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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自翻][电击文库][入間人間] 终将成为你 佐伯沙弥香的追忆3 (03/22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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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25 01: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flankoi 于 2020-3-25 02:00 编辑


书名:终将成为你 佐伯沙弥香的追忆3
————————————————————————
原名:やがて君になる 佐伯沙弥香について3
作者:入間人間
发售:2020/03/20
插图:仲谷鳰
出版:KADOKAWA
翻译:flankoi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简介:
 『因为此时此刻,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这是时隔多少年,才再次迎来的『相遇』呢?大学二年级的沙弥
香,结识了一位比她小一岁,痴迷于她的学妹·枝元阳。
 气质与过去喜欢的每一个人,都相去甚远。面对如太阳般耀眼,
毫无保留地倾诉爱意的阳,沙弥香在心怀戒备的同时,却也不断
对恋爱的不同形式进行着探索,并最终接纳了她的感情。
 ——每次爱上一个人,都如同伸手想要捉取星星。但那一缕美
丽的星光,却总是难以企及。所以这一次,誓要将那颗星星握在
手中。
 沙弥香的恋爱物语,于此完结。

————————————————————————



————————————————————————


译者简介:
 flankoi,文学系日本文学文化学科在读。
 汉化强迫症患者,从事汉化14年,成功被打造为坚持独力翻译每
一部作品的偏执狂。酷爱翻译一些小众冷门没人看的东西。
 习惯性假装客观与宽容,本质上却是一枚无可救药的百合厨。
 热衷的户外活动是深夜徘徊、深夜撸猫、深夜灌咖啡。
 最近沉迷于吉屋信子、山田邦子与室生犀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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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5 01:08 | 显示全部楼层
碇泊船
Bloom Into You:  
Regarding Saeki Sayaka



  她说,自己感情的周转率极佳。
  与我相互凝视的那副表情,与自打相识起就时常挂在脸上的清爽笑容,有着些许不同。
  在她如水般潋滟的脸颊上,毫无遮掩地泛起了一抹红晕。
 「周转率?」
  我压抑着悄然涌上心头的些微困窘,如此问道。
  她提及的这个词语,似乎有些疏离于日常生活。
 「对。除此之外,或许也可以说是通脱,豁达,对事情不太懂得计较。」
  彼此的声音是那么的接近,而她的神色,也渐渐变得阴沉严肃。
  如同西斜的落日拉长了远处的阴影,朝自己缓缓逼近。
 「愤怒或悲伤的感情不会长久持续,或者说,没办法长久持续。与某个人发生误解,闹起矛盾时当然会很伤心,非常非常伤心。但用不了多久,就不会再为此感到难过了。一定是感情的蒸发速度比一般人更快吧。生起气来也是一样,我哪怕对一个人再怎么生气,也没办法超过三十分钟。」
  她将如同自我介绍般郑重的话语,向我抛洒而至。
  三十分钟,可能确实短了一些。
  换作是我,只要愿意,对人动怒一年两年都不成问题。
  只是事到如今,就连那样的愤怒也早已风化成尘,消散得不知所踪。
 「就好像我的日夜交替都比别人更快一样,还有大家也经常说我走路很快。」
 「这个……真的跟你说的事情有关么。」
  或许只是性子比较毛躁而已吧。不过,能做到如此不为过去所扰,倒也确实令人有些羡慕。
  毕竟,我是那种能够将悔恨的情感原封不动地在心中保存很久的人。
  两人之间甚至没有桌子加以阻隔,离得很近,非常,非常近,近到只要她稍稍压低身子,两人就会交叠在一起的程度。
  她将手臂撑在地板上的样子,让我几乎能听到皮肤之下的骨骼相互摩擦的声音。
 「所以,明明不久之前还在追求着另一个人,可现在我的眼中,却满满的都是沙弥香学姐的身影。」
  诚如所言,她那对茶褐色的双瞳正牢牢地盯在我身上。面对这几乎与示爱别无二致的神情,我只得勉强应付。
  心中的某种不知该称为矜持还是自尊心的东西告诉我,此时此刻身为学姐,决不能率先缴械。
 「你这个叫花心。」
  我懂的,毕竟在这一点上我也是过来人。尽管身为当事者,如此言之凿凿确实有那么点傲慢的味道。
 「这……从结果来看可能确实是这样啦,但被你这么一讲……真是让我无地自容啊。」
  在无法推诿,也无法错开视线的距离之下,言语在彼此之间直来直往,毫无阻隔,声音也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升温,令人几乎就要忘记呼吸。
 「可是这也没办法啊,毕竟你对我而言,实在是太、太……不一般。」
  这词汇量,到考试时该怎么办啊。连对我的称呼方式都无法统一,看得出来她确实内心动摇得很厉害。
 「要说哪里最不一般嘛,就是……脸,颜值实在是太高了。」
 「……多谢。」
  她突然毫不含蓄地对我加以盛赞,紧接着似乎又立刻难为情得不行,像是要用眼皮遮住羞得发红的鼻尖一般紧紧闭上了眼睛。在我看来,她这副羞臊难耐的模样也着实可爱。
 「我能理解。」
  长相是一个人极为关键的部分。比起尚未对人有什么深入了解就妄言其内在,这样的评价反倒显得更为真诚。所以我这句答复,也是为了回应她的那份真诚。
  她望向我的眼神,依然是那样直率坦然。
  从与她相遇那天起,直至今日。
  这虽然令我感到十分荣幸,但与此同时——
 「你说你的感情无法长久持续,其中也包括开心的事吗?」
  也包括,对某个人的喜爱之情吗?
  对我的疑问,她淡然地给予了解答。
 「或许是吧。」
  之所以能够回答得如此伤感且掺杂着丝丝寂寥,是因为心中对此已有头绪吗。
  笼罩她的影子,变得愈发阴沉。
 「正因为担心难以长久,所以才要趁现在,立刻说出来。」
  终于她的整个人,都与我的影子融为了一体。
  如果我们是星星,恐怕早已接近到会因彼此而崩毁的程度。
  在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距离之下,我凝视着她。
  她的面容和声音,正洋溢着从相识至今从未见过的蕴热,将我层层覆盖。
 「因为此时此刻,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时隔多年,我终于再一次与人相遇。
  并在大学二年级过半之际,收到了来自这个女生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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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5 01:3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flankoi 于 2020-3-25 02:08 编辑

透明的海洋
Bloom Into You:  
Regarding Saeki Sayaka



 『最近总是在蹦蹦跳跳的』
『应该对身体有好处吧』
 『全身都好痛……』
 『但也很开心』
 『而且感觉挺奢侈的』
 『因为能得到机会,成为截然不同的自己』
『演员真是了不起啊』
『要去扮演与自己不同的另一个人』
『对我而言实在是太困难了』
『不到万不得已,我绝对做不到』
 『沙弥香不是也登上过舞台嘛』
『那是因为……』
『舞台上的也是我嘛』
『我在戏剧里,扮演的就是原原本本的自己啊』
『我觉得是这样』
 『这样能演好一个角色,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哦』
 『如果有机会,再做一次像那样的事就好了』
『是啊,会有机会的』
 『嗯,一定会的』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此时我是二年级,她是一年级。
  ……尽管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可夸耀的。
  总之因此,她会在隔得远远的与我四目相对之后,仅仅施以一礼便匆匆离去,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注意到这次视线交流后,坐在对面的朋友问我说:
 「沙弥香的朋友?」
 「嗯,不过是一年级。」
 「那也没什么可介意的啊,加入进来不就好……啊,似乎确实挺难的。」
  话说到一半,她收回了自己的想法,大概是因为回想起了自己一年级时的经历,才临时改口的吧。因为大学生没有用来明确划分学年的制服,所以判断对方的年龄还蛮困难的。一年级时看周围所有人都像是年长者,所以无论置身于校内的任何地方,都觉得有些坐立不安。
  不过习惯之后,再环顾一下四周,就会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下次再见到她逃跑,就逮过来好了。」
 「又不是小动物。」
  朋友的思维模式令我有些忍俊不禁。她这欢脱的性格,让我想起了高中时的某个同学。
 「那,她是谁呀?」
 「枝元同学。」
  枝元阳。对于这位大学校园里的学妹,我还未曾直呼其名。
  而在我知悉她全名的时候,春日的空气已在阳光的灼烧下变成了淡淡的小麦色。露天咖啡厅的座椅和桌面即使在遮阳伞的荫庇下,仍不免有些烫人。天气晴朗得让人几乎要忘记如今正值梅雨时节,来往不息的行人在地面留下了一道道细长的影子。
  而我则躲在又大又圆的阴影之下,看着这许许多多彼此交错的人影。
  就这样静默无言了一段时间后,朋友那略显凝重的上眼皮开始跟下眼皮打起了架。
 「好困。」
  饱含倦怠地嘀咕了这么一句之后,她也毫无重拾精神的迹象,整个身子都在睡意当中不断下沉。
 「午饭这东西果然不该吃,一吃就没法动弹了。」
 「可如果不吃,肚子饿了不也一样没法动弹吗?」
  朋友抬起手,捏了捏喝空饮料后失去了作用的塑料吸管。
 「就是嘛,所以算是走进死胡同了。」
 「那确实令人头疼。」
  她一直都是这幅德行,所以我也只是随声附和一下。
 「好,今天还是乖乖回家吧。」
  说罢,朋友一推桌子站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把困倦都忘到了脑后一样精神饱满。
 「下午的课呢?」
 「翘掉一次也无所谓啦。」
 「你都翘三次了。」
 「每节课都只能翘一次,所以三次都是第一次啦。」
  她用毫无逻辑的歪理试图正当化自己的行为,令我一时无话可说。这样真的就算正当了吗?
  不过,反正和我无关,就随她便好了。
  若是过去的我,即使是对旁人的懈怠,恐怕也不会如此姑息吧。
  如今的我,也不知是变得大度了,还是放宽了自己处世的准则。
  与朋友喝完了茶,我从遮阳伞下走了出来。
  顿时,咄咄逼人的光芒就直指着我的刘海倾洒而下。
 「……………………………………」
  在炽烈的阳光中,二十岁的夏天已近在眼前。
  高中时代的一切既像是空之彼端的遥远往昔,有时却又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楚明晰。
  此时的我,已是大学二年级。
 「拜拜,你多多努力哦。」
 「嗯。」
  被放弃了努力的家伙如此鼓励,总觉得怪怪的。
  在目送她真的朝着正门方向走去之后,我也加入到了人潮当中,动身前往位于校园另一侧的讲堂。环视周围数之不尽的学生与教师,在这被划分而出的空间当中怀着各自的目标前往不同的方向,总会莫名其妙地有些心神躁动。就像感受着循环于全身的血液一般,切身体会着整个世界的运转。
  有人说,大学是使人有所发现的地方。
  可以是通往将来的道路,崭新的人际关系,也可以是懈怠与堕落……龙蛇混杂,泥沙俱下。
  翘掉课堂的朋友,或许也能够在其他地方另有发现。
  那么我在这样的生活当中,究竟能够有何发现呢?
  一年级时,并未确切寻觅到任何事物。
  二年级的我,仍走在前途未知的路上,睁开双眼。
  仿佛追寻着过于耀眼以致于难以识其端倪的光之彼岸那般,仰望着天空。


  第二天在半路经过生协时,见到了正在玻璃窗对面的收银台前结账的枝元同学。在与我视线相交的一瞬间,她的嘴角和马尾辫都立刻翘了起来。
  接着,她先是手中攥着钱包伸直手臂对我亮出了掌心,然后神情慌张地左顾右盼了一番,将拎着购物篮的另一只手猛地垂了下去,看上去似乎很沉。既然在结账,就赶快解决掉比较好吧,反应如此激烈,店员都快被她搞糊涂了。
  就这样忙不迭地付完了钱,枝元同学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势头之猛,恨不得把钱包背包和刚买的东西都甩飞在地。要我说,根本没必要急成这样吧。
  我正等着手忙脚乱的枝元同学冷静下来,只见太阳躲进了云层之中,收回了涂抹在墙上的阳光。
  身旁吹起了有些凝重的风,令生协门口的旗帜徐徐飘动,同时也将拾取于空气中的话语送往我的耳畔。
 「我是想示意你等等我,没想到还挺难的。」
  见她羞涩地笑着对我如此解释,我也被她逗得露出了微笑。
 「是啊,完全没看明白。」
 「啊,果然吗?唔……但你还是有等我啊,那就没问题了。」
  说罢枝元同学将钱包塞到了背包里并来到了我身旁,两人迈起脚步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我在视野的余光中,打量着她身体略微前倾,很容易被误以为是驼背的走路姿势。
  枝元阳,大学一年级生,比我小一岁。
  个子不算高,绑在后脑勺上的小小马尾辫每走一步都会像毛笔尖一样蹦蹦跳跳,十分可爱。稍稍有些吊眼角,被她盯着看时会让人想起猫。但每每四目相对,她都会露出开朗的笑容,所以和猫相比她可要坦率得多,总是把自己的各种心思对人展露无遗。
  若是看着她的侧脸,那紧束的马尾,袒露在外的耳朵与直视着前方的表情,似乎流露出某种青涩少年般的锐气与不羁,可一旦她扭头面向这边,看起来就又立刻充满了女孩子气。是因为她从不会掩盖自己洋溢在外的感情吗?我之前从未遇到过能够将情绪的变化如此明确地表露在外的人,所以很有新鲜感。枝元同学便是如此,带着我迄今为止未曾接触过的秉性与容貌,一举跃入了我的生活。
  还有就是,声音总是比较响亮,走起路来速度快得就像是不愿意停下来一样。每一次见面时,她都会以这种不带有任何迟疑的冲劲,活泼大方地挤到我的身旁。
 「枝元同学,你……」
 「叫我阳就行啦。」
  说罢她微微一笑。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与随着她的脚步飞快后移的背景显得毫不相宜。
 「枝元同学。」
 「真难对付呀。」
  即使被我这样委婉拒绝,她的笑容也丝毫没有因此蒙上阴影。
 「好吧,那刚刚是要对我说什么呢?」
 「你一直跟着我没问题吗?这真的是你要去的方向吗?」
  自从离开生协,她已经一路跟我走了好远。
 「我今天下午没有课,所以去的正是我要去的方向哦。」
  说罢,她满脸笑容地指了指前面。要是我此时掉头朝反方向走,恐怕她所指的方向也要转个180度了吧。看样子,这位学妹对我甚是中意。
  我与她相识已有一个多月,在期间的来往当中,已经积累了一定的所思所感。
 「反正这边也有出口。」
 「是啊。」
 「只不过要回房间的话,确实有点绕远。」
 「房间?」
 「公寓的房间。如果说是回家的话,总觉得容易引起误会。」
  听了枝元同学的话,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是一个人住的吗?」
 「嗯,因为家离这里太远了。」
  说着,她稍稍举起了手中从生协买回的东西。透过薄薄的塑料袋,可以看到牛奶的包装盒。
  过去虽然也曾一起离开大学,但如今回想起来,她确实从没跟我一起到过车站,向来都是在途中分开。
 「沙弥香学姐是住在家里的吧?」
 「嗯。」
  初中时曾有过乘电车上下学的经历,因此已经习惯了。这么说来,至今为止都未曾走出家门独自生活。我已经过于习惯那片小小的天地——有家人,有猫,有我时常躺着仰望天花板的私人空间,就像适应了水中生活的动物无法爬上陆地一样,对熟识的环境难以割舍。
 「……………………………………」
  此时,我不由得想起了有如理所当然一般离开了家门,走上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的那位好友。
  穿行在树木与建筑之间,路过了一座座讲堂。在这条已经走了一年的道路上,擦肩而过的人却依然是一副副陌生的容貌,这一点与考入大学之前的生活有着极大的差异。
  人际关系并不会局限在自己所属的群体范围当中。
  正如这位低我一个学年的学妹,仅仅一面之缘,就令我们得以如此并肩而行。
  想到这里,我扭头窥视了她一眼。
  今天我才头一次听说,枝元同学正离开父母独自生活。
  想必还有更多事情,是我尚未知晓的。
  比如初次相见时她独自哭泣的原因,我也还没问过。
  自那以后,她就从未在我面前流过眼泪。
  她当初为什么会哭呢?时至今日,我对此突然产生了兴趣。可此时天气晴朗,她也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就算话题中出现眼泪,恐怕也转眼蒸发在这明媚的氛围当中。
 「公寓离学校近吗?」
 「如果不近的话,谁还会租公寓呀。」
  这倒也是。
 「沙弥香学姐要不要找个机会过来玩?我那里有茶,还有……」
  她边说边窥探了一下手中的塑料袋。
 「还可以请你吃豆芽哦!」
 「这种餐饮搭配我还真没尝试过。」
  我想象了一下自己喝着红茶往嘴里塞豆芽的样子,结果出现画面之后,就无力再去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味道了。
 「下次吧。」
 「下次啊……」
  枝元同学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听起来像大人哄小孩时做出的许诺一样。」
  说完之后,却又笑盈盈地扬起下巴望着我的脸。
  我的父母从来不会向人做出他们无法兑现的承诺,所以我对她的这一比喻有些难以理解。
  其实,只不过是去朋友家里玩而已,本不需要考虑得如此严肃。
  即使如此,却依然感觉有一道不得不跨越的坎。这究竟是因为我对此缺乏经验呢,还是以我——佐伯沙弥香个人而言,要去女孩子家里玩,就不得不去顾虑那个层面上的问题呢?
  要问我对枝元同学是否抱有那种情感,那当然并非如此。
  即使如此,也应该等关系达到更深层次再……等等,深层次的朋友是什么朋友?而且感情这东西应该不断向高处积累才对吧,为什么要论深度?
  有深度,岂不就意味着可能会沉溺其中吗?
  不知不觉已抵达了我要去的讲堂,于是与枝元同学便也要就此别过了。
  只见她一边沉不住气地来回移动着双脚,一边不正经地嬉笑着说道:
 「要是学姐是个坏孩子的话,我就会邀你翘课跟我出去玩了。」
 「坏孩子……」
  这是什么措辞啊。
 「你看我像是好孩子吗?」
 「当然像了。」
 「那你就太没眼光了。」
  对我这句真心话,枝元同学似乎只当是一句玩笑,仍旧笑个不停。
  我刚要走进门去,无意中回头一看,发现枝元同学正站在远处朝这边用力挥着手臂。要是我没回头,她打算怎么办啊,那岂不是显得太惨兮兮了吗。
 「真是个怪人啊……」
  我一边嘀咕着,一边稍微挥了挥手。
  枝元同学见我有所回应,便心满意足地重新面朝前方,冲向了校门。见她手中的塑料袋随着她本人的步伐剧烈地上下摆动,我一边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一边目送着她那左摇右摆的马尾辫迅速消失在视野之外。
  我走进位于二楼的教室,挑了一个中央附近的位置坐下,然后松了一口气。
  倒也说不上是累了,但枝元同学在身边时,总有种连自己都被她连带着蹦蹦跳跳了一路的错觉。她那略嫌夸张的举止,用活泼好动来形容都显得不够充分,感觉简直像是内心充满了宣泄不完的情感。在我至今为止结交的人当中,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性格。
 「……硬是要说的话……」
  连某个几乎就要被彻底遗忘的容貌,都像是被丝线牵引一般浮现在记忆里。
  人与人的交往当中,着实充斥着新奇的刺激感。
  在开始上课前的那点时间里,我便如此思索着枝元同学,以及过去的事。
  至少这一次,我恐怕是不会忘记她的姓名和长相了。


 『沙弥香学姐』
 『在学校吗?』
『在』
 『吃过午饭了没?』
 『跟人有约吗?』
『没有』
 『跟我一起吃午饭吧!』
 『好不好呀?』
『好吧』
『枝元同学也在学校?』
 『叫我阳吧!』
『我们在哪里碰面?』
『枝元同学』
 『哇,完全不为所动』
 『在哪里碰面呀,我想想』
 『那就在我家吧』
『嗯?』
『枝元同学家?』
 『啊,当然不是指特别远的那个家』
 『是公寓啦』
『这我知道』
『可你不是说称公寓为家,容易引起误会吗?』
 『话是这么说啦』
 『但和公寓相比,还是说成是我家』
 『听起来亲和一点,不会引起你的戒心嘛』


 「啊哈哈哈。」
  我单手握着电话,发出了几声干笑。看来她不仅坦率,还有几分小聪明。
  但是,她所谓的戒心倒是令人有些在意。
  只是去学妹家叨扰一下罢了,究竟有什么好戒备的呢?
  这学妹,该不会……
  我不由得稍稍绷紧了神经。


『戒心?』
『你莫非在打什么坏主意?』
 『说来惭愧』
 『但我才没那个脑细胞啦』
 『话说对沙弥香学姐,我能打什么坏主意啊?』
『谁知道呢……』
『所以,枝元同学是要请我去你的公寓?』
 『嗯,对对』
『公寓么……』
 『我家很凉快哦』
 『来了就请你喝饮料』
 『还有饭菜的味道应该也不错』
『要吃什么?』
 『这个嘛,还没想好呢』
 『打算自己做来着』
 『所以才说是应该嘛』
『枝元同学自己做?』
 『我做菜挺熟练的哦』
 『还有叫我阳就好啦』
 『我还蛮喜欢这名字的』
『我考虑考虑吧』
 『那我就盼着喽』
 『啊,你是说考虑什么?』
 『午饭?还是名字?』
『两者皆有』
 『午饭的事请您快快考虑好吗~』
 『学姐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哦』
『行』
 『……行?』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行!』
 『行得不能再行了!』
『说话之前好歹组织一下语言吧?』
 『我还在公寓,这就过去接你!』
『那我就在正门等着』
『过来接我吧』
 『这就去!跑着去!』
 『跑起来喽!』
『我可不想跑,拜托你还是慢点吧』


