會獲得恩寵點數(GP)作為「祝賀禮」,各國累積的GP則能拿來交換「目錄」上載之尖端兵器的愚蠢制度。然而,想在地表的鬥爭中存活下去,說什麼都需要尖端兵器,因此不得不對這個愚蠢的制度搖尾乞憐。從那之後,這種結構持續了半世紀以上之久。

  ──尤其奴隸能換的GP很高。伊甸似乎缺乏勞動力。
  ──該不會人口很少……?
  自從戴冠即位後獲得的伊甸相關情報,跟還是一般平民那時簡直不能比。看似無敵的天上人肯定有些意外的弱點,絕非打倒不了的存在。這就是皇帝傑彌尼目前的感想。
  ──總有一天滅了你們。
  傑彌尼重新下定決心。原本就是盧卡給出「毀滅伊甸」這個目標,才讓傑彌尼的人生獲得新生。幾經周折之後,最終的目標如今還是不變。
  為達此目的。
  ──首先要統一恩寵大地。
  ──盧卡,快點來找我。
  傑彌尼等著盧卡。可說引頸期盼盧卡率領數十萬大軍出發東征的那一天到來。
  ──你現在腦中都是我對吧?很難受哦?很痛苦哦?
  ──我幫你從痛苦中解脫,快點來就對啦。
  一想到能在戰場上與盧卡相見就興奮得渾身顫抖。
  教盧卡這個原本連讀寫都不會的貧民識字,借給他昂貴的書,對他施加甚至連一些貴族都學不來的學識教養的正是傑彌尼。某種意義上,盧卡算是傑彌尼生出的存在。而這名骨肉如今正視傑彌尼為仇敵,一心只為殺傑彌尼,一步步引發牽連整片恩寵大地的大戰。
  這個事實令傑彌尼十分愉悅。比起與潛入間諜的性行為,找盧卡碴更能帶給他快感。
  ──造化弄人是吧,盧卡?
  傑彌尼的腦海中,此時仍烙印著距今約十二年前,在被夕陽染紅的公寓一室中教盧卡識字的情景。在那間房中和盧卡一起讀書所度過的短短一年多來,是傑彌尼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最平穩、快樂、寂靜滿足的時光,就算一輩子都那樣窩在房裡過日子也毫無怨言。然而某一天,盧卡一句道別都沒說就消聲匿跡,留下傑彌尼獨自一人,以及唯一一個「毀滅伊甸」的目標。
  然後現在。
  當時同在一間房讀書的少年,正雙眼佈滿血絲地指揮大軍來攻打傑彌尼。
  有夠開心,全身的細胞都歡愉得發顫。
  ──來分出高下吧,盧卡。把整個世界一起捲進來。
  ──贏的一方才能把法妮雅納為己有。
  ──我們之間的三角關係將燒毀世界,豈不是極為自私又有趣的劇本嗎?
  興奮得顫抖的同時,傑彌尼腦海中逐漸被盧卡占滿。傑彌尼一次又一次在腦中反芻盧卡扭曲著臉,憤怒喊叫自己名字的模樣來獲得快感。身旁愛洛伊莎裸露的肢體,早已不被傑彌尼放在眼裡了。

  †††

  同日,伊甸特區,首都艾柏奇厄郊外,格列高公爵的別墅──
  來自彌朵爾湖的南風吹得繡有藤蔓紋樣的蕾絲窗簾有如波浪般起伏。經窗簾過濾後的八月陽光照得室內一片明亮,每當柔和微風從窗外吹進,細緻光束便彷彿浪潮般唰唰作響。
  若是恩寵大地的貴族別墅,內部裝潢一般會以奢華家具及擺設弄得金碧輝煌。不過在此地伊甸特區中,更傾向優雅高尚的質樸空間。陽光不是氣燄囂張,而是透過蕾絲窗簾、窗戶位置調整入射角,達到更自然地裝飾整個空間的成果。
  一名女性坐在扶手椅上讀著書籍。
  每當陣風拂過,銀白長髮也輕輕飄揚。
  睫毛倒影下那對透澈的葡萄色雙眸不再繼續看著書頁,而是抬頭往風吹來的方向望。
  窗外另一頭,彌朵爾湖的蔚藍湖面反射著夏日陽光,晶瑩閃爍。
  法妮雅•加門帝亞闔上原本在讀的書,起身打開玻璃門,踏入雪白陽台。
  寬袖窄袖口的白色罩衫,胸前綁有蝴蝶結。搭配藍紫色裙與中筒綁帶靴,沒有其它多餘裝飾,一副閨閣千金打扮的法妮雅走近陽台欄杆,用懷著深邃憂色的眼往湖的南方望去。
  於水面上閃爍的光芒縫隙間,可見數道漁船的白帆通過。
  水平線另一頭的恩寵大地,依舊看不見。
  王國現在變得怎樣了?
  被留在王國的民眾又過得如何呢?
  從法妮雅目前的所在地什麼都不明白。僅有眼前寬廣的藍色湖面,以及身後的蓊鬱群山。
  ──已過了九個月……
  單手壓住迎風飄逸的頭髮,法妮雅回憶起過往。
  革命爆發後,懷著必死覺悟與盧卡相見,爾後遭傑彌尼擄走,在飛行戰艦內又被轉交給格列高──
  隨波逐流之下,此刻才會在這裡。
  伊甸公爵格列高•歐納席斯中將儘管以「客人」身分款待法妮雅住在這棟別墅,但不只外出需要許可,要去到城鎮更會有十幾名護衛隨行。表面上是說保護法妮雅的安全,實際上只是為了不讓她逃跑的監視。位於別墅內的十幾名傭人也是負責監視法妮雅之人,從起床到就寢為止的一言一行全都經過檢閱。
  現在王國究竟如何了?
  對外的情報窗口只剩格列高。
  透過與不定期造訪此處的格列高共進餐宴,法妮雅才勉強能得知當前恩寵大地的局勢。然而情報來源只有格列高一人,因此並不一定正確。畢竟只要格列高有意思,大可盡情扭曲真相再傳達給法妮雅。
  據格列高所言──革命終結後,五百人議會宣布廢止王權。
  加門帝亞王國消滅,取而代之的是由盧卡為第一執政的盧那•席耶拉共和國宣布建國。逃亡的加門帝亞王與王妃,以及第一王位繼承權的克勞迪奧樞機卿依然行蹤成謎。法妮雅同樣被視為「下落不明」,遭傑彌尼擄走的事實仍隱瞞著民眾。
  王家成員個個下落不明的現在,傑彌尼與法妮雅的婚約實質上等同取消。對黎維諾瓦皇家而言,迎娶流浪公主法妮雅為皇后根本沒有利益。只要繼續禁聲不表態,傑彌尼將與其他王侯貴族的千金定下婚約吧。
  然後──盧卡並不知道法妮雅人待在伊甸特區。
  被傑彌尼從宮殿擄走後,那段在飛行戰艦內的事並沒有傳達至地表。傑彌尼不會說,格列高也不會外傳,因此盧卡至今仍以為法妮雅被關在傑彌尼那邊才對……

  『盧卡發動西征,為的是獲得與黎維諾瓦抗衡的力量吧。』
  約兩個月前,盧卡擊垮羅曼維騎士團,於該地建立名為「亞克隆同盟」的藩屬國後,格列高於餐宴之際這麼說。
  『我認為,目的是為了奪回殿下。』
  除了服務員外誰都看不見,僅限兩人之間的對話。格列高靜靜把話說下去:
  『盧卡為了實現他個人的願望,打算把世界捲入戰火。』
  法妮雅把叉子放到盤上,注視起格列高。
  『……請把我送回王國。』
  『為了什麼?』
  『假如他的目的是我,這樣就能制止他了吧。』
  『就算能夠制止,殿下將會被民眾送上斷頭台。』
  『若那是我應盡的義務,我就該去完成。』
  『……我不能協助您自殺呢。如同我先前再三提到的,殿下的職責是忍耐,於此靜待時機到來。不久後混亂時期定會來臨,屆時殿下的存在將成為民眾的救贖。身為王族,應當慎防輕率行動才對。』
  格列高堅決拒絕讓法妮雅回國。無論再怎麼改變方向或手段交涉,這個要求仍不被接受。
  既然如此,那麼至少──
  『請向盧卡傳達我在這裡。』
  『辦不到。』
  法妮雅一如往常的要求,同樣一如往常被打回票。九個月來,同樣的互動一再上演。
  『我不能違背伊甸評議會的決定。評議會並不承認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的存在,因此無法與不存在的對象交涉或傳達訊息。』
  『我不想玩文字遊戲。如果通知我平安無事便能避免無謂的流血衝突,我希望能那麼做,那也是我唯一的心願。』
  格列高慵懶抬頭,望向法妮雅。
  『殿下實在太過迷信友愛。難道您認為光靠友情和愛情就能改變世界嗎?』
  『我不想放棄這個可能。』
  『恕我失禮,能夠改變世界的是暴力,而非友愛。』
  『你是要我只能枯坐在這裡,看著毫無意義的戰爭嗎?要我眼睜睜拋棄那些痛苦死去的民眾嗎?』
  格列高嘆了口氣。
  『盧卡和傑彌尼間的決戰,對恩寵大地而言是必要的流血衝突。』
  『……………………』
  『地表正值改朝換代的時期吧。不再是王侯貴族那種有如競技,而是真正要殲滅彼此的戰爭,使得古老時代面臨終結。若有人在那場最終戰爭中勝出,永恆的和平也將隨之而來。屆時再來談友愛也不遲。』
  格列高堅定說完,切換成無關緊要的話題。絲毫不顧法妮雅的意志,只像在玩弄籠中鳥般閒聊無意義的話題,夜深後便留下法妮雅一人離去。就只是這麼一再重複。

  法妮雅獨自佇立在陽台上眺望遠方湖面。
  能做的事只有讀書。
  書籍全都是恩寵大地上流通的,而非伊甸的出版品。與伊甸有關的情報徹底遭到隱蔽,伊甸的出版品被禁止帶往地表。儘管偶爾外出到街上散步或騎馬,但受到監視的拘束感讓她煩悶,最終總是早早就回到別墅來。
  在這座陽台上被風吹拂的時光,才最令她感到寧靜祥和。
  深深沉思的同時,持續眺望著銀光斑斑的湖面、白色船帆,以及船帆後方的水平線。
  接著,思緒總會回到一名青年身上。
  長瀏海縫隙間露出的深紅雙眸,閃電狀刺青,騎著銀灰色貝奧狼高舉革命之旗,加門帝亞王家的仇敵。
  ──盧卡……
  法妮雅胸口深處裂開大洞。
  從洞中最先溢出的,是後悔。
  ──太過輕率了……
  法妮雅傷害起自己,如此一來愧疚也會稍微減緩。一再貶低自我,把句句鄙視之言刻進意識深處,靠自欺欺人忘記後悔的痛。



  ──實在太過愚蠢了。
  在法妮雅的要求下,盧卡答應要引發革命,並順利達成目標。對於他這份功勞,已沒有任何東西能回報的法妮雅做好以一己之命讓革命落幕的覺悟,與單身進入宮殿的盧卡會面。當時為了激怒盧卡,法妮雅故意裝出高壓態度,而盧卡所做的──是用蠻力強硬推倒法妮雅。
  接著法妮雅……接受了盧卡。
  ──要是當時我反抗的話……事情就不會演變至此了。
  法妮雅一而再,再而三責備自己。然後宛如時光倒流似地重演,不停自殘、傷害自己。
  然而無論心淌了再多血,過去與現在都不會改變。如今的法妮雅成了實質上的伊甸囚犯,除了在湖畔的別墅內讀書外什麼都辦不到。
  ──至少……想回王國去。
  法妮雅的心願唯有這點。回到過去被稱為加門帝亞王國的國家去,阻止盧卡,並將己身命運交由民眾定奪。即使會因此命喪黃泉也心甘情願。
  邊對自己做出如此確認,法妮雅清楚自己內心有股與覺悟完全相反的感情在蠢動。
  從剛才拼命自殘的傷口中,溢出一股淹沒過後悔的全新激流。
  又來了。每次都是如此。超乎自身理性所能控制,一種透明、溫柔且清淨的東西修復了傷口,將法妮雅內心陰霾一掃而空。
  明明無法原諒自己,應當是如此的。內心深處卻響起不同的呢喃。
  ──盧卡。
  ──好想見你。
  法妮雅咬唇回應了呢喃。
  多麼自私呀?多麼任性呀?明明重重傷害他人,折磨他人,我至今仍無法捨棄個人的心願。
  ──好想見你啊……
  心靈不願停下呢喃。難以處理的思緒在法妮雅體內編織出痛苦與愛戀的斑駁紋樣。
  陣風颳過湖畔。銀白長髮飄逸,一隻白鳥飛過髮尖灑落的光芒,翱向恩寵大地。被困在名為伊甸特區這個牢籠中的法妮雅,只能眼睜睜看白鳥飛離。
  ──不從這裡逃離不行。
  法妮雅再度這麼覺得。
  過去數次伺機想要脫逃,可是即便成功收買傭人逃離這間別墅,想逃出四周被湖泊圍繞的伊甸特區只能仰賴船隻,屆時格列高肯定會加強所有港口的警戒來找出法妮雅吧。想要突破這層警戒網,必須得在特區內擁有人脈,並找到持有個人船隻的有力人士。然後,自己並不認識如此便利合適的人才。
  能做的只有等待。
  相信機會總有一天會到來,裝得更聰明點。此時已不再需要輕率和魯莽。
  ──唯有臥薪嘗膽。
  就在告誡自己之時,不知為何忽地想起兒時擔任歷史家教的一位老貴族柔和的表情。
  『對為政者而言,沒有比挫折更棒的幸福。』
  白鬍的家教以樸實口吻這麼對十二歲的法妮雅說。
  『常待在高聳象牙塔上的人,沒辦法察覺到臣子的笑容中蘊含的危險性。常處飽受稱讚的環境下將使人愚鈍,常持財富也令人變得脆弱。弛緩的精神將無法發揮創造力,無法產出任何績效。』
  『所有優秀的為政者,一生中都曾遭遇過一次大挫敗。不只限為政者,舉凡優秀的藝術家或將軍,都曾經歷敗北、失勢、流放等各式各樣挫折……促使他們反思己身,加以修正,最終才能達成名留千古的豐功偉業。』
  『若要說得更具詩意,這些挫折都稱得上這顆星球給英雄們的資格測驗吧。無論是政治家、軍人或藝術家,唯有跨越這些亦能稱得上是「星之試煉」的挫折,才具備改變世界的資格……長年研究歷史下來,難免會抱持這種念頭。』
  『若等到殿下長大成人,遭遇挫折之際,請務必感到高興。因為這代表了這顆星球給殿下出了考題,打算賦予殿下更重大的責任。被挫折擊垮,妄自菲薄實為不智之舉。欣喜接受,並跨越試煉之際,殿下將變得比以前來得更強大、更高尚、更聰慧吧。然後請務必振作起來,重新打造這個世界,成為殿下期望的均衡局面。』
  年老的歷史學家──記得名為茨威格──這麼說完,露出溫和笑容。當時年僅十二歲的法妮雅沒能明白箇中深意,至今也不能算徹底理解。
  再說,就算要我改變世界。
  ──如今的我根本沒有權力……
  王權已遭廢除,加門帝亞王家的成員都行蹤不明,法妮雅也失去身分地位,只是個逃亡王族。就算忍受試煉,自省己身且加以修正獲得成長,還是辦不到足以帶給恩寵大地永恆和平的豐功偉業。頂多成為被盧卡、傑彌尼或格列高這些權力者之間爭來搶去的禮物。
  不過,就算無法完成歷史義務。
  身為一名逃亡者,有效利用被軟禁在這裡的時間不也很好嗎。
  並非坐著靜待時機來臨,而是努力去吸收在拉蘭帝亞宮殿中沒能得到的知識,或許能有什麼意外收穫。
  畢竟這裡是伊甸特區,相信過去沒有任何一名王侯貴族有在此生活的經驗。在這座一切均罩上謎紗的都市增廣見聞,學習在恩寵大地上得不到的知識,肯定有其意義。
  雖然遭到監視,還是能夠上街逛逛。至今為止看下來的感覺,這個伊甸特區絕非什麼天上樂園,而和恩寵大地上普通城市的文化水平幾乎沒有差異。市場和港灣的勞動者們都是自古以來居於此地米斯特拉斯島的居民,被視為伊甸人的人感覺甚至不到一成。
  伊甸特區的伊甸人據說都聚集在首都艾柏奇厄的行政區生活,但法妮雅並未踏進過那裡。唯有行政區被用綿延高牆圍起,倘若沒有許可證,伊甸人以外的人無法進入區內。
  實在有點可疑。直到來此地之前,本來抱持著在伊甸特區中會看到伊甸人大搖大擺走在街上,其他當地居民則被迫趴在地上聽命的印象。實際上卻是幾乎看不到伊甸人,和恩寵大地的城市可說沒有兩樣,極為平凡的景色。
  ──伊甸裡有某些被我們知道會不妙的事……
  法妮雅如此確信。
  假如能找出廬山真面目,或許將能帶來什麼轉機。
  她仰望起天空。
  ──或許還有我能做的事。
  一嘗試激勵自我,長久附著的疼痛似乎稍微消退了些。
  ──就算只有一點,仍有往前邁進的價值也不一定。
  比起特地傷害自己,抬頭往前反倒能減輕疼痛。法妮雅終於明白這個道理。
  ──對,就像盧卡一樣。
  ──絕不放棄,非持續奮鬥下去不可。
  法妮雅腦海中浮現第一次認識盧卡時的事。
  兩人一起騎著貝奧狼,從沿途攔阻的重重敵陣中突圍的短短旅途。那時盧卡所展現的機靈與勇氣,正是此時的自己該學習的。
  不只有那趟旅途。出身貧民窟,沒地位、沒錢,甚至沒家可歸的盧卡逐漸變得大膽且堅強,有時展現兵不厭詐的精神,驅使任何手段擊垮王國,終於建立起自己的國家。
  為什麼他辦得到?
  ──因為他沒放棄自己。
  出生下來一無所有的盧卡能相信的唯有自己。無論身陷何種困境都靠自己再三思考,鼓起勇氣付諸行動,開拓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那種姿態與精神感動大量同伴,最終達成了市民革命這件歷史事蹟。
  ──既然如此,我也是。
  失去家與家人、臣下與地位的囚犯,也已一無所有。
  所以說,什麼都辦得到。
  ──不是身為一名公主,而是作為法妮雅•加門帝亞這個人。
  她轉身回到室內,叫來管家。接著,法妮雅對沒多久後便現身的老管家提出要求。
  「我想參觀艾柏奇厄行政區。」
  老管家眉頭輕輕一皺。
  「能進入那邊的只有伊甸人。任何一位恩寵大地人都沒有踏進去過。」
  「這點我清楚。不過,要是得到格列高公爵許可的話呢?」
  「……那麼當然,能夠正大光明進入。只不過,絕不可能獲得許可吧。畢竟那已經是遵守了六十年以上的規定呀。」
  赫肯嘴上這麼說,仍約好會向格列高送出外出許可的委託書。至於法妮雅想視察行政區這一點,也會稍稍先寫進委託書中。
  法妮雅先是沉默不語,接著再度抬起頭來。
  「……赫肯先生,為何格列高公爵沒有將我軟禁在修道院,而是自己的別墅中呢?」
  赫肯張大白眉下的雙眼,然後從法妮雅率直的視線深處掌握問題的真正意涵,咳了一聲。
  「……我還以為您早已明白。」
  「畢竟可能是我誤解了呢。」
  赫肯望著一臉淡定的法妮雅,顯得有些不乾不脆地撇開視線。
  「……雖然只是我的觀察,我認為主人對法妮雅殿下懷有好感。還是比一般來得強烈的好感。」
  聽了這番回答,「這樣啊。」法妮雅只如此隨口應聲。
  法妮雅也不是傻子,透過至今為止數次共進餐宴,她察覺出格列高對自己懷有私情。若是名貞節的淑女,是該循禮節與常規,在不損對方面子下恰當應對。
  ──我不是掌權者的獎品。
  ──我要靠自身之力打破僵局。
  法妮雅默默激勵自我,鼓起勇氣向赫肯說:
  「與格列高公爵用餐是我如今最大的樂趣。」
  赫肯再度裝模作樣挑起單邊眉毛。這名老管家是恩寵大地人,並能隱約從過去的言行察覺出他對伊甸人懷有一絲不滿。
  「雖然有些想跟他單獨說的話,不過在別墅內有傭人,去到街上則有護衛監視著,這個心願實在難以實現。」
  法妮雅以極為冷靜的思考,俯視著自身編織出的謊言。
  「哪怕一次也好,我想和公爵兩人單獨逛逛街呢。」
  聽完這些話,赫肯一副暗說「明白」似地,不發一語深深垂頭。相信這位聰明的管家,定會將剛才這段話添在委託書尾端吧。
  即使是種不怎麼善良的手段,但實在受夠了被像籠中鳥一樣關著把玩。所有能利用的東西都得拿來用不可。
  「委託書一事就拜託你了。」
  讓赫肯退下後,法妮雅獨自一人望向湖面。
  濕潤陣風拂過,捎來湖畔盎然夏草的清香。在水邊戲耍的白鷺冷不防展翅,滑過蔚藍天空往水平線飛去。不過,至今依然看不見位於水平線另一側的恩寵大地。
  儘管如此。
  ──我一定要回去。
  ──我不要再順著任何人的打算而活。
  ──我要照自己的意思,在這個世界活到最後一刻。
  ──為了能夠主宰我想活於何處,亡於何處。

  法妮雅堅定瞪向世界,這麼發誓。

  ──開始抗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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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9 19:1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章 東征


  大河朝著地獄傾瀉而下。
  沒有轟隆巨響或震動,河寬超過四百公尺以上的包爾河河水就這樣直直摔落底下一大片霧海。
  高低差距多達三千公尺的「巴雷納斯瀑布」。
  明明大量河水傾瀉至半空中,卻聽不見瀑布的巨響。原來是瀑布潭相距太遠,聲音傳不回來。假如有膽從驚悚斷崖探出身子往下窺探,可以看到水流彷彿化為銀色漏斗,被下方一千五百公尺的霧海吞噬,劃出淡淡彩虹。
  「霧的下方就是猶大環?」
  一身白色軍服的雅思緹把視線轉回身後這麼問。
  騎著鮑沃,身穿黑色軍服的盧卡點頭道:
  「據說運氣好的話,一年有兩到三天霧會散去,能看見猶大環的大地。」
  「哦~」雅思緹哼地一聲回應聽似複雜的解釋,再度望回眼前過度壯觀的景象。
  儘管聽過傳聞,這是雅思緹頭一次目睹「猶大環斷崖」的威容。
  大地就到此處斷絕。
  無論看向東邊或西邊的地平線,垂直聳立的斷崖無盡延伸下去,斷崖下半段同樣受猶大環的霧海沖刷,天空、斷崖與霧海宛如在視野中融為一體。明明眼前的大河化為瀑布急沖直下卻無聲無息,頂多聽得見遠方不時傳來的翼龍鳴叫聲。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五年,九月十四日,包爾河南端,巴雷納斯瀑布──

  世界的盡頭。這個詞完完全全適合用於眼前的景象。
  世界就到此為止。
  「沒有人去過猶大環嗎?」
  邊俯視著下方濛濛的銀白霧海,雅思緹頭也不回地這麼問。
  「有嘗試要去的傢伙,但是全都在下斷崖的途中被翼龍攻擊喪命了。」
  「哦?我聽說翼龍很溫馴耶。記得是叫巴斯希跋對吧,你那隻翼龍朋友。」
  以前聽說有隻叫作這個名字的翼龍拯救了盧卡的乾妹妹希爾菲。雅思緹雖然沒見過巴斯希跋,有隻很黏盧卡的翼龍這件事倒挺有趣的。
  「平時很溫馴啊,但只要打算對猶大環出手就會攻過來,畢竟翼龍就是保護猶大環的守衛。巴斯希跋雖然是個好傢伙,不過假如我打算降落去猶大環,也不曉得牠會怎麼樣。」
  如同盧卡所言,霧海正上方有十幾隻翼龍盤旋,大概是在巡邏看有沒有來自恩寵大地的入侵者吧。只見霧海中一冒出五、六隻翼龍,便有其他五、六隻像在換崗似地潛進霧海去,從未消失在眼前的視野。雖然看不出大小,體長少說超過三十公尺吧。要是被那種生物攻擊,人類根本不堪一擊。
  「伊甸的峭壁也是這種感覺?」
  「把這裡顛倒過來的感覺吧。我們只能抬頭仰望峭壁。天空則有飛行艦隊代替翼龍,意圖爬上峭壁的話便會遭到砲擊。以前雖然有想去一探究竟的傢伙,但不是途中被殺就是一去不回,至今為止仍沒有半個見過伊甸本國領土的恩寵大地人。」
  距離此地遙遠的北方,一樣屹立著橫跨世界東西的「伊甸峭壁」。雅思緹試著在腦中聯想一道高聳不見頂,約三千公尺高的峭壁綿延到世界盡頭的模樣,卻因規模實在太龐大而不順利。唯一明白的是,無論是伊甸或猶大環,都極度厭惡恩寵大地人踏入自己的土地。
  猶大環斷崖與伊甸峭壁。
  在被這兩道無止盡的高牆切割開來的世界上,恩寵大地的人們相互爭搶狹窄土地,持續著沒完沒了的戰爭。
  「這道斷崖沒有盡頭嗎?」
  「這我也不曉得。東至荒蕪狂野,西通無限荒野。哪邊都是越走越去到文明未開之境,到最後誰都消失無蹤。到目前為止已有數百名探險家前去探索,但不是中途逃回來,就是一去不回。」
  「哼嗯~」雅思緹動鼻哼聲後,試著說出感想。
  「東南西北,無論哪一邊都是完全搞不懂的世界耶。」
  「是啊,莫名其妙對吧?」
  「就是說啊,我不能接受。很好,出發吧。就你、我和鮑沃三人一起解開世界之謎,隨便往哪去都行。」
  聽到雅思緹一時興起這麼提案,盧卡的表情可說無奈得不能再更無奈了。
  「……才沒那閒工夫好嗎。妳高興了吧?要開工啦,上來。」
  盧卡冷漠中斷話題,動起下巴指示,令雅思緹不悅地鼓起臉頰。
  「欸~還不到半天吧?今天整天都用來觀光嘛。我還想逛逛街,吃好吃的東西啊。」
  盧卡一聽,臉上籠罩更深一層陰影。
  「我說啊……拜託妳體諒一下好嗎?現在已經不像以前那麼自由,我們為所欲為的話會害多達百萬人陷入混亂。這次已經照妳心願來看瀑布和斷崖,妳滿意了吧?要回去啦,大夥等著呢。」
  雅思緹鼓起臉頰。
  「什麼嘛,蠢蛋!明明我那麼期待這次外出,只有這樣喔,你這大蠢蛋!」
  儘管開口抱怨,盧卡仍不予理會。雅思緹只好放棄,垂下頭來落寞走向鮑沃,單手摸起輕吐鼻息以表安慰的鮑沃下巴。
  「小鮑好窩心,跟主人天差地別呢。」
  一吐出抱怨,聰明的貝奧狼便舔起雅思緹的臉頰。
  「我最喜歡小鮑啦~」
  雅思緹雙臂摟住鮑沃頸部,磨蹭牠充滿陽光味的鬆軟獸毛。鮑沃也開心地嗅起鼻來接受雅思緹。至於鞍上的盧卡則一副不耐煩地催促:
  「快給我上來!」
  「囂張什麼啦,蠢蛋……」
  雅思緹不情不願放開雙手,跨坐到盧卡前方。盧卡維持從背後抱住雅思緹的姿勢,握起韁繩一甩。
  鮑沃轉過身背對猶大環斷崖,開始朝包爾河上游緩緩走去。由於雅思緹有獨自一人到處亂晃的毛病,一個不注意就不知跑哪去。導致盧卡在不知不覺間,養成現在這樣跟雅思緹兩人一起騎乘遠遊的習慣。
  「唉~明明天氣這麼好,卻連好好散個步都不行,又得幫忙你做那些無聊的工作啊~」
  雅思緹邊碎碎唸邊抬頭仰望,同時背部倚到盧卡身上。
  「是妳說願意工作我才帶妳來的喔。既然我都聽了妳的要求,妳也聽我的拜託啦。」
  聽了身後盧卡這句冷漠無情的話,雅思緹又鼓起臉頰。
  「辛苦的程度根本不平衡啊。你不過是和我一起來這裡而已,我可是得拼上性命耶。」
  「順利的話有許多人能得救。可是一旦輸了戰爭,將會有數十萬共和國人淪為奴隸被賣去伊甸。這是只有妳辦得到的工作,所以拜託妳啦。」
  盧卡的語氣儘管平靜,卻十分嚴肅。雅思緹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就是難免想抱怨一句。
  ──明明難得能夠兩人獨處啊。
  距離此地十幾公里遠,有座盧那•席耶拉共和國軍的高階將領住宿的城堡。從九月初展開視察之旅,花了約兩星期沿著包爾河西岸從上流南下,於昨日抵達了巴雷納斯。一路上都在拿地圖對照沿岸地形,測量河寬和深度,用望遠鏡觀察對岸傑諾比亞軍的防禦設施等等,是趟對雅思緹而言無聊透頂的旅途。加上盧卡又不願理她,只剩弭茲奇和鮑沃陪她玩。
  所以,昨晚久違被盧卡叫進辦公室時真的很高興。本來還心想如果他工作提前做完,可以兩人一起上街逛逛吃美食。然而,盧卡卻提出了十分駭人的要求。
  『下個月上旬我要進攻傑諾比亞,希望妳能當先鋒。把妳送進對岸砲兵陣地摧毀火砲後,再讓主力部隊一口氣渡河。只要順利的話,就能以最少的犧牲獲得最大的成效。所以說,拜託妳了。』
  看到盧卡深紅雙眼流露凶光,用不由分說的口吻要求,雅思緹眼神哀傷地盯了他好一會,然後提出要和盧卡兩人一起去看著名的巴雷納斯瀑布作為交換條件。儘管回應她的是盧卡一對紅眼露出前所未有的傻眼目光,不過還是勉強逼他吞下這個要求,如今兩人才像這樣享受著短暫的觀光氣氛。
  邊望著左手邊的包爾河水,邊走在蜻蜓飛舞的低矮堤防上。
  夏季花草濃郁濕潤的香氣從腳下飄上。翠綠平原與蔚藍天空,以及將兩色凝聚濃縮般的深藍河面。午後的太陽從兩人背後照來,讓用速步奔馳著的鮑沃彷彿在追著自己的影子跑。
  一幅十分寂靜、樸素且和平的景象。
  明明到了下個月,此地就要化為戰場了。
  雅思緹望向包爾河對岸。與西岸同樣充滿牧歌情調的東岸風景中,可以不時看見哨兵的身影若隱若現。一群看似騎著馬的士官也拿著望遠鏡在觀察著這邊,身上穿的均是以綠色為基底的傑諾比亞都市聯盟軍軍服。對方察覺到國境附近有異,明顯採取警戒狀態。
  「那些人沒有要攻過來對吧?」
  她向背後握著韁繩的盧卡這麼問,卻沒得到答案。
  「明明沒有攻來,我們卻要攻過去嗎?」
  繼續追問下去,得到冷冷的回應:
  「比起防守,進攻的一方更有利,尤其當國境是條河的情況下。畢竟進攻方可以挑選時期、手段和渡河地點。」
  「進攻的理由呢?」
  「以自由與平等之名,解放受高壓統治所苦的傑諾比亞人民。」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當然不可能,只是藉口好嗎。真正的理由是要和黎維諾瓦一戰的話,傑諾比亞太礙事啦。」
  雅思緹聞言,哼了一聲。
  「只因為礙事,就出拳揍人讓他們聽話嗎。」
  「沒錯。」
  「會死很多人呢。」
  「是啊,想必會死數十萬人吧。」
  聽盧卡秒答,雅思緹默不吭聲。
  拂過的風變得強勁,夏季花草的氣息包圍了兩人。這時,盧卡主動開口:
  「爛透了對吧。」
  「嗯,爛透了呢。」
  「要不要我告訴妳為何做到這個地步啊?」
  「……不用多說,我都知道。」
  盧卡的目的是奪回法妮雅。
  如今正在自己背後握著韁繩的這名青年,僅僅是為了奪回一個心愛的女人而打算引起戰爭,使得數十萬、數百萬人傷亡。
  「我就是最爛最壞的惡魔啊。」
  「嗯,我知道。」
  短短應聲後,雅思緹把背往盧卡懷中倚。不曉得為何,好想直接轉過身體抱緊盧卡。
  一語不發駕著鮑沃跑了一陣子後,盧卡再度開口。
  「妳怎麼不提醒我?」
  雅思緹稍稍轉頭看向身後的盧卡。
  「……?」
  盧卡一面眺望著東岸蠢動的傑諾比亞軍防衛陣地,說:
  「很久以前我拜託過妳對吧?『當我變成了不再是我的其他人,希望妳能提醒我』這樣。」
  「哦?」雅思緹簡短應聲。
  「你還記得那件事啊?」
  本來以為他肯定早就忘了,所以感到課異。
  「我的記憶力好得很啊。」
  「喔。」雅思緹又冷漠地應了一聲,回想起去年春天的事。
  記得那是加門帝亞革命前,和盧卡兩人扮成巡禮僧,走訪拉蘭帝亞內各處政治沙龍之時。
  見到盧卡與素未謀面的名士及野心家們議論,甚至靠演說煽動群眾,使雅思緹感到不對勁之際,盧卡主動這麼拜託她。
  『要是我變得很詭異,就靠妳提醒我吧。因為自己察覺不到啊。』
  『有時我自己也覺得不對勁。被大家口口聲聲英雄來英雄去,稱讚的話聽著聽著,偶爾有種自己不知道的一面快要冒出來的時候,我會怕啊。』
  『所以說,要是我快要做出囂張傲慢,得意忘形,損人而圖利己,這類跟蠢貴族一樣的行為時,拜託妳提醒我。我想妳離我最近,肯定能最先察覺我的變化。到時要是被妳一說,我就會反省,拜託妳啦。』
  自那之後過了約一年半,狀況發生劇變。盧卡成了具有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第一執政頭銜的獨裁者,神情不再穩重,而彷彿凝固於一種不停在黑暗深淵徘徊,狂暴凶惡的表情。
  可是。
  「你沒什麼變啊。」
  她這麼一回答,盧卡頓時接不上話。
  「哪有可能啊。」
  不一會,粗魯的回應從背後傳來,雅思緹側臉朝向盧卡。
  「表情或許變了啦,不過裡面還是跟革命前一樣。」
  盧卡一聽表情更加扭曲,用彷彿遙望遠方之人的眼神盯著近在咫尺的雅思緹。
  「妳未免太沒有看人的眼光了吧。」
  「會嗎?都跟你在一起六年半了,對於看你的眼光還挺有自信的耶。」
  「明明我都自覺自己變了個人,為什麼妳察覺不到啊,太奇怪了吧?」
  「放心吧,你沒變。一直一直~都又蠢又卑鄙又遲鈍,什麼都沒變。」
  丟下這句話後,雅思緹再度看回前方。雖然盧卡不滿地抱怨,雅思緹卻不回答。
  只默默在心中投下不能說出口的答案。
  ──總是為別人而戰這點,還是沒變啊。
  儘管實在太害羞,沒辦法向本人講。不過,只要還能為了別人拋棄自我,盧卡就還是盧卡。無論身分、表情還是穿著變了,被多少群眾拱為領袖,背地裡又被說了多少壞話,盧卡都不是為他自己行動,一心只為法妮雅而戰。正因為他辦得到,才算得上是盧卡。
  ──你肯定,永遠不會變喔。
  比起讓數百萬人活下來而對法妮雅見死不救,選擇法妮雅而害數百萬人死傷還比較像盧卡。若論善惡的話無疑是惡人,但只要法妮雅能得到幸福,盧卡寧願選擇讓自己的身心都染上邪惡這條路。
  又蠢,又卑鄙,人又壞,為了法妮雅甚至不惜燒毀這個世界。
  ──我就喜歡這樣的你喔。
  就是喜歡這個比起連長相都不認識的數百萬人,只為了一名心愛的女人努力奮戰,將全世界牽連進來,最爛最壞,有如惡魔的盧卡。
  ──就算你被全世界討厭,我還是喜歡你喔。
  將這句絕對無法直接向本人說的喃喃自語收進心中。
  ──雖然你只把我看成希爾菲的替代品啦。
  把這種埋怨之詞也收進心中,雅思緹一臉若無其事看向前方。
  悠悠平原與大河奔流,連綿到蔚藍天空的另一頭。儘管好想就這樣兩人一起騎著鮑沃浪跡天涯,但這個夢想不可能實現。
  「要我唱首歌嗎?」
  突然間她這麼提議。
  「……隨妳高興。」
  接下背後冷漠的回應,雅思緹仰望天空哼起歌來。這是以前和盧卡兩人在漫無目的的旅途中,頭一次唱的歌。

