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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D文库] 【朝浦 】FANG OF UNDERDOG敗犬之牙 02 【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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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3 00: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na_game_no_life 于 2020-4-3 10:04 编辑

  FANG OF UNDERDOG敗犬之牙 02 鴉之喙
  ——————————————

  輕之國度×天使動漫錄入組
  作者:朝浦
  插畫:晚杯あきら
  圖源:尔萨姐姐我的爱(柯帝
  錄入:Andromeda (LK&TSDM ID:爱丽丝?莉泽),无语 (TSDM ID:gjf8512)
  譯者:王殷華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liv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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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3 09:58 | 显示全部楼层
  ● 序章 『遭到封鎖的都市與碧藍劍士』


  早已聽到傳聞。原本以為只是發生在遠方,所以不怎麼在意而隨口回應「真恐怖哪」的事情,沒想到居然連這裡都已經受到影響了啊。
  時值傍晚,在河岸樹林之中,某棵樹的根部處,躺著一個死亡已久,引來許多蒼蠅盤旋的男性。
  幾名以布條包住口鼻的伐木工人,陸續砍倒死者附近的樹木。
  在人群推擠之下,絲茉末苦著一張臉,和大家一樣望著數十公尺外的男性屍體。
  「那邊的人後退點!萬一感染的話要怎麼辦!?」
  一名守護城市治安的警衛團成員揮動拿著長槍的手,以高壓態度驅趕看熱鬧的群眾。
  當伐木工人們將屍體周圍的樹都砍倒後,有人發出「準備好了」的喊聲。
  在眾人注視之下,以布蒙著臉的公務員,將油倒到男性身上。
  屍體的善後工作即將開始……就在這個時候。
  男性動了一下。他還活著。雖然身邊圍繞許多蒼蠅,一度失去意識,不過,在油淋到臉上之後,男子就醒了過來。然而,為時已晚。雖然負責潑油的公務員注意到了這件事,但是,大多數圍觀者,以及位於較遠處,手持已經點燃火把的公務員都沒有發覺。
  「那個人還活著喔!沒錯吧!?」
  視力相當好的絲茉末以肯定語氣高聲呼喊,先前倒油的公務員也慌慌張張地對正要扔出火把的同僚揮手,示意要對方停止行動,但還是晚了一步。
  絲茉末對站在附近的,手持長槍的警備團成員大喊「那個人還活著!」。雖然對方身穿盔甲,但還是以非常快的動作轉身面對男性所在方向,瞇起眼睛細看。
  火把已在半空中飛舞。原本拿著油瓶的公務員早已放棄救人的念頭,退到了不會讓自己遭受火舌波及的距離之外。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了。
  「嘖、沒辦法了。」
  男子以快到看不清楚的速度將長槍高舉過頭,接著將之扔出。長槍以驚人氣勢破空而去……刺穿男性頭部,將之釘在樹幹上。
  男性這回千真萬確變成了屍體,逐漸遭到火海吞噬的景象,讓絲茉末朝持槍男子投以難以置信的眼神。
  「就算他還活著,但畢竟傳聞中的這個傳染病現在沒有任何對策,所以也不能怎麼辦吧。最多也只能像這樣讓他走得輕鬆點。……嘖、害我浪費了一把槍。」
  火從男性身體延燒到樹上,形成宛如巨大蠟燭般的景象,照亮了周遭一帶。雖然伐木工人們已將手中的斧頭換成水桶,從河中取水,與眾多公務員一同圍住火柱,不過因為事先已經砍倒了相當大範圍的樹木,所以火勢應該不至於失控。
  「好戲就到此為止啦。太陽就快下山了,遵從警備團的指示回去吧。為了以防萬一,回家後要記得確實洗淨現在所穿的衣物。」
  在邊談論傳染病的恐怖之處邊踏上歸途的群眾之中,唯獨絲茉末沒有和任何人交談,回想著此刻仍在燃燒的男性死前模樣。眼見被拋出的火把逐漸逼近,警備團成員的長槍也朝自己飛來時……那名男性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的樣子。
  ──不對,這不是傳染……。
  不知是不是因為油跑進氣管的關係,男性的聲音已經幾乎無法辨識,也可能只是慘叫聲聽起來剛好像是在這麼說而已。
  絲茉末心想,或許全都是自己的誤會吧。不過,唯有「男性已死」這點是不會錯的。
  男性來自位於絲茉末生活的市鎮北方,需要搭乘馬車多日才能抵達的市鎮「納桑諾吉」。他是由於發生傳染病,使當地遭到鄰近市鎮強制封鎖……因而毀滅的市鎮之居民。正如警備團持槍者所說,藉由行李確認其出身的瞬間,結果就已經注定將是如此,這點絲茉末也可以理解。
  所以,她更希望至少能夠好好聽完對方最後究竟想要說些什麼。
  為慎重起見,包括絲茉末在內的數十人,在回到市鎮之前都刻意繞遠路,選擇經由上風處行動,好不容易才通過城牆處的通行門。
  鐘聲已經響過。鐘聲來自在城壁都市亞歷賽沙之中,與其高大城牆齊名的象徵物──教會的鐘。
  雖然那是告知夜晚到來的報時鐘聲,但卻讓此刻的絲茉末等人聯想到獻給死亡男性的喪鐘。
  來自在市鎮草創期便已落成的高塔,堪稱人們內心支柱的鐘聲,據說能夠驅逐邪惡事物,守護居民。
  傳說能夠淨化邪惡事物的神聖鐘聲,以及完成於過去那個鵺大搖大擺囂張跋扈的時代,圍繞整座城市,高達十多公尺的強固城牆……雖然它們是數百年來持續帶給人們平安的守護神,但是,已經老舊的這些事物,究竟能否阻擋傳染病入侵,絲茉末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經過幾個星期後……城壁都市亞歷賽沙已然註定將迎接毀滅的命運。然而,此時此刻,還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1
  早已聽到傳聞。原本以為只是發生在遠方,所以不怎麼在意而隨口回應「真恐怖哪」的事情,沒想到獵犬之牙居然已經找上自己了啊。
  古普達向在吧檯後方擦拭酒杯的酒保再點了一杯波本酒,舉杯將沒有加水的酒一飲而盡。他細細品味豐盈的焦香氣味燒過喉嚨後從鼻子透出的爽快感與奢華感,接著在吧檯上放下了數倍於酒錢的金額。
  對於老實表示無法接受的酒保,留著大鬍子的古普達露齒而笑。
  「之後我還會再來喝上一杯,這些是預付的。」
  酒保雖然依舊一臉困擾的模樣,但總算在低聲說了句「我珍藏著一瓶值得這個價位的酒」後收下了錢。
  這間店不錯。如果能活下來的話就再到吧檯這邊來坐坐吧──古普達這麼想。
  古普達將靠在吧檯上,劍身長達八十多公分的闊劍掛到了腰間。在他這麼做之後,就像是在配合古普達的行動一樣,原本坐在吧檯角落處,在酒吧吧檯位子上卻只點了咖啡的怪人也跟著將錢放上吧檯,起身離開座位。
  古普達經過對方身旁,離開酒吧,就這樣朝市鎮外走去。
  他在暗夜之中走上通往相鄰市鎮,路上沒有什麼行人的道路,來到可以俯瞰市鎮的丘陵之上,然後停下腳步。
  今晚的月色不錯,這樣的夜晚正適合視野良好的廣闊丘陵。來到這一帶,吵鬧的蟲鳴聲也多少減輕了幾分。
  「你還真是意外地守規矩啊。我本來以為會像傳聞一樣,在擦身而過的時候就殺過來哪。」
  古普達轉身,看向處於皎潔月光之下的一名青年。
  對方的身高大約一百七十五公分,體格有點瘦。雖然以用劍者而言,這樣的體格似乎不太夠分量,但從散發出的氣勢與身體動作來判斷,應該經過相當嚴苛的鍛鍊。
  這人的劍術,多半是重視技術更勝於力量的流派吧──古普達如此推測。
  青年穿著具有日式風情的外套,腳上是沿襲古代設計風格的鞋子,臉上戴著眼鏡。掛在腰間的刀,以打刀而言比標準規格長一些……不過最引人注目的,多半還是他纏在脖子上,隨風飄動的藍色圍巾吧。這副模樣確實符合古普達聽說的,關於「碧藍獵犬」的傳聞。
  青年撥開圍巾露出整張臉,以視線向古普達致意。
  「我判斷您是位劍士,認為堂堂正正一戰才合乎禮儀。」
  古普達心想,這話聽來還真是受用哪。古普達今年四十歲,其中雖然有十八年是以陣士身分度過,不過,身為劍士的經歷則已經超過了三十年。
  但是,自從獲得陣之力後,只要是知曉其陣士身分者,沒有任何人再將古普達當成劍士看待。
  不論過去擁有多麼驚人的技能、經歷,陣士就只會是陣士而已。然而,眼前的青年卻以劍士稱呼自己──這件事在古普達內心引發一陣超乎預期的波瀾。
  「看來你也是劍士哪,罌粟的碧藍獵犬。所以才會選擇這麼做吧……也好。」
  在山丘之上,兩名相隔十餘公尺距離對峙的男子先後拔刀,在月光照耀之下,彼此的刀刃不時閃爍。
  雖然眼鏡青年的架式看來有些隨便,但古普達根據對方放出的鬥氣研判,認為這個架式應該本來就是如此。只是看起來有點雜亂,但實際上沒有任何疏於提防之處。古普達猜想,對方可能是為了能夠因應各種狀況,讓自己可以隨時使出全力,所以刻意讓身體放鬆的吧。更重要的是,端整的架式比較容易推測接下來的行動,青年或許是想避免這個問題吧。
  一陣讓人心曠神怡的秋風挾帶著蟲鳴聲吹過,藍色的圍巾隨風飄起。不過,兩名男子都仍然不動如山。
  雙方的視線隔著刀劍相交。古普達心想,這個年輕人真是奇特,本應是來獵殺自己的人物,眼神之中卻帶有幾分像是敬意的感覺。
  古普達原本以為,自己再也沒機會遇見這樣的眼神。
  ……已經捨棄的故鄉陷入戰亂。雖然陣士禁止介入戰爭,但古普達還是為了拯救小小的祖國而參戰,更使用了陣士之力。
  要是當時能夠單純只以一介劍士身分參戰的話……即使到現在,古普達還是會這麼想。
  總本山接獲「有人在戰場中使用陣之力」的情報,經確認屬實後便對古普達故鄉的敵國提供大筆資金援助,以此謝罪。
  敵國運用這些資金,對古普達的祖國施以經濟封鎖。
  許多祖國人民因此選擇遠走他方,留下來的人則面臨可能餓死的困境。
  人們認為,一切都要歸咎於總本山……不、歸咎於身為陣士的古普達。
  於是,古普達脫離了總本山的管理。在先後失去身為一個人、身為陣士的故鄉後,他便以流浪陣士的身分隨波逐流。
  對於不但違約背信,更導致祖國破滅的罪魁禍首古普達,現在究竟還會有多少人對他投以懷有敬意的眼神?相信不會有吧。就連應該可以稱得上是一度成功加以守護的祖國人民,多半也會以滿是怨恨的眼光瞪著他吧。
  在這樣的處境之中,在已經得知前因後果的情況下,依然有人以帶著敬意的眼神持劍與自己對峙。
  古普達為此感到欣喜。如果是這個青年,應該可以理解自己的心情吧──古普達有這種感覺。
  並非單純只因為雙方都既是陣士也是劍士。這個青年也和自己一樣,背負著傷痛而活,所以能夠體會自己的心情……古普達有這種感覺。
  彼此撫慰傷處的舒暢感,讓古普達有些心癢難搔。不過,相對於這樣的感覺,他全身上下都浮現出大小不一的汗珠,甚至連原本囉嗦的蟲叫聲也聽不見了。
  此刻的古普達,絲毫沒有分心留意無關雜音等事物的餘裕。
  繼續這樣下去的話,在揮出劍之前就會被對方逼到崩潰──古普達察覺這點,於是在時機徹底成熟前就發出喊聲衝了出去。青年依然保持不太標準的中段正眼架式,沒有任何行動。
  古普達揮出闊劍,鋒刃劈向青年的頭部。這是宛如雷光轟擊地面般,毫無猶豫直取目標的全力一擊。
  青年一邊將刀尖指向下方,一邊迅速朝古普達逼近。對方的動作快得令人驚嘆,()()也非常兇猛。
  在月光照耀之下的兩把刀劍,在黑夜之中畫出兩道軌跡……兩名男子就此錯身而過。
  一陣秋風吹過,雙方依然保持著揮出一擊後的姿勢,彼此背對著對方。
  「……報上名來。」
  古普達如此詢問青年。某處傳來的蟲鳴聲,讓古普達覺得心浮氣躁。
  「亞爾克。」
  碧藍獵犬……不、碧藍劍士,亞爾克。
  古普達聽清楚了這個名字,將之確實刻進內心裡……然後,就此倒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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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3 09:58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一章 『來訪者』


  來者似乎無意躲藏。
  從什麼時候開始盯上我的呢……比較有可能的時機,大概就是在我斬下古普達的前後吧。
  事到如今我才想到,這種狀況其實不無可能。
  古普達簡直就像是一心求死似地,絲毫沒有打算隱藏自己行蹤的模樣。他遊走各地時,處處留下身為陣士的痕跡,彷彿就像是要引人來追殺自己一樣。所以我才能夠不費多少心力就找到他,得以拔出愛刀(破爛)相對。
  執行身為獵犬的任務時,相較於實際露出利齒咬向對手的戰鬥,更困難、更花時間的,其實是設法將目標納入攻擊範圍的過程。所以……雖然這麼說可能對古普達有點失禮……不過,他的情況還算是比較容易處理的。
  但是……對於「那些人」來說,可能就不是如此了吧。
  「那些人」也同樣為了奪取古普達的性命而多次發動襲擊,結果盡數遭到擊退,不得已改為監視態勢時,我突然現身,並且完成了他們的目標……或許就是這麼回事吧。
  原本正以背靠樹根,刀靠在肩膀上的姿勢處於淺眠之中的我,在睜開眼睛後站起身,先用土蓋熄燒得正旺的營火,接著把刀穿過腰帶上的扣環,將之掛到腰間。
  當我戴好眼鏡時……對方也到了。
  這個從遠處就刻意對著我發出強大氣勢的男子……不、應該還是少年吧。
  出現在我本來當成今晚落腳過夜的處所,森林中較為開闊之地的人物,出乎意料之外的年輕。大概跟我一樣都是十七歲前後吧,或許小個一兩歲也說不定。總之,來者比我預期的要來得年輕。
  「陣士應該是兩人一組的吧,另外一個怎麼啦?」
  在夜晚的黑暗之中看來毫不突兀……對方身穿統一成如此色調的服裝。他頭上綁著像是頭巾的深藍色布條,服裝則是重視行動靈活更勝於防禦力的戰鬥服。
  的確很像是「那些人」會喜歡的打扮。
  然而,我就是有種不對勁的感覺。如果真的是「那些人」,實在不太可能會像這樣正大光明前來挑戰。
  「你是總本山的陣士,碧藍獵犬亞爾克吧?……希望能跟你對決。」
  「在這之前,我要先問清楚一件事。……小子,你是『鴉』嗎?」
  鴉……反陣士派系中最具規模的組織、最大的暗殺集團。
  身為陣士,一旦離開據點所在的總本山,就必須隨時提防來自鴉的暗殺行動。
  不過,這些人通常只會採取暗殺手段。從我開始以獵犬身分執行任務後,已經遭受過多次襲擊,全都是屬於暗殺類型的攻擊。那麼,這次的挑戰也是為了進行暗殺的陷阱嗎?
  「我們的年紀沒有差到可以讓你叫我小子的地步吧。我今年十六歲喔,亞爾克。……名字叫做斛。」
  世上居然有會自己報上名字的鴉,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斛拔出掛在腰間的刀。他的刀比正常長度略短,是一把刀身偏細的單刃直刀。看起來相當輕巧,很容易運用的樣子。
  雖然我腦海中還存有許多疑問,但也隨之拔出了破爛刀,刀尖朝下準備迎戰。斛則依然只是以右手拎著刀,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朝我走來,沒有要擺出架式的樣子。
  不愧是鴉,斛的腳步聲非常小。但是,他的姿態看來十分自然,比起我所用的府津羅流變形架式都還要更為自然許多。看起來就像是拿著根撿來的木棒在散步一樣。
  在只有些微月光的昏暗森林之中,我們保持刀尖朝下的姿態互望。
  斛突然停下腳步。他睜大眼睛,嘴角浮現一絲笑意。
  這傢伙相當厲害。他停下腳步的位置,剛剛好就在我的攻擊範圍之外。要是他再多踏出一個手掌的距離,大概就會在那個瞬間被我砍倒了吧。
  以主要採取暗殺手段的鴉而言,眼前此人身為劍士的鍛鍊程度明顯超乎尋常。
  而且,他接受的鍛鍊也不是有錢人的娛樂,或是為了培養孩子身心均衡發展的運動……是用來與他人一決生死的修練。
  鴉只會學習、運用()()()()的技術。所以,當鴉出手卻未能一擊奪取對手性命時,他們會馬上選擇撤退,這是鴉偏好的手法。
  然而,斛所擁有的卻是()()()()的技術。
  雖然我始終覺得不對勁,但既然對方已經展露戰意,我也做好心理準備,打算回應他的期待,一決生死。
  不是以陣士身分,而是以劍士身分迎戰。
  我放出鬥氣,斛感受到之後隨即壓低重心,同時以雙手握住刀柄,將之高舉過頭,擺出上段架式。
  斛的架式很不錯,但也帶有一種奇妙的無瑕感。簡直就像是剛打造完成、剛磨好的嶄新刀劍一樣。絲毫沒有偏差,也不帶任何陰影。非常漂亮……但也因此而有種脆弱的感覺。剛才他一派輕鬆朝這邊走來時,感覺還更具威脅性。
  ……這樣一來,我就了解是怎麼回事了。
  「斛,為什麼不以鴉的身分來戰鬥,而是做為劍士前來挑戰?」
  「你是劍士吧?既然是這樣,我想這麼做應該比較上道。而且,我也想好好見識府津羅的劍。」
  斛的額頭上冒出汗水,但臉上還是展現出像是在逞強的笑容。看到他這副模樣,我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果然還是個小孩子哪,斛。……不過,我覺得這樣也不錯。」
  我猜想,斛多半已經確實學到了身為鴉的暗殺技術。所以,在他先前展現出令人無法感受到氣息的自然步伐時,才會散發出一種莫測高深的感覺。
  但是,他也的確好好學習過劍術。
  ……而且,他非常渴望嘗試自身所學。很可能是看到我和古普達雖是陣士卻以劍士身分對決的場面……於是自己也想模仿看看吧。
  所以,他不是以鴉,而是以劍士身分來到這裡。這種孩童般的單純、天真……與之相對時會讓人感到十分爽快的真摯,讓我這種個性彆彆扭扭的人相當中意。或許說是「耀眼」會更為貼切吧。耀眼到雖然身處夜晚森林的黑暗之中,但還是讓人不由得要瞇起眼睛的地步。
  「……我要出招了,斛。」
  我保持刀尖指向右下方的姿勢,一口氣朝斛衝過去。拜大哥毫不留情的鍛鍊之賜,我對自己起步時的爆發力頗有自信,不過,斛不愧是鴉的一員,果然還能夠應付得來。
  在我踏出腳步的同時,斛也揮下了高舉的刀,打算在我逼近他之前就先以刀鋒砍中我的頭頂。……他的動作之快,讓我不禁覺得有點高興。對於我和古普達的一戰,斛真的觀察入微。
  所以,他才會預料我會()()()()(),在一口氣逼近距離之後將刀由下往上揮,早已做好可以立即應變的準備。
  能夠讓某人如此用心觀察,似乎也不壞……這樣的想法一瞬間掠過我的腦海。
  當斛的直刀逼近我頭頂的瞬間,我以像是要將左腳鞋跟刺進地面般的動作緊急停下腳步,就這樣舉起了刀尖仍然指著下方的破爛刀。
  我以如同往上揮出刀的勢道,利用全金屬製,名為「柄頭」的刀柄前端部分,砸向斛的直刀刀鋒。
  火花在夜晚的黑暗中飛濺。斛多半貫注全身之力的直刀斬擊被我彈開,彷彿像是遭到衝擊拉走一樣,他的刀再次舉過頭頂,腳步踉蹌。
  雖然我的破爛刀也同樣遭到彈開,不過我則是利用這時的反作用力,迅速地順勢採取()()()()的右下段架式。
  我以刺入地面停止衝勢的左腳為軸,這次換成用左腳帶領身體往前,在逼近斛的同時揮出由右下往左上的斬擊。斛露出幾分焦急神色,左手放開刀柄往後退。但是,即使如此,破爛的刀尖還是砍破了他上衣的一部分。
  我在上揮刀勢將盡之時將刀一轉,接著劈出第二刀。表情扭曲的斛把直刀打橫,以左手臂緊貼刀背的姿勢來承接攻擊。火花。我本來以為能夠直接將之斬斷,但斛在刀刃相觸的瞬間就放鬆了手臂、不、全身的力量,沒有選擇硬接,因此多少化解了我斬擊的勁道。
  漂亮的對應。但是,攻擊主導權明顯還留在我這邊。
  在完全撐過攻擊的瞬間,斛隨即用擺成水平的刀壓向我的刀,設法帶入比拼力氣的「鍔迫」狀態。
  斛打算藉著壓過來,或者是成功將我徹底推開時的反動,讓自己能夠往後方跳開,以便拉開距離重整態勢──他慌張的眼神已經說明了這一切。
  斛在刀鍔處施力壓過來,我沒有抵抗,反而刻意放鬆力量將手臂後收,讓斛的打算落了空。在此同時,我更一腳踢向他疏於防備的腹部。
  斛雖然被我踢飛出去,但也刻意摔在地上滾出幾圈,和我拉開距離,邊起身邊擺出架式……不過,在這個時候,我已經跳到了斛的上方,朝他的頭頂劈出了一刀。
  面對包含我全身重量與下墜之勢的一擊,斛看出無法再像剛才那樣化解,所以左手()()又放開刀柄,在千鈞一髮之際將身體一偏,避過了攻擊。
  當我一邊揮下刀一邊著地時,我們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貼近到能夠感受到對方呼吸的地步。
  我沒有選擇揮砍,而是將刀鍔壓向對方,引誘斛再次進行鍔迫。對於坦率準備對抗的斛,我這次非但沒有放鬆力量,反倒使出全力壓過去。
  遭到我推飛出去的斛,往後退開幾步,背部撞上樹幹。雖然陷入無路可逃的狀態,但他還是注視著我,本來快要放開的左手也重新握好刀柄,擺出一絲不苟的架式。
  看到他這副模樣,我輕輕地壓低了破爛刀的刀尖。
  「不要再堅持下去了,斛。現在這樣不是你真正拿手的招式吧?既然要以劍對決,那就用全力應戰吧。」
  「……亞爾克,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你到現在為止的劍術,感覺就是照本宣科,從來沒有實際運用過的劍術。……你真正擅長的,應該是右手單手持刀,搭配拳腳體術的技巧吧。」
  每當陷入不利狀況時,斛就會毫不猶豫放開左手,試圖重整態勢。雖然這點也讓我相當在意,不過,讓我如此認定的最重要關鍵,還是他身體、四肢動作的敏捷、柔軟程度。
  斛其實非常靈活,但是,一旦以雙手持劍,他的行動就會受到相當大的限制。
  只要以心無旁鶩的認真態度對峙,相信自然就會察覺到這點吧。
  彼此以性命相搏的幾個短暫瞬間,可以獲得比與對方盡情暢談整晚更為深刻濃密的交流。
  你還真是厲害啊──斛笑著這麼說,用左手抹去流到臉上的汗水。
  「看到你跟那個叫什麼古普達的陣士對決之後,我也跟著激動起來。畢竟我也是曾經認真學過劍術的人,自然會希望能夠像那樣廝殺一場……雖然我認為自己已經練得很像樣了,不過還是不行,實在贏不了啊。不愧是能引起老姐關心的人哪,亞爾克。」
  ……什麼?我原本打算開口提出疑問。但是,就在斛握著直刀的右手自然下垂,雙腿張開到與肩同寬的程度,將重心壓低的瞬間,我不由自主閉上了嘴,身體在本能驅使之下進入緊張狀態,不自覺地重新擺出正眼架式。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勝負……我了解到了這一點。
  然而,我的內心卻無法平靜下來。當斛不再流露出宛如孩童般的眼神,發出像是剛磨好的刀刃般銳利、透徹的視線時……讓我想起過去曾經與之對峙的人物。
  ……應該是錯覺吧。不過,實在非常像。……非常像()()()()
  那令人難以忘懷,清澈透明、一塵不染的雙眼……。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開口交談的餘裕了。
  對於斛突如其來發出的,速度十分猛烈的突刺,我好不容易才躲開。雖然試圖以破爛刀反擊,但因為他的速度太快而揮空,結果彼此錯身而過──就在這時,側腹挨上了一腳,讓我趴倒在地。
  雖然我一邊發出鬥氣一邊起身,但斛還是馬上逼近眼前。
  對於由下往上揮出的直刀,我以破爛將之彈開。畢竟斛的這一擊只憑右手使出,勁道偏弱,要應付並不困難。
  我就這樣在彼此十分貼近的情況下使出突刺,斛沒有閃躲,直接以左手手掌從側面拍向破爛的刀身中段,讓刺擊軌道偏移,就此化解了我的攻擊。他更順勢以左手肘轟中了我的臉。
  我的眼鏡被打飛,鼻血隨之濺出。雖然被打到整個人幾乎要往後仰,不過我硬是穩住了身形,沒有放任身體被強大的衝擊拉走。
  看來斛沒有預料到我會這樣對應,他依然保持著使完肘打之後的姿勢,行動出現一瞬間的停滯。我看準這個機會,使盡全力向他發動一記頭槌。雖然斛急忙往後仰,試圖閃躲,但還是晚了一步。我的頭猛力撞中他的臉,斛也同樣噴出鼻血。
  我察覺到被撞得往後仰的斛想要拉開距離,於是一邊踩住他的腳掌,一邊將剛才被推向側面的破爛拉回來,用刀柄痛砸斛的肋骨。差不多是有可能砸斷一根骨頭的程度吧──我一邊估計打擊的手感,一邊也為了要重整態勢而往後方跳開一大段距離。
  但是,在我跳開的瞬間,逐漸倒下的斛揮出手中直刀,刀刃稍微砍傷了我的右手。
  我們在拉開一段距離的狀態下,重新擺好架式。雙方各挨上了一擊,同樣可以看到對方正在流鼻血。這種多少有點難看的模樣,讓彼此在放出鬥氣對峙時也必須努力憋住笑意。
  這樣的對決真的很棒,可以說是只限同為使劍者才能享受到的交流。
  第一次體會到這件事時,地點是故鄉道場後方的山林之中……當時的對象是()()()()
  那個眼神與此刻在我面前的斛有些相似的女孩……鳶。
  我有點想念她。希望有緣能在世界某處再會──在這句難以判斷算不算得上約定的曖昧話語之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
  這個眼神與她有著奇妙相似之處的男子,出現在我的面前,究竟有著什麼樣的含意呢……。
  在生死決於一線的時刻,我卻忍不住思考起這些事。
  「……亞爾克,你現在居然還給我去想別的事情啊。」
  聽到斛這麼說,我才猛然回神,斬斷了關於鳶的思考。斛一邊抹掉鼻血,以有點不滿的模樣把右手中的直刀擺成水平,全身繃緊,採取像是要使出突刺的姿勢。
  斛先前的突刺,速度快得驚人。不但充分活用了他的身體能力,而且因為只單用右手,所以尾勁也相當強。要是掉以輕心的話,恐怕馬上就會被他幹掉吧。
  我擺出正眼架式,將注意力轉到斛身上。就像是要把露出笑容、思考其他事情的餘力等,全都將之投射到眼前這個男子身上一樣,全神貫注。
  我甚至停止感受周遭氣息,將一切都集中在「斬殺斛」這件事情上。
  斛也像是要做出回應似地,將所有力量指向我。
  只為了「斬殺對手」這個目的而對彼此投出自己的一切……這種感受之痛快是無可比擬的。
  風吹過樹林的聲響、小動物的氣息、蟲的叫聲,全都消失殆盡,四周只剩下一片寂靜。
  整個世界縮小到只剩下我和斛的地步。
  將自己的一切獻給眼前的對手──這樣的心情從手流向刀柄,再傳到刀刃之上……我們正在等待那個時刻。心臟只為了彼此感到時機成熟,適合性命相博的瞬間來臨而跳動。
  汗水從我們的下顎滴落,嘴角不約而同自然浮現笑──。
  「──笨蛋!」
  清澈純淨的女性聲音闖入耳中,斬斷了連結著我與斛的緊張之線。
  原本已經收縮到極限的世界頓時變得開闊,過大的資訊量讓我和斛都忙著東張西望。
  開始對決時正值夜深人靜之際,不過現在已經接近黎明時分了。天空之中浮現看起來像是巨大海星的奇妙身影。許多體型大小各自不同的物體,正朝著我和斛所在的地方落下。
  我跟斛都往後跳開,一邊拉開距離,一邊朝著從頭上逼近的「某種東西」揮刀。
  刀上傳來像是砍到人的手感。皮、肉、噴出的鮮血,以及骨頭。響起了聽來像是人類男性的粗啞慘叫聲。
  雖然我一刀就把兩個這種東西砍成四截,但接二連三從天而降的「某種東西」還是讓我難以應付,只好以像是在地上翻滾的動作拚命閃躲。當我起身時,覺得好像有某人抓住了我的腳,低頭一看……正是「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就像是小孩子隨手把壞掉的人偶胡亂加以組合而成,是一團非常奇形怪狀的肉塊。
  那是個將人類的手腳從根部互相連接起來,形成宛如海星的形狀,位於中央部分的血盆大口,足以一口吞下人頭的怪物──鵺。這樣的怪物大概有十幾隻、不、二十幾隻吧。
  雖然我以像是掃過地面的斬擊砍斷了抓著自己腿部的鵺手臂,但是,從樹上跳下來的鵺,以及一度摔落地面後直接爬過來的鵺,陸續試著抓住我全身各處。
  我不停揮砍,斬出漫天血花,但敵人的攻勢一波接一波……慢慢開始應付不過來了。
  我一邊以右手揮動破爛刀,一邊以左手取出藏在外衣內袋之中的匕首,用嘴咬住刀鞘將之拔出,接著以匕首把藍色圍巾切掉一部分,藉此擺脫了抓著那個地方的鵺。
  匕首是在總本山那間老婆婆經營的雜貨店裡買的高級品,鋒利程度確實配得上它的昂貴售價。
  在周圍逐漸遭到鵺包圍的情況下,我試著尋找斛的身影。他以比我更為巧妙的動作在空中縱跳,接連斬殺鵺。這種時候,身手靈活的人似乎比較有利。
  「都是因為你只顧著玩才會變成這樣!真是!!」
  某處又傳來女性的聲音。比起聚集在眼前的鵺,這個聲音更吸引我的注意,促使我放眼搜尋四周。
  雖然身處昏暗的森林之中,但附近一帶突然又變得更加接近漆黑。月光遭到了遮蔽。我抬頭一看,發現上空有隻體型大概達到十幾公尺的巨大鵺。那個東西,看起來就像現在滿地都是的這些怪物更加巨大化之後的結果。不同之處只在於宛如海星般伸出的手腳之間有著薄膜,看起來像是想要把四處逃竄的我和斛來個一網打盡的樣子。大概躲不掉了吧──我如此判斷。
  「老姐!!」
  斛發出喊叫聲。從黑暗中傳來「我知道啦」的回應時……事情發生了。位於上空的鵺,毫無預兆就突然從中裂成四大片,簡直像是被眼睛看不見的巨大刀刃砍中一樣。
  在我視線之中爆出慘叫聲與血花的鵺,變成四塊肉片墜落。
  「遊戲到此為止!我要認真了!」
  在肉片墜落地面造成衝擊的同時,那個聲音再度從黑暗中響起。躲開巨大鵺的肉片後,我看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
  附近的樹木就像骨牌一樣,先後朝我這邊倒來。簡直就像是這一帶森林中的樹木其實早就已經被砍斷,只是本來還能保持平衡直立,現在終於變得宛如波浪般,夾帶著巨響陸續倒下……這股波浪正逐漸向我擠壓過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是陣嗎?但是,鴉對於陣的厭惡,堅定到堪稱信念的程度,我不認為他們會去運用陣。
  我站到巨大鵺的肉片上,將視線投向倒下的樹木斷裂之處。樹根本身還好好地緊抓著大地……從稍高的位置遭到攔腰砍斷?
  當我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看到了一條受到月光照耀而微微發亮的線。就是那個吧……!!
  「給我好好體會師父傳授的招式『振動鋼絲』吧。」
  對於這個只在傳聞中聽說過,在鴉之中只有極少數人能夠運用自如的武器,我本來想要閃躲,但腳下不容易站穩,更重要的是,有隻小型的鵺抓住了我的身體。
  鋼絲迅速逼近,已經躲不掉了。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了。比起刀身層層疊疊,既長又重的破爛刀,我選擇能夠迅速因應的匕首,以左手單手持刀,全力揮出。
  該死,匕首的刀刃居然毫無抵抗就被切斷了!我拚命扭轉身體,總算是躲過了朝脖子掃來的鋼絲。
  「亞爾克、那是砍不斷的!全都必須躲開!!」
  又是女性般高亢的說話聲,不過,這個聲音和先前的不一樣。
  多道鋼絲在月光照耀下鋪天蓋地掃過附近一帶,一邊斬碎鵺與森林中的樹木,一邊也以我為目標。
  我只能不停閃躲。就在我奮力閃躲的期間,森林的空氣開始帶有油的味道,在倒下的樹木之中,突然有火苗竄出。
  我立刻將左手伸向那股火焰,手掌前方出現藍白色的光。
  ──我發動了陣。肩膀上的烙印開始發熱,我一邊感受著力量正遭到該處吸走的感覺,一邊堆疊〈炎〉與〈波〉兩個陣。陣的字樣碎裂,變成無數碎片融入火焰之中。
  「用鋼絲的人在哪!?」
  我揮動左手,讓火焰以彷彿要燒向天空的勢道往上彈升,以火光逼退夜色。
  始終不攻擊的話,最後必定會輸。必須設法打倒躲藏在黑暗之中的,那個使用鋼絲的人物。
  火焰照亮了世界。在火因為燒到剛倒下不久的樹木而冒出濃煙時,我注意到先前在距離自己十多公尺處著地的斛,手中刀光一閃。不過,那並不是揮動刀的閃光,而是將刀入鞘時所發出的亮光。
  「勝負就保留到下次碰面時囉。讓我們再來廝殺一次吧,亞爾克。以劍士的身分!」
  一說完這句話,斛就轉過身子,宛如鳥兒飛舞般朝森林方向離去。雖然我為了阻止他逃離而以炎之波作成高牆,但斛卻連這堵牆都輕輕鬆鬆一躍而過。
  我原本打算讓火焰繼續追擊……但在注意到斛前去之處還有另外一個個頭比較小,看來像是女性的身影時,我不由自主地停止了火焰的行動。
  「……陣士亞爾克,不用多久,我們就會再次……。」
  這個聲音、這個感覺……我早已認識對方。
  「鳶,是妳嗎……?」
  