  我于是收起手机,站起身来。在交谈过程中,大多数学生都已经离开了教室。
  以草地里最晚枯萎的一棵孤草的心态环视了一下四周后,迈出了略显急促的步伐。
 「该说她是态度积极吗……」
  问题是,也太死缠烂打了,就像是被强而有力的波涛反复侵袭全身一般,连心都几乎要为之动摇。
  她对其他人,也会像这样毫无戒心地越靠越近吗?若这是她的秉性,那可不值得赞赏。毕竟,一般人并不喜欢被人如此毫不客气地接近。
  比起顾及对方,她更注重于处理自己的感情。
  或许,这就是她当时流泪的原因。
  回头想想,她流下的泪珠都是大颗大颗的。
  想必是有许许多多的情感溶于其中吧。
  当初见证到那些泪水的我,如今似乎也成为了令枝元同学的感情剧烈激荡的原因之一。
 「去枝元同学的公寓……真的没问题吗。」
  继上周之后,今天再次受到了邀请,终于还是答应了她。在这期间,不仅并没有发生什么令交情加深的事,甚至这周我都还没跟她见过面。枝元同学只是我在大学刚刚认识的朋友之一,可这位朋友,却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了我的生活。
  虽然答应要去,但心中还是略有踟蹰。不仅是因为我原本就很少去朋友家玩,也是因为……
  想到这里,我止住了思绪。哪怕继续等下去,紧随其后的内容,也绝不会由我主动予以解答。
  对于枝元同学,我究竟产生了怎样的预感呢。
  一踏出讲堂,整个人便立刻深陷于炎热之中。夏天刚刚伸展双翼,振翅一挥,两挥,就轻易让人间充满了暑气。拂过脸颊的热浪,让人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存。
  夏日来得过于性急,知了们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可过不了多久,这座林木葱郁绿意盎然的校园里,就会随处都充满聒噪的蝉鸣了吧。对此,人潮的喧骚也是不遑多让。随着午休时间的到来,学生们就像冬虫爬出巢穴一般纷纷涌现。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人、人,数之不尽,应接不暇。
  其中的绝大多数人,恐怕都不会与我的大学生活产生任何关联。
  可我们,依然在如此渺茫的概率当中结识了彼此。
  如此缘分,或许确实值得去格外珍惜吧。
  我摆脱为了寻觅午餐而移动的人群,向正门走去,然后发现枝元同学已经等在了校门旁边。同时她也注意到了我,并朝这边挥起手来。那副模样虽然看起来充满稚气,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她那对我表示热烈欢迎的动作实在是过于无所保留,引得路过的学生们也时不时地朝我转过头来。枝元同学似乎也发现自己有些碍事,于是又朝旁边躲开了几步,然而手上的动作依然没有停止。看她用力过猛手臂几乎要撞到墙上,真是让我捏了一把冷汗。
  我只好加快脚步走到了枝元同学身边,然后才发现她似乎真的是一路跑过来的,不仅两手空空,身上还蒙上了一层汗珠,几缕头发都杂乱无章地黏在额头上。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用那样一脸不服气地道歉啦,我也是因为喜欢,才跑起来的。」
 「因为喜欢而跑么……」
  对我而言,这着实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说起来,我最近都没有跑过步,因为没遇到任何会令我如此急促的事情。
  至于这样的生活是让人觉得平稳安逸,还是索然无味……那就因人而异了。
  脑中不由得浮现出高中时期,为了参加运动会的接力赛而训练的情景。想起当时我与她总是步调不一致,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那就由我来为你带路吧!」
  说罢,枝元同学欢快地迈出了步子。明明没牵着手,我却像是被她拉着一样紧随其后。
  途中,跟印在她身上那件短衫上的海獭对上了眼。
  ……海獭耶。
  只见那海獭目视前方,十分宝贝地搂着怀中的扇贝。莫非她很喜欢海獭?
 「要先横穿大学门前这条路。」
  她边说边带我来到路边,然后绿灯刚刚亮起,她就立刻迈出了脚步,见状我连忙劝阻道:
 「要先看看路,不然很危险的。」
  感觉自己像是成了小学老师一样。
 「啊,哦……对不起。」
 「也没必要跟我道歉啦。」
  此时的枝元同学明显有些兴奋得忘乎所以。不过嘛,这肯定也是因为我。
  而她这种坐立不安的情绪,很容易感染身边的人,到时候可就难办了。
  走过人行横道,进入楼房的阴影当中后,我对她说:
 「枝元同学是自己做饭的吗。」
 「早在离家生活之前就开始做了,挺开心的。」
  枝元同学一边笑,一边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学姐不喜欢顾家的女孩子吗?」
 「那就等你给我惊喜了。」
  她听了没说话,却像是胸有成竹一般把步子迈得更大了,对身上的汗水也显得满不在乎。
  枝元同学入住的公寓确实离大学很近,步行距离没超过两分钟。不过当然,那也是我配合着枝元同学,一起走得飞快的结果。这间公寓有着沙色的墙壁,淡蓝色的屋顶,狭窄的停车场里塞满了自行车。其中会不会也有一辆是枝元同学的呢?
  我跟在她身后,一起走室外的楼梯来到了二楼,然后迎面第一间就是枝元同学的家。她在门前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拧了一下,跟着歪了歪脑袋,再拧了第二下,第三下,最后说了句「啊,对了」,然后伸手拉开了门。
 「出门时忘记锁了。」
 「也不用匆忙成那样吧……」
 「没事啦,我喜欢匆匆忙忙的。」
  她一边找着毫无逻辑的借口,一边把我向屋里请。看她如此热情洋溢,我在心中怀着半开玩笑的心态把警钟敲得更响了。只是请朋友来家里做客而已,何必兴奋到这个地步呢。没错,朋友而已。
 「打扰了。」
 「欢迎欢迎,这还是头一次请大学认识的朋友到家里来呢。」
  我也是头一次造访大学朋友的家。
  刚一进屋,枝元同学的存在感就扑面而来。
  或许是平时能够稍稍嗅到的衣服和化妆品的气味吧。
  而在她居住的空间,味道会变得更加强烈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些香气涌入鼻腔,带来一丝与夏日的气息截然不同的清凉。
  刚刚走进房门,右边便是厕所和整体浴室。昏暗的空间中,隐约能看到镜子上倒映出我略显阴郁的身影。毫无来由地,我开始考虑自己的头发是不是留得太长了。
  她带我经过厨台,进入室内。起居室里有一扇朝南的飘窗,采光良好。换句话说,超级热。
 「你屋里很暖和嘛。」
 「空调已经开到最大了,请稍等片刻喽。」
  说着,枝元同学嬉皮笑脸地冲我连连点头。如她所说,摆在墙边的空调正发出嗡嗡的喧响,让我想起了她慌慌张张地奔跑的样子。
  房间里很干净,更准确地说,是没什么东西。小巧的白色矮桌,靠墙摆放的床,直接摆在地板上的落地灯。屋里没有类似柜子的东西,衣物都被整齐叠放在房间角落,大学用的教科书和背包都被塞在貌似洗衣筐的东西里。
 「我没有靠垫,你就直接坐在床上吧,或者干脆躺着也行哦。」
 「不用了,没关系。」
  说罢我坐在了地毯上,放下提包,深呼了一口气。
  虽说是午休时间,但跑到别人家里仰望着天花板,着实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平时我都是去食堂用餐,从不会离开校门。
  这种感觉,就像是逃学一样……是不是还没有彻底摆脱高中生的心态呢?见我有些不平静地左顾右盼,枝元同学不禁笑了起来。
 「我这儿根本没什么可看的东西吧。」
 「是啊。虽说我没见过其他的房间,所以无法作比较,但确实挺简约的。」
 「因为就算买来什么东西,也会很快失去兴趣,变成碍事的摆设。」
 「哦……」
  我想起了自家书柜里那本再也没重新读过的小说。
  枝元同学从角落那堆衣物里找出一条绿色的毛巾,拿它擦了擦额头。我看着她的侧脸和一举一动,心态淡然地体会着我与她在这个房间里二人独处的这一事实。这里不是我的家,她当然也不是我的家人,这种状况,对我而言可以算是很新鲜了。
  墙上贴着淡蓝色的壁纸,是指望心理作用能够使炎热稍稍有所缓和吗。窗边虽然挂着薄薄的窗帘,但长期被阳光如此直射,恐怕会很快变色吧。
 「附近就有超市,也有家品店,环境还是挺不错的,只是整体浴室确实有点窄就是了。」
  她先是用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然后对我转过身来。
 「好了,沙弥香学姐有什么想吃的吗?」
 「这个嘛……」
  我陷入了深思。直观上虽然有些想吃冷的,但昨天刚刚在家里吃过冷面那类东西,所以或许应该换个口味。可想是这么想,脑中却完全浮现不出任何可以替代的东西。
 「我这人不挑食,所以一时没什么想法。」
 「这真是最令人难办的回答了……」
  枝元同学苦笑着弯下了腰,大概是在开冰箱门。因为隔了一面墙,所以看不到她都在做什么,只好根据照在她脸上的光做出了如此猜测。
 「唔……那有什么不爱吃的,或过敏的东西吗?」
 「也没有。」
 「还真是不挑食啊。」
  枝元同学显得很伤脑筋地摇晃着小小的马尾。话说都不知道她家里有什么材料,我就算想提要求也很困难啊。我稍微挪了挪身子,看到了厨台旁边摆着的那台有些袖珍的电冰箱。
  枝元同学取出了装着茶的塑料瓶,倒进了准备好的玻璃杯中。
 「总之先喝杯茶吧。」
 「谢谢。」
 「但没有制冰机,所以也没有冰块。」
 「这就够了,不用那样关照我。」
  我接过玻璃杯,感觉就像直接触摸到其中的液体一般格外清凉。玻璃杯表面印着一些凹凸有致的花纹,底部还被染上了好几种颜色,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散发着彩虹色的光芒。因为看起来十分漂亮,使我一时忘记了喝茶,在手中不断变换着角度欣赏起来。
 「当然要关照了,要狠狠关照才行。」
  枝元同学否决了我的客套话,同时还装腔作势地摇了摇头和手。
 「要是学姐不喜欢这里的话,下次就不会来了嘛。」
 「哦……」
  就算我喜欢这里,也不一定会再来就是了。不过她那副尽心尽力的姿态,倒是令我颇有好感。
  而且,她能够认识到对我的关照当中存在着满足自身需求的成分,这一点也显得很有分寸。
 「话说,是不是很漂亮呀?」
  她指了指玻璃杯。
 「是啊,很漂亮。」
  得到我的肯定后,她有些安心地笑了起来。
 「虽然不能给你,但可以看个够哦。」
 「我会的。」
 「还有茶也别忘记喝哦。」
 「知道了知道了。」
  说完,枝元同学回到了电冰箱前,然后先是拿出几样东西,盯着看了一会儿就又塞了回去,如此重复了好几次。
 「那,我就随便做喽?」
 「嗯,交给你了。」
  我把一切都推给她之后,才终于喝了一口茶。缓解了喉中的干渴后,稍稍闭上眼睛,蓦然产生了些许左颠右倒的眩晕感。只觉得,这房间真是安静啊。
  或许是因为这栋建筑与大学不同,周围没有树木,所以蝉鸣不会影响到这里吧。启动完毕的空调如今也平静了下来,再加上……我一边想,一边看了看房间的角落。
 「连电视和书柜都没有啊。」
 「因为我这人一点都不爱看书嘛,然后有手机,也就用不上电视了。」
  枝元同学的回答与流水声一同传了过来。
 「啊,抱歉,光等着很无聊吧?」
 「没有,等等没什么的。」
  话虽如此,我也并不擅长应付等待的时间。至今为止,我也从不是个深谙等待之道的人。
 「我是想靠跟枝元同学聊天来打发时间来着。」
 「哦,好哇。」
 「但你一边说话一边做菜没问题么?」
 「没事没事,我做菜时本来就总是自言自语。」
 「……你这个毛病可能还是注意一下比较好。」
  枝元同学独自在家里,跟自己一问一答地聊得火热的模样,还真是很容易想象。画面感跟在鸡窝里精力旺盛地到处跑的家鸡有几分神似。就像是现在望向走廊,也可以看见枝元同学的后背和小小的马尾在微微摇晃。
 「沙弥香学姐应该会读很多书吧。」
  这话似乎过去也听人说过。不过,就当她是在夸我看起来富有知性吧。
 「书嘛……倒也不是不读。」
 「会经常去大学图书馆吗?」
 「图书馆……去是会去,但只是看看报纸。」
  不知是不是做菜的声音盖过了我的话,枝元同学并没有予以答复。虽然说了想聊天,但打扰到她就不好了,所以我决定尽量不要跟她搭腔。而枝元同学一旦把心思放在手头的事情上,便真的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有时候,还会吹起口哨来,选曲大多是童谣。明明还没到黄昏时分,却想着要跟小乌鸦一起回家了。或许是因为这附近一到下午五点,街区广播就会播放那首曲子吧。
 「啊,不好。」
  这时,枝元同学如此吟叹道,听起来有些沮丧。这一次,似乎并不是自言自语。
 「怎么了?」
 「家里的盘子和碗不够用。」
  说罢,枝元同学身体后仰面向这边,啊哈哈地苦笑了几声。
 「哦,也对,毕竟你是独居嘛。」
  所以只需要自己那一份餐具,也是很正常的。
 「倒是可以用我的啦,只是那样我就没得吃了……要不去跟邻居借……等等,这样似乎也不太对劲……」
  枝元同学在那边嘀嘀咕咕地烦恼了一阵子,而我则趁这会儿工夫想到了一个点子。
  只是对于是否真的要这么做,我稍稍迟疑了几秒。但最后还是在双腿彻底扎根在地板上之前,喝光了茶并站起身来。
 「家品店里有餐具吗?」
 「哎?这个嘛,有没有来着……记得应该是有便当盒。」
 「便当盒……嗯,那倒是也能用。」
  说罢我就拎起提包朝门口走去。而就在要跟枝元同学擦肩而过时,她一个轻巧的转身,拦在了我的面前。
 「学姐?」
 「你继续做菜好了,我去买餐具,但愿那家店的地方很好找。」
  虽然大学已经上了一年,但几乎没在周围好好逛过。要买什么东西都是在生活了很多年的家附近解决,在这一带的活动几乎仅止于跟朋友一起去家庭餐厅。
 「啊——……这真是不好意思,我出钱吧。」
 「不用了,毕竟饭菜都是你请的嘛。」
  之后我一边吩咐她要把门锁好,一边开始穿鞋,同时看到枝元同学的鞋就摆在一旁,尺寸之小,乍看下简直就像是一双儿童鞋。
  这让我有些不着边际地心想,脚这么小的女孩子,却在独自生活么。
  穿好了鞋,感觉像是正被人盯着,于是回头一看,枝元同学果然正双手背后地站在我身边。
 「该怎么说呢……」
  怎么说呢?我在口中如此反刍道。而枝元同学则是一脸笑嘻嘻的,就像花儿绽放一般说道:
 「路上小心哦。」
 「……那我走了。」
  我内心有几分感慨,也似乎有几分踟蹰地应了一声。
  既不是自己的家,对方也仅仅是朋友……这种感觉,真的是极为难以形容。
  而那种踟蹰,似乎也并未令我感到不愉快。如此矛盾的情感,着实让人有些疲于应对。
  带着一颗摇摆不定的心走出门外,几乎要被我完全遗忘的暑气顿时扑面而来。
  我一边为这炽烈的骄阳由衷怨叹了一番,一边走下了楼梯。在这种天气下,特意去买一套不知会不会用到第二次的餐具,或许根本没什么意义,或许完全没什么好处,或许彻底是白费功夫。
  即使如此,我依然奔走在盛夏之中。
  大学二年级的初夏,仍未给自己寻求到正确的解答。
  正因前路未卜,所以才能够通往任何一个方向。


 「欢迎回来哦,学姐!」
 「……我回来了。」
  在朋友的公寓说出这样的台词,果然让人有些莫名的难为情。
  当然,从说出「那我走了」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再加上买的又是餐具,简直就像两个人正在一起生活一样……总之,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迎到门前来的枝元同学倒是并不以为意,探着脑袋窥望我手中塑料袋里装着的东西。
 「没迷路吧?」
 「连一个弯都不用拐,怎么可能迷路呢。」
  家品店就在经过大学门口并直行一段距离后的位置。顺便一提,在途中某个地方左转后一直走,就会抵达超市。或许在这种建筑物多到显得有些局促的街区中,道路规划也没办法做得过于复杂吧。
  房间里的空调似乎运转得很正常,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同时,空气中也飘荡着阵阵的香气。我被这与枝元同学的体香有所区别的气味吸引着扭头一瞧,发现其奥秘就藏在她手中的长柄锅里。
 「滑蛋鸡肉饭?」
 「我看有鸡肉,还有昨天煮的饭,就决定做这个了。」
  我从塑料袋里拿出了两个新买的碗。本想着要是有汤的话可能会用到两个,看来似乎是多余了。长柄锅旁边的平底锅里,似乎正炒着葱和香菇之类的东西。
 「这是我在家也经常吃的菜。还有——」
  在枝元同学的眼神示意下,我望了望屋里的矮桌,看到上面摆着个大碗,盛满了被撕碎的莴苣,而且是完完全全的生莴苣。
 「就两道菜的话总感觉桌子空荡荡的,就投机取巧地多加了一道菜。」
  我稍稍瞄了一眼放在旁边的彩虹玻璃杯。
 「是不是应该准备充分一点再邀你来呢?」
 「这就够了,不然都要吃不完了。」
  如此关怀备至着实令人感动,可惜我并不是个吃货。
  她又说马上就好,让我稍等一会儿,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了矮桌前。拾起新买的筷子,凝视着并在一起的筷子尖。仔细想来,这还是我头一次自己买筷子。
  毕竟通常情况下,筷子只要家里有一双就够用了。
  而现在我却有了两双筷子,这究竟是出于何种因缘呢?一边想,我一边将手中的筷子不停地开开合合,盯着看了好久。
  不久后,枝元同学将盛着两道菜的长柄锅和平底锅分别摆在了两枚锅垫上。仔细一看其中一枚并非锅垫,而是午餐席。这样没问题么?我对此有些不安,可枝元同学倒是毫不在意地开始将蛋和肉分到我的碗里,将米饭盖得严严实实,几乎就要从碗里洒出来。
 「……谢谢。」
 「要是不够就尽量添吧。」
  再继续添的话,我就要被洒得满手鸡蛋了。
 「完工,完工。」
  看着新买的饭碗和桌上的大锅小锅,枝元同学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她做的饭菜,配上我买来的餐具。
  简直像是我与枝元同学正在同居一样——想到这里,羞涩之情不由得涌上心头,想要隐藏,却唯恐欲盖弥彰。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请吧请吧。」
  她自己连筷子都不拿,只顾摊着手催我快快开动。看来我要是不吃,她恐怕也不打算动筷了。于是我夹起一块被她送到碗中的料理,塞进嘴巴,嚼一嚼,咽了下去。
  然后,一边品味着残留于脸颊内侧与舌尖上的余韵,一边内心充满了感叹,不由得低下头将碗中之物细细端详了一番。
 「好吃吗?」
  我刚刚吃了一口,她就忙不迭地催我谈感想。连这种时候,她都是如此性急。
 「好吃。」
 「喔!」
 「非常好吃。」
 「非常!」
  她兴奋得失声尖叫,然后因为呛到而猛咳了几声,才终于一脸安心地缩回了身子,并端坐在桌前。
 「那可还行……啊不对,是真的太好了。」
 「太夸张了吧。」
 「可都麻烦你买了碗,要是饭菜不合胃口,那我多丢人呀。」
  这倒是有道理,我边想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碗,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枝元同学的手艺确实物有所值。
  我接着又将筷子伸向了旁边的炒菜,于是枝元同学的视线也立刻紧紧跟了过来。
  这可就有点不自在了。
 「好吃吗?」
  又被问了一次。被她这样死死盯着,嘴里的香菇都有些难以下咽。
 「好吃。」
 「啊,感想好像比刚才差了一个等级。」
  话是这么说,枝元同学却仍是阳光满面,毫无失落之情。
 「因为觉得同样的话再说一次也没什么意思。」
 「好听的话无论反复说多少次,也还是很好听呀。」
 「那就,非常好吃。」
 「哇哈哈哈。」
  枝元同学坦率地欢声笑道,那副笑脸与平凡无奇的赞辞显得格外相宜。
  我咬了一口莴苣。
 「好吃吗?」
  就知道她会问。
 「脆脆的。」
 「对吧对吧!」
  明明只是在生嚼被撕碎的莴苣而已,枝元同学却是一脸得意。
  她这人真有意思。
  在我对每道菜发表了感想之后,枝元同学终于动起了筷子。她在吃饭时会变得少言寡语,默默地将饭菜送进嘴里,同时比我想象的还要姿态端正,举止得体,腰背也挺得笔直,令我内心颇有感佩。这跟她平时那……说得难听一点,大大咧咧的模样实在是相差甚远。
  但是,所作所为确实还是平时的枝元同学。
 「我吃完啦!」
 「……………………………………」
 「怎么啦学姐?」
 「只是觉得,你吃得真快啊。」
 「诶。」
  转眼间就解决掉午餐的枝元同学看了看我碗里剩下的分量,然后感叹道:
 「真的耶。唔……在我家里,这速度倒是挺正常来着。」
 「全家人都很性急么?」
 「或许是吧。」
  枝元同学苦笑了一下,将自己的碗筷端走放进了厨盆,然后立刻就回来坐在了与刚才相同的位置上,随心所欲地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锅,又时而看看窗外。本以为这就够了,她却又莫名地发起呆来,或者突然回头看看身后,就像有时候会盯着空无一物的方向瞧得出神的猫咪一样。
  还有那随着她的动作而不停摇摇晃晃的马尾,也确实有点像尾巴。
 「好吃吗?」
  这时她又探出身来问道。莫非只回答一次没办法把我的心情传达给她吗?
  我想起了她之前说的那句话——好听的话无论反复说多少次,也还是好听。
 「很好吃,而且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可思议?」
  我伸出筷子夹起香菇,并回答道:
 「因为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吃朋友做的饭菜。」
  是第一次吃朋友亲手做的料理,也是第一次造访朋友的公寓。
  更关键的,是眼前这位学妹本人——
 「……嗯?怎么啦?」
  她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于是如此问道。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我在枝元同学身上,见识到了太多的第一次。
  是因为至今为止,都没怎么结识过像她这种性格的女生吧。
  如果当时没有碰巧遇到她在哭的话,我们之间恐怕将毫无交点。哪怕真的偶然经某人的介绍而见面,我应该也会兴致索然地把她忽略掉。
  正因我们是以那样的方式相遇,才有了一起吃滑蛋鸡肉饭的如今。
  而这位学妹,拥有许多至今为止未曾对我产生过吸引力的特质。
  所以,真要我说的话……
 「只是想起了过去认识的某个与自己不太合得来的人,觉得你跟她有点像。」
  她那开朗的笑容,与当初那个拉着我的手向前奔跑的女孩子一样,充满了无所顾虑的劲头。
 「唔……」
  枝元同学有些想不通地眯起了眼睛,并维持着这幅凝重的神情,把嘴巴都紧绷成了一条线。
 「等等,莫非这是在绕着弯说你讨厌我?那不是很严重的事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请务必解释一下您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跟那种过去与自己合不来的人,如果在如今的年龄相识的话,会成为怎样的关系呢……想想还挺感兴趣的。」
  当年的那个女孩,自始至终都只顾单方面地对我宣泄她的情感,恐怕丝毫没有顾及到我的感受。想来这既是因为当时年纪太小,尚不具有那样的处事能力,或许也是她本人的性格所致。她那大多只会给我带来麻烦的各种行为和小心思,若是换做如今的我,或许就能够稍稍理解与体察到她的心意。我想,这就意味着成长。
 「呃……那……沙弥香学姐,你觉得跟我怎么样?也合不来吗?」
 「目前并没有那种感觉。」
  饭也做得很合胃口——我一边想,一边细细咀嚼,分析着她的调味习惯,同时又想要是有汤那类东西就好了。想归想,倒是并没有说出口,不然就太厚脸皮了。
  同时,枝元同学瘫软在桌面上。
 「诶……明明像,却不会觉得合不来……真搞不懂啊。」
 「所以就只是像而已嘛,你又不是她。」
 「具体是哪里像呢?」
 「这个嘛……都很有精神吧。」
 「竟然跟有精神的人合不来,沙弥香学姐至今为止的人生真没出过问题么?」
  看她那眼神,就像是在担心我过去的人际关系过于湿寒惨淡以至于脑袋上长过蘑菇一样。如果一群死气沉沉的家伙聚在一起,可能确实会变成那样吧。
 「……是我的说法不够确切,我想说的大概是那种先动手再动脑的人吧。」
  就像是猫见到会动的东西一样,总是先扑过去,然后才会考虑自己扑上去要干嘛。
  与心思缜密无缘,但与囿于思虑而时常踏步不前的人相比,却总是能走得更远。
  儿时的我往往要先找到明确的理由,然后再付诸行动,所以当然无法与她步调一致。
 「是这样啊,这样的话……好像是没错。」
  枝元同学像是有所自觉地回答道。然后直起了身子,并将目光投向了我。
  吃饭时被这样盯着实在是全身不自在,我只好停下了筷子,并用目光向她发出了「怎么了?」的疑问。于是枝元同学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有些大大咧咧的笑容。
 「我啊,无论对什么事,如果不抓紧一点就生怕会来不及。」
 「来不及?」
  她对此并未予以回答,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来,向厨盆走去,紧接着就传来清洗餐具的流水声。
 「再等一下,我也可以帮你一起洗啊。」
 「这里太窄了,要帮也很困难哦。」
  听了这话,我也不由得想颔首赞同。厨盆前那小小的空间,确实容不下我们两个人。
  传入耳中的流水声在开足冷气的室内,令人莫名地产生水滴划过脖颈的错觉。
 「沙弥香学姐,今天还有什么安排吗?」
 「午休结束后回学校上课,然后……」
 「然后?」
 「……然后就回家。」
 「是吗,真遗憾。」
  枝元同学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淡泊,似乎并未怀有任何期待。
  其实在回家之前,确实还要去另一个地方,但心想也没必要交代得那么详细,于是就省略掉了。我与枝元同学之间,还没有到达畅所欲言,毫无阻隔的程度。
  不对,人与人之间,真的存在毫无阻隔的关系吗?
  即使是对亲人,也会或多或少有所隐瞒吧。
  若能够将一切都对他人无所遮掩地和盘托出,那这个人,还能算是「他人」吗?
 「……话说啊,沙弥香学姐有恋人吗?」
 「……………………………………」
  这问题的措辞与时机,让人有些生疑。
  但是依然,我与枝元同学之间,还没有到达畅所欲言,毫无阻隔的程度。
 「保密。」
  被我这么一敷衍,紧接着有好一会儿,传入耳中的就只剩下流水声。
 「呿~」
 「你在呿什么啊。」
 「我是想,要是跟学姐的关系好到问这种事你都肯回答的程度,那就好了。」
  然后她就强行关上了话匣子,只有水花飞溅的声音变得更响了。向那边望过去,也窥探不到她的表情。
  我想问她指的是怎样的关系,可又觉得那样太过贸然。
  眼下的气氛,令我不敢开口。
  为了不让她洗两次碗,我加快了挥筷的速度,如此一来就无法再细细品尝味道了,感觉挺可惜的。
  我伸出拇指,在新买的饭碗表面上轻轻划动。
  佐伯同学、小沙、沙弥香、佐伯学姐。与我结缘的人对我的称呼,总是出奇的不一致。每一种不同的称呼,都反映着她们的为人方式,以及与我有着何种联系。
  今后「沙弥香学姐」也可能加入其中,也可能不会。
  但若要我以某种毫无逻辑的,近乎于预感的东西来判断的话。
  我想,应该是会吧。


 『我到了』
 『先进去了哦』
『我也到了』
 「看到脑袋了。」
 「哇。」


 「生意真好啊。」
 「是啊,都能听到二楼传来的说话声。」
  在轻微的脚步声,舒心的繁喧与四溢的芳香中,我眯起了双眼。
  都小姐的咖啡店似乎比过去热闹多了,不仅开放了始终闲置着的二楼席位,甚至有了雇人来打工的富余收入。一个貌似高中生的女孩子正为了应付客人们的点单,手忙脚乱地在店内走来走去。
 「学姐应该经常来吧?」
 「嗯,像是买完新书之后,就会过来坐坐。」
  听我这么说,书店的女儿打趣地点头对我施了一礼。
 「实在感谢您长年以来的光顾。」
 「那小丝同学呢?」
 「倒不会自己一个人来……我一个人的话,不觉得格调不太搭么?」
 「没那回事吧。」
  离开了大学,依然被称呼为学姐。但这次,对方换成了另一个人。
  坐在对面位置上的是小丝侑,过去的学妹,如今的朋友。
  与前一位学妹不同,我对她有着众多的情感,以及立场。
  小丝同学将留得有些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看上去成熟了不少。这么说或许显得很理所当然,但我也同样长大了几岁,却完全不会被人这样评价。可能我还是像高中时期一样,在他人看来有着高于实际年龄的城府吧。明明经历了相同的年月,可总感觉存在于两人之间的心境与眼界那一类差距正在逐渐缩短。想到这里,我不禁偷偷笑了起来。
 「灯子怎么样了?」
  被我问及并未到场的另一位友人后,小丝同学先是以搀扶着咖啡杯的姿势稍稍思索了一番。
 「要说怎么样嘛,唔……就是在到处忙活呗。」
 「什么意思啊。」
 「剧团的活动还是一样忙,再加上……」
 「偶尔还会参加专业的舞台演出对吗?还真厉害啊。」
 「只不过,她本人还在犹豫该不该成为职业演员就是了。」
  在我这个门外汉看来,都能登上专业舞台了,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但哪怕跻身于专业行列,也不一定足以靠此来维生。演艺的世界想必也同样并不简单吧。
 「话说,你和七海学姐平时应该也会聊天吧?」
 「虽然并不经常直接见面,但确实经常联系。」
 「那还何必绕一大圈跑来问我呢?」
  说罢小丝同学略显无奈地笑了笑,而我则含蓄地对此予以了否定。
 「并没有绕一大圈啦,我是想问在你眼中,灯子看起来如何。」
  出于种种理由,人总是很难将自己的情况真实地叙述给他人。
  毕竟人类如果没有镜子的话,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这时不期然地与柜台对面的都小姐对上了视线,她一如往常地对我露出了一个和蔼的微笑,并轻轻挥了挥手。于是我便向她低头回了一礼,小丝同学见状也注意到她,并同样低头致意。
  就像刚刚提到的那样,高中毕业后还经常在这里露面的,似乎只有我一人而已。升学后离开本地的同学意外的不在少数,翠璃和爱果,包括灯子都是如此。
  至于我,脑中从来就没浮现过离家生活这一选择。
  这不仅是因为我心中不存在明确的目标,或许也是由于家中的猫以及祖父母都年事已高,而我不想失去更多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吧。
  在这里也时常会碰到箱崎老师,她依然在高中任职,见到我也会谈谈彼此的近况。我们毕业后,出演戏剧似乎就成了学生会在每年文化祭上的惯例活动。看到我们的努力留下了确切的成果,还真令人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提到今年文化祭时希望那一届学生会成员能齐聚一堂,一起来观赏演出。
  接下来,就看大家怎么说了。
 「灯子能来吗?她不是很忙么?」
 「毕竟是以后的事,还不好说……但我觉得她会来。」
 「是么……」
  如果她能来的话,我们也算是久别重逢了。
  彼此间的距离,为不见面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我和小丝同学都住自己家,只有灯子是在大学附近过着独居生活。而小丝同学则是隔三差五、三天两头、成天到晚——以拿这类词语来形容都并不为过的频度,到灯子那里去过夜。鉴于这一点我不动声色地在小丝同学身上观察了一番,并得出了确凿的判断。
 「你昨天也去留宿了吧。」
  听了这话小丝同学双肩猛地一震,显得难掩惊讶。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边问她还一边神色慌张地在自己身上来回寻找异常之处。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何必紧张成这样呢。
 「这很简单嘛……」
  我刚想解释,但却在途中舒了一口气。
 「不告诉你。」
 「诶——……」
 「你要是知道了,我还怎么捉弄你啊。」
 「呃……」
  小丝同学对我的坏心眼感到颇为不满地噘起了嘴。哪怕外貌有所改变,稍一接触她就又会露出身为学妹的一面,实在有趣。但这样一对比,跟她同龄的枝元同学就更显青涩了。
  或许是与灯子之间的关系,令小丝同学成长得更加稳重了吧。
  虽然并不清楚枝元同学是不是也有恋人。
 「佐伯学姐又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啊?」
 「你瞧,问得这么笼统很难回答吧,」小丝同学笑了笑,「就是说,有发生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
  她为含含糊糊的提问指明了方向。不过,这样的问题还真是新鲜。刚刚还在谈灯子将来的人生规划,紧接着就向我提出如此无关紧要的问题真的好么?
 「这个嘛……」
  我低头盯着褐色的液体表面,感觉好像隐约浮现出了某个学妹的笑脸。
  同时在她旁边,还有一张海獭脸……我干嘛还记着这种事啊。
 「交了个新朋友,一年级的。」
  要说最近比较值得一提的变化,也就只有这件事了,虽然不知道算不算开心事。
 「哎——」小丝同学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是什么样的人啊?女生吗?」
 「嗯,是女生……是个精力充沛的人,走路总是很快,还有很会做菜。」
  回头想想,这几个特征似乎彼此之间没什么关系。我连忙喝了一口咖啡,掩盖自己的语无伦次。毕竟这么一听,就好像在去公寓蹭了一顿午饭之前,我对她除了走得快之外就毫无印象一般。
  明明应该不仅如此,可就是想不出来。
 「走得快又会做菜……那真是能文能武啊。」
 「这评价还真是充满善意啊。」
  看她那多动症一般的模样,应该更偏向于武力派吧。
 「佐伯学姐的朋友啊……真的是朋友而已么?」
 「不然还能是什么?」
  虽然明白她的言中之意,我还是如此装蒜道。
  枝元同学明显对我怀有好意,可至于那究竟是哪种类型的好意,我还没有认真思考过。
  对扑面而来的情感,始终漫无边际地让视野游移于表面,而并未聚精会神地凝视其内在。
  是我的大脑,在刻意地进行回避。
  有可能是出于她极为细微的某些动作,有可能是我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端倪,也有可能是流露于心中的一些尚未理清的思绪……总之就是那种暧昧的感觉,让我对枝元同学莫名在意。
  枝元同学是我的朋友,但跟在大学结识的其他朋友相比,存在着某种区别。
  要阐明这种区别的真相其实十分简单,可我……
 「我还真想见见她啊。」
 「嗯,有机会介绍给你吧。」
  话虽这么说,可能让我们三个聚在一起的,究竟是怎样一种状况啊。
  到时候,我们会是怎样的关系啊。
  太难以想象了。