  我在你身邊
  即便尋不見 摸不著
  在那風中
  在那藍天上
  我的確存在喔
  心 相連著心
  心 接續著心
  會和你一起 活下去喔
  要和你一起 笑開懷喔

  暢快歌聲被緩緩吸進平原上空。
  一首遙想去了遠方難以再見之人,來自伊甸的歌。
  盧卡默默聽著雅思緹的歌聲。
  不知魔獸是否也懂音樂,鮑沃的步伐也隨著曲調稍稍緩下。
  歌聲止歇後,盧卡小聲說:
  「真懷念耶,這首歌。以前真的挺悠哉的呢……」
  「想回到那時候?」
  這麼一問,盧卡不屑哼聲。
  「沒有啊,我又不後悔。」
  「再說你也還沒找到Vivi Lane啊。」
  「……嗯,是啊,得找到Vivi才行啊……」
  盧卡回答得略顯心虛。明明起初只是受乾妹妹希爾菲所託展開的獨行之旅,但這微不足道的尋人旅途,如今卻將演變成牽連整片恩寵大地的大戰。
  盧卡腦海裡掠過從前白貓頭鷹所說的話。
  『希爾菲擁有奇特的力量,是能預見未來的能力呀。連我都沒能擁有,只屬於希爾菲的特殊能力呢。恐怕……希爾菲是在汝身身上預見其希望看到的未來,才會明知死期已近,仍選擇與汝身共同生活。』
  假如貓頭鷹說的是真話,希爾菲那時就已預見盧卡當今的模樣嗎?然後搞不好,連未來的盧卡都看到了。
  『去找出Vivi Lane。』
  希爾菲究竟有何目的,才會拜託盧卡這種事?
  『找到Vivi的話,就能改變世界喔。』
  『弱小、貧窮、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踐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來改變喔。』
  別說保護弱者了,自己此刻正打算為了法妮雅一人,不惜讓數百萬人死傷,對這個世界發起戰爭。
  ──我到底在往哪去啊,希爾菲?
  儘管發問,也得不到回答。
  「是說Vivi啊,長得跟我很像對吧?」
  聽雅思緹突然這麼問,盧卡應聲道:
  「法妮雅是那麼說的。雖然她說是在九歲時見過Vivi,所以也不曉得有幾分像……可是希爾菲和妳真的很像。」
  「然後希爾菲跟Vivi又是雙胞胎姊妹,沒錯吧。」
  「對,似乎是法妮雅從Vivi口中聽來的。」
  「……那麼我到底是什麼?」
  「誰曉得?不是人造人嗎?」
  「嗯……是沒錯啦……」
  眼見雅思緹沉默不語,盧卡接著問道:
  「我說妳啊,右手背上有冒數字對吧?後來變得怎樣了?」
  這個問題只得來沉默。盧卡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那個數字。這時,他試著追問在意的問題點。
  「那個數字每天都會減少對吧。我最後看到時差不多是一千四百左右,記得是在第三次德爾•多勒姆戰役剛開始時,所以大約三年半前嗎?假如每天都減少的話,現在大概剩兩百左右了嗎?」
  雅思緹一語不發地低著頭。
  「讓我看啦。」
  「才不要。脫手套跟脫衣服沒兩樣耶。」
  「不然那個到底數字代表什麼?妳告訴我這點就好。」
  「……不知道啦。而且我是人造人,有很多不知道的事啊。」
  雅思緹的話突然變得消極。於是盧卡換個方式問。
  「右手背上有『熾天使的紋章』就是Vivi Lane的證據。我在想會不會跟妳那個數字有關係啊?」
  用輕鬆口吻這麼一問,沒想到雅思緹突然發起飆來。
  「什麼啊,難道你想說我就是Vivi?我可是被米迦勒說『去把Vivi Lane找來』,被扔出來的耶。如果我就是Vivi,根本不會被扔出來好嗎。」
  「也對啦。真的搞不懂耶,妳到底是什麼啊?」
  聽到盧卡語帶挖苦地說,雅思緹不悅撇開頭。
  「唱歌好聽,可以一分鐘內變得無敵的人造人,而且是個美少女。這樣不就夠了嗎?」
  「這樣喔。反正讓我看數字就對了啦。」
  「才不要,你很煩耶,為什麼那麼想看啦?」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啦。我可以說說我對數字意義的猜測嗎?」
  「哦,說啊。」
  「猜對的話妳可要說喔,別給我撒謊。」
  「我才不會撒謊,反正你也猜不中。」
  盧卡停了一拍,開口道:

  「妳的剩餘時間。」

  雅思緹不再出聲。
  大約過了兩、三拍才轉頭看向盧卡。
  「猜錯啦。」
  表情或反應都僵硬到盧卡至今從未見過。
  「根本不是好嗎,太可惜啦。」
  雅思緹第一次以這麼疾言厲色的口吻回答完,又轉向前面去。盧卡看不見她此時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別說謊啦。」
  他簡短地這麼說。雅思緹還是低頭面向前方。
  「才沒說謊好嗎。」
  她這麼粗魯應聲。
  「那妳那個數字到底是怎樣啊?」
  「……煩耶,別再說了,就說到這啦。」
  「別給我擅自結束話題。其實妳根本知道吧?當數字歸零時會怎麼樣。」
  「……不知道,我一點、什麼都不知道。再說我是人造人,一大堆不知道的事啊。」
  「……喂。」
  「怎樣啦。」
  「我是認真的,給我乖乖回答,別隱瞞我。」
  雅思緹依然面向前方,沒有轉頭。吹拂過的風撩起她一頭金髮。
  盧卡深呼吸一口氣,在語氣中加進了嚴肅。
  「……聽好了,接下來我要說些老掉牙的話,只說那麼一次,給我認真聽仔細了。然後千萬別給我開玩笑。」
  「……………………」
  「回話啊,我很快就會改變主意了喔。」
  雅思緹沉默片刻,依然望著前方應聲:
  「……什麼啦,有夠奇怪耶你。不過我有興趣,你說說看老掉牙的話吧。」
  「我會說,可是在這之前妳得答應我,絕對不准開玩笑。」
  「……不會開玩笑啦。嚴肅的話我會認真聽好嗎。」
  盧卡一臉尷尬,故意咳了幾聲,坐在鞍上繼續握著韁繩,同時抬頭挺胸調整坐姿。
  「就是……那個……以前……都怪我又蠢又窮又無能……才害死了希爾菲……我不想再度嚐到那種痛苦了。」
  雅思緹側臉看向盧卡。她表情嚴肅,沒有要開玩笑的樣子。盧卡再度深呼吸一口氣,把話繼續說下去:
  「……我沒能讓希爾菲嚐到半點像普通女孩一樣的歡樂或幸福……所以說……雖然不是要妳代替希爾菲……但我希望妳,能夠幸福。」
  「……………………」
  雅思緹一語不發,翠綠色眼珠中映照出盧卡。盧卡一臉難為情地將視線轉向包爾河對岸,只把話聲傳給雅思緹。
  「我想正因為有妳,我才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所以……有什麼我做得到的我都做,妳就別再瞞著我了。只要妳肯告訴我,我會替妳想辦法解決。」
  「……………………」
  「……意思就是……妳要過得幸福啦,嗯。」
  雅思緹沒有回應。
  只剩風從兩人身旁呼嘯而過。
  鮑沃的倒影變得更長。
  「……就這樣……老掉牙的話結束。」
  害臊地說完的盧卡重新握緊韁繩,彷彿像要擺脫周遭籠罩的氣氛,腳踢馬鐙加快騎速。
  雅思緹看回前方。默不吭聲隨著鞍搖晃,冷不防再度回眸一望,露出燦爛微笑。
  「你再說一遍。」
  「……啊?」
  「風太強聽不清楚,再說一遍啦。」
  見雅思緹開心笑著,更提出任性要求,盧卡的表情不耐扭曲。
  「……開什麼玩笑。誰要說第二次啊。」
  「拜託你,再說一次就好。譬如『妳要過得幸福啦』和『有什麼我做得到的我都做』這些部分,再說一次。」
  盧卡一聽,瞬間發起飆來。
  「妳根本聽得一清二楚吧蠢女人!」
  「我只是想聽你再說一次而已。剛才來得太突然,只有感到驚訝。這次我會做好心理準備來聽,快嘛,加油,再來一次!」
  「鬼才說啦,蠢貨!」
  「安可!安可!」
  「最好變得世上第一不幸啦!蠢女人!」
  兩人邊無止盡地鬥著嘴,融洽共乘馳過午後的堤防。
  雅思緹沿途都眉開眼笑。光是久違和盧卡兩人如此浪費時間就夠開心了。果然無論盧卡變得再怎麼偉大,內在還是沒變,仍是那個笨拙又溫柔,為了寶貴之人奮戰的盧卡。
  ──我的幸福呢。
  一邊挖苦盧卡,雅思緹一邊在心裡想。
  ──就是和你在一起喔。



  由於沒有把這種裝模作樣的話說給對方聽的勇氣,雅思緹只能對自己說,把背往盧卡胸中倚去,開懷笑著。直到抵達今晚下榻處的這一小段時間,兩人彷彿就像真正的兄妹般,天南地北地一路拌嘴。

  下午兩點,回到巴雷納斯城堡內的盧卡帶上弭茲奇和梅比爾,以及新提拔的十六名將領一起回到視察包爾河的工作。雅思緹則不想做無聊的軍務,帶著要好的侍女上街閒逛去了。順帶一提,葛布目前正率領為數十萬的第二軍於包爾河上流,連接國境的奧斯特拉瓦大橋西岸佈陣。
  這時,第一機兵大隊長弭茲奇駕馬靠近握著鮑沃韁繩的盧卡旁,笑瞇瞇地說:
  「雅思緹睽違已久有人陪,一定高興得很吧。畢竟自從盧卡你變偉人後,似乎完全沒有陪她玩啊。」
  盧卡皺起臉來瞪了弭茲奇。
  「……我們不是來玩的。有能力的傢伙們正看著呢,爭氣點。」
  一這麼小聲責罵,弭茲奇不太在意地輕聳肩頭,稍稍轉頭看向身後跟著的新人將領們。
  「雖然不太上相,但都能用吧?」
  「我們的軍隊不管外貌裝扮,只有優秀的戰士才能出頭天。」
  盧卡也稍稍轉往後方,用信賴的眼神看向這群連軍服都穿不好,活像不法之徒的將領們。
  他們是盧卡從下級士官、士兵中挑選,提拔為將領的一群人。年齡範圍廣泛,從二十幾到四十幾歲都有。出身背景更有木工、印刷業者、送報員、蜂蜜攤商到煙囪清潔工等五花八門的職業,當中不乏戰場經歷遠比盧卡久的。原本在階級制度下,無論再怎麼有能力都升不到少尉之上的他們突然間被晉升為將領或輔佐官,像現在這樣跟著總司令官盧卡一同視察交戰預定地。
  身分雖低微,卻是活過大小戰場最前線的勇士。即使講起話來粗魯,也絲毫不懂禮儀,觀察戰場的眼光卻是真材實料。
  「河底地勢啥的,只要一場大雨就都變啦。以前過得去的地方變得過不去,反之過不去的地方現在又過得去。所以說,絕對存在既沒敵人又能渡河的地點啦。」
  邊抽動鼻頭,滿臉坑坑洞洞的新人將領柏古拉姆少將這麼告訴盧卡。擔任中士率領步兵中隊十年以上的下級士官突然被盧卡提拔為將領,使他這趟視察隨行之旅充滿了幹勁。
  「我信你啊,柏古拉姆。你的判斷能讓許多步兵得救,事情順利的話我會好好賞你。」
  「為了老大我會努力啦。畢竟我們可是一再被那些臭貴族大人們強迫實施亂七八糟的戰法,實在氣不過啊。只要包在我們身上,絕對不會輸給啥傑諾比亞貴族啦!」
  柏古拉姆單手拍起厚實胸膛,豪爽大笑。把總司令官叫成老大這點就當他是尊敬所以不多問,盧卡把視線移回河面。
  盧卡沿著包爾河,尋找數處徒涉點。
  主力部隊的渡河地點已決定是在途中具有沙洲的柯修塔托一帶,也打算派出雅思緹來對付敵軍砲兵。但除此之外還打算讓數支小部隊從其他地點渡河,以求擾亂敵軍。共和國軍雖在經驗強度上輸人,卻有足以彌補的強烈士氣。正因為士氣夠高,才能實現讓多支小部隊自主展開渡河,率先衝向戰場。假如對士氣低的小部隊要求相同任務,他們會等戰局底定才開始行動,甚至直接逃亡吧。
  盧卡轉向隨行的新人將領們,大聲宣布:
  「我軍的強悍,就在你們這些將領懂得自己思考判斷戰況再行應對。與傑諾比亞這一戰,肯定需要這股力量。我正是為此讓各位晉升,希望各位能在下次出戰時,證明我的決定並沒有做錯。」
  將領們的表情明顯激動亢奮,回以勇猛雄吼。
  這群人一直以來都受貴族無腦的指揮玩弄,在最前線沾得渾身鮮血滿身污泥,甚至白白讓戰友送死。如今可說作夢般受到提拔,個個充滿了想一展長才的欲望。總有一天自己也想像梅比爾或葛布那樣受命指揮軍團,率領數萬士兵──如此不成聲的氣勢,正從他們的表情傳來。
  梅比爾駕馬來到盧卡身旁,輕聲低語:
  「我想下個月那場仗,會是我方大勝啦。」
  彷彿在責怪這個過度樂觀的預測般,盧卡瞇起單眼。
  「我想,輸給我們的那群傢伙,在戰前通通覺得自己會大勝啊。」
  「哦?不然要來打賭嗎,主帥?到底會是大勝,還是慘敗?」
  盧卡環顧了意氣軒昂的將領們,接著望向對岸傑諾比亞的警戒態勢。
  「賭局沒法成立啊。」
  「真聰明。實在挺沒趣的。」
  人數佔優勢的攻擊方一旦認真擬定作戰計劃展開渡河,人數較寡的防守方將難以阻止。只要同時讓複數部隊渡河擾敵,作戰肯定會成功。自從我方決定主動出擊那一刻起,這場戰爭就不存在一絲會輸的因素。
  盧卡的眼神中蘊含些許擔憂。
  「真要說的話……我還比較怕自己人。」
  梅比爾一聽,也皺起眉頭來。
  「馬希連應該殺,理由要怎麼強加都行。」
  盧卡默默聽了這句話,沉思片刻後才回答:
  「那傢伙不會犯嚴重到必須處刑的過失。假如硬要流放他的話,國內將陷入混亂。」
  舊王國軍參謀總長馬希連是過去在烏奇奧勒暴動之際,打算將反抗王政的居民趕盡殺絕的舊貴族。等到法妮雅與盧卡交涉,順利無血開城後,擅自抓住盧卡施加鞭刑。直到今日,盧卡背上仍殘留著許多醜陋疤痕。
  當時馬希連的目的,是要刺激法妮雅去放走盧卡。
  遭奸計陷害的法妮雅當時於他逃獄前一刻被發現,報章雜誌上寫滿了這起「烏奇奧勒醜聞」。結果導致法妮雅被降至第二王位繼承權,進而促使了與傑彌尼之間的婚約關係。此刻盧卡和法妮雅所遭遇的苦境,馬希連可謂其中原因之一。若放任這個比起戰爭更擅權謀的奸臣不管,定會從內部將共和國逐漸侵蝕瓦解。
  「別看他那樣,其實在民眾間小有人氣。畢竟他也是在革命那時下令王國軍保護反叛軍的主使者。不知何時,那傢伙竟也成了讓革命成功的功臣。政治手腕和宣傳實在高明,不能輕舉妄動。」
  現在馬希連擔任被稱為「內國軍」,負責維持盧那•席耶拉共和國內治安的軍隊司令。明明經過革命,幾乎所有大貴族都吃上鋃鐺入獄或流放國外的苦頭,但馬希連不具多餘的政治理念,而是巧妙判斷且游過驚濤駭浪般的時代潮流,獲得了與革命前不變的權勢與支持。
  「明明一再倒戈,卻能不樹敵,維持地位更提升人氣,可不是一般人辦得到的。很可惜的,若比政治才能的話,我根本望塵莫及。」
  「但是你有軍事才能和民眾支持。趁你還有人氣時,應當盡快摘除不安之芽,就如同從前那些為政者所做的。」
  梅比爾說的做法雖然粗暴,卻沒有錯。回顧歷史的話,擊敗舊政權的英雄們幾乎一律都出手肅清了曾幫助局勢逆轉的功臣們。繼續放任馬希連不管的話,或許會成為比傑諾比亞和黎維諾瓦更危險的敵人。
  然而──
  「現在沒時間去搭理那傢伙,當前的敵人是傑諾比亞,我要集中在下個月的會戰上。馬希連絕對有跟流亡貴族私下往來,只要調查他周遭的關係肯定會露餡。一旦掌握證據,就看是要流放還是處刑,議會會幫忙決定。」
  梅比爾冷冷一哼。從他的態度中,可以感受出「別囉哩叭唆快殺就對啦」這句無聲的話語。
  倘若動用第一執政的權限,無憑無據地逮捕馬希連,且不經法院審判直接處決的話,盧卡的名聲將會一夕間掃地。到時將淪為什麼都可能發生的時局,恐怖統治也將現形。那樣一來,簡直跟過去王侯貴族的暴政沒有兩樣。
  「不能因為他一人失去革命的意義。得好好思考能不起風頭抹滅他存在的方法。」
  「你老是想一堆事耶,盧卡~」
  似乎在梅比爾身旁聽著兩人對話的弭茲奇雙手往後一枕,像在鼓勵盧卡般咧嘴一笑。
  「只要贏了戰爭就行啦。能打勝仗的話既有錢,人氣也會攀升,誰都不會抱怨。馬希連就是個愛對最強的人拍馬屁的小貨色,放著不管也不要緊啦。」
  盧卡嘴角浮現傻眼之色。
  「希望他有這麼單純就好啊。」
  「世界上什麼都很單純喔。勝者成英雄,輸了變狗熊。臝得戰爭的傢伙可以隨心所欲讓世界變得對自己有利。」
  盧卡苦笑聽著弭茲奇的這番話。弭茲奇樂天歸樂天,說的其實也沒錯到哪去。
  「政治什麼的丟給卡謬解決不就好了?那傢伙應該很擅長在背後說壞話,挑人語病死纏爛打之類的陰險招數嘛。」
  以嘆氣回應弭茲奇這番話,盧卡遙望起遠方。
  「卡謬嗎……那傢伙最近看我的視線越來越冷淡了啊。」
  「咦?你們吵架了喔?」
  「不是吵架,但意見越來越不合。那傢伙是想靠唇槍舌戰改變社會的理想主義者,我則是訴諸武力的現實主義者。」
  「加起來除於二好像就剛剛好了呢~」
  「在我像這樣離開拉蘭帝亞的期間最不妙啦。畢竟沒辦法從這裡掌握,或是操控那邊發生的事啊……」
  自從君臨國家的頂點後,盧卡才終於切身感受到人心的可怕。
  活在現實世界的人群極容易見風轉舵,且不講道理,當他們聚集成集團時將形成一股無軌道可循……也正是革命原動力的能量。想控制這股能量並不容易,哪怕一根手指指錯了方向,人心恐怕就會拿這股巨大能量反噬盧卡。
  「打贏就沒問題啦。畢竟你就是一路在會戰中贏過來才變得這麼偉大嘛。總而言之,先專心考慮打贏下個月的仗吧!」
  受頗具弭茲奇風格的鼓勵,盧卡也應了聲。雖然無法一手遮天,但贏了戰爭,人心自然凝聚。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往後的戰爭都將是如此。
  ──一步步奪回法妮雅。
  再度確認刻進深層意識,無法對他人明言的決心,盧卡望回包爾河對岸。到了下個月,這條平穩的河面上將會看到大量漂浮的士兵屍體吧……

  當天夜晚。
  雅思緹沐浴完後換上睡衣,一個人坐到床上。
  在被窗緣框出的傾斜月光深深照射之下,雅思緹緩緩取下手套。
  『202』
  剩餘的蒼藍數字浮現。正如白天盧卡所言,倒數即將突破兩百。
  「為什麼只有這種事特別敏銳啊。」
  她略顯儍眼地這麼說,有好一會兒隨意晃起腿來。
  「我是希爾菲的替代品嗎。的確是這樣沒錯啦。」
  白天,盧卡說了「既然沒能讓希爾菲幸福,我想讓妳得到幸福」。雖然聽了很高興,但──
  「表示只把我當妹妹看吧。嗯,不意外就是啦。」
  雅思緹垂下頭來,微弱地丟下這句落寞的喃喃自語。

  †††

  橋早已拆毀。
  敵軍只能步行渡包爾河。
  一旦上了河中沙洲,勝負將於該地決定。
  盧卡•巴路克就將在此劃下句點。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五年十月二日早晨,包爾河東岸,柯修塔托防衛線──