  我的聲音,似乎讓那個身影一度停下腳步轉身回看……但是,對方終究還是與斛一同消失在連火焰也無法徹底照亮的深邃黑暗之中。
  取代兩人身影從火光中出現的是比那兩人都還要更為嬌小的人影。
  「看來鴉已經飛走了。……燒光剩下的鵺之後要記得把火收起來,不然會變成大火災的喔。」
  那傢伙穿著宛如少女般的紅色袴褲,像是狐狸一樣毛絨絨的尾巴左右搖晃,大大的耳朵動個不停,傾聽四周動靜。流露出彷彿貓科肉食獸般銳利視線的金色大眼睛正注視著我。
  雖然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這人都只像是個可愛的少女,不過,自稱十四歲的(),名叫結仁──。
  「然後呢?你剛提到的鳶是什麼人啊,亞爾克?」
  ──正是我的搭檔。
  1
  在與斛對決之後,我們不眠不休連夜趕路,隔天中午便已抵達事先約定的地點。依照原本的預定,約好的時間是明天夜晚。
  穿過森林、渡過河川,遠眺多個聚落而抵達的場所,是一處留有不少古代遺跡的廢墟。聽說這一帶在過去是個曾經有許多高樓大廈林立的巨大都市區域,不過現在已經完全沉入突破堅硬大地(柏油路面)而冒出新芽的草木之中,唯有變得宛如小山般的瓦礫,依然心高氣傲地主張著自己的存在。
  「雖然早了一天,不過那個男人會不會已經到了呢?」
  揹著背包,神色看來多少有些疲憊的結仁摸了摸鼻子。
  根據他的說法,在古代曾經是大都市的區域,即使已經經過非常久的時間,依然留有獨特的氣味。
  結仁登上由瓦礫堆積而成的小山,用大大的眼睛和頭頂上的大耳朵觀察四周狀況。除了尋找「那個男人」之外,結仁也是在警戒有無敵人。
  遭遇鴉的正式戰鬥部隊而又未能將之擊殺時,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就會有追兵出現,這可以說是鴉經常採用的戰術。正因如此,結仁才會提高警戒……不過,這次我倒是不怎麼擔心。因為,我認為對方多半不會採取奇襲。
  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鴉比較喜歡黑暗的夜晚……更重要的是,我不認為那個叫做斛的男孩會選擇暗殺手段,至少在我們以劍術一決勝負之前。
  下一次,他無疑也會正正堂堂前來挑戰……我懷有這樣的確信。
  「唔,似乎是還沒到的樣子。附近也沒有鴉的氣息。……那麼,亞爾克,我就趁這個時候來逼問你一下吧。」
  「……什麼事啊?」
  「鳶是什麼人?還有,為什麼你會跟鴉像那樣單挑?」
  我從背包中取出水壺,無可奈何地開始說明昨天晚上我含糊帶過的事情。
  我告訴結仁,鳶是在我故鄉學過府津羅流劍術的女孩,也是我在離開故鄉前曾經對決的對象。
  至於單挑的問題……對於沒有練過劍的結仁來說,可能不太容易理解吧。
  實際上,雖然我試著說明,不過結仁還是回以「聽起來一點都不合理哪」這種瞧不起人的答覆,逕自從瓦礫小山上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地回到地面。
  「擁有一定程度的技術與自信之後,難免會想要確認看看啊。找上可能比自己更強,或者是與自己同等的對手……想知道自己的實力究竟到哪裡。……最重要的是,想要找人比試,可以說是男人的天性,雖然我想結仁你可能不懂就是了。」
  「在山裡拿樹木或鵺來試刀也可以吧。」
  「所謂的劍,唯有用劍才能估量喔。」
  哦?──臉上果然還是一副沒辦法完全認同表情的結仁,一邊晃動著尾巴,一邊經過我的面前……然後,結仁發出「啊」的一聲,突然停了下來。他一轉過身就以腳上的綁帶長靴鞋尖猛踢我的小腿。因為實在很痛,讓我忍不住叫了出來。
  「我也是男的啊,亞爾克!」
  雖然結仁露出看似不滿的表情……這算什麼嘛,你自己明明也一度沒有注意到這點啊。
  我苦笑著向結仁賠不是,同時搓揉小腿痛處。
  雖然我們成為搭檔已經有半年之久,但是,直到現在,結仁究竟是男是女,真相依然成謎。
  由於可以從陣士身上的烙印得知對方所能運用的陣,所以陣士大多不喜歡讓他人看到自己的肌膚。結仁的故鄉歷年來有許多人成為陣士,導致當地居民不論是否身為陣士,都變得極端不喜歡露出肌膚……離開故鄉的結仁似乎也還是如此。
  「真是,實在太失禮了!」
  我再次說了聲對不起,一邊以兩手胡亂翻動他那帶點波浪捲的頭髮、搓揉那對大耳朵。雖然經歷旅途勞頓,風塵僕僕,不過他的頭髮還是一如往常散發出清爽的藥草香味。這樣翻動就可以聞得到香氣,感覺很不錯。
  結仁也像是頭部正受到撫摸的狗狗一樣,露出看似有點癢,但也頗為滿足的表情,乖乖地任我撫摸……只不過臉頰依然高高鼓起,像是想要強調自己還在生氣似地。
  我把手從結仁頭上移開,用雙手食指輕輕壓下他鼓起的臉頰,結仁因此發出「噗噗」的吐氣聲,讓我們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咦!?……喂喂、不是吧!?你們會不會來得太早啦!?」
  從頭上傳來的聲音,讓我本能地把手從結仁臉上抽回來,結仁也退開一步,抬頭往上看。
  ……讓第三者看到這樣嬉鬧的場面,實在讓人感到相當難為情……。
  發出說話聲的人物,從瓦礫小山的上空以頭下腳上姿態墜落……不過,當對方快要撞到山頂時,突然捲起一陣暴風,那人也藉此在空中完全停了下來。
  「亞爾克遭到鴉的襲擊。我們想盡快離開這裡啦,空。」
  結仁的臉頰微微泛紅,說話速度也比平常快。
  結仁稱之為空,從空中現身的男性,拿下方方正正的防風護目鏡後,露出似乎感到無奈的表情看向我們,先是摸了摸沒有好好整理的鬍子,然後抓了抓髮型亂七八糟的頭。
  「……嘖、我本來以為難得能在月夜之中邊遙想古人的生活邊喝上一杯的哪。」
  看到空剛在瓦礫堆上著地,馬上就從掛在腰間的小包包中取出酒瓶的模樣,我和結仁都為之傻眼,嘆了一口氣。
  我猜,空大概是很快就搞定前一個工作,原本打算在這裡一直喝到會合時間的吧。
  空有點不滿地在原地蹲了下來,從皮革夾克的口袋裡取出香菸盒,叼起了一根菸。我爬上瓦礫小山,用自己攜帶的道格拉斯打火機幫空點菸,接著把附有扣環的鋼索裝到空綁在腰間的腰帶上。然後,我把鋼索另一端也接上自己的腰帶。
  當空抽完一根菸的時候,結仁也完成了連結,我們三個人就像是要開始玩擠饅頭遊戲一樣,貼得非常緊密。
  「真是拿你們沒辦法。……那我們就快點回去吧。」
  空拋掉菸頭,在將之踩熄的同時便以快到看不清楚的速度使陣成為發現狀態,創造出藍白色的光之碎片……把我們帶到天空之上。
  雖然在起飛瞬間會受到足以令人感到疼痛的衝擊,但在飛到數百公尺高度,轉為水平飛行後,或許也是因為追加了兩人份體重的緣故,所以速度變得稍微慢了一些,不用擔心強風吹襲造成的不快感。
  我俯瞰著下方的森林,在冷風之中持續飛行。
  「這樣說來,剛才結仁提到『亞爾克遭受襲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們當時分開行動嗎?」
  由於空一邊戴上護目鏡一邊如此詢問,所以我也說明了與古普達之間發生的事情。
  陣士通常採取兩人一組方式行動,因為,從各方面來說,這都是最為安全的做法。
  話雖如此,但因為兩人總是在一起的話,有時反而會引起「或許是陣士」的懷疑,所以有時也會刻意分頭行動……不過這次並不是出於如此顧慮。
  我們在接到「獵殺古普達」的命令之後就開始追蹤、調查這個人物……在實際見到他本人之後……我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決定要堂堂正正斬下他。
  「亞爾克一直堅持這種我無法理解的理由。甚至還說我的〈封〉是什麼小伎倆……真是的。」
  「對不起啦,結仁。……哎、總之我們就是因為這樣而分開行動,在會合之前遭到了襲擊。」
  「原來如此。還好遭到襲擊的不是結……喂、結仁,你這傢伙不要亂翻我的包包啊!」
  「什麼嘛,不是肉乾就是魚乾。沒有甜食嗎?」
  甜食哪能拿來當下酒菜啊!──聽到空喊出這句話,讓我笑了出來。
  即使是徒步時大約要花上半個多月的行程,只要能夠像空這樣運用〈飛〉之陣,不用三天就能抵達目的地。
  自從我和結仁被稱為「睡美人的獵犬」開始,空就經常像這樣負起接運我們的工作。
  雖然這件事本身就非常值得感謝,但更重要的是,像這樣和少數自己可以信賴的對象──空與結仁──共度的時光,對於過去總是十分孤獨的我來說,是一段令人喜不自禁的時間。
  「甜食就忍耐到返回總本山再說吧,結仁。」
  雖然我嘴上這麼說,但自己其實正在內心某處細細品味著一種既溫暖又有點甜美的感覺。
  2
  這是一場在黎明前召開的緊急會議。
  「……全滅?」
  伊莉絲剛在圓桌前坐下就聽到這個令人不快的報告,因而皺起了眉頭。
  這個有著巨大圓桌的房間,雖然天花板的挑高相當高,內部十分寬廣,但因為其中坐有十名男女,而且各自都還帶著一、兩名秘書,所以多少有點擁擠的感覺。
  這個地方位在人稱「總本山」的區域之內,是設置於山峰地下的會議室。此處仍保有能夠正常運作的古代電子設備,牆上沒有窗戶,但貼附著許多相當薄的巨大顯示器,上面映出了包括附近一帶地圖在內的各式各樣資訊。
  圓桌開始發光,桌面上出現影像。影像內容是距離總本山數百公里,某國某處市鎮的狀況。對於反陣士組織的活動較為活躍,抑或是市鎮整體均已受到反陣士思想影響的場所,當地地名會以紅色標示。影像中的「城壁都市亞歷賽沙」字樣正是如此。
  坐在圓桌周圍的人們,一邊將資料在桌面上攤開,一邊陸續開口發言。
  ──不,是否全滅尚未獲得證實。只是可能性相當高。失去聯絡至今已有相當長的時間。──距離發生傳染病的那個市鎮(納桑諾吉)有點近哪。……啊,就是為了那件事吧。──在「前往亞歷賽沙」的連絡之後便無法得知動向,也不確定是否已經進入亞歷賽沙……。──不管是傳染病還是其他理由,由我方主動派遣醫師前往懷有反陣士思想的小國市鎮,這樣的決定,果然過於魯莽了吧。士兵還有辦法補充,醫師就不能一概而論。如果是在總本山學習,通曉古代技術的一流醫師,那就更不在話下。──人命關天,生命是不分貴賤的。──我們也知道這麼做有風險,所以讓擁有戰鬥技能的陣士……記得是叫謝爾蓋吧,讓他以護衛身分一同行動啦。──或許這個判斷反而弄巧成拙。當地附近有一個中隊規模的鴉之部隊活動的跡象。但是,那一帶()()除了他們之外就別無其他陣士。或許就是因為以搭檔行動,所以才會被發現的吧……。
  伊莉絲閉上眼睛,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開始回想事件發展至此的經過。
  一切開始於兩個月之前。當時也是在這間會議室,做出了派人前往發生傳染病的市鎮「納桑諾吉」之決議。
  既然現在只有我們還保有古代技術,縱使是反陣士思想根深蒂固的土地,依然要採取人道態度對應……這是總本山的基本方針。
  若是詢問所有陣士的意見,相信應該有不少人會對於「不惜性命安危,拯救與自己敵對者」的態度感到不滿吧。這樣的意見,甚至還可能是多數派。然而,只要身為伊莉絲的搭檔、總本山的首腦、人們口中的「睡美人」、永生不死的罌粟,依然希望將陣之力用來拯救他人,伊莉絲就會盡全力去實現她的願望。
  正因如此,由於當地距離總本山相當遙遠,加上面對的又是「傳染病」這個會隨時間經過而日趨肥大化的巨大敵人,所以,雖然對方尚未請求提供援助,總本山方面還是在掌握狀況後便立即派出醫療人員。
  但是,即使如此,依然為時已晚。當醫師伊里亞和其護衛謝爾蓋兩人抵達納桑諾吉時,市鎮早已徹底崩壞。
  對於爆發傳染病的納桑諾吉,雖然鄰近其他市鎮以幾近強行通過的方式達成決議,採取「將整座市鎮加以隔離」的封鎖處置……但是聽說因為試圖逃離死亡市鎮者前仆後繼,所以引發集體恐慌,終於有人縱火燒毀了納桑諾吉。
  在這之後,伊里亞等人回收了檢體樣本,踏上歸途……但因為在途中聽到其他地方發生相同傳染病的傳聞,於是轉而前往城壁都市亞歷賽沙。
  大概明天就能進入亞歷賽沙……在這個報告之後就音訊全無。
  據說,亞歷賽沙也因為發生傳染病而和納桑諾吉同樣處於封鎖狀態。話雖如此,但前者似乎是為了避免和納桑諾吉一樣遭到周圍市鎮居民縱火,所以保持警戒固守在城牆之內,希望藉此迴避外部單方面採取種種手段的狀態。過往為防範鵺而建設的城牆,在意外的地方派上了用場。
  伊莉絲睜開眼睛,再次看向圓桌上的地圖。她叫人標示出先前提到的,曾有鴉的部隊活動跡象之場所。該處大約位於納桑諾吉與亞歷賽沙的中間點,也在醫師們應該會經過的路線上。
  ……但是,時期不太對勁。在據信鴉有所行動的日期,醫師們其實早已通過該處。如果情況反過來的話就說得通,應該可以認為是醫師們雖然遭受襲擊,但順利突破,得以繼續前往亞歷賽沙。
  然而,反過來的話?在醫師們通過之後,那群烏鴉用尖喙戳的會是「什麼」呢……。
  若是鴉會採取有組織的行動,事態肯定與陣士有關。不過,總本山並沒有掌握到「該區另有其他陣士」的資訊。
  伊莉絲知道,在總本山之外的場所,另有極少數透過「從遺跡中發掘出成為陣士所必須的藥物、烙鐵」等方式,因而獲得陣士之力的人物。但是,總本山也會在發現這類情況後就設法將之納入管理,所以這類陣士相當稀少。相較於此,背叛總本山的流浪陣士數量甚至都還更多一些。
  伊莉絲一度()()()撩起遮住她右眼的金色長髮。在這個瞬間,會議室內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視線數量之多,讓伊莉絲停下了手。
  「……還有其他情報嗎?」
  現在的局勢還不到()()()()()()()()的地步,時機尚未成熟。
  「在伊里亞醫師傳來的連絡中提到……有可能不是傳染病。雖然他在市鎮遭到燒毀後才進入其中察看,但在屍體身上、現場都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處。」
  那麼,為什麼會遭到縱火?就算是集體恐慌的結果,至少也該有某些導致周邊其他市鎮居民懷抱明確危機感的症狀吧。
  ……會是鴉嗎?伊莉絲透過文獻得知,在過去,鴉曾經有過多次為使反陣士思想深入民心而親手殺害無辜民眾,再將犯行嫁禍給陣士的行為。
  然而,若真是如此,鴉應當會以此事煽動輿論,打擊總本山威信才是。更何況當地的反陣士思想相當強勢,就此當成棄子來運用,未免有點()()吧。
  考慮過種種可能性後,伊莉絲低聲自言自語。
  「果然……關鍵還是在於……鴉到底啄了什麼吧。」
  會議室內頓時變得寂靜無聲,經過幾秒鐘之後才有人再次開口。
  ──只有再派人前去調查了。醫師們也可能還活著。更重要的是,這也是為了拯救亞歷賽沙……。──但是,如果失去更多醫師,就總本山這邊而言,損失會不會過於慘重了?──確認醫師們的生死、調查狀況、拯救市鎮……不管是哪件事,執行者都必須是具備足以與鴉對抗的實力,針對戰鬥方面特化者。──可是,倘若將非醫療人員送往傳染病蔓延地區,也可能導致疾病更加擴散。──我想大家應該都知道……首先,即使我們的醫師具備陣之力,其中也沒有具備戰鬥能力者。──不是醫師有沒有戰鬥能力的問題,我認為根本不該派醫師過去!──但是……!!
  碰的一聲,伊莉絲重踢地板站起身,把椅子彈飛了出去。
  「這是為了決定總本山今後方針的會議!!沒有建設性的發言給我注意點,小心我動手殺人!!下次再有人廢話,最好先有說一句就會被折斷一根手指的心理準備!!」
  伊莉絲這番粗暴的話語,讓會議室陷入一片死寂。面對變成這副模樣的伊莉絲,任何人都比害怕得直發抖的博美犬好不到哪裡去。
  因為,伊莉絲有時真的會將她的發言付諸實行。再加上她又擁有僅次於罌粟的權力,而且,即使論個人實力,在總本山之中,伊莉絲也算是第一流強者,所以根本沒有人敢違抗她。
  「我沒有時間浪費在這種垃圾會議上。針對亞歷賽沙當地,以及出現過鴉交戰跡象的場所,馬上給我找附近一帶的探子去調查狀況。是否要派出陣士,等到調查結果出來再決定,知道了嗎!?」
  沒有人敢開口提出不同意見,沉默的時間持續了好幾秒。雖然這種做法其實也可以說只是在延後決斷,但是,面對目前這種風險過高,且存在過多未知數的狀況,如此判斷也還算妥當吧──至少伊莉絲自己認定是如此。就在她轉身離開圓桌,正要走出會議室時……。
  「罌粟大人……!?」
  伊莉絲的手尚未碰到門把,門便已先行開啟。出現於門後的人物,正是總本山的領導者、最強的陣士、擁有永遠生命的睡美人……罌粟本人。
  身穿豪華和服,將頭髮結成髻的罌粟,以微微張開眼皮之下的黑色眼珠,環視圓桌的在座成員。所有人頓時起身立正。
  「各位,聽好了。這是前所未有的狀況。……議員們齊聚一堂正合我意,妾身來此,為的是通知大家再次進行確認,以及先規劃好發生萬一之際的對應措施。」
  伊莉絲心想,雖然罌粟大人有時會做出彷彿忘記自己身分的舉動,但是,在沒有隨從的情況下單獨現身,而且又來得如此唐突,肯定是發生了某種具有急迫性的重大事件吧。
  伊莉絲已經將傳染病事件徹底拋諸腦後,只是像隻在等待命令的狗一樣,全神貫注傾聽罌粟接下來的發言。
  「疼愛的小狗偶然間發現此事,方才提出報告。……或許妾身將會喪命也未可知。」
  3
  我、結仁,以及空,在明亮到耀眼的朝陽之中回到了總本山。
  高達二十公尺彷彿要圍住一整座山峰般的城牆,城牆之內就是陣士們的安居之地,總本山。山麓附近有著許多現在依然得以()()()(),能夠為人利用的高樓大廈,山頂上則是只有罌粟大人與侍奉她的人們居住其中的豪華城堡……這處區域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
  我們一度飛越城堡上空,最後在總本山的入口,設於城牆處的大門之外降落。
  大門外的區域名為「商業區」,據說是全世界資金流動最為頻繁熱絡的場所。這裡也有許多陣士以外的人物,處處充滿活力。
  當然,只要是人潮聚集之地,自然就會有許多滿足各種需求的店家……空之所以刻意在門外放下我們,應該也是這個緣故吧。
  「……那就這樣,麻煩你們向總務部報告囉。我喝個一杯之後就要去睡覺了。」
  空搥了搥腰,邊打著呵欠邊朝商業區中酒館林立的區塊走去。
  即使是已經能夠自由掌控〈飛〉之陣的空,連續三天持續運送我們,依然讓他非常疲累。說起來,以〈飛〉來進行運送他人工作的陣士本就極為稀少,空也不例外,他的主要任務通常是運送具有急迫性的信件、物品等。
  「既然都到大門前才把我們放下來了,直接送到總務部前也不會怎樣吧。」
  結仁帶著幾分不滿這麼說完,伸手整理被風吹亂的衣服與頭髮。
  「別抱怨了啦,空也已經努力到最後一刻了啊。從他沒有降落在酒館前面這點來看,選擇介於總務部與酒館中間的這個地點,已經算是妥協了吧。」
  「我就是覺得內心憤慨不吐不快嘛。……你知道我忍耐多久了嗎?就算只是早一秒也好,我也想趕快沉浸在像是能讓舌頭溶化的甜食之中啊。」
  一旦離開總本山,除非是相當繁榮的都市,否則多半難以找到能夠滿足結仁的「甜食」。即使是水果類,比起甜中帶酸的水果,結仁也還是更為喜愛有著紅豆餡般飽滿甜味的類型。
  「這樣的話,要先去茶館再去總務部嗎?雖然可能會挨罵就是了。」
  結仁從懷中掏出懷表,看了時間之後皺起眉頭。
  「早上六點多啊……不管是總本山或商業區,我都不覺得這時間點會有已經開門做生意的店家……。」
  結仁不滿地說著「這個時間感覺做什麼都不太適合哪……」,毛絨絨的尾巴沮喪地垂下,拖著腳步朝大門走去。
  在晴朗天空之下,我和結仁請守門人打開通行門,進入總本山之內。在距離門相對較近的地方,有一棟兼具總務部與書庫功能的巨大建築物,我和結仁走進該處。
  來到地下之後就是據說藏書量達到數十萬本,形狀宛如巨蛋的廣大書庫。書庫中央有個櫃檯……一名有著貓耳,手中拿著文庫本的女性,此刻正趴在櫃檯上。
  「啊嗯?,這種……壯漢們同時既是攻方也是受方的五層三明治式性愛……這種事、這種事情實在是……。」
  嘴角浮現淫蕩笑容的貓耳女,口水在桌面上擴散的同時,口中還不停吐出夢話。
  「……這個髒東西在想什麼啊……。」
  結仁以看到噁心事物般的眼神俯瞰趴在櫃檯上的女性,伸手翻起對方單側耳朵。
  「這種事……實在太揪心了啦。因為,不管怎麼想,頭尾兩個人,獲得的快感都比其他人少……啊啊、想讓所有人都獲得幸福的話,果然還是要……再多找十幾個人過來,大家排得像甜甜圈一樣……也就是說,壯漢們排成圓圈連結起來是最好不過的……這就是所謂的調和之環──」
  「哇!!」
  「哇!?」
  受到結仁喊叫聲驚嚇的阿麗雅德妮,在櫃檯上一陣驚慌失措。她的身體邊滾動邊把筆筒等事物給撞飛……最後摔到地上。
  「嗚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結仁與亞爾克……。」
  重新戴好大號眼鏡,抬頭看著我們的人物,是個大約二十歲出頭的女性,擔任總務部部長的阿麗雅德妮。她的頭髮還是一樣亂七八糟,雖然披著看來相當高級的斗篷,但斗篷之下卻只有不知該稱為內衣還是泳裝的衣物,毫無保留地展現出纖細腰身搭配尺寸傲人的胸部與臀部,非常具有魅力的身體……讓人不知該看哪裡才好。
  「能夠邊讀書邊打瞌睡的養尊處優生活,這可真是……」
  櫃檯上有著堆積如山的古代日本作品……全都是屬於人稱「肌肉系列」,主打武士、騎士等各式各樣不同組合的男色之文庫叢書。結仁像是面對什麼髒東西一樣,用手指捏起其中一本。
  「我是在學習啦,為了理解過去的世界,特別是日本的文化,閱讀當時銷售的、以大眾為對象的資料,肯定是最好的方──」
  「如果這是給大眾看的書,日本會滅亡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
  「真是的,說這是什麼話呢。男女之間的行為,說穿了不過是為了繁衍而已……但是,男性之間的行為就是人類文化的最高境界!因為,這樣的行為正是純粹到極點的愛情,以及無止盡肉體慾望的結晶!!」
  「……應該說是淫靡的極致吧。」
  咿──!阿麗雅德妮拚命訴說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火熱關係有多麼美好迷人,至於結仁,有時扯開、迴避這個話題,有時則提出批判。
  我一邊聽著兩人的對話……一邊從櫃檯內側取出報告書用紙,開始寫下這次工作的詳細內容。話雖如此,不過因為我已經在回程途中利用空休息的時間寫好了大致經過,所以細節部分只需要一句「詳如附件」就可以解決。
  因為在送交給伊莉絲、罌粟大人過目之前,阿麗雅德妮的部下還會用比較漂亮的字重謄一遍,所以這樣就可以了。
  「哎呀,我還想說怎麼一大早就這麼吵……原來兩位提早回來了。歡迎回家。」
  以小碎步快步走來的人物,是名宛如洋娃娃般嬌小的女性……她叫做三浦。雖然是阿麗雅德妮的部下,但同時也是能夠管得住她的人,更是實質上經常負責處理總務部部長工作的人物。
  ……雖然我這時突然產生「那麼,現在正在跟結仁爭辯的阿麗雅德妮,平時到底在做些什麼?」的疑問……但一時之間也找不到答案。就我所知,她好像整天都只是待在櫃檯這邊,閱讀一些詭異的書而已。
  三浦說了句「您來得剛好」,然後將抱在懷中的小箱子放上櫃檯。
  「又有亞爾克先生您的信件了,剛剛才完成()()的喔。」
  箱子裡放有一封信,寄信人是大哥。
  ……大哥在我告別故鄉時說過,彼此每個月都要寫一封信,而他也的確說到做到,每個月都會寄信來。不只如此,其中還常有一開頭就是針對「何以咱分明寄了兩封信,但卻只收到你一封回信」這種事提出一長串抱怨的信,實在很過分。
  ……畢竟故鄉與總本山相距遙遠,寄出信件後需要超過一個月的時間才能送達。就算我收到信之後就馬上寫好回信寄出,下個月還是會先收到大哥寄來的抱怨信。即使我向大哥反映這點,結果也只是收到「既然如此,你只要先預想到咱的回應,寫兩封信不就好了嗎?」這種簡直是叫人想辦法發揮出某種程度預知能力的答覆。
  由於要持續回應這樣的信件,肯定需要深不見底的耐力……再加上這個工作又是屬於不太適合對無關者透露近況的類型,能寫的東西已經不多,而且,從出差地點寄回信的行為也因為有洩漏情報的可能性而遭到禁止,所以,不管我再怎麼努力,一個月擠出一封信也就差不多是極限了。
  「真是,結仁你一點都不懂!我最近中意的狀況是結仁、亞爾克以及空,三個人一邊在空中飛行一邊合為一體,啊呀住手住手不要把手上的油脂抹到我的眼鏡上啦!」
  可能是開始感到不耐煩了吧,結仁伸出包著繃帶的左手,手指用力按在阿麗雅德妮的眼鏡上。
  我一邊事不關己地看著這幕景象,一邊簽下領取信件的簽名,接著從已經被打開的信封中抽出信。由於我是過去曾經獵殺許多陣士的府津羅一族後人,所以,叫做總本山議會還是什麼其他名字的機關,做出了「多少加以監視」的判斷,會像這樣對信件等施以檢閱。
  話雖如此,但畢竟我經常在總本山之外地方活動,只要有心,想和任何人碰面其實都不是問題。所以,我想這可能只是藉此施加「總本山正在監視你喔」之類的壓力而已吧。實際上也從來沒有人向我質疑信件的內容。
  「……嗯……?這個、到底是、怎麼回……啊!?」
  我看著手中的信紙,一時之間在原地僵住了。
  「……這、這下子麻煩了。阿麗雅德妮,我想確認一下,這個……。」
  阿麗雅德妮和結仁同樣都面紅耳赤,正在彼此拉扯對方的大耳朵。我強行闖入模樣不堪入目的兩人之間,將信拿給阿麗雅德妮看。
  「嗯?這封信怎麼了嗎?因為已經通過檢閱,所以沒有什麼問題吧?我看看……在旅遊地享用了前所未見的巨大魚類料理……哎呀,亞爾克的哥哥,用來表現味道的詞彙真是既豐富又巧妙……咦?不是這個?最後一段?……嗯──因為有件重要的事想告訴你,改天直接碰個面吧,不就只寫了這些而已嗎?啊、我知道了,你是想要申請返鄉喵?」
  「……不是,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
  這封信似乎是在半個月之前,我離開總本山不久後就寄到的……問題在於,大哥的個性與寄出信的時間。
  我的大哥,基本上是個()()()()的人。他非常積極主動,而且又有著像小孩一樣坐不住的一面,所以,他的「()()」,其實是「()()()()」的意思。將這些要素綜合起來的話──。
  「啊、在這裡!喂──亞爾克、小結!我來傳達罌粟大人的緊急命令,要你們馬上過去見她!」
  一出現在書庫就放聲大喊的人物,是個有著一頭紅色短髮,眼珠也同樣呈現紅色的少女。
  她叫做紅,與我們同屆。
  果然是這樣啊……結仁、阿麗雅德妮與三浦,同時看向低聲說出這句話的我。
  「……我大哥,府津羅流當代宗主府津羅賴雅……將會來到這裡。」
  身為歷史上累計斬殺過數百名陣士的一族與流派之後裔,獲得人們歌頌為史上最強劍士的人物……即將來訪。
  「這樣看來,甜食又得再等上一陣子了哪……。」
  結仁從阿麗雅德妮的耳朵上放開手,嘆了一口氣。
  4
  在雖然時間還相當早,但已經相當燦爛耀眼的陽光中,我飛也似地往前跑,盡快趕往商業區。
  那個大哥、絲毫不懂如何隱藏自己身為府津羅一族身分的大哥,若是來到陣士安居之地……相信住在此地的任何人都會有這樣的想法吧──他是來找碴的。
  雖然我沒有詢問大哥目前位於何處,但如果他已經抵達的話,勢必會引發騷動,所以也根本沒必要問。
  通過城壁的門,跑進商業區的大街之後,我隨即感受到明顯不像會發生於上午時分的喧鬧。聲音來自酒館街。我不自覺地將手放到掛在腰間的刀上,拔腿疾馳……找到了聲音來源。
  馬路中間擠了一大群人,群眾還不時發出歡呼聲。我粗暴地擠進人群之中,想要安撫多半身為這場騷動罪魁禍首的大哥……但是,人們注視的對象並不是我的大哥。
  「你在這裡搞什麼啊、空!?」
  在人群中央接受歡呼的對象,其實是空和一個陌生的大叔。他們各自都抱著大酒瓶,正在痛飲透明的液體。根據四周瀰漫的氣味,以及已經失去意識,在地上躺成大字形,手中依然握著酒瓶的另外兩個人來研判……他們在喝的東西應該是酒吧。
  「似乎是因為走路時撞到肩膀之類的事而發生爭執的樣子。原本差點演變成鬥毆,不過那個脖子上掛著護目鏡的人表示,打架有失格調,這裡是酒吧,所以要比的話就……這樣一陣胡說八道之後就變成乾杯大賽的樣子。」
  一個站在我旁邊,正在啃著大到誇張的帶骨肉,個頭不高的男性如此告訴我。我不由得抱起自己的頭。
  「這個男人讓人覺得十分痛快,咱並不討厭這種人。他也表現出了這裡的()(),看起來相當快活。……你不覺得是這樣嗎,愚弟?」
  這句話,讓我再次轉頭看向身旁的男子。一頭長長的黑髮束在背後、宛如女性般纖細的小個子、手中拿著帶骨肉、腰間掛著刀……。因為太過驚訝,我忍不住把對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大、大哥……!?」
  「昨天,咱來到這個叫什麼商業區的地方。原本還在想該怎麼才能跟你見到面,看來運氣不錯的樣子。……大概有半年不見了吧,咱很想念你哪。」
  這個人確實就是府津羅賴雅本人。我的大哥、最強的劍士。……不過,眼前的問題與這些事都無關。
  「怎麼啦,亞爾克。看到大哥理所當然出現在自己身邊,是那麼值得驚訝的事情嗎?」
  雖然大哥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但這也不是讓我驚訝的關鍵……。
  「大哥!你怎麼穿成這個樣子!?」
  大哥換上一臉不明所以的疑惑表情,低頭看向自己的裝扮……那身衣服實在是土到一個極點了。
  下半身是尺寸明顯過大,褲管卻又還不到腳踝的黃色七分卡其褲,褲管下露出一截白色襪子,配上不知為何貼有反光膠條的運動鞋。至於上半身,同樣是一件不知道究竟是搞錯尺寸還是刻意如此搭配的大號夏威夷花襯衫。更要命的是,搭配夏威夷花襯衫的,居然還是有著骷髏圖案的領帶,簡直是完美的全套組合。
  「不錯吧。這裡有不少真的很時髦的店家。昨天咱總算是搭出了這一整套服裝哪。」
  雖然大哥志得意滿地挺起胸膛……但是他端整容貌和服裝之間的落差實在太過強烈……想到這個人是自己的大哥,我真的覺得很想哭,忍不住抬頭望向天空。
  ……多半是因為他在鄉下地方出生長大,除了劍以外就沒有嘗試過其他任何事情的關係吧……所以對服裝穿搭之類的完全不懂……。
  大哥平時總是維持一身宛如古代日本神職人員般的白衣打扮,那似乎單純就只是個奇蹟。
  「對於睽違已久的兄弟重逢而熱淚盈眶嗎?不難理解,因為咱也是如此。……唔、你是不是又長高了一點?」
  大哥一邊這麼說,一邊抱住了我。該說他還是一樣只想到自己,或者是天生的唯我獨尊態度呢……總之,他毫不在乎我的心情。
  「請等一下,大哥,你為什麼……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理由不只一個。首先是想以兄長,也就是保護者的身分,看看你生活的地方。再來是在信裡也提過的,咱有件事想當面告訴你。……哎、另外就是,咱覺得應該要跟關照你的人稍微打個招呼,這樣才合乎道義吧。」
  這種來自家人的,多此一舉的關懷,其實是相當令人頭痛的……但是既然大哥已經來到這裡,我大概也沒辦法阻止他了吧……。
  「這裡的高層已經掌握了狀況。發出了緊急召集令……說不定還會有一整隊陣士被派遣過來。所以,我現在要先去跟高層回報狀況,大哥你先……。」
  「看來讓你擔心了。不過沒問題的,咱的劍沒有那麼容易落敗。」
  「不、造成問題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是我不想見到的情況了。……哎、雖然我覺得大哥你的打扮本身就已經充滿了問題……。」
  「怎麼樣,不錯吧?咱很期待菫看到這身打扮時的反應。」
  錯到極點啦──雖然我很想打從心底如此大喊,不過就算真的喊出來,多半也無濟於事吧。如果是菫大嫂給出毫不留情的評語,大哥可能會馬上換掉這身衣服,沮喪好幾天吧……換成我就沒有效果了。
  「怎樣啊,難得有機會見面,錢咱出,兄弟倆一起穿同樣的衣服逛逛街吧?」
  這人為什麼會擺出一臉「我想到一個好主意」的表情啊……。我討厭大哥的地方,又多了一項……。
  「啊──不、那個……別說是逛街或什麼的,大哥你先得……」
  「罌粟大人有意與您會面。請往這邊走,府津羅賴雅大人。」
  後方突然響起女性對我們說話的聲音。我回頭一看,發現站在眼前的是……個頭不高但體型相當厚實,綁著雙馬尾的女孩。她是和我同屆的烏拉拉。
  「咦、妳說罌粟大人要會面?等一下,烏拉拉。罌粟大人要到城牆之外來嗎?」
  「不,大人表示特別招待賴雅大人進入()()()()……啊,因為據說也為您準備了餐點,所以這塊肉就由我負責幫您處理掉。」
  烏拉拉以平淡語氣這麼說完後就搶走了大哥手中的巨大帶骨肉,張開大嘴咬向肉塊。就像是吃著已經融化的冰棒一樣,她轉眼之間就把整塊肉啃得只剩骨頭。即使是大哥,一時之間也無言以對。
  「……所謂的陣士,有不少有趣的人哪。」
  與其說烏拉拉是陣士,不如說她是陣士學徒、見習生。她是我和結仁獲得優勝,篩選能夠成為陣士者的淘汰賽中之落敗者。
  雖然她現在還能夠運用陣,但隨著時間經過,將會慢慢變回不再具備陣之力的普通人,而且變差的體力也不會恢復。
  紅和烏拉拉因為獲得罌粟大人賞識,目前是以罌粟大人稱之為「小狗」,類似僕從的見習生身分,聽從罌粟大人指示辦事。
  聽說若是能夠立下功績的話,依然有可能成為正式的陣士……哎,不過她們做的也就是不時幫罌粟大人跑腿拿點心、飲料,或者是在罌粟大人的腿上睡午覺,激出伊莉絲一身殺氣等等,我實在不認為有可能立下什麼功績。
  請往這邊走──在已經開始啃起骨頭的烏拉拉指引之下,我們轉身背向人群時,爆出一陣歡呼聲。我回頭一看,發現空倒在地上,另一個大叔則是拿著喝光的酒瓶,正高高舉起雙手。
  
  
  途中,我先在一大早就開始營業的奇特店家說服大哥換了一套衣服,接著穿過位於商業區深處,許多醫療機關、研究所等林立的區塊,終於來到設於總本山城壁處的通行門前。
  情緒明顯低落的結仁,以及把頭埋在結仁的尾巴之中,發出「呼哇──!!毛絨絨的啦啊啊啊啊!!」這種亢奮叫聲的紅,正在門前等著我們。
  「你太慢啦,亞爾克。你那邊怎……不,還是拜託你先處理一下這個吧。」
  我馬上把紅抓起來,讓她遠離結仁,然後把紅扔到旁邊的草地上。
  「抱歉。光是為了阻止大哥買下頭巾、格紋襯衫、鬆垮垮的牛仔褲,還有背包跟露指手套等等的,我就已經費盡了心力……。」
  結仁像是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似地頭一偏,看到了站在我身後,有點不太高興的大哥。在這個瞬間,他睜大眼睛,像是要發出「唔喔」的驚叫聲一樣,全身僵硬。結仁的尾巴有一瞬間伸得筆直,之後變成像是感到不安、恐懼的頻繁緩慢擺動狀態。
  大哥現在穿著皮鞋、十分合身的女版破壞牛仔褲,再搭配上簡潔的黑襯衫,就這樣而已。腰間以和我同款式的配件掛著刀……哎、雖然這種話或許不該由身為弟弟的我來說,不過,因為大哥本身的條件好,所以其實這樣簡單的打扮會更適合他。
  另外,大哥之所以露出不滿的表情,主要是對於「何以非買有破洞的衣服不可」,以及他引以為傲的搭配遭到我全力否定的緣故。
  「亞爾克,這個大耳朵女孩是誰?」
  「我、我叫結仁。那、那個……我身為亞爾克的……那個、搭檔……你、你說是吧,亞、亞爾克?」
  「為什麼你會這麼緊張啊……。」
  「喔、這樣啊!妳就是亞爾克的……呵、亞爾克,真虧你有辦法得到如此年輕又可愛的女孩選為搭檔哪。這個美人比咱透過來信想像的還要漂亮許多啊。」
  「人家哪裡算得上是什麼美人……我、我感到很高興。」
  「所以說,為什麼你會紅著臉一直搔頭啊?而且,大哥他可是把你當成女生了耶。」
  「唔、亞爾克,這是怎麼回事?這個人……叫做結仁對吧,她不是女的嗎?」
  啊、不是、哎……正當我不知該如何回應時,紅跑了回來,撲到結仁的尾巴上。雖然結仁依然是一副看似害羞的表情,不過尾巴倒是以全力痛甩紅的臉。
  「這個,現在的狀況相當棘手,加上其他人等候已久,可以麻煩大家盡快通過門嗎?」
  烏拉拉以無奈的表情說出這句話之後拍了拍手。巨大的門隨之開啟……從中溢出的空氣,頓時讓緊張感在我們之中爆發開來。……唯有悠然地朝著大門走去的大哥是例外。
  「哦,這樣的歡迎還真是盛大哪。」
  在門的另一邊,是連我也從未見過的,說不定達到上百人之多的大規模陣士集團。
  他們所有人都處於緊張狀態,圍繞在靜靜地佇立於大門另一側的罌粟大人身旁。
  「這、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當然的了。畢竟對象是以獵殺陣士而成名的一族之後人,而且更是如此年輕便統率流派者……邀請如此人物造訪原本只允許陣士進入的區域。亞爾克,這件事具有的含意,遠比你想的更加重大。」
  我早就知道,圍繞著總本山,高達二十公尺的城牆,並不是為了防止外敵侵入。因為,不論有多少鵺成群結隊發動襲擊,依然不可能攻破隨時都有多名陣士駐守的總本山,而如果是鴉的話,二十公尺前後的牆壁,他們應該也能輕鬆翻越吧。
  也就是說,城牆並不是為了防止敵人入侵……而是用以判別「來者是不是敵人」的裝置。面對這種規模的障礙,一般人已經不可能出於玩鬧心態或一時不注意等理由而誤闖。總本山有一條規矩是,對於陣士以外翻越城牆闖入者,即使毫不留情加以殺害也無妨。
  結仁告訴我,不是陣士而能夠通過門進入總本山的例子,即使在歷史上也非常稀少。
  「讓極為優秀的醫師或學者進入總本山的案例,每幾年總會出現個一、兩次。但是,如果排除這種情況,聽說就只剩下罌粟相隔幾十年還幾百年才會邀請的特別訪客了。」
  搞不好相隔數百年才會出現一次的特別訪客是我的大哥,這件事讓我既驚訝又感到與有榮焉。
  大哥理所當然似地通過門,在數十名陣士的包圍之中來到罌粟大人面前。
  「看來咱不需要自我介紹了。」
  「當然。歡迎大駕光臨,府津羅流宗主府津羅賴雅大人。……妾身便是總本山之首,令弟亞爾克的直屬上司,名叫罌粟。感謝您願意移駕此地。請您寬心,無需過於拘束。」
  我注意觀察兩人之間的距離。大哥停下腳步的位置,感覺像是在他施展拔刀術時的射程之外。雖然這可能是大哥表現禮貌的方式……但是也可以解讀成他採取「我無意殺妳」這種倨傲的態度。面對傳說自從遠古時由日本引發的,導致世界毀滅的大戰當時就存活到現在的罌粟大人,如此傲慢態度,實在讓身為弟弟的我直冒冷汗。
  「唔。或許是因為戴著眼鏡的關係,亞爾克還看不太出來……不過您的眼神就與歷代府津羅無異了。」
  「您也正如同咱從曾祖父大人處得知的一樣美麗動人。」
  「曾祖父……如此說來,多半是妾身最後見到的那位府津羅家人氏……。那是個好男人。雖然當時年紀尚輕,但眼神已然十分精彩。……只是初次相遇時便對妾身傾訴愛意之事,令人忍俊不禁。」
  「曾祖父大人臨死之際曾提起此事。他表示,現在終於可以坦白,您正是自己初戀的對象。此刻一見,咱也對先人的心情感同身受。」
  存活了數千年的罌粟大人,以及繼承府津羅代代相傳血脈的大哥……從兩人的談話中,我感受到不像是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悠久時光。
  「妾身與府津羅一族間的舊事容後再敘,現在請先移步前往會客室。」
  大哥邁出腳步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讓罌粟大人和伊莉絲為自己領路一樣。當我看著大哥背影時,身旁的結仁也以感到傻眼的表情抬頭望著我。
  「雖然身為搭檔不該這麼說……不過,我可以理解你為什麼會說自己不如大哥了。」
  「你這傢伙……剛才只看長相就這麼說了吧。什麼嘛,你自己還不是對大哥他感到緊張。阿麗雅德妮大概會相當高興吧。」
  「不論是男是女,面對俊美人物時都一樣會感到緊張啦。更何況這還是我頭一次見到搭檔的家人。……好啦,我們也跟上去吧。有人交待過,我們也得一起用餐喔。」
  結仁也跟著踏出腳步,臉上沒有半分厭惡的神色。不僅如此,他的大尾巴還興高采烈地不停晃動。看著結仁嬌小的背影,我的內心之中不知為何有種莫名的悔恨感。
  