  今天也为了打发闲暇的时间,准备去大学图书馆看看书和报纸。
  通过门口的刷卡机之后,紧跟着在左手边就有一块摆放着四组长椅的空间。我在那里坐下,翻开了一份家里没有订阅的报纸。铺在地上的绒毯十分厚实,吸收掉了图书馆内的脚步声,营造出一种静谧无人的氛围。
  附近虽然摆着一台电视,但为了配合图书馆的气氛而将音量调得极小,几乎不可听闻。旁边还摆放了一些科学类杂志,我虽然也曾稍微翻阅过,但毕竟对科学没什么了解,因此很难投入进去。我似乎从小就是如此极端,对一件事要么很感兴趣,要么就不屑一顾。
  当然也不只是对事,就连对人、名字、喜好,凡是无法吸引我的,都全然不会在我脑内停留。
  一路走到今天,我究竟遗忘了多少的相遇?
  就连看报纸,眼睛也会主动去寻找感兴趣的话题,真是方便得很。
  从翻过报纸的指尖上,传来些微纸张的味道。最近,这种味道似乎有些远离了我的生活。
  或许该去买几本书了。
  我折好报纸放回原处,并站起身来。正要离开,途中无意之间瞄了一眼电视,画面上是一位游泳选手正在大赛前夕接受采访。那人似乎刚刚从泳池里爬上来,全身湿淋淋的,皮肤被晒成小麦色,就像是抢先体验了夏日的阳光一般。
  明明练习都是在室内,究竟是在哪里晒成了这样呢?
  就在我一边如此琢磨,一边漠不关心地打算走开时,电视机里的女选手摘掉了帽子,露出了被庇护在泳帽下的及颈黑发。
  就像是浸过水一般,散发着濡润光泽的黑发。
 「……………………………………」
  我停下了脚步。
 『我喜欢游泳。』
  被问及为何开始游泳时,女选手给出了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动机。
  但对于喜欢的事物,能够真挚坦诚地去面对,或许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紧接着,她又补充道:
 『还有小时候,曾经在水中看到了十分美丽的事物,所以……总之,我就是非常喜欢游泳!』
  见她因不知该如何准确表达,而无奈地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采访者也有些忍俊不禁。就这样,简短的采访匆匆结束,电视上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而我即使在画面切换之后,也仍有些出神地凝视着屏幕。
  ……哦。
 「…………………………哦。」
  感觉像是在阅读一份在记忆当中遗失已久后,姗姗来迟的书信。
 「你怎么啦?」
  枝元同学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跟我一起盯着电视画面。
 「对明天的天气,真有那么不满意?」
 「……你在说什么啊。」
  我对她的提问感到有些不明就里,于是如此反问道。
 「因为看你一脸严肃的样子嘛。」
 「是错觉吧。」
 「可现在也……不,那就算了。比起这个嘛,沙弥香学姐,你好呀。」
  这位快步如风的学妹抢在我之前踏出了一步,然后把头探过来向我问了声好。她的音量与娴静的馆内有些不太相宜,让我有些犹豫是否该提醒她一下。
 「你好。」
 「沙弥香学姐,要不要去游泳池?」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因为你刚才一直盯着泳池选手嘛。」
  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我的?还有,泳池选手这个称谓好像不太对吧。
 「枝元同学,你不是不爱看书么?」
  那为什么会出现在图书馆呢?
 「叫我阳就行啦。」
 「……枝元。」
 「被直呼姓氏感觉压力好大耶……」
  枝元同学稍微缩了缩脖子,但马上又伸了回来。
 「因为你说过会来图书馆看报纸嘛。」
  之前在公寓说的话,看来她听得还蛮仔细。
 「所以我就时不时过来看看,今天正巧碰上了,就是这么回事哦。」
  枝元同学说罢,迈出了脚步。搞不好她其实天天都会过来查哨,毕竟最近,明明事先都没有联系过,却经常能见到这位学妹。这就已经不再是巧合,而是蹊跷了。
  但我还是没有继续追究,默默地与她并肩而行。
  毕竟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觉得无论刻意安排还是命运指引,相遇终究是相遇。
 「不过,现在确实是适合游泳的季节。」
  刚踏出图书馆,这句话就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也不能怪我,外面确实太热了。
  植被丰富的校园当中,四面八方都传来不绝于耳的蝉鸣。
  阳光如同刀子一般直射而来。
  时值七月中旬,蒸腾的盛夏笼罩着整个人间。
 「对嘛对嘛,那咱们就走吧,小沙!」
 「不许叫我小沙。」
  我和颜悦色地制止了这位踩着鼻子上脸的小学妹。
  小沙……么。
  我趁她不注意,微微地笑了笑。
 「说得这么突然,我可什么都没准备,还是下次吧。」
  我又不是随时都把泳具带在身上的小学生。
  不过,说到游泳池,高中时也跟学生会的成员们一起去过一次……当时的泳衣……应该还能穿?不对,等等……我一边走,一边在脑内进行着如此的思想斗争。
  然后,在决定暂且保留这个问题的同时,酷热也带着迷失感一起杀了回来。走出门时完全是听天由命般地选择了朝左拐,到头来我们究竟是要去哪儿呢?
  就这么远离了图书馆,直到快经过生协时我才开始担心如此走到哪算哪究竟有没有问题。
  下一堂课……对啊,我得去下一间教室才行。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件事,并看了看枝元同学。
 「下次么……啊,对了,要不要再来吃个饭啊?」
  话题变得可真够快的。枝元同学似乎也发现我们的行动实在太漫无目的,于是就提供了一个坐标。
 「是么……可是,好像两天之前就已经去过一次了吧。」
  累积下来,已经去枝元同学那里吃过大概有三次了。毕竟她手艺不错,住得也离大学很近,加上她本人的热情邀约,还有……总之每次,我都会像这样寻找各种理由。
  为了忽视掉某个我不愿承认的因素。
 「那今天也没问题喽!」
 「很遗憾,我今天已经吃过了。」
 「哎呀呀。」
  她表现得像是个突然被放掉气的皮球。
 「下次再去吧。」
 「啊哈哈,沙弥香学姐就像大人一样。」
 「大人?」
 「因为总是说下次。」
  这是在抱怨我总是开空头支票么。她那开开心心的口吻,让人对她的情绪有些难以捉摸。
  不过,大人就是这样的吗。
  我的父母从不会许下不负责任的承诺,所以我对大人也并不抱有如此的印象。
  硬要说的话,我的「下次」大概是一种狡黠吧。
 「有那么多的下次,真是太令人期待了!」
 「反讽么?」
 「有一半是吧,但也有一半是真心话……」
  说到一半,枝元同学将视线投向了道路的对面。在隔着一条校内小径的另一边,有一群正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前往相反方向的女生。枝元同学正将视线投向其中一人,而对方似乎也对此有所察觉。于是枝元同学立刻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相对的,对面的女孩子则是紧张地缩起了肩。
  那个女生先是看了看枝元同学,然后又看了看身边的我。
 「嗨。」
  枝元同学爽朗地举起手打了个招呼,见状对方则是用一个像是在点头致意的动作错开了视线,面对前方,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对身边那些眼神中充满好奇的同行者们解释着什么。
  这一系列动作,看上去并不像是见到了朋友或熟人时该有的反应。
 「她怎么了嘛。」
  看对方渐渐走远,枝元同学显得有些不解地笑了笑,然后收起了手,一脸若无其事地把头转了回来。我特意打量了一下她的脸,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失落的情绪。
  和平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枝元同学一样,开朗又活泼。
  刚才那次别有深意的擦肩而过,以及她那与情形不甚相符的态度,刺激了我的好奇心。
  我对枝元同学,并没有漠视到对此毫不介意的程度。
  但是,这潭水似乎不浅。隐隐觉得一旦主动对枝元同学踏出了这一步,我就会深陷其中。
  究竟该问,还是不该问?我一边走,一边为此烦恼了一番。
 「是熟人吗?」
 「不是。」
  她先是摇头否认,可过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
 「不,算是吧,熟人。」
  在如此改口之后,她仍显得有些言不由衷,并接着说:
 「是朋友。」
  又升了一级。然后的一段时间里,响起的就只有我们的脚步声。
 「至少曾经是吧。」
  最后,她如此补充道。看来她们两人的关系如今已经支离破碎,难以一语道尽。
 「我看对方似乎已经不想再跟我做朋友了。不过也是,毕竟都好长时间没说过话了。」
  枝元同学执意要把事情渲染得没什么了不起,可就结果来看,跟平时张牙舞爪地对我发起邀约相比,这反而对我更有吸引力。有说法是谈感情要软硬兼施,冷暖兼顾……如今的情况,可能就是这样?
  看来,一旦被刺激到求知与探索的欲望,我就有些无力抵抗。
  仔细想想,或许正是因为与枝元同学初遇时的状况尚且存有谜团,才有了我们的如今。
  我还有下一堂课要上,而我已经大幅偏离了前往那里的路。
 「……………………………………」
  脚步完全停不下来,像是在提醒我真正想要去的地方。
  后背浮现出薄薄一层与盛夏的燥热无缘的汗水,带给人一种近似于寒颤的感觉。
  要知道,我可是连课外兴趣班也从未缺席过呀。
  紧张得连指尖都开始有些发麻。
  我停下脚步,转向了另一个方位。
 「咦?是想起什么事了吗?」
  枝元同学停在了原地,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跟上来。
 「跟我来。」
  遮天蔽日的蝉鸣随着我头部的转动,从各个方向传入耳中。枝元同学先是稍稍愣了一会儿,然后便笑容满满地说着「好哇好哇好哇」,并立刻跑回了我身边。
 「下一堂课呢?」
 「不用上了。」
  我将它从行程当中抹除了。明明只是在翘课,却显得像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粘稠的暑气又让我回想起当初,提出不想再去上游泳课的那一天。
  只不过当时的我只是个不光彩的逃兵,跟现在的心境截然相反。
  那段长年以来始终暧昧不明的记忆,之所以变得如此轮廓清晰,也是因为方才体会到的那小小的冲击吗。
 「不用上了……?诶~这样我觉得好过意不去啊……真的没问题吗?」
 「翘掉一次也无所谓啦。」
  我那群去得少翘得多的朋友,不是也都扫清障碍轻松升入大二了吗。
  过去总是紧绷着神经不允许任何失败,可到头来尽管一败再败,如今的我也依然活着,依然笑着。
  所以不要紧,继续走下去吧。
  紧接着我前往了讲堂后院,那个围绕在树木之中,显得郁郁葱葱的吸烟处。
  也就是我与枝元同学最初相遇的地方。
  我先后看了看摆放在建筑物阴影之下的长椅,以及枝元同学。
 「这可真令人怀念呀。」
  枝元同学打趣地说着,然后站在了她当时所在的位置,还给我使了个眼色,像是在问,是这样吗?
  然后,还伸手擦了擦并未挂着泪珠的眼角。
 「当时哭是因为刚才见到的女生吗?」
  我问是不是那个女生惹哭了她,结果令枝元同学惊得睁大了眼睛。
 「沙弥香学姐,你会读心术吗?」
  想起不久前小丝同学也以差不多的表情对我表示过怀疑,不禁笑了起来。
 「这么明显,谁都看得出来吧。」
  说罢我坐在长椅上,靠着靠背,长出了一口气,以缓解体内的燥热。
  隔着衣服传来坚硬的触感,同时嗅到一阵淡淡的木香,令我想起了在学生会室发生过的事。
  我伸手指了指身旁的空间,请她过来。于是枝元同学就将背包抱在胸前,坐在了旁边。
 「学姐当初把这个地方让给我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也不对,应该是非常难为情吧。」
  枝元同学一边说一边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微笑,似乎是在回忆那时的场景。
 「剩下我一个人之后,原本满脑子都在后悔让人看到我哭的样子,可紧接着就开始想,那是为什么呢?哭明明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我想起了在教室与枝元同学重逢时的情景。她当时虽然鼻尖红红的,但确实已经不再哭了。
 「想明白了吗?」
  因为感兴趣,于是追问了下去。而枝元同学立刻予以了解答:
 「大概是,不想把自己懦弱的一面展现给别人吧。」
 「懦弱……」
  我反刍了一下她所选择的词语。
 「因为感觉太懦弱,就会被人讨厌。」
  她这句话的语气有些失落,脸上的笑容也蒙着一层阴影。
  起初我觉得她说的对。懦弱,就意味着总是哭哭啼啼,意味着不依靠他人就无法生存下去。
  我大概确实比较反感这样的生存方式。
  但是,人在开心的时候也一样会哭,无关于是否坚强或懦弱。
  所以我不知道,哭是不是就意味着暴露出懦弱的一面。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相对无言。而即使这时,静谧也并未造访这块空间,因为蝉鸣声依旧十分吵闹。
  蝉为了生存,不得不鸣叫。
  用比任何人都强的声音。
  紧接着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枝元同学。
 「真有点热啊。」
 「只是有点而已么?」
  吸收了大量阳光的头发告诉我,应该说相当热才对。就好像即使坐在阴凉处,阳光依旧会逐渐渗透进来。
 「我只是看气氛选择了来这里,要不要换个地方?」
 「不用了,这里挺好的。」
  枝元同学放缓眼角,表现着内心的喜悦。
 「因为可以二人独处嘛。」
  屋顶与墙壁都距离比较远,又是在蓝天之下,仅是如此就令世界显得格外宽敞了,再加上周围只有我跟枝元同学两个人。蝉鸣形成的屏障阻隔了脚步声,消弭了我们的气息。
  好吧,确实是二人独处。
  在这只剩下我与她的空间中,枝元同学却格外罕见地客气了起来。
 「可以讲讲我的事么?」



 「我就是为了听这个,才来这里的啊。」
  在课堂上,是无法得到答案的。
  她听了,用背包挡住了自己的嘴。
 「应该已经被你猜到十有七八了吧。」
  说罢她有些全身僵硬,怀里的背包被她抱得更紧了。
 「第一次见到沙弥香学姐的那天,那个女生跟我分手了。」
  顿时,感觉像是手指肚碰到了一根紧紧绷起来的弦。
  不知该让心腾空飞起,还是稳稳留在原地。
  短短一瞬间,皮肤与声音就都失去了温度。
 「是这样啊。」
  回答变得十分简短。有太多理由,令我不得不提高戒心。
 「她说升入大学后,两个女生在一起未免太显眼了……记得就是类似这样的理由。」
  说着,她稍稍垂下了眼帘。
  真是个讨厌的理由啊——我在心中跟枝元同学站到了同一阵线。听到这种话的时候,大脑一定变得一片空白吧。也分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怅然若失,只觉得整个世界似乎有一半以上的声音都无法传入耳中。
  对此,我可以说是感同身受。
 「当时明明还伤心得直哭,现在却已经一点都不在意了,只是觉得闹到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的地步,实在是有点遗憾啊。」
  她的语气当中毫无悲壮感,就像是心态淡然地在陈述一件客观事实。不过想跟人在分手后立刻变回正常的朋友关系也确实会觉得怪怪的,要想心中毫无芥蒂,恐怕不太可能。
  换做是我,可不会这么想。
  就像我无法原谅学姐,从那以后就与她断绝了往来一样,彼此的关系一经变质,想要修复又谈何容易。人与人的关系就像是积石成塔,在种种偶然的机缘之下,才塑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形态。所以一旦崩塌,想要靠自己的双手再现其原貌,几乎就是痴人说梦。
  人生中经历的一切,都无法重来。
  所以我与我最好的朋友,自相识起便是最好的朋友,至今仍保持着那份友谊。
  两人的关系,不会因任何事而动摇。
  无论再怎么祈愿与渴求,都未能发生丝毫变化。
 「总之,就是这么单纯的一件事。」
 「怎么可能如此单纯呢?」
 「过去不是,但现在就是这么单纯。」
  说着,枝元同学看了看我,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这让我觉得她那稚嫩的面庞,流露着等同于我的成熟。
 「其实,我喜欢女生。」
 「……是吗。」
  自己的声音如同混凝土的表面,随时有可能迸出裂纹。
 「所以……」
  说到这里,枝元同学的话语戛然而止。所以什么?现在的情况,我也没办法如此追问下去。
  就像两个人的声音都化作了一片空白,无法继续传送到对方的耳朵里。
 「但是能在那种场面下遇到沙弥香学姐,感觉……好厉害啊。」
 「厉害?」
  她这话就像是在纷繁多样的言语全部蒸发后,唯一残留下来的平铺直叙,让我不由得发出了疑问。
  于是,枝元同学有些难为情地错开了视线。
 「就好像感觉到了某种联系一样……唔……戏剧性?」
  枝元同学翘起了眉头,有些犯愁地仰望着天空。
 「说是命运似乎有点夸张,但又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形容方式。」
 「……有缘?」
 「对对,有缘!天遇奇缘!」
  我想提醒她应该是奇遇天缘,但想到现在谈的是正经事,又不是在上语文课,是不是不太合适呢。总之,思维总是企图逃离这个话题。
 「当时啊……隔着泪水出现在对面的沙弥香学姐,真是美极了。」
  说罢,枝元同学双手扶着长椅表面,伸直了双腿,只留下被抱得有些变了形的背包,搁在她的膝头,看着有点像耷拉着脑袋的猫咪。
 「美极了啊……」
 「别重复两次嘛,太难为情了。」
  于是枝元同学笑了笑,就像是在等着我的这种反应一样。
 「溢美之词无论说多少次,听多少次都没关系嘛。」
  这样的思考方式,确实很符合枝元同学的性格。而能够做出如此的判断,也说明我对枝元同学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或者说,已经将自己视为对她有所了解的人。也正是因此,我才来到了这里。
  为了听她亲自,说说有关自己的事。
  那么,接下来呢?
  已经迈了一半的第一步,该让它落足于何处?
  该做决定了。
  无论接下来是怎样的情况,都要做好准备去面对了。
  在这炙热燥人的夏日里。
 「沙弥香学姐。」
  趁我还在烦恼,枝元同学抢先做出了反应。她这人,行动起来可真是毫不犹豫啊。
 「嗯?」
 「你头发好长呀。」
  说着,她将目光投向了我身后。
 「是啊……」
  自从高中毕业,虽然有勤加打理,但从未剪短过。
  就算没人会说什么,也难免会酝酿出一种因为失恋才剪头发的感觉。
  而我不愿意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于是就干脆一直留着,直到变成现在的样子。
  她说,这头发很长。
  然后呢?我问。
 「好喜欢啊。」
  枝元同学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声音和动作都显得很轻盈。
  只见她快步拉开了与我之间的距离,然后转过头来,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尽管已经与她分别过很多次,但枝元同学率先离开的情况,倒也实属罕见。
 「那真是……多谢了。」
  我目送她离去,并在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才抚摸着挂在脖子上的发丝,轻声回答道。
  残留在我心中,未能割舍的过去。
  但是,她却说她喜欢。
  喜欢。
  淡然的字眼,似乎令蝉鸣都为之远去。
  听着就像是被告白一样,令我感觉有些茫然。
  只是「像是」而已吧。
  大概。


 『猫还好吗?』
『挺好的』
『两只都挺好』
『只是毕竟老了,都显得老实多了』
 『老实……』
 『那会不会允许我抱了呢?』
『别看它们那样,逃起来可快着呢』
 『那也好啊,说明还很精神』
『嗯』
 『好想再去见见它们啊』
『可以啊』
 『也想见见沙弥香』
 『如果见到了』
 『我一定会有很多话要对你讲』
『我也……』
『嗯』
『见个面或许也好』
 『那就到时候见喽』
『嗯,到时候见』



  7月29日,清晨,盛夏的热浪还是一如往常。
  与昨天相比别无二致,到了明天早晨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并且,是我年满20岁的日子。
  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发现已经收到了祝福的简讯,来自翠璃和爱果。一看时间,正是太阳升起的那个时间段,看来她们起得真是够早。翠璃和爱果目前是同居室友,看她们行动如此同步,大概是其中一人特意把对方叫醒,一起发了简讯。翠璃在简讯中输入了两次生日快乐,应该是刚刚起床还在犯迷糊吧。
  无论如何,很令人开心。
  枝元同学没有任何反应。当然了,毕竟她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日,反过来也是一样。对于彼此,我们还只能算是知之甚少,充其量只多了前几天那一件事而已。
  不过,那件事的分量倒是不小。
  就那么轻易地说出来,真的不要紧么。
  如果因为对方是我,才说得如此干脆,那又是为什么?
 「……………………………………」
  或许,枝元同学对我拥有着正确的认识。
  就像我注意到小丝同学曾在灯子家里过夜那样。
  莫非在我的身上,也存在某种只有特定的人能够注意到的特征吗。
  我端坐不动,脑中想着枝元同学。
  连自己都能意识到,最近花在这上面的时间有所增加。
  感觉像是在助跑一样,看着某种令人感怀的事物从远方逐渐接近。
  抱着一边的膝盖,在椅子上微微摇晃着身体,抬头面对天花板,就像凝视着目不可及的星辰。只要这样乖乖地一动不动,想必就又能平静安逸又毫无波澜地度过一整天了。
  在为此感到可贵的同时,又眯缝起眼睛,像是在努力看清荡漾在远处的波浪。
  有点想看看若是告诉她,她会作何反应。
  感觉像是在强讨祝福一样,会不会招来反感呢。但比起过后才说,我确实更想现在就告诉她。既然是枝元同学,应该会感到高兴吧——对此,我怀有着一丝小小的确信。
  同时也有一小部分自己,真的希望能够让她开心。
  而之所以在摆弄手机的同时半闭着双眼,或许可以算是在掩盖内心的羞赧吧。
 『我20岁了。』
  发送后,稍稍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显示已读,就放下了手机。
  大概30分钟后收到了回复,大概她刚刚睡醒吧。


 『生日?』
 『今天吗?』
『嗯』
 『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啊……』
『欺负你?』
 『当天才告诉我,岂不是什么都没办法送你了吗!』
 『至少也该提前三天』
 『或者,哪怕昨天也行啊』
『送什么啊』
『不要紧的』
 『对不起,应该先祝福你才对』
 『学姐生日快乐!』
『谢谢』
『虽然这么说没什么新意』
『但有这句祝福就足够了』
『只是主动跑来说这个,好像挺厚脸皮的』
 『才没有呢』
 『话是这么说啦』
 『但送礼这件事,其实对送的一方更重要啦』
 『毕竟是个可以好好表现的机会嘛』
 『再说比起什么都没有,还是收到点什么更开心,不是吗?』
『这个嘛,确实啦』
 『对吧!』
 『……有什么想要的吗?』
『倒也没什么……』
『本来就只是想要一句祝福罢了』
『枝元同学的祝福』
『……枝元同学?』
『怎么没反应』
『回笼觉?』
 『没有没有没有』
 『我很清醒啦!』
 『也就是说,我真不是在做梦啊……』
『这是在说什么?』
 『在偷着乐呗』
 『不说这个了』
 『沙弥香学姐从今天起就20岁了啊』
『是啊』
 『那就能喝酒了』
『嗯』
 『也能吸烟了』
 『也能使劲打小钢珠了』
『这些我一个都不想尝试』
『枝元同学对成年人的印象』
『真够孩子气的』
 『叫我阳啦』
 『沙弥香学姐没喝过酒吗?』
『当然没喝过了』
 『太乖了吧』
『枝元同学喝过?』
 『枝元同学没喝过』
『也是好学生嘛』
 『是这样啊』
 『那要不要喝点酒?』
『?』
 『为了纪念20岁成年,稍微尝尝如何?』
 『啊,酒就由我来买吧,就算是给生日助兴了』
『酒么……』
『可是枝元同学还不能喝酒啊』
『不过,倒是也有重考过一年大学的可能性』
 『才没有呢』
 『我看,我干脆就喝可乐好了』
『为什么是可乐?』
 『因为刚刚想起,自从搬了家就没喝过了』
 『我其实很喜欢碳酸饮料来着』
『是么……我懂了』
『但是,要喝酒么』
『从没想象过,也没有心理准备』
 『来我的房间喝如何?』
『枝元同学的公寓?』
 『叫阳啦』
 『因为我不知道大早上可以去哪里喝酒嘛』
『这个么,我也不知道』
『家庭餐厅应该可以?』
 『原来如此……』
 『要什么酒?啤酒?』
『没看懂你那个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
『就任你选吧』
 『OK』
『那就回头见吧』


  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还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吗?……嗯,当然没想到。
  想归想,我还是开始做出门的准备。原本今天并没打算外出,这突如其来的安排搞得我有些措手不及。我一边在屋子里忙来忙去,一边望了一眼窗外,发现阳光如想象般灿烂耀眼,让人联想起枝元同学。大概,这也是她的秉性所致吧。
  不过,酒么……我拿起月票,陷入了深思。
  不会有事吧,万一喝多了出洋相该怎么办呢。说到底连能不能喝那么多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数。在屋里忙着准备的同时,心中甚至萌生出了某种紧张感。
  以及,些许的昂扬感。
  与除家人之外的某个人一起庆祝生日,这一事实,令我有些兴奋。
  做好了准备,打算在出门前跟家里人报告一下去向,于是到起居室看了一眼,发现祖母正坐在屋里。跟陈旧的椅子一样,祖母和两只猫都已呈现老态,但也毫无疑问仍旧健在,置身于家庭的情景当中。
  这时祖母也发现了我。
 「我稍微出去一下。」
 「哦,今天学校放假吗?」
  她的言语、态度、氛围都与过去完全相同,就像是在问我今天有没有课外班要上一样。对祖母来说,或许我还跟小学生没什么区别。
 「嗯,是放假没错……我是去见一个朋友。」
 「挺少见啊。」
  说着祖母低头看了一眼慵懒地躺在怀中的猫,像是在寻求它的赞同。
 「少见……嗯,是啊。」
  或许是吧,毕竟周六周日不需要处理学生会的工作。
  然后在离开之前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对祖母问道:
 「酒好喝吗?」
  祖母稍稍睁大了原本眯缝着的眼睛,躺在膝头的猫也边摇尾巴边看着我。
 「去吧,玩得开心点。」
  祖母的话听着既像是一种含蓄的回答,也像是完全答非所问。之后她便移开了视线,如同在凝望远方。
  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嗯」了一声,并点了点头。
 「坦率一点,才是最好的。」
  于是,有时显得不够坦率的祖母一边这样说,一边笑出了满脸的皱纹。