  籠罩晨霧的堤防上,傑諾比亞都市聯盟軍總司令官卡庫•翰森元帥如此告訴自己,同時自豪的八字鬅也翹得顫動。元帥背後,東方天空的太陽依然躲在地平線後,低空這時才逐漸染紅。於包爾河西岸蠢蠢欲動的盧那•席耶拉聯合軍漆黑軍服雖因溶於夜色,肉眼難以判別,但相信太陽升起時就看得清詳細陣容了。
  「沒想到竟然是對方攻過來啊,死野蠻人。」
  周遭的高階將領們也靠著微弱亮光觀察西岸。
  「除了徵召來的士兵,還因為贏了西征導致更多義勇兵聚集,據說如今盧那•席耶拉聯合軍總數已多達三十八萬人。想必他們的糧食儲備量,定不足以填滿三十八萬個胃吧。他們打算奪取傑諾比亞的領土,吃盡這邊的收穫作物啊。」
  「與其說是國軍,根本是群蝗蟲啊,不愧是個貧民出身的小子帶出來的。」
  邊取笑盧卡的身世背景,卡庫元帥瞪向西岸蠢動的影子。儘管還看不清三十八萬大軍中已有多少集合到此地柯修塔托,但至少會有十萬、二十萬規模才對。相較之下,傑諾比亞都市聯盟軍總數八萬六千,即使比人數絕對贏不過,但裝備和強度都遠勝過敵軍。
  「畢竟渡河作戰被認為是坐擁人數優勢的攻擊方有利呢。盧卡大概是完全照搬教科書了吧。不過包爾河水又深,流速也快,大部隊想渡河只能選途中有沙洲的這個地點。雖然其他還有幾處徒涉點,由於河床地勢複雜,只有小部隊能渡河。不要受障眼法誘惑,在此靜待主力部隊前來,再以我軍的全力迎頭痛擊便不成問題。」
  元帥身旁一名負責構築柯修塔托防衛線的築城將領充滿自信地斷言。在兩人眼前呈現的是為了抵禦盧卡的東征,賭上傑諾比亞威信構築出來的無敵河川防衛陣地。
  隱藏在堤防後方的八十六門大口徑砲已在事前經再三試射,瞄準了所有東岸─河中沙洲─西岸的淺灘。光靠堤防上的觀測班告知地圖座標,砲兵便能決定仰俯角、迴旋角及火藥量,敵軍將在渡河途中飽受精準轟炸。加上敵軍砲兵看不見躲在堤防後方的我方砲兵,無法發動反擊。
  形同單方面痛毆戴著眼罩的敵人。本次就是場這種類型的戰爭。
  「這是條我們傑諾比亞長年以來守護的河,我等深知利用這條河為盾的戰法。區區盧卡之輩,想渡過這條又深又急的河還太早啦。」
  只要破壞大橋,包爾河便會化為最強盾牌守護傑諾比亞。將領的話中充滿如此信念。
  這時,卡庫元帥的倒影往前方長長延伸。
  夜色被逐出天空,明亮曙光一掃河面黑暗,晨霧轉變為金黃色帷幔,銀色河面正中央逐漸浮現巨大沙洲的黑影。
  接著佈陣於西岸的漆黑軍服,終於出現在四百公尺遠的彼端。
  簡直像在表達不怕大砲似地,步兵們已排成縱隊完成渡河準備。儘管受晨霧與堤防遮蔽,無法確認到全貌,但眼前必定是卡庫本人也頭一次見的大軍不會錯。
  「貧民出身的臭小子竟如此囂張……」
  當卡庫元帥咒罵之際,身旁一名身穿傑諾比亞軍綠色軍服的壯年將領邊舉著望遠鏡注視對岸,邊開口勸告:
  「西征時還只有下級士官以上才分發軍服,如今連士兵都穿著整齊軍服,卡斯柯特槍也是人手一把啊。雖然大概只是從此處看見的部隊很正常,後方那群仍然拿農具穿布衣,也萬萬不可輕敵。畢竟在半年前,這群傢伙就是靠手中農具擊垮羅曼維騎士團的。」
  壯年將領正是從前的加門帝亞王國公主親衛騎士團長,伊西德羅伯爵。過去這個和馬希連共謀用鞭刑痛打盧卡的大貴族,如今逃亡到傑諾比亞當起作戰參謀。
  「此刻該害怕的是雅思緹。正是那個無孔不入,在局地戰中定能取下勝利的丫頭幫助盧卡爬到今天這一步的。」
  伊西德羅認真的諫言,卡庫元帥卻聽得半信半疑。
  「『戰場天使』這個綽號老夫是略有耳聞……但當真有那種娘們存在嗎?把機兵扔飛,還是隻身突破大軍正中央什麼的,怎麼聽都像天方夜譚啊。」
  「或許有些傳聞是不脛而走之下被過度誇大,但仍不改她是比機兵更令人畏懼的尖端兵器。本該戰敗的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也是靠著那個怪物扭轉戰局,最終才贏得勝利。請千萬留意,不可重蹈覆轍。」
  卡庫元帥只輕哼一聲,無視伊西德羅的煩人叮嚀,眺望起隔著河面,佈陣於相距四百公尺處的盧那•席耶拉聯合軍。
  「老夫也在戰場上活得夠久了,實在受夠那些妖怪啦幽靈出沒等等,全由一群膽小鬼口中吐出的謠言。閒話傳開來可會影響全軍士氣,對這類風聲一笑置之正是身為上官的責任。」
  聽了卡庫的回答,伊西德羅的太陽穴掠過一陣寒意。
  「元帥,難不成……您沒有採納我前些日子的諫言嗎……?」
  「唔……?什麼諫言?」
  元帥並未顯得焦躁,單純提出反問。
  伊西德羅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臉上表情抽搐。
  「我應該拜託過您,千萬別帶少女跟著後防前來才對。」
  卡庫元帥回想起三天前作戰會議時的記憶。在那場昏昏欲睡的會議中,隱約記得不知有誰說過這種話。不過唯有一點記得很清楚,就是列席的傑諾比亞軍高階將領們均面露「這老頭在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的納悶表情。
  「當然辦不到,不帶女人跟著後防可是會發生叛變啊。」
  軍隊的後防都會跟著商人來開市場,且還有包含少女在內的數百名妓女來慰勞士兵。過去從未聽過哪支軍隊會把妓女趕出後防。然而伊西德羅神情慌張,激動大喊:
  「要是雅思緹事前混進後防,我軍就完蛋啦!盧卡就是會幹出這種事的傢伙呀!」
  卡庫元帥不解歪頭,望向激動得臉紅脖子粗的伊西德羅。
  「現在還不遲,請快下令全軍,在戰線上看到少女即刻射殺!」
  這傢伙到底有沒有上過戰場啊?卡庫傻眼張嘴。這附近一帶除了妓女外,還有許多來幫忙攤商或想從戰場上撿破爛的少女,竟然要求把她們通通射殺?
  元帥轉向身後的值星將領,這麼宣布:
  「看來伯爵他累了,帶他回後防歇著吧。」
  快把這瘋瘋癲癲的老頭帶到不會礙事的地方──就當值星將領感受到話中深意,往前動起步伐的剎那。
  「哦,來了嗎。」
  包爾河西岸傳來熱鬧的軍樂隊演奏聲。
  金黃色霧氣的另一頭,身著漆黑軍裝的盧那•席耶拉聯合軍開始進軍。
  共計三個排出四列縱陣的步兵團昂首齊步,走下河岸。
  步兵背後響起砲聲,一陣劃破空氣的呼嘯飛越卡庫元帥頭頂。
  「那種玩意中不了的。」
  砲彈於堤防後方著地,腳底傳來搖晃。然而卻只是跟隱藏在斜坡後的砲兵陣地完全不同的地點被轟出坑洞,沒受到實質損害。
  傑諾比亞步兵在河岸挖壕溝來迎擊敵人。這是個能夠集中砲火轟炸盧那•席耶拉聯合軍打算築起橋頭堡的位置,堪稱固若金湯的防禦陣地。雖然一部分敵軍砲兵瞄準壕溝進行轟炸,但除非直接轟進壕溝內,不然都沒辦法造成損傷。
  只見身著漆黑軍服的敵兵架肩接踵地渡過徒涉點,當中不乏因水深踩不到底而被沖往下游的人。淺灘狹窄,加上河床地勢複雜,隨處潛在著突然變深的地點,想讓數千人規模的軍團同時渡河相當困難。水量充沛,水流湍急,水深頗甚的這條河長年以來守護了傑諾比亞維持獨立的理由,相信此刻這些渡河中的敵兵想必是切身體會到了。
  「等再靠近一點,一抵達沙洲就同時展開砲擊。」
  卡庫元帥邊盯著敵軍步兵,邊對砲兵將領這麼下令。一旦砲兵將領舉起右手,八十六門大口徑砲將瞬間噴火,屆時將導致數千浮屍流向巴雷納斯瀑布吧。
  「給我受死吧,臭貧民。」
  元帥輕舔乾燥嘴唇,向對岸的盧卡憤憤低語。不管至今為止連戰連勝有多囂張,今天這條河就是你小子的葬身之地。今天先花一天徹底殲滅,接著我軍再反過來渡河前進西岸,好好併吞盧那•席耶拉共和國和亞克隆同盟。
  正當卡庫元帥對砲兵將領點頭,右手即將舉起的前一刻──

  沖天火柱從堤防後方竄上。

  零點幾秒後,衝擊波從背後襲向卡庫元帥、伊西德羅伯爵以及周遭的高階將領,讓眾人都往前撲倒。
  「!?」
  臉直接重重撞上堤防斜坡後慌張回頭的卡庫元帥,眼前所看到的是一片火海。遭灼燒的背部這時才感覺到燙,濃烈硝煙刺激起鼻腔黏膜。原本平靜的早晨頓時煙消雲散,眼前唯有熊熊焚燒的烈火。
  高聳竄上天際的火紅焰壁,是突然之間從傑諾比亞軍砲兵陣地一帶冒出的。
  卡庫回過神來。
  從爆炸規模來看,肯定是彈藥囤積所遭砲彈直擊。然而火柱卻是從為了避免連環爆炸,彼此相隔兩百公尺所設下的五處囤積所內其中三處竄出。砲彈同時命中分散開來的囤積所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
  砲兵將領哀號:
  「有叛徒嗎……!?」
  可是,無論哪一處彈藥囤積所都分配了數十名衛兵監視,防範可疑人士入侵。畢竟火藥形同攻擊力的泉源,也是堪稱軍隊命脈的最重要物資,即便是我軍人員也無法在未持許可證的情況下靠近囤積所。就算真有叛徒混入其中,也應該不可能同時爆破多處囤積所才對。
  將天空燻得焦黑的焰壁吐出漆黑煤煙,此刻仍在砲兵陣地後方熊熊燃燒。跟砲架一起綁著的牽引馬因烈火來襲感到畏懼,口吐白沫發出悲鳴,而砲兵們有的慌慌張張想牽動火砲,有的意圖拉開裝載砲彈的貨車逃離,有的突如其來怒吼叫罵,混亂於一瞬間擴散開來。
  剩下兩處囤積所,無論如何都得從叛徒手中守下,不然我軍再也無法發動射擊或砲擊。
  「衛兵在搞什麼,快逮住叛徒啊!!」
  回答卡庫這聲怒吼的人,卻是伊西德羅。
  「並非叛徒,能辦到這種事的只有那個丫頭!!」
  伊西德羅從堤防上狠狠往燃燒的囤積所瞪去,凝神盯著陣陣煤煙。
  正因為烏奇奧勒暴動之際,伊西德羅本人體驗過其凶暴,才能比在場任何人更快看穿爆發原因究竟為何。
  凝視的前方──
  穿越錯綜兵群的縫隙,猶如閃電般曲折,朝剩餘兩處囤積所奔去的銀白閃光。
  狠狠咬緊的嘴唇滲出血來。
  又是那個傢伙。
  「雅思緹……!!」
  就在憤憤哀號時,雅思緹一眨眼已抵達囤積所,將近三十名衛兵有如被捲進龍捲風般遭猛烈彈飛。彈藥箱蓋掀起,定時制的投擲彈被扔進箱內。說時遲那時快,閃電已往最後一處彈藥囤積所疾馳而去。形同疾風化身的機動能力,快到甚至沒有人能靠肉眼捕捉。
  一次又一次,伊西德羅不知為了那丫頭一人吃足多少苦頭。
  「她一分鐘就動不了啦,快逮住她!那丫頭就是爆炸的原因啊!!」
  指向另一頭大吼的伊西德羅,卻遭一陣新的爆炸聲蓋過。
  傑諾比亞砲兵們被高高地,簡直直衝雲霄般被轟上籠罩晨霞的天空。
  火焰與衝擊波、粉塵與煤煙、驚慌亂竄的馬匹與砲兵,以及搞不懂爆炸原因為何,只能傻傻望著堤防後方的將領們。
  「是誰?快去阻止!衛兵在搞什麼!?」
  卡庫元帥的怒吼隨著最後一處囤積所爆炸被掩蓋過去。堤防後方已經淪為一片火海,開始往設置了八十六門大口徑砲的砲兵陣地延燒。堆在大砲周遭的火藥箱、彈藥箱陸續引爆,竄出更濃厚的黑煙,也能聽見在炙熱地獄無助逃竄的士兵們此起彼落的淒厲哀號。
  另一方面,包爾河這邊則是抵達沙洲的縱陣已悠然渡過河中心,準備開始登陸東岸。儘管壕溝內持續用卡斯柯特槍齊射,勇敢的士兵們仍未停止。
  卡庫元帥依舊茫然若失,只愣愣交互看著毀滅的砲兵陣地與步步進逼的盧那•席耶拉軍。本該單方面蹂躪敵軍的砲彈,至今連一發都沒發射出去。
  一旁的伊西德羅再度將視線挪回混亂的砲兵陣地,焦躁尋找著雅思緹。
  接著,他看到一名打扮簡陋的少女倒在熊熊燃燒的陣地一角,然後有五名看似商人的男子同時往少女衝去。
  「那就是雅思緹!別讓他們回收走!快抓起來啊!!」
  儘管拼命叫喊,在場已沒有半個聽伊西德羅說話的人。
  雅思緹正是和那五人事先變裝,混進傑諾比亞軍後防。恐怕是扮成妓女來確認彈藥囤積所的位置,再看準對我軍而言最糟糕的時機發動奇襲。如今這五人打算接走雅思緹,趁著一片混亂逃離。
  「快殺!!那傢伙就是盧卡的王牌!快殺了她啊!!」
  伊西德羅雙眼佈滿血絲,激動指向抱著雅思緹的那五名男子大吼。然而他這副模樣,在這場混亂中頓時成了精神錯亂而鬼吼鬼叫的大量群眾之一罷了。眼看誰都不肯聽,五名男子就這樣迅速奪取馬匹,把雅思緹往鞍上推去。
  「開什麼玩笑!豈能容那臭丫頭一次又一次猖狂……!!」
  伊西德羅拔出腰際軍刀,自己一人衝下河堤追趕雅思緹,但沒有一人跟著他去。盧那•席耶拉軍在沒受到一發砲彈轟炸下,終於登陸東岸築起橋頭堡。敵砲更瞄準東岸的防衛陣地,掩護起盧那•席耶拉的步兵。傑諾比亞軍卻仍然沒有火力掩護,只剩待在壕溝內的士兵奮力抗戰。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卡庫元帥還是只能顫抖嘴唇,愣愣望著自軍慘狀。
  絕不可能被攻破的無敵防線。
  本該將渡河中的敵軍連同沙洲一同轟碎的八十六門大口徑砲。
  卻在摸不著頭緒之下,眨眼間徹底毀滅。
  如今別說指揮了,除了放棄柯修塔托防衛線撤退外別無選擇,但──
  「世上最好有這種戰爭啦。」
  無法承認這場敗北。
  然而衝過來的傳令兵,卻帶來了絕望的報告。
  「泰爾奇據點和伊弗塔村都遭到敵軍制壓!天色一轉亮便遭到敵軍奇襲,我軍毫無招架之力……!」
  「卡門砲台和帕祖斯據點均遭摧毀!數支敵軍部隊從本該過不來的地點渡河,陸續攻擊起我軍據點!」
  卡庫元帥聽完腦髓一陣發麻,僵住不動。柯修塔托防衛線南北要衝的四處據點,竟然才剛開戰就遭到制壓了嗎?
  「到底玩了什麼花樣,盧卡•巴路克……!?」
  元帥頭一次喊了敵軍總司令官之名。僵住的視野中模糊浮現著已滲透到東岸的敵軍散兵,以及將船並排於淺灘,並開始在船之間傳遞鐵板意圖架起船橋的敵軍工兵。
  列陣於東岸的綠色軍服隨著土沙被轟飛,零碎在粉塵中飛舞。而在大量屍堆的狹縫間,不少失去手腳的將兵們也痛苦哭喊著。
  敵軍的砲擊漸趨激烈,加上瞄準陣地的砲擊隨著時間越來越精準,甚至已有多達三、四發榴彈直接轟進壕溝。恐怕河岸的防衛陣地再沒多久就會失去反擊能力。
  元帥環顧起左右。
  站在身旁的這群高階將領們通通確信大勢已去,不過也沒逃走,個個杵在原地,均顯得一臉茫然。原本認為絕對無敵的防衛線輕而易舉遭到突破所造成的衝擊,讓任何一人都無法重新振作……
  「怎麼搞的!這到底是怎麼搞的呀!」
  不停重複著意義相同的話,卡庫元帥依然只能望著陸續湧進的漆黑巨浪。僵化不動的思考便在無法接受自軍敗北的事實之下,淹沒在刺鼻煙硝當中……

  「雅思緹那傢伙太猛了吧?簡直等於一個人解決傑諾比亞耶這。」
  弭茲奇從堤防上用望遠鏡眺望著陷入混亂的傑諾比亞軍,傻眼地說。
  在他身旁,身著漆黑軍服,騎在鮑沃上的盧卡也邊望著遍佈東岸的盧那•席耶拉軍散兵,邊說:
  「應該沒被捲進爆炸中吧。畢竟那傢伙很容易就會得意忘形……」
  這是次連旁觀者都忍不住想倒退幾步的劇烈爆炸。從爆炸的規模來推斷,敵軍恐怕調度了將近百門大砲,當然也在砲兵陣地周遭囤積了數量可觀的火藥吧。
  大軍想渡過又深又急的包爾河,只有柯修塔托近郊這個地點。想當然,敵軍將領會把持有的一切野戰砲集中在柯修塔托來迎擊我軍。既然如此,肯定會將大量火藥囤積在同一地,這種條件下雅思緹能發揮奇效。戰前盧卡的分析精準命中,雅思緹可說隻身一人就帶給傑諾比亞軍致命打擊。
  「敵方是不是沒聽過雅思緹的傳聞啊?要是知道的話,應該會抱持警戒才對吧。」
  「大概是太小看她了吧。這也不能怪他們,畢竟要是我沒有親眼見過,也絕不會相信有那種女人存在啊。」
  「不過,也因此讓大夥得救了啊。要是沒有雅思緹的話,少說會有一、兩萬人被轟死或炸斷手腳啊。你可要好好照顧她到明天早上喔,主帥。」
  面對弭茲奇惡作劇的笑容,盧卡板著一張臉不予理會。一旦雅思緹在戰場上使用了超能驅動,之後動彈不得的一整天,兩人講好都得由盧卡獨自照顧她。說是這麼說,這樣就能了事已經算很值得了。
  「橋似乎也架好了,走吧。一口氣直衝格林培古。」
  「明白啦。雖然這次可惜沒我出場的份,偶爾像這種壓倒性勝利也不賴啊。趕快結束這場仗,再去吃好吃的東西吧!」
  弭茲奇爽朗一笑,同時雙手往後腦勺枕去。直到工兵架好堅固的橋墩和橋樑以前,機兵部隊都得在後方待命。要是機兵一出腳踏入柔軟的河床,瞬間就會下沉到腳踝而傾倒,再也爬不起來。弭茲奇雖期盼有天能駕駛自豪的上級三隊機兵「拉斐爾」好好大顯身手,但恐怕直到傑諾比亞首都格林培古攻略戰之前,這個夢想都必須先擱置了。
  盧卡環顧起周遭的將領。
  「主要目標是殲滅敵野戰部隊,別手下留情,一路窮追猛打到底啊。」
  「遵命!」
  傳令兵眨眼間跑向各兵團,於後方待命、衣衫襤褸的步兵兵團也開始前進。各別塞滿三千步兵,共約七十個方陣淹沒了盧卡身後的大地。方陣裡塞的都是為了這次東征徵召來的士兵,以及主動希望參戰的義勇兵。軍服還沒辦法完全分發,連卡斯柯特槍都是四人中只有一人有。強度不足,連步伐都不整齊,唯有戰意之高遠超過其他國家。
  「現在開始,我軍將進攻傑諾比亞領土,但絕對不准掠奪,對當地民眾暴力相向者定予以
  嚴懲!」固守在方陣四周的新人士官,口口聲聲這麼告誡士兵。
  「我等是為自由與平等而戰!戰爭的對象乃是貴族,而不是和我們相同處境的平民!一切敗壞共和國榮耀的行為,第一執政絕不會寬恕!」
  每一名士兵都形同軍團這頭巨獸的細胞,而這頭巨獸從頭到腳指甲,都非得順盧卡之意行動不可。要是共和國軍的士兵做出傷害農民或商人的舉動,就會失去「輸出自由與平等」這條戰爭的大義名分。
  煤煙燻黑的天空下,周遭依然有火花飛散,就在這樣的情景中,總數超過二十一萬人的大步兵團渡過淺灘,糧草部隊則推著貨車通過船橋,前行之路無人能擋。
  望向東岸,可以看到傑諾比亞散兵受不了單方面遭狂轟猛炸,開始陸續逃出壕溝陣地。然而卻有梅比爾所率的騎兵軍團從其他徒涉點上岸,展開追擊。這是種發揮機動力持續對逃跑的敵軍予以打擊,只求徹底殲滅的做法。
  一旦突破柯修塔托防衛線,就能另派部隊北上,前去從旁支援目前正在奧斯特拉瓦大橋西岸佈陣,由葛布所率的十萬第二軍。接下來一星期之內,相信盧那•席耶拉聯合軍這股漆黑大浪將如潰堤般,陸續越過包爾河吧。
  盧卡甩動韁繩,讓鮑沃開始前進。
  漆黑軍服搭配飄揚的黑色披風,騎乘龐大貝奧狼的盧卡相當引人注目。
  注意到盧卡的士兵們發出歡呼,轉瞬間化為大合唱籠罩了包爾河一帶。
  「盧卡大人萬歲!!」「共和國萬歲!!」「願盧那•席耶拉聯合軍榮耀永存!!」
  凝聚的歡聲一陣又一陣傳上藍天,同時更層層交疊,撼動了河面。過去多次抵禦加門帝亞王國侵襲的這條包爾河的防衛線,這位貧民出身的英雄竟不費吹灰之力攻破。排出方陣的士兵們難掩興奮,高舉槍枝或農具放聲嘶吼。
  「別說格林培古,就這樣直直衝向帕葛洛奇昂吧!!」「辦得到!我們一定能勝利!!」「我們要以自由與平等之名統一恩寵大地!打造一個沒有國王和貴族的世界!!」
  在歡聲雷動當中,盧卡只冷冷凝視東岸,走下堤防來到被土壘保護著的橋頭堡。
  不一會兒,偽裝成商人埋伏於傑諾比亞軍從軍市場的特務兵們牽著白馬靠近。馬鞍上是一名打扮成麵包店女孩的模樣,全身軟趴趴癱在馬鬃毛上的少女。
  盧卡這才「呼……」地一聲,深深吐出本日第一口安心的氣。
  「幹得好,雅思緹。多虧了妳,數萬人得救啦。」
  總是嚴肅板著臉孔的盧卡,此時稍微柔和了些。
  特務兵們將動彈不得的雅思緹搬下馬鞍,推上雅思緹的固定位置──盧卡的獸鞍前方。
  癱軟無力的雅思緹理所當然地把背往盧卡懷中倚,只動起眼珠往後看去,一副不高興地說:
  「我可是因為你才變成這樣的,今天一整天你都得聽我使喚喔。」
  聽了這句雅思緹使用超能驅動後的既定台詞,盧卡故意擺出臭臉回應:
  「還有追擊啦,等到全部結束之前先忍忍。」
  一邊互相鬥嘴,盧卡邊隨意支撐著雅思緹的身體,駕鮑沃前進。周遭的士兵們則送給兩人更熱烈的合唱。
  放眼望去,視野當中已不見綠色軍服。隨處可見遭到棄置的大口徑砲,砲身無奈地斜斜朝上。被踩得骯髒破爛的傑諾比亞軍旗,還在燃燒的貨車,燒得焦黑的屍體,散亂的軍服碎片與肉體殘缺部位,以及跪在堡壘前投降的傑諾比亞軍士兵……相較於慶祝打勝仗的聯合軍,殘兵敗將們的臉上沾滿血跡、泥土與煤漬,一面被勝利者譏笑,持有物更完全被沒收。地位高的俘虜還可以靠贖金換取釋放,但除此之外的俘虜就只有做到死的無償勞役等著。
  恐怕接下來通往首都格林培古的沿途街道,盧那•席耶拉聯合軍所經之處將會呈現悽慘景象吧。徵召兵和義勇兵並非全是充滿高尚志氣或熱血愛國心之人,還混著沒食物吃的貧民和農民,當中有非常多的人十分期待戰勝後的掠奪。儘管掠奪者予以嚴懲,但還是無法完全防止這類行為發生。就連盧卡自己還在當士兵的時期,也期待著一晚限定,默許掠奪一麻袋分的獎賞時間。
  一旦輸了戰爭,一切都會遭到掠奪。
  為了不讓夥伴們變成眼前這副模樣,只能一路打勝仗下去。
  感受著懷中絕不能失去的這股雅思緹的溫暖,盧卡邊這麼想。

  「啊~」
  換上白色睡衣的雅思緹在床上坐起上半身,背靠著牆,帶著笑容張嘴。
  「……………………」
  也換上室內便服的盧卡板著臭臉,將叉子上的草莓放進她口中。雅思緹心滿意足地動嘴咀嚼,吞下去後。
  「再來,桃子塔。」
  「……………………」
  「啊~」
  盧卡動起叉子,從眾多排列的水果盤上刺起她要求的水果塔,粗魯送進雅思緹口中。
  眨眼間將東西剷平,吃得滿嘴碎屑的雅思緹抗議道:
  「太隨便了吧,更細心點餵我吃啦。」
  「……………………」
  「下一道,蘋果派,啊~」
  盧卡不情不願地扭曲臉上表情,切起被要求的食物,塞進雅思緹口中。都已經吃了將近一小時的飯,雅思緹的食欲卻深不見底。妳是要吃到什麼時候啦──一次次吞下這聲抱怨,盧卡保持耐心照顧著動彈不得的雅思緹。
  把追擊任務交給三個騎兵大隊,以盧卡為首的將領們則接管了南恩大街道沿途的教堂做為今晚住宿處。如今就在神父們平時居住的別館寢室內,盧卡和雅思緹兩人共度夜晚。
  雖已過了晚上九點,窗外仍有大量因為打勝仗而高興喧鬧的士兵們。由於共有總數約二十六萬的軍團沿著南恩大街道進軍,導致嚴重阻塞,行軍緩慢到根本沒有在前進。士官們雖分別住進附近的旅店或民房,擠不進屋內的下級士官和士兵則必須露宿野外。隨處可見營火升起,有的飲酒作樂,有的引吭高歌,有的隨著樂器起舞,看起來似乎還精神充沛。
  要吵要鬧沒差,但拜託千萬別給我出手掠奪啊──盧卡邊這麼祈禱,邊持續應付雅思緹的任性要求。
  「啊~吃夠啦吃夠啦,肚子好飽啊。」
  雅思緹終於這麼說,並用力伸起懶腰,已是又過了一小時後的事。
  「……終於嗎……未免太厲害了吧妳,足足吃了將近兩小時耶。」
  總算從單調工作中解放,盧卡深深垂下頭。儘管特別安排了雅思緹專用食物的隨隊貨車,也依然是過於驚人的食欲。
  「我有幫上忙嗎?」
  修道士們幫忙收走餐盤器具後,只剩兩人在房內獨處時,雅思緹這麼問起盧卡。
  「至今為止幫上最大忙的一次啊,幾乎等同靠妳一人贏得這場仗。多虧了妳,我軍又有幾萬人平安撐過今天了。」
  盧卡難得老實誇讚起雅思緹,代表她今天的功勞的確重要。
  「嘿嘿~」雅思緹開心地羞紅了臉。
  「我想睡了。」
  「哦,妳累了吧。快睡吧。」
  盧卡支撐著雅思緹的背,幫忙她移動身體。接著當盧卡把棉被拉到躺在床上的雅思緹肩上時,一對翠綠色雙眸浮現寂寞陰影。
  「到我睡著前都待在這啦。」
  盧卡聳了聳肩。
  「會啦。我會睡那邊的沙發。」
  盧卡一指向擺在床附近的沙發,雅思緹便開心笑道:
  「明明都當高官了,還睡沙發喔?」
  「小時候睡沙發可是我的夢想喔。畢竟當時都睡在草堆上啊。」
  「那樣不會冷嗎?」
  「……我跟希爾菲住一起。我們兩個靠著睡來取暖。」
  正因為有希爾菲在,盧卡才靠著她的體溫免於凍死,撐過殘酷的幼年時期。
  「是喔。」雅思緹應聲後,又以惡作劇的口吻問:
  「那你不跟我同樣一起睡嗎?」
  盧卡頓時一愣,慌張起來。
  「說啥蠢話啊,都是個大人了好嗎。再說現在又不怎麼冷。」
  一聽盧卡略顯僵硬的回話,雅思緹正經八百補上:
  「開玩笑的啦。」
  「我知道啦。」
  「可是,在我睡著前你要待著喔。」
  「會啦,妳放心睡妳的。我會照顧妳到妳能動為止啦。」
  這麼一說,雅思緹心滿意足似地得意哼笑,躺了下來。
  盧卡往沙發上一坐,打開讀到一半的書。這是本記述喀薩科瓦河沿岸相關的歷史書籍。等到徹底制壓傑諾比亞都市聯盟後,再來便計劃渡過喀薩科瓦河攻入黎維諾瓦帝國。只要打倒黎維諾瓦,就能奪回法妮雅。
  不一會,平穩的鼻息聲從床上傳來。邊單耳聽著鼻息聲,盧卡繼續讀書。
  過了凌晨十二點,讀完手中書籍。
  從沙發上起身,走近床邊。
  確認雅思緹陷入熟睡後,緩緩掀開棉被。
  雅思緹一如往常戴著手套就寢。
  盧卡一臉嚴肅俯視雅思緹,最後下定決心拈起她右手套的指尖,小心翼翼在不被察覺之下脫去。
  『184』
  雅思緹右手背上浮現著這個蒼藍數字。
  盧卡再度小心翼翼把手套戴回雅思緹的右手,然後吹熄床頭燭台的火,回到沙發上躺下。
  ──果然每一天都在減少。
  這下總算確信。也就是說,差不多再過剛好六個月,明年的四月上旬,數字便會歸零。
  ──歸零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
  總有股不好的預感。回想起過往每次問雅思緹這個問題時得到的曖昧回答,恐怕不會是什麼好事。
  「幹麼不說啦。」
  身處黑暗中的盧卡喃喃自語。明明希望雅思緹別隱瞞事情說出來,但唯獨提到這個數字時,她寧可選擇拿爛透的藉口和明顯至極的謊言來搪塞,也不願意好好解釋。
  「不是什麼剩餘時間吧?」
  向睡著的雅思緹這麼問,得到的只有平穩的鼻息聲而非答案。對於至今為止失去兩名珍貴之人的盧卡,著實感到不安。
  已經跟雅思緹在一起六年半了。不知何時起她的存在變得理所當然,一路上兩人相依為命活了過來。儘管沒有血緣關係,但對盧卡而言,雅思緹與其說是夥伴,更像是家人。
  跟希爾菲一樣,當成自己的妹妹看待。
  所以說,希望她不要消失,能一直微笑著待在身邊。
  「妳什麼都可以跟我說啦,我都會幫妳啊……」
  儘管對睡夢中的雅思緹這麼懇求,也只換回鼻息聲這個答覆。

  †††

  每戰必勝。
  剩下的敵人只有黎維諾瓦。
  私生子皇帝傑彌尼之流,看無敵盧卡打得他滿地找牙。
  「願盧那•席耶拉共和國榮耀永存!!」
  「願英雄盧卡榮耀永存!!」
  聚集在宮殿前廣場、數量超過十萬的群眾一邊灑著五顏六色的紙花碎片,邊歡慶戰勝。
  要群眾別騷動根本難如登天。
  昨晚衝進拉蘭帝亞的快馬帶回「占領格林培古」的消息。
  突破柯修塔托防衛線的盧那•席耶拉聯合軍化為漆黑狂潮,在那之後花不到兩星期便將整個傑諾比亞都市聯盟吞噬殆盡。
  「盧卡是戰爭的天才,千載難逢的英雄啊!!」
  彷彿在崇拜唯一神般歡聲雷動,撼動整座宮殿。共和國民此刻的興奮與激動,甚至更勝革命當時。
  堤拉諾勒慈善同盟、羅曼維騎士團,以及這次的傑諾比亞都市聯盟。
  這百餘年來,從東西兩側折磨著加門帝亞王國的仇敵們,竟於短短半年間被盧卡盡數擊垮。即使翻遍恩寵大地的歷史,也未曾有人在這麼短的期間立下此等豐碩戰果。過去任何英雄都沒能達成的歷史壯舉,如今在我們眼前的這位盧卡•巴路克竟然辦到了。
  別說身分地位,連棲身處都沒有的貧民靠著一己長才逐步攀升,超越國王與貴族建立起自己的國家,更打算統一整片恩寵大地。只要擊垮剩下的大國,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的話,盧卡•巴路克的故事將迎來最棒的歡喜大結局。任何一位共和國民都想看到的故事結局,眼看即將實現。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五年十月十六日,盧那•席耶拉共和國首都拉蘭帝亞宮殿──