  
  大哥在引導之下抵達的會客室,位在總本山的核心,建設於山上的罌粟大人宅邸之內。這處設於宅邸最高層的會客室,燦爛陽光透過天窗照入室內的寬敞空間,地上鋪著豪華的地毯。有著美麗浮雕的長方型桌子,宛如會客室之主般鎮座在房間中央。
  罌粟大人與大哥分別坐在長桌兩端,此刻正在喝著餐後茶。
  我們像是圍著兩人一樣,站在牆邊……隨時可以看到窗外有許多正浮在空中的陣士。現在應該有數十名陣士包圍著這棟宅邸吧。
  他們不是來看熱鬧的……全都是為了避免我那個只在腰間掛著一把刀的大哥對於罌粟大人、對於總本山造成危害。
  單憑一人一刀營造出的威脅感、府津羅之名的震撼力,我現在再次有了明確的體會……。我拚命壓抑住彷彿要在內心某處萌芽的自豪之情。
  我已經是陣士了。雖然同時也是劍士……但更是屬於總本山的陣士。
  兩人依然在談論關於府津羅流的話題。在罌粟大人漫長無比的人生中,似乎不時會與我家先人有所關聯……罌粟大人陸續提起不管是我或大哥都從未聽說過的事情。最令人驚訝的,還是我家祖先其實經常與鴉的精銳一同嘗試狙殺罌粟大人之事。
  大哥不時會為了讓站在他身後的我也能融入話題而對我開口補充說明。根據他的說法,在過去,府津羅流與鴉之間的關係,其實遠比現在要來得更為密切許多。
  可能是因為當我懂事的時候,父親已經過世,唯一的親人又只有大哥的緣故,到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似乎很少有人和我談起府津羅的歷史。
  每當罌粟大人笑著談起自己另一次遭到狙殺的經歷,站在她身後的伊莉絲,臉頰就會不時抽動,對四周發出殺氣,讓寬廣的會客室內氣氛總是十分緊繃,實在讓人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這個……罌粟大人,是否該開始進入正題了呢……。」
  「這是什麼話。伊莉絲,府津羅大人是來見其弟與妾身的吧?既然如此,那麼這豈不就是正題?」
  「正如您所說。另外也是希望親眼見識舍弟的生活環境吧。話雖如此,但今日踏入此地,自然更有其他目的……。」
  大哥冷不防起身,將手放到掛在腰間的刀上。
  在這一瞬間,多名站在牆邊的陣士一同創造出藍白色光芒。不過,隨著罌粟大人舉起一隻手,大家都像是聽到「等一下」命令的狗一樣,將陣保持在發現狀態就停了下來。
  實際上,如果大哥有意的話,在眾人創造出光之前,一切就已成定局了吧。這麼做只是白費功夫而已。
  大哥從腰間的配件上解下刀,將之連同刀鞘一同靠放在自己剛才坐的椅子上,然後沿著桌子邊緣朝罌粟大人走去。會客室內的緊張氣氛升高,圍繞在四周的陣士們,發出的藍白色光芒變得更為強烈……但是,罌粟大人示意等待的手,始終沒有揮下。
  「小狗,搬開桌子……。」
  罌粟大人一開口,烏拉拉和紅就馬上現身,分別端起桌子一角。兩人一邊忙著將茶點送入口中,一邊把桌子移到旁邊。
  大哥來到仍坐在椅子上的罌粟大人面前,然後……跪倒在地。
  這副光景,讓我忍不住發出「耶!?」的聲音。
  大哥,那個天生就一副唯我獨尊態度的大哥……竟然會在人前跪下。這幕景象讓我睜大了眼睛。
  「舍弟無法滿足於與咱一同為劍而生,於是選擇成為陣士。雖然令人心痛,但現在咱已經想通,覺得不妨將之視為有所成長,已然懂得選擇自身生活方式的證明。……這個弟弟對咱來說是重要的人。即使他在某處與某人交戰,甚至因而喪命也都無妨,只願您……讓咱的弟弟能夠行得直、坐得正。」
  大哥以他不習慣的恭敬語氣開口,將額頭貼在地毯上的模樣,讓我幾乎要站不穩。
  罌粟大人從椅子上起身,展現出在一瞬間以藍白色光將椅子無聲無息地化為粉塵的超高速發現、發動陣之驚人技術,然後……她也同樣在地毯上跪了下來。
  此刻,撼動會客室內空氣的事物,從原本的緊張感變成了驚嘆。
  罌粟大人的雙膝與地毯之間,這時只隔著堪與他國國寶相提並論,奢華到令人悚然的和服。她完美無瑕,彷彿人偶般的手指,在地毯上伸展開來。
  「……謹遵您的意旨。妾身罌粟,在此負起您託付令弟的重責大任。」
  罌粟大人也同樣以恭敬語氣回應,她以雙手各伸出姆指、食指與中指的姿勢,深深地平伏在地,與大哥貼近到彼此頭部幾乎相觸的地步。
  5
  總本山內的教會,由看起來也有點像是高塔的三棟大樓所構成,聽說只要向神官提出申請,就可以登上高樓眺望四周景色。
  由於我之前也因為種種理由而沒有去過那個地方,所以就陪著獲准可以在總本山內自由觀光一天的大哥,在黃昏之前造訪該處。
  附帶一提,雖然總本山內的宗教行為只有「不可造成他人困擾」的條件,此外一切自由,不過,到現在為止,我還沒看到過除了這個「世嘉教」之外的其他宗教設施。
  記得曾經聽人說過,當生活能力達到一定程度以上,對於醫療、福祉面的不滿減少時,宗教的影響力也會成反比隨之弱化……或許就是這個緣故吧。
  雖說是教會,但入口處卻有著會讓人聯想到神社的,巨大堂皇的紅色大鳥居……完全搞不懂到底是屬於哪種類型的宗教。穿過鳥居,進入建築物之後,迎面而來的就是教徒所崇拜的神像──傳說曾經在太古的世界中引導人們,能夠以音速奔跑的藍色刺蝟雕像。
  我和大哥花了點時間參拜,然後才繼續前進。
  「哦,來了嗎。情況我已經了解了,要到上面去的話,請利用那邊的樓梯。」
  這裡的神官都穿著即使相隔一百公尺,大概也能輕易分辨出來的獨特服裝。……因為每位神官頭上都套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箱子。聽說那些箱子的設計概念來自夢想、希望,以及宇宙中的星辰。宗教總是經常設法與人類誕生之前的諸神故事,或者是浮現於天空中的事物──其中又以星星為最──建立某種關聯性……或許這樣的裝扮也是源自於此吧。
  「梵大人,日課的時間到了。」
  像是僕從的男子現身對神官這麼說,神官於是留下一句「兩位可以隨興遊覽」,然後就離開了。我本來以為這裡是神聖的場所……不過意外地自由哪。
  只要是愉快的事情、有趣的事情、嶄新的事情、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就不計風險盡全力拚拚看……這個宗教的教義似乎就是如此,神官的態度或許也與此有關吧。
  在沒有基本知識的情況下進入與宗教有關的建築物,除了感動會比較淡薄之外,對相關人士來說,或許也是相當失禮的哪……我和大哥一邊談論著相同的感想,一邊來到了三棟大樓中最高者的頂樓。
  輕風吹過傍晚時分的天空。
  雖然無法看到商業區,不過還是可以看到位於總本山城牆另一側的廣大森林。
  那裡是我初次造訪此地時迷路闖入的森林……我們的故鄉也在那個方向。
  「……嗯,這風景不錯。」
  大哥雙手輕鬆在胸前交抱,一頭長髮隨風起舞。
  「那麼,大哥……雖然我現在才問或許太晚……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打招呼和參觀,這些合起來算一半。還有就是,咱說過有事情要讓你知道吧。……菫懷孕了。現在差不多超過六個月了吧。」
  「咦!?啊、那個……恭、恭喜。」
  「孩子再過不到半年就會出生,到時咱也將成為父親,所以,咱非常想在那之前和你見個面。」
  這樣啊──我雖然還沒恢復平靜,但也急忙點頭。熟悉的人懷孕,也就是將要生下小孩,為人父母……由於我沒有這樣的經驗,所以有種奇妙的感覺。
  大哥先是露出似乎帶著哀傷的神情,然後露出微笑看向我。
  「有過殺人經驗後……多少變得悍猛了點哪,亞爾克。」
  「……大哥,你看得出來啊。」
  「因為咱是你大哥啊。最重要的是,住在一起時,你從來不曾與咱以外的人交手吧。差異一目了然。你散發出的氣勢明顯有了改變。……雖然話是這麼說,但並不像是朝壞方向發展的悍猛,算是可以稱得上成長的變化吧。」
  這時,我開口對大哥提起不久前斬殺的古普達。
  為什麼會想跟大哥談這些,我自己也還不明白理由。
  但是,說到當時刻意選擇以劍一決勝負的地方後……我自己也懂了。
  或許是希望能夠博得大哥讚賞吧。內心某處有著想聽到大哥說出「這樣就對了」之類話語的念頭……。
  我想起結仁以前說過的,「你只是想要獲得大哥認同」的話,心裡感到幾分苦澀。
  「若是能夠這樣與人對決,你就不用擔心太多。只要還能顧及斬殺的對手,你的劍就能保持潔淨。……哎、不過對於繼續用劍而言,如此心態可能還是稍欠變通吧。」
  大哥的說法是,長年用武之人,為了活下去、為了求勝、為了守護……勢必會遭遇到「對於出現在眼前的所有人都只能加以斬殺」之類情況。到時,像是我當時對古普達懷有的思慮,可能就會成為負擔。
  「失去心的劍將會變鈍,但是,過於高潔的話也容易斷折。……為了什麼而用劍、為何需要斬殺他人,你要隨時想到這些問題。咱不容許自己的弟弟揮出不像樣的劍。」
  不要太過悍猛,但也不可以過於高潔……也就是說,要我採取中庸之道吧。或者是另有其他的……。
  「可別太簡單就被其他人給斬下了喔,亞爾克。必須盡全力活過之後才能死。如果可能的話,希望你死時手中還握著劍,或者是在子孫圍繞之中去世。」
  就算是大哥,我想應該也知道,陣士生育後代的例子並不常見吧。畢竟隨時有可能遭到狙殺,一旦離開總本山,即使是在商業區也絲毫不能大意。……哎、像空那樣把這種事徹底拋到腦後的人也很多就是了。
  在這種情況下,陣士要想遇到適合的對象並順利建立家庭,除非雙方都是全世界總數不過數百名的陣士,否則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吧。排除掉流浪陣士以及結仁故鄉那種在總本山之外的場所導入陣的情況後,這個世界可以說小到大概只需要經由三個熟人就能和所有人都建立連結的地步。能夠從中找到對象,建立家庭,並且好好地走完人生旅程的人,究竟又有多少呢……。
  所以,不管結局是握劍而亡,或者是在子孫看顧下享盡天年,大哥果然都還是在期待我能夠選擇身為陣士以外的生存之道吧。
  「……雖然不是說受到了什麼重傷,不過,在剛說的古普達之後遭遇到的鴉,倒是有點危險的對手……。」
  我提起了與斛的對決,以及遭受名為「振動鋼絲」的技法襲擊之事。
  「喔、振動鋼絲嗎。即使在鴉之中,能夠運用的人應該也不多吧。那是使非常細而堅韌的絲線產生振動,能夠切斷萬物的技法。……聽說在鴉的高層之中,存在著能夠用這招夷平整座城市、砍斷山峰的高手……。」
  「拜那招所賜,我失去了一把剛買沒多久的昂貴匕首。」
  「只要砍斷不就得了嗎,不過就只是條線而已。」
  「那個是能夠切斷萬物的線吧?」
  「還是可以砍得斷,只要揮劍速度夠快就行。」
  大哥露出彷彿感到理所當然,但又帶有些許得意之色的微笑。
  他就這樣轉身背對我走出幾步,來到彷彿在比試中對峙的距離時,轉頭看著我的臉。
  「來,讓咱評估一下,看看你的劍是不是也有辦法砍得斷吧。」
  隨著這句話出口,大哥從腰間拔出愛刀白光鳳,讓刀身籠罩在夕陽之中。
  在這個瞬間,我感到來自身體最深處的恐懼。簡直如同看到飼主握起拳頭後,只能猛眨眼發抖的小狗一樣。……然而,我並不是狗,至少還能勉強控制在不讓自己發抖的地步。
  我努力安撫自己,設法保持冷靜。
  遭到那把刀砍傷、毆打,昏倒在泥水之中的體驗,全都是過去式。現在的我……已經不一樣了。
  我裝出平靜的態度,暗中調整好快要失控的呼吸,接著仿效大哥的行動,拔出由他所送的破爛刀,擺出架式。
  與大哥持刀相對時,總是伴隨著身心兩方面的痛苦。
  我到現在依然沒有忘記……不過,沒有問題的。
  我也很清楚,自己並不具備能夠勝過大哥的劍術。
  但是……已經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任他擺布,已經不再只是依照他的指示揮劍了……現在的我,相信應該能夠讓大哥見識到只屬於我的劍。應該……不會再只有痛苦而已。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藉此壓住快要爆發的冷汗……看著我這副模樣的大哥,露出似乎帶著幾分哀傷的微笑。
  
  「經過鮮血的洗禮後,果然有所改變了哪。……這是當然的成長,或者是……。」
  大哥說到這裡就閉上了嘴,交由刀繼續說下去。
  直到太陽西沉,月亮升上高空之後,我們兄弟之間的對話才告一段落。
  劍是會說話的。對決、比試都是一種溝通。有過以性命相搏的經驗後,我學到了這一點。
  我以像是年幼孩童向父母親展現滿分考卷般的心情,透過劍向大哥訴說此事。
  面對久違的大哥之劍……有生以來,我首次感到如此雀躍。
  6
  伊莉絲雖然對於已經不知是第幾次的亞歷賽沙相關會議感到厭倦,但由於總算定出新的方針,所以她也多少覺得輕鬆了一些。
  雖說發生於亞歷賽沙的事件固然對伊莉絲造成某種程度的壓力,不過,那個府津羅賴雅抵達商業區到離開為止的短短三天時間才真的讓她覺得度日如年。
  像是在那間會客室裡得知府津羅一族與罌粟的關聯時,她就恨不得能夠當場殺掉府津羅兄弟。
  居然有人擁有連自己都不知道的,關於過去的罌粟大人之情報……伊莉絲認為,光只是這點便已罪該萬死。
  更令伊莉絲震撼的,還是罌粟彷彿應承賴雅般,跪在地上朝對方低頭行禮之事。她心想,何必為了賴雅這種不過就只懂得舞刀弄劍的男人……。
  決定性的事件,發生在賴雅將要離開之際。賴雅參觀過總本山後,離開前在商業區買了髮簪等物品,當成給妻子的土產──從紅口中得知此事的罌粟,竟然從自己尚未穿過的和服中挑出一件,當成土產送給了賴雅。當然,那件和服也是水準遠超越尋常國寶的特級品,其價值根本無法以金錢衡量。
  不、這些事情都還不算什麼──雖然伊莉絲感到悔恨、憎惡、不滿,但這些都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當伊莉絲以罌粟使者的身分,親手將和服送交給賴雅時,她問起了一件事……對方的回答徹徹底底地激怒了她。
  「亞爾克、結仁,前來報到。」
  一看到完成旅行相關準備,來到地下書庫兼總務部報告的結仁與亞爾克,伊莉絲幾乎想都沒想就一腳踹向後者。亞爾克帶著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被踹飛,一屁股跌坐在地,抬頭看著伊莉絲。
  「亞爾克和結仁,在此指派你們新的任務。前往因發生傳染病而處於封鎖狀態的亞歷賽沙。」
  傳染病──!?雖然結仁脫口喊了出來,但伊莉絲沒有理會對方,繼續往下說。
  「根據派往當地的醫師提供之訊息,很可能不是傳染病。但是,從相同症狀者接連出現來看,背後肯定有某種原因。去找出原因所在,拯救亞歷賽沙的居民吧。」
  為什麼由我們……因為亞爾克開口這麼說,所以伊莉絲又踹了他一腳。
  「當地一帶有鴉活動的痕跡,不習慣戰鬥者可能會有危險。……根據後續調查研判,鴉肯定曾與總本山未掌握的陣士發生過戰鬥。……也就是流浪陣士。這就是你們的專門了吧。你們是萬一與對方遭遇而受到襲擊時也有能力自保的人選。」
  「但、但是……畢竟我和結仁都不是專家,所以怎麼想都只有風險而沒……」
  「所以我不是說過有可能不是傳染病了嗎!有沒有在聽人說話啊,小心我殺了你喔!?要不要我連你哥的分也一起算在你身上,慢慢折磨你到死啊!?」
  「對不起啦?伊莉絲大人正好月事來了,所以心情超惡劣……啊嗚!!」
  對於突然從櫃檯後方露出臉孔的阿麗雅德妮,伊莉絲直接一拳砸在對方頭上。隨著沉重的撞擊聲,阿麗雅德妮再度消失於櫃檯後方。
  為什麼連大哥的分……面對以這種表情看著自己的亞爾克,伊莉絲內心湧現一股想要朝對方吐口水的衝動。
  「……那個男人,在離開總本山、不對、商業區的時候……我對他提出『在那間會客室裡,如果你這傢伙懷有殺意的話,能夠殺到什麼地步?』的問題,你猜他怎麼回答?」
  「當然,一個不留。」
  因為亞爾克在第一時間就彷彿理所當然地如此回答,所以伊莉絲又踢出一腳。
  「快點給我滾!!去拯救亞歷賽沙的人,可能的話,最好再順便染上傳染病,在痛苦掙扎之後死一死吧!!」
  資料已經交給空囉?要和總本山保持密切連絡喔──躺在地上的阿麗雅德妮補上幾句話。
  亞爾克和結仁帶著有點不滿的表情,垂頭喪氣地拖著腳步離開了書庫。
  由於亞爾克在最後還回頭偷瞄了一眼,伊莉絲於是對他豎起中指。
  雖然話是伊莉絲自己提起的,但她依然感到十分惱火。伊莉絲根本不想再想起賴雅當時說過的話……。
  ──當然,除了弟弟之外一個不留。
  賴雅居然宣稱連罌粟大人都能斬殺。居然說能夠殺得死公認的「最強陣士」、殺得死這樣的罌粟大人,這傢伙實在太過囂張、太過不知天高地厚了──伊莉絲這麼想。
  更可惡的是,他還排除了弟弟亞爾克。簡直就像是在說弟弟比罌粟大人更強,或者是連對罌粟大人都能夠下殺手,但就是沒辦法殺害弟弟一樣。
  被輕視為弱者,固然讓伊莉絲氣憤,但更讓她怒髮衝冠的是,全世界最為尊貴的罌粟,在對方眼中居然比不上身為()()()()的亞爾克之流。
  伊莉絲打從心底認為,亞爾克要是真的死掉就好了。所以,雖然議會認為還有危險,但她一意孤行做出決定,堅持只派遣亞爾克與結仁兩人前往亞歷賽沙。
  在後續調查中,從納桑諾吉發現了()()()()的痕跡。如果原因與之有關,那麼肯定會有相當高的風險,所以更應該派那兩人前去──伊莉絲是如此認為的。
  7
  「有動靜了。……確認對象,沒錯。立即回報。」
  一名站在樹上,身穿黑衣,正透過手上大約有成人手臂長度望遠鏡觀望天空的男子,如此告知位於他的下方──同樣在樹上待命的同伴。
  男子在望遠鏡中看到的景象是,全身穿著皮革衣物的男子,以及彷彿緊貼對方,圍著藍色圍巾的男子,還有一個遭到他們兩人遮擋而不太容易分辨,可能是個嬌小女孩的身影。這組人正朝著西方飛去。
  由於距離有點遠,加上三人的飛行速度又很快,以望遠鏡追蹤是相當辛苦的差事,不過,那條獨特的圍巾非常容易辨認。對方必然正是高層嚴格要求,一有動靜就要馬上回報的「睡美人的獵犬」。男子心想,另外一個小個子,可能是對方的搭檔吧。正式情報中只有圍巾男的資料。
  黑衣男子根據山勢與獨特的樹木配置,正確地判斷出三人飛去的方位,並告知同伴。他的同伴將之全部寫入筆記,之後又複誦了一遍。
  「……如果是那個方位的話,目的地可能是哪裡?」
  男子收起望遠鏡,取出地圖,查看飛行方向上的主要都市。他認為,既然是由常與獵犬搭檔,擁有〈飛〉的陣士來運送,應該就不會是附近一帶。這樣的話……可能就是托斯加、亞歷賽沙、納桑諾吉等地吧。男子心想,總之自己只是配屬於商業區外森林的觀測部隊成員,答案究竟如何,自己也無從得知。接下來,位於各地的鴉之同僚,應該會和自己一樣進行觀測,推導出正確答案,然後派出追兵吧。
  不管怎麼說,這種事實在是相當麻煩──男子這麼想。如果要調查的話,潛入總本山的城牆之內,應該就能獲得相當程度的情報……不不、或許根本不需要調查,就算要直接加以暗殺,想必也不會太難吧。
  話雖如此,但高層卻不知為何一再耳提面命,絕對不可以進入總本山與商業區範圍內。男子無法理解其中用意何在,而高層的態度也嚴厲到似乎不允許任何人開口詢問的地步。
  男子聽說過,過去曾有許多年輕人為了立下功勞而潛入其中,但他們之後的下落全都無人知曉。有人說是遭到二十四小時守衛總本山的陣士發現後殺害,也有人說是因為妨礙到秘密侵入的鴉之部隊執行任務而遭到抹殺……雖然有各式各樣的傳聞,但無論如何,規定就是絕對不可以進入總本山與商業區。
  既然鴉這個組織的目的是要徹底排除陣士,首先應該消滅的對象就是總本山,就算是小孩子也能理解這一點。……明知如此,為何不發動攻擊?對於這個問題,至少黑衣男子不知道有哪個人能夠解答。但是,他至少知道,隨便問及此事是非常危險的行為。
  雖是反陣士組織,但卻始終沒有發起殲滅陣士的行動,只是一味鎖定末端成員下手……。在總本山一帶工作久了之後,男子開始產生某種奇妙的不合理感,最後只能歸結於一個疑問。
  「所謂的鴉,究竟是什麼……?」
  雖然男子如此低語,不過,原本在他附近的同伴,這時早已為提出回報而離開了。
  沒有任何人會加以回應,毫無意義的自言自語……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回應來了。不過,這個回應並不是以聲音做出答覆,而是透過利箭提出的物理性回應。
  箭射穿了男子的脖子,他完全沒有聽到箭離弦時之類的聲響等。雖說身處聲音容易遭到吸收的森林之中,但連身為鴉的男子都沒能聽見放箭聲,表示射手必定位於相當遠的地方。
  但是……在如此茂密的森林之中?而且只用一箭就射殺利用枝葉掩藏身形的自己……?
  男子嘔出鮮血,從樹上摔落,重重墜落在地。他很快就判斷出,自己受的是致命傷。
  男子的喉嚨冒出鮮血,發出像是破損的鼓風爐般的聲響……在這樣的聲響之中,混入了幾個正從遠處逐漸靠近的微小聲音。
  「……有一個逃走了啊……沒關係嗎?」
  「不要緊的。雖然罌粟大人特別下達指示,不過獵殺鴉本來就不是我們的專業。……更何況,為了保護他們而工作,讓人覺得難以忍受。這不是()()()()()()。」
  你們是……。血流不止的男子,以不成聲的聲音擠出這幾個字。
  ──吾主的獵犬。
  伴隨著這個回答,另一支箭也命中了男子的頭部。
  8
  眼前的光景,讓絲茉末覺得自己像是正身處惡夢之中。
  雖然絲茉末好不容易才將兩個木製的有蓋桶子全都裝滿河水……但是,桶子現在已經被少女發抖的腳給碰倒,裡面的水灑了一地。
  「為什麼這種事情……總是找上我們……。」
  絲茉末拋開桶子,以雙手緊握折疊式的小刀,依然不停發抖。
  一方面也是因為天剛亮不久,四周還有點昏暗,當絲茉末開始汲水時,她根本沒想過「可能有什麼東西正藏身於河川對岸」之類的事。
  當天色開始轉亮時,絲茉末才終於注意到,對岸有個人影。她原本以為對方是和自己一樣,偷偷跑到城牆之外來取水的亞歷賽沙居民。但是……當少女看到微微反射出朝陽之光,像是巨大雙眼的黑色物體時,她才知道,對方是怪物──鵺。
  絲茉末一發出驚叫聲,鵺就輕而易舉地飛躍過寬度大概有四公尺的河面。
  來到絲茉末眼前的鵺,由於此刻如同以雙腳站立的猿猴般彎著腰,所以不太容易估計身高,但應該有兩公尺前後。整體模樣看起來就像是個頭很高的人類。
  不過,怪物全身上下都沒有毛髮,其肌膚宛如石膏般雪白,閃動著光芒的漆黑雙眼,正好與膚色形成對比。對方每根手指都是如同野獸般的爪子,口中有著長牙,全身肌肉也異常發達,要是背上再長有翅膀的話,簡直就和出現在童話故事中的惡魔一模一樣……不過,這隻鵺的背上只長著兩條觸手。觸手一粗一細,不停扭動,看起來就像是背上背負著兩條蛇一樣。
  亞歷賽沙原本是為了要開拓有許多鵺出沒的地域而建立之市鎮。隨著近年來鵺的數量減少,城牆也變成只是單純的都市象徵……絲茉末對於完全沒有提防的自己感到後悔不已。
  話雖如此,但絲茉末來到城牆之外時其實仍然有所警戒,避免進入人們平時不會經過的區域。然而,她將注意力都放在切身的傳染病問題上,因而輕忽了對於鵺的戒心,這點也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絲茉末原本以為自己可能會因傳染病而死,也預想過亞歷賽沙像納桑諾吉一樣遭到縱火,自己和故鄉一同葬身火海的可能性。但是,她沒有想像過遭到鵺殺害的情況。
  少女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大到刺耳,她全身上下直冒冷汗,而且還不停顫抖。
  絲茉末用左手緊抓披在身上的粗編毛線斗篷。然而,這樣的行為未能分散絲毫寒意,不管把折疊刀握得再緊,恐懼感也不曾稍減。
  少女也想過比照遭遇熊時的對應法,先保持面向對方的狀態後退,設法找機會逃走。但是,從這隻鵺剛才沒有預備動作就輕鬆躍過四公尺寬河道的腳力來看,若是對方有意,一瞬間就能追趕上來吧。
  就算是這樣──絲茉末還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開始後退。
  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這個怪物活生生吃掉,如果會變成那樣,不如用小刀把自己的脖子……。
  想到這裡,絲茉末自行將手中的小刀反握,把刀尖指向脖子……但是,在小刀尖端碰到喉嚨時,少女就不由得僵在原地了。光只是喉嚨處感受到的些微尖銳刺痛感,就已經讓她的手動彈不得了。眼淚泉湧而出。當絲茉末吐出無意識中閉住的一口氣時,雙手也無力地垂下……就在此時,鵺有了行動。
  怪物以驚人速度逼近。絲茉末清楚看見,在鵺漆黑的雙眼之中,映出自己深陷絕望的臉孔。
  「啊、果然……還是應該要刺下去比較好吧。」
  流露出後悔的話語時,絲茉末已經對於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做好了心理準備,放棄了自己的一切。
  不過,在她即將閉起眼睛時……鵺卻突然朝橫向飛了出去,落入河川之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跌坐在地的絲茉末,完全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絲茉末看到掉進河中的鵺隨即起身,帶著水滴一躍而起,再次撲向自己。然而,一個身影遮住了這副光景。──藍色的,身影。
  鵺發出粗啞的怪異叫聲,有著恐怖爪子的雙手及長在背上的觸手都伸展開來,朝少女逼近。
  藍色身影始終沒有動作。當絲茉末以為鵺的爪子碰觸到那個影子時……她覺得似乎有一陣風吹過。
  這一次,絲茉末還是一樣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唯一知道的是,鵺已經被分成兩截,變成巨大的肉塊,倒在自己身旁兩側。
  ……我得救了?直到產生這個疑問時,絲茉末才終於理解,自己眼前的身影是個人類。對方回頭看向少女。
  「請、請問你是……?」
  回身看著少女的人物是一名高高瘦瘦的男子。對方是個手中握著一把分明剛剛才斬殺了鵺,但刀身上卻沒有留下半滴血的好刀,纏著藍色圍巾、戴著眼鏡的劍士。
  「亞爾克。」
  碧藍劍士、亞爾克。
  絲茉末聽清楚了這個名字,將之確實刻進內心之中……然後,就此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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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3 09:59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二章 『城壁都市亞歷賽沙』


  城壁都市亞歷賽沙的人口約五千。高十公尺的城牆,與總本山相較之下似乎有點不夠可靠,但考慮到外側部分還有類似防鼠板的構造等,應該已經充分足以阻止在這一帶流竄的鵺侵入了。
  根據空拿給我看的──正確來說,其實是總務部交給空的──資料,這座城牆本身好像就是在很久以前由陣士所構築的。聽說是先以陣做出城牆的基礎,然後為了避免基礎因風吹雨打而劣化,在其表面再鋪上磚瓦等的產物。
  「陣士建造的對鵺用防禦工事……現在卻成了反陣士派的人們,用以保護自己免於世間集體恐慌威脅的防壁,真是諷刺哪。」
  即使是過去多半對於陣士抱持友好態度的市鎮,隨著時代變遷……不,或許不需要用到「時代」這種誇張的說法,只要反陣士派人物能夠打進市鎮的教育機構就夠了吧。
  假如能夠全面更換教育者,可能不用二十年,整個市鎮就會全面倒向反陣士思想。孩童是最容易灌輸思想的對象。
  我將視線從市鎮外側移回內部,眼前光景多少讓我覺得有些空虛。雖然名為「城壁都市」,但並沒有真的繁榮到足以稱為都市的程度,依然留有強烈的鄉村氣息。大家之所以會將這個名為「都市」的地方稱之為「市鎮」,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畢竟這裡沒有什麼主要產業,除了在城牆外側開拓出廣大農田的農業之外,人們大多仍只將此地視為前往其他市鎮時之中繼地點。
  這裡幾乎都是平房,連兩層樓高的建築物都相當罕見……真要說的話,這裡的「城壁」之名也是有名無實,市鎮之中根本沒有城堡。
  唯一比較能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位於稍微偏離市鎮中央地帶處的教會了吧。雖說教會本身也頗具規模,不過懸掛大鐘的鐘塔更是特別高,非常顯眼。
  以防萬一,我一邊走在城壁上,一邊觀察外側的狀況,思考「從這裡跳下去的話,能否平安著地」的問題。……我想自己應該辦得到吧。牆上有些因為風化而產生的裂痕等等,只要善加利用就沒問題。除了遍布農田,視野良好的南側之外,要從其他方向逃走,應該都不難──。
  「你!一般人不許登上城牆,快點下去!」
  一邊發出怒吼,一邊從城牆上朝我跑來的人物,身穿簡單樸素的防具,體格相當健壯,手中拿著長槍。對方自稱是維護亞歷賽沙治安的警備團成員,名叫浩然,現在負責指揮全團。
  「警備團是為了監視才會在城牆上走動,其他人都禁止登上城牆。這麼做有可能引起其他市鎮警戒,你怎麼連這種事都不懂?」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低頭道歉,開始走下連結城牆上下的階梯,不過,浩然開口叫住我。
  「等一下。你這傢伙……不是本地人吧?外來者?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現在住在哪裡?」
  「問題還真不少啊。我本來住的是旅館,但後來盤纏不夠,所以現在暫時在教會打擾啦。」
  浩然的眼神相當銳利。看起來接近三十歲……似乎對槍術相當有鑽研的樣子。搞不好還曾經有過周遊各地找人挑戰的歷練哪。他身上發出相當強的氣勢。
  「……會攜帶武器的人並不多,如果又是高手的話就更少見了。」
  「謝了。不過,我還算不上什麼高手啦。大概就只能勉強自保而已吧。……我要走囉。」
  我再次開始走下階梯……喔喲。
  「……可別再上城牆啊。下次再讓我發現的話就要加以處罰了。知道了嗎,戴眼鏡的劍士。」
  我一邊冒著冷汗,一邊維持原本步調繼續走下階梯。
  ……浩然這傢伙,雖然只有一瞬間,不過他對我放出了認真的殺氣。
  即使是現在,依然可以感覺到像是隨時會有長槍猛力刺來的氣勢。不過,我還能勉強保持平靜,偽裝成一個還不夠成熟,沒辦法用背部感覺到殺氣的劍士。
  就算已經走下階梯,進入感受不到活力的市街之中,我依然沒有加快腳步,繼續緩緩走出一段距離……然後才終於轉身看向後方。從我現在的位置,已經幾乎看不見城牆上的人影了。不過,對於不習慣的人來說,即使相隔這麼遠的距離,依然可能會覺得城牆散發出一種高壓的存在感吧。
  雖然我()()()()()()()()()(),但是,從運用殺氣試探這點來看,他應該已經在警備團待了相當久。對於陌生人物抱持懷疑的細心與傲慢程度,讓我漠然地產生這樣的想法。
  「……不知道有沒有瞞過他。不對,大概已經引起對方注意了吧。」
  我一邊感覺到狀況開始變得略嫌麻煩,一邊回到了現在寄住的,位於市鎮中央附近的大教會。這裡的人類活動氣息果然遠比其他地方濃厚。
  雖說只要看到裝飾於教會屋頂上的十字架就可以推測出,這處教會屬於基督教派系,不過,其教義則似乎由無數宗派混合而成。這間教會所扮演的角色,與其說是闡述神的教義,不如說更接近純粹提供人們心靈支柱的社會福祉設施。
  正因如此,所以當本地居民自行決定封鎖市鎮時,教會便開放讓突然受困於此的外來者們暫住,並且協助照顧窮困的傳染病患。
  「哎呀,歡迎回來。這個……啊、亞爾克先生!」
  正在教會前陪小孩子們玩遊戲,戴著眼鏡的修女,雙手一拍,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回來了。……果然就像修女妳說的一樣,我在街上逛過一圈,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哪。」
  實際上,亞歷賽沙真的就只是個鄉下小鎮。雖然我本來就沒抱著多大期望……但還是有了「竟然這麼誇張」的感想。這裡沒有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設施,城牆之內就只是擠滿了許多感覺像是從很久以前就存在的低矮木造房屋。
  就算是這樣,只要市場有活力的話,至少還可以稍微逛逛、買點東西吃之類的,但大半店家都沒有營業,不管走到哪裡都看不到人影,充滿了寂寞、空虛的感覺。
  在傳染病的影響下,首先死亡的多是老人,接下來就是孩童。即使得以保住一命,大多數人也還是會受到嚴重的發燒、全身疼痛等症狀所苦,陷入無法外出的狀態。
  如果將市鎮比喻成一副身軀,那麼,居民們或許就是在「道路」這條血管中流動的血液吧。一旦流動變得遲緩,市鎮本身也就會隨之慢慢崩毀。
  我婉拒了和自己一樣沒有受到傳染病影響的修女與小孩們的邀請,走進教會之中。
  雖然現在秋天也差不多過了一半,但白天時還是相當溫暖。不過,就算現在才剛過中午不久,但教會的暖爐卻已在旺盛燃燒,藉此提高建築物內的溫度,避免患者著涼。這也讓我多少感到有點()(),忍不住解下了平時總是纏在脖子上的圍巾。
  因為之前伊莉絲罕見地以「這條圍巾很適合你」之類的話大加讚賞,所以現在它成了我相當喜愛的物品。上次切斷的部分也已經用總本山的經費確實完成修補。我慎重地將圍巾收入懷中後,聽到了「哆噠噠噠」的輕快腳步聲。
  出現在採取挑高設計的入口大廳二樓的人物,是穿著連身裙,搭配粗編毛線斗篷的絲茉末。她從欄杆處探出身子,一看到我就像是因為飼主回家而感到高興的狗兒一樣,三步併作兩步地跑下樓梯,撲進我的懷裡。
  「劍士大人!」
  細而柔軟的淺金黃色短髮搖曳,散發出香皂的香氣。據說今年十四歲的絲茉末體型相當單薄,因為感覺似乎一不小心就會把她弄傷,所以我盡可能輕輕地摟住這名少女。
  絲茉末的纖細手臂環抱著我的脖子……倒不如說更像是要絞死我一樣緊緊勒了上來,讓我不得不拚命把她拉開。
  「……絲茉末,拜託妳不要對剛回家的人下殺手啊。」
  「討厭,才不是這樣啦!人家是因為又能見到面而高興的關係!」
  「我們今天早上也見過面吧。」
  「畢竟活在這樣的時代,沒人知道什麼時候會是最後一面嘛。這應該就是所謂的『一生只有一次的相遇』之類的吧。」
  滿臉笑容緊緊抱著我手臂的絲茉末,絲毫不以為意地說起相當沉重的話題。
  對她們來說,這個市鎮的慘狀,是不是已經逐漸變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呢……來到這裡還只是第三天的我,還沒有習慣到能夠將之拿來當成話題的地步。
  「……你們看起來好像相當高興哪。」
  從二樓對我們投以冷淡眼光的人,是個身穿巫女服裝,個頭比絲茉末更小的大耳朵狐狸。少女……不對、少年重重哼了一聲之後就轉身離開。
  「哎呀,這個人真討厭。……啊、劍士大人您應該還不認識對方吧。那孩子叫做結仁……這個、因為是在劍士大人您來訪之前四天……啊、所以是在一個星期之前才來到這裡的人喔。聽說好像是與醫療方面有關的研究人員,來這裡調查傳染病。」
  「哦,我還在想這孩子好像有點特別哪。」
  「啊……劍士大人該不會是喜歡那種類型的女孩吧……?像是耳朵之類的……。」
  由於絲茉末明顯變得相當沮喪,放鬆了抱住我手臂的力量,讓我露出苦笑,摸了摸她的頭。
  「我沒有那樣的想法啦。只是覺得奇怪,對方的外表明明很醒目,可是前幾天好像從來沒看過。」
  「啊、原來是這樣嗎!……可是,她的個性不怎麼好喔?那孩子說自己就只是來調查傳染病的而已,完全不打算設法治療患者。她偶爾會在教會出現,但就只是觀察患者們的狀況……。聽說其他時間大多都在街上到處遊蕩……總覺得有點詭異。您注意到了嗎?那孩子的左手總是包著繃帶。搞不好……。」
  由於偶然在城牆外救了她一命的緣分,在絲茉末的引導下,我利用過去居民暗中修建的密道,進入了市鎮之內。
  依照原本的預定,我應該還要再晚一些才會在空的協助下由空中侵入,設法與以「疾病研究者」身分,正大光明從大門進入的結仁找個地方會合的。由於若是以搭檔形式活動,很快就會被人懷疑是陣士,所以我們刻意以分頭行動為基本原則……如果這樣也還是會引起注意,那就是有更加根本的問題了。結仁用來隱藏陣的方法,或許應該從繃帶換成手套會比較好。
  「……我也常會碰上需要包繃帶的情況喔。畢竟出外旅行難免會受點小傷。」
  不論如何,剛才的遭遇應該已經讓結仁得知我成功侵入這裡,並且以教會為據點的事了。這樣一來,相信很快就能有所接觸吧。
  「人家總有一天要扯掉那團繃帶看個清楚。當然,如果真的是陣士的話,就馬上通報警備團。」
  看到絲茉末用力握緊拳頭的模樣,我若無其事地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也可能是手上有不想被別人看到的傷之類的啊,而且,萬一對方真的是陣士,絲茉末妳就會有危險囉。」
  沒問題的!──絲茉末對我露出十分得意的笑容。
  「到那時……有危險的時候……相信劍士大人一定會再次保護人家的。」
  對於絲茉末的這段話語、臉頰微微泛紅的笑容,以及她再次緊抱住我手臂而傳達過來的溫暖,我只能報以苦笑。
  妳現在緊抱著的左手臂,正是我壓下陣之烙印的地方……如果我告訴她這件事,這孩子會出現什麼樣的表情呢?
  「……您……應該會保護人家吧,劍士大人。」
  她率直地注視著我,其中包含著毫不懷疑我必然會答應她的純真。面對發自這種眼神、這種感情的話語……相信沒有哪個男人能夠拒絕的吧。
  「嗯。……至少到這次事件解決為止,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妳。放心吧。」
  絲茉末再次撲了上來,摟著我的脖子。
  「人家一直……一直相信,總有一天,拯救這個苦悶的世界……拯救亞歷賽沙的救世主一定會出現,每天都跟神這樣祈求。現在總算是……。」
  「……妳太抬舉我了。我就只是稍微懂點劍術而已。」
  雖然我嘴上這麼說,但考慮到自己身負的任務……或許絲茉末所說的話也不能算有錯,我有種像是內心遭到看透的感覺,心跳有點加快。
  ……心跳加快的原因,我想應該不是絲茉末身上散發出的,柔和而尚未成熟的女孩氣味……應該不是吧。
  「不,當劍士大人砍倒鵺,救了人家一命的時候……人家就明確感受到了。眼前這位人物,肯定會成為對人家來說非常重要的人。至少這點是不會錯的。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吧。」
  絲茉末稍微放開我的手臂,從近到鼻頭快要相碰的距離注視著我,綻出笑容。看到她臉頰漲紅的模樣……我不由得……再次感到心跳加快。
  「……劍士大人,請您一定要保護絲茉末喔。」
  她的話語、她的呼吸,輕柔而溫潤地撫過我的嘴唇。
  當我想要開口回應時,微濕的空氣先一步侵入了口中……讓我倒吸一口氣。
  心臟越跳越快。與和人對決時相比,跳得更加激烈、更加急促。
  「……嗯、我絕對會保護妳。相信──」
  就在我的話語將盡未盡之際,絲茉末親了我的臉一下,還刻意弄出「啾」的聲音,然後才終於放開我的脖子。這時的她,臉頰上的紅暈已經擴大到了整張臉。
  「啊、劍士大人,還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人家的理論果然沒錯!請您過來看看,剛好醫師大人也來到了教會,我們也去聽聽他的意見吧!」
  絲茉末像是想要掩飾害羞之情似地飛快說完這段話,拉著我的手前往教會二樓的大房間。
  聽說這裡原本是讓神父或其他神職人員講述教義的地方,但現在椅子等事物已經全部清空,內部變成擺著二十多張病床的狀態。
  我剛來到亞歷賽沙時,這個房間內充滿了患者們的呻吟聲,不過現在狀況已經好轉了不少。有些人更已經恢復到了能夠坐起身的狀態。
  「果然是水!水井的水就是原因所在!我打來的水,讓大家慢慢恢復健康……啊唔……」
  因為依然抱著我手臂的絲茉末說話聲音實在太大,讓我忍不住伸手摀住她的嘴。不過,為時已晚,原本在診察患者的兩名醫師,皺起眉頭瞪著站在門口的我們。
  「安靜點。目前最好的藥物就是休息,妨礙病人休息可不是什麼值得誇獎的事喔。」
  說話者是以白布遮住臉,但長長的白鬍子還是有大部分暴露在外,個頭比一般人高大一些的老醫師,名叫伊里亞.梅基尼可夫。他和站在一旁,叫作謝爾蓋.梅塔尼可夫的徒弟,據說都是在傳染病發生後自願進入市鎮的行旅醫師。雖然我之前已經在教會中遇見過他們兩次,但今天才第一次有機會和他們交談。對方的聲音聽來穩重、沉著,確實像是醫師會有的聲音。
  戴著薄鏡片眼鏡的伊里亞醫師,眼睛像是感到困擾似地微微瞇了起來,注視著絲茉末。
  「可是可是醫師大人,患者們現在的狀況不是確實變得比較好了嗎!」
  個子高瘦,看來大概三十多歲的謝爾蓋,拿下遮住口鼻的布,露出其下像是掃把般的鬍子後,晃動著有點過於寬鬆的白衣,走到絲茉末的面前。他保持雙手插在白衣口袋裡的姿勢,以接近九十度的角度彎下腰,將高挺的鼻子湊到絲茉末面前。
  眼神帶有些許陰沉、混濁,額頭有點寬的謝爾蓋,與依然維持著孩童特有的天真無邪眼神,頭髮輕柔到像是連呼吸都能吹動的絲茉末──我漠然地看著兩人面對面的場景,覺得實在是非常極端的對比。
  「我說小丫頭,水井的水來自地下水。如果原因在於井水,水源與納桑諾吉不同的亞歷賽沙,為什麼會出現同樣的症狀?而且,倘若真是如此,為何吾師伊里亞到現在還無法找出原因何在?最後,我們跟妳也都和患者一樣喝過井水,為什麼沒有出現症狀?說來聽聽啊、試著回答看看啊?」
  「唔……那、那是因為……。啊、可是你們看,從我換過飲用水之後,在這裡的人不是都比較好了嗎?」
  「這都要歸功於吾師伊里亞盡心盡力的治療。妳這小丫頭,以為靠自己的突發奇想就能治療這種傳染病嗎?更何況,不具備專業知識的人,進出這個房間的行為本身就危險到極點,可能導致感染擴大,妳為什麼沒考慮到這點?」
  