 「光是买酒的话,即使未成年应该也OK吧?」
 「应该……是不犯法的吧。」
  没什么自信,虽然我的学部也算是法学系里的。
 「不过嘛,买是已经买来了。」
  说着枝元同学拎起丢在厨台上的购物袋并耸了耸肩。
 「我还担心会挨骂,所以特意用超市的自助系统结的账呢。」
  看着枝元同学从口袋里一个接一个地把啤酒摆出来,我不禁噗嗤地笑了。
 「怎、怎么啦,不可以吗?」
  于是枝元同学有些着急,似乎是对我的笑声有所误解。我连忙摇摇头,跟她说不是那个意思。
 「只是觉得,像是在跟枝元同学一起玩假扮大人的游戏一样。」
  不知为何有种来公园玩耍的感觉,实在蛮好笑的。
  听了这话,枝元同学也露出了笑容,仔细一看,她脸上还挂着刚刚浮现的汗珠。
 「叫阳就好啦。」
 「……枝元同学。」
  稍稍考虑了一下,但还是只能作出如此坏心眼的回应。
 「你买这么多,我肯定喝不完。」
  看到将近十罐啤酒像保龄球瓶一样被摆在厨台上,我有些无语。要是剩下了,该由谁来负责喝光呢?但是,枝元同学还是边说「没事没事」边抱起一堆啤酒朝屋里走。
  我拿着剩下的罐子歪着头心想,这东西难道不需要冰过之后再喝么?
  投身其中之后才发现,即使是稀松平常的生活当中,也充满了未知的事物。
  枝元同学将我招呼到屋里,然后问道:
 「成年的感想如何?」
 「没什么……感觉跟普通的生日没区别。」
  只不过,像这样跟朋友一起庆祝,倒是挺难得的。
 「枝元同学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三月,还真挺危险的。」
  刚说完,还没坐稳的枝元同学立刻嚷嚷着「忘了忘了」又跑回了厨台前。看着她啪嗒啪嗒地蹿来蹿去,不禁感叹她的动作实在是太轻盈了,同样很年轻,我可是完全学不来。就像是每个人都曾在孩提时代拥有过,却随着身高的增长自然而然失去的某些东西,只有枝元同学还留在身上。
  我正想着,只见枝元同学握着两个玻璃杯回到了房间里。
 「挺危险?」
 「假如再晚生一个月,就会又低一个学年,那样就更没机会认识沙弥香学姐了。」
  她一边把杯子摆在我面前,一边说得像是遇到了多么大的幸运。
 「不过当然,这种『假如』并不存在。」
  她立刻否定了这种假设。可能入学后立刻遭遇的分手,也包含在这句话当中吧。
 「没有人能看到未知的选项,所以一切都是命运,都是必然。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或许吧。」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如果某时某刻,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
  在我的笑容旁边,能够有她的笑容相伴——
  这样的情景,或许也不会只是梦想。
  只不过时至今日,我已经不再将如今的自己视为错误。
  但是,三月……看来,这就是她名字的来历。
  阳光虽然依旧强烈,室温却低得有些过度。枝元同学拿起一罐啤酒并打开,然后倒入我的玻璃杯中。其实倒酒的方法也大有讲究,但具体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所以也并未提出什么意见。
  我常用的那个底部藏着彩虹的玻璃杯,渐渐被盛满了金黄色的液体。
 「话说比起啤酒,还是红酒跟沙弥香学姐显得更搭配。」
 「你对我是什么印象啊。」
 「就,单手拿着玻璃杯,这样微微晃动着……」
  枝元同学动用肢体语言,扮演着身穿浴袍,手持高脚杯的我。在我看来,那副模样绝无一丝一毫与我相像。
 「别闹了行吗。」
  我这辈子从没穿过浴袍,这年头,哪有机会穿那东西啊。
 「开玩笑啦。啊,对了,既然见了面那就再说一次吧——生日快乐。」
  将可乐倒入自己杯中后,枝元同学端坐着对我说。
 「谢谢。」
  将生日的事告诉枝元同学的结果是,在她的公寓里办起了酒宴。
  对此我的感想跟来之前相同——真是没想到啊。
  用枝元同学的话来说,这也并非偶然,而是必然。
  既然一切都是必然,那我也就根本不存在选择的余地。
  明明此时此刻,要不要喝下玻璃杯中的液体,都理应是我的自由。
  但如果不喝的话,那我今天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都接受了枝元同学的提议,让她买了酒……虽然没让她买这么多,但毕竟,她是真心在为我庆祝。
  既然如此,我又如何能够拒绝这番好意呢。
  原来如此,看来在如此状况下,我面前确实不存在「不喝」这样的选项。
  或许冥冥当中,早已注定了未来要走的路。
  我们说了声「干杯」并轻轻碰了碰杯。枝元同学的劲头太猛,让我吓了一跳。
  根本就不轻。
  将玻璃杯送到嘴边,迎面而来的酒精味有些刺鼻。
  手持酒杯的样子,让自己觉得有些不自在。
  但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将酒送入了口中。
  那强烈鲜明的味道让我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年满20岁这一好苦。
 「……………………………………」
  随着被强行打断的思绪,我收回了酒杯。
  然后艰难地,将口中的液体,咽了进去。
 「好苦。」
  也许在说出口前,神情就已经有所表现了吧,枝元同学也早已露出了有些僵硬的表情。
 「那么苦?」
 「远超预期。」
  看到成年人们都喝得那么习以为常,我还以为应该挺清淡的。
  苦味清晰地残留在喉咙里,并渐渐地重返口腔,布满了舌面。
  说实话,太难喝了。
 「头一次在你家尝到这么不合口味的东西。」
  杯中还残留着一半的啤酒,光是看一眼就让我觉得苦不堪言,心中早早地打起了退堂鼓。
  我将玻璃杯从眼前挪开,发现枝元同学正瞠目结舌地望着这边。
 「怎么了?」
  注意到我的视线,她的脸颊开始微微泛红。
 「没什么啦,就是觉得……不愧是成年人啊。」
  说罢,枝元同学还悠然自得地点了点头。
 「可明明很苦啊?」
 「我不是指那个啦……不过,就算是这样吧。」
  枝元同学嘿嘿笑着蒙混过去,然后将可乐送到了嘴边。
  与我不同的是,杯中的液体眼看着越来越少。
 「可乐真好喝。」
 「那真是太好了。」
 「要不换一下?」
 「那怎么行呢……」
  从出生月份来看,她距离二十岁岂止一步之遥,简直差得太远了。假如,我是说假如,要为枝元同学庆祝生日与成年,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会不会到时候,我也能够接受这种酒的味道了呢?
 「正如我刚才说的,这么多酒实在是喝不完……剩下的该怎么办呢?」
  说着,我咚咚咚地逐一敲打着桌上的罐子。至于枝元同学,倒是看上去对这些残货的处理没那么担心。
 「今后沙弥香学姐每来一次,就开一罐如何?」
 「可我几乎都是在大学午休时才来啊……」
  每次午休都喝一罐啤酒,下午一身酒气地去上课的话,不知朋友会怎么想。再说喝了酒之后,我恐怕也没办法专心听课了。
 「不行的话那就我喝呗。」
 「别瞎说,你个未成年的。」
 「就当做是有点苦的可乐,就没问题啦。」
  说着她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而我则有些出神地望着她裸露在外的牙齿。可一旦想要仔细凝视,却又会很不舒服,怎么回事嘛。
  先别管这个了。
  话说,这话听起来可能像是在自夸,但我上的可以算是水准很高的大学。
  若不是受了命运之神的极大眷顾,靠马马虎虎的学习态度想要考进校门,可谓难于登天。
 「嗯。」
 「怎么啦?」
  见我歪着酒杯点了点头,枝元同学好奇地把脸凑了过来。
 「没想到,枝元同学的学习成绩也挺不错的。」
 「咦,这是在直白且不留情面地损我?」
  枝元同学一脸狐疑地眯起了眼睛。好吧,这话说得可能确实有点欠考虑。
 「我没有恶意啦。」
 「那难道会是好意?」
 「说你学习能力强,难道不算夸奖吗?」
 「可是,听起来完全不像啊。」
  说是这么说,枝元同学却也是一脸开心的样子,看来她也有所自觉。
 「也许是我的偏见吧,可看你不像是喜欢学习的人。」
 「确实不喜欢。」
  她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沙弥香学姐喜欢吗?」
 「获得新知识是令人愉悦的事。」
  就像是戴上了一副度数相符的眼镜一样,原本模糊的事物都变得无比清晰。
 「沙弥香学姐说的话,总是显得头脑很好。」
 「你是想说我自命不凡?」
 「不是讽刺啦,我是真的对你这一点很……唔,嗯。」
  说到这里她有些闪烁其词,而我感到其中暗含着不好的气氛,便只好苦笑一下。
  确实,我身上存在着自命不凡的一面。因为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响应周围的期待嘛。
  但其实,我脑子里也有许多莫名又无谓的想法。
  比如枝元同学明明流了这么多汗,却没什么味道啊……之类的。
 「我呀……」
  说到这里,杯里的可乐已经被她喝光了,真是羡慕。
 「因为邀我来同一所大学的女生成绩非常好,我才用功学习的。」
 「……跟你分手的那个女生?」
  枝元同学笑了笑没有回答,像是在说,那还用问吗。
 「但是我的努力也没白费,因为遇到了沙弥香学姐。」
  说着,短短的马尾也随着笑声跳动了两下。至于我,则是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与她的相遇确实也为我带来了不少的欢乐,可要将这种情绪表露在外,又不知是否合适。不过,想要隐瞒,也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之一啊。只是这种想法,似乎与枝元同学无缘。
  只见枝元同学伸手抓住啤酒罐,挪到了自己身边。
 「既然沙弥香学姐不喜欢喝,那就归我喽。」
 「喂,慢着。」
  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举起了啤酒,咕嘟咕嘟地灌进了嘴里。过了很久,她才把罐子从嘴边移开,还一派轻松的样子。
 「嗯,确实苦。」
  感想与我相同,但她却淡然处之,看来精神完全没有被苦味摧垮。
 「你似乎很熟稔?」
 「其实过去做菜时曾喝过一点料酒。」
  说着,学妹躲开了视线。我瞄了一眼被她放回桌上的啤酒,稍稍思忖了一下,然后露出了微笑。
  这学妹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要经验丰富。
 「真是个坏孩子。」
 「而学姐是个好孩子,这不就取得平衡了嘛。」
 「才没有呢,又不是天平。」
  人际关系这东西应该……本想找个更合适的比喻,但却想不出来。总之肯定不是天平,毕竟,正确与否不能用是否对等来衡量。哪怕是毫无关系的两个陌生人,也同样能达到对等的关系。可即使能证明她的答案错误,我自己也还是想不出正确的解答,着实让人有些心烦。
  越是陷入深思,也就越顾不上说话。而在我紧绷双唇的时候,枝元同学一边自顾自地喝着,一边时而看着我,时而看着窗外。长期的沉默使全身都有些百无聊赖,明知很苦,还是不自觉地一点点喝着啤酒。每一次液体通过喉咙,我都会因自己在无所事事中做出的蠢事而后悔。可再怎么劝自己算了,不要喝了,一旦沉浸于思虑之中,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将玻璃杯送到嘴边。
  不知不觉间,就又开了一罐。
  枝元同学也开了第二罐并倒进了杯子里,不过看起来并不像是可乐。
 「我说……沙弥香学姐。」
 「嗯?哦,怎么了?」
  听到声音后,不知怎的有些反应迟钝,就像是距离很远一般。
  枝元同学用杯子挡着嘴,用试探性的眼神看着我。
  就像是躲在草丛里,只把脸露在外面的小狗一样。
 「我借着醉意,问你个问题好吗?」
 「你醉了吗?」
  她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神志完全正常。嗯?但仔细一看,摆手的方向怎么是歪的?
  可她对这点矛盾毫不在意,用笔直的目光凝视着我。
  然后,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沙弥香学姐,你有女朋友吗?」
  无声的呐喊,静静地涌上了喉头。
  与曾经的问题相似,但与「有没有恋人」相比,更显入木三分。
  将蒙在眼前的那一缕云雾状的薄纱,瞬间一扫而空。
  空调运转的噪音,到了这时候才听起来格外清晰。
  这问题实在令人难以应付。想要搪塞过去倒是简单,我已经有了三种腹案,只是都并不一定能够圆满解决问题,更何况——
  我早就预感到,有一天会迎来这种局面。
  明明如此,却仍接受了与枝元阳的相遇。
  所以我不再避重就轻,决心坦然面对。
 「这种事,是看得出来的吗?」
 「算直觉吧。」
  枝元同学恬淡一笑。
 「就像是看着远处的鸟儿,能分辨出品种一样。」
 「那不是直觉,是货真价实的知识。」
  知识,曾是我应对一切的凭据。以为只要知道得足够多,就能够对任何事泰然处之。
  即使后来通过经验,得知这只是幻想,我仍然十分清楚知识的重要性。
  而这次酒宴上的谈话,脱离了知识与经验。
 「可能跟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有几分相似吧。」
 「会吗?」
  可我就算看着枝元同学,也只是隐隐约约地有所察觉,并且只将它视为一种预感罢了。大概,她所指的正是这种感觉吧,虽然难以用语言来完整表述……但只要怀着善意去进行观察和解读,或许那种感情就会呈现出与众不同的形态吧。
  而那微乎其微的差异,也正如枝元同学所谓的照镜子一样,带来某种启示。
 「所以呢?有女朋友吗?」
  枝元同学再次追问。至于其目的,则更是浅显易懂。
  只是,还没有明确表示出来。
 「现在没有。」
 「现在没有,就是说曾经有过?」
  正常来讲,这种问题没有必要一一予以解答。
  放在平时,我肯定会搪塞过去。可现在不知为何,感觉自己的思绪漏洞百出。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吧?我边想边瞥了一眼捧在手中的玻璃杯。明明并没喝多少,却感觉双眼接收的信息在传入大脑后,都有些飘忽不定。
 「曾经……嗯,有过,只有那么一次。」
  还有高中时,经历过为期三年的单相思。那段感情,如同一条未能与任何人相系的优美直线。
  而这条在与她失之交臂之后,仍在笔直延展的丝线,如今即将迎来重叠。
  用力过猛的空调,让我有种突然被抛弃在寒夜中的错觉。
 「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呀……」
  由于她问的是女朋友,而并非我喜欢的人,所以我的思绪也紧随着飘往更遥远的过去。
  跨越高中,回到了初中,那个与杯中啤酒难分高下的苦涩年华。
  关于那个人,我不太愿意仔细描述,毕竟坏的方面远远多于好的方面。
 「基本上,跟枝元同学正好相反。」
  轻盈柔软,肤色洁白,举止和容貌有些模糊不清。
  若不在此打住,接下来恐怕就要恶言相向了。即使是现在,我也已经皱起了眉头。
 「唔,虽然有点害怕听到答案……但也就是说,是个可爱的人?」
  有什么好害怕的啊。
 「长相嘛……嗯,挺漂亮的。大概,我确实容易喜欢上脸比较好看的人。」
 「那您看我长得如何?」
 「你嘛……算可爱的类型吧。」
  被这么一问我才明白她在为什么而担心,于是有些忍俊不禁。若是这样的话,会担心也是正常的。只见枝元同学一边嘟囔着「可爱吗」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
 「嗯,倒确实有人这样评价过我。」
 「……前女友吗?」
  因为不愿一直被单方面地问来问去,就挑了个会戳到她痛处的问题。于是,枝元同学如我期待的那样摆出了苦瓜脸。
  明明喝了啤酒都没苦成这样。
 「我可没有现任女友。」
 「和我一样。」
 「是吧。」
  枝元同学打趣地附和道。
 「不过,是美女啊……相处得不顺利吗?」
 「嗯,是啊。」
  我与她的恋爱目的相违,所以注定难以持久。
  即使如此也还是喜欢过她……直到现在,讨厌她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喜欢她的时间。
  在我心目中,学姐已经彻底被定义为这样的人。
  枝元同学举起玻璃杯,深吸一口气将剩余的液体都灌进了嘴里。
 「那说不定,跟我可以相处得很顺利。」
  她放下玻璃杯,四肢并用地绕过了矮桌。
  然后,凑到了我身边。
  像是要超越任何人与我之间的距离。
 「因为现在,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她以这句话,为表露至今的心意,做出了最终的定义。
  并非比喻或夸张,枝元同学的脸距我近在咫尺,令视野中只容得下一半的她。
  剩下的另一半里,尽是初中时代朦胧的残影。
  当时也一样,被人如此示爱,与人如此接近。
  然后——
 「啊,眼睛躲开了。」
 「当然要躲了……」
  近到这个程度,就好像在这世上只看得到彼此一样,这哪里是朋友之间该有的距离感。
  而且,那是对我的容貌表示出极大肯定的眼神,竭尽全力赞赏着美丽事物的眼神。
  所以,当然会让人难以直视了。
 「那个,所以说……我喜欢你。」
  可枝元同学那战战兢兢的告白,依然从视野之外传来。
 「谢谢……」
  皮肤有些发烫,可能也是酒的缘故吧。体温升高的同时,思维却像是与自己渐行渐远,用局外人的心态分析着眼前的状况。



  因为时隔许久,再一次想起了被柚木学姐告白时的情景吗。
  皮肤就像无法承受身与心之间的温差一般,袭过一阵寒流。
  低头一看,发现枝元同学支撑在地板上的双臂正无力地摇晃着,怕是稍稍一碰,她整个人就会摔倒在地。看着她这副紧张的模样,我自己的精神也愈发难以集中,被搅得乱作一团。
  内心深处,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然而对留在枝元同学身边的自己,依然没有产生什么抗拒心理。
  是因为心怀期待吗?
  期待什么?
  新的恋情吗?
  抑或是,立场相同的知心人?
  就像躲在墙后一样,用逃开的视线偷偷窥探着前方。
  枝元同学依然贴在身边。
  就像浮映在空中的满月一般,大得不合逻辑。
 「我说话……有没有酒臭味?」
  我对着她发红的鼻尖如此问道。一旦凝神直视,眼前的景象就变得朦胧一片。
 「确实有点味道。」
 「明明应该没喝多少来着……酒可真厉害啊。」
  要是就这样将两人的双唇重叠在一起,酒精味就会被共享给彼此了。
  那样说不定也挺有趣的。
  但是,枝元同学是未成年人。
  虽然她本人身上也散发着酒气,但未成年人就是未成年人。
  我不断用这年龄差来警醒自己,于是浮上额头的冷静令大脑得以明晰,让我对面颊上的蕴热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我直面着枝元同学,拜托她给我一点时间。
  有那么一瞬间,眼中出现了庭院与喷泉的幻象。
 「嗯。」
  枝元同学一边回答,一边四肢撑地,像蹦起来一样后退了一段距离,然后弯腰瘫坐在地。刚刚还支撑着身体的双臂,如今也耷拉在身侧,关节毫无规律地微微抽搐。
 「没被你当场拒绝,我就已经松口气了。」
  从她如释重负的神情可以看出此言不虚。其实,我也正经历着类似的心理活动。可能是因为这一丝松懈,也可能是想让话题告一段落,我将罐子里剩下的液体一口气灌了下去。
 「哦。」
  结果量比想象的还要多,我顿时有些眼花,但还是强忍着喝了个干净。
  果不其然,从舌尖到喉咙,苦味覆盖了啤酒流经的所有地方。
  隐隐能够感觉到酒精流过血管,留下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触。
  刚刚年满20岁的我,丝毫无法理解这东西究竟哪里好喝。
  看来,成年人也有稚嫩和老练之分。
 「那我先回去了。」
  我一边用手帕擦了擦嘴,一边告辞道。
  想回房间独自思考一下。
  没错,看来这次,又要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行。
  不然的话,更待何时呢。
  感觉大脑与双眼一片浑浊不清,是自己在挣扎着不沉沦在思维的海洋当中,还是纯粹受了酒精的影响?一站起身,整个人的意识便如同汗水一般被重力拉扯着向下流淌。
  尽管脑中已是一团浆糊,双脚倒还是很明事理地径直朝门前走去。
 「没喝醉吧?能走路吗?」
  我差一点就不受控制地回答没事,但在那之前,还是仔细进行了一番自我检查。抬起脚,前进,后退,前,后,嗯。确认双腿仍具有协调性,我刚要回答没关系,却正好打了个趔趄。
  赶紧伸手扶墙,稳住了身体,然后并不急着直起膝盖,而是先深呼了一口气。
 「学姐,你醉了。」
 「我没事,这一下大概是另有原因。」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这个原因。
  而原因本人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有些害羞地挠了一下脸颊。
 「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吧。」
  这一次,我终于伴着自然的呼吸,露出了笑容。
 「虽然还不能算是正式的回应,但我还是想说……」
  枝元同学的身影,连一半都没有映入我的眼中。
 「被一个人倾诉爱意,原来是如此令人开心的事啊。」
  倾尽全力,发动不甚灵光的大脑,将真切地存在于心中的感激之情,和盘托出。
  对我而言,吐露出如此直白,未加赘饰的情感,可谓相当难得。
  只是语言有些难以组织罢了。
  听了我的话,原本聚集在枝元同学鼻尖上的红晕,迅速侵占了她的面颊,直至染遍了耳朵根,让我不由感慨,表达好意的方式实在是纷繁多样啊。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乃至于脸上的色泽,都能对这份感情加以诠释。
  枝元同学对我的好意,就是如此强烈,如此明晰。
  甘甜美好,向着此身此心,漫溯而至。
  但内心深处,同时也存在着另一个自己,正以猜忌的目光审视着她的这份衷情。
  这令我不禁想要扶额叹息。
  明明再也不想与那位学姐见面,可时至今日,仍未能将她从我的生命中剥离。
  只要心仍跳动,便难以抹灭回忆。
 「路上可要当心啊。」
 「我没事。」
 「但是,词汇量都低到复读机的水准了……」
 「没事,真没事。」
  一边想着那位令人生厌的学姐,一边离开了公寓。若是冬天的话,可能外界的空气能够为我找回一些冷静。可惜时值盛夏,湿暖的热浪毫不客气地扑上了我的脸颊。
  炽烈的阳光如同强有力的手臂,无情地拍在我身上。
  泛着淡淡金黄色的晌午,与夜晚相隔甚远。阳光与酒气碰撞在一起,让我觉得全身麻酥酥的。我以走几步歇一会儿,又走几步又歇一会儿的节奏前往楼梯,看上去端的是形迹可疑。好歹挨到了楼梯,每向下走一步,整个人就像是被重重捶了一下。某种平时未曾意识到的重量,此时正鲜明无比地压迫着内脏与双肩。
  就像是地球引力获得了实体,沉甸甸地嵌入了我的世界。
  直到重新踏回大地,我才开始为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现象而深感羞耻。看来,这就是所谓的醉意上头了。五感六觉好像都在骨碌骨碌地转圈圈,这还不算,双脚踩着地面时还会产生某种错觉,以为整片陆地都变成了以自己为轴的陀螺。稍一放松,城镇就开始沿着水平线横向旋转。
  仗着过生日放飞自我,结果大白天就醉得报废在大马路上。
 「要是让小丝同学、翠璃、爱果……和灯子看见了,怕不是会落下终身笑柄。」
  我抬头看着公寓,心想说不定应该先休息一下,再离开这里比较好。
  让枝元同学看见这幅样子就没问题了吗?当然有问题,可谁让她已经知道了呢。
  这个生日,一定会让彼此都十分难忘吧。
  枝元同学与我,目前正面临着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这种时候若是再把醉酒的话题挂在嘴边,或许,恐怕,大概会有些失礼。所以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立刻回家,认真地开始考虑这件事。
  我这俨乎其然的秉性虽说有些不分场合,但说是一种美德应该也不为过,对吧。
  我真棒。
  明明是一副自吹自擂的滑稽画面,却舒适得令人有些飘飘然。
  甚至差点傻兮兮地笑出声来。
  到了这个份儿上,我才终于意识到:啊,我醉了。
  这脑子,怕是完了。
  一边感到讶异,一边又有些恐惧。
  于是我在心中暗发毒誓,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滴酒不沾。
  如今的我,简直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仅凭那么一点液体,就覆盖掉了我的人格。
  酒的渗透力,实在太惊人了。
  为什么大人们会如此喜欢喝这种东西呢?是想要拥有一个与过去不同的自己吗?
  大脑深处如同化作了石头一般愈发凝重,惨叫着对我发出了警告。
  ……啊,不过,这感觉跟那个很像。
  没错,就是那个。
  目前大脑容不下太复杂的内容。
  唯一明白的,就只有枝元同学的心情。
 「……是啊。」
  回想起枝元同学那张一瞬间就羞得通红的脸蛋,我不禁莞然一笑。
  没错,我对此感同身受。
  无论原本有多么晶莹剔透,只需坠入小小一滴异彩,就能够染尽整片海洋。
  那一抹异彩,便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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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5 01: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flankoi 于 2020-3-25 02:11 编辑

拔锚
Bloom Into You:  
Regarding Saeki Sayaka



『我昨天喝酒了』
『跟一个朋友』
 『啊,因为过生日吗?』
『对』
『尝了一下啤酒』
 『怎么样?』
 『我听说很苦』
『没错』
『特别苦』
『让人完全不想再碰第二次』
 『习惯之后就好喝了』
 『也许吧?』
『暂时还是算了……』
 『我生日是二月,所以还早』
『我知道』
『所以现在你比我小』
 『沙弥香是夏天,我是冬天』
 『有没有种反了的感觉?』
『有吗?』
 『嗯……』
 『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确实也没有夏天的感觉』
『是啊』
『你让人联想起春天』
 『为什么是春天?』
『因为是在春天认识了你啊』
 『啊哈哈,好简单的理由』
 『沙弥香沉着又冷静』
 『像冬天』
『其实我并非沉着冷静』
『……嗯』
『你说的也对』
 『你好像话里有话啊』
 『不过……酒吗』
 『有机会的话,想跟沙弥香一起喝』
『会有机会的』
 『嗯』
 『但愿能有那么一天』