  從辦公室的窗戶俯瞰塞滿整座大廣場,歡聲鼎沸的群眾,第二執政卡謬•洛貝爾臉上表情卻顯黯淡。
  「年輕受歡迎,卻對他人的感情毫不理會。」
  獨自說出難以對他人提及的,自己對盧卡的評價。
  「樹敵的條件都齊全了啊。」
  卡謬的雙肩上壓著無形的負荷。這些負荷的真面目是近來富裕階級開始對盧卡抱持的眼紅、嫉妒和憎恨。
  東征前,盧卡不經議會強行實施的兩條戰時特別法引發富裕階級的不滿。議會當中與富裕階級有交情的議員們開始產生彈劾第一執政獨斷橫行的聲音。法律本身是條禁止私下交易,讓庶民也買得到麵包的條例,拜此之賜,使得市場上終於賣起價格妥當的麵包。由於庶民感到滿足,盧卡的人氣不會下滑,但富裕階級已經暫時停止內鬥,意圖聯合起來對抗盧卡。
  ──盧卡的地基太過鬆散……
  ──一旦自己人當中出現內敵,將可能一口氣崩潰瓦解。
  邊俯視廣場上的激情群眾,卡謬動指推起鏡框。
  眼看從加門帝亞革命後就快滿一周年。
  原本聯合起來意圖推翻絕對王政的執政政府當中,開始露出明顯破綻。
  尋求獨裁的第一執政盧卡,意圖擴張自身利益的富裕階級,知曉自由與平等而開始訴求權利的民眾。利害不同的三方鬥爭往後恐怕只會越演越烈。
  在這場鬥爭當中,卡謬思考起自己該盡的義務。
  ──只有讓民眾受苦這一點,說什麼都得避免。
  ──建立自由平等的社會。我絕不放棄這個理想。
  原本就是為了拯救民眾脫離王侯貴族的蠻橫才引發革命,要是社會變得比革命前更混亂,形同本末倒置。
  ──為了民眾的安寧,什麼是我該去完成的?
  這麼思考的當下,卡謬腦海中迴響起過去盧卡曾說過的話。
  ──『你的任務就是帶給國民名為「自由與平等」的幻想。』
  不禁憤憤咬起牙。
  厚厚鏡片底下一對銳利瞳孔中,浮現出屈辱之色。
  ──我可不想幹這種事。
  ──我不是為了欺騙國民才待在這裡。
  所受的屈辱化為憤怒。
  ──盧卡他缺乏理想。
  ──儘管身為軍人那樣才對,身為政治家卻不及格。
  政治家的職責是指出崇高理想,並領導民眾朝實現理想努力。
  然而盧卡奮戰的理由,卻非實現理想社會。
  盧卡的理由竟然是……奪回心愛的女人。
  過往盧卡說過的話再度於耳內響起。
  『這是我的國。由我制定法律,強制施行,沒有人能從中介入。』
  獨占整個國家的目的,只是為了公主法妮雅一人。
  盧卡將居於盧那•席耶拉共和國內的七千五百萬國民與一名愛上的女人放在天秤兩端,最後竟然傾向女人那邊。
  而且這項目的還瞞著國民。對國民只解釋「這是場為了統一恩寵大地的戰爭」,徵兵且強加勞役,使得國內農耕地陷入人手不足的狀況。雖說戰勝後能獲得新的領土加上軍稅收入,財政狀況得到巨幅改善,仍改變不了欺騙國民投入戰爭的事實。
  一對修長眼瞳吊起眼角。
  「這玩笑實在開過頭了。」
  盧卡是戰爭的天才。如同大街小巷內傳的,或許他真具有千載難逢的軍事天賦。然而,無論再怎麼強大,戰爭的理由實在太糟糕。
  不是為了民眾,不是為了自由與平等,也不是為了打造豐衣足食的未來。
  單單為了一個女人挑起戰火,導致數百萬人傷亡,絕非英雄應有的作為。
  ──災厄魔王。
  卡謬用這一詞來責難不在此處的盧卡。
  原本身為市民革命英雄的盧卡,竟在不到短短一年間墮落成這般存在。
  ──任憑這個惡徒跋扈下去真的好嗎?
  ──身為一名政治家,不應該挺身站出來對抗盧卡這強大的邪惡嗎?
  熾熱靈魂傳達至卡謬全身的細胞。
  「我是為了自由與平等,不靠刀槍,而靠口舌奮戰。」
  再度確認自己的立場。比起為一個女人而戰的盧卡,為弱小民眾實現遠大夢想而戰的自己來得正確多了……
  「我才是正義的戰士。」
  一如此說服自己,熱情靈魂中彷彿又湧現出新鮮的力量。隨著前額葉活性化,開始想一些平時不會想的事。
  ──我的職責是於盧卡不在之時,代行共和國的執政權。
  ──盧卡不在拉蘭帝亞時的最高掌權者就是我。
  ──唯有盧卡不在的期間,我能隨心所欲操作執政政府……
  就在卡謬沉浸於麻痺腦髓所編織出的思緒時,辦公室外傳來敲門聲。
  「卡謬,你在嗎?」
  彷彿用音叉輕敲水晶般的透澈聲音。
  卡謬這才猛然回過神來。
  「我在。怎麼了嗎,愛洛伊莎?」
  主動前去打開房門,招呼戀人進到辦公室。
  身著樸素晚禮服的愛洛伊莎•阿爾吉諾一臉靦腆微笑,輕輕與卡謬相擁。
  「我在旁聽席上遇見一位貴人,說務必想見上你一面,於是我帶了他過來……」
  一對可愛的葡萄色眼眸亮起傷腦筋的光芒。卡謬心胸寬大地微笑,接受了戀人的心願。
  「不要緊。既然能被妳看上,肯定是位賢才吧。」
  愛洛伊莎這才浮現鬆了口氣的笑容。革命前一個下雨的夜晚,倒在卡謬公寓門口前的愛洛伊莎,如今成了五百人議會中的最大政黨「法比安倶樂部」的助理,開始會出現在沙龍或五百人議會的旁聽席上。雖出身平民卻頗具學識,辯才充滿智慧且話中不帶刺,更重要的是外貌與姿態均美麗動人。法比安倶樂部的議員們無不對愛洛伊莎著迷,羨慕起身為戀人的卡謬。
  「太好了。那麼,請進吧……」
  愛洛伊莎請進辦公室的這名白髮壯年男性,卡謬當然認識。
  「哎呀,這不是馬希連長官嗎……!」
  驚訝得險些破音。舊王國軍參謀總長,革命後成為盧那•席耶拉內國軍長官,扛起國內治安維持這項重責大任的大人物。儘管曾在典禮之類的場合於同一會場碰過面,直接交談還是第一次。
  只見馬希連以禮貌到誇張的態度對卡謬一鞠躬後,柔和微笑道:
  「我本來就一直想會會第二執政閣下,孰知今日恰巧遇見著名的愛洛伊莎女士呢。有幸一睹風采啊,卡謬閣下。」
  「不敢當。我才多所耳聞長官高名。我認為正多虧了長官下的決定,才造就了市民革命的成功。」
  大約一年前革命之際,在各地與蜂起民眾對峙的,正是率領舊王國軍的馬希連參謀總長。原本對峙不停持續,誰曉得在一得知盧卡所率的烏奇奧勒方面部隊於斐代爾•博卡日會戰擊破相差十倍的帝國軍,馬希連竟然選擇讓王國軍保護民眾,帶著他們抵達王都拉蘭帝亞。事實上,馬希連的這個抉擇可說才是真正壓垮加門帝亞王國的最後一根稻草。
  兩人在辦公室內的沙發坐了下來。
  愛洛伊莎則在角落待命,幫兩人端茶送水。
  馬希連首先說了些慶祝戰勝傑諾比亞,褒揚盧卡功績等無傷大雅的話。儘管表情平靜,暗灰色的眼眸卻總顯得有些冷漠。
  卡謬當然曉得盧卡敵視馬希連,馬希連也看盧卡不順眼的事。盧卡背上至今仍殘留的鞭刑傷疤,正是出於烏奇奧勒暴動之際這位馬希連下的令。
  而這位馬希連今日特地來見自己,背後肯定有什麼意圖吧。邊聽著馬希連滔滔不絕誇讚現行體制和政策,卡謬邊等他進入正題。
  「不過,戰時特別法倒真嚇到我啦。這做法豈不是完完全全跟古時的皇帝一樣嗎?」
  聽到馬希連這麼一開口,卡謬明白終於進入正題了。
  「畢竟是一旦經過議會,肯定會被打回票的內容啊。」
  「明明推翻絕對王政,卻採取與王相同的做法,國民真會接受嗎?」
  卡謬觀察出望向這裡的灰色瞳孔深處,逐漸擴散出危險神色。
  「一切都為了讓庶民有麵包買。話雖如此,的確稍嫌強硬就是了。」
  句末這段話讓馬希連白眉抽動。
  「有一就會有二。往後仍會施行那什麼,皇帝立法權吧?」
  皇帝立法權這一詞,讓馬希連的厭惡表露無遺。
  ──他是來說盧卡壞話的啊。
  卡謬明白了這點。看樣子馬希連正在試探卡謬是不是能成為自己夥伴的人。
  「這……就得看第一執政了。他的確具有憑一己獨斷立法並實施的實力。」
  馬希連這時以裝模作樣的舉動,挑起單邊眉毛驚呼:
  「天啊,這哪還能叫執政,豈不成了皇帝嗎?推翻王政的本人自己即位為王,哎呀呀,還真是諷刺啊。」
  十分明顯的批評。本來以卡謬的立場是該指責,脊髓卻代替了言語開始打顫。
  這難道不正是次好機會嗎?
  ──只要馬希連站在我這邊,就能得到內國軍的武力。
  ──憑我的辯才,再加上武力的話。
  思緒開始發麻。
  ──便能與盧卡抗衡。
  在理性還來不及制止下,話已經逕自先溜了出口。
  「這個國家根本不是共和制,而是實際上由第一執政掌權的獨裁國家。」
  盡可能保持冷靜這麼一開口,馬希連眼神深處流露出喜悅。
  「哦?真是大膽的意見吶。」
  「這是事實。我想長官你也早已看穿了才對。」
  別再拐彎抹角,快點打開天窗說亮話。卡謬在話語背後添加這層真意,直直注視起馬希連。
  接下他的視線,內國軍長官也開始從嘴角吐露真心話。
  「其實我……時常擔心著這個國家的未來。儘管深知造次,無論如何都想向卡謬閣下諫言,本日才會前來。」
  「這樣嗎。我願洗耳恭聽。」
  這麼一催促,馬希連深深吸了口氣,抬起頭來問道:
  「真的有統一恩寵大地的必要嗎?」
  這個問題有如天打雷劈,打在卡謬天靈蓋上。
  在驚訝得大張的眼皮前,馬希連繼續默默說了下去:
  「黎維諾瓦帝國現在併吞了荒蕪狂野,國威更加高漲。而我方盧那•席耶拉共和國也擊敗了長年以來敵對的東西方強敵,正動員著史無前例的龐大軍力……要是這兩大國正面激烈衝突,將無疑成為人類史上最慘烈的廝殺吧。」
  「……………………」
  「從人道視點來觀望的話,具有良心之人都應該想阻止這場戰爭。只因為政者自私的念頭,讓數十萬士兵,數百萬民眾流血這種事,在神的名義之下非得避免不可。」
  卡謬緊握在膝上的拳頭忍不住顫抖。
  ──同志啊。
  逕自湧現慷慨激昂的情緒。
  也不知是否感受出卡謬激動的反應,馬希連冷靜說了下去:「以武力解決乃是野蠻人做的事。我等身為文明人,務必透過商討來得出結局。當真有必要繼續流血下去嗎?黎維諾瓦和盧那•席耶拉是能夠將恩寵大地一分為二,共求繁榮的存在。我等的文明水準已來到這個階段。我相信與其動刀動槍不如坐下來談,用友愛取代憎恨,便能化解對立彼此認同。卡謬閣下,你又如何呢?是相信劍,還是相信人類的理性呢?」
  卡謬正面接下馬希連誠摯的視線,然後確信。
  ──你才是我的靈魂摯友。
  終於遇見胸懷相同大志的靈魂摯友。
  黎維諾瓦與盧那•席耶拉的共存,實現永恆和平。
  這跟卡謬本身一直以來懷於胸中的目標完全符合。
  除了在床上與愛洛伊莎提過外,對任何人都沒說過,自己所描繪出的理想恩寵大地形態。
  沒想到馬希也抱持著完全相同的理想嗎?
  ──終於遇見了,與我同樣追求正義的戰士。
  那麼我再也不必隱瞞真心,對我這位靈魂摯友坦然相見吧。
  「我相信人類的理性。」
  卡謬憑著靈魂深處一股熱誠,注視著馬希連接話下去:
  「應該想辦法避免戰爭。我們不該繼續裝作對那些斷手斷腳,悲慘死於戰場上的士兵們視而不見。與其挑起戰爭,不如靠為政者間的互相角力來解決。」
  「這真是……」短短驚嘆聲從內國軍長官口中漏出。
  「我完全同意呀,卡謬閣下。想要戰爭的話讓盧卡和傑彌尼兩人去互毆就行了。你說的太有道理啦。」
  「我對於避免戰爭這點持全面贊同。黎維諾瓦與盧那•席耶拉都已過度繁榮,不需要再招惹戰爭禍端。更重要的,我不想再讓人民受到傷害……」
  馬希連從沙發上起身,一臉激動地走近卡謬身旁,牢牢握起他的雙手。
  「我終於遇見同志啦,卡謬閣下。我們能夠互助合作,阻止這場戰爭。為了讓黎維諾瓦與盧那•席耶拉能共存,替這個世界帶來永恆的和平……!」
  卡謬也將滿腔熱誠凝聚於雙手上回握馬希連,強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好的!讓我們攜手,用我們的力量阻止戰爭!替恩寵大地帶來和平吧……!」
  邊上下揮動緊握的雙手,卡謬終究還是忍不住湧上心頭的千思萬緒,流下了男兒淚。受到他的影響,馬希連及在一旁聽著兩人交談的愛洛伊莎眼眶中也泛出熱淚。卡謬和馬希連徹底意氣相投,就這樣興奮討論起遠大理想直到日落……

  共進晚餐之後,馬希連和卡謬堅定握完手才彼此告別。此時已值夜晚,為了替馬希連送行,愛洛伊莎走在前頭,兩人一起穿過宮殿走廊。
  兩人的腳步聲在冰冷走廊上迴響。看了前後,確定四周除了兩人外沒有旁人後,馬希連從愛洛伊莎身後小聲開口:
  「還乳臭未乾呢。」
  「很可愛對吧?」



  「控制起來實在容易啊。」
  持續戴著的面具終於從臉上剝落,馬希連表情中露出冷酷的本性。
  「竟然想靠為政者間的角力來解決事情啊。那種貨色能當第二執政實在是個笑話。」
  馬希連於對談期間壓抑住的噁心感在這時加進了話語當中。世界才沒如此單純。必須綜合眾多政治家、財界人士、企業家、軍人之間的期望,才能夠制定國策。為政者間的角力到底有誰能獲利?難道他會接受一旦輸了角力的那方,國民全得遭受踐踏嗎?
  「不懂戰爭的蠢貨才會說那種話。」
  憤憤咒罵後瞪向半空,想起自己的信念。
  ──讓人類進步的是戰爭。
  贏得戰爭的國家得以將自己的意識形態強加給輸家,會以國家單位遺傳至下一代。輸家連留下繼承人的資格都沒有,這就是這個殘酷世界的道理。
  明明是如此,那個第二執政說那什麼話?
  討論就能帶來和平?
  在國際社會間,都必須先在自己背後亮出刀槍才有辦法坐上談判桌。不具武力者所說出的話,終究只是空話。想要讓對方乖乖聽話,就得動員整個國家之力出手痛毆並壓制,將我方的要求強塞進對方嘴裡。想要讓利害關係不同的對手聽話,就是如此困難的事。
  明明是如此,「用我們的力量阻止戰爭」?
  「很像被權力沖昏頭的鄉巴佬會說的話啊。」
  一想到自己不得不去仰賴那種蠢貨實在淒涼,但目前也只能容忍。要是成功改朝換代,到時再隨便找幾條罪名送那蠢貨上斷頭台吧。
  「他就是正經八百說那種話才可愛啊,在床上時也是這副德性呢。」
  聽了愛洛伊莎的冷嘲熱諷,馬希連的嘴角抽搐顫動起來。愛洛伊莎已知這正是馬希連在笑。兩人在傑彌尼的仲介下數度聯絡,做足準備來找卡謬進行這次的對談。正因為透過愛洛伊莎清楚掌握了卡謬的中心思想,馬希連才能在初次見面就說出深得他心的話。
  「總而言之,能拉攏到卡謬是件大功。快向皇帝報告吧。」
  「還沒。我想知道盧卡的作戰計劃,只要不停追問卡謬,他就什麼都招了,不成問題。」
  愛洛伊莎的側臉蘊含譏笑。愛洛伊莎在革命前盯上的青年,如今的權力竟僅次於盧卡一人之下,只需在床上多服侍他一點,管它是國家機密還什麼都會說溜嘴。多虧如此,傑彌尼皇帝對盧那•席耶拉的內情瞭若指掌。卡謬自詡為拯救世界的正義戰士,肯定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正是全共和國最大的內患吧。
  「決戰大概會在明年春天。畢竟總不能讓那種規模的大軍一直閒著沒事幹。」
  盧卡所率領的三十八萬大軍想必會靠著傑諾比亞都市聯盟的軍需與食糧撐過冬天,並再度加強實力與數量,面對與黎維諾瓦帝國間的決戰吧。盧卡與傑彌尼嚴重衝突的史上最大會戰,已經一觸即發。
  「如此一來這個國家就玩完了呢,好期待喔。不曉得卡謬會露出什麼表情來哭呢?」
  愛洛伊莎輕聲竊笑,馬希連則是連下巴都開始抽搐,回答:
  「盧卡將會滅亡,終於輪到我的時代來臨啦。」
  從革命爆發起,自己一直待在舞台角落偷偷看著盧卡發達,此時終於等到自己成為舞台聚光燈的焦點。非得早一日踹下盧卡,叫回那些被流放出國的貴族,儘早恢復舊有秩序才行。一雪那段只能望盧卡後塵興嘆的恥辱歲月的機會,已經近在咫尺。馬希連邊引頸期盼著明年春天,帝國與共和國的決戰之日的到來,就這樣走過了長長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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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9 19:1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章 決戰


  長久以來緊繃的大氣鬆弛下來,風隨之趨緩,喀薩科瓦河沿岸堤防上一片枯萎的淺棕色也開始冒出參差綠芽。
  在彷彿一戳就會戳出裂痕的美麗藍天下,響起不知來自何方的春鳥鳴啼聲。雅思緹試圖找出鳥的位置,沿途將堤防的枯樹找了個遍,卻依然沒找著。
  「春天馬上就到了呢……」
  白色女用上衣搭配紅色裙子,一身市井少女打扮的雅思緹望著水量因融雪上升的河面。相距三百公尺遠的對岸可以看到數名穿著雪白軍服的黎維諾瓦帝國哨兵正望向雅思緹這邊。
  轉向身後,開口抱怨:
  「你至少今天脫個軍服嘛。」
  抱怨的目標,穿一身漆黑軍服騎在鮑沃上的盧卡同樣眺望著對岸。
  「這是我的便服。我還有好幾套同款式的。」
  「太顯眼了啦。你看帝國的人一直在看這邊耶。」
  「對方早就看膩我們兩個了吧。畢竟整個冬天都在大眼瞪小眼啊。」
  是這樣沒錯啦,可是今天是幾個月來難得拋開軍務,跟知心夥伴們碰面的日子,好想忘掉劍拔弩張的日常。
  雅思緹鼓起臉頰,單手壓住被風吹亂的頭髮。若仔細一望,還能看到蝴蝶在腳邊飛舞著。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六年,三月十三日,喀薩科瓦河西岸,拜虔駐紮地──

  眼前流動的這條喀薩科瓦河,如今成了盧那•席耶拉共和國與黎維諾瓦帝國的國境。今年一月併吞傑諾比亞都市聯盟後,盧那•席耶拉共和國如今已成為統治半片恩寵大地的大國。
  在亞克隆同盟後,又吸收了舊傑諾比亞軍的盧那•席耶拉聯合軍目前已膨脹為總數超過五十五萬的大軍,分別屯駐於喀薩科瓦河西岸的三個駐紮地。恩寵大地歷史上最大的軍團,正是由雅思緹眼前這名不良青年領軍。
  「你的眼神越變越凶狠了耶。」
  「有嗎?反正我也不照鏡子,無所謂啦。」
  雅思緹一聽,傻眼地仰望天空,輕聲抱怨起來:
  「要是變得太像壞蛋,可是會被法妮雅討厭喔。」
  「……嗯?妳有說什麼嗎?」
  「沒什麼。啊,就是那裡吧?你看那一頭,人好多……」
  堤防下方的鄉間小路揚起煙塵。騎著馬的一群人正朝盧卡他們馳來。最前方戴著眼鏡的小個子男察覺盧卡,揮起了手。
  「就是了吧。不過人也未免太多……」
  「不是軍人對吧?看起來全都好有錢的樣子。」
  帶著約十五、六名的跟班,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第二執政卡謬•洛貝爾馳上平緩的堤防,略帶緊張下了馬。
  「好久不見,盧卡,夏天以來了呢。感謝你願意聽我這次突如其來的拜託。」
  「沒關係啦,反正今天正好是軍團長們齊聚於此的日子。邊吃邊聊吧。」
  盧卡從鞍上俯視卡謬這麼說。
  沒多久,葛布和梅比爾也抵達了這處拜虔駐紮地。這幾天的安排是今晚與弭茲奇、雅思緹等老夥伴們共進晚餐,明天起則開始跟高階將領及同盟軍的軍團長們召開作戰會議。
  葛布目前正於喀薩科瓦河上游,靠近北恩大街道的法蘭克福特駐紮地統領為數十八萬的第二軍,梅比爾則於喀薩科瓦河下游,靠近南恩大街道的堤貝魯納駐紮地統領為數十五萬的第三軍。然後盧卡親率的二十五萬第一軍則於位在兩地中間的拜虔駐紮地過冬。
  「原本是你們從烏奇奧勒暴動以來的夥伴相聚的場面,我來湊熱鬧實在不好意思,但我能跟你談談的機會只剩今天了……」
  卡謬講起話畏畏縮縮,表情僵硬,盧卡像是要安撫他似地笑道:
  「你也同樣是革命前就認識的夥伴啊。有什麼話儘管說,我同樣無所不談。」
  「好的……然而如我信中所述,非得提到嚴肅的話題不可,恐怕不會是場愉快的議論。」
  約莫一個月前,盧卡突然收到來自卡謬的一疊又厚又充滿熱誠的信件,內容是質問關於這場恩寵大地統一戰爭的必要性。從字裡行間能感受出卡謬也經過苦思,拼命說服尋求與黎維諾瓦帝國共存的可能。盧卡決定與其回信,乾脆直接把他叫來今天這個場合。他認為得把首都拉蘭帝亞的運作交給第三執政處理,叫上老夥伴們一起好好談談才行。
  這時,卡謬背後一名身著馬術裝的淑女騎馬靠近,對盧卡莞爾一笑。
  由於卡謬信中寫了「會帶未婚妻去」,自然也就明白了對方的身分。
  這位淑女俐落地下了馬,走近盧卡,斂起眉目屈膝一禮。
  「我是有幸成為法比安倶樂部黨員的愛洛伊莎•阿爾吉諾。今日能一睹大名鼎鼎的執政閣下,實為我的榮幸。我太想認識閣下您,才會拜託卡謬帶我一同前來。」
  長長銀白秀髮與一對葡萄色眼眸令人聯想起法妮雅。然而表情底下暗藏諂媚之色,且對自身美貌具有強烈自信。傳聞黨員們異口同聲褒揚愛洛伊莎提升黨的向心力,一見到本人便馬上理解了。將來要是當上議員,想必很受庶民的支持吧。
  「我是盧卡,卡謬就拜託妳多照顧了。要是這傢伙說了啥我的壞話,麻煩告訴我啊。」
  半開玩笑這麼一說,愛洛伊莎一時之間愣住了,望向身旁的卡謬。
  「我只聽他口口聲聲稱讚執政閣下,讓我都不禁忌妒了呢。」
  愛洛伊莎這麼訝異一說,卡謬羞紅了臉。
  「噓寒問暖就到這吧……盧卡,我帶了新的出資者前來,請向他們打聲招呼。」
  「是那群人嗎?」
  盧卡俯視騎著馬在堤防下方待命的一群人後,側眼看了卡謬。
  「他們和愛洛伊莎一樣,都是想見你一面才從拉蘭帝亞跟來的議員、投資家和富豪。每一位都是為了追求共和國的繁榮,不吝奉獻的義士。」
  盧卡只意興闌珊哼聲回應。畢竟他已離開拉蘭帝亞半年,完全不曉得這段期間有哪些嶄露頭角的新人。
  發現自己正遭盧卡注視的一群人摘下帽子打招呼。由於他們是出錢負擔這次出征軍費一部分的人,不能草率應付。盧卡於是走下堤防,一個個問候他們,簡短交談。
  「開戰已迫在眉睫了嗎?大約會在什麼時候呢?」
  一名自稱是地方工廠經營者的發福富裕階級男子這麼問。
  「哪能說呢。麻煩各位對於在此看到的任何東西都得保密。但假如各位期望敗北,那就到處張揚也沒關係啦。」
  盧卡一這麼開玩笑,一行人哈哈大笑起來。聯合軍的出資者當然不會希望輸了戰爭。卡謬拍了拍手,提醒道:
  「各位,請待明天再行暢談。如同事前所說,本日執政閣下需要養精蓄銳。直到明早之前,還請任何人都不要進入宅邸。」
  支開這群有力人士後,卡謬露出更充滿歉意的表情。
  「接下來這陣子,愛洛伊莎會負責接待他們。這群人似乎想參觀參觀戰場,會一直跟著軍隊行動,還請你體諒……」
  「呃,想參觀是沒差啦……但你可別把重要情報告訴他們喔。要是洩漏出去,事情可就嚴重了。」
  雖然有錢人貪圖玩樂跟著一起行軍只會徒增困擾,但若是出資者也沒辦法。只要不洩漏軍機,應該沒什麼問題才對。
  盧卡無奈呼了口氣,催促道:
  「那我們走吧。梅比爾也差不多要到了。只有今晚我連傭人都趕出去了,想談什麼都行。」
  卡謬歪頭不解。
  「沒有傭人嗎?那食物怎麼辦?」
  聽了這個問題,盧卡得意一笑。
  「葛布會煮。」
  「咦……」
  這時側坐在盧卡鞍前的雅思緹,對著啞口無言的卡謬補充說:
  「葛布親手煮的料理超好吃的喔。」
  卡謬雖一臉錯愕,仍望向載著盧卡與雅思緹前往地主農莊的鮑沃屁股。被譽為恩寵大地最強的常勝將軍「不敗葛布」進入廚房的模樣,實在難以令人想像……