  絲茉末偶然間注意到這件事的時間點,聽說大約在我來到這個市鎮的一個星期之前。
  據說,傳染病剛開始蔓延時,首先出現症狀的都是在市鎮內工作的人。在城牆外有田地的人,大多都屬於最後才發病的一群。兩者之間的差異在哪裡?原因就在於這個市鎮本身。可能是因為,在市鎮之外工作的人,一天之中有大半時間都在外面度過,所以比較不容易出現症狀……絲茉末似乎是這麼認為的。
  城牆內外的環境有什麼差異?絲茉末最初想到的是,發生於人口密集地區,人傳人的空氣感染。然而,如果是空氣感染,要以之做為說明「為何許多較少與他人接觸的老人也在早期便已病倒」一事的理由,似乎無法成立。那麼,還有什麼可能?……或許是水吧。在市鎮內用的是井水,在外面則只能依賴河水。也就是說,如果原因在於井水的話,一切就都說得通,而且也能解釋目前這種症狀只會持續惡化,但卻始終不見好轉的狀況……。
  原本就是以孤兒身分在教會生活的絲茉末,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更重要的是,為了幫助臥病在床的人們,她於是懷著奉獻精神,每天到城牆外去裝河水,供應這裡的病人們飲食所需。
  在身為外行人的我看來,以十四歲的少女而言,絲茉末的考察能力與行動力都堪稱非常優秀。實際上也的確是從她開始提供河水之後,亞歷賽沙才終於出現病情好轉的患者。
  從三天前才來到此地的外人眼中看來……哎、也就是所謂的「從客觀角度來研判」,我認為絲茉末的理論並沒有錯。
  「說起來,小丫頭,妳的那些水是從哪裡裝來的?該不會是到城牆之外去取水吧?萬一這件事被公眾得知,這個市鎮也可能會步上納桑諾吉的後塵,妳不惜冒這麼大的風險?」
  這、這個……絲茉末低下頭,沒有明確答覆。
  那條由有錢農家修建的密道,大多數居民都不知道,如果消息傳入警備團耳中,肯定會馬上加以封鎖吧。
  納桑諾吉遭到縱火的前例,實在太過恐怖。絲茉末毫無任何根據,全憑一己之見的行動,有可能導致這種最糟的狀況,我相信她自己一定也考慮過這點吧。
  「謝爾蓋,不要再說了。……絲茉末小妹,不管怎麼說,沒有任何預防措施的人頻繁進出這裡,並不是值得讚賞的事情。雖然現在妳能夠免於感染,但沒人敢說妳是不是真的有抵抗力。」
  面對伊里亞這段一板一眼但也不失禮數的話語,我和絲茉末也唯有轉身離開了。
  「真是,為什麼醫師大人會這麼頑固呢,水絕對是原因所在的說。」
  人對於自己發現──認定是自己發現──的事物,往往懷有強烈的執著。所以絲茉末才會堅持認為原因必定在於水吧。同樣地,身為專家的醫生,對於不具專業知識的少女之推論,自然也不會認真看待吧。
  ……從旁觀者角度看來像是如此。前提是,事先什麼都不知道,對於任何事也都不抱持疑心的話。
  「等等、劍士。喂、等一下。……你那個是什麼東西?」
  聽到謝爾蓋這麼說,我轉身面向對方,發現他的視線正指向我腰間附近。
  本來以為對方是在說我的刀,但其實是收在懷中的圍巾已經有一段跑了出來,差一點就要碰到地上了。可能是絲茉末抱上來的時候,從外衣內袋裡滑出來的吧。
  「啊,這是圍巾。因為室內比較熱的關係。」
  「……藍色的圍巾,是嗎。沒事,我只是覺得顏色很漂亮而已。快點離開這個房間吧。」
  謝爾蓋一邊用手指輕撫宛如掃把般的鬍鬚,一邊注視著我。我不由得回看他……應了聲「是」之後就離開了該處。我們走在教會傾軋作響的地板上,由於絲茉末似乎想把我引往她的房間,我也就順著她的心意……同時提出問題。
  「……絲茉末,那個有獸耳的孩子,平常大概都待在哪裡?可能的話,我想見見對方。」
  「咦?劍士大人,您為什……咦?這個……果然還是會在意……偏好之類的……是嗎?」
  「啊?不是、那個……多多少少……吧?」
  握住我手掌的絲茉末,以愕然的表情抬起頭,我一時想不到該怎麼說才好,只能拚命思考。但是,一直想不出什麼回答……啊、不對,有嘛,明明就有個絕妙的答覆。
  「嗯、我就老實說吧。其實,我第一眼看到對方的時候就非常在意一件事。……那個耳朵!我想要看看裡面是什麼樣子,而且,如果可能的話……想要盡情地挖挖看!」
  我對絲茉末說這段話時還稍微試著模仿紅「哈啊哈啊」的喘息聲。絲茉末先是露出彷彿非常驚訝的表情呆在原地……然後對我投以像是看到什麼髒東西似的眼光。
  「啊、是、是這樣的啊。……那個,您喜歡動物,是嗎?」
  「咦?啊、嗯、是啊,沒錯。嗯、就是這樣。我從以前就對動物的洞很感興趣喔?」
  ……嗯,總覺得我剛才這句話好像非常糟糕的樣子。
  總之,雖然我努力試著從多少流露出敬而遠之態度的絲茉末口中打聽出結仁在哪裡……不過,在絲茉末回答之前,答案就先自己出現了。
  「我說絲茉末啊,這間教會的高塔要從哪裡上去?難得來到這裡,我想從高處眺望附近的風景。」
  隨著腳下的綁帶長靴發出一陣一陣的叩叩聲響,結仁剛好在此時出現,()()()()()()()()()()()()()()()()
  絲茉末來回張望我和結仁的臉一小段時間後,以有點不滿的表情告訴結仁登上鐘塔的方法。聽到我表示自己也想要上塔看看後,絲茉末彷彿理所當然地打算同行。我設法說服她回去自己的房間,只和結仁一起前往鐘塔。
  來到位於教會深處,通往鐘塔上層的樓梯所在處後,我發現,雖然鐘塔從外面看起來還算氣派,但內部其實()()()(),就只有沿著內壁設置的螺旋式階梯而已。
  爬了大約四、五層樓高的高度後,我們來到了可以站三、四個人,像是展望台的場所。頭頂上有著已經生鏽的鐘。
  由於這個市鎮的建築物大多相當低矮,所以視野非常好。
  「你跟那個小女孩好像很親密哪,亞爾克?喜歡那種類型的嗎?」
  「結仁,對方只是對外來者感到好奇而已啦。另外可能就是把獲救的感謝之情誤認為是好感了吧。……為什麼你會露出這種好像有點瞧不起我的眼神啊……。」
  哼、不跟你計較這麼多了──表情不太高興的結仁,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雙手在胸前交抱。
  「聽說,教會的這座高塔在亞歷賽沙建設初期就已經落成。這個市鎮的旗子也用到了鐘的圖案,看來應該與城牆一樣都是這個市鎮的象徵吧。」
  捲髮、大耳朵和尾巴都在秋風之中搖擺的結仁,一邊看著遠方,一邊開口這麼說。
  「雖然有這樣的地位,不過意外地破舊哪。內部也只有樓梯而已。這裡的地板也是,已經開始出現怪聲音了。」
  「整個市鎮都是這樣哪。絕大多數都是木造的低矮建築物。相對地,城牆就很壯觀吧?只有那個是出自總本山的陣士之手,其他都與總本山沒有關係喔。這裡的建築技術水準算不上優秀……不過,或許是因為這種程度就夠了吧。」
  可能是因為這裡原本就是為了開拓鄰近區域而建立的市鎮,所以居民們也沒有餘力追求住房的華美吧。在驅除大多數的鵺之後也是如此,由於圍繞著這個市鎮的城牆相當廣大,所以也沒有讓建築物朝上方發展的必要性。隨著時代變遷,人類的數量逐漸增加,街上的建築物與人口密度也如同填補縫隙般越來越高……似乎就是這麼回事。
  結仁看向樓梯,確認絲茉末沒有跟來。
  「本來應該差不多快要發展到有必要拆掉一些古老建築,往上方伸展的建築物數量開始增加的階段了吧。……但是,既然這次事件已經讓居民人數大幅減少,出現這種變化的時程可能又會延後了哪。哎,不提這個了。……亞爾克,我現在就來回答你想要知道的事吧。」
  我看向下方,俯瞰著剛離開教會的兩名醫師。雖是老人但相當高大的伊里亞,以及高高瘦瘦,三十多歲的謝爾蓋。姑且不論伊里亞……謝爾蓋身上那件有點髒的白衣,可以說完全不符合他的體型。
  「那兩個醫師並不是總本山派遣的伊里亞和謝爾蓋。他們都是假貨。最重要的是,謝爾蓋並不是醫師而是護衛,所以根本不會穿什麼白衣。雖然外表的特徵很像,但腦袋裡的東西完全不一樣。我只是提出幾個與免疫有關的基本問題,他們就手忙腳亂,絲毫沒有醫學方面的知識。……而且,他們還是陣士。」
  結仁表示,曾經趁伊里亞在進行治療時偷偷對他施加只持續一瞬間的〈封〉之陣。結果,對方就在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的情況下,握爛了當時拿在手中的針筒。
  這樣啊──我保持雙手交抱的姿勢,注視著逐漸遠去的兩名醫師。
  「他們會是流浪陣士嗎?或者是……。不論如何,盡快採取對策或許比較好。我想,他們多半已經發覺我的真實身分了。」
  「這可真是……未免太快了吧?」
  「古普達的時候,還有更早之前也都有過類似的狀況……雖然我們大多都是秘密行動,而且沒有讓任何人逃走過。分明如此……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認識我的人實在太多了。古普達說過我是罌粟大人的獵犬,而且還加上了『碧藍』的冠詞。謝爾蓋也是,他看到()()的時候,臉色有了明顯的變化。」
  我從懷中取出藍色圍巾,讓圍巾在風中飄動。結仁黃金色的雙眼像是感到驚訝似地瞇了起來,大耳朵抖動了幾下。
  「唔、亞爾克,絲茉末過來了。」
  「剩下的就晚點再說吧。我也要離開教會,搬到結仁你住的那間旅館了。」
  「嗯、我知道了……可是,那個,你為什麼要從懷裡拿出棉花棒……?」
  「哎呀,因為我跟絲茉末說過想要挖看看結仁你的耳朵,所以,為了能瞞得過她,應該還是要實際挖一下比較好吧。」
  我說出這種聽來有點像藉口的話。……不過,老實說,幫結仁掏耳朵正慢慢變成我的興趣。清掉大塊耳垢時的快感就不用說了,更重要的是,把棉花棒伸進那個小洞裡面摳摳挖挖的行為,就是能讓我產生一種莫名所以的亢奮感……令人沉迷於其中。
  「你只是自己想這麼做而已吧……。雖、雖然說我也不討厭就是了……。」
  我伸手抓住全身不停扭動,有點躊躇的結仁肩膀,像是強擁對方入懷一樣,讓彼此緊貼在一起。
  「……你、你這人實在太蠻橫了……真是的……要、要溫柔一點喔……?」
  即使已經變成這樣,結仁還是又猶豫了幾秒,然後才微微紅著臉低下頭,倚靠在我身上。
  結仁有點捲的頭髮,散發出他自製藥草香皂的清爽宜人青草氣息。我抱住他的頭,將棉花棒輕輕伸進大耳朵之中的粉紅色小穴。
  「順便問一下,你知道傳染病的原因了嗎?」
  ……不管什麼時候看,這個耳道都給人非常纖細的感覺哪。
  為了避免造成傷害,我盡可能以最溫柔、最輕巧的動作讓棉花棒推進。
  「……嗯。多半正如同絲茉末的推測,原因在於水。根據正牌伊里亞提出的報告,還有之後對納桑諾吉進行調查的結果,我早已有了某種程度的預測……果然是有人在水井裡投入了用於確認陣士適性的試劑……唔、實際上我們也的確沒有受到影……啊、就是那裡……嗯!」
  結仁緊抓著我的外衣,發出喘息聲。我們兩人獨處時,有時也會像這樣為結仁掏耳朵,他的反應總是和第一次時一樣、不對、最近呼吸變得比之前更加凌亂了。
  我也感到心跳加速,沒辦法阻止自己動得越來越快的手指。
  由於結仁的兩腿開始不停抖動,所以我用左手摟住對方的腰,確實地將之抱緊。
  「為什麼會用到那種藥……喔?結仁,裡面有一大塊濕濕黏黏的……好久沒碰到這種的了。」
  「不、不要特別說出口啦!唔、嗯?!!太……太深了!不、不行、亞爾克、唔!!」
  「沒問題的,結仁。不會痛的啦,放心交給我吧。好啦,就只差一點囉。」
  雖然我感受到絲茉末登上樓梯的氣息……但她始終沒有踏入展望台。
  1
  「亞爾克那傢伙,喜歡嬌小玲瓏型的嗎?這三天來,每天都……。」
  對於亞爾克在教會鐘塔上摟著大耳女孩,用像是棉花棒的東西幫對方挖耳朵的場面,斛透過小型的單眼望遠鏡觀察了一陣子。雖然他們的姿勢有點奇妙,不過,對於耳朵在頭上的對象,或許這樣會比讓對方躺在大腿上更好吧。
  亞爾克的表情看來十分認真專注,在他懷中的大耳女孩則是一副可以用「恍惚」來形容的表情。
  從嘴巴的動作來看,她或許是處於把自己完全交由亞爾克擺布,不停嬌喘的狀態吧。嘴角邊的些微反光,看起來像是流出來的口水……?斛心想,雖然扶手遮住了視線,不過,亞爾克伸到大耳女孩腰間的左手,或許正在做些什麼吧。
  斛不禁覺得,躲在空屋的閣樓之中,監視著這種光景的自己等人有點悲慘。他放下單眼望遠鏡,嘆了一口氣。
  接到回報後,斛與其姐圓就以疾逾奔馬的腳程連夜趕路,來到了亞歷賽沙……目的當然不是為了偷窺亞爾克調情的場面。
  斛覺得自己三天來好像都在做同樣的事情,感到有點厭煩。
  到昨天為止,總是有個同樣屬於嬌小玲瓏型的短髮女孩緊抱著亞爾克的手臂。斛猜想,或許是亞爾克已經感到厭倦,所以從今天開始換成新的對象吧……。
  看在接受劍術師傅「男人應該對女人專一,用一輩子來守護對方」如此教誨的斛眼裡,亞爾克越來越像是個玩弄女人的垃圾。更何況對象還都是與其說年紀比他小,不如說是年幼的女孩……。
  「就算知道這種事又能怎麼樣嘛……。早點砍了他不就結了嗎。」
  斛一邊感到有點空虛,一邊轉頭看向身旁和自己同樣拿著單眼望遠鏡的姐姐。
  圓和斛不同,依然只顧著觀察亞爾克,專注到了甚至讓人感覺十分熱心的地步。
  對於一抵達亞歷賽沙後就想發動襲擊的斛,加以阻止的人也是她。
  圓當時所用的理由是「想知道狀況」。她對弟弟表示,如果亞爾克要執行身為獵犬的工作,也就是斬殺邪惡的陣士,那麼,等到對方達成使命後再動手也無妨。
  雖說「即使只是多殺掉一名陣士也好」的想法,不論是以身為鴉的判斷而言,或者是為了將陣從世界上加以根絕的行動而言,相信都堪稱非常正確……不過,對於奉命獵殺獵犬的圓與斛兩人來說,其實也都沒有多少關係。再怎麼說,毫無事前準備就侵入傳染病蔓延市鎮的行為,本身就已經具有極高的風險。
  斛認為應該要趕快殺了亞爾克,離開這裡──在自己等人也受到感染之前。
  而且……也是在亞爾克因病而衰弱之前。如果雙方不是都處於萬全狀態,那就沒辦法盡情享受對決了。
  「我說老姐,我們還是趕快把事情解決掉吧。不知道病什麼時候會……老姐?」
  斛大吃一驚。他發現,自己身旁專注於望遠鏡中景象的姐姐,臉頰泛起了微紅。
  在斛的記憶中,基本上不論發生什麼事,姐姐的臉孔總是一副無動於衷的雪白,唯有在生病時才會變紅。更進一步仔細觀察後,斛還發現,雖然十分不明顯,但姐姐平常宛如屍體般安靜的呼吸也已經變得有些微凌亂,到了甚至能夠聽得見的地步。
  終於還是染上傳染病了嗎──斛於是伸出手,想要摸摸看姐姐的額頭……但手卻被對方抓住,自己也瞬間被扭倒在地。斛想起這是姐姐以前學過的合氣道招式時,已經是整個人趴在地上,被圓當成椅子坐在身上之後的事了。
  妳做什麼啦!?──雖然斛發出喊叫,但姐姐還是坐在弟弟身上,專心地看著望遠鏡中的景象。雖說身上穿戴著一些裝備,不過,圓基本上還是相當輕,對於斛來說,要頂開姐姐並不困難。但是,姐姐的沉默形成一種奇妙的壓力,壓制住了斛。
  結果,少年就這樣一直趴在地板上,當了十幾分鐘不怎麼高的椅子。
  雖然圓總算是在嘆出一口聽來帶有幾分惆悵的氣之後放下了單眼望遠鏡,但依然坐在弟弟的身上。斛轉頭看向姐姐,發現對方的臉仍然有點紅。他看到姐姐一邊跟剛才一樣望著窗外……多半是那間教會,一邊用手輕撫自己的耳朵。
  「……斛,你有帶掏耳棒或棉花棒之類的嗎?」
  「沒有啦……快點起來啦……。」
  真沒用──圓邊這麼說邊搓揉著自己的耳朵,壓在斛身上的屁股也不時扭動。
  雖然曾被派往比自己更多的地方,學過無數戰鬥技術,但依然不會變硬,女人的屁股真是奇妙啊──對於從背上傳來的柔軟感觸,斛不禁這麼想。
  斛詢問姐姐,身體有沒有哪裡覺得不對勁,馬上得到「沒有問題」的答覆。
  斛再次轉頭仰望對方,看到坐在自己身上的姐姐,臉色已經恢復成一如往常的模樣。
  「……那我們就快點殺了他,離開這裡吧。這樣下去太危險了。我今天晚上就馬──」
  圓突然離開坐著的斛,再次拿起單眼望遠鏡。斛也隨著爬起來,看向窗外……發現大耳女孩正走出教會。但是,斛很快就注意到,姐姐注視的並不是那裡,而是教會二樓的窗戶。那個地方是亞爾克的房間,床上放著打開的行李袋,原本晾在房間裡的換洗衣物都已經折好並放入其中了。
  斛心想,亞爾克似乎打算搬離教會的樣子。不過……更讓他在意的是,站在房間中央的亞爾克,此刻正從背後被名叫絲茉末的孤兒女孩抱著。這人還真忙啊──斛不禁為之傻眼。
  亞爾克拉開絲茉末,將隨身物品放進行李袋。絲茉末好像在喊著什麼的樣子。
  「難道是……那個獸耳女孩……劍士大人……拜託……請您……擁抱我……嗯?」
  圓運用讀唇術,低聲複述絲茉末的話。因為對方此時正在大喊,所以就算相隔一段距離也還是能讀得出來的樣子。
  經過一小段時間後,亞爾克露出感到困擾的表情,像是無可奈何地轉身面對絲茉末,緊緊抱住對方。斛看到絲茉末的眼角有些微反光,認為她可能正在哭泣。
  「那傢伙到底是怎樣啊,快點殺了他對世上才比較好吧。乾脆我現在就去──」
  「……不行。斛你之前打過了吧?而且還因為愛玩而搞砸了,這次輪到我。」
  眼神變得有點冰冷的圓收起單眼望遠鏡,下令要弟弟去和以這一帶區域為勢力範圍的鴉之部隊打聲招呼。
  2
  將現在已經失去主人的醫院當成過夜處所的伊里亞與謝爾蓋,在院長室中攤開了地圖。
  雖然太陽才剛下山不久,但是,人口銳減的市鎮,夜晚昏暗到會讓人以為自己身處森林之中的地步。
  伊里亞覺得只靠院長室內的光線還有所不足,於是拿出提燈,將之放在地圖附近。
  地圖上有許多地方已經被畫上了圓圈,旁邊標有數字。
  「圓圈是地點,旁邊的數字是人數嗎?」
  從開著的窗戶之外,傳來男性的聲音。伊里亞本能地想到懷中的短刀,同時看向聲音來處,發現一名男子已經踩著窗框進入了室內。對方是個留著長髮的俊雅男子。雖然伊里亞已經一個月沒見過對方,但他腰間的細劍、宛如能夠包覆全身的斗篷,讓這個人物看來就像是一名正在旅行的劍士。伊里亞記得,這個人之前應該是披著陳舊斗篷,如同某地神官般的打扮。
  雖然對方的模樣看來像是二十五、六歲,但伊里亞認為,實際年齡應該更大一些吧。
  「你們捎來的便條上提到的密道,我已經找到囉。密道都通往比較大的田地,一共有三條,不過都非常狹窄哪。感覺就像是外行人挖出來的,要讓一大群人進出應該有困難吧。……哦、這就是目前的數量嗎,還不壞。」
  長髮男子低頭看著地圖,修長的手指滑過下巴。
  「由於亞歷賽沙的水井數量非常多,下藥時不得不分散投入,所以藥效遭到了稀釋。如果事先能夠再多準備一些藥品的話,應該可以更加確實地選出具有適性者……總之,我們四處調查,只列出了完全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的人。不過,即使是這些人,其中大概也還會有兩成不能用吧。」
  聽到謝爾蓋這麼說,長髮男像是讚賞似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就算是這樣,有這麼多也應該夠了吧。計劃已經進入最後階段,真要說的話,這次的都是為了有個萬一時的預備、補充。……這個人數的話,七輛馬車應該就夠了吧。依照預定,這次的傭兵團也已經完成準備了。為了避免他們意外遇到我放出來在附近閒晃的()(),已經讓他們在安全的地方紮營了。……還有其他問題嗎?」
  有一個──謝爾蓋開口說話時,不時撫摸自己宛如掃把般的鬍子。
  「……在傳聞中聽過的那個藍色獵犬已經找上門了。雖然他看著我和伊里亞的眼神沒有什麼異常之處,但應該早已察覺我們是假冒的了。」
  「這可真是,哈哈哈哈哈……。也就是說,陷阱成功發揮效用了吧。」
  刻意選擇以冒名方式取代總本山兩名陣士的行為,現在有了意義。雖然假醫師們先前在處分本尊時便已()()()()各式各樣的情報,但他們也已考慮到,不論如何,總本山遲早會察覺不對勁,派出陣士前來調查。屆時,若是調查者發現冒牌貨在街上出沒,必定會設法與之接觸……正是因為懷有這樣的考量,所以兩人才會刻意換穿搶來的衣服。
  最值得恐懼的情況,既不是鴉也不是市鎮的警備團,而是總本山的正式介入。
  若是總本山投入全力,不論反陣士思想再怎麼根深蒂固,亞歷賽沙這種程度的市鎮,一轉眼就會遭到壓制,納入總本山管理之下吧。雖然總本山是人數還不到千人的組織,但憑藉其資金之力、古代技術,更重要的是,以有組織、有效率的方式導入各種陣,直屬於罌粟的部下……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伊里亞等人()()()()(),不論存在時間或成員素質等,全都無法與總本山相提並論。
  因此,伊里亞等人不會與之對抗,只是加以對應而已。
  在敵人的手伸向自己時,能夠以多快的速度做出對應,將是決定這次作戰成敗的關鍵。
  「為了調查失去連絡的醫師而派來的尖兵嗎,這本來應該不是獵犬的工作吧。……不過,來得還真是時候哪。要怎麼辦?」
  伊里亞突然想到,搞不好獵犬並不是為了調查傳染病或失蹤的醫師而來,其實是前來追殺自己等人。先前運氣不好遭遇到鴉的時候,謝爾蓋毫不保留地動用了相當醒目的陣。總本山或許是在看到痕跡後才派出獵犬的吧。
  雖然伊里亞在思考這些事,但表面上只是默默拿起裝著酒的杯子喝了一口,接著伸手抹掉沾到大把白鬍子上的酒。
  「……由謝爾蓋來應付的話,勢必又會相當引人注目,更重要的是,他也有自己的工作。但如果由我來,多半在接近之前就會被砍吧。……既然如此,以此地警備團為首,讓當地居民們採取行動,不知您覺得如何?」
  長髮男看著伊里亞的胸口,露出奸詐的笑容。
  「……你要用陣了嗎?」
  「雖然這裡是反陣士思想相當強的地方,但只是單純散布情報的話,恐怕還是不能讓人們照我們的想法行動。……運用陣,讓現在率領警備團的人來煽動群眾,讓他們發動襲擊。我擔心的是,位在附近的鴉會因為得知消息而伸出尖嘴搗亂……。」
  「沒問題,不用擔心鴉。……你說為什麼?因為我在路上已經先跟他們玩了一下。」
  長髮男子一笑,同時緩緩拔出腰間的劍。雖然是把雙面開鋒的長劍,但比起一般武器店常見的要來得更薄、更輕巧一些。然而,劍身十分漂亮,絲毫沒有弱不禁風的感覺。伊里亞根據劍身微微泛黑,還有宛如木紋般的波浪狀紋路等特徵,判斷材料應該是大馬士革鋼……而且多半還是()()()大馬士革鋼。
  劍身上似乎塗了大量的油,看起來相當光滑,反射提燈亮光而放出詭異的光芒……簡直就像是剛剛才砍過其他生物,吸飽了鮮血的樣子。
  倘若真的是大馬士革鋼,應該不太容易生鏽,即使如此卻還是非常用心保養,不知是這個男子的天性,或者是他真的非常重視這把劍。
  長髮男子以從懷中取出的布擦拭著劍。
  「已經變成習慣了。就算離開海邊,只要有空的話還是會抹上許多油。……不過現在這樣倒是真的有點()()()()了哪。」
  「……難道你打算跟對方交手嗎?別開玩笑了。」
  雖然謝爾蓋露出傻眼的表情,但伊里亞卻覺得對方或許不是在開玩笑。男子的眼神是認真的。伊里亞認為,對方應該相當懂得用劍,只是始終沒有機會發揮而已。
  所以,他現在才會像個急著想拆開父母買的玩具來玩的小孩子一樣躍躍欲試……在伊里亞看來像是如此。
  「沒問題的,我清楚自己的職責。……至少應該還算清楚。不過,有時難免會遭遇必須一戰的狀況吧。……今晚就動手嗎?」
  「不,由於今晚市鎮之內會因為剛才提到的作戰而陷入混亂,所以我想()()應該等到明天晚上之後會比較好。」
  長髮男子將劍回鞘,露出高興的笑容後,雙手「啪」地一拍。
  「也好。那麼,我們就讓亞歷賽沙在明天晚上從地圖上消失吧。」
  3
  在亞歷賽沙外圍地帶,有間勉強能夠維持經營的旅館。在這間旅館的二樓,某個十分陳舊,感覺每走一步都會發出傾軋聲的房間之中,油燈照出了一個外面沾滿白色粉末,形狀凹凹凸凸的異形之物。雖然物體表面呈現雪白,但同時也微微透出潛藏於其中的大量黑色顆粒,給人一種頗為詭異的感覺。
  我從桌上拿起那個大小約略剛好可以握得住的物體,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感。不過,觸感卻又帶著幾分水氣……啊、粉掉下來了、啊、腿上白了一片……啊啊。
  「……亞爾克,有沒有人說過你的吃相很糟糕?」
  結仁一邊將茶壺中的玄米茶倒進馬克杯,讓四周洋溢著茶香味,一邊以看不下去的表情對我這麼說。
  「這個紅豆大福餅的粉……是叫太白粉嗎?未免太多了點吧……。」
  「聽說這可是亞歷賽沙唯一的甜點店引以為傲的點心喔。老闆原本好像臥病在床,之前每次去都沒開門。因為我每天都去問什麼時候才吃得到,今天老闆終於願意開工了。」
  「不要強逼有病在身的師傅工作啊……。」
  我咬了一口大福餅。非常綿密而柔軟,宛如嬰兒肌膚般充滿彈性的外皮,口感相當不錯,好到讓人覺得咬下去會產生罪惡感的地步。
  我先用門牙輕咬,再以宛如將嘴唇靠上去般的方式微微加以拉扯,咬下了一塊。
  經過咀嚼後出現的是,樸實無華但也十分飽滿的內餡甜味。餡裡還含有紅豆顆粒。
  我不由得看向手中的紅豆大福餅斷面,笑了出來。
  內餡柔軟之中帶有顆粒噗滋噗滋彈性的可愛口感,搭配上大量散布於餅中的,稍微具有一點()()的紅豌豆咀嚼感,這些感觸讓嘴巴裡面忙得不得了。
  我還是頭一次吃到會讓嘴巴忙成這樣的大福餅。不僅如此,雖然紅豆餡原本相當甜,但嚼著不帶甜味的紅豌豆就讓甜味變得恰到好處……嗯?咦,好像還有幾絲鹹味?或許是在煮紅豌豆的時候多放了一點鹽來提味吧。
  ……喔喔!?現在嘴裡的味道形成了很棒的平衡!放入口中時,首先會感受到飽滿厚實的內餡甜味。不過,在這之後,咀嚼餅皮部分,咬到紅豌豆時就會突然冒出鹹味,然後,在鹹味襯托之下,餡的甘甜又浮現出來……。
  真是忙碌的紅豆大福餅……不對,是忙碌的鹹紅豆大福餅。一般的鹹大福餅是在餅皮或內餡中加入鹽,但這個卻是刻意只讓紅豌豆帶有些許鹹味,所以味道會在品嚐過程中持續變化。
  不管是這個味道的變化,或者是大量豆子的豐富口感……在在都讓它成為吃起來很忙,但也很愉快的大福餅。
  「……唔,該怎麼說呢,就是那個吧。不是什麼東西都是放越多越好的啊。雖然很好吃……可是總覺得不太像是甜點……。」
  嘴邊白了一整圈的結仁,以()()滿()()的眼光瞪著手中大概還剩下一半的大福餅。
  「如果當成輕食來看待的話,我倒是覺得很不錯。有點鹹味,吃起來分量也很夠。……記得大福餅本來就是很耐餓的點心,原本是叫做大腹餅,後來才轉變成大福餅的喔。對於現在這種不知道該算晚餐還是消夜的時間,可以說剛好吧。」
  我還是比較想吃像甜食的甜食啊──坐在床上的結仁語帶不滿地這麼說,尾巴也在同時似乎不太高興地不停拍打棉被。
  我們在手指變得越來越白的情況下,邊喝著馬克杯中的玄米茶,邊討論今後的預定。居民的病,原因是某人放入水井中的陣士適性審查藥,現在還活著的人,只要改喝河水就能慢慢恢復……在以研究者身分進入此地的結仁向市長提出控訴的同時,我則去收拾掉冒牌的伊里亞和謝爾蓋。這樣一來,事件應該就可以有個了結。
  原本應該是要設法抓住偽裝成伊里亞等人的人物,從他們口中打聽情報會比較好吧……遺憾的是,我和結仁都不具備這類特殊技能。考慮到再拖下去可能會有更多被害者出現,這也是不得已的判斷。
  畢竟,伊莉絲交付給我們的任務就只有「拯救亞歷賽沙的居民」而已。雖然事件獲得解決,但查明真相的工作就等其他人之後再來處理了……我是這麼想的。
  如果不採取這樣的想法,我們短期內恐怕會變得無法採取任何行動。實際上,雖然我們還不確定伊里亞等人是否真的是犯人,但確實非常可疑,而他們也肯定對真正的伊里亞醫師等()()()(),加上又是不屬於總本山的陣士……以殺掉他們的理由而言,我想已經相當充分了。
  我不自覺地將手伸向依然掛在腰間的破爛刀,回想起大哥說過的話。
  ……我希望至少能夠在知道對方是什麼人、懷有什麼樣的想法後才加以斬殺。
  但是,真的有辦法做到這個地步嗎?對方是我能夠以如此游刃有餘的心態來迎戰的敵人嗎?
  對方至少已經打倒了擔任護衛的正牌謝爾蓋,而且還有兩個人。
  「結仁,你的〈封〉果然還是只能施加在一個人身上嗎?」
  「雖然沒試過,不過應該是不可能的吧。一般情況下,當烙在身上的陣還處於持續使用狀態時,就無法對另一個目標使用。這樣一想,就算伊里亞和謝爾蓋的陣之組合都相同,先對伊里亞使用,在封住那傢伙陣能力的狀態下再對謝爾蓋使用,這樣的做法應該也有困難。……如果能夠讓兩個人同時處於我的射程範圍兩公尺之內,或許有可能一次就把他們……不、應該還是很難吧。雖然身體已經比較習慣陣,就算是力量稍微強一點的陣士,能夠壓制住對方的時間多半也比以前久,但是,對象有兩個人的話,力量單純估計也是兩倍……」
  這樣的話,果然就還是只能尋找對方各自行動的機會來下手了吧。要同時與多名陣士交戰是非常辛苦的。
  根據結仁的說法,伊里亞他們似乎總是一起行動的樣子,到底有沒有機會呢……。
  「哎、先不要煩惱這麼多啦。只要我能向市長控訴,相信市長也很快就能理解那兩人確實有可疑之處。這樣一來,他們應該就會有所動搖,出現破綻了吧。」
  「關於這一點,說起來,結仁你的控訴有辦法說服市長嗎?……哎呀,你想想看,果然還是難免『因為太過年輕而沒辦法博得對方信任』之類的情況,不是嗎?」
  「我打算找教會的人來作證。幸好絲茉末做得不錯,實際上也的確有不少人已經慢慢恢復了。包括那個小丫頭在內,這些人都是見證。在沒有對策的情況下,因為只要換掉水就好,就算市長不相信我,應該還是願意試試看吧。我想趁今晚就將自己的見解整理成書面,向市長提出控訴。」
  原來如此──我理解了結仁的想法,張口咬向手中剩下的大福餅。帶點黏而又具有彈性,不時還有點嚼勁,各式各樣的口感、鹹味與甜味在口中交錯。
  他們為何要下毒、為何選中陣士適性審查藥、為何要假扮伊里亞等人……疑問可說要多少有多少。但是,似乎不太可能問出答案的樣子。
  在今後行動細節大致底定,我正在喝著已經變冷的玄米茶時,結仁的耳朵先是突然宛如獨立的生物般抖動了幾下,接著他就從床上站起來,看向窗外。
  「市鎮裡很安靜的時候,腳步聲就相當明顯了哪。來的人是絲茉末。……亞爾克,對方像是真的喜歡上你了。」
  我來到結仁身旁,同樣往外看,發現在旅館前方稍微寬一點的道路上,一名少女正以不安的步伐朝這邊走來。結仁沒看錯,對方確實是絲茉末。
  我想起了與結仁分開之後……也就是發生於幾小時前的事。
  當我對絲茉末表示自己要離開教會時,她隨即抱住我大哭,希望我不要走。
  ……我和結仁在鐘塔上發生了不可告人的關係,之後更為了進一步加深感情而決定搬到結仁停留的旅館──絲茉末的認知似乎一口氣跳過了好幾個階段。
  ……哎、的確,清耳朵的時候,結仁發出的聲音,在他人聽來或許真的就像是那麼回事……可是絲茉末沒有想到,這樣的發展明顯快到不合理啊……不管我再怎麼解釋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一再說明結仁其實是男生,絲茉末就是聽不進去。
  最後,因為絲茉末說什麼「就算只有一次也好,希望您能擁抱我」,所以我就緊緊地抱住了她……但是看來絲茉末無法接受的樣子。記得她當時的表情確實有點奇妙。
  聽到我談起這件事,結仁的眉頭皺了起來,以看似覺得無法理解的表情轉身面對我。
  結仁會有這種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我自己也不太懂。對方還有點年幼,而且又是女生,所以想法實在是很難──
  「亞爾克……你這鄉巴佬兼軟腳蝦笨蛋……」
  「什、什麼啊……有必要說成這樣嗎?」
  「哪有你這種聽到男女之間的『擁抱我』,結果真的就只是緊抱住對方的傻瓜啊!這句話不是那個意思,所謂的擁抱是、那個……上床的意思啦!?」
  「哈哈哈哈,你在說什麼啊。對方才十四歲喔,不管再怎麼說都未免太……痛!」
  結仁朝我走過來,然後以穿著綁帶長靴的腳全力猛踢我的小腿。突如其來的衝擊,讓我痛得在地板上打滾。
  「真是,我先離開一陣子囉。別再讓絲茉末……不對,別再讓女人丟臉啊。」
  氣呼呼的結仁很快收好桌子,看似馬上就要離開房間……但是,在手握上門把之後卻又僵了一會。
  「……那個,我還是提醒你一下好了。我們是身負獵犬的使命而來到這裡的。現在如果建立了多餘的、該怎麼說呢、超乎必要的人際關係,之後會很難收場……或許吧。……而、而且,這片土地存在著濃厚的反陣士思想。就算絲茉末對你懷有好感,那也是因為認定你只是個普通的劍士而已。如果你身為陣士的事曝光,我想對任何人都不是好事,剛才訂立的計劃也會瓦解吧?……所以,那個……」
  結仁這段話說得非常拖泥帶水……想要限制我行動的話聽來都有幾分像是藉口,似乎像是想要說服我聽從的樣子……除了感受到奇妙的壓力之外,結果我還是不懂結仁到底想要表達什麼。
  「真、真是,你還沒搞懂嗎!所以、那個……不管絲茉末怎麼說……就、就是不要跟她發生關係喔?保持溫柔態度,巧妙地用『妳應該更重視自己』之類的話搪塞一下,設法把她趕回去啦。」
  不知道結仁到底在想像些什麼,他的臉有點紅,低下頭轉開了門把。
  因為結仁的尾巴像是感到相當緊張似地朝斜上方伸得筆直,所以,關上門的時候夾到了尾巴尖端。他先是發出「嗚哪!」的叫聲,然後才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經過了一小段時間後,我聽到走廊上傳來叩叩的腳步聲……可惡,這是怎麼回事,總覺得心跳得特別快。都是結仁的錯,為什麼他要在離開前說那些話……反倒讓我更加在意了啊。
  來了。敲門聲響起。聽來像是感到躊躇、感到畏懼的軟弱無力聲響。
  我打開房間的門,出現在眼前的人,當然正是絲茉末。她穿著和我們初次見面時相同的毛線斗篷,將連身帽拉得很低,低著頭微微發抖。
  我覺得像是看著遭到拋棄,在雨中淋得濕透的小狗一樣,湧現一股忍不住想要緊緊抱住對方的衝動……但是,結仁的話語在此刻掠過腦海,讓我得以自制。
  「這個、劍士大人,對不起……。可以讓我進去嗎?」
  我默默地讓開,絲茉末隨即走進房間……接著輕輕吹熄了房裡的油燈。
  「白天的時候……您勸過我……可是、我果然還是……在那個時候也說過……只要一次就好,所以……」
  絲茉末站在月光照入的窗邊,她的背影正在微微顫抖。
  或許我是她的救命恩人,但也就只是如此而已。從我們相遇到現在,不過就只有幾天的時間,雖說自從我進入市鎮之內後,她就幾乎一直跟著我,可是……。
  為什麼她會說出想要我抱她這種話呢?
  促使她這麼做的原因,是籠罩著這個市鎮的閉塞感嗎?面對傳染病持續蔓延,鄰近市鎮因為擔心遭到波及而加以監視的狀況……就算現在沒問題,但也無法確定病魔什麼時候會找上自己……。或許是這樣的不安,以及焦慮,所以讓她出現了這種不合常理的言行吧。
  更重要的是,對於以孤兒身分受教會撫養長大的絲茉末來說……她肯定目睹了情同家人,住在鄰近一帶的孩童、年長者先後死亡的情景。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她不再滿足於只是單純祈禱,而是拚命尋找原因、思考,最後懷疑問題可能在於水,於是做出「冒險汲取河水」這種行動的吧。
  她的不安、焦慮……以及陸續失去家人的寂寞,或許讓她覺得就算對象是我這種人也無所謂……。
  我此刻想要緊抱住她單薄身子的衝動,是出於同情嗎?
  ……如果我採取符合絲茉末希望的行動,可以讓她覺得內心輕鬆一點的話……這難道不是件()()嗎?可是……這樣的行為真的()()嗎?
  我回想至今為止與絲茉末一同度過的時光。她對我投以開朗的笑容,將我當成期待已久的救世主般尊敬,十分中意我。絲茉末也相信了我是來確認熟人是否平安的謊言,聽到我說對方已經過世,目前沒有其他可以投靠的對象時,她更馬上為我在教會中準備了一間房間。
  絲茉末對我這種人懷有期待……這點我懂。在她眼中看來,從外界出現,打倒了鵺,更主動表示想進入城牆之內的我,或許就是能夠打破現狀的希望吧。
  所以……得知我要離開教會、離開她身邊時,絲茉末才會不惜以自己年幼的身體為代價,試圖藉此挽留我吧。
  既然如此,我其實大可不需要費心想出什麼關心她、為她著想之類的場面話,只要……。
  當我的內心像是鐘擺一樣不停來回晃動時,結仁的話語讓我得以忍住衝動,沒有朝絲茉末的肩膀伸出手。更重要的是……就算現在她覺得沒關係,日後也必定會後悔吧。畢竟現在襲擊這個市鎮的並不是傳染病,其實只是陣士適性審查藥──也就是單純的毒藥而已。到目前都還沒有出現任何症狀的絲茉末等人,今後也肯定不會受到影響。
  倘若結仁將詳情告知市長後能夠順利封鎖水井的話,大概就不會再出現犧牲者了。接著,只要我成功斬下多半與事件有關的伊里亞和謝爾蓋……事件應該就可以算是解決了吧。
  到那時,對於今晚發生的事情,絲茉末會將之當成美好的回憶,還是悔不當初呢……。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後者吧。
  出於同情的關係。不僅如此,身為對象的我更是本地居民極度討厭的陣士。
  而且……老實說,對於那方面的事,我可以說一無所知……。沒有能夠好好辦完事的自信。就算是大哥也沒有教過我任何關於那方面的知識……。
  ……啊、原來如此。或許就是這麼回事吧。我……多半缺乏自信。
  如果能夠讓現在的絲茉末覺得心情輕鬆一點……將她擁入懷中,或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吧。就算現在坦承自己是陣士、就算讓她看到左肩的烙印,如果是絲茉末的話,應該都會坦然接受吧──我有這種感覺。但是,我卻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既不是受到結仁的話語所束縛,也不是因為我有什麼潔癖……或許就只是因為沒有自信而已吧。
  說不定我沒辦法好好回應絲茉末的心情,或許還存在各式各樣書上沒有記載的規則或禮儀之類的,說起來,到底應該怎麼開始、設法朝什麼樣的情況發展才好……。這些我全都不知道。
  雖然我也看過有這類場面出現的書籍、讀物……不過大多都是在「男人緊抱住女人」之類的敘述後就跳到了下一個場面……。
  ……啊、原來如此。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會直到結仁說明為止都始終以為,所謂的「擁抱」就只是「緊抱住對方」吧。該怎麼說呢,是我真的還像個小孩,或者該說是很沒面子呢……。
  「劍士大人,無論如何……都還是……不行嗎?」
  身為一個男人,到這個地步還找一堆理由說服絲茉末回教會,或許才是最差勁的應對,而且也會讓絲茉末蒙羞吧。
  不管現在再怎麼膽怯,「不知不覺中就突然有了自信」之類的情況,當然是不可能發生的吧。如果不打算一生都孤獨活下去,遲早還是得要跨過最後的防線。……既然如此,不如就趁現在和絲茉末──。
  這些連我自己也覺得拖拖拉拉的藉口、理由,在內心之中一再浮現、遭到抹消……這樣的過程一再重複,讓我遲遲沒有對絲茉末做出回應。……但是,我終於決定了。
  ()()()()()()()()。雖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地步,但是──!!
  我一邊輕聲說著少女的名字,一邊將自己感覺快要開始發抖的雙手放到她的肩膀上。
  「果然不行……是嗎。也、也是啦,對於終究只是幾天前才第一次見面的,像人家這樣的小丫頭……沒、沒關係的。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了。可、可、可……可是!」
  別說了,我都知道。放心吧,直到解決這個事件為止,我都會留在這裡。如果我會離開這個市鎮的話,那也在是一切問題都獲得解決,妳的顧慮、不安都已經徹底消失之後。
  我帶著這樣的心情,把力量注入已經開始發抖的雙手,輕輕地將絲茉末轉過來,讓她面對自己。絲茉末隨即把額頭貼上我的胸口,整個人靠在我身上。
  我聞到絲茉末的味道。雖然教會的人們應該都是一起洗衣服,用同樣的肥皂來洗澡的……但絲茉末就是散發出與任何人都不同的香氣。
  「就、就算是這樣,人家還是有個願望!至少……!」
  絲茉末脫下了毛線斗篷。
  「絲茉末,放心吧。沒問題的,我已經全都知──」
  「至少希望您能幫人家掏耳朵!」
  ……嗯?這是怎麼……咦?
  ……耶、我好像聽到了跟自己預先想好的無數發展都格格不入的發言……。
  掏耳朵……?這是什麼暗號嗎?或者是說,一般大眾都是先從這類行為開始,然後設法引導氣氛發展成「抱我」之類情境的嗎?
  我一邊感覺到全身上下冒出油汗,一邊展現出身為年長者的冷靜、餘裕……不對,一邊()()冷靜而行有餘力的樣子,應了一句「嗯、交給我吧」。
  我讓絲茉末在床上坐下,從先前脫掉的外衣中取出大小約和道格拉斯(打火機)相仿的金屬製棉花棒盒,從中抽出一根棉花棒後,自己也在絲茉末身邊坐了下來。雖然我自己偶爾也會用這種拋棄式的清潔用品,不過實際上已經逐漸變成結仁專用的挖耳朵道具了。
  雖然幫結仁挖耳朵時也會感到心跳加快,但此刻的含意截然不同。加上對於從「擁抱」→「挖耳朵」的事態發展,我的內心也還沒理出頭緒,只能一邊努力壓抑像是快要從全身噴出的焦慮感……一邊輕輕地揭去絲茉末的連身帽。我用手指稍微撥開她柔順的短髮,讓形狀相當漂亮的耳朵露出來。
  看到她小巧而高雅的耳朵,以及小得出乎意料之外,與少女十分相襯的,漂亮而狹窄的小穴……不知為何,我不由自主地吞下一口口水。
  由於結仁的那裡是外側很大,孔穴也比較大,加上又有點()()()()(),所以適合用棉花棒……不過,看現在這個樣子,選用新道具或許更好。
  我取出棉花棒盒之外,另一個隨身攜帶的物品──一根竹製的掏耳棒。
  如果是這個細長而又具有彈力的掏耳棒,我想應該可以順利進入絲茉末的耳洞吧。
  起初,我在無意識之下採取像面對結仁時一樣,抱著對方頭部來辦事的姿勢……當然,因為絲茉末的耳朵並不是長在頭頂上,所以這樣下去是行不通的。
  「這個,改成像是躺在腿上的姿勢……可以嗎?」
  絲茉末點點頭,脫掉鞋子,在床上靜靜躺平……把頭放在我的大腿上。因為月光剛好照得到這個位置,所以就算沒有燈光也應該沒問題。
  我先用手指確認新道具竹製掏耳棒的彈性,確認過前端勾出耳垢的部分很光滑,沒有倒鉤,不用擔心會傷到她重要的肌膚之後……終於要開始挑戰絲茉末的小巧孔穴了。
  我窺探她的小穴,再次嚥下一口口水。
  4
  「那麼,難道你的意思是,在這裡的就是所有人了嗎?」
  在距離亞歷賽沙約十幾公里的山中,斛好不容易才遇上的鴉群,已經變成了人數不到二十人,只有小隊規模的部隊。不僅如此,他們更大多帶著傷,甚至還有已經無法活動者。
  這座山上的森林相當濃密。位於山中的洞窟,似乎就是負責附近一帶地區的鴉之臨時本部……但實在是非常簡陋。更重要的是,在斛當成知識記住的情報之中,這裡本來應該是一處只在特定日期才會有連絡員待命的場所。
  斛還記得,先前抵達原本應是基地的場所時,該處只剩下徹底燒毀的建築物、已經開始腐敗,散落一地的屍肉等。那時,他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在洞窟深處,甚至不會透出洞外的微弱油燈燈光之中,一名男子點了點頭。對方似乎就是()()率領這支本隊的領導者。
  「我們原本在追蹤由總本山派往納桑諾吉的兩名陣士。雖然一度遭到擺脫,不過之後發現他們從納桑諾吉前往亞歷賽沙的蹤跡,所以隨後追趕……但卻在這時遭遇到另外兩名陣士。由於他們使部隊戰力受到三成以上的損害,我方於是選擇撤退。我們研判,對方多半是前來保護奉命調查傳染病的兩名陣士之護衛……之後才是問題所在。在基地擠滿傷患時……鵺大舉來犯。」
  在亞歷賽沙的城牆還能依照原本規劃用途,當成防壁運用的時代,這一帶大多數的鵺就應該都已經遭到驅逐,改善成了適合人類居住的土地才是。斛一時之間難以相信,到現在還會有大量的鵺在此出沒。雖然不時還是會發生零星的一兩隻鵺,突然在都市繁華地帶出現的事件……如果是大群的話就又另當別論了。
  斛覺得自己似乎能夠想像出發生了什麼事。大概是部隊正懷著高昂戰意追殺陣士時,突然遭遇其他陣士而使作戰計劃出現破綻,導致潰不成軍的結果吧。在慌亂之中,兵力持續遭到削減,逃回基地後卻又遭到鵺的襲擊……會變成現在這樣也無可厚非。
  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反陣士思想較強的地區,優秀的鴉本來就比較少,不過,始終維持舊有體制才是最深刻的問題吧。鴉過去只知道憑人海戰術取勝,直到最近才逐漸改採重質不重量,以更少人數追求更大成果的方針。本來,實戰部隊應該都已經逐漸換成斛、圓這種精銳,原本成員則轉為專門負責後方支援工作。不過,可能是因為這一帶不常有陣士在此活動,所以汰換的優先順位較低吧。
  前來調查傳染病的陣士們、在其後追趕的兩名神秘陣士,之後還有大群的鵺,再加上亞爾克……這些事情究竟具有什麼含意?
  雖然斛一頭霧水,但是,他依然可以明確感覺到,鴉的對應已經比其他勢力都慢了一兩步。少年認為,一切應該都始自納桑諾吉,所以努力探聽相關消息。根據斛獲得的情報,開始爆發傳染病時,原本在市鎮中的鴉便已盡數撤離,直到市鎮毀滅為止,始終保持袖手旁觀態度。
  「……這也是不得已的。我們是對陣士部隊,沒有醫學人才與知識。雖然向本部提出過申請,但是,本部的回應卻是『既然與陣士無關……』,沒有派遣任何醫師前來。」
  「就算是這樣,默默地看著他人縱火、整座市鎮毀滅、所有居民死光,再怎樣也說不過去吧。……我們可是鴉啊。」
  雖然斛這麼說,但他自己心中也有股空虛感。鴉原本應該是為了保護人類而存在的組織。為了避免「世界崩壞」的慘劇再次發生、為了保護人世間的和平,因而擁有強大實行力的組織。但是,實際上卻只是個顧著擊潰陣士,設法使陣士從世上消失的組織。簡直就像是認定「只要陣消失,和平就會造訪世間」一樣。
  所以才會發生類似這次的情況,手段與目的已經顛倒過來了。然而,即使明知如此,勢之所趨,有時確實就是難以扭轉,而且,這樣的判斷也並非一無是處。
  在現場氣氛籠罩於沉重的沉默之中時,一名失去一條腿,躺在地上的人,宛如夢囈般開口說話。
  「納桑諾吉的情況實在很驚人、很悲慘……。火勢之大,就像是圍住市鎮的高牆一樣……面對那樣的大火,根本沒辦法救人。更何況,就算能把人救出來,之後也還有傳染病的恐怖威脅……。」
  納桑諾吉遭到縱火,但是,「沒有任何生存者」就實在太奇怪了。如果搭配剛才這段話來思考,難道是有人繞著市鎮外側灑了油之類的,有計劃地燒掉了整座市鎮嗎……。
  與其說是「鄰近市鎮居民一時衝動」的行為,感覺更像是有計劃的犯行。說起來,當時究竟是誰放的火,犯人似乎到現在都還沒查出來的樣子。
  斛有種不祥的焦躁感。他知道,事態的主導權現在明顯不在自己等人手上,而且甚至連究竟掌握在誰手中都不清楚。雖然如此,狀況卻還是無時無刻都在繼續變化。
  「老姐……。妳真的沒問題嗎?」
  斛心想,或許自己應該馬上趕回亞歷賽沙,把姐姐帶離現場。
  但是,他也覺得,自己的姐姐很可能早已解決了亞爾克,離開了那座市鎮。
  斛感到心神不寧。包括對於姐姐的擔心,還有關於亞爾克的事。
  雖然斛已經擁有將數十人推落死亡深淵的經驗,但他也注意到,自己對亞爾克懷抱著一種奇妙、特別的心情。
  斛想要再一次好好與對方透過刀劍來交流。
  少年不想採取暗殺手段,希望從正面與對方廝殺。
  再次與亞爾克賭命一戰,向對方展現出彼此的一切……想到這裡,斛的內心就為之激動不已。宛如齒輪咬合般的刀劍相交。斛想要知道,在生死決鬥之後到底有些什麼。
  在祈禱姐姐平安無事的同時,內心某處也有著希望對方這次任務失敗的想法──少年有點討厭這樣的自己。
  為了讓混亂的頭腦與內心恢復冷靜,斛將現狀整理成信件,準備交給鴉位在數十公里外的大規模據點,要求緊急派遣具備醫學方面長才的成員前來亞歷賽沙。
  現在擁有鴉實質指揮權的人物是「大當家」。斛認為,由身負大當家特別命令的自己所下達的指示,應該有相當重的份量。在明天晚上之前,肯定就會有某些行動吧。
  「……這樣一來,就算老姐她們病倒,應該也還是能把事情搞定吧。」
  斛一邊目送鴉之使者帶著信件離去,一邊如此喃喃自語。
  5
  在月光之中,側著頭躺在他人大腿上,向對方露出耳朵。
  分明就只是如此而已……但不知為何,心跳卻已加快到異常的地步。
  「……準備開始囉,絲茉末。不用害怕,我會很溫柔的。」
  亞爾克的低語聲雖然帶有些許緊張,但也充滿魅力。隨著這段話語,男子以手指撥開蓋著少女耳朵的頭髮,露出小小的孔穴。不知為何,她對此感到十分難為情。
  因為躺在對方大腿上的關係,所以無法實際看到…不過,少女還是可以明確感受到對方此刻正在窺探自己的小穴深處。雖然平時不會刻意遮掩,但卻從來沒有讓他人像這樣窺視過的私密之處……。
  形狀會不會很奇怪?裡面會不會髒髒的?──少女內心湧現這樣的不安。畢竟是連自己也不曾看過的地方,因此無法排除「或許根本不堪入目」的可能性。
  「感覺很纖細呢。……我要開始囉。」
  少女現在是以後腦朝向亞爾克的姿勢露出右耳。她心想,如果反過來的話,至少還能看得到對方,或許會比較安心也說不定。雖然覺得自己做了錯誤的判斷,但目前的狀況也不容許她改變姿勢了。
  ……那個東西很快就來了。少女感到亞爾克的手指壓住自己的耳垂,接著……明明沒有直接碰觸到肌膚,但就是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輕巧地插進小穴之中。
  少女不由得全身微微一震。但是,亂動是相當危險的行為,這點她也很清楚。……她有種酥麻感。
  傳來茲的聲音,少女感覺到掏耳棒碰觸到自己的耳洞內壁──外耳道的部分。她猜想掏耳棒應該是竹製品。
  少女忍不住發出「啊!」的叫聲。她並不是覺得痛,甚至可說覺得像是竄過一種會讓全身放鬆的酥癢感。為了抵抗這種感覺,不讓自己身陷其中,少女的身體成為緊張狀態。
  「沒問題的,不用害怕。」
  「好、好的……啊……嗯!」
  掏耳棒開始緩緩地磨擦耳道內壁。
  雖然一開始還會為之顫抖,但在經歷過幾次後,少女便已察覺,身體非但不再感到緊張,更逐漸任憑從小穴中傳來的溫柔刺激──快感──所擺布。
  掏耳棒在磨擦中從小穴抽離,經過一瞬間的空白後又再次插入。身體隨著棒子的一舉一動而有所反應,不停抖動。這讓少女感到非常非常害羞。
  「很棒喔,非常棒。……挖出了很多哪。」
  「唔嗚……不、不要說這種話……」
  果然不太乾淨。
  想到這點,一股令人難以置信的強烈羞恥感,讓少女感到整張臉、不、全身都熱了起來。
  對於連自己都不曾看過的骯髒小穴,不但將之展現在身為男性的亞爾克面前,更任憑對方撥弄內部,這是少女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覺得不好意思、討厭如此……可是,很不錯。感覺非常舒服。
  掏耳棒的動作逐漸變快。看來是因為雙方都已經逐漸習慣,所以速度也隨之提升了。這種感覺也讓少女覺得很棒。速度慢慢變快,使刺激不會流於單調,能夠持續創造出新的刺激……少女不由自主繃緊放在床上的雙腿,最後更是連腳掌都伸得筆直。
  「……嗯、很好。差不多也該來真的囉。」
  「咦?剛才的、耶?還不是來真的……啊哇、等一……啊……太、太深……了!」
  「不要亂動,沒問題的。……來囉。」
  掏耳棒輕輕地、慢慢地,但也確實地越潛越深。雖然掏耳棒前端的勺子部分並沒有接觸到內壁,但少女就是可以感覺到有東西逐漸侵入。她覺得一陣酥麻感在背脊流竄。恐懼、緊張……不過內心之中也充滿了對於讓他人摳弄身體深處的快感之期待,喘息聲脫口而出。
  「哈、哈啊啊啊……不、不行……不可以再更、哇、哈啊……!」
  「妳會怕嗎?如果會痛的話就跟我說,我會馬上停手。」
  勺子……碰觸到了。開始進行溫柔、巧妙而輕柔的磨擦。
  少女覺得像是有電流從耳朵竄過全身一樣,身體不停顫抖。她忍不住緊閉起眼睛,發出叫聲。腳趾緊抓住床單,大力拉扯。
  「不得了。……比之前都還要多……。」
  