  就在出神地聆听从过去未开放的二楼传来的声音时,耳边传来了杯具的碰撞声。
  看来趁我埋着头的工夫,我点的咖啡已经被送了上来。
  同时,店长都小姐的笑脸也出现在柜台对面。
 「你脸色不太好啊。」
  她看了我一眼就马上如此提醒道,看来是真的很严重。从咖啡杯里飘散而出的芳香令都小姐的咖啡店变得棱角鲜明,也让原本朦胧的视野稍显明晰。
 「有什么烦恼吗?不知我能不能为你解忧。」
 「唔……」
 「看你的表情,似乎头痛得厉害啊。」
 「是啊。」
  被我这么一承认,都小姐显得有些出乎意表。可能她原本只是想打个比方,没想到困扰我的,正是她那句话字面上具有的含义。
 「今天一直都在头痛。」
  我扶着额头如此诉苦。
 「是么,热伤风?」
  我摇了摇头,是因为脸色差,才让她做出了这种推测吧。
  但真实情况要比这更难以启齿。
 「我想,应该是因为昨天喝的酒吧。」
  因为徒有知识,也不知自己对症状的判断是否正确。
  不过,这从早晨一直折磨我到现在的头痛与倦怠感,恐怕正是——
 「宿醉?」
 「您看是不是呢?」
  都小姐没有出声,而是露出了一个笑容作为回答,并且在暂且离身之后,为我带来了一样东西。
 「那你就先把这个喝了吧。」
  说着,她将盛着水的玻璃杯放在了咖啡杯旁边。可拿起来仔细一看,发现里面的液体透明度较低,看上去并不是水。稍稍尝了一口,也并未毫无味道,而是略有甘甜。虽然并不是十分熟悉,但喝还是喝过的。
 「就是普通的运动饮料,可以补充盐分和糖分。」
 「谢谢……」
  她会端出这种东西还真是令人意外,莫非平时自己也会喝?
  我一边拿着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一边注意着时间。
  从被枝元同学告白开始,尚未经过24小时。
  离开公寓回到家里之后,就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直到第二天早上。虽然没在深夜不前不后的时间醒过来是一件好事,但客观来看,完全就是酒后回到家一觉睡到早上的状况。作为20岁的第一天,真可谓是出尽了洋相。
  那之后洗了个澡,静下心来之后才发现脑子就像被虎钳夹着一样疼痛欲裂。
  就这样,一直熬到现在。
  见状,都小姐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我的脸来。
 「你是头一次喝酒吗?」
 「嗯,以庆祝生日为由。」
 「是吗,恭喜喽。」
  都小姐先是送了我一句简单的祝福,然后稍稍移开了视线。
 「唔……」
 「请问……怎么了?」
 「正在犹豫这杯咖啡要不要算我请你的。」
 「有这个心意,我就很高兴了。比起这个……」
  说着,我放下玻璃杯,并抬起脸来。
 「有件事想跟您聊聊,可以吗?」
  过去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提出过类似的请求。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都小姐依然是那么成熟稳重,值得仰仗。
 「嗯……」
  都小姐一边思索,一边环视了一下店内。过去未曾见过的几类客人,如今正坐在各个位置上。
 「等闲下来之后可以吗?」
 「好的。」
 「把宿醉的人丢在一边真是抱歉,稍稍等我一下哦。」
  这跟宿醉没什么关系吧?我想要发出质疑,可稍稍一扭头,大脑深处就传来针刺一般的疼痛。好吧,看来确实大有关系。虽然脑子和眼睛都在打转也有其他原因,但不可否认,昨天的酒确实喝得太草率了。
  若是平时的我,肯定会事先做好足够的调查,再投身于实践。
  那之后,我就一直乖乖地等都小姐回来。生意这么好,我却只点了一杯咖啡就坐这么久,总觉得过意不去。我将咖啡杯端在面前,隔着升腾的热气观望着店内的情景,想起过去都小姐曾说过,让这家店生意兴隆是自己的一大梦想,现在这样子,应该可以算梦想成真了吧。
  我至今为止,有实现过什么梦想吗。
  在等待的过程中,头痛也稍稍得到了缓和,这么一来,应该就不会影响我谈正经事了。
 「久等了。啊,其实喝酒有个窍门,就是在喝之前不能空着肚子哦。」
  都小姐一边擦手一边回到了我面前,还顺带着一则谁都没有问的小贴士。
 「其实我暂时不打算再喝了,但还是谢谢您的建议……」
 「第一次喝醉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面带笑容地如此回答的都小姐,其成年人的气质在我眼中又多了几分。或许这也证明,我身上还有不少尚未成熟的部分。
  可能即使经历了小孩子到成年人的转变,也仍有许多属于成年人的阶梯,需要继续攀登吧。
  而正是因为觉得都小姐是这样的人,我才会来这家店。
  我用手扶着咖啡杯,并低下头说:
 「不久之前,我被人告白了。」
 「哦?」
  说完之后仔细一想,所谓的不久之前不就是昨天么。可这种无关痛痒的细节,也就不用纠正了吧。
  于是都小姐稍稍探出了身子,摆出了认真聆听的姿势。
 「对方是谁?大学同学么?」
 「嗯,一年级,比我小一岁。」
 「是比较可爱的?还是长得很美的类型?」
  从她的口吻和笑脸来看,心中恐怕都浮现出与之对应的具体形象了吧。
  回想一下曾经跟我来过这里的每一个人,立刻就猜出了她心里想的都是谁。不过,枝元同学跟她们两人都完全不像。另外我明明并没有提性别,但在她看来,似乎已经默认对方是女生了。不过嘛,这也难怪。
  如果对方是男生,我也就没什么可烦恼了。
 「要说更偏向哪一边的话,应该是可爱吧。」
  而过去我喜欢的,都是长相很美的类型。
  枝元同学又是如何呢?之前在学校倒是见过她的前女友,但毕竟只是一面之缘,具体长相已经记不清了。在这方面,我果然有些极端。
  若是感兴趣的事,就会记得清晰无比,反之,则会如流水般匆匆淡去。
 「既然会烦恼,就说明你也不讨厌她吧?」
 「这个嘛……嗯。」
  差一点紧跟着说出「甚至」来。甚至?甚至什么?
  潜意识里,我真的是这么想吗?总觉得自己对她并不存在如此明确的好意。
 「……初中时也曾被人告白过。」
 「真抢手啊。」
  被她揶揄了。真要说的话,其实高中时也被告白过几次,但这跟这次的事无关。
 「当时我还不明白喜欢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就接受了对方的示爱……之后也确实喜欢上了她。但就结果而言我们相处得并不顺利,到头来,告白的是她,结束掉那段感情的也是她。」
  或许是因此,才会或多或少对他人的好意抱持怀疑态度。
  明明轮到自己,总是会那样轻易地喜欢上一个人。
  在这方面,我可能确实比较娇宠自己。
 「你是怕又会变成那样?」
 「有点吧。」
  人在吃一堑时,不仅会长一智,也会变得怯懦——祖母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如今的我,就是活生生的案例。
  但我相信,变得聪颖,肯定不会是坏事。
 「但这次,我是以积极的心态在烦恼……这么说可能听起来很奇怪,但就是这种感觉。」
  总之跟当时相比,绝对存在着某种区别。而我宁愿认为,这便是日积月累的知性带来的恩惠。
 「嗯。」
  都小姐的回应声十分温柔,这一点自相识起就未曾改变。
  虽然偶尔会有点坏心眼。
 「尽管烦恼吧,这种认真到极致的态度,才是你的魅力所在。」
 「谢谢。」
  自然而真诚的赞赏,令人格外舒适。会对人产生「很擅长称赞他人」的感想,也是一种很新鲜的感觉。
  也可能是因为她从事的是服务业吧。
 「其实并没达到需要求助的程度,但光是说出来,也会感觉轻松多了,对吧?」
 「嗯……」
  事实上,都小姐确实没有给我提什么建议。
  就好比说,即使是动物,一直被关在笼子里也会心生不满。
  人的思想是一种生物,无法被长久地封闭下去。
 「不过,大学啊……对我来说,那已经是个值得怀念的地方了。」
  说着说着,都小姐开始一根两根地掰起了手指,但途中又有所察觉地收起了手。
  然后,对始终在一旁盯着的我快活地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哈。」
 「啊哈哈……」
  为了蒙混过去,笑得有些小题大做。
 「说起来,确实有个宣称要先谈一阵子才知道是否合适,并付诸行动的家伙。」
 「……是箱崎老师吗?」
  都小姐并未直接予以回答,而是露出了满怀追忆的微笑。
 「看来,你的青春还挺充实的嘛。」
  被她这样一嘲弄,总觉得对「青春」一词,有种承担不起的感觉。
  从年龄上来看。
 「所谓的青春,应该只到高中为止吧?」
 「大学生跟高中生,也没多大区别吧。」
  以都小姐的心态来看,可能确实如此吧。
 「说实话在我眼里,自己也正享受着青春呢。」
 「那……您可真是年轻啊。」
 「我是在开玩笑啦。」
  于是两人都挂起了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一时之间气氛有些难以言喻。
  ——大学生跟高中生,也没多大区别。
  细细一想,可能确实如此。
  即使将高中时代的自己,拿来跟大学时代的自己相比,也找不出什么明显的区别。


  今天也几乎是顺理成章一般,在大学跟喜欢我的学妹不期而遇。
 「嗨、嗨。」
  枝元同学有些慌张地打了声招呼。而我则一边回了句「早安」,一边稍感困惑。
  她过去是这样的吗?
 「学姐早上好……」
  她有些态度生硬地施了一礼,看上去与往常的枝元同学相去甚远。
  我在正门附近停下了脚步,顶着夏日的阳光,愈发感到不解。
 「等等,好像不是这样的……唔……我平时是怎样的态度来着……」
  枝元同学深感苦恼地紧锁眉头,还歪着脑袋。
 「就像平时那样……啊,你愁的就是想不起平时是怎样对么。」
  看到她如此犯愁的样子,我也险些忘记我们之前的相处方式。在此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对哦,我被她告白了。当时答应她要考虑一下,事实上也拼命地考虑过了,但还是没能得到答案。然而丁是丁,卯是卯,大学生活还是要照常进行下去。
  可一旦并肩而行,仍难以抹除那一丝尴尬。
 「沙弥香学姐,那天回家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嗯,没什么。」
  我为了颜面如此吹嘘道。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有事没事,毕竟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乘上电车并坐下之后,意识就开始时断时续,眼中的景色也是忽明忽暗。随着列车的摇晃,整个人就像是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不断地上下穿梭。所谓的不省人事,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这下我也变成堕落的大学生了——就在我内心如此自嘲时,感觉有一道视线正注视着我。
  我一扭头,跟正抬头望着我的枝元同学对上了眼。于是,她便整个人以脸颊为中心,渐渐地染上了一层暖色。
  那与盛夏相异的暖意,毫无保留地被我看在了眼里。
 「你没事吧?」
 「没事?还用问吗,有事,当然有事,很有事啊。心里的想法,都被你知道了。」
 「是啊。」
  表达得如此直白,连我的心境都要受到她的影响了。
 「整颗心赤裸裸地,袒露在喜欢的人面前,感觉好难为情啊。」
 「……是啊。」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如此重复道。但这件事就算跟我讲,我也……很犯愁。
  因为,我也一样在为此烦恼啊。
  至少可以肯定,这种烦恼并非负面的感情,都小姐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所以我之所以停下脚步,并不是出于否定的情绪,而是因为有所戒备。
  内心深处,我明白自己在为何而戒备,也正是因此,才表现出远胜以往的真挚。
  虽然真挚,却无法立刻得出答案。
  明明在迄今为止的经历中,按理来说已经学到了很多。
  可是,却在接触过,付出过,获得过各种各样的好意之后。
  再一次,将它们摊在手中,一一比对,并陷入了深思。
  ——喜欢,究竟是什么?


『明天会来学校吗?』
 『会啊』
 『有什么事吗』
『我有话跟你说』
『能见面吗?』

 『当然啦!』
 『啊啊不过等一下,是不是好事呀?』
 『慢着慢着慢着该不会是那件事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给我冷静点』
『不过确实跟那件事有关啦』
 『这根本没法冷静嘛』
 『要死了要死了』
『好吧,做不到的话』
『就认命吧』
 『翻脸太快了吧学姐』
 『但要问我平时是不是很冷静的话』
 『那倒也并非如此啦』
『我就知道』
『好了,明天见吧』
 『诶诶诶诶』
 『可今天还剩下六个小时耶』
 『明天好遥远……』
『放心吧』
『并不是什么太糟糕的事啦,大概』


  第二天,脸色很差的枝元同学朝我跑了过来。即使一看就觉得身体状况堪忧,跑起来的样子却还是跟平时没有区别。那毫无颓势的精气神,甚至能够为我也带来鼓舞。
 「你好。」
 「连午休时间都还没到呢。」
  她的举动就像掺了淀粉一样僵硬,手肘呈直角弯曲,胳膊像旗子一样左摇右摆,然后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好难看的脸。」
 「出口伤人!」
 「……好难看的脸色。」
  我一稍加改正,枝元同学立刻显得安心多了。但是,这样真的就行了么?
 「我这是因为,几乎整晚没睡觉……本以为能靠化妆糊弄过去,结果一流汗就几乎变成无用功了,啊哈哈啊哈。」
  说着,枝元同学难掩疲倦地笑了笑。
 「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叫你不要急吗?」
 「我也不想急啊,可情绪一上头,就带动着身体自然而然地跑起来了。」
  她为自己的脚下生风预备了足以自洽的理由。对我而言,这是与我无缘甚久的心态。
  自然而然地跑起来的经历,恐怕要追溯到小时候追猫那时候去了。
  枝元同学像是乘上某种东西一样跳到了我身边,同时带来了一阵舒缓的风。我在其中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不由得绷紧了面孔。 
 「……你身上有酒的味道。」
 「诶。」
  被我这样直截了当地一说,学妹显得心中有鬼般错开了眼神。
 「冰箱里不知为啥放着啤酒,我为了镇静下来,忍不住就……」
 「喝了那东西,反而会镇静不下来吧。」
  也就是所谓的夜酌吗?看她的脸色,似乎效果不大啊。
 「而且,喝太多可不值得表扬啊,未成年人。比起社会规则,我更关心的是你的健康问题,懂么。」
 「没事啦,我又不常喝。」
  枝元同学连忙予以否认。她这个年龄要是常喝,问题可就大了。
 「我不是说了,并不是什么太糟糕的事吗。」
 「可被你这么一说,就更睡不着了嘛……尤其是『太』这种措辞。」
  尽管叹声连连,枝元同学却依然是步履矫健,走路速度远胜于我,看着根本没有受酒醉的影响。她就这样动作轻盈地,如同小狗一般绕到了我面前。
 「但是同时,也确实很开心。」
  为什么呢?被我这样用眼神一问,枝元同学露出了笑盈盈的表情。
 「因为,这是沙弥香学姐第一次主动约我见面啊。」
  她面对着我,一边倒着向前走,一边这样说道。
  她的声音,比夏日的烈阳更为尖锐地刺入了我的脑内。
 「哦……」
  这种心情,我非常理解。
  自己的情感过于急切时,就会感到不安。不知究竟该表露到什么程度比较合适,不知是否已经冲过了头。所以只要对方稍有回应,自己就可以安心地停下脚步。
  心与心距离越远,就越会变得疏细,变得微弱。
  无论主动拉开距离的是自己,还是对方。
  在这一点上,我跟所有人一样脆弱。
 「那……我们去哪?」
  枝元同学一边不假思索地紧随着我的脚步,一边询问我们的目的地。当然我并不打算老老实实去上课,因此渐渐地偏出了其他学生们的行动路线。
 「讲堂后院。」
 「嗯?长椅?」
 「要聊的话,还是没人的地方比较好吧?」
 「啊,唔……嗯,也对,毕竟我这次也有可能哭出来。」
 「……是啊。」
  泪水,是感情的极致体现。
  无论那种感情是好是坏。
  所以,枝元同学说不定真的会哭。
  我一边回忆起她最初相见时的那副哭相,一边默默向前走。
 「真热啊。」
 「是啊。」
  路上聊的,就只有这两句。
  之后就到了熟悉的长椅旁……其实也没到熟悉的程度,但我和枝元同学是在这里相遇,随后好像也总是会在关键的节点上回到这里。这里既是我们的初识之地,也可谓是我们的原点。
  挺直身子坐下来,观望着周围的景色。
  环绕四周的自然风光闪耀着与过去稍有差异的,显得热情洋溢的绿色,彰显出了季节的变化。
  与学姐是在庭院的喷泉,与灯子是在学生会,与枝元同学则是在讲堂后院的长椅。
  每一处,都贯彻了我那一段人生的始终。
  这一次,我是否可以不必再流泪?
 「在回答前,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请问吧。」
  枝元同学将脊背和胳膊都伸得笔直。
  一滴汗水正沿着她的胳膊缓缓流淌,与她那被太阳晒黑的皮肤,显得十分般配。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笼罩着长椅的阴影,令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冰冰。
  不知枝元同学听了做何感想,只见她脸上渐渐染上了一抹红晕。
 「这……哦,莫非是在试探我?看看我是否真的有诚意?」
 「只是好奇罢了。」
  同时也想听听枝元同学对「喜欢」的见解。
  于是,枝元同学挠了挠头。
 「这问题还真的不太好回答……应该是,一见钟情吧?」
 「一见钟情?」
  不由得将这个字眼重复了一遍。见状,枝元同学连忙摆了摆手。
 「就是说,被学姐的美貌给深深迷住了……的意思。」
 「……唔。」
  我懂她的心情,再加上这理由足够有说服力,所以稍稍有些难为情。
  这张脸么……我一边想,一边用手指稍稍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是这样啊。」
 「确实就是这样啦……」
  枝元同学的声音就像是飘在半空中一样,既饱含不安,也显得对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充满期待。
  于是,我坚定地睁大了双眼,凝视着她。
 「那好,我的回答是……」
 「嗯……」
 「说实话,就目前而言,我对你并没有喜欢到痴迷的程度。」
  对这一点,我觉得她自己也应该心里有数,所以选择了如实相告。
  但。
 「诶!」
  她却像是始料未及一般,表现得大为震惊。
 「该吃惊的是我才对吧……莫非你真以为我已经对你如痴如醉了?」
  被我这样一问,枝元同学似乎是有些害羞,全身都开始扭来扭去。
 「没有啊……我也没自恋到那种程度啦……啊,但如果太没自信,是不是也不太好呢……」
  枝元同学嘟嘟囔囔地陷入了纠结当中。
  ……想说的话都彻底被打断了。
  怎么办呢,真让人犯愁。是不是应该当成没发生过,继续说下去比较好?
  看这情况,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枝元同学能这样跟自己折腾一辈子,期待她来改善局面是没戏的。
  哪怕等再久,蝉鸣也一样喧嚣,天空也一样高远,白云也一样只能在无法触及天空的高度永远飘荡,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
  这一页翻过去算了。
 「其实过去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事,然后,我喜欢上了对方。」
  见我突然重拾话题,枝元同学也不再扭动,寻回了原有的状态。
 「……是之前交往过的那个,跟我完全相反的人吧?」
  我微微点了点头。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所谓『喜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想搞清楚,就答应了与她交往。很可笑吧?明明根本不懂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尽管可谓是动机不纯,但我就是以此为契机,开始了那段恋情。而现在的情况,跟当时十分相似。」
  虽然面对的完全是另一个人,可若只论状况的话,倒确实大同小异,这一点也是不可思议。
  或许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存在着各自的必经之路,只要循迹而行,就注定会碰上同一道不得不跨越的关隘。
 「呃……就是说?」
  大概,她对我确实是一片真心实意。对此我心里明白,也愿意去相信。
  但是,过去的残局仍鲜明地镌刻在脑内,未曾抹去。
  毕竟,我对学姐的感情也是一样,从头至尾不存在半点虚假。
  这一次,如果我不小心成为了那个背叛者,该如何是好?
  因为害怕这一点,才会如此这般,朝着虚空之处伸出手。
  不去主动靠近,却也无法抽身远离。
  欲拒还迎地,停留在原地。
 「虽然还没办法接受你的告白,但我愿意继续跟你相处下去。」
  话音刚落,蝉鸣便如同贴上了耳背一样,变得格外厚重。
  听罢,枝元同学似乎也一时没能理解,愣了好长时间。
  确实这话十分厚脸皮,遭到拒绝也不是没可能。
 「当然了,前提是你肯接受的话。」
  甚至还像为自己开脱一样如此补充道。
 「这……我应该为此而高兴么?」
 「你自行判断就好。」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态度实在是够麻烦的。
  枝元同学先是稍稍弓着身子,紧锁眉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很快便直起了腰,并露出了笑容。
 「就像是试用品一样吧!」
 「试用品?」
 「啊,或者说是试用期?要是用着满意的话,就请多多惠顾的感觉。」
 「……态度如此莫衷一是,真是对不起。」
  她的善意令我更加无地自容。
 「莫衷一是,就说明今后也有可能倾向我这边,对吧!」
  枝元同学一边说,一边殷勤地对我做起了「来这边,来这边」的手势。
 「……你真是乐观向前啊。」
  只是不知,我是否存在于枝元同学所面向的前方。
  ……不,如果是她的话,哪怕在前方找不到我,她也会转过身来,将我所在的方向重新定义为前方吧。爱上一个人,恐怕对未来的道路就是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影响。
 「请多关照喽!」
  她那毫无迟疑的话语,令我不忍心以暧昧的笑容作为回应。


 「唔——……嗯?唔——」
 「怎么了?」
  枝元同学一边歪着脑袋苦思冥想一边走得飞快,让我有点担心会不会劲头太猛扭伤她的脖子。
 「没什么啦,就是在想,像这样一起走在校园里……」
 「嗯。」
 「跟过去相比,究竟有什么不同吗?」
  那之后,我和枝元同学一成不变地享受着日常生活。周围的一切也都没什么变化,学校依然热闹,夏风依然时而喧嚣,时而燥热,世界依然充斥着聒噪的蝉鸣。
  而我与枝元同学,就混迹于这巨大的布景当中。确实,看上去与以往并无差别。
 「没有可就难办了啊,如果什么都没有的话,那我们之间岂不是也毫无变化吗?」
 「……………………………………」
  这让我稍微想起了灯子。
  想起那个为了满足她的意愿,而选择不去做出任何改变的自己。
  就像是对变化有所恐惧一般,谨慎而又胆怯。
  事到如今,我似乎终于稍稍体会到了灯子的心情。
 「回头见。」
  接下来要上的课不一样,我稍稍举起右手,打算跟她道别,可她却只顾盯着我并拢在一起的指尖。
  于是,我也被她引着望向了自己的手。
 「怎么了?」
 「沙弥香学姐,我超喜欢你!」
  枝元同学满面笑容地,如此坦言道。
  那一瞬间,以阳光为背景的整个世界,都如同沐浴着蜃气一般朦朦胧胧。
  这句告别,实在是热情过头了。
 「干嘛突然这么说?」
 「因为我想确认一下嘛。」
  确认什么?我刚要发问,枝元同学却已经迈出了步子。
  超什么超啊。我在心中一笔一划地反刍这个字眼,然后不由得双手扶腰,错开了视线。
  明明不是出于自己之口,羞涩之情却来势汹汹地涌上了心头。
 「超——喜——欢——你——!」
  远处的枝元同学正用力朝我挥手,还不依不饶地喊得更大声了。
 「快别说了。」
  我这声细若游丝的制止,她当然一点都没有听到。
  结果直到枝元同学走掉为止,我都在犹豫是否要挥手回应。她这喜欢也未免太放纵了,不对,我并没说过喜欢她,所以是她一厢情愿……不过要说一厢情愿,我也没好到哪去,不,分明就是我在单方面地肆意浪费她的感情。
  明明不喜欢她,却要求她留在我身边。
  仔细想想,我简直是把学妹往火坑里推。
  事已至此,实在是不该为了满足自己的任性而勉强她太久。其实哪怕是短时间,也已经很不应该了。
  与她分开的时间里,这种罪恶感始终都在侵蚀着我的内心。
  在这件事上,枝元同学难道对我没有丝毫的责备吗?
 「……恐怕是没有吧。」
  这一点,一看她的态度就明白了。
  刚刚也一样,换做平时的枝元同学,大概也只会说声再见而已。
  可若是那样,就跟之前毫无差别了。
  如果什么都没有变,那就自己去创造变化。
  她一定为此而竭尽了全力,以至于根本无暇顾及我内心的那些葛藤与纠结。
  我真的觉得,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但目前最根本的问题或许就在于,我并非打从心底里喜欢着她。
  ……但是,这真有那么无法接受吗?
  非要两个人都对彼此抱有百分之百的好感,才可以确立关系吗?
  恋爱,真的只容许这一种形式吗?
  究竟要喜欢到怎样的程度,才有资格被称为百分之百的好感?
  若要形容枝元同学对我的好感,比起百分之百,还是「纯粹」更为恰当。她的心意,完全不像学姐那样飘忽不定。对这样的心意予以回应,想必会是一件幸事。
  我们在一起,肯定能够打造出一份美好的感情。
  明知如此,我却依然以睥睨的目光,对待着她的那份好意。
  只为这一次,绝不再经历失败。
  ……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产生了「与其失败,不如打从一开始就不去尝试」这样的想法。
  但若真有此打算,早早拒绝她不就好了吗。
  我想,我一定是在寻求另一个答案。
  比一味藏身于巢窠之中,更好的答案。
  从晦暗之处,步向光明。
  我如同仰视水面一样,抬头望着天空。
  结果立刻被阳光照得眼冒金星,赶紧伸出手掌,赖以遮阳。
  双眼吸收了大量光芒,视觉显得有些迟钝,在习惯之前,眼中的景象恐怕是难以安定了吧。
  在手掌对面,太阳躲进了云层,渐渐敛去了光泽。于是我趁机收回了手,发现日光已经柔弱到可以用肉眼直视的程度。
  哪怕能够望穿这耀眼的光芒,想必也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同时,无论我得出怎样的结论,也无法改变太阳的光辉。
  云彩的形状,天空的湛蓝,都将在一成不变之中悠悠流逝。
  即使如此,这依然是一份足以动摇整个世界的烦恼。
  所有的一切,都只取决于我的心境。


  回家之后为了验证某个想法,决定久违地给朋友打个电话。
  本来心想要是没人接的话,就下次再聊也无所谓,结果对方很快就接起了电话。
 『啊,沙弥香?』
  高中朋友的声音通过电话传来,听起来就像是别的什么人。
 「嗯,好久没聊了。」
 『谁打来的?啊,我听出来了,是沙弥香!』
  耳边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爱果毕竟跟翠璃就住在同一间屋子里,说话声听起来很清晰。
 『沙弥香你太无情了吧,这都是第三次了!』
 「第三次?」
 『每次都是打给翠璃,而不是我。』
 「呃……哦,确实,嗯。」
  原本还在纳闷她为什么连具体次数都掌握得如此清楚,紧接着就想到,那是因为她们俩总是在一起。所以无论给谁打电话,都能同时跟她们两个人聊天,没什么实质区别。而爱果的意思就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只打给翠璃,而不打给她。
  原来如此,被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个事实。
  高三换班时,我跟翠璃被分在了一起,而爱果则去了其他班级。就结果来说,我跟翠璃的关系确实因此而变得更亲密了,以至于打电话时,我会在无意识间将翠璃排在更为优先的位置上。当然也可能,这只是在考虑过两人的性格之后,做出的合理选择罢了。
  即使是此等微妙的区别,也能够造就如今这样的差距,人际关系就是如此奇妙有趣,又大意不得。
 「给爱果打电话的话,就永远聊不到正题了。」
 『这话有道理。』
  我给出的理由立刻得到了她本人的同意,于是话题就这么结束了。爱果就是这样,总是来去如风。
  能跟得上她那节奏的,恐怕就只有翠璃了吧。
 「其实,我有个非同寻常的请求。」
 『非同寻常?噢噢好啊,不按常理出牌的沙弥香,实在是令人好奇。』
 『这话不假,毕竟一直以来,都只见过正常的沙弥香嘛。』
  她们俩还真挺口无遮拦的。话说,正常的我是什么样的我啊。要说不正常的我,倒是只要回忆一下喝酒之后那副样子就知道了。目前为止见识过我那一面的,就只有枝元同学而已。
 「那我就提了哦,非同寻常的请求。」
 『我也会加油变得不寻常哦!』
 『你就算不加油,也够不寻常的了。』
  确实如此——我一边附和着,一边咳了几声润润嗓子。即使是对知心好友,提出这种请求也还是有些难为情。话虽如此,要是换成朋友以外的人,可就更加难以启齿了。
  我想了解的,正是那细微的差别。
 「可以对我一句『我喜欢你』吗?」
  话一出口,就感觉这似乎是个很傲慢的请求。
  又或者,听起来很饥渴?
 「要是不喜欢我的话,那就很抱歉了……」
 『倒也没那回事啦。那……是要我说吗?』
 『还是我来说?』
 「……那就翠璃吧。」
 『被甩了啦~』
  在爱果如此哀叹之后,就听对面传来『嘿』『哎呀』之类毫无紧张感的叫声,也不知在电话另一头,翠璃究竟把爱果怎么了。
  还真令人有点好奇。
 『那我要说喽。』
  翠璃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羞死人了」地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
 『我喜欢你,沙弥香。』
 「……谢谢。」
  朋友送出的这句价值千金的好意,如同春风一般将我拂过,恬淡得没有在心中留下一丝痕迹。
 『啊,公然偷情。』
  听了爱果这句话我差点笑出声来,而翠璃对此的反应,则让我终究没能忍住。
 『我这是受人之托,才没有偷情,再说这怎么就算偷情了?我偷谁的情啊?』
 『但是,翠璃好像从没说过喜欢我耶。』
 『嗯?唔……没有吗?』
 『好像是没有。』
  关系一旦极为亲密,就往往不会特意讲出这一类话语。
  我与家人之间也是一样,上一次彼此交换「喜欢」这样的语句,已不知是多久以前。
  对彼此的喜欢,已成为了生活的前提。
  但就像机械设备需要定期进行检修一样,我们或许也需要更加积极地去验证彼此的感情。
  明知仅凭肉眼无法看透内心,为何过去的我还是浅薄到那种地步呢?
  感情一样拥有着生命,如同空气一般流动在我们之间。
  正如灯子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小丝同学,并离我而去那样。
 『啊,对了对了,沙弥香也对我说一声好吗?』
 「咦?我?」
  这次是爱果对我提出了同样的要求。我正不知所措,翠璃从旁插嘴道:
 『你这不是也在明晃晃地偷情么。』
 『谁让人家突然想到了嘛……』
 『你不要无论想到什么都说出来好不好……』
 「……………………………………」
  要我也说说看吗……嗯,这或许也是个好主意。
 「我喜欢你,爱果。」
  确实够难为情的。如今想想,竟然跟朋友提出这种请求,也不知我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真不赖。』
  而爱果则是丝毫没觉得害羞,反而满意得很。
 『翠璃也说来听听呗。』
  不仅如此,还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在求大人给她更多糖果一样。对此,翠璃也是有些哑然。
 『还真有点说不出口……』
 『诶,你不喜欢我么?』
 『这个嘛,喜欢是喜欢啦……』
  翠璃这有些不耐烦的态度,也是她掩饰羞涩的一种方式吧。
 『这可头疼了,两个人都向我告白,岂不成脚踏两条船了么?』
 『是啊是啊,真是头疼呀。』
  翠璃已经放弃抵抗了。
 「那就忘掉我,两个人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怎么连沙弥香都这么说啊。』
 『嗯,明白啦,那我就接受翠璃对我的求爱吧!』
 『哇~我好高兴耶~』
  翠璃那装腔作势的声音,令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跟她们两个聊天时,总会有种时光回溯到了高中时代的错觉。
 「唉,我被甩了。」
  我小声说道。而话语之中,当然只包含着纯净度极高的舒适。
  从而,明确地意识到了不同之处。
  枝元同学与此不同——不,与所有人都不同。
  朋友这别出心裁的举动,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帮助我找到了答案。这种事情,似乎经常会发生在爱果身上。她虽然看着像是什么都没有考虑,不,哪怕是真的什么都没有考虑,或许仍然拥有着仅属于她的独特着眼点吧。
 『对不起哦沙弥香,但沙弥香家的猫我还是很喜欢的哦!』
 「是么,回头我会转告给猫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友情使我高估了她。
 『唉,有猫真好呀,好想跟猫一起生活呀,你说是吧,翠璃?』
 『咱们这儿不让养宠物。』
 『不是现在啦,我是指今后,大学毕业以后啦。』
 『毕业后也跟爱果住在一起?……是么,也许会吧。』
 『猫的名字就由我来取喽,要是交给翠璃,可能就变成战国武将的名字了。』
 『……其实真要养的话,我更想养鸟。』
 『诶~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喜欢鸟啊。再说家里有你,已经跟养了只猫没啥两样了。』
 『鸟不就只是长了翅膀而已嘛。』
 『你这个而已是什么逻辑啊,要这么说,猫不也只是长了尾巴而已吗。』
 「那个……」
 『谁说的人家不是还有耳朵嘛,猫耳你懂吗,就这样的。再说翠璃啊……』
 「我可以挂了么?」
 『再听一会儿嘛。』
  为什么啊。
  到头来,我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听她们演了将近20分钟的相声。
  又吵闹,又没营养,同时又一点都不无聊。