  唔啊……!
  吃了口葛布特製奶油燉菜的卡謬發出怪聲。
  忍不住抬起頭來,看向手握湯勺代替平常的鐵球,身著圍裙代替軍服的葛布。
  「端菜夾菜自己動手。」
  低沉話語在食堂內迴響。肉汁四溢的香氣甚至竄升到粗樑裸露的高聳天花板,從大圓桶鍋冒出的水蒸氣包覆住六人。聽著暖爐內的柴火爆裂聲,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的核心人物們自己盛起料理,拿起飲料盡情吃喝。
  「雖然好久沒吃了,不過葛布的料理果然好吃啊。」
  大口扒著蒜炒番茄牛肉的盧卡身旁,撕咬燻製雞腿肉的梅比爾說:
  「畢竟他以前是傑彌尼家的管家兼保鏢兼廚師啊。那個時候我會拜訪傑彌尼家,都是衝著葛布的料理去的。」
  單手拿著紅酒緬懷過往。
  弭茲奇雙手抓著一塊大肉派,張開大嘴咬下的同時道:
  「好懷念待在帝國軍那時候耶。只要讓部下們吃葛布親手煮的料理,大夥什麼話都聽啊~」
  回憶起德爾•多勒姆戰役時代,弭茲奇旁邊的雅思緹也邊和大份量的沙朗牛排奮鬥,邊開口:
  「這個恰到好處的熟度,比例絕妙的辛香料……!!葛布你天才耶!比起打仗你絕對更有這方面的才能啦!」
  邊連聲稱讚,邊將葛布精心烹煮的料理以驚人速度吞下肚。
  太陽穴冒汗的卡謬再度嚐了口燉菜。
  嗯嘎……
  果然好吃到會讓人發出怪聲。肉脂被烤得又香又嫩的雞腿肉,熱呼呼的大塊馬鈴薯,咬了會回甘的洋蔥和紅蘿蔔。只含了一口,濃縮這些蔬菜的美味彷彿滲透全身,每動一次湯匙,腸胃黏膜就會要求下一口。
  「比拉蘭帝亞的主廚們煮的還好吃對吧?」
  卡謬贊同盧卡這句話。
  「戰鬥和廚藝都精通呢……這種實力有朝一日定能成為世界第一。」
  儘管卡謬說出發出內心的稱讚,穿著圍裙手握長柄勺的不敗將軍卻連笑都不笑,只細聲嘀咕:
  「煮太多了。」
  梅比爾也點頭。
  「你為了今天幹勁全開啊。你用貨車載來親手煮的肉湯對吧?」
  「那個需要熬煮一整晚。」
  見葛布正經八百點頭,盧卡催促道:
  「葛布你也吃啊。反正這裡只有我們,像以前那樣隨便弄弄就好。」
  「唔。」葛布只抽動下顎應聲,脫下圍裙入座,面無表情動叉子刺起肉塊,如機械般不斷大口吃下。
  「明明煮得這麼細心,怎麼吃得那麼粗魯啊~」
  也不在意雅思緹的揶揄,葛布絲毫不對美食感到滿意,反而像在勉強吞下難吃食物,粗魯地把肉塊、餡派和燉菜往肚裡塞。
  「德爾•多勒姆戰役那時,各位都是這樣用餐的嗎?」
  卡謬這一問,雅思緹回答:
  「雖然沒用這麼豪華的食材啦,不過只要有拿到肉或蔬菜,都會拜託葛布幫忙料理呢。好懷念喔,已經六年了嗎?」
  「是啊,離第一次德爾•多勒姆戰役的確過了那麼久。當時真的過得挺愜意的啊……」
  盧卡邊用麵包沾著燉菜,邊望起遠方。趁著烏奇奧勒暴動的紛紛擾擾逃出加門帝亞王國,跟傑彌尼一起當起傭兵走遍遙遠異鄉之地,一路奮戰過來的記憶隨著這股味道甦醒。
  一路上打起仗來絕不輕鬆,也死了許多夥伴。儘管大多為難受的經歷,一旦過了六年時光,只剩那些美好回憶留在內心重要深處。
  雅思緹邊嚼著飯後的蘋果,邊說:
  「那時傑彌尼也在一起呢……」
  「嗯,是啊,他在呢……」
  君臨於相隔一條河的帝國皇帝,過去也和在場的夥伴們一同走遍廣大平原和乾燥荒野,吃著同一鍋飯,撐過長達半日不間斷的砲彈雨,也曾彼此照應掩護來突破重圍。然而到最後,傑彌尼為了皇帝之位選擇犧牲盧卡,盧卡也像這樣牽扯進將近百萬的士兵,為追求恩寵大地霸主之位和傑彌尼一決勝負。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
  雅思緹說出了盧卡心中的感慨。盧卡聽了聳聳肩。
  「起初只是為了找到Vivi Lane,但途中發生太多事,才成了這樣啊。」
  在桌子邊緣喝著咖啡的卡謬眼鏡底下忽然一亮,欲言又止。
  「你後悔嗎?」
  盧卡馬上回答了梅比爾的問題。
  「才沒有好嗎。都走到這地步了,我會衝到最後一刻。」
  梅比爾一如往常閉上雙眼,只留下滿意揚起的嘴角。
  「你還記得嗎?在你逃出加洛勉台地,卻被我和葛布追上那時,你跟我說過的那些話。」
  「……嗯,我記得。」
  當時梅比爾問了盧卡引發革命的目的,盧卡則以希爾菲說的話為依據,這麼回答。
  『是弱者不再遭受踐踏的未來。』
  梅比爾和葛布都是決定追求盧卡這個理想,才會離開傑彌尼身邊。也正因為有了他們兩人,盧卡才能一路戰勝至今。
  「只要勝過傑彌尼,就能將共和國的理念傳遍全恩寵大地。雖然傑彌尼在殖民政策上相當刻薄,但既然我們舉著自由與平等的理念,就非得維持寬容。既不會把輸家當奴隸賣去伊甸,也會讓社會往更好的方向發展。你說是吧,卡謬?」
  被帶到話題的卡謬瞬間倒抽口氣,接著沉重抬頭望來。
  「我就是……來提這件事的。」
  看到卡謬支支吾吾,盧卡對他一笑。
  「我知道。有什麼意見儘管說,如果是你提的意見,我當然多少會聽聽啦。」
  「雖然你們這群老夥伴久違相聚,我怕會壞了興致……實在是因為這件事不挑現在,不是在場這群人就沒辦法說……」
  「別再拐彎抹角了。你是覺得這場統一戰爭沒有必要打,對吧?然後你還想,不要透過戰爭,而該尋找其他和黎維諾瓦交好的方法,沒錯吧?」
  盧卡一開口轉述卡謬寫在信中的內容,葛布和梅比爾互望一眼,弭茲奇不解歪頭,雅思緹則短暫注視半空後,雙掌「啪!」地一拍。
  「這樣好耶!對嘛,就算不用打仗,只要跟傑彌尼談談,兩個和好就行了嘛!我想就算是傑彌尼,也不會想跟現在的你戰爭才對呀!」
  或許是雅思緹這番話打了劑強心針,卡謬深深點頭。
  「如她所說,支配亞克隆同盟,併吞傑諾比亞後,如今的盧那•席耶拉聯合軍已擁有與黎維諾瓦匹敵的戰力。傑彌尼皇帝應該也想避免打這場不知鹿死誰手的會戰,十分有可能答應進行談判。我們應該主動向皇帝派出特使,以求締結互不侵犯條約。」
  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盧卡則默不吭聲,思考該如何回應。
  如同卡謬所言,若是一般的君主,目前的確會選擇坐上談判桌。所謂的會戰幾乎都是君主認為「一定贏得了」,派軍隊進攻時才會發生。不會有君主在「不曉得鹿死誰手」的狀況下進攻敵方領地。要是胡亂開戰導致親衛軍團蒙受損害,將失去保護君主自身的戰力。當勢均力敵的國家相鄰的情況下,比起交戰,更傾向靠談判制定國境線彼此並存,君主承擔的風險才會較小。
  話雖如此。
  「我不會談判,全靠會戰一決勝負。」
  盧卡果斷拒絕卡謬的提議。
  卡謬一聽緊緊抿唇,然後像是下定決心似地抬起頭。做好覺悟的話語從第二執政口中發出。
  「為了奪回公主法妮雅,是嗎?」
  盧卡隨即回答:
  「沒錯,這場會戰將因我個人的感情付諸實行。」
  卡謬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只為一個女人……就要挑起史上最大的會戰?」
  「是啊。不管會死傷幾百萬人,我願為了法妮雅燒盡整個世界。」
  盧卡回答的同時,嘴角跟著斜斜吊起。
  ──災厄魔王。
  腦海中再度浮現這個詞的瞬間,卡謬一拳重重捶在桌面,站起身來。
  「……就算有任何理由!我也絕不會……絕不會贊同你的,盧卡!!」
  激動的反駁聲在食堂內迴響。
  「你變了……!!你已經不是革命前的那個你。如今你根本是踐踏弱者的暴君!帶給世界災厄的魔王!!」
  盧卡打算開口,卻停了下來。因為坐在一旁的葛布大掌一張,阻止了盧卡。
  「……非讓戰爭結束不可,不該一直持續下去。」
  葛布沉重的言詞撼動了地板。
  卡謬依然站著,邊緩緩起伏著肩膀調整呼吸,邊默默等待下一句話。
  「……就算選擇並存,總有一天仍得一戰。均衡不會永遠維持下去。」
  低沉聲音的間隔中,響起暖爐柴火的炸裂聲。
  「均衡遭到破壞時……就得輪到孩子們上戰場……拿起遠比現在進步的武器,引起更大的戰爭……到時受害的不只士兵,連庶民都會遭殃。」
  正因為是一直以來活在戰場上的葛布,才更清楚這點。武器發展日新月異,只為了能在更短時間內殺害更多的人。
  「……現在戰爭起來,死傷的會是百萬名士兵。可是一旦時代進步……跟戰爭無關的女人、小孩、老人,有幾百萬人會在戰爭中喪命……盧卡的動機是什麼都好……但把問題遺留給孩子們,才更為糟糕。」
  葛布這麼說完後,靜了下來。
  這時,盧卡對正思考如何應對的卡謬聳了聳肩。
  「……嗯,如果要反駁你的話,大概就如葛布剛才說的,只要一天不統一,等於把問題擱置罷了。有錢人是資本主義的奴隸,不持續成長就活不下去。就算締結什麼條約,只要被迫在有限的土地上持續成長,總有一天彼此的經濟圈會飽和並發生衝突。由於拖越久武器會變得越強,最終會發生動員飛行艦隊把整座都市焚燒殆盡這種最無可救藥的戰爭。」
  卡謬讓呼吸平靜下來,思考起盧卡說的內容。儘管展望太過長遠,道理卻說得通。
  「以戰爭終結戰爭,這就是我的想法。我和傑彌尼間的會戰將會造成戰史上死傷人數最多的紀錄吧。可是死的只有士兵,民眾不會有任何傷亡。然後就讓這場戰爭成為最終戰爭,只求往後別再出現第二個跟我一樣的蠢蛋。」
  盧卡說得斬釘截鐵。卡謬持續盯著他,讓沸騰的思緒冷靜,思索如何回應。
  道理是能明白……明白歸明白,動機實在太詭異了。就算為了自己的女人統一了恩寵大地,之後又打算拿這個世界怎麼樣啊?
  當整桌人鴉雀無聲時,梅比爾補上一句:
  「與其宣稱為了土地或財富,我更贊成為了女人而戰的傻瓜呢。畢竟比起裝好人的官員,我反而願意把這條命獻給裝壞人的浪漫主義者。想讓這個瘋狂的時代劃下句點,由這個寧為女人燒毀世界的儍子來最合適啦。」
  弭茲奇聽完點頭,咧嘴一笑。
  「……我也是!要為了奪回法妮雅而戰!比起為了國王大人的一時興起出戰好上太多啦!再說戰爭這檔事,扯上關係的全都是壞人啦。要是好人用嘴巴講就能結束戰爭,老早就結束了嘛!妳說對吧雅思緹?」
  被帶到話題,雅思緹納悶歪頭,看向盧卡。
  「……好複雜聽不懂啦!可是如果往後都不會發生戰爭,不是很好嗎?只要你一個人當壞人,被大家臭罵扔石頭就能解決問題了對吧?」
  「是啊。畢竟等於為了我個人的理由害幾百萬人死傷,無論打贏打輸,肯定會遭人憎恨吧。」
  雅思緹一聽,竟開心微笑。
  「那就好了啊。反正你早已習慣被討厭了吧?再說就算被大家討厭,還有法妮雅會安慰你嘛。」
  盧卡一聽,擺出前所未見的臭臉。
  「我說妳啊……乾脆趁這個機會先講清楚,我可一點都沒有期待『救出法妮雅然後兩人去過逍遙快樂的生活~』這種事喔。」
  「欸?是嗎?一點都沒有?」
  「……要說完全沒有是騙人的啦。但反正就,基本上不抱期待。」
  盧卡羞紅臉,垂下頭來。雅思緹則從下方窺探起他的表情。
  「什麼啊,到底是有沒有啦?你一定稍微有所期待對吧?想跟法妮雅卿卿我我對吧?」
  「……煩死了別再問啦,這種事怎樣都好。」
  「想?還是不想?你說清楚講明白啊,哪邊啦?」
  「妳很吵耶。想啦,但是怎麼想都沒用啦。就算能奪回法妮雅,我和法妮雅也九成九不能在一起。」
  「為什麼啊?你不就是為了和法妮雅卿卿我我才打仗的嗎?」
  「最好是啦蠢貨。就算發動這場戰爭奪回法妮雅,她本人也絕對不會高興啦。再次碰面的話,大概會狠狠挨她巴掌,或被拳打腳踢吧?」
  聽了盧卡顯得自暴自棄的回應,雅思緹越來越滿頭霧水。
  「咦,會嗎?我覺得法妮雅一見到你,肯定會哭著跑過來親你,皆大歡喜才對啊。」
  盧卡一副厭惡的樣子扭曲表情,單手搔起後腦勺。
  「不不,絕對沒這回事……『引起戰爭傷害民眾,你當真認為我會高興嗎?』『只為了奪回我一人,為何得犧牲這麼多人呢?』『我打從心底鄙視你這種選擇把我一人之命置於百萬人之上的人。』大概會被這樣臭罵再呼巴掌結束吧……畢竟法妮雅基本上是個寧可犧牲自己也要奉獻世界的人,只為一己私情就挑起戰爭的傢伙,無疑會被她鄙視厭惡。」
  盧卡預測了法妮雅的發言和行動。雅思緹聽了也試著想像兩人再會的場面,若按照法妮雅的性格,的確會這麼說沒錯。
  可是──
  「既然如此,你又為了什麼這麼拼命啊?不只未來永遠要被世界當成大壞蛋厭惡,然後更得被法妮雅呼巴掌甩掉耶?」
  「……沒關係啦,只要能從傑彌尼手中救出法妮雅就好。何況就算被法妮雅甩了,又不代表我的人生就這樣完蛋了,到時候頂多繼續去尋找Vivi Lane而已。雖然繞了一大圈遠路,但那才是我原本的目標啊。」
  一聽盧卡冷冷回應,雅思緹呆滯地盯著盧卡好一會,接著露出「嗚哇……」前所未見的悲傷表情。
  「好可憐喔~明明那麼拼命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卻已經確定被甩,往後還永遠會被全世界當成蠢貨,超可憐的啦~」
  用明顯嘲笑的口吻可憐起盧卡。
  「吵死了閉嘴啦蠢女人,那樣就對了啦。再說妳不也在找Vivi嗎?等我被法妮雅甩了之後來幫我一起找啦。」
  雅思緹把手放上盧卡肩膀,像在同情淋成落湯雞的小狗般不停點頭。
  「看你那麼可憐,我就陪著你吧。儘管放心,就算全世界都討厭你,法妮雅也甩了你,我也會一直陪著你喔。」
  她一臉洋洋得意地對盧卡擺起架子來。
  「……煩耶去死啦蠢女人,誰會跑去求妳啦。」
  被徹底看扁的盧卡擺出一張臭臉,轉向卡謬。
  「……事情就是這樣。有什麼抱怨我都聽,有哪裡不滿嗎?」
  被這麼一催,卡謬暫時垂頭整理思緒,接著一臉正經抬起頭。
  「聽你剛才說完,我有許多在意的地方,可說多到數不清……但總而言之最在意的一點……盧卡,你贏了這場戰爭後,打算繼續踏上尋找Vivi Lane之旅嗎?」
  「嗯,我是這麼打算的。」
  「那共和國怎麼辦?那可是統一整座恩寵大地,屬於你的獨裁國家喔?隨你高興把世界變得怎樣都行不是嗎?既然是你經過長久努力才贏來的,就儘管打造你理想中的世界啊。」
  「呃……」盧卡發出呻吟,盯著半空中整理話語後,才回望卡謬。
  「關於這一點……我想交給你。」
  卡謬錯愕地注視盧卡。盧卡一臉尷尬地搔著頭,接著道:
  「我想你也隱約察覺到了……我這人沒有理想。不過是在尋找Vivi Lane的旅途中,一回過神來就變成這樣罷了。老實說,我提不起勁搞政治。要是我繼續當國家最高領袖,只會讓敵人越來越多,造成不必要的混亂。所以說……戰爭結束後,拜託你代替我當第一執政。到時看是要宣布我失蹤,被流放還是怎樣都好,總之我離開表面舞台,才是對恩寵大地最好的選擇。」
  「……………………」
  眼見卡謬啞口無言,盧卡皺起眉頭,略顯傷腦筋地笑了:
  「如你所說,我就當災厄魔王,然後你代替我成為正義使者,打造弱者不再受踐踏的社會吧。這樣一來,那些在戰爭中犧牲的傢伙也能稍微含笑九泉了。」
  卡謬愣愣張嘴,凝視盧卡傷腦筋的表情。
  經過漫長沉默,卡謬終於開口:
  「你……不是個獨裁者嗎……為什麼……」
  「要挑起戰爭的話,獨裁比較方便啦。要是還得一一等議會通過才能展開行動,根本臝不了戰爭。現在我所施行的,是為了打贏戰爭的臨時政體。像是一種為了存活下來,而逼迫國民進行短期集中訓練的感覺。」
  「……………………」
  「等到恩寵大地被統一,不會再有戰爭的同時,世界將追求真正的共和體制。到時該處於核心地位的不是獨裁者,而是像你這種理想主義者,卡謬。」
  卡謬腳底猛然一震。
  透過厚厚鏡片觀看的世界劇烈搖晃。
  「我不相信自由和平等,但若是你打算邁向的道路,我就能相信。」
  盧卡的眼神和話語當中,充滿了他最大程度的誠意。連卡謬都感受得出,如今盧卡是把發自內心的真正想法說出口。
  「對於我的任性,我感到很抱歉。不過正因為能把這些都託付給你,今天才會把你叫來。你長久以來抱持的那不可能實現的理想,儘管等同癡人說夢,但我很欣賞。雖然我不相信自由與平等的世界真會實現,不過往後等著你來超乎我的預料喔。」
  卡謬回不上話。
  只能緊握拳頭,杵在原地。
  至今為止在法庭或議會場上挑戰一場場的辯論,靠著三寸不爛之舌說服、收買、爭贏那群泛泛論客的自己。
  竟對眼前打算只為一個女人,讓百萬人傷亡的大罪人說不上半句話。
  他舔起乾燥的嘴唇,摸索言詞。
  然而平時能脫口而出的反論,此刻卻一句都想不到。
  眼前的這個男人選擇集百萬憎恨於己身,永遠背負起「災厄魔王」的惡名,卻將能改變世界的權力讓給卡謬。
  目的只是為了從傑彌尼手中解救法妮雅。
  而最重要的,是明明法妮雅絕不會原諒盧卡。
  ──你打算扛起所有罪過?
  ──卻將好不容易撈起的光芒託付給我?
  這種行徑──豈是災厄魔王會做的。
  這種行徑──遭世界無情鞭笞的同時,祈禱這個世界能得到救贖──是聖人的職責啊。
  ──這個笨蛋是怎麼搞的啦。
  湧上心頭的千思萬緒擅自化為言語。
  「……你這人是怎樣啊……」
  被這麼一問,盧卡輕皺起眉。
  「沒什麼怎不怎樣,我只是個卑鄙的傢伙啊。」
  「不對,你是裝壞人的浪漫主義者。」
  梅比爾從旁插嘴。
  「神聖的獨裁者。」
  葛布說出自身的評價。
  「耍帥的笨蛋。」
  弭茲奇笑著張開雙手這麼說。
  「再怎麼努力都得不到回報的可憐蟲!」
  最後雅思緹下了相當過分的評價。
  盧卡搔了搔頭,不悅回應:
  「……我再說一次,卑鄙的傢伙。從很久之前就是這樣,除此之外啥都不是。不管是英雄啦逆賊啦或魔王怎樣的,愛叫啥就叫啥吧。」
  各種關於盧卡的兩極評價在卡謬腦海中錯綜交纏。
  是聖人、魔王、革命家、獨裁者、無私的英雄、還是沉溺女色的蠢貨?
  得不出答案。
  越是探討盧卡的為人,越會產生一種如孩子般單純的質疑。
  ──善是什麼?
  ──惡是什麼?
  若裁定的女神用天秤衡量盧卡,將會傾向善惡的哪一邊?
  「所以說……就是這樣了,卡謬。想抱怨啥現在快說吧。」
  盧卡這麼一催,卡謬反倒想不出話。
  「你還是反對打統一戰爭嗎?這部分你怎麼想?」
  集中到某個論點上,才終於擠出回答。
  「……我的意見還是不變……無論有任何理由,我還是不能放任你憑一己之私讓百萬人傷亡的狀況發生。」
  在場眾人並未譴責或表達同意,只默默望著卡謬。
  「……我已向你報告,再來則視你的決定,而我只能遵照你的決定。」
  盧卡略帶愧疚望著低頭擠出這句回應的卡謬。
  「……其實,呃,總是讓你操勞這點我很抱歉,可是再忍一會就好。只要贏了戰爭,你就能擺脫我這累贅了。」
  「……我從來不覺得……你是個累贅……我非常感謝你,盧卡。把我帶到今天這個地位的人,正是你啊。」
  卡謬低頭盯著桌面這麼說,深深嘆了口氣後,才又抬起頭。
  「……今天就說到這吧。愛洛伊莎還等著我呢。」
  「這樣喔?我是不勉強你啦,不過我們這群人難得齊聚,你坐一下再走也沒關係啊。」
  「那我才更該走。我無法干涉你們這群戰友的情誼。而且我有點……想要一個人靜靜思考你說的話。先別過了……」
  卡謬說完站起身來,向葛布為了準備餐點道謝後,一人走出農莊去了。
  「太認真了吧那傢伙,感覺他光活著就好累喔。」
  弭茲奇說完後,彷彿要一掃沉重議題的餘韻,咧嘴笑道:
  「難得大夥聚在一塊!開心點吧!馬上就到最後決戰了,去把傑彌尼修理得滿地找牙,奪回法妮雅,大家再一起熱鬧熱鬧吧!」
  高舉裝了柳橙汁的杯子後,梅比爾和雅思緹跟進,葛布和盧卡也湊過酒杯。
  留下的五人隨即將議論之事拋諸腦後,高高興興聊起無關緊要的回憶或近來的趣事,度過歡樂時光直至深夜。
  這就是五人最後一次齊聚的夜晚。



  †††

  這個箱子將會毀滅盧卡。
  懷著如此確信,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皇帝傑彌尼操作著設置於一座微高的小山中段的全新尖端兵器。
  頭頂可見滿天星斗。由於不想讓這個必將成為決勝關鍵的祕密兵器曝光,才會選在夜晚進行試驗操作。
  單手拿著從伊甸大使那兒拿到的說明書,傑彌尼蹲在長寬都約一公尺的黑色箱子前,不停把弄著附在箱子前方的按鈕或輪盤。箱子除了傳出嗶嗶、嘟嘟等高亢電子聲,還不時夾雜了沙沙沙、茲茲茲等令人想到沙塵暴的刺耳噪音。與箱子連接在一起,名為「發電機」的手提包型機器,正在把液態燃料(索瑪)轉換成電力往箱子送。
  「這個箱子具有飛行戰艦以上的價值嗎?」
  自德爾•多勒姆戰役以來,一名一路跟著傑彌尼,名叫悉葛爾的親衛隊士兵,在傑彌尼身旁露出一臉不太能接受的表情。這也難怪,畢竟為了得到這個箱子,傑彌尼竟把賣掉五十萬名奴隸給伊甸才換來的GP全用光了。
  箱子的名稱叫做,無線通信機。
  伊甸的「型錄(Catalog)」上標註著「若於半徑十公里內,即便相隔兩地也能進行對話的裝置」的說明。所需GP竟然多達九十五萬GP。能於空中飛行的航空艦為八十五萬GP,更勝於那個拉斐爾的上級三隊第二階機兵「加百列」、「烏列爾」值九十八萬GP。因此這個箱子至少得具有與這些超一流尖端兵器同等甚至以上的價值,但外表怎麼看都不像。
  然而,傑彌尼卻陶醉地把弄轉盤。
  「別覺得GP分配上有問題。這玩意少說有超過機兵十倍的利用價值。如果能把它裝在航空艦上就再好不過,可惜GP不夠啊。」
  「呼呼呼~」笑著抬起頭,望向相距約六公里的另一頭,在月光照射下銀光閃燥的喀薩科瓦河河面,盧卡所率領的大軍就佈陣於河的對岸。
  「我就在這裡喔,你馬上就見得到我了喔,盧卡。」
  邊露出妖豔笑容,邊按下箱子前方的按鈕後,對通信機出聲。
  「……啊~啊~聽得到嗎?是我,傑彌尼。請說。」
  然後他把手指從按鈕上放開,把耳朵湊近黑色箱子的反響板。還是一樣傳出陣陣詭異聲響而沒有反應。傑彌尼再度按下按鈕。
  「愛洛伊莎,在?還是不在?要是聽不到的話可糟透了啊。請說。」
  又放開手指,豎起耳朵。當持續呼喊了幾聲後,不一會微微響起:
  『……下……這……是……』
  反響板深處傳出聽來像人聲的聲響。傑彌尼「哦?」張大雙眼,再一次按下按鈕呼喊道:
  「聽到了,我聽到啦愛洛伊莎。請說。」
  接著終於──
  『……裡……愛洛伊莎……陛下……聽得到……請說。』
  黑色箱子的另一頭傳來潛入特務的回應。
  傑彌尼笑容滿面對單手拿著的小型機器開口:
  「聽得到!我聽得到啊愛洛伊莎!太厲害了,竟然能從遠處對話!」
  『是……的……聽得到……太棒了。請說。』
  「妳那邊如何?沒穿幫吧?還可以嗎?」
  『盧卡……准許……參觀戰場。從這邊……看得到西岸一帶。請說。』
  「幹得好……!這次的戰爭,全軍的命運都握在妳手上喔。」
  『包在……我身上,陛下。請說。』
  「……穿幫就不好了,先中斷吧。到正式上場前要小心……」
  傑彌尼把手指離開按鈕,拉下黑色箱子的拉桿,愛洛伊莎的聲音和雜音都在一聲噗嚓的低沉聲響響起後聽不見了。
  傑彌尼朝應該正待在對岸的盧卡望去,說出傳達不到的言語。
  「這場戰爭是我們贏了喔。」
  在這個遠距通信手段只能靠馬的時代,我方已經確立了能從相隔十公里遠的地點即時回傳敵情的手段。再加上負責發送情報的是我方優秀的特務,能在不被懷疑之下與敵軍一起行軍。
  「這樣還輸的話,簡直是個蠢貨呢。」
  雖然還不曉得盧卡何時開始渡河,傑彌尼已經等不及想開戰了。
  這時──
  「大叔,會用了嗎?」
  背後響起少年的聲音。傑彌尼笑著轉頭。
  「最好稱我為陛下比較好喔,臭小鬼弟弟。」
  視線前方,身著貼身純白軍服的少年用一副看不順眼的眼神望著傑彌尼。這名身高只有約一百五十公分的少年又說:
  「大叔,你好像很囂張耶。」
  「嗯,在這個國家,至少比你這幫伊甸跑腿的臭小鬼來得囂張喔。」
  絲毫不改臉上的爽朗笑容。少年稍作思考後,說出冷靜的話。
  「……我不是伊甸人,是猶大環人。這會讓我不高興,希望你別搞錯了。」
  「哦?原來猶大環人會聽伊甸人命令,被派來這種地方出任務喔。」
  少年一對藏在看似柔順黑髮下方的深綠色眼眸浮現怒色。當他一往傑彌尼靠近一步,悉葛爾馬上擋到少年前方。
  嬌小的少年用冰冷眼神抬頭瞪向塊頭大上自己一輪的悉葛爾,開口道:
  「……聽說拉斐爾被弭茲奇那傢伙搶走了呢。這表示說大叔你們很沒用嗎?」
  悉葛爾拔出劍,瞄準少年下巴下方刺出劍尖。
  「就算是個小鬼,這句話實在不能饒恕啊。」
  沒想到少年絲毫不動聲色。
  「可以離遠一點嗎?我不太喜歡距離感太近的人耶。」
  悉葛爾的太陽穴冒出憤怒的青筋。傑彌尼制止了他。
  「沒關係的,悉葛爾。這年紀就是愛耍囂張,我就原諒他吧。……你也真有膽量呢,羅洛少校。雖然我是很欣賞啦,但我不曉得身邊其他人怎麼想,你還是注意點喔。」
  瞥了眼把劍收進鞘內,往後退開一步的悉葛爾,羅洛•羅索把掃興的眼神移回傑彌尼身上。
  「……我只為了打倒弭茲奇而來。畢竟光憑你們根本擋不下駕駛拉斐爾的那個女人。」
  「聽你說得一副認識弭茲奇的口吻呢。然後他本人堅稱自己是男的耶。」
  「哼!」羅洛嗤之以鼻的聲音響起。
  「弭茲奇好可憐喔,竟然因為沒被路西法選上而不甘心,跑來這種地方裝成男人。」
  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的傑彌尼歪頭,羅洛卻逕自中斷話題。
  「弭茲奇的背景根本無所謂。總而言之,要是弭茲奇搭著拉斐爾出現,就包在我身上。」
  「悉聽尊便。不過你都誇下海口了,要是輸給弭茲奇的話我可會指著你好好大笑一場,做好心理準備吧,臭小鬼弟弟。」
  羅洛不屑一抬下顎,頂撞傑彌尼的話。
  「要是我輸了,把我舌頭拔掉也沒差喔。還有別看我這樣,我已經十八歲了,希望你別叫我小鬼呢。」
  因為體型實在嬌小,加上一張稚嫩臉龐,讓他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傑彌尼心裡煩躁,嘴角仍露出微笑。
  「知道了啦,救援專家。雖然不曉得會是什麼時候,但開戰了就會叫你。」
  羅洛聽了,無趣環望起周遭。現在傑彌尼帶到此地的只有兩千親衛軍團,據說為數超過五十萬的黎維諾瓦帝國軍完全不見蹤影。要是盧那•席耶拉聯合軍開始渡河,怎麼想都抵擋不住。
  「把大軍召集來這裡,再由你們主動出擊啊?這樣馬上就開戰了吧。」
  對於羅洛這個意見,傑彌尼的假笑中多了幾分厲色。
  「不行啦,你以為我為啥要花那麼昂貴的GP買來無線通信機啊?」
  羅洛一瞬間被那副笑容震懾住了。簡直就像有股莫名的感覺一把摑住羅洛的脊椎。
  「至今為止的戰爭都將成為過去。」
  傑彌尼望向受月光照射的喀薩科瓦河。今天特地跑來此地,是為了確認與愛洛伊莎間的無線通信能否起作用。既然順利確認,就沒必要繼續待在這兒了。再來只需回到駐紮於帝都近郊的五十萬主力部隊,採取必要的措施便可。
  「快點攻過來呀,盧卡。看我送你一次你從未體驗過的,糟糕透頂的敗北經驗啊。」
  一抹褐色笑容劃開了月光。