  不要看、很髒、拜託不要看──雖然少女想這麼說,但從口中發出的聲音卻盡是凌亂的喘息聲。
  雖然知道自己合不攏的嘴角有口水流下,但卻沒有辦法將之拭去,也無法把嘴巴閉起來。雙手就只能盡全力緊抓著床單而已。
  少女現在才發覺,起初懷有的深刻緊張、恐怖感都已經消失,此刻內心之中只剩下希望享受到更多快感的慾望。
  舒服到要令人顫抖的地步。侵入深處的掏耳棒,搭配亞爾克巧妙手指動作所交織而成的,接連不停的快感。感覺很不好意思,可是……實在非常棒。
  身體已經無法負荷,感覺像是快要從內側開始毀壞一樣。至少讓我休息一下──雖然內心這麼想,但喘息聲已經獨佔了喉頭。就連這個念頭本身,也在轉眼之間受到快感所侵蝕。
  不只是耳垢而已,就連我的心,難道亞爾克也想要用那根小湯匙奪走嗎?
  只有在對方為了清除刮下的耳垢,將掏耳棒從小穴中拔出的瞬間,少女才能恢復冷靜。她知道,自己必須趁這個時候要求對方暫時停手。
  然而……當掏耳棒遭到抽離,亞爾克溫暖的手離開耳朵時,少女所發出的聲音,卻是來自身體最深處的嘆息,心中則是一種有幾分類似寂寞的惆悵感。
  她實在沒有辦法說出「等一下」這句話,內心已經開始感到期待。
  正因如此,當亞爾克的手再次放到少女耳朵上,掏耳棒插入小穴的瞬間……她產生一股安心感。期待之情滿溢,發出輕喘。彷彿像是要接受快感一般,身體隨著一聲嬌喘而放鬆了下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唔嗯……」
  棒子持續磨擦……就像是絕對不想傷到內壁一樣溫柔,動作彷彿在進行按摩般輕柔。一點都不痛、不會覺得恐懼,就只是感到舒服得難以言喻。在掏耳棒撫摸過後,更有種清爽的暢快感。
  快感持續增加,令人難以自制。發出喘息聲、口水滴落。抓著床單的腳趾,一直夾得非常緊,完全沒有辦法脫離緊張狀態。
  宛如要讓意識脫離身體的強烈快感,始終沒有止盡……。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吧。嗯,現在很乾淨了喔。」
  掏耳棒抽離耳道,亞爾克以手指輕揉少女耳朵四周。她覺得,對方雖然是劍士,但指腹卻出乎意料之外柔軟,相較於小穴深處受到磨擦時的快感,此刻這種柔和舒暢的感覺也別有一番滋味。
  ──終於,結束了。
  雖然是少女自己希望如此,但過於強烈的快感還是讓她忍不住要這麼想。
  雖說從頭到尾都非常舒服、美好,但身體卻無法負荷這種快感。
  拭去從嘴角滴落的口水,總算鬆了一口氣之後,少女突然浮現一個想法。
  挖耳朵是信賴的表現。因為需要展現出毫無防備的自身,讓他人窺探連自己都無法看到的孔穴奧秘、讓握在別人手中的道具侵入要害所在的頭部深處。……所以會感到恐怖。但是,當行為之中包含信賴時,恐怖就會轉變為快感……轉變為即使稱之為歡愉也不為過的事物。
  那個大耳女孩總是讓亞爾克為她這麼做嗎?想到這裡,少女心中便湧現一股無法言喻的感情,不過,仍然留在體內的歡愉之餘韻,讓她無法繼續思考下去。
  隨便怎樣都好,現在只想繼續沉浸在這種舒服的感覺之──
  「那,接下來就要換另一邊囉。」
  「嘿呀!?」
  少女完全忘記人類的耳朵是一對的事實了。從出生到現在,她從來不曾發出過如此失控的喊叫聲。
  還是就到此為止?──亞爾克如此詢問。雖然少女認為這時當然應該點頭……但是,她也無法否認,內心深處確實存在期待能夠再次接受那種快感蹂躪的一面。
  幾經躊躇……少女還是沒有點頭。只是以顫抖的聲音說出「……就、就做到最後吧」這幾個字。
  少女原本想要站起身換個姿勢,但下半身一直顫抖,似乎連站都站不穩。不得已之下,她只好保持頭躺在對方大腿上的姿勢,試著直接轉換方向……就在這個時候。
  大腿的主人,手持竹製掏耳棒的亞爾克,與正好轉成臉孔朝上的少女對上了眼。
  因為歡愉而變得潤澤的少女眼中,映出一張表情僵硬的臉。對方睜大了眼睛。
  「……鳶……?」
  聽到這句話之後,輪到假扮成絲茉末的圓睜大了眼睛。
  6
  躺在我腿上的絲茉末、不對、鳶……不對、雖然外表是絲茉末,但眼神卻是鳶的女孩,以令人無法置信的速度瞬間滾下床,與我拉開一段距離。
  我感受到殺氣,本能地拋開掏耳棒,拿起靠在床邊的破爛刀,放低重心,刀刃微微出鞘──直到這時才僵住了。
  我無法理解現在的狀況。剛才的香味與說話聲,和絲茉末根本一模一樣。但是,唯有眼神肯定不會錯……那是鳶的眼神。
  雖然我試著要把因為挖耳朵而感到興奮激動的呼吸調整過來,但是,混亂的思緒趕走了平靜。
  「為什麼鳶妳……要扮成絲茉末的樣子……。」
  「虧你看得出來。……我對變裝原本是相當有自信的。」
  鳶一說完就扯掉了頭上的鮑伯頭假髮。隨後,宛如由黑暗編織而成的黑色長髮突然出現,讓我一時之間完全看呆了。雖然那髮量實在讓人無法相信能夠藏進剛才的鮑伯頭假髮之下,不過,更重要的是,我直到剛才都還在為她挖耳朵。……雖說注意力都集中在可愛的耳朵小穴處,但應該還是看到了髮際才對,竟然這樣都還沒有發覺……。
  鳶用左手在臉上一抹,健康的膚色隨之消失,現出具有透明感的雪白肌膚,另外,右眼下方也出現了一顆美人痣。在此同時,就像是施展魔法一樣,她的另一隻手上突然多出了一把刀身相當薄的短刀。
  緊張感將我們兩人連結在一起。我注視著她那對一塵不染,宛如由清水構成,具有透明感的眼眸。相隔半年不見的雙眼。但是,我因為驚訝而無法保持平靜,她的呼吸和精神也都亂到極點,所以沒能出現像上次那樣令人雀躍的交流。
  「鳶,妳……原來是鴉啊。」
  「等一下,那個是假名。……我真正的名字是圓,可以這樣叫我嗎?」
  「……圓,是嗎。」
  「嗯。」
  鴉是會自報名號的嗎──雖然我一度這麼想,這樣說起來,記得斛好像也報上了名字哪。
  我試著提起這件事,得到了「()()是雙胞胎弟弟」的回應。這樣一來,許多疑問就都迎刃而解了。
  「我和弟弟的任務是殺死罌粟的獵犬亞爾克。與府津羅流無關,純粹只是偶然的樣子。……或許是機緣巧合吧。……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鴉竟然願意主動透露情報……?不可能,明顯有哪裡不對勁。不過……在我看來,問題並不在於情報,她只是想要藉此爭取時間的樣子。
  畢竟鳶……不、圓的腿還有點發抖。
  結仁在挖完耳朵之後也會變成那樣,或許圓也一樣敏感吧。或者是,她還有其他目的……。
  「要殺我的話,在挖耳朵之前就可以動手了吧。」
  「……感覺亞爾克你弄起來好像會很舒服,所以想說先試過再下手也不遲。實際上也的確不錯。你的技巧……真的很厲害,亞爾克。」
  由於圓說話時雪白臉頰泛起些微紅暈……讓我不知為何沒辦法直視她的眼睛,於是稍微把視線往下移了一點……不對、等等。
  「圓……妳那身衣服是怎麼弄來的?……妳該不會!?」
  她現在穿的,無疑正是絲茉末的衣服。不是非常像,確實就是絲茉末的衣服。不管是氣味或起毛球的狀態等,完全都一模一樣。
  「我剛才潛入教會偷來的。因為她似乎打算明天才洗的樣子,所以味道都還留著吧?……你擔心絲茉末嗎?」
  「……我跟她約定過,在這次事件解決之前都一定會保護她。」
  今天白天時的約定。雖然只是口頭約定,但終究是男人與少女在面對面直視彼此的情況下訂立的約定。我一定會守住這個約定,這種程度的事情,就算是我也應該做得到才是。
  圓過於端整,看來甚至有點像是人偶的臉龐,浮現微微苦澀表情。
  「……差不多該殺掉你了吧。要是錯過這次機會的話,斛又會想跟你玩了。」
  「圓,妳不用刀沒關係嗎?」
  「無所謂。因為我已經知道,用府津羅流勝不過亞爾克你。」
  ……還有更多想和她談論的話題。這半年來,每次與人以刀劍相對時都會想起妳。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所以,希望能和妳好好聊一聊,我是這麼想的。……但是,圓卻拒絕與我對話。
  原來她是鴉,所以這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機緣巧合,是嗎。」
  明明彼此都已經蓄勢待發,但心情卻無法交流。圓的心依然緊閉。
  我們分明處於對峙狀態,但她的存在感卻薄弱到讓我覺得自己像是正獨自面對牆壁一樣。這或許就是鴉進行暗殺時所用的,消除自身氣息的技術吧。
  不管怎麼說,這場戰鬥在一瞬間就會定勝負。房間很小,如果我以拔刀術揮出的第一刀無法斬下她,圓就會闖入我的懷中,將短刀刺進要害吧。
  我放出鬥氣,但圓果然不為所動。她依然保持右手拿著短刀,壓低重心的姿勢注視著我。……雖然是這樣,但別說是氣息,我甚至連她的視線都感受不到。
  我們難道就只能以如此無趣的方式廝殺嗎?
  如果非戰不可,至少希望能夠像半年前一樣,是那種內心有所交流、宛如傾訴般的對峙。
  難道就因為雙方分別是陣士與鴉,所以就必然如此嗎?還是說……。
  我什麼都感覺不到。簡直就像是半年不見的鳶、圓她根本不在這裡一樣。這種寂寞感,一方面讓我覺得有點空虛……同時也讓我有了覺悟。
  唯有斬下她了。我的劍可以說是經過大哥鍛鍊後,由她使之覺醒的,要以這樣的劍將她……。
  我懷有「不想殺她」的心情,但是,此刻別無選擇。
  雖然我的內心之中已經做出決定,但還是說出了軟弱的話語。
  「……要是彼此都能平安活下來的話,下次就來清左耳吧。」
  我不想殺妳、不想死在妳手上、希望能再與妳共度一段時光──這句包含許多感情的話語,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可憐。為什麼還會這麼想?接下來會發生的狀況,分明除了彼此以性命相搏的廝殺之外就別無其他可能……我卻還在說這種話──。
  圓那即使在昏暗之中也十分醒目的雪白肌膚,在轉眼之間染成紅色,她像是感到驚訝似地睜大眼睛,原本壓低的重心微微提高了一些。
  在這個瞬間,圓先前消失的存在感再次浮現,鴉的秘技出現了破綻。
  為何?我才剛有這樣的想法,身體就已經有了動作。──斬殺對方。這股衝動先爆發出來了。
  正如同大哥的鍛鍊一樣、正如同圓使之覺醒時一樣、宛如忽視我的意志一般,本能地為斬殺眼前的威脅而拔出了刀。
  不行、不可以揮砍、不要殺她──即使我想如此大喊,但身體卻還是依照過去所接受的訓練,使出了府津羅的居合術。雖然圓急忙試著以短刀抵擋……但是,不管那把短刀有多好,我都能夠將之斬裂,進而砍飛她的頭。我已經看到了這樣的未來。
  果不其然,破爛砍斷了短刀。在這個瞬間,圓放掉短刀,撲倒在我腳邊的地上。她不但成功避開了我的刀鋒,更使彼此之間距離大為縮短。
  這樣的結果真的讓我非常驚訝。不過,仔細回想起來,其實她之前就有過「雖然受到斬擊但最後還是漂亮躲開」的記錄。
  圓侵入了我的懷中。她從幾乎是趴在地板上的姿勢,以左手使出宛如整個人往上刺出的掌底打。我用手中的刀鞘鞘口架開她的手,同時讓身體被以居合術揮出的刀順勢帶走,扭轉身體避過這一擊。但是,圓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在掌打後接著使出以我頸部為目標的後迴旋踢。
  這次我就無法避開了。雖然即時用刀鞘阻擋,但這一腳卻()()()()踢進我的脖子,我被踢得飛出去,撞壞房間內的椅子後倒在地上。
  圓抽出插進牆上的短刀刀刃,將之擲向我。
  此刻依然跌坐在地上的我,用刀鞘擋開了斷刀。圓趁著這個破綻再次攻上。
  我一邊起身,一邊只憑右手使出突刺,然而,她非但沒有閃避,甚至還直接踩在刀上,將之當成踏台跳向天花板。
  圓的腳一沾到天花板就猛力一踹,從正上方以高速朝我逼近。
  她的身體朝垂直方向旋轉,使出勢道驚人的腳跟攻擊。我這時好不容易才剛將身體抬起來,只能在膝蓋仍然跪在地上的狀態下,以左手硬擋這一招。我聽到「劈」的討厭聲響,全身受到強大壓力。感覺整個人都像是快被壓扁的衝擊,讓房間地板發出慘叫聲。
  圓拉開距離。我也站了起來,擺好架式。
  彼此對望。我將此刻的心情投向那對透明的眼睛。
  來吧,圓。讓我們好好打一場吧。就像之前那樣。繼續那時遭到中斷的一戰吧。
  雖然最初甚至有種寂寞感,但剛才的一輪攻防已經讓彼此都熱了起來。圓就像是要回應我的心情一樣,眼神之中逐漸浮現出意志……但是──。
  隨著破碎聲響,有個東西到來。一把長槍。穿破了窗戶的長槍,插在我和圓之間的地板上。
  圓和我都將剛才全用於對峙的注意力轉向外界。我發覺,在自己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旅館已經遭到許多人包圍,更有人已經侵入了內部。而且,這些人都放出明顯的殺氣。
  「是鴉嗎?圓,這些人是妳的同伴嗎?」
  「我沒有要求支援。在市鎮裡的只有我,弟弟也因為礙事而讓他到外……」
  我聽到走廊上傳來大約五、六人此起彼落的腳步聲。感覺到對方已在房間前深呼吸時,我和圓同時朝窗戶方向衝了出去。短短一瞬間後,一群手拿大槌、斧頭的壯漢,不只打破房間的門,更連牆都砸毀,從各處破洞先後衝進房間。
  我和圓從破掉的窗戶跳出,投身於夜空之中。彷彿早已在等待我們跳到空中一樣,三支箭隨即從地上來襲。我用破爛刀盡數掃開。
  圓踢了我一腳,借力跳上了旅館屋頂。相對地,我則因為反作用力而被踹落旅館前的地上,幸好還能平安著地。……但是,這時已經有十來名男子包圍了我。
  他們各自拿著長劍、斧頭等武器,穿的都是同樣一套十分樸素的防具……這些人是負責維持本地治安的警備團成員。
  為什麼他們會……?當這個疑問在我心中浮現的同時,一名手持長槍的男子站到我面前。
  「出來了啊!這次事件的主謀!!總本山的獵犬燒毀了納桑諾吉,更在這裡的水井裡下了毒!!你這陣士、這個邪惡的化身!!」
  高聲如此大喊的人物,正是我在城牆上遇到的男子,以長槍為武器的浩然。
  這傢伙是怎麼回事……眼神看起來有點呆滯……。
  面對眼前令人無法理解的狀況,我試著用眼角餘光尋找剛才逃到旅館屋頂上的圓,但無論何處都已經看不到她的身影。
  「浩然,真的行得通嗎?對方是陣士吧,奇襲已經失敗了……現在還來得及,還是請鴉來幫忙……」
  包圍我的這群男人,雖然毒藥似乎沒有對他們造成多少影響,不過,除了用槍的那人之外,其他人都露出十分害怕的模樣。
  記得在學校學過,所謂的反陣士思想,換句話說就是對於陣之力的恐懼。因為陣是危險到足以毀滅世界的事物,所以會對陣感到害怕。所有反陣士思想的根源,其實都是源自於對自己無法運用陣的不平等感、恐怖感。
  ……以前,我一直認為,只要能夠比別人強就可以獲得尊敬。但是,實際上卻正好相反……不、現在不該分心去想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
  「我不是這一連串事件的犯人,你們冷靜點。我只是……」
  陣士給我閉嘴!──浩然如此大喊,以長槍使出突刺。很快、很有力的一擊……但是,()()便()()。隨便到實在不像是出自今天上午從我背後投以那麼強大殺氣的人物之手。
  我用破爛刀從槍尖上方砸下去,讓槍刺進地面……接著本能地逼近對方,朝著浩然的脖子揮出──給我住手啊!
  雖然我想要停住已經揮到一半的刀,但還是沒能來得及。不過,總算是讓速度變慢了些,浩然的脖子一扭,同時翻滾出去,總算是避開了破爛刀。
  我一邊感到內心有點不太好受,一邊往後方跳開。
  可能是因為最近總是在與人廝殺的關係吧,就像剛才面對圓時一樣,當身體感覺到敵人出現破綻時,殺意就會從內滲出,讓我不由自主地揮出刀。簡直就像是自動吸走對手的性命似地。
  ……難道這代表我還沒辦法徹底駕馭自己的技巧、劍術嗎?
  之前應該要問問大哥,他是不是也碰到過類似的情況──到了現在,我才感到後悔。
  「大家看到了吧!這傢伙毫不猶豫就想砍掉我的頭啊!這種事情,肯定只有惡鬼一般的總本山陣士才做得出來!!這正是總本山不把人命當一回事的證明!!」
  「……這是什麼話,剛才是你先動手攻擊的吧。你到底在……」
  「現在正是需要大家同心協力的時刻!對於那些死於傳染病、不、因為這個陣士投到井裡的,用來判斷陣士適性的毒藥而喪命的居民,他們的怨恨,現在就讓我們以敵人的血來洗清吧!!」
  浩然這傢伙,來了一段既冗長又不合情理的演說。只要看過剛才那一幕,相信任何人都會覺得明顯不太對勁……但是,包圍我的警備團成員,居然重新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他們的眼神之中固然有著恐懼,但我也看出,這些人已經放棄思考了。
  或許他們已經覺得隨便怎樣都好了。在市鎮因傳染病而瀕臨毀滅,陷入已經沒有任何事物能夠依靠的狀況時,有個明確的敵人出現……。浩然簡單明瞭的話語,多半讓他們聽來覺得很美妙吧。
  沒辦法了。身為外人的我,以及警備團的領導者浩然,如果問居民們會相信誰,大家肯定會選擇後者吧。既然已經無法以口舌說服群眾,那麼就只能憑刀殺出一條路了。
  我以破爛刀擺出架式,朝周圍放出鬥氣。可能是因為身體狀況也不盡理想的關係吧,包圍著我的人們稍微往後退了一些。……行得通。再來就看我到底有沒有辦法在不造成死者的情況下逃走了……。
  「怎麼回事……?……喂……真的假的……。」
  由於居民死亡人數相當多,所以亞歷賽沙的夜晚已經失去了活力。原本應該是這樣的……但是,我現在才注意到,在包圍著我的這群男人後面,還有著無數的亮光。不只是一、兩個小光點,只要注意看就可以發現還有許多光點正從遠處接近,轉眼之間就增加成了幾十個。隨著光點增加,我還感覺到大概有數百人的氣息正緩緩逼近。
  在我還沒辦法理解目前的狀況,感到焦急時,已經以相當大的範圍將警備團及我團團包圍的群眾,終於進入我的視野──他們是這裡的居民。
  人數果然達到數百人。他們手拿火把或提燈,以像是見到什麼恐怖駭人事物的眼神看著我。
  啊、我知道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嗎……。
  為什麼我會沒有注意到()()()呢。
  集團恐慌並不一定只會發生在城牆之外,()()()()()()()()()()
  這個市鎮的城牆,在阻擋來自外部干涉的同時,可能也使得位於內側的人無法逃走。對於居民們來說,這種「被囚禁於疾病蔓延之地」的狀況,肯定是相當大的壓力吧。
  在因為不安而恐懼害怕時,如果有人高聲喊出「這傢伙就是罪魁禍首」……人們會產生想要將之當成最後一絲希望的心情,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和絲茉末對我懷有的無條件好感是一樣的。
  「等等、不對!我來這裡是為了拯救亞歷賽沙的居民!絕對不是什麼罪魁禍首!!」
  「就算真的是這樣,你這傢伙也還是總本山的陣士吧!光是這點就罪該萬死!如果你想否認的話,那就在這裡脫光衣服,連屁眼也得露出來,證明自己的潔白看看啊!」
  脫掉衣服而讓他們知道我是陣士的話,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不過,別說脫衣服,只要我一拋開破爛刀,警備團成員就會馬上殺過來了吧。這點連三歲小孩都看得出來。
  「怎樣,你做不到吧!看到了嗎,亞歷賽沙的鄉親父老,現在正是大家挺身而起的時刻!正是為死去的家人、朋友、情人報仇的時刻!!讓我們親手擊殺可恨的總本山陣士!!」
  包圍著我的群眾中,先是零星傳出與浩然相呼應的聲音,在我注意到的時候,喊聲已經慢慢地越來越整齊、越來越多……轉眼之間就成為看不見的巨大力量,朝我襲擊而來。
  包圍著我,經過武裝的一群男子,以及圍繞在這群男子之外,大概多達數百人的市鎮居民……要以一個人對抗的話,這樣的壓力實在太過沉重了。
  ……要用〈炎〉嗎?像是驅趕野獸一樣,以火進行威嚇……不行、沒辦法這麼做。
  我所擁有的陣〈炎〉、〈波〉,都必須要先有火苗才能發動。
  現在就以打火機點火……啊、打火機放在外衣裡頭,所以還留在房間裡面……該死。
  我重新握好破爛刀。如果對手只有因為受到毒藥影響而變弱的警備團,總該還是有辦法擊退的吧。即使需要面對這麼多居民,應該也不至於無法突破……但是。
  「我真的要與這麼多人為敵嗎……」
  畢竟只是烏合之眾。在壓制住警備團後,如果我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砍的話,說不定一瞬間就能讓人群潰散。
  但是,殺害本來應該是前來拯救的對象啊……。
  對於應當拯救的對象卻以刀刃相向,使出府津羅的招式嗎……。
  ──親手擊殺!親手擊殺!!
  看到發出喊聲的人們開始撿拾石頭的時候……我的臉頰上流下一道冷汗。
  「去死吧、總本山的陣士!帶來不幸的惡魔!!大家動手吧!!」
  宛如受到浩然的喊聲推動一樣,居民們毫不留情的投石攻擊就此開始。
 楼主| 发表于 2020-4-3 09:59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三章 『收獲之夜』