 「我超喜欢你,学姐。」
 「嗯,超喜欢。」
  她这突然袭击般的告白,我也渐渐习惯了。
 「哇,学姐竟然也对我如此热情地倾诉爱意?」
 「我是在说你。」
 「开玩笑啦。」
  这一天又收到了共进午餐的邀约,来到了枝元同学的公寓。
  空调奋力地运转着,在我的头顶隆隆作响,正好取代了夏蝉们的角色。
  其实原本打算去图书馆打发闲暇时间,但想到枝元同学也在,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更何况一旦进入这个房间,不把时间消耗干净,就一点都不愿走出门外。
  毕竟在学校里,根本没有地方能让人尽情放松双脚。
 「不过也要提醒一句,你的告白我真的有放在心上。」
  那之后她又跟我说了好多遍,搞不好是对这一点心有不安。
  听了这话,枝元同学立刻连连摇头。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某件事若是未经确定,就会渐渐消失掉。所以就连这份感情,我也想将它以最明确的方式表达出来,恨不得达到看得见摸得着的程度……虽然我也知道这很难啦。」
  枝元同学一边舀起味噌汤里的海带,一边如此说道。从她的口吻倒是听不出有多难,但既然说得如此坚决又充满自信,那想必她是确实能够做到吧。
  她的话语,若要形容的话……就像是在耳朵里化作了石头一样,充满了质量感。
 「虽然我可能做得并不成功,但实在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说着,枝元同学哈哈哈地苦笑了几声,借以掩盖心中的窘迫。
 「……所以才加了个『超』?」
 「想不出其他办法嘛。」
  她回答得就像是用力在推一堵结实的墙壁。
  即使想不出办法,也要立刻采取行动。
  枝元同学拥有太多我从未拥有过的大胆与果断,甚至让人对她有些放心不下。
  大概周围的人对她,也是格外的喜恶分明吧。
 「聊着聊着,就觉得枝元同学身上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品质。」
 「是、是吗……」
  听了这样的赞赏,枝元同学也和普通人一样羞赧不已。明明其他的方方面面,也很值得她害羞才对。
 「但如果学得太多,搞不好我也会变得跟枝元同学一样。」
 「啊……那还是不要了。」
  对我的这句玩笑,枝元同学应对得格外认真。
 「因为我更喜欢现在的沙弥香学姐。」
  她这顺理成章地吐露而出的爱意,令我产生了些许疑惑。
 「现在的我,是指什么?」
  连我自己都完全搞不明白的概念,她却说得好像十分理解一般。
 「我眼前所能看到的,就是学姐的全部啊,除此之外我也无法解释了。」
  这些话语强有力地拂过了我的皮肤,远胜空调吹出的冷风。
  枝元同学的话语仍在继续。
 「什么不可示人的另一面,什么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这些我才不要去想。反正那都是我没能看到,也无法理解的东西……比起这些,此时此刻沙弥香学姐是否在笑,是否开心,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对不起,我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但我觉得一个人内心的想法,是一定能够在表面上有所体现的。所以我只能说,自己喜欢上的,就是如今沙弥香学姐呈现在我眼前的全部。在我看来,我需要了解的就只有这些。」
  随着源源不断的风,枝元同学就像是不惜发动自己身体表面上拥有的一切那般,将情感诉诸为语言。她确实毫无迷茫,不顾表里,全心全意地,倾诉着她对我的爱意。面对这样的告白,怎会有人不脸红,又怎会有人不动心?
 「……还说无法解释,这不是解释得挺好么。」
  看着她颇为得意的样子,我微微地笑了。然后——
 「那么,沙弥香学姐又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她放下筷子,如此反问道。
  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我的双瞳,仿佛是在从深处挖掘答案。
  枝元阳对我而言,是怎样的存在?
  即使像这样一直看着她,心中也只能勾勒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然而,我已清楚理解了那个形状所具有的含义。
  于是,我也终于彻底停下了执筷的手。
 「可以再说一次你喜欢我吗?」
  我这个要求似乎让她非常意外,只见枝元同学像是被人按下了遥控器的暂停键一样僵住了。直到滚动的汗水令身体有些发颤,她才重新运作起来。
 「不是几乎天天都在说吗?」
 「没错,但我就是现在想听。」
  听罢,枝元同学躲开视线,并歪了歪嘴。
 「果然,沙弥香学姐有时候怪怪的。」
 「果然?」
  枝元同学没有理会我的质疑,而是咳了几声,清清嗓子。
  或许是因为胳膊和脊背都伸得笔直吧,发出的声音也显得清澈通透。
 「我喜欢你,沙弥香学姐。」
  语气比之前多了几分沉稳,听起来尤为认真。
  宛如热浪一般,拂过了我的全身。
  而且不仅浮于表面,更紧接着渗透肌肤,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嗯,嗯。」
  我一边细细品味,一边连着点了两次头。
 「咦,怎么了怎么了,这是突然弄懂什么了?」
  我像是为了逃避这个问题一般,抬起头望向前方。
  即使闭上双眼,热量依然从眼皮对面不断渗入进来。
  我并没有一见倾心的感觉。
  与枝元同学的相遇,并没有像当初见到灯子时那样,为我带来巨大的冲击。
  所以,才会如此难以察觉。
  即使如此——
  本想尽量抵抗下去,但看来,只能到此为止了。
  明明闭着眼睛,面前的温暖却依然清晰可见。
 「你的喜欢,果然不一样啊。」
 「哎?」
  同是源自对方之口,经由我的耳朵,传达到内心深处。
  却与来自朋友的「喜欢」,有着截然不同的形态。
  或许感情,就是能够如此轻易地凌越科学与常识吧。
 「我曾预感过你跟我的未来。」
  如同一丝温蕴的热量。
  如同闪耀在薪柴缝隙当中的,那一缕光火。
  枝元同学的爱意,确实为我带来了某种细微的征兆。
  既然能够让我感觉到特别之处,那就说明——
 「但除了自己会越来越喜欢你之外,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若是喜欢上一个人,我也会发生变化。
  那变化强烈到令自己深感惶恐,所以才会停下脚步,畏缩不前。
  但是。
 「所以在我真正喜欢上你之前,你若不能一直喜欢着我的话,我可不会答应哦。」
  迄今为止的我,始终奔跑在情感的单行线上,追逐着一个无法触及的人,一个无法抵达的目的地。
  但也差不多,该跟这样的自己道别了。
  所以,这一次我终于给出个一个真正的,明确的答复。
 「我们交往吧,枝元同学。」
  这,就是我的答案。
  虽然我已经尽量语气平静,可对枝元同学而言貌似还是刺激过大了。
  只见她猛地从坐垫上蹦了起来,途中又像脑袋撞上了一层肉眼看不见的天花板一样戛然而止,接着摇晃了两下,站定身子,坐回我面前,但过了一会儿又重新站了起来。正如她自我评价的那样,真是个与冷静无缘的人。
  但或许她这静不下心,停不下来的性子,反倒能够与我连珠合璧。
 「真的吗?」
 「我最讨厌被人用『只是一场游戏』或『玩笑而已』这样的话来搪塞,所以决不会这样对待别人。」
  明明引用的事例来自于那段糟糕的过去,但我现在,大概在笑吧。
 「真、真、真。」
  枝元同学先是发出磕磕绊绊的诡异声音,然后本想咳两声掩饰一下却又被呛得不行,那变化多端的模样简直像是一颗在屋里四处蹦跶的弹力球。
  重新凑回我身边的枝元同学刚要说话,又「啊」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从包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是觉得身上挂着汗会显得有所冒犯呢,还是在顾虑我的情绪呢,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真是个有趣的人。



 「该不会是在做梦吧……不,既然沙弥香学姐这么漂亮,那肯定是现实嘛!」
 「这是什么逻辑啊。」
  她梦里的我究竟是什么长相啊。
 「我反而比较担心你啊,记得你说自己情绪不容易持久来着?」
 「哦,这个嘛。」
  说着,枝元同学凝视着我的双眼,肤色也被染上了一层桃红,愈显浓艳。
  然后,向我伸出了手。
 「我会每天都在沙弥香学姐身上发现更多的新奇,所以,一定没关系的。」
 「原来如此……」
  这确实与她的为人方式十分一致。而既然能够这样想,就说明我对她的为人已经足够认可。
  枝元同学希望在我身上发现某种持续变化的东西,借以安定自己的心。
  而我,则似乎是想要通过她所拥有的某种一成不变的品质,来让自己安心。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接过了她伸出的手。
  同时,再一次细细审视着她的脸。
  与至今为止结识的任何人,都没有近似之处。
  气质与过去喜欢的每一个人,都相去甚远。
  我如今将要接受的,就是这样的人。
  就这样,我与枝元阳成为了彼此的恋人。


  如此一来,就轮到我晚上睡不着了。
  在床上辗转反侧,多次强迫自己入睡也毫无成果,只好掀开薄薄的被子,爬起身来。
  感觉就像双目之中存在着光源,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
  在漆黑的房间里凝视着墙面,回想起跟柚木学姐成为恋人的那天晚上,也是如此难以成眠。这种类似习惯的小毛病,恐怕是永远都改不掉的吧。
  就这样关着灯,无所用心地任时间流逝。尽管内心存在着一缕躁动,但心情却不赖。即将着手去做某件事之前特有的紧张与兴奋,为指尖带来了一丝麻麻的触感。
  这个时间,家人与猫都理所当然地陷入了沉睡,夏虫的鸣叫声也都被阻隔在玻璃窗的另一侧,就连城市的喧嚣,似乎在今夜都没那么明显,家中可谓是一片静谧。如此一来我自然也无法弄出什么动静,世界安静得甚至有些寂寥。
  本应闪烁在窗帘对面的星星,此刻就像是落到了我眼中。
  它究竟是在靠自己发光,还是接收了其他地方照射而来的光芒?
  对现在的我来说,光就是——
 「……………………………………」
  枝元同学在睡不着的时候,是不是会毫无顾虑地出门散步呢?这样的自由无拘,应该算是独居者的特权吧,真让人有些羡慕。
  ……独居的灯子,是不是也会遇上这种夜晚呢?
  至今一直以距离很远,学业繁忙之类的诸多借口,回避着与灯子的直接会面。
  可是否有一天,我也会为与枝元同学的事情,去向灯子寻求意见?
  如此这般,要考虑的事情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没有睡意。
  然后,几乎一夜未眠地迎来了清晨。
  从未能发挥足够作用的床上爬下来,稍稍过了一会儿,某种原本模糊的感触才渐渐渗透了大脑。
 「交到女朋友了。」
  没忍住说出了声音。然后,开始心神不宁地绕着屋子踱步。室外已是一片晴朗,人与城市都开始了运转,而我则像是要迎头赶上一样骨碌骨碌地走了好多圈。当然,这毫无作用。
  枝元阳,比我小一岁的女友,充满活力,有些毛躁,绑在脑后的小小马尾辫总是摇摇摆摆的很可爱……同时,是我的学妹。在我面前露出的始终只有笑容,只要想起她,那明媚耀眼的表情立刻就会浮现在眼前。人如其名地,四处倾洒着阳光。
  这是我第二次与人交往。
  第一次留给我的,只有糟糕的回忆……可之所以这样想,或许也该怪我只记得最糟糕的部分吧。我虽然看错了学姐的为人,但我对她确实曾有过感情,得到过笑容,也被触动过心灵。
  这一次的感情,尚不知能否持续到足以称之为永远的程度。可就算最终落得一个劳燕分飞的结果,我仍希望能够尽量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这是我目前,最为迫切的心愿。
 「所以首先……首先,该做什么才好?」
  经验尚浅的我,甚至无法理出一个思路明晰的过程。过去我只是叫那个人几声学姐,一起聊过天,打过电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可所有这些事,我跟枝元同学都已经做过了。这样真的就够了吗?大学生究竟有什么事可做?
  绕着绕着突然有种被谁窥视的感觉,于是一看走廊,发现我家的玳瑁猫正死死盯着我。
  起得这么早,对彼此来说都是新鲜事。
 「早、早上好。」
  我连忙打了个招呼,心想该不会从头到尾都被它看光了吧?而猫都不屑进屋,就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很久以前是不是也发生过这种事来着?
  总之被猫这样一看,我总算是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看散乱在肩头的长发。
  我伸手拾起一簇,凝视着头发从五指间滑落的模样。
  发丝的长度,清晰地记录着逝去的时光。
  但是,也未免留得太久,缅怀得太久。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显得有些无情……但,都无所谓了。
 「好。」
  想好了首先要做的事,我便停止了兜圈子,换完衣服就离开房间去洗脸。或许因为是夏天,龙头里流出的水也并不算清凉,不过要洗净因睡眠不足而裹在脸上的那层薄膜般的东西,倒是也已足够。莫名地不觉得困,疲倦感也正渐渐消弭。
  盯着眼前的目标,像枝元同学一样越走越快。
  感觉全身心都一派晴朗,光芒四射,如同吸收了太阳的能量。
  可就在我犹豫该穿哪双鞋的时候,蓦然间回过头,看了看身后那条昏暗的走廊。
 「店还没开呢。」
  都跑到大门口了才想起这件事,于是又慌慌张张地撤回了家里。
  就连这种时候,步履都比平时快得多。


  第二节课结束后,给枝元同学发了一条『现在在哪?』的简讯。
  之后收到了一条『大学!』的回答,几秒后又立刻出现了新的回复:
 『见面吧!』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于是我给她回复了碰面的地点,并收起手机面向前方。
  稍稍调整了一下提包带子的位置,然后迈出了脚步,整个身体都有意识地铆着一股前进的势头。走出讲堂,在整个人完全沐浴在烈日之下的同时,脚步也随着呼吸一同不断加速。
  枝元同学一定会跑着过来,所以我也要走快一点。已经多久没有跑起来了呢?随着渐渐掌握到生活的节奏,摸清了合理利用时间的方法,人似乎也越来越多地失去了全力奔跑的机会。随时保持绰绰有余的心态固然重要,可在此之上,偶尔跑一跑,或许也能够从中获取一些心得。
  如果没有遇到枝元同学,我恐怕直到毕业,都不会在校园里跑步。
  总觉得跟她交往之后,每一天都会变得更加繁忙……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我一路奔跑到食堂门口,发现枝元同学果然已经到了约好的地点。看来以令呼吸稍稍变得局促的速度,还完全赶不上她。刚一止步,空气中的热浪便紧随而至,瞬间包围了我的整个身体。
  如此燥热,甚至让我有些后悔跑了这么久。
  下次在模仿枝元同学之前,还是先考虑一下季节比较好。
  同时枝元同学则是步履轻快地跑了过来,然后刚一接近便吃惊地跳了起来。
 「喔喔!」
  她以夸张的动作表达着内心的惊讶,然后又凑近了一点,伸长了脖子朝我的身后往去,简直和小孩子看到了稀奇玩意时的反应一样。
 「你剪头发啦。」
  可能因为除了剪短之外,我还将头发绑在了右边,发型发生了很大变化,所以她一眼就看了出来。
  这就是我首先想做的事——把从高中毕业一直留到现在的头发,一并剪掉。
 「这跟……那个,与我开始交往有关吗?」
 「不太好说……算是临时起意吧。」
  临时起意吗——枝元同学将我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既然还没失恋,那应该就没有关系吧,嗯。」
 「诶。」
  她这个猜想虽然毫无创意,但与事实倒也没差太远。
  长久以来坚称早已不放在心上,却依然稍有残存的芥蒂,终于在今天,彻底与我一拍两散,再无牵绊。
 「很抱歉剪掉了你刚夸过的头发,看起来如何?」
 「嗯,这个嘛……」
  枝元同学退了三步,前前后后地把我看了个遍。
 「美女!」
  然后笑容满面地对我大加赞扬。
 「越来越喜欢了耶!」
  然后立刻又凑到身边,伸出手指梳理着被我绑成一束的头发。
 「这样的大美女,竟然……肯、肯做我的女朋友,真让人有点不敢相信。」
  只见她虽然两眼熠熠生辉,却又不忘略微低垂眼角,借以反应出些许疑虑。真是张富有表现力的脸啊。
 「我该不会是被骗了吧?」
 「如果真被骗了,你要怎么办?」
  比方说,假如我只是想要体会恋爱的感觉,并不在乎对方是谁的话?
 「唔——……」
  枝元同学一边沉吟,一边摆出了稍作思考的神态。
  然后将手从我头发上挪走,伴随着一颗划过皮肤的晶莹汗珠,露出了一个灿烂,又富有生机的笑容。
 「只要能骗我一辈子,那也没问题呀。」
  对于她的这种韧性,我虽然嘴上不说,内心却颇为感佩。
  如果要将骗局维持下去,就不得不一直在她身边……原来如此,确实有道理。
  拥有理由的事物,总是能赢得我的好感。
  即使那只是将人与人相系的,暧昧不明的事物。
 「确实,就像你之前说的,眼前的我就是全部的我。」
  而且,并非所有的欺骗都一定是恶行。
  有时人们之所以互相欺骗,只是一心想要在对方面前,展现出更好的自己而已。
  至于枝元同学有没有想这么多,那就不得而知了。
 「昨晚睡得好吗?」
 「和沙弥香学姐分开后的事基本都不记得了,不过应该还行吧。」
 「那样真的没问题么……」
  鉴于酒后的自己也没比人家强多少,所以途中放缓了语气。
 「沙弥香学姐倒是脸色不太好。」
 「因为我几乎没睡着,怕是被枝元同学影响了吧。」
  蝉鸣声毫不留情地轰鸣在缺乏睡眠的大脑当中,就像是一颗铅球在脑壳里晃来晃去,若不咬紧牙关,很有可能发出莫名其妙的呻吟。在学妹面前,决不能出此洋相。
 「叫阳就行啦。」
  对她这习以为常的请求,我用一句「是啊」给予了肯定。
 「那今后就叫你『阳』吧。」
  想起当初,为了直呼灯子的名字,还事先用其他同学做了不少练习。
  跟那时候相比,这次倒是很轻松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但是要称呼小丝同学为『侑』,却始终存在着某种阻力。明明都是学妹,差距究竟在哪里呢?
  可能有些名字就是念起来比较轻松吧。
  就在我一本正经地思忖这种事情时,眼前的枝元同学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喔喔……」
  枝元同……不,阳一边感叹,一边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看她一会儿前一会儿后,真是够忙活的。
 「怎么了?」
 「没,就是刚刚那句话其实只是一种惯性,完全没想到有一天你真的肯这样称呼我,所以一激动就……」
  她一边说一边再次回到了我身边,简直让人联想起祭典上卖的水气球。
 「那、那个……叫我『枝元同学』也可以哦……?」
 「你快清醒一点好吗。」
  阳,念起来好听又顺口,或许因为是生活中常用的字吧。
 「阳真是个好名字啊。而且因为发音和『春』相同,感觉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可惜现在是夏天,啊哈哈!」
  说罢她先是得意地咧了咧嘴,然后立刻伸手捂住了脸。
 「对不起刚才这个笑话实在是冷到家了。」
 「确实……」
  想说出比这更冷的笑话实在蛮困难的。能如此轻易地登上巅峰,也算一种能耐。
 「唔,呃,那就……嗯。」
 「既然词穷到这个地步,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
  于是阳先是左右摇晃着脑袋摆出「不嘛不嘛我就要说」的样子,紧接着急得开始不停原地小跳。
  笑话虽然无聊,举动倒是相当有趣。
  就连后起悔来都如此肢体语言丰富,枝元阳实在是让人再怎么看都不觉得厌倦。
 「……………………原来如此啊。」
  之前还显得暧昧不明的预感,终于展现了实体。
  眼前这名女孩子又可爱,又有趣,又不会令人厌倦,又毫无保留地喜欢着我。
  即使从客观来看,我也实在没什么不喜欢她的理由。


 『沙弥香学姐有什么喜欢的颜色吗?』
『怎么想到问这个?』
『这问题可是挺不好回答的』
 『其实是觉得买衣服或什么东西的时候』
 『就可以照着颜色买呀』
『那样的话,挑你自己喜欢的颜色不就好了么?』
 『但又觉得如果沙弥香学姐也喜欢的话』
 『不是更好么?』
『也许是那样啦』
『但我还是觉得,你只要按自己的喜好去选就行了』
『因为我想要喜欢上的,就是那样的你嘛』
『……阳?』
 『喔喔……』
『怎么了』
 『就像是被球砸中了鼻子一样』
『什么意思啊』
『顺便若要我回答的话,应该是绿色吧』
 『绿色啊』
 『春天是不是有绿色的感觉?』
『唔……我觉得是黄色吧?』
『或者樱花的颜色』
 『啊,我喜欢樱色』
 『太好啦!』
『怎么这么夸张……』
 『那有喜欢吃的吗?』
 『虽然之前也问过,但现在重新问的话』
 『感觉能得到更明确的答复』
『喜欢吃的吗』
『这个嘛……』
『荞麦』

 『荞麦』
 『荞麦面啊』
 『……不是手擀的也行吗?』
『你去修炼吧』
『开玩笑的』
 『那今天来吧,请你吃荞麦面!』
『那我就盼着喽』
『还有,作为回礼』
『明天就由我来请你吃饭吧』


『明天不是约好要见面吗』
『可以再带一个人吗』
 『可以是可以啦,不过是谁?』
 『灯子学姐?』
 『不对,那怎么可能呢……』
『我带灯子去见你,岂不是多此一举么……』
 『那倒是啦』
 『只不过在大学一个人发呆时』
 『时不时依然会有一种』
 『灯子学姐会跟佐伯学姐一起来找我的感觉』
 『虽然只是一点点而已啦』
『……是吗』
『可能确实会有那种感觉吧』
 『啊,是大学的朋友吗』
 『之前提到的那位』
『……算是』
『但又不太一样』
『因为我们,大概已经不算朋友了吧』

 『不算朋友了?』
 『吵架了吗?』
 『不对,真吵架了就不会带来了……』
『但好像确实还有一半是朋友的感觉』
 『我听不明白耶』
『好吧,简单来说』
『我想把女朋友介绍给你』

 『哦,是这样啊』
 『嗯……』
 『诶?』


 「这里就是沙弥香学姐的街区啊~」
 「怎么说得好像我是这个街区的支配者一样……」
  跟大学周边那热闹纷繁的样子相比,这附近的街景可以用土气来形容。但阳依然用欢快的眼神四处张望着,尽管在我看来一切都毫不新鲜,她还是兴奋得像是来到了旅游景点一样。据她自己说,似乎连电车都好久没坐过了。
 「你没回过家么?」
 「上大学后就没回过。毕竟可以用电话之类的联系,离那么远,回家怪麻烦的。」
  阳蹦蹦跳跳地只踩着白色的部分过着人行横道,声音显得起伏不定,你是小孩子么。在此基础上,她脚下的速度却是丝毫未减,为了追上她我只好把步子迈大,于是踩在脚下的也正巧都成了白色部分。这种感觉,简直像是被带回到了小学时代一样。
 「但等到暑假,还是找个时间回去一趟吧。」
  经过人行横道后,阳轻巧地转过了身。她跟我不同,似乎完全不怕晒到太阳,皮肤已经有些被晒黑了。她以这样的肤色转身看着我,恍惚之间让我嗅到了一抹过去的气息,仿佛正有人拉着我的手向前走,空气中徜徉着氯气的味道,以及氤氲如蒸的夏日暑气。
 「那样挺好的。就算嘴上不说,父母应该还是很想见你一面的吧。」
 「真的吗……嗯,既然沙弥香学姐这么说了,那一定没错吧。」
  她立马就接受了我的这番话。她对我信赖到这个程度,倒是让我也有些难办。
  因为我怕为了不辜负她,而不小心做出勉强自己的举动。
  带着阳走在出身的土地上,竟会莫名地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连自己都成了来自远方的异乡人。有她陪伴在身边的如今,与我在这里生活的过去交织在一起……简直像是在望着水中的景物,其轮廓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原本想要在都小姐的店里碰面,不巧今天那里休息。
  所以干脆决定,今天直接到朋友的家里去玩。
 「书店?」
 「朋友的家就在这里。」
  我带她经过果蔬店,来到了一家个人经营的书店门前。
  阳抬头仰望着店名,脸色有些窘迫。
 「这可糟了……我连漫画都很少看的,不知跟她能聊得来吗?」
 「她家开书店,也不代表跟她只能聊书啊……」
  倒不如说在我的记忆中,跟小丝同学几乎就没聊过书的话题。要问都聊什么嘛,高中时基本以学生会的事情为主,现在偶尔见面也只是谈谈彼此的近况,作为话题而言,这样就足够了。另外,也可以问问灯子的事。听小丝同学转述灯子如今的模样,总是能令我收获到许多东西。至于今天,当然也有事可谈——我一边想,一边碰了碰阳的肩膀。
  对此,阳只是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绕过书店正门,从家庭用的侧门进屋,倒还是蛮新鲜的体验。
  小丝同学立刻迎到了门前,并在跟身边的阳视线相交时,道了一声「欢迎」。
 「我是枝元阳,请多关照。」
  对阳的自我介绍,小丝同学露出了笑脸作为回应。
  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加上发型的变化,就不由觉得她真的成熟了许多。
  明明只差一岁,看着却很有大人的样子了。
 「还是头一次到你家里来。」
 「是吗?啊,不过倒也是,我也一样没去过佐伯学姐的家嘛。」
  小丝同学带我们到了她的房间,然后说去端茶来,就把我跟阳两个人留在了屋里。
  我逐一打量着屋里的各种东西,然后视线停在了床头柜上那台小小的星空投影仪上。应该挺贵的吧,若不是小丝同学的个人爱好,大概就是灯子送的礼物了吧。
 「那个布偶好可爱啊。」
  阳指了指书架上层。那里摆着一个可爱的花豹布偶,跟旁边的……那是什么啊?
 「圆圆的。」
 「圆圆的好可爱。」
  阳倒是笑得开心,我却完全看不出来那是个什么生物。
  看来那又圆又不成形的神秘生物很讨她喜欢。
 「……唔。」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不像是又圆又不成形的。千万不要啊。
  总之,先忘掉刚刚看到的各种东西好了。
  灯子肯定来过吧,那她对这个房间,都有着怎样的感想呢?
  说不定会因为紧张,而干出些诡异的事情?
  小丝同学带着茶回来坐下后,阳给我使了个「可以说了么?」的眼色,这举动让我觉得蛮可爱的。
  但是……嗯。
 「我已经告诉她了。」
 「哎呀。」
  白白紧张一场的阳只好挠了挠脸蛋,不久后又瞧了瞧小丝同学。
 「原来你都知道了呀!」
  小丝同学不禁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被音量吓到。
 「她这人就是这样。」我笑着帮腔道。
 「真是精力充沛啊,跟学姐说的一样。」
 「往好听了说的话,确实如此。」
  说得不客气一点,有时候还蛮吵的。但也拜此所赐,即使在嘈杂的校园里也能听到她的声音,要碰面时很方便。除了嗓门大之外,似乎她的声音也比其他人更加清晰可辨。
  可能是因为她说话时总是充满自信吧。整个人都随着自己的声音,毫无迷茫地一往无前。
  而我之所以能够正面看待她的这种为人方式,并予以肯定,说不定也存在着些许偏袒吧。
 「我是沙弥香学姐的女朋友。」
  阳一边说,一边不知为何把腰板挺得笔直。
 「啊,名叫枝元阳。」
  自我介绍的顺序颠倒了吧。还有,名字早在进门时就说过了。
  话说完后,阳看了看我,并难掩羞涩地笑了笑。
 「这么一说还真让人不好意思,连耳朵都热热的……但同时,也好开心。」
 「我也是……耳朵开始发烫了。」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耳垂。但这种心痒痒的感觉,并不会令人不悦。
  大概阳所说的开心,就是指这种感触吧。
  越是与阳互相凝视,心中就越是羞喜交加。
 「那个……会不会我干脆离开这里比较好?」
 「这里不是你的房间吗。」
 「话是这么说啦……」
  小丝同学有些伤脑筋地垂眉一笑,见状阳连忙对她打招呼道:
 「很高兴认识你。」
  她那身子略有前倾的姿势,看上去倒是显得挺有礼数的。
 「彼此彼此。」
  在她的影响下小丝同学也彬彬有礼起来。这两个人,明明平时更加不拘小节来着。
  还有,刚刚不是打过招呼了吗。
 「枝元同学……」
 「叫我阳就行了。」
  她跟谁都这么说吗?身旁的我听了这话不禁有些犯嘀咕。
  对此小丝同学刚要回答,却途中停下来并朝我扭过了头。
 「佐伯学姐是怎么称呼她的?」
  问这个做什么?我有些疑惑地回答:
 「阳,跟她要求的一样。」
  不过也是最近才这么叫的。
 「既然这样,就叫小阳吧。」
  我有点奇怪她这个既然是从哪里来的,稍微一想……可能是有意避开我正在用的称谓吧?记得小丝同学没有用这种方式称呼别人的习惯,所以应该是没猜错。
  这种小心思与细微的关照,并不会令人反感。
 「那对我也直呼名字吧。」
 「好呀,小侑。我们是同龄对吧?」
 「嗯,大一。」
  于是阳竖起了一根手指作为回答,见状小丝同学也举手效仿,只是比阳稍微低一些。
  随后,我们开始享用摆在各自面前的茶。在此期间,小丝同学也一直盯着我们看,然后在视线相对的同时,她放下杯子问了个问题:
 「话说,是谁先告白的呢?」
  对此我有些语塞,相对地——
 「啊,是我。」
  阳倒是毫无顾虑地立刻做出了回答。于是小丝同学一副「懂了懂了」的神情来回打量着我跟阳的脸。
  你懂什么了?这是在看什么?干嘛呀?
  可小丝同学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困惑,而是对阳说道:
 「告白很可怕,是吧。」
  听了这话,阳先是睁大了眼睛,但立刻就深有感触地赞同道:
 「嗯,很可怕。」
  看来话虽然还没说多少,这两个学妹之间却已经产生某种共鸣了。
  我也对人告白过,但并没觉得有什么可怕。
  或许那时候的我,根本无暇顾及内心深处的恐惧吧。
  也有可能当初,每天都在担心不小心毁掉彼此之间的关系,所以恐惧感已经成为了日常的一部分,而我对此早已麻木。
  我眷恋着灯子的那段日子太长,也太深刻了。
  大概,这就是她们的不同之处吧。
  尤其是对灯子,小丝同学经历过的苦恼,恐怕难以估量。
  毕竟,她其实极为顽固,也极为任性。
  所以——
 「你的努力与坚持,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对此,我打从心底里充满敬意。
  所以此刻,我想以简单的话语,将这份心意传达给她。
 「……嗯。」
  于是,小丝同学含着些许笑意,给了我一个简短微弱,却又饱含感情的回应。
  记忆中那个小学妹,仍带着几分稚嫩。
  可如今面前的她,却获得了十足的成长,甚至已将我甩在了身后。
 「唔。」
 「怎么了?」
  看她眉头略有耸动,于是我不解地歪了歪头。但阳眼中盯着的并不是我,而是小丝同学。
 「小侑跟沙弥香学姐经常见面么?」
  被阳这么一问,小丝同学一边窥视着我的脸色,一边回答:
 「嗯,算常见吧。」
 「是啊,还挺频繁的,毕竟能叙旧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嘛。」
 「唔唔……」
  听了我们的话,阳不知为何撅起嘴又眯起了眼睛,显得有些不愉快。
 「还留在本地的人,可比想象的少多了。」
 「是啊。」
  学生会的晚辈们在毕业后也都各奔东西了,这也是大家对将来的道路各有选择的结果。升学后还留居原址的,就只有我跟小丝同学两个人而已。
  只不过,小丝同学经常跑到灯子那里去住就是了。
 「你今天也要去留宿,对吧。」
  被我猜中了心事的小丝同学顿时惊得瞠目结舌,看着颇为有趣。
 「所以我就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嘛!」
  小丝同学为了破解谜题,一边嘀咕着「哪里哪里」一边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
  看她慌成那个样子,我感到十分愉悦,并暗中决定在她自己搞明白之前,都要保密到底。
 「不告诉你。」
  就在如此说笑着的同时,身旁也时不时传来类似「唔唔唔……」的声音。