  †††

  「這次也採取分進合擊,畢竟我們最大的強項就在這裡。傑彌尼想學也學不來,就算知道也防不住,只有我們才辦得到的作戰。」
  軍事會議上,盧卡對著梅比爾、葛布、弭茲奇、以及其他同桌的十四名高階將領這麼說。
  結束了品嚐葛布親製料理的一夜,在同一間農莊的大廳內,召開了訂定五十五萬盧那•席耶拉聯合軍侵攻計劃的軍事會議。
  在面色沉重的將領當中,包含了第二執政卡謬,負責指揮亞克隆同盟軍的舊羅曼維騎士團長艾盧•博恩札克元帥,以及曾負責指揮舊傑諾比亞軍的卡庫•翰森元帥等人。兩名敗軍之將並列而坐,不急不徐地裝出不顯失禮的態度,祈禱這場無趣的會議早點結束。
  盧卡立起從喀薩科瓦河沿岸,包含黎維諾瓦帝國帝都帕葛洛奇昂在內的大張作戰地圖,說明起自己想出的作戰計劃。
  「根據傑諾比亞戰後的反省,這次三軍團的距離將拉得非常開。和羅曼維騎士團交戰時,三軍團的水平距離約為六~十公里,但這次將近百公里。畢竟這次是規模遠比當時龐大的大軍,必須得空出這麼寬的間隔才行。」
  軍團規模變得多大,就代表需要多大量的糧食。然而一旦軍團間彼此距離太近,周遭收割農作物的耕地將會重疊,演變成己方相爭的結果。現在三個軍團之所以分別選在喀薩科瓦河沿岸的法蘭克福特、拜虔、堤貝魯納,彼此相隔將近百公里的三地駐紮,也是因為糧食問題。
  再加上,這是在侵略傑諾比亞後明白的道理,其實進軍時也把軍團分散才更有益處。傑諾比亞那時,盧卡率領二十六萬人的第一軍進軍之際,在長達數十公里的南恩大街道上造成堵塞。假如當時敵軍另派部隊從第一軍側面突擊,無疑會產生嚴重傷亡吧。為了不重蹈覆轍,這次將進軍路線分為三路。
  「將於三月二十五日,從最南端的堤貝魯納,由梅比爾所率之第三軍展開侵攻。接著二十八曰,由我率第一軍從拜虔這裡,四月一日由葛布率第二軍從法蘭克福特渡河。估計約會在這個四月一日或二日,將於進攻帕葛洛奇昂的某條路線上碰上傑彌尼的主力部隊,展開史上最大規模的會戰。碰上敵軍主力的軍團馬上派出快馬並盡力支撐,等待其他兩軍團前來救援。」
  博恩札克和翰森這時互望一眼,聳了聳肩。盧卡注意到了,向兩人詢問意見。
  「有什麼話想說請便,博恩札克閣下。我很高興能在作戰會議上聽名將發表寶貴意見。」
  被這麼一拱,博恩札克一副「真拿你沒辦法」似地把上半身往椅背一躺,鄭重開口:
  「傳聞分駐於帕葛洛奇昂近郊的敵軍若集結起來,將成為總數五十萬以上的大軍。萬一敵軍不等我方進攻,就先主動攻擊法蘭克福特的第二軍,恐怕就算強如葛布將軍,仍難免遭到擊破不是嗎?」
  被這麼一說,盧卡點頭回應:
  「沒錯,葛布的第二軍駐紮在帝都附近,在出擊前先遭受敵軍侵攻的危險相當高。那種情況下……」
  這時,葛布擅自接替盧卡說了下去:
  「第二軍會逃跑。等到敵軍追上來,再靠其餘兩軍團包夾,在領內解決掉就好。」
  簡短回應讓博恩札克「唔……」低吟一聲,再度把雙臂叉回胸前。盧卡繼續開口:
  「……就是這樣。第一軍和第三軍也一樣,在四月一日前碰上敵軍主力時無須死守,而是逃回喀薩科瓦河西岸的盧那•席耶拉領內。倘若敵軍追來就留在領內會戰,沒追來的話就按照預定,其他兩軍團持續進攻,而逃跑的軍團也渡河回東岸就好。三個軍團都能自主判斷該駐紮、行軍還是會戰,我軍的強處就在於此。」
  梅比爾和葛布這兩名值得信賴的軍團長能靠自我判斷把握狀況,並且獨立行動。這就是傑彌尼無法模仿,屬於盧那•席耶拉聯合軍的強處。
  「傑彌尼的弱點就在缺乏能夠託付自主行動軍團的軍團長。要是採取這種做法,有高風險遭到自主行動的軍團背叛。畢竟傑彌尼當年自己正是讓東方派遣軍掉頭,攻陷帝都殺害親生父親的始作俑者。既然沒有值得信賴的部下,傑彌尼只能把五十萬大軍集中一地,想辦法找出兵分三路的我軍再求各個擊破。若在這個條件下,敵軍只能在帕葛洛奇昂近郊迎擊我們。總結以上,會戰將推定於四月一日或二日,在帕葛洛奇昂近郊展開。有其他意見嗎?」
  博恩札克和翰森都垂下頭來,閉口不語。儘管看上去還有話想說,但畢竟這兩人正是在被認為絕對有利的狀況下敗給盧卡,也不好繼續糾纏追問下去。
  確認在場眾人都接受後,盧卡向眾人宣布。
  「名稱定為帕葛洛奇昂作戰。我想你們都清楚,千萬別將進攻日、進攻路線外傳,剛才提到的三軍團行動也屬於機密事項。傑彌尼正想方設法打探我軍的內情,切記機密外漏將成為致命關鍵。」
  儘管是理所當然的事,還是再度強調。在眾人應聲附和下,軍事會議到此結束。接下來只等十一日後的三月二十五日,帕葛洛奇昂作戰正式展開。
  卡謬和高階將領們全都離開農莊,只剩梅比爾和葛布留下陪盧卡。
  盧卡再度對這兩位已經並肩奮戰六年以上的戰友說:
  「終於走到這一步了啊。就讓這成為最後一仗吧。」
  梅比爾微微一笑。
  「簡直像是一場夢呢。原本不過是個騎兵的我,現在竟率領著十萬人以上的軍團。全多虧了你啊。」
  接著他面帶笑容,握起拳頭伸向盧卡。
  「於樂園(瓦爾哈拉)再會吧。」
  這是騎兵突擊前的暗號。象徵已視性命於無物,即使肉體四散,依然能在戰士之魂齊聚的樂園(瓦爾哈拉)再會。
  盧卡一臉困擾地搔了搔頭。
  「別烏鴉嘴啦,豈不是說得一副要去送死一樣嗎?」
  「這是戰士的宣誓。偶爾說說沒關係吧。」
  梅比爾這麼一催,葛布也默默握起拳頭,伸到盧卡面前。
  「於樂園(瓦爾哈拉)再會吧。」
  竟然兩人都那麼說也沒辦法。盧卡呿了一聲,握起拳頭。
  三人以拳碰拳。
  「不是樂園(瓦爾哈拉),而是在帕葛洛奇昂再會吧。只要我們三人齊心協力,過去從沒打過敗仗。這場仗也要贏下來,讓戰爭從此結束。」
  「知道了嗎?」盧卡這麼一強調,梅比爾保持微笑,葛布則深深點頭回應。
  三人就這樣分道揚鑣。
  彼此率領的軍團相隔一百公里,全待在喀薩科瓦河沿岸靜待侵攻時機到來。再會的地點則是帝都帕葛洛奇昂。盧卡在內心默默發誓,絕對要擊敗傑彌尼所率的帝國軍,再度與他們見面。

  †††

  結束軍事會議走出農莊的卡謬,踏著沉重步伐走過鄉間小徑。
  隨處可見駐紮於近郊的士兵們。在空地上排列縱隊的義勇兵正在行進,從橫隊變為方陣,再變為縱隊,努力進行迅速轉換隊形的訓練。道路上的貨物馬車絡繹不絕,裝載著大量彈藥箱、馬草、食糧、烙有醫療用品標誌的木箱,沿著喀薩科瓦河移動。
  口徑二十公分以上的野戰砲大約三十門把砲口對準東岸排排坐,每一門都堆有U字型壘包,內側常駐了四名砲兵,時時警戒著對岸。
  駐紮於此地拜虔的第一軍總數二十五萬,葛布的第二軍十八萬,梅比爾的第三軍十五萬。史上最大、南北總長兩百公里的大軍如今只等著十一天後,盧卡的一聲令下。
  ──到頭來,我還是什麼都沒辦到。
  卡謬邊如此自嘲,邊垂頭喪氣回到下榻的旅店。此地已經沒有卡謬能做的事,因此預計在今天傍晚搭馬車回拉蘭帝亞去。
  ──善是什麼?
  ──惡又是什麼……
  這個問題從昨晚開始一直在卡謬腦海中迴繞。盧卡當真是惡人嗎?而自己又是善人嗎?與盧卡直接交流意見後,自己的根基開始搖搖欲墜……
  一進到在鄉下城鎮中算氣派的旅店三樓,寬敞的房間內,愛洛伊莎已經等著。
  「哎呀,卡謬,真早呢。我以為會拖得更久。」
  愛洛伊莎說完便抱住卡謬,往他臉頰吻去。卡謬也伸手環抱住愛洛伊莎。
  「……我根本提不出什麼像樣的反對意見。目前已經來到制止不了戰爭的階段了。」
  兩人自然而然往床上倒去。愛洛伊莎用她濕潤的雙眸近距離仰望卡謬。
  「你已經盡力而為了。」
  「結果還是什麼都改變不了。又即將有大量士兵傷亡。」
  「不是你的錯。能夠當面對盧卡大人提意見的也只有你對吧?你很棒喔,卡謬,你很有勇氣……」
  被愛洛伊莎這麼一誇,卡謬枯萎的心靈瞬間得到滋潤。耳邊誘惑的甜言蜜語讓思緒融化,將自身的一切交付給她,沉溺其中。
  當完事後疲憊不已的卡謬正準備闔上眼,在出發前稍作休息之時,愛洛伊莎隨口一問:
  「對了對了,馬努柏商會的會長跑來拜託我,說想親眼看看開戰時的景象……」
  疲倦的卡謬聞言張開單眼。馬努柏商會是愛洛伊莎直到前陣子的職場,更是於本次戰役中捐贈三百萬貝利耶的大贊助商。
  「會長是位個性難搞的人。要是他跑到完全不對的地點而沒欣賞到開戰瞬間,可能會害他不高興。明明他都捐贈了那麼大筆金額,沒辦法好好答謝實在說不過去……能否偷偷告訴我,會在什麼時候,哪個地方開戰,又會怎麼行軍呢?要是能事前得知的話,相信會長就能緊跟著軍隊移動,一定會十分高興的。」
  卡謬睜開另一隻眼,姿勢改成仰躺,只把頭轉向愛洛伊莎。
  愛洛伊莎面露傷腦筋的笑容,注視著卡謬。
  「畢竟我受了不少照顧,也考慮到往後關係,這次就破例……好嗎?」
  卡謬輕吐口氣,眼神中添加了幾分愛意。
  「既然是馬努柏會長,實在沒辦法呢。不過妳可不能將地點和時間告訴會長喔,因為這是軍事機密啊。」
  「當然。我只要裝得不經意,在前一天左右帶他靠近那個地方就沒問題了。」
  「……三月二十五日早晨,在堤貝魯納。之後會相隔三天,分別從拜虔和法蘭克福特渡河,全軍兵分三路往帕葛洛奇昂進軍。再詳細的部分我不能說了。」
  卡謬細聲耳語,對戀人露出微笑。愛洛伊莎也展露美如玫瑰的笑容,親吻卡謬。
  「我愛你。」
  「我也愛妳。」
  嘴唇離開,恢復仰躺姿勢的愛洛伊莎望著天花板。

  「是我們贏了喔。」

  †††

  繫留塔的頂端,強勁狂風吹襲當中,飛行戰艦巴巴羅薩三百一十二公尺長的巨大艦身,靜靜等待著出發時刻來臨。
  白色罩衫搭配深藍紫色裙子,胸前綁著蝴蝶結。一身樸素打扮的法妮雅•加門帝亞單手拂髮,一面被周遭衛兵們保護著,一面走向空橋。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六年三月二十三日,伊甸特區,阿基厘俄之塔──

  帶路的格列高•歐納席斯中將身著深藍軍服,在巴巴羅薩前方停下腳步,平時面無表情的臉上參雜了些許示威之色,轉向法妮雅。
  「歡迎蒞臨寒舍。」
  聽了以格列高來說略顯調皮的這句話,法妮雅陪笑回應:
  「感謝你答應了我無理的請求。」
  「無須客氣。若是殿下希望,我沒有拒絕的道理。」
  法妮雅跟在格列高後方走上空橋。加門帝亞革命時就是被這艘戰艦停靠在拉蘭帝亞宮殿旁,再以這座空橋闖進房內強行擄走自己。從那之後過了一年四個月,沒想到會在這種狀況下爬上相同的階梯。
  心中浮現莫名感慨的同時,法妮雅走進了巴巴羅薩艦內。艙門隨即關上,陣陣索瑪引擎的驅動聲和不太涼的空調籠罩全身。
  「本次大概會是場十日左右的航程。您可以自由在艦內移動參觀,但是當中有一部分禁止進入的區域,還請切記不要靠近。」
  格列高這麼說完,走在狹窄通道前方,帶法妮雅前往觀望甲板。
  戰艦下腹部攀附著倒半球狀,由全罩式玻璃保護住的甲板。空間寬敞到能召開百人規模的派對,而此時裡頭已有十五、六名穿著正式服裝的客人坐在吧台或沙發歡談。從每個人都是壯年以上的金髮貴族來推斷,他們明顯為伊甸人的貴族。
  地板上有個朝地表突出的半球體鐵框防彈玻璃,而球體底部則鋪了合金板,上頭鑿開了十幾處觀察窗。想必在參觀會戰之際,就是從此處來俯視地表的吧。
  「這塊地板是為了殿下鋪設。因為原本就算被地表人抬頭仰望,伊甸人也不會介意。」
  「……感謝你替我著想。」
  原本認為自己說話已經夠真心誠意,法妮雅的內心仍冰冷不已。這代表了就算被地表的猴子看到裙底風光,偉大的天上人也絲毫不在意,是吧。
  這時,一旁傳來搭話的聲音。
  「這豈不是法妮雅殿下嗎,真是在難得的地方一睹尊容了。」
  驚訝得一轉過頭,一名不知何時靠近,樣貌奇特的女性就面帶微笑出現在伸手可及的範圍內。
  「……?」
  宛如從中世紀時期跑出來的黑色長袍。袍帽遮住上半臉,只看得到嘴巴。隱約可見的鼻子下方找不出一絲皺紋,猶如二十出頭的女性肌膚,聲音卻沙啞得像個老太婆。
  然而,格列高投以相當懷疑的口吻:
  「……妳也要去啊,安娜塔希亞。」
  明明是在法妮雅面前,語調中卻明顯蘊含拒絕,眉頭也跟著緊皺。看樣子他討厭這位名為安娜塔希亞的女性。
  「近期我的最高傑作將發生有趣的事吶。史上最大的會戰偶然發生在這個日期,著實令人感興趣。就算汝身拒絕,我也跟定了啊,格列高。」
  聽到「咿嘻嘻~」的老太婆笑聲,格列高再也不隱藏厭惡,直接撇過頭去。
  「這位是……?」
  即使法妮雅開口問,格列高仍維持撇頭姿勢。
  「自稱猶大環魔法師的怪人。在伊甸評議會的邀請下,待在阿基厘俄之塔內生活。有鑒於此人諸多詭異言行,還請您盡量不要理會。」
  「喀喀喀~」笑著忽視過分的介紹,安娜塔希亞對法妮雅說:
  「我名為安娜塔希亞,以後還請多多關照……殿下於今日此刻蒞臨此地,相信也是巨大命運的一環吧。即使我也不曉得詳情……看樣子巨大轉捩點已經進逼眼前。相信從這裡能夠欣賞到相當有趣的東西吧。」
  法妮雅只能默默接受這名自稱魔法師的女性說出的奇言妙語。
  「給我閃邊去,別造成殿下困擾……殿下,我這就帶您去房間……」
  格列高把魔女從法妮雅身邊支開後,帶頭走出觀望甲板。
  邊走過狹窄通道,他邊對法妮雅道歉。
  「雖然很想趕她離開,畢竟是評議會眼中紅人。只要是在阿基厘俄之塔和巴巴羅薩艦內,她便有自由行動的權利。連我都無法限制她的行動,著實懊惱……」
  格列高難得流露出厭惡,看來相當不擅長應付安娜塔希亞。不過既然能受伊甸評議會青睐,又自稱猶大環的魔法師,大概具有某些特別的能力吧?在這次航程途中,找機會避開格列高的注意和她接觸或許不賴。
  艦內準備了一間豪華客房供法妮雅使用。
  透過房內的小圓窗能欣賞到窗外藍天。比恩寵大地製的還具彈力的彈簧床。看似產自伊甸,以白色為基底的華麗家具。衣櫥中也掛著便服與睡衣,甚至連典禮用的禮服都準備齊全。
  「這間房間為了殿下重新裝潢。接下來將近十日,都無法離開船內。若有任何需要,請殿下跟負責的人員吩咐一聲。」
  「真的十分感謝你無微不至的照顧,格列高公爵。」
  「不敢當。殿下擁有從特等席欣賞本次大會戰的資格。再怎麼說,盧卡和傑彌尼都是為了得到殿下而戰。」
  法妮雅避開格列高望來的銳利視線。
  「……你誤會了……我的存在與此沒有關係。」
  「請別再客氣了。盧卡和傑彌尼明顯醉心於殿下,大概打算透過贏得這場仗來向伊甸評議會示好,再得到殿下吧。」
  法妮雅無言以對,垂下頭來。
  格列高的眼神比平時來得熱烈。
  飛行戰艦內部屬於格列高的治外法權範圍。從今天起將近十天,格列高能在艦內獨占法妮雅,再加上如今房內只有他們兩人。
  「……目的地是帕葛洛奇昂嗎?」
  法妮雅岔開話題。
  「您為何這麼認為?」
  「……會戰不是將於帕葛洛奇昂近郊發生嗎?」
  法妮雅這一問,格列高親暱笑答:
  「……不,最初將於洛革諾瓦要塞近郊開戰。」
  「洛革諾瓦……?」
  法妮雅不解歪頭。洛革諾瓦要塞是座位於神聖黎維諾瓦帝國南部的近代要塞,但距離帕葛洛奇昂卻將近兩百公里遠。為何會戰會發生在那般偏僻的地點?
  嘴角中流露出些許優越感的格列高回應:
  「其實本次航程,是傑彌尼拜託我帶殿下前往洛革諾瓦要塞上空。據傑彌尼表示──請從天上欣賞盧卡滅亡之旅。」
  法妮雅一聽,驚訝睜大葡萄色雙眸。格列高接著說:
  「恐怕是掌握到盧那•席耶拉聯合軍的機密情報了吧,不然不會特地招待殿下前去那種地方。若非有十足勝算,傑彌尼不可能主動對我提出如此拜託。」
  「……………………」
  「滅亡的究竟是盧卡還是傑彌尼,就讓我們一同見證吧。」
  格列高望向小圓窗外。索瑪引擎的震動傳達至法妮雅腳下。
  只聞引擎低吼聲兩道、三道逐漸增加,當六道都湊齊的瞬間,變得更加劇烈。
  「……啟程的時間到了。似乎會是場愉快的天空之旅呢。」
  格列高此話一出,窗外猛然一晃,飄浮感包覆了法妮雅全身。巴巴羅薩的龐大艦身帶著高亢轟聲,緩緩往初春的天空上升。
  如今自己什麼都辦不到。唯一能做的只有搭著這艘戰艦,從上空俯瞰戰局罷了。
  然而,還是祈禱。
  ──盧卡。
  ──不要輸啊。
  廣闊藍天接納了法妮雅的祈禱。就這樣,巴巴羅薩的龐大艦身緩緩旋轉,將方向轉往東南方。
  目的地是洛革諾瓦要塞。
  傑彌尼預言會發生最初一場會戰的地點。
  ──我相信你,盧卡。
  隨著這句無聲的祈禱,索瑪引擎發出更劇烈的咆哮。
  載著法妮雅、格列高,以及安娜塔希亞的飛行戰艦,直直往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翱翔。

  †††

  同日,喀薩科瓦河上游地區,法蘭克福特方面──

  「就在那邊。那處低空的位置……」
  司令部隨身副官指向東北東的空域,遞過望遠鏡。
  盧那•席耶拉聯合軍第二軍司令官葛布將接過的望遠鏡朝指的方向望去。
  被切成圓形的視野中映照出暗灰色天空。大約再過十五分太陽便會西沉,眼前將轉為一片昏暗吧。葛布數度拿開望遠鏡,用肉眼確認遠方空域後,再度舉起望遠鏡想加以確認。
  「有了。」
  眼看日落時分逼近,終於在天邊一角捕捉到飛翔的物體。對於輪廓更是有印象。
  「肯定是巴巴羅薩。」
  他舉著望遠鏡這麼告訴副官。約莫一小時前,派去潛入敵陣的輕騎兵傳回看見伊甸飛行戰艦巴巴羅薩從黎維諾瓦帝國上空南下的報告。葛布和副官登上喀薩科瓦河沿岸一處砲兵陣地附近的小山,親眼確認問題的戰艦,交換起彼此的臆測。
  「航路不是朝帕葛洛奇昂,而是往南方去。」
  「目的不是為了欣賞會戰嗎……?」
  「……不知道。但是,有股不好的預感。」
  不一會日落西山,巴巴羅薩消失於黑暗中。由於是單獨一艘艦艇,並未點亮標識燈,一旦夜晚來臨將無法以肉眼辨識。
  葛布放下望遠鏡,瞪著飛行戰艦消失方向的夜晚天空,陷入沉思。
  「……派三十名卸下裝備的輕騎兵進入帝國領內,追蹤巴巴羅薩。每隔一日就回報它的航行方向。」
  副官立即接下命令,馬上告訴傳令兵前去召集偵察的輕騎兵隊。
  「帝國軍有動作了嗎?」
  「……帕葛洛奇昂方面的偵察騎兵沒有回來,狀況依然不明。恐怕已經佈下相當森嚴的警備。」
  「唔……」葛布雙臂叉胸。
  為數據說超過五十萬的帝國軍動向至今仍無法掌握。敵軍則清楚我方分為三軍在喀薩科瓦河沿岸佈陣。然後,為何巴巴羅薩會在這個時期南下……
  難不成。
  「該不會是前往堤貝魯納方面吧?」
  佈陣於堤貝魯納的梅比爾第三軍將於後天,二十五日早晨實施渡河。若是巴巴羅薩,便有可能趕在當天那個時刻抵達該地空域附近。難不成巴巴羅薩是靠著某些手段掌握了這項情報,打算前去觀戰嗎?
  假設真是如此……局勢將變得十分艱困。
  ──該行動嗎?
  現在第二軍展開渡河,追蹤飛行戰艦南下的話,或許能夠阻止最壞的狀況發生。但是如此一來,就無法進行本次作戰的關鍵,兵分三路分進合擊進攻帕葛洛奇昂近郊。但若巴巴羅薩的行動跟本次作戰沒有任何關聯,太早渡河將直接造成聯合軍的敗北。
  情報太少了,還不到該下決斷的時候。
  葛布對副官下達新的指示。
  「派出快馬聯絡盧卡和梅比爾,說飛行戰艦正在南下,第二軍將根據狀況提早渡河,以及戰艦下方有遭遇敵軍的可能。」
  「遵命!」
  副官再度跑去通知傳令將領。佇立在稍微慌忙起來的自陣當中,葛布瞪視東方天空。
  「……別逞強啊,梅比爾。」
  葛布替遠在兩百公里遠方的盟友祈禱。胸中那股不吉祥的預感,隨著逐漸深邃的夜色越來越濃厚……

  †††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六年三月二十五日,喀薩科瓦河下游地區,堤貝魯納方面──

  當日出前便已展開的砲擊所造成的煙幕被自地平線後探出頭的朝陽貫穿的瞬間,盧那•席耶拉聯合軍第三軍司令官梅比爾高舉右手。
  「奧拉爾騎兵團,杜•蓋克蘭軍團,前進!!」
  一聲令下的同時,堤防上出現四列縱隊,共計十二兵團,三萬六千步兵、八千騎兵在笛鼓樂隊的伴奏聲中,整然有序面向朝陽開始進軍。
  只見先是步兵,接著換騎兵陸陸續續伸腳踏入籠罩著晨霧的喀薩科瓦河河面。
  眨眼之間,到處傳來劃破早晨大氣的高亢呼嘯。
  帶來死亡的不吉音調在士兵頭頂交錯重疊──
  複數水柱開始隨著轟隆巨響在士兵周遭竄起。
  慘叫與馬鳴聲四起,噴濺的鮮紅飛沫混進晨霧。五十門野戰砲開始從西岸瞄準隱藏在東岸堤防後方的帝國軍砲兵陣地,展開砲擊。
  「別退縮!前進!快前進!!」「帝國軍不足為懼!勇往直前,狠狠踐踏吧!!」「我等是為了自由與平等而戰!一切都為了解放受苛政所苦的黎維諾瓦國民!快上啊!!」
  士官們的號令聲從後方推了聯合軍義勇兵們一把。儘管面對事前瞄準好徒涉點的精準砲擊仍不畏懼,不管戰友們的手腳轟飛四散,血流染得河面一片通紅,身著深藍軍服的士兵們還是高歌著革命之歌,前進的步伐絕不停止。
  騎在愛馬鞍上的梅比爾默默注視著第三軍渡河。
  向著朝陽勇猛前進的精銳部下們實在非常可靠。在冬天這段期間,為了這場仗不懈緞鍊至今的徵召兵與義勇兵們,個個都被培養成了不畏死亡的戰士。
  「敵軍防備薄弱,大概是沒考慮在岸邊打防衛戰吧。」
  梅比爾這一說,一位長年跟著他,名叫朱里安的副官回答:
  「偵察騎兵傳來情報,說帝國軍陸續集結至洛革諾瓦要塞。恐怕是打算固守要塞,阻擋我軍前進。」
  「反正人數肯定不多。敵軍接下來能做的只剩拖延時間,我們要加快速度,以接近第一軍為優先考量。」
  副官還沒應聲,渡河的步兵們已開始在對岸架設起橋頭堡。騎兵團組織列隊跨越堤防,確認敵軍砲兵陣地位置後,再送出指示來誘導我軍的砲擊。照這樣下去的話,第三軍的十五萬人似乎能在沒有太多傷亡的情況下順利渡河……

  全軍渡河成功後,梅比爾讓第三軍排成行軍隊形,展開進軍。
  如同冬天紮營訓練時,總數十五萬的軍團整然列隊,把經過鋪設的街道讓給砲兵隊和後勤補給隊,步兵和騎兵沿著路旁的平原步行前進。有的高歌革命之歌,有的演奏起進行曲,士兵們懷著各自的思念,熱熱鬧鬧深入異邦之地。
  恐怕敵軍已經得知第三軍渡河的情報了吧。分駐於帕葛洛奇昂近郊,為數超過五十萬的主力部隊開始聚集。接著應該會選擇原地待命迎擊,或是南下與第三軍一決勝負才對。若是前者當然最好,就算敵軍選擇後者,南下的帝國軍與北上的第三軍得在三天後才會碰頭。屆時剛好能等完成渡河的盧卡第一軍從帝國軍側面夾擊,沒有絲毫對我軍不利的要素。
  梅比爾該注意的,就是不要被沿途的敵人拖延住。對付那些窩在城堡或要塞內的敵人只需另分部隊封鎖,主力部隊直接通過,若碰上一萬以上軍力則靠野戰加以驅逐。在盧卡的作戰計劃當中,雖然包含了萬一第三軍在四月一日前遭遇帝國軍五十萬主力時的可能,不過敵軍再怎樣也不會讓帕葛洛奇昂唱空城計,將大軍調來這種窮鄉僻壤。
  第三軍持續北上,來到下午一點時,洛革諾瓦要塞出現在眼前視野中。
  這是座具有五角型外廓,從要塞突出的外堡毫無死角,甚至建有能夠掃射進攻敵兵的斜堤的近代要塞。假如當真打算攻陷此地,少說得花上一年吧。
  「固守的敵軍有多少?」
  「推估大約七千。」
  「尤貝爾師團和摩甘軍團留下來封鎖要塞,主力繼續北上。」
  在梅比爾的決定下,切出一萬五千兵力做為分隊,封鎖洛革諾瓦要塞。就算窩在要塞裡的敵軍試圖從後方突襲第三軍,也能靠分隊加以阻止。梅比爾此舉等同用了名為分隊的鐵牢籠關住了守在要塞內的敵兵。
  「沒時間拖拖拉拉,快走吧。我們得趕在二十八日前接近第一軍十五公里內。」
  第三軍便這樣直接穿過洛革諾瓦要塞,繼續北上。
  下午三點半,當拋在後方的要塞從視野中消失,梅比爾發現了前方天上那道不吉的艦影。
  「……航空艦?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
  東北方的低空上有道看似飛空鯨魚的黑影。舉起望遠鏡確認輪廓後,確認那正是伊甸飛行艦隊旗艦巴巴羅薩。
  「只有一艘嗎?就算是想來欣賞我們,也多虧它知道這裡啊。」
  梅比爾不禁納悶。除了聯合軍幹部之外,應該沒人會知道第三軍將在今天這個日子來到這個地點才對。
  「會不會是聽聞我們成功渡河,才火急趕來此地的?但若是如此,船速未免太過迅速……」
  就在副官朱里安訝異歪頭之際,前往斥候的騎兵回來了。
  「帝國軍的大部隊正朝此地而來!」
  「什麼?規模多大?」
  「目前其他騎兵正在確認,但乍看之下相當可觀,恐怕多達兩、三萬……甚至更多。」
  梅比爾苦澀呻吟。想靠騎兵偵察判斷出敵軍規模相當困難。若能化為鳥禽,還能從上空俯瞰來掌握全貌。然而在地上移動的騎兵,並沒辦法正確掌握排成長龍隊列行軍的敵軍準確數量。
  「守在要塞內的敵兵為七千。根據鄰近都市的規模判斷,就算全力召集士兵也頂多三萬左右,能靠野戰一舉除之。」
  朱里安這麼建議,梅比爾同樣這麼認為。可是萬一這是帝國軍主力,傑彌尼領軍的五十萬大軍呢?
  ──會被一舉殲滅的是我軍。
  該死的!梅比爾難得猶豫起來。
  假如身邊是平常一起吃同一鍋飯,人數只有三千出頭的騎兵軍團,無論是要退要進,他都能毫不猶豫做出抉擇。可是,如今梅比爾率領的是十五萬大軍,抉擇的負擔和軍團是不同次元的沉重。
  ──一旦判斷錯誤,聯合軍將會敗北。
  ──恩寵大地將淪為傑彌尼的囊中物。
  這也表示了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的居民將遭受傑彌尼毫無人道的占領政策剝削,多達五十萬,甚至百萬人將被賣去伊甸當奴隸。
  然後,當下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一分一秒的判斷延遲都將帶給自軍致命傷害。
  梅比爾向身旁除了朱里安以外的另外三名作戰參謀尋求意見。
  「不可能會讓五十萬大軍南下,帝都帕葛洛奇昂會沒有守軍。」「在距離帝都只有一日路程遠的地點有葛布閣下的第二軍駐紮。主力部隊放著那兒不管揮軍南下的風險實在太高了。」「洛革諾瓦北方或許還存在著某些我等沒能掌握到的地方軍團。南下的敵軍估計最多為三到四萬。」
  無論是哪個參謀,都認為正朝此地前來的是帝國軍的地方軍團。
  不能遲遲才做出決定。在戰場上最無能的指揮,莫過於猶豫不決而浪費時間。
  梅比爾對參謀們說:
  「靠野戰殲滅南下的敵軍。全軍,轉為戰鬥隊形!」
  既然對手不過是群雜魚,那麼只須靠數量優勢碾壓即可。梅比爾如今最擔憂的,是自己趕不上三軍發動的分進合擊。
  「遵命!」
  眨眼間傳令騎兵衝向行軍中的各兵團。突然間喇叭聲大作,熱鬧歌聲與笛鼓樂隊的演奏戛然而止,步兵團跑起步來從縱隊轉為橫隊。
  梅比爾往北方天空瞪去。
  盧卡和葛布正在遠方等待第三軍抵達,萬萬不能在這種地方拖拖拉拉下去……