  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有個穿著輕便衣物的少女正睡在我懷抱之中。……與其說「睡在懷抱之中」,「躺在胸口上」應該更符合實際情況吧。
  為了避免把對方弄醒,我慎重地將她推到旁邊,讓她在當成床鋪的沙發上躺好後,抽回自己的手臂,接著為對方蓋上還帶著幾絲焦臭味的毛線斗篷,以及我的外衣。然後,我一邊將事先靠在沙發椅背上的破爛刀在腰間掛好,一邊抬頭看向相當低的天花板。
  這裡位於地下,算是儲藏室之類的地方,所以正確的說法其實應該是地板而不是天花板。
  我聽到發出叩叩的硬質聲響,但並不沉重的腳步聲在徘徊……雖然已經大致料想到來者是誰,不過為以防萬一,我還是把手放上了破爛刀的刀柄。
  「嗯,附近沒有其他人在的樣子。我要打開囉,亞爾克。」
  一樓地板上的蓋子伴隨著「嘰」的聲響而被掀開,出現的人物果然是結仁。
  ……喔?我聞到某種香味,應該是來自這傢伙手上的紙袋吧。
  「已經中午了。別說是外頭,室內也變得夠亮,就算在這裡點起油燈也應該不會太醒目吧。」
  聽到結仁這麼說,我於是以打火機點亮了位於地下室一角的油燈。這處地下室相當寬敞,大約一半的空間堆放著小麥、稻米、地瓜等,其他還有許多舊書、雜貨、裝著酒的木箱,在某個角落擺著一套質樸的桌子與沙發。由於其中一張沙發上已經有名少女──絲茉末──正在睡覺,所以我和結仁並肩坐在與之相對的沙發上。
  「亞爾克,還會覺得疲倦嗎?」
  「這種程度還累不倒我啦。……肚子有點餓就是了。」
  那就來吃飯吧──結仁從紙袋中取出白色小包。我一拿起來就感到十分燙手,急忙將之放到桌上。
  從中溢出肉跟……香料植物的香味。會是大蒜嗎?還是薑絲呢?或者兩者都有?
  「那間鹹豆大福餅的店哪,老闆又病倒而暫時沒辦法做生意,而且居然還說什麼昨天做的都為了激勵警備團而免費發給他們了……沒辦法,只好到別的店去買了這個。應該也可以恢復疲勞吧。」
  「我說啊,雖然你願意幫忙買東西讓我很高興……不過,可以拜託你不要每次一有機會就想拿甜食來取代正餐嗎?」
  「這是什麼話。人的壽命最多也不過就六十年前後而已喔。我已經十四歲了……能夠好好享受甜食的機會應該相當有限吧。不能隨便浪費哪。」
  ……不不不,如果能活到六十歲的話,今後想必還有非常多可以享用甜食的機會吧。雖然我也想過結仁或許是在開玩笑,不過,從他的側臉來看,這人多半是認真的。
  我打開白色小包後,結仁買來的東西隨之露出真面目。
  這可真是……哈哈,能讓人食指大動的強烈味道哪。
  「聽說是韭菜漢堡排的米漢堡。……順便講一下,因為我買了三個,所以害我在店家心目中的形象變成大胃王了。」
  的確,要是一次能吃下三個()()()()的話,應該就是大胃王了吧。和普通的漢堡相比,這個因為是米漢堡,所以相當重,可以感受到它頗具份量。不、其實夾在米飯中間的漢堡排本身就已經非常大了哪。
  可能是塞進圓型模具中烤成的吧,形狀宛如巨大銅板,代替麵包從上下夾住食材的米飯,十分緊密結實。就算隔著包在外面的紙也可以清楚看到確實烤得非常漂亮,有著一整片呈現金黃色,焦得恰到好處的鍋巴。
  至於夾在其中的韭菜漢堡排……洋溢而出的味道是能夠點燃食欲之火,展現出壓倒性強勢的大蒜、薑絲,以及肉的香味。
  我不由得口水直流。……這個韭菜漢堡排,怎麼能夠散發出這麼適合搭配米飯的香味啊。
  我忍受著從指尖傳來的熱度,咬了一口。咬碎表面焦脆的鍋巴後,熱氣從中溢出。我一邊感受著像是能夠燙傷齒齦的熱氣,一邊讓牙齒繼續推進。
  「這可真夠勁啊……!」
  我忍不住喊了出來。就是如此()()。說到究竟是什麼東西夠勁的話,就是這個、肉!!
  的確,與其說這是肉餅,不如說就是貨真價實的漢堡排。除了肉以外的佐料也都非常棒。
  所謂的肉餅,原本是指不使用麵包粉等其他材料,純粹由肉所構成的食物。如果加入了其他東西的話,就叫做漢堡排──記得空曾經得意洋洋地談起過這種事。
  切得很細的韭菜、大蒜、薑絲……包含許多這類香料植物的漢堡排,具有非比尋常的強大衝擊力。可能是沒有用到麵包粉的關係,在嘴裡的口感不是漢堡肉常見的那種柔軟感,而是強烈、充滿彈力的肉感。……這應該是混合豬肉與牛肉絞成的吧。被封閉在這種肉之中的香料植物香氣,隨著咀嚼,像難以馴服的悍馬一樣在口中炸開。面對這些能夠強烈刺激食欲的味道,肉的力量也沒有絲毫遜色之處。才一口就讓我的嘴邊沾滿了肉汁。
  另外,醬汁也很棒。雖然韭菜漢堡排本身似乎只灑了一點胡椒鹽,但是,放在它上面,用以取代小黃瓜、番茄醬等,煎得微焦的蔥花和胡麻油,再加上焦香醬油的香氣,和韭菜漢堡排、米飯堪稱絕佳搭配。
  香料植物的香氣,加上微焦蔥花與焦香醬油,讓香味變得更加豐富。肉汁和米飯的組合也讓人想拍手叫好。
  這實在是充滿男子氣概,強而有力的美食,自從昨天的鹹豆大福餅之後就沒再吃過東西的我,忍不住一口接一口。
  「嗯,這是店家在攤子上用鐵板現煎出來的。因為味道很香,所以我試著買來看看,吃起來倒是還不差。……就是肉汁太多,感覺對胃腸有點負擔。」
  「不會啊,很棒。對我來說剛好。我還是第一次吃到這麼能填飽肚子的漢堡。……怎麼,如果你吃不完的話,那就給我吃吧?」
  「我又沒說自己吃不完。不要說這種像烏拉拉一樣的話啦。」
  「話是這麼說……啊、對結仁你來說,這個漢堡會不會有危險啊?」
  嘴角還沾著一截韭菜的結仁,用充滿不解的表情看向我。
  「哎呀,我是想說,韭菜之類的蔥類,記得貓狗不是不能吃……痛痛痛,不要踩我的腳啦。」
  「不要把人說得像是貓狗一樣啦!耳朵、尾巴之類的,不過就只是祖先加上的裝飾而已!」
  雖然結仁這麼說……但是,看著直到剛才為止都乖乖地被壓在結仁小巧臀部底下的尾巴,現在卻變得像是在表現憤怒一樣,啪啪啪啪地不停拍打沙發扶手的模樣……就是因為有這類動作,所以才會讓我朝各方面設想……。
  不過,要是實際說出口的話,大概只會讓結仁更加生氣,所以我就用米漢堡堵住了自己的嘴。……包含大量切碎的香料植物的韭菜漢堡排,口感也相當有趣。
  真是的──結仁也同樣重新開始啃起漢堡。
  「……絲茉末還沒醒來嗎?聽說這個最好不要放到冷掉哪。」
  這也是沒辦法的吧──我和結仁一起看向睡在對面沙發上的絲茉末。
  雖然她現在睡得很熟,但是,那副可愛的臉孔,現在已經有三分之一被繃帶遮住了。
  ……那是她昨晚在我遭到居民們包圍時所受的傷。
  在群眾開始投石的同時,絲茉末硬是從人群中擠出,躲過諸多警備團成員,來到我的面前。
  然後,她盡全力伸展雙手,像是要以小小的身子保護我一樣,擋在我的身前。
  不對,劍士大人不是壞人──絲茉末如此大喊。就在這段期間內,她的手臂、肩膀及額頭等處,先後被扔向我的石頭砸中,造成嚴重瘀血。特別是右眼上方的傷口腫得特別嚴重,且其他傷處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對於十四歲的少女來說,這樣的傷實在令人不忍。
  「……結果,雖然我說要保護她,但是實際上受到保護的卻是我啊。」
  由於絲茉末闖過人群挺身保護我,所以投石很快就停止,而最初一波攻擊也全都被我閃過了。
  所以,我其實毫髮無傷。這件事也讓我感到更強烈的罪惡感。
  「哎、亞爾克能夠順利逃出那個包圍網,也是多虧了這個小丫頭哪。」
  ──別做傻事!快點離開那個陣士!──不對,劍士大人才不是什麼陣士!不是什麼罪魁禍首!這個人是救了我一命的人!──真是,妳被他騙了啊!!
  就在浩然與絲茉末爭執時,身處旅館其他房間的結仁放了火,當以警備團為首的居民們因為火災而分心的瞬間,我得以順利逃走。……話雖如此,但當我要突圍的時候,絲茉末拚命想跟上來,讓事情變得非常麻煩……。結果,我只好用像是挾持人質的方式抱起她,衝進已經有一小部分起火燃燒的旅館,從後門脫離包圍網,逃進了結仁事先調查地形時就已經找好的這處地下室。原本住在這裡的人已經因為傳染病而過世,之後就遭到棄置的樣子。
  另外,結仁為避免火勢延燒而巧妙地只將油潑在旅館倉庫附近,還記得回收我的外衣、行李,以及絲茉末的毛線斗篷等行為,多多少少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有個不錯的搭檔。
  「這也是托結仁你的福啊。……縱火或許有點過份就是。……大家好像都非常緊張的樣子。」
  「之前登上教會鐘塔的時候,我就說過了吧。這裡大多是木造住宅,而且房屋又相當密集。這樣的話,再怎麼樣都會非常害怕火災哪。亞歷賽沙之所以有很多處水井,說不定也是為了因應火災吧。……哎、這種事情隨便怎樣都好,問題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根據結仁的說法,在昨晚,我們的對手就已經搶得了先機。伊里亞和謝爾蓋似乎在深夜便已採取行動,對以市長為首的諸多本地有力人士表示,事件原因在於水井的水,有人在井中投入陣士適性審查藥……而犯人就是身為陣士的我。於是,警備團立即出動,在浩然的率領下,訂出讓所有還能行動的居民都加入昨晚那個包圍網的計劃。
  「也就是說,我們想做的事情被他們搶先了一步。加上他們又有以心懷善意的醫師身分獲准進入市鎮,每天免費診治各處居民的印象,所以擁有絕大的信賴。……既然事情已經變成這樣,才來到這裡沒幾天的我,不管說什麼都沒辦法扭轉局勢了。當然,亞爾克,你的嫌疑大概也沒辦法洗清了哪。」
  「如果伊里亞他們就是對水井下藥的犯人,那麼能夠找出原因所在也是可以理解的。透過公開毒藥資訊的方式,在博取信任的同時陷害我,這也可以理解。……但是,我不懂的是,我始終沒有用過陣。即使如此,為什麼大家卻都還是一聽到有人這麼說就照單全收,認定我是陣士?……更重要的是,為什麼他們會那麼熱切地想要消滅陣士……?」
  「前者多半是出於居民們對伊里亞等人的信賴,加上那個叫浩然的男人很快就採取行動,讓大家沒有時間冷靜思考的關係吧。……至於後者,或許與這個市鎮對陣士的同仇敵愾之心有關。」
  結仁說到,城壁都市亞歷賽沙根深蒂固的反陣士思想,與此地的建立經過有密切關係。在兩百還三百年之前,曾經有過試著在大都市與大都市之間打造交通網的計劃。但是,如果要以最短路線加以連結的話,途中將會經過多處鵺的棲息地,以開闢道路而言,實在過於危險。
  此時,總本山主動表示願意投入開拓,建立了以亞歷賽沙為首的,多個做為旅途中繼地點、開拓據點的市鎮之基礎,並且協助人們移居到這些市鎮。亞歷賽沙的城牆也是在當時所建造的。
  但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總本山卻在這個階段突然停止援助,對於鵺也不聞不問,沒有加以驅除。結果,搬到這些市鎮的人們只好賭上自己的性命,設法與怪物對抗。
  「總本山,也就是罌粟的行動,從以前開始就不是很有一貫性。試著調查過歷史的話就會發現,其中不乏讓人覺得像是方針突然有所改變的例子。……或許就像是『睡美人』這個別名一樣,在罌粟進入沉睡後,其他人擅自改變了方針也未可知。……總本山的中樞,到現在我還是無法掌握全貌哪。」
  為了所背負的使命,結仁一有空閒就會設法調查總本山與罌粟大人的過去,這已經成了他的例行公事。結仁似乎想藉此判斷總本山到底是敵是友,另外,在此同時,他好像也打算好好完成任務,累積實績,希望有一天能夠和罌粟大人直接談判的樣子。
  「總而言之呢,理所當然的,並不是任何人都是勇敢的戰士。在不得不面對艱苦戰鬥的漫長時光中,居民們對於總本山──也就是對於陣士──自然會累積許多怨恨。」
  「姑且不論像我們這種人,一般人要與鵺對抗的話……大概是得拚命才勉強有機會對抗的程度吧。」
  「嗯。這可能也就是亞歷賽沙為什麼很早就建立教會的原因。身處苦難之中的時候,人總是會想要找個寄託,不論那是什麼。即使那是不會實際給予任何恩惠的事物……還是會想將之當成寄託哪。絲茉末之所以試著保護你,一定也是……」
  我看向正睡得相當安穩的絲茉末。對她來說,我是值得不顧自身安危去相信,寄託希望的對象嗎?……還有,我有辦法回應她嗎?
  「……哎、總之這裡就是有過這麼一段歷史。在大家都累積許多壓力的時候,聽到某人喊出有陣士、有敵人、讓我們親手加以消滅之類的話,於是就忍不住跟著起舞了吧。或許這就是所謂的集團心理哪。」
  吃完漢堡之後,結仁輕巧地從沙發上跳下來,開口提起另一個話題。
  「不論如何,在亞爾克你昨晚遭到包圍時,我們就已經算是順利達成任務了。今天晚上就利用夜色掩護離開這裡吧。」
  「什麼?我們的任務還沒……你看嘛,伊里亞和謝爾蓋……」
  「伊莉絲指派給我們的任務是『調查傳染病事件,拯救亞歷賽沙的居民』喔。現在傳染病事件已經算是解決,居民們都得救了。我們的任務也就到此為止了吧。」
  伊里亞和謝爾蓋呢?──我本來還想追問,但在說出口之前就自己先想到了答案。……這次的任務,並不包含殺害他們兩人。
  「就這樣放著事件的犯人不管,真的好嗎?……更何況,他們下毒的目的,我們也都還……」
  「棋子有棋子的本分。更重要的是,在現在這種狀況下,如果把時間花在不必要的事情上,只會讓我們的處境變得更加危險。……要是在這種充斥反陣士思想的地方進行對陣士戰,小心石頭又會砸過來喔。」
  我不由得握緊了包著漢堡的紙,看著絲茉末的睡臉。
  結仁的話我都懂,他說的沒錯。
  即使如此……我還是懷有「真的這樣就好嗎?」的疑問。
  「這裡遲早也會被發現吧。畢竟現在以警備團為主軸,所有還能動的人都在街上各處巡邏,盡全力要把你找出來……在這種異常狀況下,想必難以戰鬥。更何況,你提過的,昨晚變裝出現的鴉,也有可能伸出令人討厭的尖嘴來啄咬我們。……不論怎麼想,情況都是非常困難的喔,亞爾克。」
  「……我知道了。……離開這裡吧。今晚馬上動身,就這樣吧。……嗯?」
  絲茉末的眼睛已經微微睜開了。
  「……您要離開了嗎,劍士大人。劍士大人您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
  我在絲茉末身旁跪下,伸手扶著勉強支撐想要坐起身的絲茉末。
  「雖然我真的是為了拯救這個市鎮的人們而來的……但現在已經算是解決了。所以……妳知道的。而且,畢竟我們是陣士。」
  絲茉末以似乎感到相當悲痛的表情看著我……接著看向結仁。
  「沒錯。我也是陣士,是亞爾克生死與共的搭檔。」
  露出看似十分難過,但也像是已經理解一切的表情後,絲茉末深深垂下了頭。
  1
  「應該可以開始行動了,亞爾克。」
  在太陽下山許久之後,我根據結仁的信號推開頭上的地板,在相隔整整一天後再次回到地面上。雖然街上感受不到有多少人在活動的氣息,但也已經不是先前那種一片寂靜的狀況。
  我從藏身的房子窗戶窺探外界情況,剛好看到幾名手持油燈的警備團成員經過。
  「……如果是這種程度的警戒,應該可以順利逃出去吧。」
  據說城牆的大門現在已經徹底封鎖,所以原本就預定要從我侵入這裡時所走的密道離開。如果只有我的話,其實就算要從城牆上跳下去也無所謂,但還得考慮到結仁。
  「我們走吧,結仁。……絲茉末,妳還好吧?」
  從地下室出來之後,絲茉末也還是一樣低著頭。看來,「自己挺身相助的對象竟然是陣士」這點,好像讓她感到非常沮喪。
  我是陣士沒錯,但不是犯人,更不如說是來救妳們的……不管我重覆說明多少次,她始終都還是低著頭。我是陣士的事實,似乎深深刺傷了她。
  眼睛紅紅腫腫的絲茉末,先以苦悶的表情看著我,接著看向靠在窗邊,耳朵動個不停,正在注意周圍狀況的結仁。結仁似乎也察覺到了視線,以金色的眼睛對絲茉末投以詢問的視線。
  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絲茉末的眼角流下一滴淚水。
  「……啊──我說絲茉末啊,等妳碰到其他居民之後,只要說自己遭到陣士亞爾克欺騙,應該就不會有事吧。我想應該不至於會有人蠢到要求妳負起責任之類的啦。」
  「絲茉末,我真的……」
  「……請……你們快走吧。不需要再管我了。……已經、已經……不管怎麼樣都……」
  於是,我和結仁就這樣拋下彷彿隨時會哭出來的絲茉末,離開了原本躲藏的房子。
  由於我們一邊隱藏氣息一邊移動,再加上路上的人不多,而且結仁又擁有非常優秀的聽力,所以一路上都能安全推進。
  「……身為陣士是一種罪惡嗎?」
  對於我忍不住脫口低聲說出的這句話,結仁轉過頭,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現在才說這種話?你連這種事情都沒想過就決定要成為陣士嗎?」
  「對我來說,成為陣士是一個機會。所以沒有想太多……。更何況,我的故鄉一帶完全沒有排除陣士之類的傾向。……真要說的話,倒是有不少長輩常把『要是府津羅的話,即使對手是陣士也絲毫不會遜色,沒什麼好怕的』之類的話掛在嘴上……。」
  「那是你的故鄉不正常啦。……就算沒有這裡這麼誇張,但世間大多都還是將陣士視為危險人物,認為陣士都是那種能夠隨手就殺死幾千人的傢伙。」
  「就知識而言,我可以理解。可是,剛才絲茉末的反應……。你看嘛,姑且不論過去的居民,現在活在這裡的人,陣士應該都沒有對他們做過什麼吧?絲茉末她也不是說像鴉一樣,懷有什麼為了世界、為了人類之類的莫名其妙主張……。」
  「亞爾克,曾經有過的強烈怨恨、辛酸,就算經歷許多世代……更不如說,在親子之間代代相傳的這類感情,其實反而只會變得更加灰暗、陰濕而留存下來。他們很可能從小時候開始就隨時隨地都會被灌輸陣士是壞人、帶有危險性、應當加以排除等等思想。……一旦變成這樣,想要顛覆那種心態就非常困難了。畢竟,至少對絲茉末她們來說,()()()()()()()()()()。」
  因為沒有原因,所以也無法解決。我想結仁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長久繼承下來的思想,甚至有可能成為一種文化。即使那是錯的,但是,對他們來說就是真理。所以,你不可以責怪絲茉末喔,亞爾克。就算她用那種眼神看你,你也不要太在意……」
  「我不會責怪她啦。還有,你說的『那種眼神』是指什麼啊?……嗯、怎麼了嗎?」
  結仁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事情一樣,眉頭皺了起來。
  「沒事、唔……剛才我說到一半,腦子裡突然浮現討厭的想像。雖然應該不至於真的發生,那個……我想,我們的動作最好還是快一點。」
  快點總比慢慢來好──我們稍微加快腳步,趕往位於市鎮邊緣地帶,密道所在的倉庫。只要移開倉庫的地板,就能夠進入擁有田地的地主因為覺得從大門繞出去太麻煩而偷偷修建的地下道了。
  一方面也是因為靠近城牆的位置照不到什麼陽光,所以附近沒有多少房屋,就只有倉庫孤零零地處於廣場之中……因此十分醒目。我們更進一步對四周提高警戒,將手伸向倉庫的門……有什麼正在靠近。
  有人正以全速衝向我們,而且還不是從地上。亞歷賽沙內以平房居多,對方正是一路踩著屋頂逼近。我回頭一看,人影正朝我撲來,對方是浩然,手中長槍已經刺出。
  我的手一離開倉庫的門,隨即拔出破爛刀架開了槍尖。
  「()()是這樣嗎!不妙、亞爾克、陸陸續續趕來了!!」
  這樣講誰聽得懂啊!──我一邊這麼說,一邊逼近剛剛著地,滿身大汗的浩然,以破爛刀的刀柄毫不留情地砸中他的臉。
  眼見對方雖然門牙被我打斷卻還是沒有倒下,我於是揮出破爛刀。
  嘴角、鼻子都流出鮮血的浩然,以彷彿絲毫感覺不到痛楚的表情看著我。他的瞳孔圓睜,果然還是兩眼無神的狀態,簡直像是人類以外的某種生物。就和率領群眾包圍我時一樣……這時也同樣感受不到之前的那種霸氣。他用了什麼藥物嗎?或者是……。
  雖然我感到背脊發涼,但還是朝著浩然的肩膀揮下了刀。我制止了身體本能地想殺掉目標的動作,將刀身一轉,以刀背砸向對方。我手中的刀是大哥所送的,讓我引以為傲,刀身厚實的破爛刀。這一擊深深陷入對方經過鍛鍊的強壯肌肉之中,徹底打碎了肩胛骨。
  在我把浩然打倒在地之後,感覺到許多人正帶著殺氣逐漸逼近。
  正如同結仁所說,()()()()()()()
  ──殺了他,那傢伙是陣士!──他就是奪走無數性命的犯人!──殺了他、殺了他!──殺掉那個害死許多人、欺騙少女的陣士!
  雖然我聽到許多叫罵聲……但是,有人說欺騙少女,這話從何……。
  ──大家快過來,()()()()
  當那幾乎要被逼近的群眾喊聲淹沒,尖銳而淒厲的聲音傳入我耳中時,我突然懂了。
  「……絲茉末……?」
  絲茉末,真的是妳嗎?就算我是陣士,絲茉末,妳竟然會對我們……。
  「()()是這樣嗎!亞爾克、快點通過地道,他們想必還沒繞到我們前面!」
  由手中油燈晃個不停的警備團成員帶頭,和昨晚一樣,許多普通的居民也一鼓作氣湧上。
  三名從城牆上趕到的警備團成員朝我放箭,原本為之愕然的我,憑著本能以破爛刀打落了箭,讓結仁先進入密道。隨著「不要放過他們」的吶喊,再度有箭飛來,同時,從市鎮中心一帶趕來的人們也開始瘋狂地將長槍、小刀等武器盡數扔向我。眼看實在不是辦法,我只好邊擋開這些攻擊邊逃入倉庫之中,跳進地板下的密道。
  由於地道又窄又一片黑,所以發生了我不小心踩到結仁的尾巴,讓他痛得大叫等狀況。不過,我們總算還是鑽過了地道,逃到城牆之外。出口處堆著幾顆大石頭,必須從縫隙中鑽出去。我剛從岩石縫隙中探出頭就發現,剛才在城牆上放箭的三人,不知何時已經增加成四人,更再次朝我射出箭矢。我用破爛刀擋開,讓結仁先走……我自己也慢慢後退,等到徹底退進黑暗之中就馬上轉身全力衝了出去……離開了亞歷賽沙。
  「……結仁,你早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了嗎?」
  「我是在半路上想到的。在地下室時,絲茉末看著我的眼神,那個、該怎麼說呢……那是女人的眼神。」
  「……這話是什麼意思?」
  「雖然是她自己單方面認定亞爾克你是救世主,然而,你非但不是,而且還是個陣士。不只如此,她表現出自己的一片真心,卻根本沒能獲得回應……還有,那個……她討厭的我,又是你的搭檔……大概是這些事加在一起的結果吧。……由愛轉恨囉。」
  「……這算什麼啊……。」
  「不過,或許這樣反而比較好。為了追殺我們而向警備團透露過情報後,絲茉末就可以宣稱自己昨晚的行動只是一時衝動,或者說是遭到我們欺騙的結果了。……這樣一來,那孩子今後應該仍可以在亞歷賽沙生活下去吧。」
  就結果而言,我們算是達成了任務。
  但是,存在於內心之中的敗北感,起因是現在這種接近落荒而逃的事態發展嗎?
  或者是……因為知道原本會笑著抱上來,總是說很喜歡我的那個絲茉末,竟然前去通風報信的關係呢?
  ──大家快過來,()()()()
  絲茉末煽動群眾時的尖銳喊聲,始終在我的耳邊盤旋不去。
  2
  壞掉了。雖然似乎還活著……但多半已經無法再派上用場了。
  伊里亞如此判斷後,將手放上自己的胸口,解除了在白衣之下發著光的陣。
  「這樣一來,關於總本山走狗的問題就算是解決了吧。……我們這邊什麼時候行動?」
  和伊里亞同樣處在醫院屋頂上,在他身旁以望遠鏡觀看事情經過的謝爾蓋如此詢問,但是,伊里亞也不知道答案。他很清楚,能夠下達判斷的人物並不是自己。
  「……真是可悲哪。」
  伊里亞也和謝爾蓋一樣拿起望遠鏡,再次望向聚集起來的居民。
  群眾正在城牆附近的倉庫前高聲歡呼。人們口中喊著「我們憑自己的力量保衛了家園」、「趕走了陣士」、「肯做就做得到」、「終於能讓祖先一吐怨恨之氣啦」等等字句。
  陣士並不是種族或身分地位,不論是任何人,只要具備適性就都有機會成為陣士。只不過是趕跑了大概在幾年前都還只是個普通人的年輕陣士,這樣就說是發洩了長年積怨之類的,如此淺薄、天真的心態,實在非常滑稽。更何況,最後也沒能殺死對方,與其說是趕走,不如說只是讓對方成功逃走。竟然將這種結果當成獲得勝利而興奮激動,如此模樣,唯有「可悲」能夠形容了吧。
  更重要的是,喝了井水卻還能若無其事起身活動,試圖趕走獵犬的人們,理所當然地……都具備適性──陣士的適性。要說的話,其實更接近()()()()
  何必說得這麼狠呢──伊里亞聽到從自己背後傳來的聲音,轉身一看,發現對方是那個長髮男子。伊里亞不久之前還從望遠鏡看到對方混在群眾之中的身影,不過看來他已經溜出來了。
  「對於走投無路的人來說,想保持正常就只能這樣啦。不管是再怎麼微不足道的勝利都好,不然心靈就會崩潰了。碰上在這種封閉環境下遭遇傳染病之類的威脅,眼睜睜看親朋好友接二連三死亡的情況……那就更不用說了。話說回來,他們確實也太過狂熱了。得意忘形的警備團,甚至開始募集有志之士,打算派出追擊部隊的樣子。」
  「哈哈……這可就有點不太方便了哪。」
  「嗯。如果可能的話,我本來是想隔個一、兩個小時,等獵犬離遠點再開始的……哎,不過他們應該也不至於魯莽到會馬上折回來的地步吧。……那麼,現在就開始收獲吧。要確實做好警戒。發生萬一情況的時候,謝爾蓋,就麻煩你了。大家各自就定位吧。」
  了解──在謝爾蓋這麼說之後,伊里亞等人就從醫院屋頂上跳落,為達成各自負責的工作而開始行動。
  由慘叫與暴力交織而成的,深夜的收獲祭,就此揭開序幕。
  這個名字也就用到今晚為止了啊──男子一邊想著這種事,回顧起意外地相當中意的「伊里亞」這個名字,一邊伸手扯掉了終於已經比較習慣的白色假長鬍鬚。
  3
  對於斛提出的要求,鴉派來的支援並非懂醫術的鴉之成員,只是普通的醫師。畢竟時間太短,無暇召集具備身為鴉之能力的醫師,似乎是鴉憑藉組織的管道與金錢之力,不知從哪裡找來了八名醫師與十名助手的樣子。
  由於同時還有擔任引路人兼護衛的十名鴉之成員也一併抵達,斛於是指揮眾人分乘兩輛馬車,通過昏暗的森林道路兼程趕往亞歷賽沙。雖說要馬車在甚至沒有幾絲月光的夜路上奔馳其實是非常冒險的行為,但駕馭馬車的人是鴉之成員,加上又有已經知道路的斛親自跑在前面引導,所以沒有發生問題。
  即使已經等了一天一夜,姐姐還是沒有回來,既然如此──弟弟認為,對方必然還在城牆之中。
  斛無法不去思考「姐姐已經染上傳染病」的可能性。他覺得,在先前窺探教會時,姐姐臉上的紅暈,肯定就是染病的徵兆,痛恨自己為什麼沒能更早注意到這件事。
  亞歷賽沙的城牆越來越近。雖然斛深陷於自責之中,但腳下還是絲毫不停,繼續為馬車引路。突然,他察覺前方有個擋住去路的人影。當然,因為這時四周一片黑,所以,與其說少年察覺到人影,不如說感受到了其他人的氣息。
  斛立即對後方發出停車指示,自己則將手放到腰間的直刀上,獨自逼近對方。
  他發現,來人竟然是自己的姐姐,圓。
  「老姐!?為什麼妳會在這裡!?」
  圓與平時一樣穿著鴉的戰鬥服,以感到傻眼的表情看著斛。
  她抬起處於寬大袖口之中的手臂,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指,戳了一下斛的額頭。
  「我去過這個區域的本部所在地,那裡只剩下屍體。為了尋找斛你的去向而一直在這一帶徘徊。我交代過你,到其他地方去的時候至少要留下暗號吧?」
  斛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了。他自己也曾經同樣四處尋找有沒有鴉的生存者,最後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洞窟。看來只是剛好錯過,自己的姐姐今天早上就已經在城牆之外的樣子。
  「……這樣的話,老姐,亞爾克他……?」
  「失敗了。遭到妨礙。」
  斛一方面注意到自己鬆了一口氣,一方面也在內心高呼「這下子就輪到由我來殺他了」。
  斛開始對姐姐說明自己正帶領著醫師團等情報,但對方卻是一副不怎麼感興趣的表情,只顧著用手撫弄左耳。
  「就算老姐妳沒事,我想他們還是可以對亞歷賽沙的居民有點幫助……老姐?」
  「斛,你手邊有掏耳棒或棉花棒之類的嗎?從昨天開始就一直覺得耳朵有點癢。」
  「……沒有啦。妳有沒有在聽人說話啊……」
  「真沒用。……你說的醫師團就只有這些人?在這之前就有過一大群人快馬加鞭趕往亞歷賽沙的氣息,我想應該是馬車車隊吧。」
  斛皺起眉頭。考慮到「鄰近一帶都已經得知亞歷賽沙進入封鎖狀態」這點,不太可能是來自外地的大群旅行者。更重要的是,那群人也在黑暗之中讓馬車趕路?
  「老姐,妳說的那──」
  打斷斛話語的是足以刺痛耳朵的爆炸聲。宛如落雷就打在附近的巨響,讓花草、樹木、森林都為之一震,連斛等人也都不由得縮起了脖子。
  唯有圓不為所動地將視線投往亞歷賽沙的方向,斛也模仿姐姐的舉動看去……發現一大片漫天的沙塵。在斛看來,沙塵位置差不多就在亞歷賽沙的正門附近。
  那處大門,近來應該始終保持緊閉……多半是以炸藥或陣破壞了吧。若是該處遭到破壞,加上剛才姐姐提到的馬車車隊,可能是有什麼人打算入侵其中吧。或者是……居民想逃離爆發傳染病的市鎮?
  「除了鴉和亞爾克,或許還有別的勢力吧。如果那團車隊不是鴉,我想也不可能是以少數行動為基本原則的總本山陣士。警備團那個使槍的也有點詭異……斛,你打算怎麼辦?」
  「當然是介入了。鴉可是為了拯救人類而存在的組織啊。」
  「斛你這種率直的一面,我並不討厭。」
  雖然姐姐如此誇獎,但斛內心中其實也有「這次輪到我了」的想法。
  因為老姐失敗了,所以亞爾克下次的對手就是我……雖然斛這麼想,但他也認為,姐姐很可能會搬出「因為我們都失敗過,所以遊戲到此結束,下次要兩個人一起認真對付他」之類的說詞。
  斛讓醫師團在原地待命,留下兩名鴉擔任護衛兼馬車御者,帶著其他八名鴉趕往亞歷賽沙。在他身旁同行的圓,將手伸往袖口,同時舔了舔嘴唇,這些都是振動鋼絲的準備動作。斛知道,這代表姐姐要拿出真本事了。
  姐姐的振動鋼絲能夠輕而易舉切斷任何事物,幾乎令人無法相信這個世上真的存在如此驚人的絕技。
  斛覺得腰間的直刀蠢蠢欲動,他希望自己能在姐姐之前就先與亞爾克接觸。
  「……這是怎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斛已經可以微微聽到慘叫聲,不過,他感受到的,令人()()的氣息則更為強烈。
  帶著分隊規模部隊的斛等人來到亞歷賽沙正門前時,看到了已經遭到徹底破壞的大門。以木頭與鐵製成的厚重大門本身已經壞得看不出原形,無數碎片呈現由城牆之內噴往外側的狀態。雖然門看起來像是從內側遭到破壞,但馬蹄留下的痕跡卻是由外朝內。斛心想,或許是有人從市鎮內部幫助馬車車隊進入其中吧。
  大門周圍的地面出現一個大坑,原本舖在上面的石板也飛散各處,範圍廣達十多公尺。大多數石板都已經碎裂,從地上的坑洞和大門的狀態來看,應該需要動用非常大量的炸藥……然而,奇怪的是,空氣之中卻沒有火藥味。
  跑在最前面的斛帶著滿肚子疑問通過大門後,突然遭到長槍襲擊。這一記刺擊並不是出於威嚇,而是不想留下目標性命的必殺一擊。
  斛當場用直刀砍飛長槍,以鞋尖踢中拿著長槍的男子雙腿之間,接著用刀柄重擊對方額頭。雖然男子還有另外兩個同夥,但他們也早已被圓無聲無息地收拾掉。跟在這對姐弟身後的鴉之成員都睜大了眼睛,對兩人的實力戰慄不已。
  斛先是俯瞰倒在地上的男子,接著將視線轉向市鎮。
  「到底是怎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城牆內側隨處都可以感受到戰鬥的氣息,四周充斥著女性、孩童的驚叫、慘叫聲,還有男性的怒吼等。
  斛跳到附近住家的屋頂上,觀察周遭情況。少年眼中所見的光景,與他耳朵聽到的聲音、肌膚感受到的氣息完全相同。一群經過武裝,蓬頭垢面的男人,正到處追趕居民。
  受傷而倒在路邊的人、被綁起來拖走的人、被男人包圍而遭受暴行的少女……諸多令人憤怒到似乎連血液都會為之沸騰的光景,在斛視野所及範圍內隨處可見。
  正在到處肆虐,多半屬於盜賊團或傭兵團的大群男性,總數超過兩百人。他們只是來襲擊無力抵抗的市鎮嗎?如果不怕染上傳染病的話,或許有可能吧。但是……少年仍然感到其中有明顯不合情理之處。
  掠奪、暴力、強姦……雖然這裡存在各式各樣的犯罪行為,但不論哪裡都沒有「死亡」。
  市鎮之內沒有屍體。硬要說的話,最多也就是有幾名身上中箭,奄奄一息的警備團成員而已,可能是與來犯者交戰的結果吧。
  「這個狀況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市鎮正遭受襲擊,這點斛可以理解。目前應該要設法壓制那群經過武裝的男人,這點斛也懂。
  但是,即使個別事件能夠加以對應,面對觸目所及盡是混亂的狀況,斛一時之間也不知究竟該先做什麼才好。
  就算不考慮己方損害而投入戰鬥,這邊終究只有姐弟兩人和八隻烏鴉……斛不認為憑這點人數就能夠應付眼前的混亂局面。
  斛從未經歷過這種狀況。畢竟鴉是以暗殺為主,斛甚至從來沒有預想過遭遇這類狀況時的對策。少年的背上冒出冷汗。
  他知道自己應該要做點什麼,即使是這種令人無所適從的情況,就算只是將看到的暴徒們一個個解決掉也好,至少也會比愣在原地更有幫助。但是,斛並不以此滿足,他想知道有沒有更理想、更巧妙的解決方法。所以,他拚命思考;所以,他始終趕不上局勢變化。雖然斛自己也懂這點,但內心之中還是在追求能創造奇蹟的點子。
  如此醜態,或許是實戰經驗不足所導致的吧。
  斛和姐姐圓一樣,這次是他們頭一次的正式任務。雖然在訓練中曾斬殺過犯罪者等對象,同時也進行過模擬以陣士為對手的戰鬥,但是,需要由自己來思考、判斷,採取行動以創造出結果的情況,這還是第一次。
  「斛!」
  姐姐的聲音──原本呆立在屋頂上的斛,望向站在路上的姐姐。圓注視著弟弟,同時以手指輕撫嘴唇……接著,她以像是拋出飛吻的姿勢甩動手臂。
  這個動作具有什麼樣的含意,斛早已有非常深刻的體會。
  斛抓住腰間的直刀刀柄,在拔出刀的同時轉身。
  少年的眼前有個手中拿著刀的小個子男性,對方是剛才他看到的暴徒之一。
  斛一拔出刀就將之刺向男性的腹部……不過,在肚子中刀之前,對方的頭就已經先飛出去了。
  ──振動鋼絲。這是姐姐的招式。
  就像是要避開噴出的鮮血般,斛從屋頂跳到地上,回到姐姐所在之處。
  「老姐,多謝妳的支──痛!」
  少年被姐姐彈了一下額頭。
  圓戴著用以驅使振動鋼絲的手套,雖然從外表看不出來,但指尖部分其實是以特殊金屬製成,因此,以之彈在額頭上的時候,將會讓人感受到宛如足以深入頭蓋骨的恐怖痛楚。
  「真沒用。發呆太久了。……不是要拯救這個市鎮嗎?」
  雖然姐姐還是一如往常面無表情,但清澈的眼眸中卻透露出些許像是在勸慰弟弟的神色。
  對不起──斛原本忍不住就要低下頭,但因為視野一角在這時瞥見姐姐已經擺出彈額頭動作的手指再度逼近,於是急忙拉開距離。以弟弟為對象時,姐姐其實是不太會手下留情的。
  「不要逃跑啦。……算了。那麼,該怎麼辦才好呢。……首先,斛去找出敵方首領,殺掉對方。規模大到這種地步的話,相信必然存在指揮系統。其他人挑出襲擊他人者,優先加以處理。掠奪財物者不加理會也無所謂。……這樣就好了吧?」
  「不,這樣行不通。我和老姐妳是沒問題,但是,其他人在戰鬥中派不上用場。」
  在這一瞬間,鴉的另外八名成員都發出明顯感到頗為不快的氣息,但斛的說法也是無可厚非的。
  畢竟斛帶來的八名鴉都只是醫師團的護送者,屬於重視機動力與傳遞訊息技術更勝於戰鬥能力的類型。雖然他們多半還是具備基礎程度的暗殺技術,但應該沒有能夠與人面對面廝殺的實力。肯定會有人因此犧牲,而且還不會只有一兩人。
  即使遭遇這樣的情況,斛依然不希望讓同伴中出現死傷者。
  「雖、雖然您這麼說,但我們也已接受過許多訓練,擁有能夠殺人的技術!」
  一名大約二十歲出頭,也就是雖然年紀比圓、斛大,但階級卻低於兩人的鴉之成員,像是再也無法壓抑內心不滿般高聲提出抗議。
  「那不是重點……我不是那個意思啊。」
  對於表現出焦慮的斛,圓像是刻意要讓對方聽到一樣,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用來爭執的時間是最無謂的。我單獨行動,其他人四名一組行動,這樣就好了吧?」
  斛無可奈何地點頭,隨即一蹬地面,再次跳上建築物屋頂。他在一個接一個的屋頂上奔跑、跳躍,同時環視市鎮全景。
  縱使看到若是自己停下腳步揮刀就有可能使之得救的對象,斛也還是咬牙加以忽視。
  自己該做的事情並不是拯救眼前的幾個人,而是要拯救整個市鎮,以及其中所有的居民。
  對於傳入耳中的求救聲、哭喊聲,斛只能相信姐姐與其他人會設法對應。
  在哪裡、到底在哪裡?話說回來,真的有人率領嗎?如果壓根兒就沒有負責指揮的首領之類的人物存在,自己就只是在追逐幻影而已,等於白白浪費掉了一個相當好用的棋子。
  雖然一度浮現這樣的想法,但斛還是不停奔跑,就像是要連這種想法也拋諸腦後一樣。
  「……那人是……?」
  斛的視線捕捉到的是吊掛著教會大鐘的鐘塔。鐘塔上有個人影,斛凝神細看。
  對方是身穿白衣的男子。斛記得這個人應該是叫做謝爾蓋的醫師。會是他嗎?但是,對方看起來並不像是正在指揮暴徒,似乎就只是獨自站在高塔上,默默看著事態發展而已。
  ……多半不是吧。他可能只是在那裡避難而已──斛很快就將注意力轉向其他地方。
  在尋找首腦的過程中,斛注意到某處區域傳出明顯比其他區域更為強烈的哭喊聲。他認為聲音多半來自亞歷賽沙的中央廣場。那裡是商店、攤販唯有在該處才呈現圓形排列,為了因應祭典等場合,地上鋪著石板的一處大廣場。
  斛急忙趕往該處,看到了十分異樣的光景。
  由兩匹馬拉動的大型四輪馬車,共有七輛整齊排列──這些多半就是老姐看到的馬車吧──斛如此想著,同時看到許多人陸續被拋入馬車之中。不論男女老少,所有人都遭到綑綁,而且還被加上了口銜。
  負責綑綁者、上口銜者、將人裝進馬車者……參與者各司其職,作業流程有十分明確的區分,動作也相當俐落。
  在斛看來,那些人像是準備擄走居民當成奴隸販賣的樣子。然而,別說是鴉,就連總本山也將奴隸商人視為批判、制裁的對象,不論在世界哪個角落,應該都不是能夠大張旗鼓經營的生意才是。不過,斛也知道,即使如此,奴隸依然有其需求,所以依然存在供給者。
  但是,奴隸商人通常只會以能夠成為勞動力的年輕男性,以及在許多方面都可以派上用場的年輕女性為對象。然而,現在不只是老人與年幼孩童,就連看起來半死不活的人也同樣被扔上了馬車貨台。這副光景明顯異於尋常。
  簡直像是見人就抓一樣,世上會有這種事嗎?
  在混亂之中,斛終於看到了他的目標──不停往返於馬車之間的三名男性。唯有這三人沒有攜帶武器,不但體型比其他人來得瘦弱,同時也沒有散發出粗暴蠻橫的氣息。他們手上拿著檔案夾與筆,正在點數陸續放入馬車之中的人數……斛用心觀察,發現對方有時甚至還會下達指示,特地要求將已經堆上馬車的人又弄下來。
  「不行,這傢伙不在名單上。雖然看起來像是很有精神的樣子……可是不能用。搬下來。」
  他們在挑選嗎?──然而,斛實在看不出被搬下馬車的人有什麼共通點。
  另外還有一名不時會與三名男性交談兩句的男子。
  對方的衣著與其他人不同,不但十分乾淨,而且還披著一件很漂亮的斗篷,是個留有一頭長髮的劍士。男子臉上掛著像是在享受閒聊樂趣般的微笑,雖然身處這種狀況,但依然帶著奇妙的溫和穩重氣息。
  相較於當下狀況,男子的表情可說十分突兀,而他的舉動也讓斛感覺到此人身負武藝──至少是知道如何隱藏利爪的老鷹。這點明顯與其他人不同。
  「……終於讓我找到了!」
  斛從腰間的小袋子抽出前端較厚,宛如只擷取短刀刀身部分而成的飛刀。他的左右手各拿著兩把,同時脫手射出。原本在計算人數的三名男子,頭部都無聲無息地插上了一把飛刀,唯獨長髮男躲過了偷襲。對方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攻擊,與其說是閃躲,更像是因為走動而剛好讓飛刀落空──他的動作自然到讓人甚至不禁要這麼想的地步。
  但是,斛並不認為自己的技術有這麼差。少年是算準對方移動速度才擲出的,飛刀確實是被閃過而非失手。長髮男的實力明顯有別於其他人。
  在正以繩索綁縛居民的那群人察覺狀況有異之前,斛就已經拔出直刀,無聲地從屋頂上朝位於廣場中的長髮男撲去。
  長髮男位於廣場中央,身處馬車的車陣之中。雖然從商店的屋簷到該處,需要進行距離相當長的跳躍,但斛就像是背上長有翅膀一樣,絲毫沒將距離放在心上。
  設法削減不必要的肌肉,讓行動更為靈活,只針對有必要的肌肉徹底加以鍛鍊……對於這個身為鴉的基本要求,斛做得非常紮實。
  斛右手所握的直刀,刀尖已經鎖定長髮男的後腦。但是,對方卻一個轉身就閃過了攻擊。
  直刀從長髮男的頭髮之間穿過,斛靜悄悄地落在石板之上。少年目前與對方相當接近,由於長髮男攜帶的長劍目前仍在劍鞘之內,對於以體術和刀刃較短的直刀為武器的斛來說,局面還是比較有利。
  少年毫不猶豫使出第二次攻擊──以左手出拳。雖然隔著斗篷擊中了對方,但是手感相當堅硬,像是斗篷之下還有盔甲之類的防具。斛對著目標臉部揮出直刀,長髮男往後一仰,閃過了攻擊。
  「招式不夠洗鍊哪,沒必要這麼急躁吧,冷靜點。……你應該是鴉吧?」
  斛自己也很清楚,「非得快點殺掉這傢伙不可」的念頭使注意力無法集中,讓招式變得拙劣。
  少廢話,給我閉嘴──斛單憑右手使出包含這種想法的一記突刺。長髮男一退再退,總算避開了攻擊。到了這個時候,周遭自然也不可能還沒察覺斛的存在,無數男子高聲吶喊,紛紛拿起武器。
  斛肯定長髮男確實相當厲害,而且,在四周遭到包圍的狀況下,戰鬥也必然相當艱難。
  「雖然年紀還很輕,不過素質不錯。看來鴉也不是沒有高手哪。」
  長髮男一邊後退,一邊露出看似十分高興的笑容。
  斛再次投擲飛刀,對方這次以迅速甩動斗篷的方式彈開了攻擊。
  「你的任務就是殺了我嗎?……也好,就陪你玩玩吧。不過,這裡對彼此都不太適合哪。……我帶走一匹馬囉!」
  長髮男從懷中取出短刀,切斷了不是繫在馬車上,而是繫在商店門口的白馬之繫繩,一下子就跨到了馬上。
  「你會跟來吧,鴉的少年?我這就要逃跑囉,試著追上來,看看能不能砍掉我的頭吧。」
  白馬開始奔馳,在此同時,周圍其他男子也對斛發動攻擊。不過,斛隨即跳到馬車上,避開了攻勢。就在斛正要去追趕長髮男時,有人靠到了他的腳邊。
  「……救、救命啊、求求你……!!」
  一名先前被扔上馬車的少女,從口銜的縫隙間如此大喊。
  但是,現在不是拖拖拉拉的時候。斛知道,自己眼前的任務就是殺掉敵人首領,不能為了拯救馬車上的人們而在這個地方陷入混戰。
  「鴉的同伴……老姐和其他人一定會來救妳們的!再等一下吧!!」
  雖然看到頭上綁著繃帶,留著鮑伯頭髮型的少女,左眼不停湧出淚水,但斛實在愛莫能助。
  為了追趕騎著馬離開的長髮男,斛衝了出去。起步時,他突然覺得似乎在哪裡看過剛才向自己求助的少女,但就是想不太起來。
  因為斛晚了幾步,四周已經不見長髮男的蹤影。不過,在他跳上屋頂眺望之後,很快就發現了目標。由於路上鋪著石板,即使在地獄般的哀嚎之中,輕快的馬蹄聲依然非常容易分辨。
  雖然彼此相隔一段距離,但斛判斷,憑自己經過鍛鍊的腿力,加上可以忽視街道巷弄,直接走屋頂追過去的方法,應該趕得上。
  馬似乎正往城牆方向移動。
  對方打算逃走嗎?或者只是單純想要引自己遠離馬車?雖然斛的腦海中閃過各式各樣的想法,不過,在他找到答案之前,馬就已經先抵達了城牆處。
  那個地方只有一間老舊的倉庫,在附近一帶算是比較開闊的場所,可說相當適合廝殺。
  長髮男下馬後便拍了拍馬的屁股,將馬趕往他處,接著拔出劍。
  看到出現在眼前的劍身,斛不禁要懷疑自己的眼睛。
  「宛如木紋的波浪紋路……該不會是烏茲鋼吧?」
  「很硬、很不容易生鏽,更重要的是非常迷人。很不錯吧?不過,希望你能改叫它大馬士革鋼,我比較喜歡這個發音。」
  大馬士革鋼可以分為兩種,一種就是又稱烏茲鋼,品質極高的物品。另一種則是試圖將之重現,但只能讓外表看起來如出一轍,品質則稍遜一籌的物品。
  流傳於世間的,大多是後者。
  傳授斛劍術的師傅也只擁有一把以烏茲鋼打造的刀劍。斛早已知道,那是非常優秀的素材。
  開始吧──長髮男在這麼說的同時毫不做作地舉起了劍。斛也自然地擺出架式。
  這次並沒有發生以鬥氣互相衝突的情況。斛覺得似乎只要放出鬥氣就能壓制住對方,而且想怎麼壓制都沒問題。雖然長髮男讓少年產生這種感覺……但是,大馬士革鋼劍在黑暗中發出妖異光芒,讓斛提高了警戒。
  雖然大馬士革鋼具有能吸引富有收藏家拚命收集的魅力,但斛不認為眼前的男子屬於那種類型。的確,對方相當有氣質,甚至可說散發出成長過程中都無憂無慮的感覺。然而,他先前遭遇斛的一連串攻勢卻毫髮無傷,也是事實。
  有人說刀劍會反映出使用者的特徵,更有人說刀劍就是使用者的靈魂。身負武藝者使用何種武器、如何運用……從其中可以得知許多事。現在,自己面對的劍,將會對我訴說什麼呢──將左手伸到身前,右手直刀擺在身後的斛,思考著這樣的問題。
  擺出架式後,斛感覺到原本支配著自己的急躁心情逐漸變得淡薄,總算是恢復了冷靜。但是,他並沒有讓自己徹底平靜下來。少年知道,目前依然是「沒有時間」的狀況。自己能夠越快斬下眼前的男子,事態就能越早獲得控制,居民們也可以少受點苦。
  然而,斛卻始終找不到能夠進攻的破綻。雖然看起來很柔和,但也有某種堅硬感,不論是放出或收起鬥氣,長髮男的架式都沒有出現可趁之機。
  「怎麼啦,害怕了嗎?……我們彼此應該都沒有慢慢來的閒工夫吧。」
  「你到底是什麼人?有什麼目的?」
  斛一邊感覺一道汗水流過臉頰,一邊開口提問。
  「今晚可是期待已久的收獲時刻哪。因為篩選已經完成,應當獲取的對象變得明確,所以我雇人前來收割,就這樣而已。……話說回來,因為總本山、不、罌粟的走狗出現,多少讓我有點著急就是了。」
  走狗,多半是指亞爾克吧──這點斛還猜得出來。但是,除此之外的內容,少年就都無法理解了。
  或許是感覺到了斛的疑問,長髮男微微一笑,像是補充說明似地補上一段話。
  「得以免於陣士適性審查藥影響的居民們,也就是具備充分陣士適性者……我說的收穫,就是指這些人喔。」
  「……什麼?那麼,所謂的傳染病,難道是……!?」
  ──來了。突刺。雖然被對方逮到破綻,但斛還是以直刀砸開了攻擊,並且隨之逼近對方,以流暢的動作砍向長髮男的斗篷,目標是敵人的側腹。
  「該死……!」
  果然還是砍中了某種堅硬的東西,直刀不停震動。與其說是盔甲,不如說更像是敲擊厚重玻璃牆的手感。其中似乎有著什麼機關──斛看出這點,於是將目標轉向曝露在外的脖子以上部位。
  斛大動作高高舉起直刀。長髮男則宛如畏懼對手威勢般,一邊後退,一邊將長劍打橫,準備招架……就在此時,少年飛起一腳踢中劍身,將對方手中長劍帶往上方。
  長髮男睜大眼睛,露出相當佩服的表情,看著斛此刻已經位於自己頭頂之上的靴子。
  「原來如此,你還有這一招啊。」
  刀劍是很容易理解的武器。它們就是攻擊之意志的化身,所以在戰鬥時很容易引人注目。
  但是,能夠用來傷人、殺人的,並非只限於利刃。
  採取以體術搭配刀劍的戰術時,真正重要的,其實是前者。
  斛高高踢起的腳就這樣接著轉為腳跟攻擊,鎖定長髮男的臉部砸下。但是,對方扭轉身體避開了攻擊。長髮男閃得十分驚險,差點就失去平衡。
  斛砸下來的腳就這樣重擊地面,緊咬著大地,先前便已高舉的直刀,到了這個時候才終於劈下。這一擊的氣勢,簡直就像是要直接把對手的腦袋劈成兩半一樣。
  「……怎麼可能……」
  斛的直刀確實劈向長髮男的頭部,但是,刀刃卻在眼看就要碰到對方頭部的地方停住了。斛再次感受到那種奇妙的手感……。感覺刀刃像是砍在非常厚的,有著類似玻璃般光滑表面的物體之上。直刀因為砍中無比堅硬之物而不停震動。
  不論斛再怎麼加大力量,刀就是無法更往前推進半分。
  為什麼?──當這個疑問閃過斛的內心時,他總算是注意到了。
  斛想起來,就在自己手中直刀劈落的瞬間,似乎看到男子身上出現粉狀的藍白色光芒。光芒很淡,閃現後隨即消失……但是,這樣就足以作出判斷了。
  ──這個男的是陣士。
  「……〈氣〉跟〈壁〉,是吧……!?」
  「聰明。剛才就是用這類非常簡單的陣,搭配上〈硬〉的結果。不過,這些陣的()()()()(),但其實相當好用。」
  斛在收回直刀的同時,利用距離已經拉近的機會,以左手使出掌打,雖然命中長髮男的腹部,但依然傳來那種像是打中牆壁的手感。
  「練到能夠以小規模迅速運用的話,就像是多了一隻拿著盾牌的手一樣。而且……」
  不論運用陣的速度再怎麼快,陣還是會發出光芒。變成鮮紅色浮現的烙印,以及使用時出現的,於空中成型的藍白色陣之文字……斛不可能錯過這些特徵。
  少年認為,這樣的話,對方多半是以衣物掩蓋烙印,在發現階段時也以斗篷確實地遮掩住了陣的藍白色光吧。……這人很熟悉身為陣士的戰法。
  必須趕快切換成對陣士用的戰術才行……雖然內心這麼想,但斛難免感到焦急。
  貼身肉搏原本是斛最擅長的戰法,但他現在已經完全失去冷靜,有必要重整態勢。
  斛收回打出的左掌,往後跳開。然而,在靴子正要離地的瞬間,斛勉強以眼角餘光瞄到一道藍白色光飛快地掠過自己身旁。──那是已經進入發現狀態的陣。
  對方打算做什麼、自己會遭遇什麼……在浮現這個疑問的同時,少年的背就已經撞上了一片牆。
  雖然他回頭往後看,但什麼都沒看到。……透明的空氣之牆。
  「在兩公尺左右的範圍內,不管要對哪裡施展都可以,這點也不錯。」
  長髮男朝斛逼近,相當靈巧地邊收臂邊揮出長劍。
  想要閃躲的話,要是對方又創造出牆壁,自己的行動就會遭到封鎖,攻擊也是如此……這樣的話,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內心的混亂,讓斛的身體也失去了平衡。在這個狀態下能夠做什麼?有可能抵擋嗎?憑單手承接長劍的一擊?搞不好會讓自己跟直刀一起被砍成兩半。……擋不下來的。
  不管怎樣都只能先硬吃對方一擊了──斛是這麼想的。
  所以,少年抱著兩敗俱傷的打算踢出一腳。就像是想把對方推開似地,斛將身體靠在背後的牆上,以鞋底踹向敵人。果然還是同樣的堅硬感覺,這腳也被擋下了。
  但是……幾乎就在斛產生這種感覺的同時、不、還要再稍微早一點點的時候,他就已經發覺,擋在自己背後的牆壁消失了。
  「我知道了!!」
  少年因為踢腿的反作用力而往後方飛出,但是,大馬士革鋼劍也已緊跟而來。
  劍尖在斛的胸口到腹部割出一道傷口,不過沒能連骨頭都砍斷。斛判斷,雖然肌肉遭到切斷,但也不過就是才砍進骨頭幾分的()()()而已,傷勢還很淺,自己還能戰鬥。
  