 「沙弥香学姐跟小侑发生过什么吗?」
 「哎?」
  在尽情聊过天并离开小丝同学家之后,阳对我提出了这样的质疑。
  可问题是,我对此毫无头绪,也不懂她为何会产生如此顾虑。
 「没有什么值得你猜疑的啊。」
 「可你们看上去那么亲密,又那么开心……」
 「跟朋友在一起,开心是当然了。」
  本以为自己说的是很顺理成章的理由,可阳还是难以认同地翘起了眉毛。
 「小丝同学不是那类人啦。」
  我对她的情感最多只会止步于友爱,绝不会有进一步的动摇。
  因为,她带给我的感觉,总是格外愉悦舒爽。
  而我明白,恋爱应该是更加混沌深邃,清浊难澄的东西。
 「是这样啊,那好吧,我懂了。」
  话是这么说,语气却依然低沉,似乎没认为是这样,没觉得好,也什么都没懂。
  看吧,就像现在,我跟阳之间就犹如被浑水阻隔一般。
 「真的,只是友情而已。」
 「友情跟爱情根本没区别嘛,都是对某个人格外重视的情感,所以都一样。」
  阳语气坚决地表示了否定。
 「所以我无论对家人,对朋友,还是对沙弥香学姐,都只考虑每个人对我而言是否重要。说得难听一点,就像是按优先程度排顺序一样。」
  说到这里她窥视了一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我对这句话作何反应。然而她并不是在写试卷,我也不是她的老师,所以在我看来她的想法无疑也是答案之一,并无所谓对错。
 「……原来阳是这样想的啊。」
 「嗯,是啊……沙弥香学姐不一样吗?」
 「我嘛,倒并不讨厌给各种事情分门别类。」
  明确地为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命名,并整齐排放在架子上。
  如此一来,在需要时才便于寻找。
  这样可能确实会缺乏新鲜感,但更为合理。
  相反的,阳则是那种投身于无法命名的情感奔流中,一任沉浮的人。
  价值观与思维方式如此迥异……可如今,在我身边的是她。
 「唔——……」
 「你在想什么?」
  她很少见地放慢了脚步,甚至被我甩到了身后。
 「沙弥香学姐家有多少口人?」
 「住在一起的有父母跟祖父母,加上我一共五口人。」
 「好,那我的目标就是第五了!」
  说着,阳张开五指,向我亮出了手掌。
 「第五?」
 「沙弥香学姐心目中的重要程度排位!」
 「哦,是这意思……那我家还有两只猫呢。」
 「猫……猫啊……」
  她边说边缓缓举起了左手的双指,但途中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放下。
 「目标第五!」
  看来还是不打算妥协。
 「那你加油吧。」
  别以为猫很好对付哦,毕竟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久到它们都已步入老年。我不由得想起了它们悠哉地睡着午觉的模样,以及小学时代在庭院里追着它们到处跑的自己。
 「为了达成目标首先,首先……首先嘛……」
 「首先怎么办?」
  看她愁得上下摇摆着脑袋的样子,我不禁如此捉弄道。而阳在苦思冥想了一番之后,把手伸进了背包里。
 「要吃糖么?」
 「你哦……」
  见她递出草莓味的糖果,我有些哑然,但还是收下了一粒。
  刚刚将粉色的三角形硬糖含入口中,酸甜的口感便让我缩起了面颊。
 「哪怕想让沙弥香学姐对我的好感度提升一颗糖的分量,也觉得好难呀。」
  阳也同样将糖丢进嘴里,并如此说道。
 「毕竟我没有糖这么甜嘛。舔舔手指既没有味道,也不会变得更幸福。」
 「你这话,听起来很有深度啊。」
 「也没有啦,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阳一边用舌头来回翻动口中的糖,一边笑了笑。
 「但即使赶不上家人,也还是想尽量得到沙弥香学姐的重视嘛……不然多令人不安啊。」
  阳一边加快行走速度,一边向我坦露道,听起来就像小孩子在闹别扭一样。
  听罢,我刻意用一句玩笑话做出了回敬。
 「担心的话,就想办法赢得我的重视吧。」
 「好哇,绝对赢给你看。」
  说着,阳摆出了一副自信满满的笑脸。
 「沙弥香学姐也要快点喜欢上我哦。」
 「我尽力吧。」
  跟这个学妹走在一起时,偶尔扭头看身边,她的身影总会给我带来某种安心感。
  就像头发会不知不觉就留得很长一样,心也会在不经意间发生变化。


 「感觉好久没跟小沙见面了。」
 「别叫我小沙。」
  总之唯有这一点,要立刻跟朋友讲清楚。
  此时的我正坐在巨大的遮阳伞下,一边喝茶一边无所事事地看着校内的大学生们,而朋友则是瘫软在桌上。
 「其他人也说,最近都见不到沙弥香。」
 「是吗?」
  我虽然心里有数,但还是搪塞了过去。整天都跟阳在一起,别人见不到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看来我谈起恋爱来,就容易忽视其他的事。之前也说了,我在这方面比较极端。
  小丝同学跟灯子,或者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吗?
 「沙弥香也交到男朋友了吗?」
 「才不是因为这个啦。」我笑着搪塞道。
  不过,也仅有一字之遥了。
  我把吸管衔入口中,但没过多久,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也?」
 「其他学友们似乎也正为此而殚精竭虑,相当刻苦呢。」
  说罢,瘫在桌上的朋友发出了「咕唉咕唉」的悲叹。难怪大家最近「给学校放假」的次数有点多,原来是有这方面的原因。看来,大家确实跟我没什么区别。
  虽然是个毫无意义的想法,但看着朋友趴在桌上还喋喋不休的样子,真觉得像从树上掉下来的蝉一样。
 「啊。」
  就在随声附和着朋友那喋喋不休的抱怨时,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阳的身影。她正如同逆流而上一般,一个人在人缝当中快步穿梭,似乎是要前往正门。就在我的视线紧随着她移动时,她似乎也有所察觉,因而朝这边转过头来。
  只见阳先是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看了看坐在我身边的朋友,就稍微低头施了一礼,重新迈出了脚步。
 「似曾相识的学妹哦。」
 「是啊。」
  当时也跟这个朋友在一起,目送着阳以同样的方式走开。
  不同的是,这次我一直注视着阳的身影消失的方向。
  我与阳,跟那时已经不一样了。
  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决定行动起来。
 「突然想起一点事。」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并站起身来。会不会有点露骨?
  但再不快点,可就追不上阳了。
 「呜呜呜连沙弥香都抛弃我了……」
  朋友一边装哭一边哀叹不已。
 「对不起。」
 「开玩笑啦,拜拜。」
  她举起颤巍巍的胳膊,像旗子一样摆动了两下,算是为我送别。
  虽然脸上笑嘻嘻的看上去相当安逸,但她依然是从始至终都没有直起身子。
  我留下全身乏力无法动弹的朋友,朝着阳的背影追了过去。阳一向健步如飞,所以只靠走路的话永远都无法缩短距离。
 「真麻烦啊。」
  我笑了笑,并跑了起来。
  这样一来,即使阳走得很快,也还是没过多久就被我追上了。
  我与她并肩而立,稍稍缓和了一下呼吸。
  靠奔跑换来相应的成果,确实让人感到十分充实。
  阳先是抬起下巴看了看我,然后回头张望了一下。
 「可以吗?」
 「就是觉得可以,才来的啊。」
  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仅此而已。
  换一种说法,就是把自己的任性坚持到底。
  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事,在与学姐交往的时候,却连一次都没能做到。
  初中和高中时,我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始终囿于自己的善良,被束缚得无法动弹。
  而这次若再不采取主动,恐怕对方就要从手中溜走了。
 「嗯,好呀。」
  阳就像对我表示认同一般,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虽然都跟过来了,但还是问一下,你要去哪?有事吗?」
  要是有事要办的话,我特意跟上来说不定也只会妨碍到她。
 「只是打算回家吃个饭来着……沙弥香学姐也一起来如何?」
 「这事可以奉陪。」
  目的地与我不谋而合。于是我们就一起加快脚步,向她的公寓走去。
  听说与人相伴时,总会觉得时间匆匆而逝。
  但若是跟阳在一起,似乎就能省下不少走路的时间。


 「沙弥香学姐的餐具真是买得不亏。」
  到了公寓,阳一边准备午饭一边开心地说。
 「在我看来,早就物超所值了。」
  我对桌上的饭菜做出的此番评价,阳也是笑容满面地照单全收。
  饭后在休息的同时,我脑中隐约冒出了或许该买个牙刷放在这里的想法,但那样就跟同居没什么区别了。迄今为止的大学生活中,我还从没有在外留过宿,可说不定,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对我的这番变化,除了直觉敏锐的祖母之外,不知其他的家人是不是也会对我发表一些想法。
  说来,小丝同学有没有把跟灯子的事告诉家里人?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点好奇。
  洗完碗筷的阳回头看了我一眼,先是嘻嘻一笑,然后走了过来。就在我莫名地联想起在家中走廊上散步的猫时,阳已经绕到了我身后。我正要回头看看她在搞什么鬼,她就把整个身子压过来,紧紧贴在了我的后背上。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眼前差点在那个瞬间变得一片空白。这就是所谓的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么。
 「啊,对不起,吓到你了?」
  她的声音如同呓语般直接响起在耳畔,令我打了一个激灵。
  本想逞强说没什么,但离得这么近说起谎来根本瞒不住任何人,所以只好作罢。
 「该怎么说呢,对这种事……还不太习惯。」
 「哪种事?」
 「被紧紧贴着。」
  她的气息拂过脖颈,感觉痒痒的。而且听了我的话,阳像是要掩埋彼此之间的缝隙一般,把身体更用力地压了过来。我都因此惊得全身僵硬并耸起了肩膀,阳却被我这副样子给逗笑了。
 「你啊……」
 「光是紧贴在一起就能看到沙弥香学姐可爱的样子,真是太划算了。」
  我侧目狠狠瞪了一眼,令这位得意忘形的学妹把脑袋稍稍缩回了一点。
 「……算了,就当是一只大猫咪吧。」
  如果不这样想,我肯定会紧张得心中小鹿乱撞。
  从阳的身上,传来了些许汗水的味道,以及她自身的体香。
 「说来沙弥香学姐家里有猫对吧,而且是两只。」
 「嗯,你喜欢猫么?」
 「喜欢,但在常拿来比较的两派之间,我更倾向于狗。」
  听到她毫无迎合之意地坦言意见,我不禁稍稍眯起了眼睛。
  并不是生气,而是激起了过去的回忆。
  当时因为被学姐推荐,而去读了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小说,还骗她说很好看。
  虽然结果换来了学姐的微笑,但若是能诚实一点,或许……
  就能够不必,悔恨到那种地步了吧。
 「我们还真是意见不统一啊。」
 「但就是这样才好嘛,大概。」
 「我也这么想。」
  难得两个不同的人像这样走到了一起,当然应该体验些不一样的东西。阳依然用手臂搂着我的脖子,靠在我身上不肯动弹。仔细想想,我真的是头一次跟人如此近距离地肌肤相亲。至于柚木学姐,她贴近的并不是我,而是「恋爱」这一行为本身。
  而阳所渴求的,是原原本本的我。
  此刻的阳沉默得有些不寻常,视线笔直地盯着某个方向,看起来似乎并不是我的脸。我好奇她在看哪里,于是循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发现她注视的是肩膀下方。
  就在我打算进一步查证时。
 「话说,沙弥香学姐——」
  阳先是把话说到了一半,接着立刻躲开了视线。
 「不对不对这话说出来太不妥了,嗯,我今天真是难得的冷静啊。」
 「我不生气,你说说看。」
  不仅如此,我甚至有些好奇她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才能惹我生气。毕竟,至少跟我比起来她绝对是个好孩子。这样的一个人,究竟要怎样激怒我呢?我等得甚至有点迫不及待。
 「那我说喽。」
 「嗯。」
 「胸还挺大的。」
 「……………………………………」
  这下我算是懂了她之前都在看哪里。
 「不是说好了不生气嘛。」
 「我这不是生气。」
  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罢了,毕竟从没被人面对面堂堂正正地说出这种话。
  虽然严格来讲,并没有面对面——我一边想,一边目光游离。
 「这不是性骚扰,是站在客观角度发表感想啦。」
 「性骚扰罪犯都是这么说的。」
 「真没有啦,只是我自己基本没有,所以很羡慕而已嘛。」
 「枝元同学未来一定会有所成长的。」
 「变得生疏了!」
  不知不觉就很自然地喊成了枝元同学。
 「要从朋友开始重新相处吗,要命了。」
 「当然只是开玩笑而已了。」
  也许吧。
  说着,我跟阳脸贴着脸面面相觑,并一同露出了微笑。
  同时感觉阳离我的后背远了一点,不知是不是错觉。
 「我呀,光是能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这样看着,就足够幸福了。」
 「……我的胸么?」
 「是脸啦,脸!」
  我回顾上文后说出的话,遭到了阳的强烈否认。唔,真是可疑。
  然后,彼此都稍稍沉默了一段时间。
 「啊对了,学姐,一起去游泳池吧。」
 「……我说你,意图未免太明显了吧。」
  上次对我的邀请,搞不好也是这种邪念在作祟。
  对我的质疑,阳虽然一时语塞,但立刻就重整旗鼓,拿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那我就不妨明说了,没错,我就是想看沙弥香学姐穿泳装的样子!不行吗!」
  一边说,一边抓着我的肩膀一通乱摇。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
  所以啊,说得这么直白,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回想起跟学生会的成员们一起去游泳池的那天,我始终都在盯着灯子看。
  所以,实在没资格指责她。
 「求求您了,让小的饱饱眼福吧。」
  阳已经开始放下身段苦苦哀求了,看她表情与态度变化如此之快,我差点被逗得笑出声来。
 「那就等有机会吧。」
 「先是『下次』,这回又变『有机会』了么……」
  阳虽然一脸苦笑,但还是没有气馁。
 「明天行吗?」
 「……你也真够倔强的啊。」
  我实在是快要拗不过她了。
  看来,阳的活力足以赶超所有不负责任的场面话,使承诺化为现实。她就像长大成人后也没丢掉小孩子特有的行动力一样,总是保持着一往无前的姿态,把我也拉得奔跑起来。
  而对此丝毫不觉得抗拒的我,恐怕也早已沉浸其中了吧。
 「……………………………………」
  脑中浮现的游泳池里,涟漪正静静在水面扩散。
  曾几何时,我在水底究竟看到了什么?
  如今的我,是否能与之坦然相对?
  ……于是,在经历了这件事后。
 「你说游泳池,我还以为是要去哪儿呢。」
  第二天,星期五,阳真的立刻安排了一次见面。还以为她要带我走多远,结果甚至没有离开校门。
 「结果就是大学的游泳馆嘛。」
 「虽然有时段上的限制,但还会对外开放哦。」
  说着,阳一脸迫不及待地牵起了我的手。虽然我们都是在校生,但该付的入馆费还是一分都没少。馆内职员告诉我们可以用两个小时,还指明了更衣室的方向,最后负责带路的,也是一名学生年龄的女性。
 「你瞧,宿醉者禁止入内耶。」
 「你看我干什么……」
  经过告示栏的时候,阳一边念,一边露出了舒爽的笑容。
 「因为没时间精心挑选,所以不太想让你看见我穿泳装的样子……」
 「没关系啦。」
 「什么没关系啊。」
 「沙弥香学姐本人太美了,不管穿多漂亮的泳装,也掩盖不掉你的魅力啦。」
  她那脸不红心不跳地对我大加赞赏的势头,几乎就要把我压倒。
 「阳就连夸人的时候,都是如此直言不讳啊。」
 「因为要是夸得拐弯抹角,我怕对方会听不懂嘛。」
  她如理所当然般回答道,字里行间毫无虚饰。
  这份率直,有时就像一缕美丽得令人无法直视的耀眼光芒。
  更衣室内的事情,就容我割爱不提了。
  总之在看到我穿泳装的时候,阳全身后仰地连退了好几步。
 「哦哦,噢噢噢,喔喔喔喔!」
 「吵死了。」
  阳像海狗一样大呼小叫,我只好推着她的肩膀朝游泳池走去。
 「还是头一次看见沙弥香学姐的大白腿耶!」
 「大白腿……?」
  她就是这么表达感动的吗。
 「你先站在那里不要动。」
  阳先是拦住了我,然后退到稍远处,将我细细端详了一番。
 「这太让人难为情了。」
 「但不是我说……这可真是——」
  阳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带着僵硬的笑容,嘴角抽搐地发表了毫无抑扬顿挫的感想:
 「太美了。」
 「是不是中途改口了?」
  在我的追问下,她把头扭向了旁边。
 「太色情了。」
 「你说什么?」
  被我这么一凶,阳保持着视线的角度,也不看路就啪嗒啪嗒地跑开了。
 「很危险啦。」
  我追在她身后经过了脚下的消毒液池,接着迎面漂来了氯气味与水波声。
  眼前是一片被分为六条泳道的细长游泳池。
  依稀之中,像是回到了小学时代的那间游泳学校,有种身体都缩回了当初那般大小的错觉。
 「一个人都没有。」
  轻盈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游泳馆里,水面平缓无波,随着空气微微荡漾。
 「就算开放了,也很少会有人特意到这里来的。」
  阳在泳池旁一边做着伸展运动,一边对我解释道。
 「而且,哪会有大学生闲得发慌跑到学校里来玩呢?」
 「那咱们两个又是怎么回事?」
  于是阳哈哈哈地一笑,就跳进了游泳池,扬起了一座冲天的水柱,四散的水花甚至溅到了我的脚边。
  确实,来学校玩是一种十分新鲜的感觉,若是过去的我,恐怕根本无法想象。
  我一边想,一边紧随着阳跳入了游泳池,并顺势弯曲膝盖,将头浸入了水中。直到睁眼凝望水底时,才想起自己忘了戴泳镜,于是伴随着涌动的水流声,缓缓浮上了水面。
  在从水中探出头的我面前,阳已经先游了起来。
 「像包场一样,真棒啊。」
 「是啊……」
  空荡荡的游泳馆里只有两个人,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景。
  如今想想,那一天或许就是一切的开端。
  那段沉浸在水中的回忆,如同抛置在我脑海当中的船锚。
  不断提醒着我,切勿忘记那段过去。
 「咱们来比一场吧。」阳提议道。
  我想了想她平时那大步流星的模样。
 「还是算了,感觉会输。」
 「诶~来嘛~」
  她那小孩子气的恳求方式令我忍俊不禁,所以只好答应了她。
  我潜水越过泳道线进入了另一条泳道,戴好泳镜并就位后,看了看旁边的泳道。在那里,有一位皮肤被太阳晒黑的女孩子。
  一切如同往日重现。
  而当初,输掉的是我。
 「那要开始喽。」
  阳盯着远处那块大大的时钟,一边蓄力一边发出「一……二……」的号令。
  而我因为摘掉了隐形眼镜,以至于完全看不清时钟上的指针。
 「咚!」
  随着阳模仿发令枪的声音,我潜入了水中。
  遵循记忆深处的知识用双脚踏离侧壁,当时的感觉便也紧跟着渐渐复苏,就像是在分区排放的记忆库当中,找出了「游泳」这一项。随着指尖回忆起划水的方法,全身都逐渐摆脱了阻力。先这样做,再这样做,按顺序重现一道道程序,全神贯注地直指前方。
  本以为儿时学过的那些技巧,早就基本被忘光了。
  但经历过的时光,或许是永远不会消亡的吧。
  从肩膀到脚趾尖都像是化作了毫无区别的整体,将全身心都投入到泳姿当中。
  不久后伸手摸到了侧壁,于是摘掉泳镜回头一看,发现阳竟然被我甩了好远,过了很久才游到了终点。
 「看来你游泳并没有那么快啊。」
 「毕竟是陆地生物嘛。」
 「那你把我当成什么生物了?」
  就像这样,一边漫无边际地说笑,一边在水的环绕中尽情嬉戏。
  明明没什么明确的事情可做,但光是跟阳一起跃动在水花当中,内心就已颇为满足。
 「……………………………………」
  嗯。
 「怎么啦,看你好像在发呆?」
  见我停留在泳池中央,阳似乎有些讶然。
 「只是觉得,一切都好太平啊。」
 「那当然了,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嘛。」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先是被她的误会给逗得笑了笑,然后擦拭了一下沾在鼻子上的水滴。
  自从和阳开始交往,就一直……没发生任何问题,或者感觉到任何不祥的征兆。
  明明总是「要来了,要出事了」地暗自戒备着,可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日子平和得让人感到难以置信。
  久居在幸福与甜蜜的安全地带,反而令内心充满危机感。
  而这种危机感,大概就是对未知的恐惧吧。
  毕竟我至今为止经历过的恋爱,都从未如此一帆风顺。
  ……回头想想,感觉自己这种思维实在是有些可悲。
  失败固然令人伤心,可一旦顺利,整颗心却又沉浸在不安当中。
  究竟要怎样,才能令我真正获得满足呢。
 「咦?沙弥香学姐……」
  阳的呼唤声,在途中像是被泡沫笼罩般模糊不清。
  一边吐出空气,一边向游泳池的底部沉没而去。随着空气的逐渐减少,手脚也从指尖开始变得愈发沉重。就这样任自己下沉,直到后背贴到游泳池底面,并将四肢伸展开来。
  睁开没有戴好泳镜的双眼,注视着水中朦胧的景象。
  天花板的灯光透过水面,映射在眼中。于是,向着那缕光芒伸出了手。
  挥动着五指,想要将那看似近在咫尺的光辉攥在手心。
  手指如纷舞般惊扰了池中水,除此之外没有抓到任何东西。
  咕嘟,咕嘟。耳边传来空气流动的声音。从我的体内流失的空气化作一个个气泡,纷纷漂向水面,破灭在我永远无法触及的光芒彼端。
  平时感受到的重力,也在水底变得格外柔和。
  在这没有空气的世界里,人类只能稍作停留,这是一件多么值得遗憾的事啊。
  就在呼吸渐渐开始难以为继的时候,似乎有另一股水流逼近了我。扭头一看,发现阳也潜入了水中。可能是入水时势头过猛,令泳帽被扯掉,头发也随她一起游动着。真是个坏孩子。
  是发现我一直不浮上水面,就来看看的吧。
  我握住了游到身边的阳向我伸出的手,感觉好暖和,就连水温也无法将其冷却。被我冷不丁抓住手的阳先是吐出了一大串泡泡,可紧接着就回握住了我的手。
  她那经过太阳灼晒的手臂,在水中远比我的肤色更为鲜明。
  随后阳拉着我的手,如同承受着无形的引力般凑近了我。她灵活地挥动着双脚,来到了我所在的深度,接着使了一个眼神,似乎是想问我在做什么。
  那么,我究竟在做什么呢?
  那个时候,是在寻求着什么呢?
  缺乏空气的大脑,连思绪也显得含糊不清。
  摆脱了理性的限制,身体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
  将双唇,向阳那毫无防备的脖颈凑了过去。
  阳虽然在惊慌中下意识试图闪躲,我却浑然不顾,贴上了目标。
  与当初截然相反的立场,令心脏猛地为之一颤。
  我歪了歪头,从阳的皮肤与我双唇间的缝隙里,吐出了一串泡泡。
  于是,阳如同咬住了什么一般,将气泡吸入了口中。
  从我体内离开的东西,进入了阳的身体。
  咕嘟,咕嘟。心跳般的水流声愈发强烈。明明身处水中,却如耳鸣般鲜明。
  紧接着,阳也将双唇吸在了我的脖子上。
  她明白我刚刚在做什么吗?我一边笑,一边由她如此。
  阳口中残存无几的空气缓缓地漂了上来,将我包覆其中。
  我在恍惚的意识中,品味着阳的双唇带来的感触。
  忘记了呼吸,忘记了重力,忘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只将阳,与我们的心跳声留在了水中。
  始终未曾痊愈的那道裂痕,终于在这次敞开心灵之后,得到了填补。
  也就在这时,呼吸迎来了极限。两人都再也吐不出更多空气,只得缓缓地移动着
宛如被钳住的四肢,向上游去。这次谁都不要抢先,要回,就一起回去。
  与光芒一起,迸射而出。
  穿越水面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与先前别无二致的景象。
  和阳一起,回到了本应身在的地方。
  我们仍然将手紧握在一起,并就此相互凝视。阳那一头甩掉了泳帽的发丝,散发着濡润的光泽。
  两人一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鲜血正涌入麻酥酥的手指。
  世界的声音逐渐变得明晰,阒静的游泳馆内回荡着水波相互碰撞的声音。
 「虽然不太懂发生了什么……」
  阳先是如此铺垫道,然后举起了我们攥在一起的手。
 「掌心,好暖和啊。」
  没错,阳的身体十分温暖。
  并不会灼热到形成烫伤,也不会激烈到在心中留下伤痕。
  而是能够容我在此停留的温暖,令我感到眷恋的温暖。
  这一次,我不必再落荒而逃。
  正因如此,曾经在水中见到的景色,才会复苏在被水润湿的视野当中。
  令心脏迸出一条裂痕的,强烈痛楚。
  以及缓缓侵入伤痕的,冰冷预感。