  「馬努柏會長,似乎順利成功了呢。您看,戰爭將從此地開始!」
  在匆忙轉變為戰鬥陣形,由梅比爾所率的第三軍先鋒附近,前來戰場參觀的共和軍大牌出資者,馬努柏會長側眼瞄向愛洛伊莎。
  「這下能讓傑彌尼陛下高興了對吧?」
  「這是當然,往後陛下將給會長您更多通融。只不過,現在還請您先逃,因為砲彈也會轟到此處。馬車就交由我來……」
  道路擁擠時,肯定會讓裝載軍需品的貨物馬車先行。前來遊山玩水的普通人不管身分地位再怎麼高,都會被馬夫和士兵臭罵,並強迫把整輛馬車趕出道路外。愛洛伊莎建議會長直接騎馬,自己則坐上帶篷馬車的車夫台。隨行的跟班也各自騎上馬,不安地看著北方。首次體驗到戰場的氣氛,讓商人們均感畏懼。
  「總之請會長往後!馬車交給我駕駛,請盡量後退!」
  如此吶喊,並確認會長退到第三軍後方之後,愛洛伊莎甩下馬鞭,駕著帶篷雙頭馬車前往鄰近的山丘。費盡一番苦功駛過凹凸不平的路面,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合適的高地。在場已經有許多附近居民和流浪漢,為了搜刮戰死沙場的屍體陸續聚集而來。
  「呼、哈……」
  時而拼命甩鞭策馬,時而灑錢給來戰場看戲的居民們要他們幫忙推馬車,總算勉強爬上一處能望盡平原的高地。
  「看得到……!」
  愛洛伊莎興奮歡呼。從高約二十五公尺的高地上,能看清此時正在平原上激烈衝突的白藍雙色軍勢的動作。此地距離讓兵團宛如鶴展翅般往左右擴張的帝國軍大約三點五公里,是一處若與敵軍交戰則過度遙遠而四下無兵,卻同時能靠著望遠鏡看清各兵團動向的絕佳瞭望台。
  愛洛伊莎爬上被篷子遮住的馬車貨台,打開木箱,取出長寬約一公尺的無線通信機,啟動發電機開始拼命傳送呼叫訊號。
  「陛下……!是我啊陛下……!」
  對著混入雜音的反響板急切呼喊。戰火已經掀起,兩軍的砲聲都能傳到這來。焦躁呼喊了數十遍,才終於等到朝思暮想的聲音振動了反響板。
  『妳在戰場上了嗎,愛洛伊莎。』
  愛洛伊莎欣喜發出呻吟,按下按鈕。
  「陛下,我在!我正從聯合軍方向的高地俯瞰戰場!」
  『很好。我要找出妳的位置,告訴我現在妳看到的東西。』
  愛洛伊莎從貨台扛起無線通信機放到地面,挺高身體注視起梅比爾的動向。周遭雖然有些來戰場看熱鬧的群眾,卻沒人注意到愛洛伊莎的這台奇怪機器。於是她單手持望遠鏡,邊俯瞰兩軍動向,邊將所見之物傳達給傑彌尼。
  「我看得見我軍雙翼逐漸展開的模樣。右翼前端此刻正超過聯合軍的左翼持續伸展,左翼雖也不停延伸,但這邊尚未抵達聯合軍右翼前端。現在聯合軍右翼後方發動砲擊……於我軍左翼正中央著彈,步兵似乎受到損害。請說。」
  『唔嗯,我漸漸猜出妳在哪了。』
  「從我的角度來看,左側是雜木林……有條小河流過雜木林前,蜿蜒地向這塊高地的右手方流去。在雜木林後方的敵軍野戰砲隊往左移動,還有兩隊步兵縱隊追過野戰砲隊跨越小河,恐怕是打算延展側翼繞過我軍右翼……請說。」
  把狀況詳細說了一遍放開按鈕後,傳回傑彌尼聽似滿意的聲音。
  『我找到妳在哪了。妳待的高台位置絕佳,棒透了呢愛洛伊莎。我人雖待在這,卻等同能從背後觀察聯合軍的動向。話說回來,從那邊看得到梅比爾的本營嗎?』
  愛洛伊莎環顧戰場,找到了梅比爾的本陣。砲煙與春霧瀰漫的遠方,飛行於低空處的飛行戰艦巴巴羅薩剛好能夠當成指標。
  「飛行戰艦在我的右側飛行。而我正好看得見代表梅比爾本陣的藍色軍旗往飛行戰艦移動的模樣。請說。」
  『實在太完美了。妳持續告訴我梅比爾的所在位置。從那傢伙的性格推測,肯定會靠騎兵拼單點突破。我要集中戰力給他迎頭痛擊。』
  「我明白了。現在梅比爾正躲在平原起伏後,朝著我軍左翼移動。如同陛下所說,騎兵正逐漸聚集到本陣周遭。請說。」
  如同傑彌尼的預測,梅比爾接下來似乎打算將騎兵大隊聚集到本陣,實施一波大突擊。目的是突破帝國軍左翼,急衝過後方,一口氣攻進傑彌尼所在的本陣吧。
  『敵軍打算進攻左翼!騎兵隊正往梅比爾周遭聚集!光是騎兵便超過一萬……數量驚人啊!』
  第三軍的核心正是梅比爾在冬季紮營期間鍛鍊出的騎兵隊,總數一萬一千。如今這支史上前所未見的龐大騎兵團齊奔梅比爾本陣,化為一把利槍,打算刺穿傑彌尼。
  『光騎兵就有一萬挺多的啊。這邊現在煙霧迷漫,看不清楚。是在地脊後方嗎?』
  傑彌尼的本陣只距離梅比爾的本陣約莫一點五公里。儘管距離相當近,卻似乎因戰場上的地脊和霧氣阻礙而無法辨識。
  「如您所言,他們正躲在地脊後方!在我的右手……現在一齊發動砲擊的野戰砲隊位置的更後方!請說!」
  放聲大喊完放開按鈕後,反響板另一頭傳來咚!磅!沉重的砲彈命中聲。
  『砲彈轟下來啦。是現在砲擊的隊後方吧?沒搞錯吧?請說。』
  「沒有錯!就在後方不遠處排成縱隊!寬達十列……二十列……甚至更多!共有三個簡直像是鐵鎚的縱陣……!」
  梅比爾所率將近一萬的騎兵隊,形成了寬三十公尺,長三百公尺的極度密集隊形。豈不是擠到馬蹬都要相碰了嗎?隊列擠成那樣真的有辦法突擊嗎?
  『砲煙害這邊什麼都看不到,不過我就相信妳吧愛洛伊莎。把火力集中到左翼……』
  傑彌尼傳來回應。愛洛伊莎倒抽了口氣,眺望平原。沒想到密集到看起來像真的鐵鎚的騎兵縱陣,周圍竟好巧不巧因馬呼出的氣形成濃霧……!

  傑彌尼放開通信按鈕,抬起頭來瞪視戰場。
  對峙的敵軍步兵團沿著平原地脊交織出一層又一層的橫陣,手舉卡斯柯特槍佇立在原地。
  ──敵人的動作停了下來。
  ──暴風雨即將來襲。
  之所以連原本狂轟猛炸的砲擊都停止,肯定是因為砲兵隊打算往決勝關鍵地點發動猛攻而移動位置。
  然後要是愛洛伊莎的報告正確,梅比爾的龐大騎兵隊即將在這片霧的另一頭組完隊形,目標瞄準我方的左翼。
  「騎兵要往左翼突擊啦!側翼停止伸展,戰列步兵守在原地組成橫陣!野戰砲裝填碎鐵彈,瞄準敵軍右翼騎兵衝出的位置!機兵大隊到左翼前方排出障壁!致勝分水嶺要出現了。羅洛,在左翼後方待命,突破重圍的騎兵就交給你來收拾!」
  傑彌尼一發號施令,帝國軍左翼突然間匆忙起來。
  ──我方是五十三萬,敵方是十三萬。
  ──再加上我方還能靠無線通信即時掌握敵軍動向。
  ──沒有道理會輸。絕不可能……
  心裡這麼認為,但是此時此刻的傑彌尼竟感到恐懼。因為傑彌尼比誰都要清楚,那個男人成為敵人時的可怕之處。
  「來啊,梅比爾。」
  伸舌舔了乾燥的上唇。克制住恐懼,瞪向共和國軍基地。
  「要是有辦法來到我面前,儘管放馬過來啊……!」
  感覺全身細胞都在發顫。這是只能在戰場上體驗到的興奮和緊張。此時傑彌尼甚至連恐懼都轉換成了自身的愉悅。
  ──此處就是世界史的轉捩點。
  傑彌尼靜待梅比爾的來訪。而在他的背後,羅洛•羅索所操縱的巨大機兵緩緩展現其英姿。

  「左右兩翼!落後於敵軍側翼的延伸速度!要被繞到背後去啦!!」
  火急的呼喊聲響遍整個盧那•席耶拉第三軍司令部。在展開交戰前,第三軍原本採取運用數量優勢延伸左右兩翼來繞到敵軍背後的戰術,卻萬萬沒想到帝國軍竟採取完全相同的戰術抗衡。結果這次模仿鶴展翅來嚇阻對手的勝負是由帝國軍拿下。能夠在延伸側翼這點勝過總數十三萬的第三軍,除了由傑彌尼率領,總數五十三萬的帝國大軍外別無可能。
  梅比爾將蘊含熊熊怒火的眼神刺向相隔約莫一點五公里的敵陣。
  「傑彌尼……!!」
  完全被擺了一道。
  誰都料想不到主力部隊竟會南下至如此邊境。
  不,盧卡已經預料到這種可能,並定下若遭遇傑彌尼主力部隊就該撤退的規定。只不過即使是名將,也難以看出碰上的會是敵軍主力部隊還是分隊。此時只好採取可能範圍內的最佳手段,以求贏得勝利。
  「騎兵速速集合!!」
  後方的騎兵士官們開始為了突擊的準備東奔西跑。將分散各處的騎兵軍團聚集成三兵團,打算以最強衝擊力貫穿敵軍側翼,直衝傑彌尼本陣。
  實可謂乾坤一擲。突擊成功貫穿敵軍側翼就算勝利,被擋下則為敗北。古往今來從未有過這麼簡單明瞭的歷史分水嶺。
  「由我親自去。就算得同歸於盡,也會阻止傑彌尼。」
  一聽梅比爾竟要親自出陣擔任大突擊的指揮官,參謀們連忙:
  「風險太高了!」
  「反正突擊失敗的話橫豎也是輸。要是由我親自帶隊,士兵能更有幹勁。這可不是去送死,而是為了取勝啊。」
  梅比爾望向副官朱里安。
  「傳令給盧卡和葛布,告訴他們傑彌尼的主力部隊在這。」
  「報告!已經派出!」
  「等突擊成功或失敗的結果出來後再傳一次。傑彌尼會出手封鎖消息傳達,等到陷入最糟局面就太晚了。」
  「……遵命!」
  梅比爾想說的話已經傳達給一路隨侍在側的朱里安。假如第三軍當真敗陣於此,非得將此事早一步傳達給盧卡知道才行。等到殘兵開始潰逃才派傳令的話,被敵軍逮住的風險也更高。
  梅比爾跨上愛馬,踢下馬鐙。
  戰場的喧嘩撼動腳下。早已習慣的那股刺進咽喉深處的砲煙與火藥味。接連不間斷的隆隆砲聲與槍響,隨著砲彈命中揚起的土沙。在數以百計的死亡人數不停累積當中,身著藍色軍服的聯合軍士兵並未逃亡,依然英勇奮戰。
  司令部背後的地脊後方,一萬騎兵已排成三個巨大縱陣等著梅比爾。
  共計三個寬三十列,長三百公尺的巨大方陣。為了提升突擊的威力,擠得馬鐙相碰的騎兵們平均每縱隊多達三千五百。盧那•席耶拉共和國不必多說,當中還包含從羅曼維騎士團、堤拉諾勒慈善同盟、傑諾比亞都市聯盟召集來的老練騎兵。梅比爾感受到每個人的眼神中,都對能參加這次名留青史的大突擊而興奮。
  無疑會是場史上最大的騎兵突擊,沒有騎兵不對此興奮激昂。長年來與愛馬一同訓練的時日,全是為了今天這一場突擊──在場所有騎兵都體悟到這一點。
  從稜線上眺望著一萬騎兵的英姿,梅比爾同樣露出戰士的猙獰笑容。
  拔出軍刀,往天上一刺。
  「太完美了!諸位,從此刻起將發動突擊!!」
  陣陣戰吼聲回應梅比爾。
  「目標傑彌尼!!衝破敵軍左翼急襲本陣,拿下敵將傑彌尼!!」
  再一次的戰吼讓騎兵們更加激動。
  「只求拿下傑彌尼!!跨越同袍屍身吧!!就算成了單槍匹馬都要取傑彌尼首級!!」
  梅比爾這一呼,三個縱隊,一萬騎兵個個雙眼佈滿血絲,高舉武器放聲咆哮。在場的任何一人都沒考慮過要活著回來。只求與戰友們一同衝刺再衝刺,燃燒生命擊垮傑彌尼。一萬騎兵共享了這項決心,化身為蒼藍鐵槍的一分子。
  「速步起!前進!!」
  梅比爾自己站在最前方發號施令。
  軍團長挺身站到最危險的前方。沒有部下不對此慷慨激昂。
  一騎質量約有六百公斤重的胸甲騎兵為數一萬,開始以速步進軍,跨越藏身的地脊,於戰場上現身。
  哦哦!周遭的我軍士兵視線往穿越身旁的三團巨大密集隊形注視,發出驚嘆呼聲。眼見史上最大的騎兵突擊就在眼前展開,士兵們也難掩興奮。
  率先衝鋒的梅比爾往敵軍一瞪。
  穿著雪白軍服的敵軍左翼厚實陣容,形同一隻白色巨獸。想必衝進裡頭的瞬間,聯合軍騎兵將遭受來自四面八方的槍擊吧。緊接著機兵更於眨眼間移動到左翼前方形成障壁,野戰砲也陸續移動到左翼,將砲口對準我方突擊的出口。
  看敵軍迅速的移動就能明白,傑彌尼選擇把火力集中在左翼……!
  「真是料事如神啊。」
  雖說是敵人,實在不得不佩服傑彌尼的調度。明明自認為已經謹慎隱蔽騎兵的行動,卻彷彿被從空中俯視一樣精準看穿我軍的突破點,迅速做出應對。
  從我軍的最前線到敵陣之間,水平距離約莫四百公尺。
  隔閡自陣與敵陣的這片四百公尺的空白地帶,正是量產死亡之地。
  光是衝過這片地帶的期間,就會直接被野戰砲瞄準轟炸,導致數千同袍死亡吧。然後即使衝進敵陣,又會有數千同袍遭到卡斯柯特槍齊射洗禮吧。畢竟敵軍光是左翼就多達十七、八萬人,人牆厚度更將近三百公尺。組成那道側翼的步兵都在沿途把牢固橫隊或方陣排列得宛如屏風,戳出刺刀化身刺蝟,準備迎頭痛擊我軍。
  然而,哪怕只有一騎都好,只要能突破左翼闖進傑彌尼待的本陣,把軍刀刺進那傢伙眉心的話,就是我軍的勝利。將不可能化為可能,這次大突擊的目的就在於此。
  梅比爾經過我軍步兵橫隊形成的最前線旁,踏入了死亡的空白地帶。
  「呼!」地一聲吐了口氣,抬頭望天,發出鏗鏘有力的吶喊。
  「驅步起!!跟我衝!!」
  親自站到最前頭,甩下馬鞭。
  愛馬的蹄奏出熟悉的三拍子。
  眨眼之間,敵軍的集中轟炸在四周炸開。
  是榴彈。每當滾燙的碎彈往四面八方噴濺,便會有數十名騎兵連哀號都來不及就先崩落倒地。加上人員密集,光是至近彈就造成慘重傷亡。血肉與土沙的浪花遮掩了視野,陣陣逐漸遠去的馬鳴聲彷彿被拋下的貨物。不過騎兵們仍持續奔馳,毫不畏懼地和梅比爾並駕齊驅。
  每當至近彈在身旁炸開,梅比爾就顯得越激昂。
  更加用力踢下馬蹬。在這片空白地帶上,因恐懼停下腳步才是下下之策,唯有奔馳才是最佳的生存之道。梅比爾轉向後方,看到所有騎兵都不畏懼,緊跟在後。
  ──這就是恩寵大地最完美的騎兵隊。
  露出戰士的笑容,下達最後一道命令。
  「襲步起!!上吧各位!見傑彌尼去!!」
  全力往愛馬揮鞭,馬蹄的節奏轉為四拍子。視野內的風景模糊成了線狀,往後方高速流逝。
  臀部懸空離開馬鞍,往天高舉軍刀,將這句騎兵的誓言傳達給同袍們。

  「於樂園(瓦爾哈拉)重逢吧!!」

  狂熱激烈的戰吼從梅比爾身後響起。騎兵們掩蓋過周遭的隆隆砲聲和轟炸聲,發誓要在不屬於此的地方重逢。
  一萬騎兵化為燃燒蒼藍熾焰的利槍。
  地面龜裂,四萬鐵蹄奏出的四拍子甚至掩蓋過砲聲。面對如此駭人的景象,被瞄準的帝國軍左翼的士兵們感到畏懼。要是被那種玩意捲進去,肯定灰飛煙滅到連細胞都不剩吧。
  只見蒼藍烈焰貫穿了量產死亡的四百公尺空白地帶。排列在左翼前方的野戰砲一齊噴射出碎鐵彈,滾燙濁流淹沒了突擊陣的前端。儘管血肉飛沫有如浪花四濺,後方隊列仍沒停下腳步。踏過同袍的屍身,絲毫未放慢速度,在熾熱的濁流中逆流而上。
  總重量六千噸的鐵塊以時速七十公里疾驅,衝擊力道大約高達十一億三千萬焦耳。這股媲美歷史上前所未見,只出現在神話中的神獸的破壞性能量眨眼間便衝上火焰濁流,衝撞上白色巨獸的左翼。
  一切聲響在一瞬間消失。
  雪白軍裝的浪花濺起,防壁應聲碎裂。
  深藍大軍猶如神話世界中的神槍發出亮光,撕裂白色羽翼。撥開從左右兩側擠壓來的白羽,撕裂直衝。儘管前方的火流遭到濁流吞噬消逝,後方的蒼焰仍持續燃燒貫穿獸身。鐵蹄永不停歇的四拍子迫使白色巨獸發出更淒厲的哀號。
  「衝啊!!殺啊!!」
  騎兵們齊聲高呼。倘若前方奔馳的同袍摔落,仍然選擇踏過他們的屍身,主動化為新的蒼焰尖端,直到粉身碎骨為止都不停止奔馳。
  「刺穿敵陣!!」「殺出去!!」「別停!衝啊!!」
  一個個死去的騎兵們留下這些話給後繼者,從化為線條狀的風景脫落。後方補上的我軍鐵蹄無情踐踏落地的戰士亡骸,連一點痕跡都沒能殘留。唯有句句祈禱的祝福,激勵著依然存活的戰士們前進。
  白色巨獸的羽翼當中,流出血肉形成的河。蒼藍神槍沿著鮮紅血河逆流而上,誰都沒停下,誰都沒逃跑,化為槍尖的一分子貫穿防壁,不斷衝刺衝刺再衝刺,直到生命燃燒殆盡的那一刻。
  一心只為抵達前方傑彌尼待的大本營。一萬道祈禱的聲響穿越刺刀之壁,追求光明。
  ──還聽得到聲音。
  梅比爾把上半身往馬鬃毛上貼,從鬃毛的縫隙間凝視前方,同時發現到一件事實。
  ──我還活著。
  慢了一步,才自覺到這點。
  周遭總是有我軍的騎兵並行。似乎是在轉為襲步之後,隨即提升跑速來保護梅比爾。這群騎兵擊退、踐踏蜂擁而上的帝國兵,途中一個又一個倒下,卻還是永不止歇地堅守梅比爾周圍。
  ──你們這群好傢伙……
  梅比爾的靈魂滾燙燃燒。
  「衝到傑彌尼面前吧,軍團長!!」
  「請務必解決傑彌尼,軍團長……!!」
  遭刺刀海吞噬的同袍陸續將心願託付給梅比爾,接連從視野中消失。
  梅比爾嚥下湧上喉頭的熱流,繼續透過鬃毛縫隙注視眼前。
  不回頭,只往前衝刺。
  ──光芒……!!
  刺穿這道牆,通往傑彌尼的光芒。
  祈禱的同時踢下馬鐙,揮出馬鞭。左鑽右閃襲來的刺刀和滂沱彈雨,將湧上的敵軍連著同袍屍身一起踏過,穿越到這道障壁的另一頭。
  ──衝到傑彌尼面前……!!
  就在祈禱之後。
  梅比爾被鮮血沾濕的視野中,頓時充斥整片白色閃光。
  慘叫、驚呼,被託付的心願,血肉的氣味與鐵蹄的旋律通通遠去。
  寂靜。
  平原的風緩緩拂過梅比爾臉頰。
  是一陣挾帶嫩草清香的春風。
  充滿亮光的天空。
  「突破啦!!」
  後方我軍響起的歡呼聲讓他回過神來。
  抬起埋在鬃毛內的臉,環顧周遭。
  後方是帝國軍橫隊,前方則是隱藏在地脊後方的野戰砲群。一臉錯愕的補給兵們紛紛指向這邊,嘴裡不知喊著什麼。
  ──突破了!!
  突破了厚達三百公尺的左翼陣地。放眼周圍進行確認,看到臉上沾滿血肉與淚水的同袍們都跟在梅比爾背後。
  拿同袍們當肉盾,甚至踐踏同袍屍身,終於突破左翼的聯合軍騎兵只剩二十幾名。摔落地面被踩成肉醬的一萬騎兵的心願,全寄託在這二十幾人身上。
  ──不會白費犧牲。
  梅比爾瞪向左翼的接合處。
  平原的地脊稍微變高的位置,一個起伏平緩的小丘上,可以看到白色大軍團旗飄揚,身著華麗軍服的一群人指著這裡,明顯展現出焦慮。
  ──找到了。
  ──傑彌尼就在那。
  用被鮮血沾濕的手甩下韁繩。連髮尖都沾上鮮血的梅比爾沒有停止他的四拍子演奏。這段在大小戰場上演奏至今的鐵蹄旋律,正是屬於梅比爾的歌。
  ──取傑彌尼性命。
  阻擋在抵達大本營之路上的共有大約兩百親衛隊。他們注意到梅比爾突出重圍,連忙開始行動想排成橫陣。後方我軍存活下來的騎兵們正一邊疾馳,一邊排成兩列縱陣。若面對大約兩百的橫隊,有辦法靠目前的縱陣突破。
  梅比爾更加凝神注視,看向設於平原高台上的大本營尋找目標。
  然後──
  找到了。
  穿著繡金邊的白色大披風,褐色臉龐上面露笑容,睥睨著突破重圍的梅比爾的那名高痩人影──
  「傑彌尼──!!」
  放聲咆哮。
  距離區區兩百五十公尺。
  能成功……!!
  「只瞄準傑彌尼!!就算同歸於盡也要做了他!!」
  任何一人都好,只要能有一人衝到傑彌尼面前,就是我軍的勝利。
  舉起馬鞭朝愛馬揮去。愛馬儘管已口吐白沫,仍回應鞭笞提升跑速。
  要解決傑彌尼,一定要親手了結他。每當甩下一鞭,踢出一鐙,身後犧牲掉的一萬騎兵的心願也在靈魂深處響起。
  嚥下湧上喉頭的熱流,全神貫注瞪著視野中央白色大軍旗的瞬間──
  「……!?」
  在傑彌尼待的高地一角,佇立著一台又瘦又高的機兵。
  明明剛才還沒看到,此時卻出現在眼前。全長約十二公尺高的雪白巨軀。
  ──那傢伙是什麼玩意?
  未曾見過的機體。宛如傳教士般穿著交疊於胸前的白色長披風,看不見雙手。吊鐘形的頭部垂下,簡直在對天祈禱一般。完全感受不出凶猛氣息,如同迎接來訪者的莊嚴聖者似地,雖擋住了梅比爾隊的去路,卻完全沒流露一絲殺氣。
  梅比爾頓時全身寒毛倒豎。
  從未感受過的惡寒於此時此刻,竄遍手腳末端。
  梅比爾眼中燃起熊熊鬥志,揮除這陣惡寒。
  事到如今還怕什麼?不過是笨重機兵,靠腳程甩開就好。只需從旁穿越,直取傑彌尼首級。
  「別管它!衝啊!!」
  馬鞭揮下,愛馬絞盡最後一股力量全速狂奔。
  水平距離五十公尺。
  詭異的機兵沒有動靜。
  二十公尺。
  咻嗡,咻嗡──
  機身傳出不可思議的排氣聲,簡直像這台機兵的打呼聲,是股奇特的音調。
  十五公尺。
  梅比爾仰望高地。
  傑彌尼已近在觸手可及之處。
  手放到軍刀柄上。離傑彌尼只剩十公尺。
  「是我贏了!傑彌尼!!」
  就在拔出軍刀的那一瞬間──



  機兵披著的白色長披風飄上藍天。
  只見全長超過七公尺的巨劍一閃。
  本已成為線條狀的景象突然間斷裂開來。
  唰嚓!
  隨著這聲無情的聲響,二十幾騎演奏出的鐵蹄旋律冷不防消失了。
  十二公尺高的聖人左膝跪地,以蹲姿將左手拿著的巨劍往水平方向一掃後,垂下頭來。
  啪噠,啪噠……
  劍尖和劍身沾上的血肉滴落。
  唯有寂靜回到戰場上。無論是鐵蹄旋律還是梅比爾的歌,都已聽不到了。
  在空中飛舞的白披風緩緩飄下,蓋在慘遭一刀兩斷的深藍騎兵群亡骸上。
  從高地上的大本營目擊整個經過的帝國軍高階將領們全都愣愣張大了嘴,動彈不得。
  左翼遭突破之際,原本心想這下完蛋了。直直往這邊衝來的梅比爾完完全全就是個鬼神。
  就在確信敗北的那一刻──
  羅洛•羅索駕駛的機兵搖搖晃晃擋到騎兵面前。
  上級三隊第二階「智天使級(Cherubim)」機兵,烏列爾。
  總是穿著披風包覆全身,猶如聖者的巨大機體,原來是靠著快到肉眼難以辨識的斬擊,一刀把二十名騎兵一起砍了。
  「……這是拔刀術啊。」
  一名將領喃喃自語。居住於荒蕪狂野再往東方的蠻族,東匈的戰士所使用的技巧。在敵人進入射程範圍之前都保持不動,一踏入的瞬間拔刀出鞘,揮出藉由鞘身摩擦而威力倍增的斬擊。若是人類還有可能,但笨重的機兵竟能施展拔刀術這種事,別說沒看過了,根本聽都不曾德過。
  就在眾人啞口無言之中,突然間響起了拍手聲。
  皇帝傑彌尼獨自一人站起身來,對著烏列爾的背投以稱讚的掌聲。
  「不愧能誇下海口呢,羅洛。幹得漂亮。」
  邊誇讚邊從高地斜坡走下。數名親衛兵則合力將烏列爾的披風挪開。
  披風下是許多堆疊彎折的屍體。根本還不曉得發生什麼事,睜著眼被砍成兩段摔落的騎兵們將平原染得一片血紅。
  「兩列縱陣反倒弄巧成拙了呢。畢竟是想往我這邊衝,所以羅洛只要擋在前方揮出刀身,就能藉著前衝的勁道砍成兩半。」
  不過,真的是千鈞一髮。要是事前沒有愛洛伊莎的連絡,應當來不及集中火力到左翼,將會有更大量的騎兵聞進大本營。要是這種不要命的傢伙再多衝進來兩、三百名,傑彌尼恐怕真的已經沒命了。
  在馬匹和騎兵們四散的肉塊當中,也看得到梅比爾。
  大概是剎那間想閃開斬擊吧,儘管軀幹沒事,左手和左腳卻消失了。從斷面間斷噴出血泉,這名被譽為騎兵王的男人如今倒在地上,仰望藍天。藍色軍服被染得通紅,一頭美麗金髮也沾上血色,黏作一團。
  「好久不見。」
  傑彌尼站到梅比爾身旁,俯視這名過往的同伴。
  「跟錯人的話,就會落得這種下場。」
  懷著憐憫之意,用褐色臉龐上的笑容來送最後一程。
  梅比爾乾癟的嘴唇微微張開。
  「……沒……」
  「嗯?什麼,聽不見啊。」
  傑彌尼不解歪頭。梅比爾正拼命想傳達些什麼。
  是什麼啊,想聽聽呢──傑彌尼蹲了下來,把耳朵往梅比爾嘴邊湊去。
  「陛下!!」
  在附近的將領發現什麼大喊的同時,躺在地上的梅比爾竟靠一隻右手揮出軍刀。
  「嗚哇!!」
  劍尖掠過連忙往後跳開的傑彌尼鼻頭。
  嚓!
  傑彌尼的鼻子噴出血來。
  錯愕瞪大的雙眼中,看到的是坐起上半身的梅比爾緊握軍刀刀柄,凶狠露出戰士的笑容。
  「沒有錯。」
  梅比爾清清楚楚說了下去。
  「和盧卡並肩作戰是我的榮耀。」
  猙獰吊起嘴角,梅比爾再度仰天倒下。
  手撐著身後地面,癱坐著茫然望了梅比爾好一會後,傑彌尼才終於拿手帕摀住鼻子,站起身來。
  只見梅比爾的胸口仍微微上下起伏,仰望著天空。這名勇敢的戰士再來也只能等死了。是想忍受著痛苦緩緩死去,還是想早早圖個痛快,梅比爾的選擇實在清楚得無須多言。
  「……你來送我上路吧,傑彌尼。」
  這是梅比爾對傑彌尼,這名曾經一同奔馳在同一戰場上的戰友的請求。
  傑彌尼長長地嘆了口氣,搔搔頭拔出腰際的手槍。
  瞄準這名過往戰友的心臟。
  梅比爾對傑彌尼一笑,用與從前不變的口吻說:
  「於樂園(瓦爾哈拉)重逢吧。」
  「……………………」
  傑彌尼把指頭放上扳機。

  無論傑彌尼還是槍口,都沒映照在梅比爾的視野中。穿過這些景象,眼前只看到藍天,以及懷念的艾拉的笑容。
  ──太好了呢,艾拉。沒有跟我這種男人在一起。
  盡情奔馳,粉身碎骨,作為騎兵是再棒不過的人生了。
  再來只剩,艾拉。
  ──我會從樂園(瓦爾哈拉)祈禱妳過得幸福。
  梅比爾微微地,揚起了嘴角。