  斛帶著血花在地上滾出一段距離後,隨即以直刀擺出架式。
  銳利到即使被砍也不會覺得痛的程度啊──斛心想,真不愧是大馬士革鋼劍,要是剛才輕易選擇以直刀擋架的話,大概早就被砍成兩截了吧。
  斛很想稱讚自己的判斷力,但現在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
  雖然目前還因為劍鋒實在太利而沒有多少失血,但遲早會變成血從傷口不斷滴落的情況吧。必須在血流乾之前有個了結才行。
  ()()()()()()()()()()()()()……不論是在此撤退或敗死,斛身為一個男人、身為一個使用刀劍者的自尊,都不容許這類結果。
  斛用低肩下投姿勢射出兩把飛刀,然後以幾乎能夠追上飛刀的速度衝了出去。
  游刃有餘的表情從長髮男的臉上消失,雖然他試圖藉由甩動斗篷的方式來擋下飛刀,但斛朝長髮男肩膀斜劈的一刀也已逼近。
  長髮男咋舌,手放開斗篷,改以雙手持劍。
  他以長劍抵擋斛的斜劈,用空氣之牆彈開了飛刀。斛保持壓制住對方長劍的姿勢,跟著就朝敵人下半身踢出一腳。這招也被空氣之牆擋了下來。不過,這正是斛想要的。
  「我扔出的飛刀可是兩把喔?」
  「什……麼?」
  長髮男的眼睛睜得老大,就在這個時候,飛刀也刺中了他的肩膀。這是來自正上方的一擊。
  少年用下投法擲出飛刀時,將其中一把朝水平方向射出,另外一把則是朝著空中拋去。他在一個動作中運用了兩種投擲法。
  「那個陣確實是非常難搞哪。……不過,你一次只能創造一片牆壁吧。」
  在之前斛試圖踢開對方時,長髮男消除了原本設置的,用以阻擋斛後退的氣牆,重新創造出用來保護自己不被踢中的空氣之牆。如果長髮男刻意選擇承受一腳的話,斛多半就沒辦法找到這個答案,更應該早已死在大馬士革鋼劍的斬擊之下。
  因為擔心踢腿造成的傷害,導致長髮男讓自己手上的牌曝了光。
  敵人每次只能構築一片牆。也就是說,只要能夠同時進行三次以上的攻擊……就可以傷到對方。
  原本一派輕鬆的長髮男,終於露出了焦急的表情。
  斛在緊貼對方的狀態下爆發出鬥氣。雖然傷口開始噴血,但現在他根本無心顧及這種事。斛已經不打算再遠離對手,在看穿敵人技倆的同時,他也找到了勝算。
  斛知道,接下來就是勝負關鍵──看看究竟是自己會先喪命,還是能在這之前就先以全力一擊打倒對方了。
  「來拚個死活吧!」
  斛的腳往後收,直刀再次揮出。在此同時,他以左手抽出飛刀,將之當成短刀般運用,搭配上直刀,使出像是要剪斷敵人脖子的攻擊。直刀被長劍擋下,飛刀則被陣擋住。這時,斛補上以心窩為目標的一腳。──中了。少年隔著靴子也能明確感受到踢碎對方肋骨的感覺。
  長髮男往後飛出。雖然摔落地面但也還能立即爬起來,以單膝跪地姿態拿起長劍,鬥志堪稱堅強。然而,為時已晚。
  斛早已射出一把飛刀,自己也已跳往長髮男頭頂上方。飛刀呈現水平飛行。
  由於長髮男將長劍指向上方,所以斛認為對方應該已在側面展開空氣之牆。
  對於眼前堪稱理想的狀況,斛一邊努力壓抑自己的笑意,一邊以右手揮出直刀。
  飛刀被彈開,直刀也被擋了下來。在這個瞬間,斛空著的左手便已砸中仍插在長髮男肩膀上的飛刀,將之更進一步壓入對方體內。鮮血隨之噴出,長髮男發出痛苦叫聲。
  長髮男咆哮,大力揮動擋下直刀的長劍,將斛甩飛了出去。
  「來囉,還沒完──嘖!!」
  斛看到從自己身上噴出的()()()()()()()
  空氣之壁──本應看不見的牆壁,因為斛的血而變得可以看得見了。
  在斛與長髮男之間,距離後者約兩公尺的位置,出現了一片相當巨大的牆壁。
  「果然不該隨便嘗試自己不習慣的事情哪……。學人當劍士居然差點搞到沒命……碰上真正行家的時候還是不行啊。我對劍術的自信,這下子讓你給徹底粉碎囉。」
  雖然斛多次設法繞過牆,但牆壁宛如能夠追蹤一樣,始終擋在他與長髮男之間。
  仍然跪在地上的長髮男,先拔出肩膀上的飛刀,接著將長劍當成拐杖站了起來。
  「……傷得相當深哪。要是不盡快好好接受治療的話……。」
  「你以為我會放你逃走嗎!?」
  「抱歉,我肯定逃得掉。……陣士畢竟是陣士,從一開始就該用陣來戰鬥的。」
  長髮男將長劍回鞘,接著高高舉起手。從皮革手套的縫隙間透出光,斛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對方的手正發出紅光。
  如果是藍白色光,表示陣處於發現或發動狀態,紅光則是烙印本身在發光,表示烙在該處的陣正在激烈運作。
  也就是說,陣已經發動了。
  但是,在剛才的戰鬥中,斛並沒有感覺到有任何陣始終處於發動狀態。少年認為,空氣之牆多半是在衣服之下,也就是在斗篷內側迅速完成發現、發動步驟的吧……如果是從手掌處放出陣的藍白色光,以自己經過訓練的眼力,應該不可能看漏才是。
  難道是從戰鬥前就已經發動,一直持續到現在……?
  斛急忙想繞過空氣之牆攻向長髮男,但始終無法突破。牆也沒有絲毫縫隙。雖然斛試過從上方投擲飛刀、從側面揮砍等,但攻擊都被輕鬆閃過,斛本人則始終被擋在牆外。
  在斛努力嘗試的期間,他的血也還是不停地滴落。
  越是注入更多力量、越是加快行動速度,流失的血液量就越多。
  「那麼我就先走一步了,鴉的少年。如果你能活下來的話就改天再見吧。」
  長髮男迅速脫離戰場。空氣之牆消失後,斛原本打算追擊,但卻突然失去平衡撲倒在地。
  失血過多了嗎──斛原本這麼想,但是,撐在地上的手讓少年發覺並非如此。地面正在搖晃。
  「……喂、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陣啊……。」
  斛起初以為對方是用陣讓地面震動,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少年身旁映出巨大的身影。一個十分巨大,像是沒有頭部的男性……不,某個有著不可能屬於人類體型的東西,正站在距離斛不遠處。對方到肩膀處為止的高度超過三公尺,肌肉厚實程度更遠遠凌駕猩猩之上。那個露出蒼白肌膚的東西……多半是鵺。
  而且,那種東西還不只一個。隨後又有兩個從城牆上出現,跳落到斛的身邊。牠們著地時發出轟然巨響,讓地面也隨之晃動。
  當斛撐在地上的手與膝蓋離開地面時,他不禁有種像是正陷於惡夢之中的感覺。
  沒有頭的白色巨人──三個這樣的怪物,宛如要阻擋斛去路般並肩而立。這副光景,讓斛覺得自己像是迷路誤闖陌生的博物館,正抬頭仰望著模樣恐怖的雕像。
  雖然三個怪物都同樣有著宛如石灰般的蒼白肌膚,沒有頭部且十分巨大,但個體之間卻又存在微妙的差異──體格不太一樣。站在一起時,看起來就只像是某種詭異的藝術品。
  「……可惡,真的流掉太多血了啊。」
  斛感覺到自己開始無法集中精神。可能是因為失血吧。
  少年以手壓住傷口,但他的傷勢沒有輕到這麼做就能止血的程度。雖說斛帶著用以縫合傷口的針線,不過,眼前的鵺當然不可能會等他縫好傷口吧。
  斛知道,如果不設法突破眼前的困境就必死無疑,而且也無法追擊長髮男。……但是,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做得到。
  其中一隻鵺在此時朝斛揮出一拳。雖然拳速快得讓少年有點意外,但也還不到讓他躲不掉的地步。斛輕輕跳起,閃過了攻擊。
  既然如此,先擺脫這些巨人,然後再去追趕長髮男,這應該是最不會浪費──
  「什麼!?」
  就在斛準備逃走而將力量灌注於腿上的時候,一把飛刀刺中了他的大腿。貫入腿部的力量與衝擊,讓斛失去平衡而跌倒在地。那把飛刀正是斛自己所用的物品。
  「……哈哈!居然還真的給我射中啦!寄放在我這兒的東西還給你囉!」
  在某間平房的屋頂上,長髮男正在大笑。
  斛心想,原來這傢伙只是裝成已經逃跑,其實還在尋找報一箭之仇的機會啊。
  「該死!怎麼會在這種時……!」
  倒在地上的斛立即拔掉飛刀,在單腳跪地的情況下拿起直刀擺好架式。
  斛根據感覺判斷,剛才那記刺中大腿的飛刀應該沒有傷到骨頭。但是,少年靈活敏捷的行動能力已經完全遭到封鎖了。
  失去了身為鴉、同時也是斛自己最有力的武器「速度」,加上鮮血還在不停流失,眼前的三隻鵺,頓時成為非常強大而沉重的壓力。
  「已經沒辦法跑動了嗎。……接下來就只能靠老姐了哪。」
  所以,至少自己得設法壓制住這些鵺。
  就算沒辦法將三隻都解決,兩隻、不、至少也得幹掉一隻才行。
  斛握著直刀的手更加用力。血從傷口溢出。
  雖然感覺到意識正慢慢地變得越來越模糊,但少年還是拚命在內心之中燃燒鬥志。
  「來啊,你們這些鵺!」
  兩隻鵺同時攻上,腳步撼動了大地。
  怪物以宛如天真無邪孩童捕捉昆蟲時的姿勢,分別朝著斛伸出雙手。
  斛以單腳跳向其中一隻,用雙手握住直刀,帶著體重用力揮下。刀刃砍裂了鵺的身體……但是,只砍進十多公分就結束了。因為,浮在空中的斛已經被敵人抓住了。此刻的光景,簡直就像是大人陪小孩玩耍時將對方高高舉起一樣。
  無頭巨人就這樣保持高舉著斛的姿勢……雙手開始對他施加極為強大的壓力。
  斛的肋骨碎裂,傷口也劇烈噴血,口中發出痛苦的咆哮。
  真是不堪一擊到令人意外的地步哪。人生就是這麼回事嗎、自己就只有這種程度嗎?
  死亡──少年清楚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
  斛早已理解,這一天遲早會來臨。
  然而,他完全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遭到鵺殺害。
  「老姐……對不起。」
  吐出這句話之後,斛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
  眼見直刀刀柄就要從少年的手中滑脫……就在這個時候。
  斛先是感到自己浮在空中,隨即開始往下墜落。
  在少年摔落地面的同時,他注意到,身旁地上已經癱著兩條蒼白而粗壯的手臂。
  斛就這樣繼續躺在地上,看著噴出白色血液的鵺發出不具意義的喊叫聲,頻頻倒退的一幕。
  他也沒有錯過之後的光景。
  在夜晚的黑暗之中,閃光一再出現。巨人的手與身體分家、腿部斷離、身體遭到撕裂,白色的血噴上半天高。一轉眼,兩隻鵺便已成為肉塊。最後的一隻則像是察覺接下來就輪到自己似地,雙手緊握成拳,開始朝斛逼近。
  在鵺與斛之間,一名手中持刀的男子挺立。
  雖然剛剛才接連砍殺龐大的怪物,但是,別說是有油脂黏附,長而厚實的刀身之上,甚至沒有沾染半滴血跡,簡直就像是剛打磨過一樣耀眼。
  「為什麼……怎麼會……你到底在想什麼啊。讓我活下去,對你有什麼好處……我是為了要殺你而……」
  背對著斛的劍士,舉刀擺出架式。纏在對方脖子上的藍色圍巾,在夜風中舞動。
  「既然如此,至少得讓你死在我的劍下。」
  陣士……不、劍士亞爾克。
  彷彿為了守護斛似地,此人讓碧藍飄起,揮出手中刀劍。
 楼主| 发表于 2020-4-3 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四章 『尖喙,令人驚艷』


  好不容易才逃離居民們包圍的我和結仁,在田裡埋頭拚命往前跑。
  那個倉庫的密道,原本似乎是有著大片田地的農家,因為覺得繞往市鎮大門太麻煩而偷偷建造的。
  所以,通過地道後,附近一帶淨是農田,說有多難跑就有多難跑。
  在哪個地方應該會有田間道路吧……遺憾的是,在月光之下實在看不太出來。
  「亞爾克,往這邊走,我聽到了水流聲。」
  結仁以那對大耳朵聽到了水流聲,在我前面帶路。成為搭檔後我才知道,他在夜晚時的眼力似乎也非常好……果然又會讓人連想到狗、狐狸之類動物。
  「別掉進河裡囉。」
  「少瞧不起人啦。……到了。」
  來到河邊後,結仁轉身面對亞歷賽沙的方向,擺出像是用手掌從後方托著耳朵的姿勢,閉上了眼睛。看來他是在尋找聲音的樣子。結仁的尾巴低垂,耳朵有規律地微微搖動。
  「……嗯,總之現在好像還沒有追兵的樣子。先休息一下吧。」
  我們清掉沾黏在鞋子上的泥土,在河邊的大樹下坐了下來。
  放下揹在肩上的行李後,我們同時嘆了一口氣。
  「趁今晚再走遠一點吧。然後,在下次定期連絡時就和空會合。不用再忍耐多久就能回總本山了。」
  由於這次的任務沒有辦法事先預估需要多少時間才能達成,所以,每經過一個星期,空就會來到當初放下我們的地方等待兩天。如果可能的話,我們會利用這個時候報告現狀,接著再回到亞歷賽沙,空則將狀況回報總本山。如果任務結束的話就在此時一併返回總本山,若是連續兩個星期都沒有連絡就視為任務已經失敗,總本山將會採取其他對策。
  「……這樣就結束了嗎?」
  「任務應該可以算是達成了吧。……你還在意謝爾蓋和伊里亞嗎?」
  那也是一個原因──我邊這麼說,邊回看正在窺探著我這邊的結仁。
  「畢竟你是頭一次碰到有人當面批判的情況嘛。……成為陣士的覺悟,同時也就是讓自己遭到世人憎恨的覺悟。你現在已經有所體會了吧,亞爾克。」
  「我早就知道啦。……只是,沒想到會()()()()。光只是身為陣士,居然就招來()()()()()()啊。」
  「或許是因為你本身對陣士沒有什麼負面印象的關係吧。……府津羅流這個劍士集團,真是傲慢到恐怖的程度哪。」
  如果是府津羅流,就算是陣士也能抗衡……這不是開玩笑,大哥和其他門生說這種話時都十分認真。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對於所謂的「陣士」,我感受到的威脅就沒有世人那麼強烈,不會覺得特別恐懼或害怕。
  雖然這麼說,但當時年紀還小的我,聽到傳聞後認定陣士的力量非常強大,覺得不太可能只憑刀劍對抗。所以,沒有劍術才能的我才會以陣士為目標,希望能夠改變一切。即使劍術不行,但如果是超越劍的陣之力,或許就可以一口氣來個大逆轉……就只是這種孩子氣的想法。實際掀開蓋子一看才知道,世界還是充滿艱難困苦。
  ……逃到的場所,根本不是什麼能夠安居樂業之地。
  犧牲許多事物,以為已經獲得陣士的資格,但卻還得與同屆的夥伴們一決勝負……不僅如此,踏入社會時也必須隱藏身分,一旦曝光就只能像重刑犯一樣逃跑。
  即使是口口聲聲說喜歡自己,甚至願意投懷送抱的女孩,在知道自己的陣士身分後,態度也頓時有了那麼大的轉變……。
  「……對於成為陣士這件事感到後悔了嗎,亞爾克?」
  「我不是在想那個。我在想的……與那個無關。」
  「不管怎麼說,現在已經不可能回頭了。所以,你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相信唯有這麼做不可,就算要說是鑽牛角尖也行,總之就是不要回頭,一直往前邁進。……我們的體力也差不多恢復到了一個程度,回到總本山之後,或許可以考慮導入新的陣吧。」
  說得也是──對於結仁的安慰話語,我心不在焉地隨口回應,將視線投往亞歷賽沙的方向。
  我從扣具上解下掛在腰間的破爛刀,將刀靠在肩膀上。
  「有人說,對於身邊的重要事物,往往要失去之後才知道珍貴,這話其實相當有道理哪。」
  「你是指什麼?」
  我原本以為,成為陣士後,一切都會有所改變。
  的確,我的日常生活徹底不同了。然而,我還是一樣將劍掛在腰間,用著大哥傳授的招式。而且,比過去在故鄉專心一意練劍時還用得更加頻繁。
  大哥到底在我身上投注了多少心血……這也是我在離開故鄉之後才有所體會的事。雖然大哥說我沒有才能、對我懷有憐憫,但還是施以了徹底的鍛鍊。鵺、劍士、陣士……幫助我擁有了足以與這些對象抗衡的實力。
  成為陣士之後才首度有人稱我為劍士、認同我的劍技。
  獲得特殊之力的代價是──身體需要背負終生無法消除的沉重負荷。也就是說,以劍士而言,我原本有可能達到的最高境界,現在已經變得遙不可及。到了這個時候,我才首次被他人稱為劍士。
  的確,和他人……和鳶的交手成為契機,讓我的劍得以脫胎換骨。雖然跟「府津羅流原本就是靠技巧而不是靠蠻力揮砍的流派」這點也應該多少有點關係……即使如此,在需要使出全力拚鬥時,有時還是難免會感覺到體力不如以往。像以前一樣,在山林之間從日出跑到日落,途中見鵺就殺,或者是向熟識的農家購買每袋重幾十公斤的米,直接扛起兩袋運回家之類的事情,剛導入陣的時候就不用說了,就算是體力已經逐漸恢復的現在,應該也還是辦不到了吧。
  聽到我沒有多加思索,想到什麼就直接說出口的這段話,結仁對我投以看似感到莫名其妙的眼神。
  「……所以我說,你到底是指什麼?」
  「這個……那個……嗯,我想說的是,成為陣士之後,除了體力之外,自己到底還失去了多少東西。」
  「肯定相當多吧。……但是,想必不會只有喪失而已,相信也獲得了些什麼才是。像是陣的能力、總本山提供的高薪……其他應該還有很多吧。」
  其他還有什麼嗎……當我思考著這個問題時,突然靈光一閃,轉頭看向結仁。
  「……我現在變得可以和大哥笑著談話了!彼此刀劍相交,然後……!」
  那天……在總本山的教會,我和大哥不停過招,直到月亮升上夜空高處為止。
  大哥還是一樣強悍,而我也還是一樣弱。一次又一次地,白光鳳停在我的脖子上、將我擊倒、把我打趴在地……但是……那段時間非常愉快。
  我打從心底感到愉快。
  在這之前,我面對大哥拔出劍時,總是渾身發抖。
  內心只想著要好好表現,不想讓大哥有絲毫失望……。
  可是,在那個當下,只有那個時候是不──嗚啊!!
  「你沒事踢我做什麼啊!你那長靴其實很硬,踢人很痛的啊!」
  「你這個戀兄情結者!不要讓症狀往奇怪的方向發展啊!」
  「這是什麼話,我是在說自己成為陣士後獲得的重要事物……」
  「你的戀兄情結進入新階段之類的,根本一點都不重要吧!」
  雖然我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結仁就是一直用尾巴霹霹啪啪地拍打我的側腹,臉頰也鼓得高高的。
  有一段時間,結仁始終保持這副模樣,轉頭看著其他地方,持續以蓬蓬鬆鬆的尾巴對我施以暴力。之後不知是因為尾巴開始覺得痛還是已經厭倦了,總之結仁拋下一句「……真是的」,然後將尾巴轉到自己的肚子上,開始以手梳理尾巴上的毛。
  「反正你一定又是因為想到絲茉末而覺得沮喪吧。」
  「嗯……多少啦。」
  「……怎麼,該不會你也對那個小丫頭、這個、就是說……喜歡對方之類的?」
  「倒也不是那麼回事,只是因為……她對我懷有好感的關係吧。」
  「你自己明明也說過,她只是把被你救了一命的感激之情跟好感混為一談而已喔。」
  就算是這樣……畢竟,絲茉末還是第一個對我表現出好感的女生。
  像是抱上來,或者是攬著我的手臂……之前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做。
  對我來說,以那種方式感受到他人的體溫,也是前所未有的經驗。
  所以,我難免會對她格外在意。
  想到這樣的對象居然會率先來追殺我們……就讓我覺得內心十分沉重。
  不管是他人的厭惡態度、被人扔石頭,或者是受到謾罵,現在我都已經不會放在心上了。
  但是,唯有在遭到絲茉末如此對待時……還是會感到十分難受。
  我們相處的時間實在不算長,我和絲茉末的關係也可以說只因為她對我的好感而存在。甚至也沒留下什麼像樣的回憶。
  然而……我就是對她懷有連自己都覺得可悲的眷戀、不捨之情。
  她注視著我,紅著臉訴說信賴話語時的模樣,已經深深地烙進我的眼中。
  我盤起腿,低下了頭。
  「一旦成為陣士就不可能獲得世人喜愛,所以要放棄結婚生子之類的念頭……我本來以為,這不過就和自己原本的生活一樣而已。我真的以為自己已經很清楚了。……但是看來只有腦袋理解而已。」
  「……你這個軟腳蝦。」
  我原本以為結仁要靠過來,但他卻是直接躺到了我盤起來的雙腿上。然後,他仰望我垂得低低的臉孔。
  「雖然我不會要你馬上振作起來,但還是早點斬斷那種眷戀吧。你和絲茉末之間最多只有誤會,沒有什麼男女之間的緣分啦。」
  金色的眼眸透露出非常溫柔的感覺。但是,此刻就連安慰也多少會刺痛我。
  「雖然你這麼說……但她畢竟是除了親人之外第一個對我表示好感的人……卻在轉眼之間就……別說是什麼都沒留下,甚至還更糟……」
  「為了成為陣士,你犧牲了很多,這點毫無疑問是事實。……可是,你應該也不是一無所得吧?」
  躺在我腿上的結仁仰望著我,提出了與剛才相同的問題。
  但是,由於我始終無法提出答覆,保持沉默……他於是撇開了頭。
  「……不是還有我嗎……。」
  我不懂結仁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整個人在一瞬間僵住,只漏出一聲「咦?」的聲音。
  金色的眼睛再次瞪視著我,透露出像是十分憤怒的嚴厲目光。
  我原本以為結仁正在生氣,但他的尾巴卻無力地垂著。
  「敲開總本山的門,讓你失去了很多東西。但是……你也得到了我這個搭檔。共度一生、共有命運的搭檔。……你覺得只有這樣還不夠嗎?」
  驚訝的我,在感到全身僵硬的同時,也忍不住要覺得不好意思。
  ……我想,結仁多半也是滿臉通紅的狀態吧。
  雖然因為昏暗而看不清楚,但即使隔著衣物,還是可以感受到躺在我腿上的結仁正全身發熱。
  「雖、雖然我自己說這種話好像有點那個,但我從小就在設備不下於總本山的設施接受教育,與生俱來的適性應該也是非常優秀的吧。這點從我能夠運用人們認為負擔()()()的〈封〉之陣就可以獲得證明……那個……」
  對於這段話,我像是在撫摸結仁的頭一樣,搓揉對方的大耳朵。
  「……仔細想想,這的確是最大的收獲哪。因為這半年我們太過接近,所以反而沒想到,抱歉。」
  這是結仁溫柔的安慰。體貼關懷達到這種地步的話,在感到刺痛之前就會先覺得心癢難搔,讓人有種快要喘不過氣的感覺。
  ……現在想想,來到總本山之後,我終於能夠與以空為首的不少人建立比「認識的人」更進一步,可以稱之為「朋友」的關係。這也是如果繼續待在故鄉就無法獲得的事物吧。
  我的人生,本來很可能有大半時間都待在名為「故鄉」的狹窄殼子裡,只是對著鵺揮刀,因為遭到大哥痛毆、輕視而流淚吧。
  正因我踏出了一步,所以失去許多事物,但也得到許多、了解了許多。
  「說得也是。……嗯、沒錯。多謝啦,結仁。」
  已經沒事了──我繼續撫摸著結仁的耳朵,像是想藉此將這種心情傳達給對方。
  「嗯。你知道……就好。……怎麼啦,打算就這樣開始挖耳朵嗎?」
  「做到那個地步就未免太鬆懈了。我們現在還在逃亡哪……而且也實在太暗了。」
  我這麼說完後,改為緩緩地搓揉結仁的耳朵,就像在按摩一樣。結仁露出既像是覺得癢,又像是覺得很舒服的表情,緊緊閉上眼睛,大力甩動尾巴。
  「成為陣士、獲得力量……真的都不是簡單的事哪。」
  我望向亞歷賽沙的方向。如果是白天的話,應該還可以看得到城牆,不過現在城牆也已經融入夜空之中,變得難以分辨了。
  「唔嗯……那個、亞爾克。有件事,我一直在猶豫到底該不該說……現在想想,還是應該先跟你提一下。……絲茉末之所以不肯放過我們,我想並不只是因為你跟我其實都是陣士的關係。」
  「你在說什麼啊。要真是這樣,其他還有什麼……。啊、難道是我、那個……那個時候,只、只有緊抱住她而沒有跟她……的關係嗎?」
  「才不是咧,別傻了。要是那件事的話,在你遭到包圍的時候,她就不會挺身保護你了吧。……不是那個……多半是因為,我是亞爾克你的搭檔。」
  我不懂結仁的意思,低頭看向他。
  他扭轉身體轉開頭,像是要將鼻子壓到我的腰上一樣。
  「……因為知道我們是陣士而受到打擊,再加上聽到我說自己是亞爾克你生死與共的搭檔之故。在當時的狀況下,就算絲茉末會懷有許多誤解,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她或許以為,你之所以沒有對她出手,也是這個緣故。……亞爾克你可能沒有注意到,不過,至少在那之後,她看我的眼神就變得非常恐怖了哪。」
  