  当时的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伤痛。
  而在对爱情有所理解之后,得知世上存在这样一种感觉之后。
  我又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伤痛。
  将这些伤痛与失败逐一摘除,几经缝补,才有了如今的我。
  在全身都被这些伤痛占据之前,找到了得以栖身的归宿,令我的心获得了莫大的安宁。
  而这种感觉,或许,就叫做幸福。


 『文化祭的戏剧啊』
 『有趣吗?』
『嗯』
『阳肯定很不擅长演戏吧』
 『你这是偏见嘛!』
 『不过……应该确实不擅长吧』
 『但若是看了,搞不好会喜欢上哦』
『那下次一起去看吧』
『话说』
『我要去跟一个人见面』
『或者说,至少有这么个打算』
 『见人?谁?什么人?』
『高中时喜欢的人』
『就是觉得,在去之前应该跟阳说一声』
『不然可能不太好』
 『沙弥香学姐真是个正派人呀~』
『因为不想在两人之间留下阴影嘛』
『你更适合开朗明媚的生活方式』
『而且,我也希望能一直看到那样的你』
 『呜哇』
 『妈妈咪耶』
『妈妈咪耶?』
 『刚刚那句我喜欢』
『妈妈咪耶么?』
 『再往前一句啦!』
『开玩笑的』
『只是我自己也有点难为情罢了』
 『再说一次好吗』
『把屏幕往上滑,自己看喽』
 『小气鬼~』
 『嗯』
 『我当然没意见啦』
 『你去吧!』
『谢谢』
 『可不许偷情哦』
『才不会呢』

 「再说,也做不到啦。」
  毕竟凭我这双手,永远也无法触及灯子这颗星星。


『可以找个时间见面吗?』
『虽然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就是,有点想见你』
 『之前不是也见过了嘛』
 『但是,也好』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想你了』
 『真想快点见到你啊』
『嗯,我也是』
『灯子』


 「我们俩过去有单独来过这里吗?」
  就坐于咖啡店内侧的座位时,灯子如此问道。
 「有过一次。」
  暑假时曾一起来过,灯子已经不记得了吗。
  灯子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立刻露出了和煦而柔软的微笑。
  也可以说,是打算蒙混过关。
 「不愧是沙弥香。」
 「我不愧什么了啊。」
  听了那廉价的称赞,我不禁被逗笑了。
 「因为经常是跟学生会一起来的,所以可能容易记混吧。」
  我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依稀记起了当时的事。
  为了商量学生会戏剧的事而齐聚此地,一起开动脑筋,解决难题的日子。
  大概无论今后将要走过多少的人生道路,那也依然是一段不可遗忘的宝贵时光。
  跟店员点好单之后,我转过头看着坐在对面的灯子。
  七海灯子。如今的相貌跟高中刚毕业时相比,似乎没有大的变化。
  毕竟她的美几乎已达到完璧无暇的境界,所以也没必要再从表面上进行改善了吧。
  但是,其言谈举止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如今我面对的她,并未扮演着任何人,而是原原本本的七海灯子。
 「虽然文化祭时也见过,但还是要说,好久不见了呀。」
  灯子以明快的神情祝贺着我们的重逢。是啊,事实上,确实好久没见了。
  可与心态相比,说出的话却算不上坦率。
 「对我来说,久违的感觉倒并没有太强,因为总是听小丝同学谈起你嘛。毕竟,我们经常见面。」
 「咦,是吗?」灯子表现得有些出乎意料。
 「你没听她说过么?」
 「有是有,但没听说『经常』见面啊。」
  说着,灯子身子前屈,把脸凑了过来,然后神情严肃地说:
 「……偷情么?」
  怎么所有人都要怀疑我偷情啊,莫非真长了一张滥情的脸?
  先不提这个了。
  对灯子这句话,我一时难以分辨她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于是只好一边感受着翻腾在心中的情感,一边感慨地笑了笑。
  看来,灯子现在真的十分幸福。
 「你说呢?」
  被我这样一挑逗,灯子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有些不悦的神情,但立刻就语速极快地改口说道:
 「慢着,我是开玩笑啦,虽然是玩笑,但还是……」
 「我懂我懂。」
  见我笑得肩膀直颤,灯子有些尴尬地别过了头。
  她那偶尔流露的,略有稚意的言行……总能够将我的视线牢牢吸引。
 「其实我刚才也去了小丝同学的家。啊,不过当然,只是去买书的。」
  说着,我举起了跟提包放在一起的购物袋。而灯子似乎也立刻恢复了心情,把头转了回来。
 「买了什么?」
 「叶同学的书。」
  我打开袋子,亮出了书的封面。上次买小说,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啊,沙弥香也买了?」
 「毕竟是熟人的处女作嘛,就当是一种祝福了。」
  叶同学跟灯子上的是同一所大学,她们加上小丝同学,三个人似乎有很多见面的机会。
 「我还当面跟她要了签名呢。」
 「干嘛突然攀比起来啊。」
  看着灯子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忍俊不禁。但她立刻就「啊——……」地躲开了视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怎么了?」
 「没有啦,就是在要签名的时候看她唰唰唰地写得很快,就问她是练习过了吗?结果害她难为情得不行……刚刚又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真是搞砸了呀。」
 「灯子是不是也该练练签名了?」
 「我给谁签啊?」
 「要是真以职业演员为目标,总有一天会有那样的机会吧。」
  听我提起之前从小丝同学那里听说的事,灯子露出了模棱两可的笑容。
 「这个嘛……还不一定呢。」
 「也是啊,今后的事就跟小丝同学仔细商量之后,再做决定吧。」
 「嗯。」
  于是灯子乖乖地点了点头,而我则是闭起了眼睛,淡然一笑。
  要是过去她也肯如此坦率地吸取意见,该有多好呢。
  不由得有些怀念那段在灯子的固执面前束手无策,被她折腾得不可开交的日子。
  连这姗姗来迟的小小不满,如今也分外值得回味。
  这时店员送来了我们点的咖啡。在跟正在店员身后来回忙活的都小姐四目相对时,她对我们挥了挥手,于是我也跟灯子一起回了一礼。
  在端起杯子稍微喝了一口之后,灯子说:
 「话说起来……虽然这么说有点像在装蒜啦……你交到女朋友了,对吧?」
 「嗯。」
  面对看着似乎有些小心翼翼的灯子,我简单明了地回答道。
 「我可是之前才知道的。」
  说着,灯子颇有抱怨地睥睨着我。
 「我以为小丝同学会告诉你来着。」
 「你直接告诉我不是更好嘛。」
 「这……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而已啦。」
  她又没问,我突然就跟她汇报自己交到了女朋友,不会很诡异么?大概。
  真那么做了,岂不是显得我很想跟人晒恩爱一样。
  ……我应该没那种想法吧?
 「是个怎样的人?」
 「小丝同学没告诉你么?」
 「略有耳闻,但更想听沙弥香亲口说。」
  这段对话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我侧耳聆听着店内的喧声,并开始娓娓道来。
 「她呀,是个精力充沛的女生。」
  每次把她介绍给别人时,总是会首先提及这一点。大概在我心中,这就是她给我留下的最大印象吧。事实上,她就是如此欢快活泼,一旦跑起来,似乎就不知疲倦,永不止步。
  可能正如她本人说的那样,感情的周转率极佳。所以身体为了不被感情的变化甩得太远,就自然显得急匆匆的了。
  而我也受其牵连,以从未经验过的快节奏度过着每一天……而这,令我十分快乐。
 「正因为喜欢上她,我才产生了与灯子单独见面的想法。」
  她对我的馈赠,已令我获得了足够的勇气,去正视灯子的双眼。
  而灯子也同样凝视着我的双眼,露出了微笑。
 「她一定是个很棒的女孩吧。」
  嗯,非常棒。
  这句回应,被我留在了唇齿之间。
 「还有,很会做菜。」
 「哇,那可真令人羡慕。」
  灯子对此颇感兴趣地稍稍探出了身子,但又立刻幡然醒悟般缩了回去,并清了清喉咙。
 「其实我每天也都很努力地想要下厨来着哦?」
 「你跟我辩解有什么用啊。」
  看着灯子咬着咖啡杯试图掩饰,我不由得苦笑起来。
 「其实只有侑来留宿时,我才做得格外起劲……但你可要保密哦?」
  可我觉得小丝同学恐怕只要看看冰箱,就什么都明白了吧。
 「好吧。」
  我们如同小孩子的恶作剧那般,交换了一个约定。
 「独居生活如何?」
 「开始习惯了,但说实话,确实很辛苦。」
  而像这样轻易示弱的灯子,也颇为新鲜。
 「做不到的事情多到超乎想象,但着手解决这些事,却也非常开心。」
 「……………………………………」
  或许这就是我未能知晓的,灯子的真实面貌吧。
  对于真正的灯子吐露的这些话语,我选择默不作声地细细聆听。
 「包括表演也是如此,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以及一个未知的世界……过去的我,很害怕与它们接触,以及被它们改变。但是——」
  我能感觉到,灯子的心正在剧烈地摇摆。
  她瞳中满溢的光辉,便道尽了这一点。
 「侑却对我说,我可以去做任何事,可以尽情地去改变自己。」
 「……是吗。」
  是否敢于对灯子,说出这样一句话。
  正是这一点,反应了我与小丝同学的差别,以及她所拥有的勇气。
  真是敌不过她啊——这无声的叹息,随着咖啡杯中升腾而出的热气,一同飘向了天花板。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默默地享用着咖啡。
  此次与灯子相见的意义,已经得到了实现。
  听了到灯子的声音,又亲眼证实了灯子的幸福。
  仅是如此,我便已心满意足。
 「果然,并没什么需要特意拿出来聊的事。」
  毕竟迄今为止,已经与灯子共享了太多的时光,交换了太多的话语。
 「是啊,但还是觉得,能见面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灯子。」
  今后的我们,恐怕仍将渐行渐远吧。
  既然已经不再维持平行,那就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远离彼此。
  所以,在真的难以再私下见面之前。
  就将心中的缺憾,全部抹平吧。
 「对了,灯子。」
 「嗯?」
 「我们来猜拳,谁输了,今天就由谁请客如何?」
  我一边提议,一边伸出了轻轻握起的拳头。
  并不是有所困扰,也不是心怀企图。
  只是纯粹地,想要跟她猜拳而已。
  听罢,灯子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可紧接着就缓缓地,微微地,笑了起来。
 「好呀。」
  这样的方式,真是太棒了——灯子如同细细品味一般,如此低语道。
  而我,想必也是如此心境。


 「剪刀、」
 「石头——」


  最终她伸出的手,与我的猜想完全一致。
  所以无论要输,还是要赢,都任我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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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5 01:48 | 显示全部楼层
星星摇曳
Bloom Into You:  
Regarding Saeki Sayaka



  每次爱上一个人,都如同伸手想要捉取星星。
  明知无论再怎么伸长手臂也无法触及,却装作对此未曾留意。
  因为,那一缕星光实在是过于美丽。
  哪怕它永远难以企及。
  星星总是与人距离太远。
  若不跨越任何屏障,不断前往更高的地方,就决无可能将其触碰。
  于是等到足以触及之时,星星早已失去光辉,与掌中拥有的平淡之物别无二致。
  即使如此。
  仍有一个女孩子,始终憧憬着星星。
  即使越是靠近,星星就越是黯淡,也仍想要将其触及。
  看着她,我才终于有了付诸行动的决心。
  尽管当时一切都已追悔莫及,而我的自不量力,也终究未能使我触及星星。
  但确确实实,让我有了前行的勇气。
  直到不知不觉中,邂逅了另一颗星星。
  于是我发誓,这次一定要将它握在手中。
  ……没错,这一次。
  我已向着星星,高高跃起。


 「其实之前就想说,你已经不用再叫我学姐了。」
  在离开阳的公寓并走下楼梯的途中,突然想起了这件事。而紧跟在身后送我离开的阳,则是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回答道:
 「但是,学姐就是学姐啊。」
 「叫我沙弥香就行啦~」
  我回过头,模仿了一下某人的语气。于是某人气鼓鼓地噘起了嘴,并轻轻摇晃了一下我的肩膀。
 「下楼时不看前面很危险啦。」
 「懂了懂了。」
  总是横冲直撞的阳明明就更加危险吧。
  每走下一步,冬日的空气都在侵蚀着双耳,在随着夜幕不断降低的温度下,皮肤如同被烧伤一样刺痛不已。与阳相识的时候,季节还处在暖春与盛夏的交接线上,时光的流逝简直让人来不及做出反应。在我们时而停下来看风景,时而贪玩绕远路的时候,时间恐怕也并未加速或停止,而始终任劳任怨地挪动着它的脚步吧。
 「沙、沙弥香?」
 「嗯。」
  听到阳那遮遮掩掩的呼唤声,我有些忍俊不禁。走下楼梯后回头一看,发现阳正有些羞臊难当地摆着一副怪脸——眼神飘向了右边,鼻子和嘴则向下耷拉着。
 「不行这太难了……」
  她一边嘟嘟囔囔地认输,一边不知在看哪里。
 「要我直呼年长者的名字,实在是抗拒感太强了。」
 「真是个好孩子。」
  我打趣地摸了摸她的头,于是她立刻像陀螺一样打着转向后退,躲开了我的手。
  然后隔着一段距离,从上至下地打量着我。
 「干嘛?」
 「美女!」
  阳边说边竖起了大拇指。这孩子又突然来这套,在害羞地如此想着的同时,我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谢谢。」
 「这样一个大美人竟然会喜欢我,有时真是觉得太不现实了。」
  过去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接着阳凑到了身边,像是在验货一样啪嗒啪嗒地轻拍着我的肩膀和手肘。明明刚才一直都黏在一起,结果才离开没一会儿,就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存在了。
  在她水面般的双瞳上,正倒映着我的身影。
 「是真的吗?」
 「真的啦。」
  我一边回答,一边拨开她那有点长的刘海,摸了摸她的额头。阳的身体,总是这样温暖。
  就连用这冰冷的手掌夺去她的体温,都让我觉得有些暴殄天物。
 「听你说喜欢我,我会感到开心。听你夸我美,我也会怦然心动。所以,我是真的喜欢你。」
  和你一样——我如此补充道。
  这番话似乎令阳颇为满足,于是向我扎在身侧的头发伸出手来。
  轻巧地,抚摸了一下。
  我们就这样在公寓前那微弱的灯光下,停留了一段时间。
  后来阳终于向后退了一步,并自言自语起来。
 「直呼名字么……回头去问问小侑有没有什么窍门吧。」
 「小丝同学?你们常聊么?」
 「还行吧,有时会针对沙弥香学姐的事问她点问题,或征求一下意见。」
  说罢她咧嘴一笑。一想到她有可能会问高中时代的事,我不由得板起了脸。
 「竟然背着人说闲话,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可就算问沙弥香学姐,你肯定也不会回答啦。」
 「你究竟都问了些什么啊……」
  看来或许应该去叮嘱小丝同学几句,叫她不要把那些……难为情的事给捅出来。
  但是,要是她反问我具体是哪件事跟哪件事不能讲,我可就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了。
 「因为听小侑说,她对女朋友是直呼名字的嘛。」
 「是么?」
  这我可不知道。原来在二人独处时,她们会像那样十指相扣,彼此之间毫无距离地呼唤名字么?
 「……………………………………」
  这我可不知道。
  明明在高中时期,还自诩知晓有关灯子的一切。
  从今以后对于灯子和小丝同学,我不知道的事情恐怕会爆发性地增多吧。
  但是,人与人的相遇与别离,无非就是如此。
  正如离开灯子的我,站在此刻的夜色之下。
  在纤细稀薄的夜云之上,无数的光芒正在莹莹闪闪。
 「送到这里就行了。」
  要是不提醒一句,她怕不是会把我一路送到车站去。说出这话时阳已经抬起了右脚,现在则是就那么悬在了半空。站着不动的她,口中冒出一缕缕白色的气息。
  大学的春假十分漫长,没有返乡的阳吵着想要见面,所以我虽然闲着,却还是乘上了前往学校的电车。要回家时,明明时间还算不上深夜,夜色却已经浓郁到似乎可以伸手掬起。
 「你不是怕冷吗?」
  阳苦笑了一下。
 「因为我是阳嘛。」
 「是啊,春天的小阳。」
  用她的名字玩了玩文字游戏,并一起笑了笑。外面这么冷,我还是赶快离开,让阳回房间去比较好。
  心里明白,可双脚还是不肯动弹。
  每次分别时,都是如此。
  就跟挂断电话时一样艰难。
 「但是,小侑人真好呀。」
  阳有些依依不舍地拿出了新的话题。
 「哎?嗯,是啊。」
 「我说让她叫我阳,她就立刻叫我小阳了。」
 「……是啊,而我没有立刻那样叫你,所以就不是好人了。」
 「啊,是这样么?」
  阳饶有兴趣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但是,坏坏的学姐我也喜欢哦。」
  明知她这句话并无深意,我的心却宽慰了不少。
 「那真是多谢你了……」
  得到包容,竟是如此的令人安心。
  与人相遇,与人接触,受到他人的影响。
  只要活着,就无法不改变自己。
  就这样送到了马路上,阳仰望着天空感叹道:
 「如果天一亮就到了春天,那该多好呀。」
 「太阳落山的时间越来越晚了,应该不远了吧。」
  我呼吸着三月的冷冽空气,与阳并肩站在一起。这么一看,她果然比我矮了一截。
  本以为总有一天她能超过我,看来是不会了。
 「春天见到沙弥香学姐时,我还在哭呢。」
  说罢,阳抬头看着我。
 「确实,有这么回事。」
  我如同追溯记忆一般回答道。
  其实就算不这样做,当时的场景也历历在目。
  还远远没到需要仰望着天空去回忆的程度。
  但愿那样一天,要好久好久之后,才会来临。
 「希望今年春天,我不用再哭了。」
  我刚想回答「那当然」,却临时起意,想要捉弄她一下。
 「说不定坏坏的学姐会把你弄哭哦。」
 「啊哈哈,要怎样弄哭啊?」
  阳一点都没当真地如此反问道。
 「哎?这个嘛……」
  突然被问到具体的方法,我不禁陷入了深思。至今为止,我或许从没弄哭过谁。
  自己倒是被弄哭过很多次。
  这,还真有够惨的。一经客观自省,连我都开始可怜起自己来了。
 「说呀说呀,你要怎么把我弄哭呀~?」
 「给、给你一巴掌。」
 「竟然是暴力手段!」
  阳大吃一惊。而我甚至已经举起了胳膊,也不知是来了兴致,还是话语在无意识间驱动了身体。
 「就像这样?」
 「你腰都在往回缩了,沙弥香学姐。」
  而比起高举的手,阳先对我的下盘提出了质疑。于是我清了清嗓子,并立刻放下了胳膊。
 「谁让我从来没打过人呢。」
 「看吧,学姐果然是个好孩子。」
 「我才不是什么好孩子……应该只是,一直都在忍耐罢了。」
  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迄今为止,其实遇到过许多令我不爽的事。
  也曾有过气血上涌,手指收缩得发硬的感觉。
  但因为觉得那样不好,所以每一次都忍住了怒火。
  仔细一想,这样的经验其实不在少数。但遇到这么多次,我也还是忍耐到了今天,也不知该算天性,还是才能。
  我或许确实擅长忍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痛。
 「那在面对我时,就不要忍耐了,想打就尽管打吧。」
  说罢,阳抓起我的右手,按在了她那早已冰冷的脸颊上。
 「哇,学姐的手好冷。」
  你也一样啊——我微微颤动着指尖,传达着这一讯息。接着在凝视了彼此一段时间后,我放松了有些僵硬的肩膀。
 「我可不是勉强自己留在这里的哦。」
 「我也是。」
  这彼此的冰冷。
  这隐约浮现在皮肤之间的羞赧与温存。
  似乎在我的大脑深处,点亮了一颗影影绰绰的光斑。
  但是。
 「……你不要……」
  你不要,总是说出这种会让我越陷越深的话,好吗。
  欢喜让我的心几乎快要发出尖叫。
 「当然,我也会努力不让那种事情发生的。在被人抛弃之后,我已经明白了这一点有多么重要。」
  阳那羞涩不已的声音,令我有些耳垂发痒。
  那正是过去,我在某次失败之后得到的教训。
 「我也是。」
  这如游丝般掠过齿缝的呓语,不知是否有传入她的耳朵。
  从她饱含笑容的唇边,飘出了一缕纤细的白气。
  仅从颜色,就能看出那阵气息有多么温暖。
  一旦对此有所察觉,便不由得想要加倍与之接近。
  我微微弯下腰,将脸凑了过去。于是阳也立刻稍稍踮起脚尖,做出了回应。两人的脸如同相互纠缠的丝线一般逐渐靠近,靠近,最终重叠在了一起。这种气息被对方的双唇封堵的感觉,无论经历多少次,都会给自己带来一种像是抵达了另一个地方的……不可思议的释然与安逸。
  虽说是夜晚,但毕竟也是在公寓门口,因此未能持续太久。
  但是,阳的感触,仍残留在双唇之上。
  与她相互触及时,即使是在冬天,即使是在夜空之下——
 「好温暖。」
  有感而发之后,樱色的阳像是要加以证实一般,伸手触摸着自己的嘴唇。
  这之后,终于与阳分别,独自走入了夜幕当中。



  她分享给我的温暖,如同追随着被我甩在身后的洁白气息一般,正在逐渐消褪。
  于是,立刻开始渴望着得到阳的再一次抚摸。
  一想到只要转过身按原路返回,就能马上与她重逢,就几乎要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实际上,已经停下了。
 「……………………………………」
  然后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
  现在若返回公寓,一定就要变得不可收拾了,就要腻成一团了。
  我们距离那种事还有点早,有点早。为了保住体面,哪怕扳起脚来也要走。
  刚夸完自己有多么能忍,怎么转眼就把持不住了?
  但喜欢上一个人,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越来越难以抑制自我,换言之,越来越任性。
  爱情与贪欲是难以分割的——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大概从今以后,我会变得越来越贴近自我。
  唯愿那样的我,依然能够给阳带去幸福。
  ……但是最好,还是把身为学姐的矜持维持得再久一些,起码也要三个月。
  哪能还没满一年,就把「沙弥香学姐」这个身份给搞丢了呢。
  总之,有闲心去纠结这些杂七杂八的事,足以说明我现在十分幸福。
  以至于无论吸进多少寒冷的空气,被低温侵袭身体,胸膛当中依然涌动着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流。
  在前往车站的路上,目光沿着街道两旁的灯火,逐渐投向了头顶的天空。
  伴随着我全心投入的一呼一吸,几颗星星正微微闪动。
  春天,早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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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5 01:51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就这样佐伯学姐的回忆录也终于写到了第三本。还有,也算是最后一本了。
  这次写的是发生在原著之后不久的故事,所以还蛮紧张的。连这个我都可以写吗!真的没问题吗!写的时候始终都是这种心态,如果大家喜欢,我可就太荣幸了。
  书中登场的枝元阳,是由仲谷大大亲自命名的角色。我其实很不擅长起名字来着……实在想不出来的时候甚至会抛开名字先写故事……
  作为参与者,对这个项目整体的感想是,实在不可思议啊。像某些空有设定而并未在漫画中登场的角色,当然是由我来进行创作和描写的,但写完一看,很明显跟漫画里的感觉不大一样啊。原本是尽量想写成一个普通人来着,可笔下的习惯似乎还是有些改不掉。唉,人类的感性真是暧昧又不可思议,但又毋庸置疑地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啊,嗯。
  还有构思各章标题时,从第2卷起就开始采用向原作看齐的风格了。怎么样?有那感觉没?我很喜欢构思章节标题来着,大概写小说的过程中,就属这一步最开心了。有时干脆想搞完这步就圆满收工算了,虽然实际上根本行不通。
  闲话就说到这里了。
  能够完成这几部小说,都是各位读者的功劳。
  谢谢大家。

                          入间人间



  大家好,我是仲谷鳰。继原作之后,『佐伯沙弥香的追忆』系列也就此告一段落了。聚焦于单一角色并能有幸请入间大大连续撰写三部外传小说,至今都有一种不知是不是哪里搞错了的感觉。因为是最后一卷,于是就拜托入间大大无所保留地让沙弥香获得幸福。真的感谢入间大大,以及追随至今的每一位读者,谢谢你们。


                          仲谷鳰




  2年零4个月,3册,37天,22万8千字,1名译者。
  完成『佐伯沙弥香的追忆』的全部翻译,是我的坚持,以及幸运。
  至少今天,请让我自称为除小阳之外的头号沙弥香粉丝。
  至少今天,我也要向着星星,高高跃起。
  感谢仲谷,感谢入间,感谢每一位汉化版读者。
  我们与她们的缘分,仍将继续。



                          flank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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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kl123 + 13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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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25 17:4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仲谷,感谢入间,感谢翻译!
发表于 2020-3-25 19:1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学姐翻译wwww
发表于 2020-3-25 20:02 | 显示全部楼层
翻译辛苦了~
发表于 2020-3-25 20: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一说一,佐伯女士的女朋友长得真像小侑啊,怪不得不敢跟灯子说w
发表于 2020-3-25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翻译 辛苦了
发表于 2020-3-26 09:02 | 显示全部楼层
工作辛苦了!感谢大佬的翻译,沙弥香能幸福实在是太好了!
发表于 2020-3-26 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翻译,佐伯前辈能获得幸福真是太好了
发表于 2020-3-26 09:1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次网站崩溃真令人提心吊胆。

翻译得非常好。句尾语气词的使用到位,再多就危险,少了就暴露出入间本来文字难读的问题,这次刚刚好。

现在描写接吻貌似都喜欢用“影子重叠在一起”这种写法,春物14卷里似乎写得完全一样。

那两只猫似乎还是没有充分发挥道具的价值。
发表于 2020-3-26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不迫害佐伯女士了
发表于 2020-3-26 10:53 | 显示全部楼层
大佬翻译辛苦了
发表于 2020-3-26 13:1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翻译大大,辛苦了
发表于 2020-3-27 05:1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仲谷,感谢入间,感谢分享,终于沙弥香能幸福。
发表于 2020-3-27 14:59 | 显示全部楼层
灯子意味着摆脱过去的阴影、新的开始,小阳意味着获得幸福,佐伯能幸福太好了。小黑还是有些残念的
发表于 2020-3-28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翻译大大,辛苦了!请问这次还会有pdf版吗,想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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