  傑彌尼扣下扳機。
  格外響亮的槍響傳上春季的天空後,消失無聲。
  「……………………」
  失去光芒的戰士眼中依然反射著藍天。一隻白色蝴蝶翩翩飛來,停在戰士染得鮮紅濕潤的指尖上。
  隨著陣風拂過,原本還餘音繞樑的那股一萬騎兵的戰吼,也消逝在風聲之中。
  傑彌尼俯視了從梅比爾心臟流出的鮮血好一陣子,再度跪地,出掌合起那對已黯淡無光的雙眼。
  「……不會重逢的,因為我應該去不了那邊。」
  難得稍顯寂寞地這麼說完,他對身旁的將領下令:
  「好好埋葬,那是我以前的友人。」
  接著,傑彌尼將雙眼轉回戰場。
  押回大突擊的餘波,將被貫穿的洞填補起來之後,帝國軍重啟攻勢。第三軍這時早已無力抗衡,慘遭至少五十萬的白色巨浪淹沒。
  只見單膝跪地的機兵胸部艙門開啟,穿著一襲白色特殊戰鬥服的羅洛下到地面,走近傑彌尼身旁問道:
  「大叔,弭茲奇人呢?」
  傑彌尼一臉麻煩地回答他:
  「不在這裡喔。」
  「那在哪裡啊?」
  「那邊。」
  傑彌尼頭也不回,指向自己斜後方,西北方的天空。
  「在完全不一樣的地方耶。」
  「我們再來就要回去了。乖乖跟上來。」
  「快點讓我見她啦。烏列爾無聊沒事做耶。」
  羅洛抱怨完走回烏列爾旁,開始用手上拿的抹布擦拭刀身上的血肉。
  傑彌尼則揚起一如往常的諷刺笑容,踮起腳尖欣賞白色軍服淹沒整片戰場的過程。相信沒多久敵軍就會開始潰逃,得趁現在壓制沿途通往拜虔的街道,把打算將第三軍潰敗的消息傳達給盧卡的騎兵一個不留地抓起來才行。
  「你馬上就能見到絕望哭喊的盧卡和弭茲奇了喔。」
  一在心中描繪出盧卡見到本該是第三軍現身的道路上,突然冒出五十萬帝國軍時的絕望表情,傑彌尼又恢復了神情舒爽的笑臉。
  既然已擊垮第三軍,這場仗已經不可能輸了。再來只須調五十萬大軍北上,偷襲盧卡所率的第一軍後防加以擊垮。接著等三天後,再擊垮葛布的第二軍,照著教科書上完成一場標準的各個擊破便可。
  傑彌尼抬頭看了於上空盤旋的飛行戰艦巴巴羅薩。
  「有不有趣啊,法妮雅。接下來盧卡將要走上滅亡之路,要好好欣賞到最後喔。」
  對著戰艦下腹部的觀望甲板投以熱烈視線後,轉身回到高地上。看我把第三軍殺得片甲不留,斷絕聯繫,從一無所知的盧卡背後偷襲,讓他痛哭求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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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9 19:21 | 显示全部楼层
  四章 熾天使


  三月二十八日,神聖黎維諾瓦帝國,勾果列跋近郊──

  深藍軍服淹沒了街道與周遭平原,朝著西北持續進軍。
  即使從高處鳥瞰也綿延到地平線另一頭的,正是盧那•席耶拉聯合軍第一軍,總數二十五萬的大軍。數千台貨物馬車通過所揚起的塵沙使景色模糊,更拖出長長馬糞馬尿的痕跡。
  在行軍隊伍的中央地帶,盧卡握著鮑沃的韁繩,然後鞍前一如往常坐著穿一身白色軍服的雅思緹。這陣子雅思緹緊緊黏著盧卡不放,絲毫不打算離開。儘管感到煩躁,一想到總比放著她到處晃還好,盧卡也只好默認。
  比起這件事。
  「……梅比爾隊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前來稟報,一名都沒有。」
  在盧卡身旁,騎著黑馬的弭茲奇擔心地望向身後天空。
  「這裡是敵國領地,或許只是騎兵在途中被逮住而已啦。」
  「……就算是如此,也完全沒有任何消息。」
  不好的預感逐漸升溫。如同弭茲奇所說,這裡是敵國領地內,就算脫下軍服變裝成商人,單獨行動難免遭人懷疑,逃跑的話又會被追趕。雖說恩寵大地上語言經過統一,各地口音卻有所差異,想要看穿喀薩科瓦河以西來的人並不是什麼難事。
  「傑彌尼的主力部隊也還沒找到,前往偵察的士兵全都一去不回。傑彌尼那臭傢伙,封鎖情報倒是挺在行的。」
  本該分別駐紮於帕葛洛奇昂近郊的五十三萬帝國軍,至今下落仍然不明。儘管考慮到那般規模的大軍,派出偵察兵應該能輕易發現。可是在一旦偏離街道,無論走到哪兒都是一片遼闊平原的恩寵大地上,想靠區區四、五十名偵察騎兵找出敵軍形同尋找掉在沙漠中的繡花針。再加上此處是敵國,原本騎兵已經夠容易被人發現了,還得考慮到傑彌尼謹慎地在沿途的驛站或酒吧內散布擾亂我軍的假消息,舉凡大軍出現在哪裡,在哪邊打起仗來又是哪邊得勝等等,這些庶民所說的傳聞實在無法信任。
  ──簡直像在霧裡看花。
  盧卡切身體會到侵略幅員廣大之敵國的作戰有多麼困難了。我軍同伴在哪做什麼,敵軍又在哪做什麼,在完全得不到情報之下,這邊也只能按照當初作戰會議所決定的,直直朝帕葛洛奇昂去。
  侵略傑諾比亞、堤拉諾勒和羅曼維騎士團時,由於敵軍總司令官個性耿直,只要沿著街道找就能找出敵軍主力部隊。然而個性扭曲的傑彌尼完全封鎖沿途情報,也讓部隊盡可能偏離主要幹道進軍,徹底對我方隱瞞蹤跡。
  「不愧是找碴的天才……」
  一忍不住低聲嘀咕,鞍前的雅思緹轉過頭來。
  「欸?在說我?」
  「……不是妳好嗎。為什麼會那麼想啦?妳最近怪怪的耶。」
  「……又沒關係。」
  雅思緹狀似寂寞地回應,再度轉回前方。
  正當盧卡腦海中掠過雅思緹藏在手套下的數字一事時,傳令兵衝了過來。
  「派去後方偵察的輕騎兵回來了!據說發現敵軍正從洛革諾瓦的方位往此地進軍!」
  「……什麼!?」
  盧卡徹底錯愕。若此消息為真,敵軍等同能完全從我軍後方偷襲。
  「距離和規模呢?」
  「距離約為騎馬速步一小時半,規模不明!據騎兵回報,似乎至少超過兩、三萬……」
  「再派一百輕騎兵去後方,讓他們確認規模。要是地方軍團還沒關係,就怕是傑彌尼的主力部隊。」
  盧卡決定派出以偵察來說多得異常的兵數。有股不祥的預感。
  ──萬一我方的情報早在事前洩漏了呢?
  這樣的話,傑彌尼會先南下去殲滅最先渡河的梅比爾第三軍,接著再北上與盧卡第一軍和葛布第二軍一決勝負。唯有在被分進合擊猛攻前採取各個擊破,傑彌尼才有勝算。
  「閣下,您打算怎麼辦?要掉頭嗎?」
  首席作戰參謀路那迪諾上校這麼詢問,盧卡沉思一會,搖了搖頭。
  「騎馬速步得花一小時半,加上雙方都是往北方前進,算起來敵我間隔大約十公里。如果距離這麼遠,除了騎兵外的敵人一時之間追不上來。我打算邊北上邊蒐集情報再決定對策。假如逼近的是分隊就不理會繼續北上,是主力的話就撤退。」
  「……遵命!」
  路那迪諾並未反駁,下令繼續行軍,只加派偵察騎兵前往後方。葛布應該還沒渡河,駐紮在法蘭克福特才對。與葛布會合預計是在後天的四月一日,希望能在那之前掌握敵軍全貌。
  「給我平安沒事啊,梅比爾……!」
  祈禱,如今只能這麼做。第一軍目前選擇不理會後方來軍,持續北上……

  下午,派出去偵察的輕騎兵陸續回到持續行軍的盧卡第一軍,接二連三回報:
  「是支驚人的大軍!從小丘上放眼望去,整片平原都塞滿了白色軍服!」「絲毫不見第三軍蹤影,根據來自洛革諾瓦的商隊指稱,已經在會戰中全軍覆沒……」「在鄉間市場上發現貧民賣起槍彈、刀劍和軍服的裝飾品。一整排都是昂貴物品,當中大多數為聯合軍之物!」
  從後方逼近的是傑彌尼的主力部隊,第三軍已經潰逃或是徹底瓦解……隨著時間得到的情報都指出這件事實。在戰場上值得相信的,就是這種從複數來源打聽出相同內容的情報。
  事到如今,已經不能不承認。
  「……第三軍已全軍覆沒,是被南下的傑彌尼主力部隊幹掉的。而傑彌尼如今就在我們後方。」
  盧卡讓全軍停下,將六名主要將領叫進司令部,如此布達。在眾人驚訝之際,盧卡宣布更改作戰計劃。
  「中止侵略作戰,渡過喀薩科瓦河回自國領內。作戰繼續進行下去只會讓損害擴大,要盡速撤退。」
  對盧卡下的這個決定,將領們面面相覷,鼓譟起來。
  「您不替梅比爾團長報仇嗎?」
  「不報仇。要是現在違背了先前的結論,只會讓情況變得更不可收拾。我們得按照當初的決定,若在四月一日前碰上占有優勢的敵軍,就要撤退。」
  「……將演變成在敵國領內的撤退戰,必須做好會有大量傷亡的覺悟。」
  路那迪諾這麼提醒。盧卡當然明白,但若打算留在原地以會戰來抗衡,就得讓這條巨大縱隊掉頭且排成戰鬥陣形。不只沒有受過這種精密機動演習,加上傑彌尼主力又是我方兩倍,要是交戰的話,恐怕來不及組成戰鬥隊形就被一舉攻破了。
  「總比全軍覆沒來得好。聯絡葛布作戰中止,第一軍將從艾札克方面往西方渡河進行撤退。第二軍速速南下,支援我方撤退。」
  如果打算直接走回頭路去拜虔渡河地點,將會撞見傑彌尼主力部隊,第一軍除了蛇行前往艾札克外別無他法。面對這個艱苦的抉擇,眾人默不吭聲。在場沒人想得到為何會落得如此田地的理由。
  「……恐怕是我方的幹部們之中有誰洩漏作戰計劃了。不然傑彌尼不會不惜放帝都唱空城計,犯險揮軍南下。」
  盧卡輕聲嘀咕。參加在拜虔舉行的作戰會議的十七名高階將領中,恐怕有人走漏了情報吧。不是博恩札克或翰森,不然就是卡謬之類的大嘴巴說溜了。急就章國家的弱點,就在沒能找到幾個足以信賴的重臣。一想到竟然不是被敵人,而是被自己人扯後腿,盧卡深刻體悟到自己多麼缺乏政治才能。
  「再來就比誰跑得快了。我們快逃吧。」
  聽了盧卡的抉擇,第一軍竟得在侵攻敵國的第一天拔腿逃跑。原本綿延直達地平線盡頭的大軍最前端突然由北往西一轉,彷彿拖著一長條污泥尾巴似地,開始從敵國逃之夭夭。

  逃亡的隊列最後方,跟著一台疲憊不堪的帶篷馬車。
  在車篷覆蓋的貨台上,愛洛伊莎打開無線通信機的開關,按下送信鈕,開始交談:
  「……陛下,是我愛洛伊莎。我混進第一軍之中了。請說。」
  手指放開按鈕後耳朵湊近反響板,確認沒有反應後,一次又一次不死心地出聲呼喊。
  在一確認第三軍遭到殲滅後,愛洛伊莎即刻駕著裝載無線機的帶篷馬車趕往盧卡第一軍的所在地拜虔,終於追上隊列尾端。由於已經從卡謬口中聽聞第一軍將在二十八日渡河,北上前往帕葛洛奇昂,於是預料能在此地勾果列跋一帶發現蹤跡,果不其然猜個正著。
  持續呼喚了好一陣子後,噪音的另一頭傳回了熟悉的聲音。
  『是我,傑彌尼。妳那邊如何?』
  「盧卡似乎注意到第三軍已經瓦解,並發現陛下率主力部隊從後方逼近,開始進行撤退。請說。」
  『不愧是盧卡,逃得真快。現在到了哪裡附近?』
  「在勾果列跋近郊。」
  『唔,若是那樣,大概是因為走原路回去會碰上我們,只好選擇從那邊繞路吧。周邊能讓那群大軍渡河的位置只有艾札克方面。我就派腳程快的部隊繞到前方去吧。我試著做了能用四頭馬拉的野戰砲,結果又快又好用,用它來追趕逃跑的敵人有夠開心的。』
  「我等您大駕光臨。只要使用無線,便能誘導您進行砲擊。沒想到這個箱子竟能派上這麼大的用場呢。」
  兩人齊聲哄笑。對傑彌尼來說,這場戰爭再來就簡單得剩下從背後好好痛毆逃亡的敵人一頓而已。倘若再搭配上無線通信,更能帶給聯合軍嚴重損害吧……

  盧卡第一軍在二十八日的夜晚紮營中遭到敵軍騎兵連番夜襲,後勤物資隊受到嚴重打擊。明明正值夜晚,敵軍卻不知為何能精準掌握我方囤積軍需物資的位置,滿載砲彈、火藥、馬草、食糧的馬車幾乎都被敵軍奪去。
  第一軍當中開始出現逃兵。與其陪著打這場必輸無疑的仗,乾脆脫下軍服、個別混進敵國來得更安全。第一軍的戰鬥架構根本不需交戰,已經隨著時間瓦解。
  接著,來到二十九日早晨。
  當盧卡第一軍拖著沉重步伐抵達艾札克渡河地點,等著他們的又是精準預測到我方行動,搶先繞到高地構築野戰砲陣地的帝國軍。要是在這種狀況下展開渡河,我方將單方面遭受野戰砲轟炸。
  「到底用了什麼魔法啦,傑彌尼……!!」
  盧卡憤憤咬牙。如今已經明白我方的情報洩漏,但問題在於應對得實在太快。簡直就像盧卡決定撤退的瞬間,傑彌尼就同時得知了。
  在他懊惱之際,敵軍展開砲火攻勢。
  大量榴彈自天際往連戰鬥隊形都排不出來的第一軍轟下,不只將抱頭逃竄的士兵轟飛到半空中,也炸得我方野戰砲和貨車凌亂翻覆。甚至榴彈還在裝載火藥的貨車旁炸開,引發撼天動地大爆炸的同時,更把幾百士兵捲進連環爆炸中。
  渡河地點化為聯合軍大屠殺的現場。
  混亂逐漸擴散。儘管士官們扯開嗓門想讓士兵冷靜下來,但眾人都已察覺此地即為葬身之處。被燎原惡火追到最後,乾脆丟下槍跳進河中,開始爭先恐後地游泳渡河。
  這時再度降下榴彈雨。敵軍恐怕準備了五、六十門傑彌尼喜好的高機動性野戰砲吧。盧卡瞪向水平距離約一公里外,一座高約五十公尺的高地。儘管坡度不陡,已經有數千步兵設置了壕溝和堡壘,保護著最頂端的砲台。
  「第一機兵大隊!去占領那砲台!!弭茲奇拜託了!衝過去毀了它!!」
  盧卡一聲令下,就在他身旁的弭茲奇高舉拳頭。
  「好!包在我身上那種玩意看我用拉斐爾通通踩爛!!終於輪到我們出動啦!第一機兵大隊,集合!!」
  弭茲奇精神充沛地駕馬衝向後方跟著的機兵隊。
  沒過多久,弭茲奇的愛機,上級三隊第三階「座天使級(Thrones)」機兵拉斐爾,第四階拉結爾型機兵五台,再加上第五階特洛伊型機兵十四台把地面踏得轟隆作響,排列出漂亮的雁行陣,開始朝著高地前進。
  陷入混亂的士兵這時「哦哦!」發出歡呼,不再自亂陣腳。駕駛拉斐爾的弭茲奇堪稱恩寵大地最強的戰士,加上保護在他周圍的同隊機也是中級機兵中的高階機型,駕駛同樣是從恩寵大地中萬中選一的菁英。此刻無疑是盧那•席耶拉聯合軍致勝兵團的出動。
  「是弭茲奇閣下!!拉斐爾要出擊啦!!」
  士兵們高舉雙手,替二十台藍色塗裝的機兵加油。盧卡把握目前混亂局面稍微穩定下來的機會,迅速發號施令:
  「工兵快點架橋!被傑彌尼主力追上就全軍覆沒啦,拼了命去幹!」
  勇敢的工兵跳進河內,開始在急流中打樁,架設綁了木箱的橋樑,連接出能讓貨物馬車通行的路。騎兵也開始進行撤退,連人帶馬跳進河內,在等同被馬拖著的情況下泳渡急流。過程中不斷有士兵因河水太深一個踏空,慘叫著被活活沖走。喀薩科瓦河的河水又深又急,不諳水性之人除了等橋架好外別無選擇。
  然後這段期間,敵軍砲兵持續對渡河的聯合軍進行轟炸。從開始砲擊才不到短短二十分鐘,已經有將近兩千人傷亡。要是不摧毀那座砲台,只能單方面遭受凌虐。
  「拜託了啊弭茲奇,殺他個片甲不留……!!」
  收下盧卡從背後傳來的祈禱,弭茲奇率領的第一機兵大隊走進高地的敵軍砲台。攻略城市或野戰陣地正是機兵的職責。一路上只能默默跟著長途行軍,沒機會大顯身手的弭茲奇,終於逮到機會一吐悶氣而顯得幹勁十足。
  「要上啦!!」
  一打開氣閥,拉斐爾的索瑪引擎發出悅耳聲響,全長十一公尺的機體提升移動速度。包覆全身的新式陶瓷複合裝甲輕盈苗條,雙肩上附著有如繭一般的厚實大盾。看似弱不禁風的軀幹雖感覺不太可靠,卻具超乎常理的六千六百馬力,雙手更握著全長八公尺的不祥大鐮。只見拉斐爾竟雙手拿著武器,緩緩跑動起來。
  這就是帝國兵也有所耳聞,天才駕駛弭茲奇的奔馳。
  過去在德爾•多勒姆戰役之際,與傑彌尼和盧卡共同大殺四方的弭茲奇就在面前高舉大鐮,往這邊直直衝來──注意到這一點的帝國軍發出哀號,明知於事無補,還是一齊發射了卡斯柯特槍。
  不可能因此停下步伐。
  只見弭茲奇根本不理會壕溝內的步兵,竟然一躍而過。
  機兵能跳躍這種事前所未聞。見到超重量級的鐵塊飛躍自己頭頂而個個愣住的帝國兵們,遭到緊接而來的十九台同隊機無情蹂躪。
  弭茲奇不理會後方,踏入高地斜坡摧毀堡壘,躍過壕溝。絲毫不畏懼瞄準著自機的野戰砲群,帶著轟隆巨響橫衝直撞。
  「射!!」
  隨著帝國砲兵士官一聲令下,把砲口轉朝斜下直接瞄準拉斐爾的二十門十公分口徑砲同時開火。
  拉斐爾的頭部、肩部以及胸部直接中彈,眨眼間一輪輪火花在空中綻放,產生濃濃砲煙籠罩了拉斐爾。
  「直擊!!」「好啊!幹掉啦!!」「沒啥大不了的!只是吹牛皮啦!!」
  當高聲歡呼的士兵們眼前的砲煙逐漸散去,高舉大鐮的拉斐爾從縫隙中出現的瞬間,歡呼頓時化為絕望。
  「怪物!!」
  明明是機兵卻能跑,能跳,又不在意砲彈直擊。這種敵人根本無從戰起。
  咕嚓。
  無情揮下的大鐮奪走步兵們的性命。堡壘面目全非,彈藥箱內容物散落滿地,被綁在砲架上的馬匹無助逃竄。
  六千六百馬力的索瑪引擎劇烈咆哮,修長腿部一腳踹起野戰砲群。帝國兵們在前一晚辛苦運上斜坡,共計六十門構成的野戰砲台,竟讓拉斐爾隻身闖入,名副其實一腳踹飛。
  高地的斜坡上也有十九台同隊機正在大開殺戒。光是一台中級機兵就足以構成威脅,何況面對多達二十台的大編隊,步兵根本束手無策。每一位伯仲不分的熟練駕駛們彷彿像在誇耀自身的高超技巧,無論壕溝或堡壘都當積木般玩耍自如。
  「就這樣而已嗎帝國軍!!這下靠我們就能大獲全勝了啊!!」
  猶如化身破壞玩具城市的幼兒,弭茲奇隨心所欲地摧毀布陣於高地頂端的敵軍砲台。如同在替梅比爾報仇洩憤,又踩又踹,肆意蹂躪之際,發現到異狀。
  「……嗯?」
  聽不見原本響遍高地斜坡上的十九台機兵的引擎聲。
  會是因為已沒東西破壞,所有同隊機都停下來了嗎?本來駕駛座的狹窄觀察窗就讓視野嚴重受限,弭茲奇待著的平坦頭部更不可能看見下坡上發生的事。對著同隊機本該爬上來的方向轉過胸部艙門,凝神望去。
  聲音果然已經消失──不,取而代之有股詭異的聲響從同隊機待的下坡傳來。
  咻嗡,咻嗡──
  遭地面阻礙的弭茲奇看不見聲音的來源。或許只是索瑪引擎的排氣聲,但這聲音實在太過詭異了。同隊機中沒有會發出這種聲響的機體。
  ──新的敵人?
  感到訝異,打算弄清楚聲響來源真面目的弭茲奇,駕駛拉斐爾往下坡走去。
  不可思議的驅動聲逐漸靠近。拉斐爾的引擎雖也會發出獨特聲響,這傢伙的更怪了。彷彿像大蛇的鼾聲,激起聽者不安的變調──
  當弭茲奇把頭湊近觀察窗,看見了爬上斜坡的物體那顆吊鐘型的白色頭部。
  這傢伙是怎樣,敵機嗎?我方同伴呢?為啥只聽得見這傢伙的鼾聲?
  當滿頭問號浮現的瞬間──
  響起「啪唰!」一聲,白色披風飄過弭茲奇頭頂。
  「!?」
  忍不住往上看向披風的那一剎那。
  弭茲奇全身的細胞發出警訊。
  把視線移回前方。發現不知何時竟已逼近眼前的敵機蹲下膝,側過上半身,右手擺上劍柄,隨時蓄勢待發。
  宛如東方的劍士會穿的甲胄般,一種從未見過,外殼扭曲的純白全罩裝甲。
  感覺垂下去的頭部,突然有視線微微往上瞄來。
  敵機索瑪引擎即將超能驅動零點一秒前的前兆。
  ──不妙!!
  弭茲奇順從直覺,舉起大鐮到自己面前。
  唰哩!
  刀身在鞘中滑動,逐漸加速。
  「居合斬!!」
  弭茲奇知道這招。
  不,是知道會使這招的少年。
  「你……!!」
  同時用大鐮的利刃處擋下加速的刀身。
  喀鏘!刺耳聲音響起,斷裂的鐮身彈上天際劇烈旋轉。
  不會錯的,能辦到這種事的傢伙是。
  ──米迦勒的繼承候補。
  往弭茲奇斜上方砍去的刀刃俐落翻轉,就這樣朝拉斐爾的頸部斜斜砍下。
  「嗚哦哦哦!!」
  弭茲奇激動咆哮,瞬間切換檔次,用力踩下腳踏板,衝進純白敵機的懷中。
  同為新式陶瓷複合裝甲的雙方激烈衝突下,低沉厚重的碰撞聲撼動大地。儘管交纏在一起,弭茲奇仍猛力催動氣閥。
  但即使胸口受到拉斐爾全力衝撞,敵機仍不為所動。
  弭茲奇從胸部的觀察窗凝神往外看。
  機體間摩擦出火花,觀察窗滑落到敵機胸口高度──
  就在一瞬之間,彼此機體的胸部觀察窗掠過視野當中。
  從窗外靜靜盯著這邊看的,一對深綠色眼珠。
  一發現弭茲奇,便露出洋洋得意笑容的少年駕駛。
  弭茲奇頓時怒髮衝冠,激動大吼:
  「羅洛!!」
  「真可悲耶,弭茲奇。」
  索瑪引擎咆哮的空隙間,弭茲奇隔著碰撞的狹窄觀察窗嘶吼。
  「你怎麼在這裡!難道你這傢伙跑去幫傑彌尼了嗎!!」
  「別裝男人講話了啦,難聽得要死,也不適合妳啊。」
  一邊交談,羅洛一邊步步壓來。引擎馬力竟然輸了?難道這傢伙是上級機兵?不然的話拉斐爾不可能會比輸馬力。
  「這傢伙叫烏列爾,是第二階。不管駕駛技術還是機兵性能都是我這兒贏,還是快投降啦弭茲奇。比起軍服,裙子更適合妳啊。」
  「你這臭傢伙少給我……!!」
  弭茲奇放棄比拼蠻力,利用推擠而來的力道跳往後方。接著短短回頭看了斜坡一眼,看到的是滿地倒的帝國兵之間,被摧毀得體無完膚的十九台同隊機。
  弭茲奇緊緊咬唇。
  但並不感到驚訝。
  羅洛的話,理所當然會這麼做。
  再度轉回前方。只見烏列爾單手握著全長七公尺的大劍,仍然頭低低地搖來晃去,緩緩走近這邊。
  弭茲奇抿起嘴,做好覺悟。
  「你等著吧盧卡,這傢伙由我來收拾。」
  現在盧卡等人肯定在高地下方緊張地等著結果吧。要是不能在這裡擋下羅洛,將會造成嚴重後果。如果讓這種怪物肆虐起來,二十五萬第一軍根本沒辦法渡河,真的會在此地全軍覆沒。
  深藍雙眸燃起鬥志的弭茲奇,重新握好操縱桿。
  「以前我的確贏不過你。可是自從我來到這邊後也成長不少,不會再輸給你啦。我有不能輸的理由啊……」
  為了不讓同伴們繼續傷亡。
  弭茲奇拉開氣閥,直直往羅洛衝過去……

  「那傢伙是怎麼搞的!?」「十九台一起上都不是對手實力恐怕超越弭茲奇呀!」
  在喀薩科瓦河東岸陸續渡河的第一軍士兵們目睹剛才在高地斜坡上發生的機兵戰鬥,陷入了混亂。
  原本順利跨越敵軍壕溝,破壞防禦陣地的十九台藍色機兵竟遭到一台從後方悄悄靠近的純白機兵接連劈砍、投擲,狠狠重摔在斜坡上。在沒有一台能好好反擊的情況下,宛如疾風的白色機兵在毀滅十九台藍色機兵後,踏上砲台所在的高地,就此不見蹤影。
  「閣下,請趁現在渡河。」
  首席作戰參謀路那迪諾上校在盧卡身旁這麼諫言。
  「弭茲奇正在阻擋那台敵機,砲擊也已停止,請速速渡河至對岸撤兵。」
  盧卡只單眼瞥向路那迪諾。
  「我等最後才渡河。」
  「……………………」
  「等見到所有兵渡完河,我再過去。」
  路那迪諾用冰冷無情的眼神看向盧卡。
  「我想您是在無意義的感傷。」
  遭到斬釘截鐵否認,但盧卡並不退讓。
  「至少讓我扛起責任吧。由你渡河帶著全軍回拉蘭帝亞。」
  路那迪諾瞪大的雙眼越來越冰冷。
  盧卡把視線從路那迪諾身上移回高地。看不見弭茲奇現在情況如何,可是就算再派步兵去也於事無補。看了剛才的舉動就知道,那台白色機兵明顯是上級機兵。即使步兵想要破壞膝蓋,它也會靠著接近人類反應的動作把步兵甩下來踩成爛泥吧。只有弭茲奇才有辦法阻止。
  ──我就在這兒啊,弭茲奇。
  ──要死就一起上路,在這裡一起喪命吧。
  「閣下,請您渡河,傑彌尼的前鋒即將抵達。」
  「由我來對付他,你們快過去。」
  沒有交集的問答持續下去。路那迪諾深深嘆了口氣,加重語氣道:
  「恕我直言,您這是在逃避責任,閣下。率領殘兵敗將回到拉蘭帝亞,接受議會彈劾才是閣下正確的負責方法。」
  盧卡鮮紅的眼眸反射出強烈目光。
  「……我負責殿後,能多活一人是一人。這點事交給我,讓我來做,拜託你了。」
  聽到盧卡口中吐出彷彿要滲出血的這句話,路那迪諾無言以對。
  新的傳令兵衝了過來,傳達更深邃的絕望。
  「約莫三萬敵騎兵軍團正在靠近!!雖尚未掌握正確人數,但不只具高機動力,火力也相當驚人……!!」
  盧卡憤憤望向南方。傑彌尼打算前來下最後一擊,繼續拖延下去只會讓被害更為慘重。
  「我去阻擋。親衛軍團!跟著我上!路那迪諾,你帶著大夥渡河逃回首都。這是命令,聽懂沒……!!」
  路那迪諾仍沒有行動。他仍然抗拒著總司令官的命令。
  盧卡召集三千親衛混合軍團到場,扯開嗓門:
  「我們要化為防波堤,幫助全軍渡河,也就是負責殿後。」
  親衛兵們屏氣凝神聽聞盧卡的命令。古往今來從來沒有親衛軍團主動負責殿後的例子。殿後通常是部下為了讓君主脫逃而扛起的職務。要是君主自己留在最尾端,實在不曉得殿後的意義何在。
  然而盧卡不管親衛兵們面露困惑,繼續演說下去:
  「我無顏面對各位。想逃的人就逃吧,拜託願意跟隨我的人留下。」
  這麼說完,盧卡轉身背對親衛兵們。士兵們面面相覷,用視線商量起該如何是好。在場三千士兵只明白,目前的盧卡已經逸脫了常軌。不一會開始零零散散出現逃兵,人數越來越多。
  又過了一會,等到確認不再傳來腳步聲,盧卡才重新轉向親衛兵們。兵數減少到只剩兩百人,但已經足夠了。
  「各位,感謝你們。我對能與你們奮戰到最後一刻為榮。」
  聽完盧卡的話,做好死亡覺悟的精兵們開始設置防禦陣地。雖然是為了守衛渡河地點的設施,不過面對三萬以上的砲騎兵,只能算杯水車薪。
  這時,雅思緹走了過來,湊近盧卡的臉。
  「你要死了?」
  一如往常安穩,缺乏危機意識的聲音。盧卡輕輕一笑:
  「就在這兒別過啦。一直以來謝謝妳啊。多虧有妳,我才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
  「妳爬上高地,去見證機兵的勝負吧。萬一要是弭茲奇輸了,麻煩妳打開艙門救出弭茲奇,一起渡河吧。」
  「……………………」
  「抱歉沒能找出Vivi Lane。妳要活下來,替我找出Vivi。這樣的話,希爾菲一定會高興的。」
  雅思緹將手舉到胸前,默默聽盧卡說完後,擠出聲音。
  「欸。」
  「嗯?」
  「我一直在騙你。這樣下去我也不會好受,所以告訴你真相吧。」
  雅思緹主動取下總是戴著的右手套,將手背上浮現的藍色數字秀給盧卡看。
  『6』
  盧卡默默看著雅思緹的手背。
  「其實你猜對了。這個數字是我剩下的日子。聽製造出我的阿姨說,等到變成零的時候,我的身體就會崩壞。」
  雅思緹說得一副若無其事,接著卻傷腦筋地皺起眉。
  「現在還剩六天,但要是你死在這裡,最後六天我都得帶著不悅的心情,實在爛透了。」
  「……………………」
  「再陪我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