  「那,你的意思難道是…………………………嫉妒……?」
  「再也沒有比未經人事的小女孩弄擰的戀心更麻煩的東西啦。……愛戀之情可能只因為一點小事就變成同等的憎恨,但是,憎恨卻絕對不可能轉變成愛戀。」
  到底是結仁為了減少我受的打擊而勉強找出這樣的藉口,或者其實真的就是這麼回事……我無法判斷。
  存在於自身之中的自卑感,讓我覺得應該是前者,不過,內心還是忍不住祈禱會是後者。
  雖然我覺得這樣的自己實在很沒有男子氣概、很可悲……但也有種「如果真的是後者就好了」的想法。
  絲茉末的笑容就是如此令我難以忘懷。
  天真無邪,全心全意倚靠著我的少女,那張……笑容燦爛的臉孔。
  還有像是將我這種人稱為救世主等等的……。如果讓以大哥為首的,熟悉我的人聽到那些話,想必都會為之失笑吧。但是,她卻能以率直的眼神對著我這麼說。
  即使只有那時的笑容也好,我希望能夠將之當成美好的回憶。
  我和結仁就這樣默默地藉由搓揉耳朵的行為打發了一段時間,等待身體和內心都慢慢恢復平靜。
  現在是秋天的夜晚。由於身體開始覺得有點冷,就在我正打算對結仁說「我們差不多也該出發了吧」的時候……。
  「唔?這是什麼?與其說是某種聲音,更像是氣息……馬車……?」
  結仁似乎聽到了什麼,他從我的大腿上抬起頭之後,耳朵隨即激烈動個不停。他面向的是亞歷賽沙的方向。
  在我站起身的同時──響起了爆炸聲。
  聲音如同落雷一般響亮……從距離來研判,爆炸規模應該非常大。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結仁為之愕然,在他身邊的我則是再度將刀鞘掛到腰間,拍掉藍色圍巾上的塵土。
  「如果不是炸藥的話……應該就是陣了吧。大概是伊里亞和謝爾蓋吧。」
  「你該不會……打算回去吧?亞爾克。」
  我一邊將放在腳邊的行李掛上樹枝,以防被野獸偷走,一邊對結仁點了點頭。
  「我們接到的任務可不包括打倒伊里亞跟謝爾蓋喔。」
  「拯救亞歷賽沙的居民……這就是我們的任務了吧?」
  「……就算你趕去,居民或絲茉末想必也不會高舉雙手表示歡迎吧。搞不好又會像剛才一樣……」
  「……我知道。」
  「我再說一次,雖然愛有可能轉變成恨,但憎恨絕對不可能轉變成愛。……如果你還在期待會出現什麼戲劇性的發展,最好還是不要做夢了。」
  對於露出不太高興表情的結仁,我微微一笑。
  「無所謂啦。……我不是常說嗎,對於別人的疏遠、厭惡,甚至是扔石頭,我都已經習慣了。」
  「……剛才明明就很沮喪的樣子。」
  「只是因為絲茉末的事情而受到打擊而已啦。……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我想守住與她的約定。」
  ──至少到這次事件解決為止,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妳。
  我是在彼此額頭貼著額頭的情況下,對絲茉末這麼說、與她如此約定的。
  既然如此,我就必須遵守諾言。這樣才是所謂的男人。
  即使她已經變得非常討厭我……但約定終究是約定。
  「我不是期待有所回報。這只是一種自我滿足而已啦,結仁。……只是我自己想要這麼做。」
  哦──結仁一邊嘆了口氣,一邊輕輕地點了頭。
  他也像我一樣將行李掛到樹枝上,留下了行李。
  「……那我就只好陪你去啦。畢竟我們是同路人嘛。」
  謝謝你──我簡單道謝後就衝了出去。但是,畢竟腳下是泥土鬆軟的田地,加上光線昏暗,所以速度離全速還差得遠。我在這種挫折感中逐漸接近城牆,慢慢開始感覺到喧噪的氣息。
  透過肌膚感受到的地獄氣息。一種像是從毛髮末端開始騷動,一點一滴讓身體深處陷入焦慮的感覺。
  結仁似乎可以透過那對耳朵而獲得比我更為明確的感受,當我回頭看向跟在身後的搭檔時,發現他已經露出相當難受的表情,變得喘不過氣了。
  「呼、哈……到底是怎麼回事,簡直就像是整座市鎮都正遭受襲擊……一樣……?」
  不知為何,結仁也回頭往後看。然後,他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我也停下腳步,開口詢問。然後,我大吃一驚。
  ……鵺。三隻外表呈現白色,形狀像是無頭人的鵺,正宛如懷有某種目標似地,緊追我們而來。
  「為什麼選在這種時候!?該死!結仁你先走,我來對付牠們!」
  我在原地停了下來,將手放在破爛刀上擺好架式。結仁經過我身旁繼續往前跑。
  當我調整好呼吸後……突然注意到某件事。
  那三隻鵺並沒有在追趕我們。雖然我本來以為牠們正在追趕我們,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我發現鵺的行進路線微妙地偏離我們所在的方向。
  「到、到底是在搞什麼……?」
  對於依然保持著將手放在刀柄上姿勢的我,三隻鵺則像是遵守著事先規劃好的路線一樣,直接從我側面相距十多公尺處衝了過去。
  「那些傢伙是怎麼回事……簡直就像是聽到主人呼叫的狗一樣,筆直往前衝……」
  「結仁,別發呆!我們跟上去!」
  我趕上了因為鵺出現無法理解的行動而停下腳步的結仁,拉起他的手,繼續衝向亞歷賽沙。一方面也是因為巨人的腳比較長,所以彼此距離越拉越遠。
  當我們來到地道出口所在的岩石之處時,鵺則已經貼上了高約十公尺的城牆。我本來以為牠們面對那麼高的牆大概也無能為力,但是,沒想到其中一隻鵺成為踏台,讓另外兩隻能夠伸手抓到城牆上方,就這樣爬上了城牆。已經登上城牆的一隻,伸手拉起還留在下面的鵺……就這樣,三隻鵺都成功侵入了城牆之內。
  「明明碰上了牆壁,但卻還是……只顧著……」
  「你到底怎麼啦、結仁!振作一點!」
  「搞不好、說不定、或許就是這麼回事!」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鵺〉之陣,就在這裡……」
  正設法撬開地道蓋子的我就這樣僵住,視線緊盯著結仁。
  「……會是謝爾蓋跟伊里亞嗎……?」
  「不知道。搞不好就只是正好有鵺來到這裡而已。……總之我們快走吧,亞爾克!」
  由於此刻我們與亞歷賽沙之間只隔著一道城牆,所以已經能夠清楚聽到哭喊聲、求救的叫聲,還有粗啞的怒吼聲。
  我們再次進入狹窄又漆黑的地道……就這樣鑽過了城牆下方。
  進入市鎮後,最初映入我眼中的是,以三隻鵺為對手,已經受傷的男子身影。
  對於飛散在那個男子身邊一帶的大片紅色液體,我透過氣味得知那是鮮血。
  雖然想必已經陷入多半連保持清醒都有困難的狀態,但是,那個衣服幾乎都被自己的血染成暗紅色,頭上綁著的長頭巾隨風飄動,臉孔仍留有幾分少年模樣的男人……即使已經單膝跪地,手中依然握著直刀,試圖與鵺對抗。
  我記得自己看過那個姿態。
  ──他是斛。圓的雙胞胎弟弟,曾經在月夜之中與我痛快以劍相交的男人。
  「來啊,你們這些鵺!」
  對於發出吼叫的斛,兩隻鵺朝他逼近並伸長手臂,企圖抓住他。斛在此時跳了起來。看來他的右腳似乎有傷,跳躍時全憑左腳出力。即使如此,他還是跳到了比鵺更高的高度,從正上方對其中一隻施以閃電般的一擊。
  這一擊,彷彿灌注了「即使犧牲性命也至少要打倒一隻」的意志。
  ……如果對手是人類的話,應該已經達成目的了吧。但是,敵人是鵺。對象很巨大,手也很長。相對地,斛的直刀則稍嫌短了點。殺傷範圍的差異,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力。
  來自正上方的一擊,在目標身上砍出十多公分的傷口後,斛就連人帶刀被鵺給擋了下來。雖然景象看起來像是大人高高舉起小孩的「飛高高」遊戲,但此時響起的卻不是笑聲,而是宛如竭盡力氣的慘叫。就像是壓爛成熟的水果一樣,血從他的身上噴出。
  「──斛!!」
  此時我早已衝出倉庫,拔出了破爛刀。
  我在起跳後揮出的第一刀,斬飛了抓著斛的鵺之雙臂,在身體受到重力牽引而落下時,跟著斬飛了另一隻鵺朝我伸來的手,更在對方驚懼時砍斷了牠的膝蓋。利用朝著我倒下的鵺本身重量,我再補上一刀,水平砍裂了那傢伙的肚子,白色的鮮血隨之噴濺而出。
  我沒有沾到白血就隨即再次跳到空中,對於失去雙臂而後退的鵺,從正上方劈出一擊。這一刀直達股間,將三公尺高的鵺剖成兩半。
  我稍微鬆開圍巾,重重吐出一口氣。從衝出倉庫後到現在,不過是一口氣的時間。……還有,一隻。
  「為什麼……怎麼會……你到底在想什麼啊。讓我活下去,對你有什麼好處……我是為了要殺你而……」
  我一邊聽著斛的聲音,一邊擺出下段架式,對著逐漸逼近的最後一隻放出鬥氣。
  「既然如此,至少得讓你死在我的劍下。」
  我避開鵺揮出的拳頭,衝進怪物懷中,一刀掃向那個像是中年男人一樣鬆垮垮的身體,同時從對方身旁掠過。就在砍斷鵺脊椎的堅硬手感沿著刀柄傳來後,破爛刀的刀刃也從鵺的白色身體中破出,沐浴於夜風之中。
  我一邊感受著來自背後的,有東西崩落的聲音與氣息,一邊將破爛刀收回刀鞘。
  「……我們還沒分出勝負吧,斛。別讓自己死在這種地方。」
  斛用手撐地,將自己撐起來。他身上有道從胸口到腹部的嚴重傷口,血應該就是從這裡噴出來的吧。右腳大腿也有處像是被槍還是箭刺中的傷。
  ……大腿處的傷還比較不打緊,但胸口的傷就不太妙。斛在受傷之後還經過相當激烈的運動,以他的體格來看,這樣的失血量搞不好會成為致命傷。
  我從外衣中取出裝有消毒劑的小袋子,正打算把藥灑在斛的傷處……不知為何,斛卻像是想將我推開似地伸出手,表現出拒絕之意。
  「到底在想什麼啊,你這傢伙是陣士吧!?我可是鴉喔!?」
  「我知道啊,那又怎麼樣?」
  「我和老姐可是身負要殺掉你的任務……所以,我是說,我是你的敵人啦!!你為什麼還會想要治療我啊!?」
  從出血量來看,他光是要維持住意識應該就很辛苦了吧。這傢伙到底還在逞什麼強啊。
  我開始覺得有點不耐煩,所以語氣也變得不太好。
  「不過就剛好是敵人而已吧!?」
  聽到這樣的回應,就連斛也露出像是傻眼到極點的表情,閉上了嘴。我就趁這個機會把消毒劑的粉末灑在他的傷口上,接著取出縫合用具……果然同樣遭到了拒絕。斛表示他有自己的用具,而他也的確從戰鬥服口袋中取出了同類型的針線包。
  ……我不經意地注意到,他跟我用的是同一家廠商的產品……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我覺得有點高興。
  「……你這傢伙,該不會是瘋了吧。」
  雖然斛說得相當過分,不過我只是應了句「先不提這個」,一邊朝他大腿的傷處倒消毒劑,一邊打聽目前是什麼情況。相對地,我也將自己負有拯救亞歷賽沙居民的任務、謝爾蓋和伊里亞兩人都是冒牌貨,是與總本山無關的陣士、這次的傳染病事件其實是藥物污染等等,把目前所擁有的情報都告訴了斛。
  「……然後,就在我以為把他逼入絕境的時候,鵺就冒出來了。簡直就像是在保護主人一樣。長髮男應該也是那兩個假醫師的同夥吧。」
  用雙手壓在頭上的結仁,臉色發青地走近正在交談的我和斛。
  「那個鴉說的話多半都是真的。……整個市鎮到處都傳出刺耳的慘叫聲。」
  結仁這句話讓我知道,他並不是壓著頭,其實是將已經貼在頭上的耳朵按得更緊一點。
  就算是我,只要注意聽也就可以聽到哭泣、喊叫的聲音,憑結仁的聽力,想必會聽到更為恐怖的各種聲響吧。
  「亞爾克,不用管我了,你先走吧。在這種時候,老姐應該也不會輕易發動攻擊吧。覺得她像是想下殺手的時候就報上我的名字,轉告她,我說要暫時停戰。」
  「知道了。結仁,請你幫忙治療斛,拜託了。……斛,你的任務就由我接手了。我這就去解決敵人的首領。」
  正坐在地上以針線縫合自己胸口的斛,暫時放下用具,擦乾淨手上的血。
  然後,對於單膝跪地的我,他的拳頭輕輕地敲在我的胸口上。感覺就像是在說「……拜託你了」似的。
  這讓我感到十分高興。
  「也不要忘了我的使命喔。……好不容易才掌握到敵人的蛛絲馬跡,()()()()殺掉對方。」
  交給我吧──我一說完就拔出破爛刀,轉身面對正持續遭受掠奪的亞歷賽沙中心地帶。
  「我之前也說過,這座市鎮很怕火。……所以你最好不要使用陣。一個不小心,城牆之內就會變成地獄。」
  「……看來真的應該要導入新的陣了哪。」
  我一邊低聲這麼說,一邊繃緊全身神經。
  斛所背負的,討伐敵人首領的責任;結仁的使命,找出〈鵺〉之陣;總本山交給我們的,拯救亞歷賽沙的任務,以及我自己的,保護絲茉末的約定……。
  要只憑一人一刀就達成這些目標,應該算是相當嚴苛的要求吧。
  但是,這一切其實也都由同一條道路所貫串。
  雖然背負起了許多事物,但該做的事情其實只有一件。
  殺掉敵人,拯救大家。只要做這件事就好了。身為劍士的生存之道──只要將之加以實踐就可以了。
  其實很簡單,不是嗎?
  我如此激勵自己,邁開腳步衝了出去。當我離開城牆一帶,進入兩旁有著住家等各種建築物的區域時,遇見了正拉著遭到綑綁的少女頭髮,拖著對方移動的男性。
  男性一看到我的破爛刀,隨即拋開少女,舉起另一手所拿的大刀,擺出架式。
  但是,我們彼此都沒有報上名號、進一步認識對方的餘裕。
  想到自己將要斬下一個不知姓名、不知其他任何一切的對象,某種像是空虛感的心情就朝我襲來。內心似乎變得沉重、刀勢也彷彿要隨之變鈍。
  但是,看到流著眼淚向我求助的少女後……我就拋開了那種心情。
  我想起了大哥在總本山時說過的話,並且再三回想,我決定,現在就是()()()()了。
  做出決定後,我覺得像是聽到大哥在我內心說著「沒問題,這樣做就對了」的話語……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把眼睛閉起來。」
  我絲毫沒有減緩原本的速度,就這樣直接掠過男性身旁。
  男性的頭飛離了身體。我在跳過少女上方時也一併砍斷了綁住她雙手的繩子。
  我拋下一句話,叫少女找地方躲起來,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往前跑。
  「你是哪來的!?喂、不好了!山田被幹掉了!!」
  在我前方有個男的發出大喊,以雙手握緊斧頭準備應戰。他身後還有兩個手拿長劍的男人。
  要花時間在這裡對付他們,還是應該避開他們趕路……這個選擇雖然讓我有一瞬間陷入猶豫,不過馬上就做出「不會差多久」的判斷。於是,我就這樣衝了上去。
  一把斧頭飛來,不過我輕巧地閃過。此時,持斧男子跳起來朝我劈出一擊。
  我在壓低姿勢的瞬間加快速度,從對方腳下鑽過,接著以宛如要用鞋底踩碎石板般的力道煞住腳步,然後轉身就是一刀,刺穿了還背對著我的持斧者。接著,我就這樣保持刀插在敵人體內的狀態,只讓身體轉回正面。一名劍士已經朝我揮出了長劍。我運用居合術的要領,將持斧者的身體當成刀鞘讓刀加速,手、腰、腿……以這些部位的力量與技巧,砍飛了劍士的雙手。對於失去手肘以下部位而動搖的男子,我一腳踩上對方胸口,高高跳上半空中。面對從上空逼近的我,剩下的一人將武器打橫,試圖擋下這一刀……然而,我手中的破爛刀,將他的長劍連同頭蓋骨一起劈成兩半。
  我踢開對方的身體,順勢拔出武器。然後繼續往前跑。
  砍殺、奔馳。奔馳、砍殺。對於擋住去路者、刀刃所及範圍內的一切阻礙,我都毫不留情加以斬碎,腳下始終沒有停過。
  身為首領的男人在哪裡?擁有〈鵺〉之陣的長髮男子在哪裡?
  還有,絲茉末。……妳現在又在哪裡?
  1
  「……亞爾克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實在不像是陣士。……為什麼會幫助鴉啊。」
  斛一邊不停碎碎念,一邊縫合胸前的傷口,最後抹上能夠加快傷口癒合的綠色軟膏。
  「那傢伙雖然是陣士,不過也是屬於什麼府津羅流的劍士。……成為陣士之後才好不容易知道那代表什麼……不,應該是說,他買了單程票離開那裡之後,總算可以從客觀角度來評估自己身為『府津羅流劍士』的價值吧。已經不能回去、再也回不去了──那傢伙了解到了這件事,他人生中與劍最為親近的時刻,多半就是現在吧。」
  斛聽到耳朵依然緊貼在頭上,為斛的大腿緊緊纏好繃帶的大耳女孩,像是在自言自語般地這麼說。對方表示自己是亞爾克的搭檔,名叫結仁。
  「妳在說什麼啊?這跟妳幫我治療的事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我是因為亞爾克這麼要求的關係。可能的話,我也想盡早趕往現場。」
  上半身赤裸的斛,正在包紮自己的胸口,由於光靠斛自備的繃帶根本不夠,所以他也借用了結仁的繃帶。
  「那傢伙是個軟腳蝦。過去別說是情人,好像連朋友都沒有的樣子。直到半年前成為陣士之後,才總算有了可以稱為朋友的對象。……雖然是這樣,不過包含我在內,其實也沒幾個人就是了。他是個對自己沒有自信又怕生的人哪。」
  「……所以說,妳到底在說什麼?」
  「回答你的疑問啊,應該是吧。」
  聽到對方繼續說著「亞爾克提過,雖然他大哥代替父母撫養他長大,但他非常痛恨大哥;不過,他也很高興地說過,現在已經可以笑著跟大哥談話」等令人莫名其妙的事,斛感到十分困惑。
  「或許亞爾克只有透過劍才能與他人對話吧。……不、這樣的人,搞不好其實是撫養他長大的大哥吧。正因如此,所以他大哥才會拚命地想與弟弟溝通,可是始終不太順利……。不管是哪種情況,到了亞爾克已經斬殺過他人的現在……沒錯,到了他捨棄追求自己身為劍士的巔峰,成為陣士的現在,終於可以……哎、不管怎麼說,這都是相當諷刺的哪。」
  聽到這裡,斛終於也理解了結仁想要表達的事。
  「……對那傢伙來說,廝殺是賭上性命的嬉戲……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亞爾克才會救我一命?」
  「雖然大概不能稱為朋友,不過他應該在無意識之中把你當成接近朋友,或者是和朋友同等重要的對象了吧。……對於以刀劍堂堂正正交手過的對象,亞爾克有時會像是想起好朋友一樣提起對方。」
  斛不經意地想起剛才收入鞘中的直刀,以及傳授自己劍術的師傅。
  不知是否察覺到了斛的心情變化,總之結仁哼了一聲。
  「哎,或許就像是閒到不行的狗一樣,不管是敵人或是什麼,只要願意陪自己玩就會高高興興地猛搖尾巴而已吧。」
  「……就像是和萍水相逢的女人上了床,然後就一心認定對方是自己命中注定對象的處男一樣吧。」
  斛說著說著突然想到,這麼說像是把自己比喻成跟亞爾克上床的女性,覺得有點討厭。當然,就算角色對調過來,斛也一樣會覺得討厭就是了。
  「至少也該說他是『對於發生過關係的對象會表示願意負起責任,一板一眼的人』。抱著逢場作戲心態而發生關係的男人,根本惡劣到極點。」
  「我也是這麼想的啊。」
  結仁金色的瞳孔之中,透露出像是看到什麼奇怪東西的神情。
  「……拿劍戰鬥的人,全都是些傻瓜嗎?」
  斛一開始沒搞懂對方到底在說什麼,經過一下子才想到,對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
  斛其實只是對於「不該懷著遊戲心態發生關係」這點表示認同,不過,結仁似乎將回應解讀成了「斛也是個會把曾經刀劍相交的對手當成朋友般看待的人」。
  不對,妳誤會了……斛本來想這麼說,但他稍微思考過之後,覺得好像也不能算錯,所以就沒有開口。
  斛不確定,要是剛才的立場調換過來的話,自己會不會採取和亞爾克相同的行動。但是,他覺得自己至少應該會有「別給我在這種地方死掉啊」之類的想法。
  期待能夠再次以劍相對這點……也的確沒錯。
  不知是因為被對方救了一命,或者是因為對方是自己首度堂堂正正持劍相對的對象……。不論答案是哪一個,斛都覺得,自己的心情似乎與亞爾克沒有多少差別的樣子。
  「身為搭檔的妳,也跟他比過劍嗎?」
  「怎麼可能嘛。我和亞爾克一開始只是利害關係。在那之後,我們相交的不是劍,而是時間。」
  劍與時間──對亞爾克來說,兩者是一樣的嗎?
  斛覺得自己似乎能夠理解結仁的言外之意。與其只是毫無意義地共度時光,投入自身一切以劍相交的方法,更能幫助彼此理解……斛現在多少有了體會。
  劍和時間嗎……當斛不自覺地如此自言自語時,他突然想起來,現在根本沒有時間在這裡悠哉地聊天。因為大量失血,導致思慮也變得淺薄了。
  結仁邊說話邊對斛大腿處的傷口進行止血、消毒、包紮繃帶等處理,雙手沒有片刻停過。斛根據對方手指的動作看出,結仁也相當著急。
  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所以斛就伸出手,粗暴地撫摸著結仁的頭髮,以及對方的大耳朵。你在做什麼!?──結仁齜牙咧嘴大喊。
  「我已經不要緊了,做過這麼多處理,肯定是死不了了。妳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吧。快點去找亞爾克,我也要趕去中央廣場。」
  「直接這麼說就好啦!不要一直亂摸我的頭!……真是,如果要去廣場的話,我跟你一起去。」
  「妳先走吧,我現在再怎麼樣都快不到哪裡去啊。」
  戰鬥就不用說了,多半連想要靈活行動都有困難吧。就算拚盡全力,應該也只有常人程度的活動能力吧……但是,即使如此,自己應該還是能夠做些什麼才是。
  沒辦法,就照你說的吧──結仁拋下這句話之後就奔向市區。
  斛一邊看著毛色豐滿的蓬鬆尾巴擺動的模樣,一邊站了起來。他覺得結仁在自己大腿處包紮的繃帶相當穩固,即使稍微劇烈運動也似乎不會有問題。
  「……被陣士救了一命啊,對鴉來說真是太丟臉了。不過,這次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吧。……謝啦。」
  斛不小心流露出了自己的心聲。但是,這段話其實不過就是那種還沒出口就會消失的喃喃自語。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我會好好轉告亞爾克,他肯定會很高興的!」
  已經相距一段距離的結仁轉身,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難道被她聽到了嗎──宛如在回答斛的疑問一般,結仁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看來,那對耳朵並非虛有其表,似乎真的具備不下於野獸的聽力。
  「咦、啊……不是、喂、給我等一下、喂!喂喂!!」
  雖然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斛就是感到內心之中非常焦急、難為情,只能拚命以還不至於讓傷口裂開的最高速度,追趕逐漸跑遠的結仁。
  2
  簡直沒完沒了。圓帶著想要抱怨的心情,甩掉沾在刀刃厚實的短刀上的血,將之插回腿上的刀套。
  遭遇到類似現在這種情況時,圓所擅長的,同時也是為她博得最多讚賞的振動鋼絲,其實不太容易運用。
  對於排成陣形等聚集在一起的敵人,或者是不需有所顧忌,可以放手破壞一切等場合……相信沒有比振動鋼絲更為優秀的武器了吧。但是,現在這種需要避開居民,只打倒分散在市鎮各處之敵人的情況下,就非常不適合難以細膩操控的振動鋼絲。
  圓收起短刀之後,朝著商店中頸部受創,倒在地上掙扎的男子靠近。
  「這、這個……謝、謝、謝謝妳!非常感謝妳!!」
  一個在商店深處緊抱著不停哭喊的幾個小孩,看來像是修女的人物對圓這麼說。在圓看來,雖然對方的衣服有幾處破損,但似乎沒有受傷。
  圓看向自己剛才以短刀解決的那群男性。三個男人中,一個拿著繩子,另兩個則已經解開了皮帶,情況似乎一度相當危險。
  「多謝妳伸出援手,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報答妳才好……!!」
  圓闖進這間商店的目的,其實並不是為了救人。她只是剛好看到一個拿著刀的男子進店,於是自己也隨後跟上而已。
  「要那些小孩別哭了。最好再躲得更隱密一點。如果不想受苦的話。」
  圓從即將喪命的男子手中奪走了刀。雖然那是把已經有點生鏽的打刀,但聊勝於無。
  「喂,你們也不要只顧著享樂,快點把人給搬出來啊。我們至少得帶走一百人哪,所以要更……咦、喂!?」
  一個大鬍子男性邊搔著肚子邊探頭窺探商店,和圓四目相對。
  雖然男子馬上試圖拔出揹在背上的劍……但是圓比他更快上許多。
  一刀就將大鬍子的頭與打算拔劍的手臂都連根斬斷後,圓衝出了商店。
  回到道路上的少女,發現兩名正扛著居民的男性。圓沒有擺出架式就迅速逼近兩人,了結了他們的性命。她原本打算連位在稍後方的另一名男子也順手解決掉,但對方散發出的氣息讓圓停下了腳步──這個男人不好應付。
  圓擺出看起來不是很嚴謹的變形架式。
  宛如呼應圓的動作般,手持劍身厚重,單側開鋒長劍的男子,採取上段架式。
  「……鴉嗎?用的招式倒是不太像哪。」
  「府津羅流。」
  圓拋下這句話,不等時機來臨便已發動攻擊。如果有餘裕的話,她也不排斥像和亞爾克交手時那樣多花點時間面對敵人,但現在不行。
  男子從上段架式使出猛烈的揮砍。雖然對方的武器相當巨大,但速度卻也非常快。圓判斷,這一擊既不可能抵擋也不可能架開。
  雖然這麼想,但圓還是在發出「嘖」一聲的同時逼近對方,一邊跳起來,一邊以刀承接攻擊。在刀刃相觸的瞬間,圓手中的刀就斷成兩截,而男子臉上也浮現笑容。……少女就這樣直接朝該處斬了下去。
  雖然圓的刀因為抵擋對方的劍而被砍斷,但她也在彼此錯身而過時,用刀柄上僅剩的十幾公分刀身斬裂了男子的雙眼。
  彼此位置互換後,男子雖然已經失去視力,但依然朝著圓的方向舉起劍。
  「了不起!居然刻意選擇捨棄刀!但是還沒……完……?」
  「抱歉。現在我沒有閒功夫以刀劍跟人決勝負。下次再說吧。」
  圓朝著男子脖子射出飛刀,隨即再次開始移動。
  雖然圓對於失去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刀有點不滿,但她現在也只能以「遭遇到那種程度的高手,這也是沒辦法的」的想法來排解,不讓自己太過在意。
  「……糟糕。對剛才那傢伙用振動鋼絲不就好了嗎。」
  雖然圓學會了許多流派的技法,但少女自己也知道,自己尚未構築出能夠將這些技法自由加以搭配運用的複合戰術。她雖然能夠完美地使出各種招式,但是,腦袋還沒辦法在進入戰鬥狀態後依然隨意在不同流派間切換。
  「……還有待磨練呢。」
  總之,現在要找日本刀,運用府津羅流──少女這麼想。
  然而,承繼古代日本源流的日本刀,由於採取有別於其他刀劍的特殊製法,所以價格非常昂貴。雖然圓也知道,這群看來像是傭兵出身的敵人,會帶著好幾把昂貴日本刀的可能性並不高,但她還是努力搜尋。
  圓認為,面對眼前的狀況,在自己所擁有的技法中,以府津羅流最具效率。
  但是,沒有日本刀可用。敵人數量非常多,她只能先以短刀應戰,為此必須貼近對手。但是,這樣一來就無異於運用體術戰鬥,體力消耗相當大。
  圓也曾試過使用敵人遺落的劍,不過,和刀比起來,()()()()就是沒有那麼犀利,加上又比較鈍,必須加大力道,容易導致疲勞。
  長槍之類武器也是如此,以圓的體格而言,那些武器都過於沉重了。
  艱難的情勢形成壓力,當圓察覺到的時候,這些壓力都已經變成了對於弟弟的不滿。
  敵人始終沒有崩潰──明明說過會解決敵人首領的,到底跑到哪裡去玩了呢。實在太沒有用了、派不上用場的差勁傢伙、垃圾……斛就是這樣不中用。
  當圓心裡想著「一看到斛就要賞他幾個巴掌」,腳下踩著平房屋頂奔跑時,她看到了某個景象。少女發現,在教會的高塔上,有件白衣正在隨風飄動。兩名醫師中的一人,在塔上注視著某處。
  他或許是在尋求幫助,但看起來並不像正遭受襲擊的樣子──圓於是決定不去理會對方。但是……那人注視的方向讓她有點在意。
  在圓看來,對方似乎正注視著市鎮的中央廣場一帶。他為什麼要看著那邊?因為那裡有值得注意的事物?會是什麼呢?圓懷著疑問,轉頭跑向中央廣場。
  抵達目的地後,少女看到許多人陸續被搬上七輛馬車的異樣光景。簡直就像是奴隸商人正在進行大採購一樣。
  不過,馬車周遭的狀況卻有點慌亂。
  ──一號車還得再裝多少人!?已經差不多快塞滿了吧!──誰知道啊,已經沒人在數了!全都給人幹掉啦!──誰來代替他們清點一下啊!記錄就放在那邊吧!──這個嗎!這裡有誰看得懂文字或數字的!?──不要一直把人堆進去!挑出經過指定的人!──知道怎麼挑選的傢伙已經掛啦!資料上寫了些什麼!?──我說過自己看不懂啦!──老闆到哪去啦!?──隨便怎樣都好,先把看起來比較有精神的弄上馬車,這樣應該就可以了吧!
  圓發現,有三個蓬頭垢面,看起來不像是居民的小個子男性躺在廣場外側,三人額頭上都各插著一把飛刀。由於飛刀與圓自己用的一樣,所以她認為應該是斛的飛刀。
  這樣看來,斛好像還是有在工作的樣子。更重要的是,從那群男人剛才「老闆去了哪裡」的發言來判斷,斛可能是去追趕逃走的首領吧。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要改成一半誇獎、一半斥責了──圓是這麼想的。
  殺掉關鍵人物或領導者時,在眾人面前進行會比較理想。就算能在對方逃走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之殺死,殘存勢力在得知對方死訊前都不會輕易崩潰。圓心想,要是斛能夠把人頭之類的帶到這裡來就好了……。
  對弟弟懷有過度的期待也是白費力氣吧──懷著這種想法的圓,獨自縱身跳入中央廣場。
  少女一落到廣場中央的空馬車之上,隨即揮動雙臂使出振動鋼絲。她以雙手驅使的兩條鋼絲,將處於馬車上、廣場之中許多男性的脖子、身體、手臂……在一轉眼間加以斬斷。由於現場地形相當開闊,而且居民們也都遭到綑綁,躺平在車上或地上,所以圓完全不需要手下留情。
  圓收起放出的振動鋼絲後,接著從大腿處的刀套拔出短刀,切斷了幾名已經被搬上馬車,看似警備團成員的男子身上綁著的繩子。圓不理會這些人的詢問,單方面指示他們去解救其他人,自己也同樣不停地切斷遭縛者身上的繩子。
  過去並非沒有大規模盜賊團襲擊整座市鎮的前例。在許多居民死於傳染病,倖存者的體力、氣力也大多有相當程度的消耗時,冒著染病的風險前來掠奪,這點也可以理解。實際上,警備團之所以緊閉大門,可能也是為了防止市鎮遭受這類危害吧。但是,唯有「綁架許多有可能造成傳染的人」這點,圓想不到究竟有何用意。
  「……嗯?我記得妳是……。」
  雖然對方頭上包著繃帶,全身上下也盡是傷痕,但圓肯定自己此刻切斷繩子拯救的人正是絲茉末。對於以哭腫的眼睛盯著自己的絲茉末,圓也忍不住回望對方。
  她是亞爾克想要守護的少女,也是試圖守護亞爾克的少女。
  想到這裡,圓突然感到一種帶點陰鬱,不太愉快的感覺,所以隨即轉向一旁,準備切斷綁著某個高大男性的繩子。現在什麼都不要想──圓刻意壓抑自己的思考。
  高大男性看著圓,露出微笑。
  「……承蒙您相助,非常感謝。您是鴉嗎?而且還相當厲害……?」
  「嗯。算是有一定程度的實力。和師父大人相比的話就還差得遠,不過應該比那群倒在那裡的傢伙要……咦,你沒有被套上口銜……繩子也是,已經解……咦?」
  高大男性的手掌已經抓住了圓的額頭。對方手上湧現藍白色光。那是陣。
  ──糟了。
  為了不去在意絲茉末而壓抑思考,結果導致集中力無法持續。
  「果然加上保險還是有用的哪。沒想到鴉的介入會造成這麼大的影響。」
  既沒有那把長鬍子,也沒有薄薄的眼鏡。但是,這副體格、長相,確實就是那個人、那個醫師。
  「伊里亞……梅基尼可夫……。」
  「不,那是假名。我的名字是雷夫……是你的尊貴主人。」
  這人是陣士。這樣的話,謝爾蓋也是?不、更重要的是必須快點逃走。必須設法對抗。必須殺掉對方。打倒陣士是鴉。工作。殺害。逃走。快點……。
  圓不停思考,但對於事態毫無助益。她的身體動彈不得,跟不上思考。只有眼睛注視著伊里亞。伊里亞.梅基尼可夫。醫師。陣士。……我的主人……。
  絲茉末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先前獲得圓解救的警備團成員們也發現事態有異,紛紛舉起手中武器朝雷夫撲去。
  雷夫露出笑容。圓點頭,放出振動鋼絲。
  3
  不管是體力或時間都消耗不少。汗如雨下,喘不過氣的程度,已經到了會讓人感到痛苦的地步。
  到底已經砍了多少人?目標原本只是「刀刃可及的範圍」,回過神來時才發現,斬殺對象已經變成了「進入視野之內的所有男人」。
  就連破爛刀也沾上了許多油脂,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吧。
  我用剛才解決的男人身上的衣物夾住破爛刀,抹掉了上面的油脂與血跡。可能的話,我還希望能打上些刀粉,但那些東西都放在留下的行李之中,現在當然沒有回去拿東西的時間。
  我看向以應急手段打磨過的刀刃。雖然離萬全狀態還差得遠,但應該也還能再撐上一段時間吧。
  和大哥的愛刀白光鳳不同,刀身較長且層層交疊的破爛刀,在最糟的情況下,至少還能當成鈍器來運用。雖說我也已經有了「萬一真的需要就這麼做吧」的心理準備……但還是盡可能不想如此對待大哥送的刀。
  一發現敵人就加以斬殺的話,身體跟刀都遲早會撐不住。我有自己該做的事……這點我很清楚。但是,當眼前有人在求救時,還是會忍不住拔出破爛刀。
  我一邊說服自己要知道取捨,一邊再次邁開腳步。
  我想,差不多也該來到看得見中央廣場的位置了吧。
  「因為人手不足,這也是沒辦法的唄!!咱們走!!」
  一個說話帶著地方口音的男子出現在我眼前,但對方沒有注意到我,帶著像是同伴的另一名男子朝某處跑去。我跑在他們後面跟上,最後抵達的場所正是中央廣場。
  廣場上停著七輛馬車,許多人正被搬到車上,這和我從斛口中得知的狀況一樣。
  但是,這裡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啊……。
  中央廣場上隨處可見脖子、身體、手臂等處有著非常銳利斷面的男性屍體,石板上沾滿了鮮血。不僅如此,雖然地上散落著許多遭到切斷的繩子……但馬車上也仍有遭到綑綁,像是貨物一樣被堆放於貨台之上的數十名居民。
  在馬車四周,有著許多面帶懼色,被迫整齊排成隊伍的人,還有一些男的正在綁住被送來的居民……在這些人之中,我看到了她的身影。
  「圓!!」
  為什麼圓會在那裡?她剛好要在這時開始拯救居民嗎……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知道自己在發現那個身影的瞬間就忍不住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然而,圓卻沒有轉身面對我。我們的距離不到二十公尺,她應該聽得到才是。
  雖然圓沒有反應,但她附近那群看來像是當過傭兵的男人則一度抬起頭望向我這邊,不過,當站在圓身旁的高大男子開口說了些什麼後,他們又開始繼續進行作業。
  高大男子看向我,浮現帶有親和力的微笑。
  我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這個人……但卻想不起來。
  「……果然還是回來了啊。鴉,去當那個人的對手吧。」
  圓轉身面向我。她確實是圓。雖然應該是這樣沒錯,但眼神看來卻像是另一個人──即使相隔一段距離,我也還是有這種感覺,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與其說是隱藏起自己的感情,不如說更像是沒有意識,只是呆呆站在那裡似的……。
  我總覺得自己在哪裡看過這樣的眼神。在哪裡呢?應該就是最近的事吧。
  依然呈現那種眼神的圓,將戴著手套的指尖伸向嘴唇,對我以相當誇張的動作拋出飛吻──。
  「亞爾克,快往旁邊跳開!!」
  聽到這個聲音,我一頭霧水地照實往旁邊跳開。隨後,我原本所站之處一帶的石板,突然出現長達好幾公尺的裂縫。──振動鋼絲。
  「等一下、圓!我剛才跟斛──該死!!」
  圓揮動先前拋出飛吻的手。雖然從下段往上揮出,宛如無形刀刃的鋼絲斬向我的脖子,不過因為她手的動作已經透露出攻擊方向,讓我得以順利躲過。圍巾的末端,還有位在我身後房屋的煙囪、一部分屋頂,全都勢如破竹般乾淨俐落地遭到切斷,落在地上。
  圓始終呆立原地,只憑向前伸出的那隻手的手腕動作,附近一帶地面就不停出現裂縫,房屋等物體也遭到割裂。
  由於我能藉著圓手腕的動作與偶爾出現的月光判斷出攻擊來勢,所以總算還能躲得掉。
  「亞爾克,先暫時後退!老姐的樣子看起來怪怪的!」
  這是斛的聲音。我照著他的話行動,一轉身就拚命衝出去,盡可能拉開距離。
  根據我踩過之處陸續像餅乾一樣碎裂的狀況來研判,振動鋼絲的有效射程大概是二、三十公尺吧。……在攻擊範圍方面具有壓倒性的優勢。
  圓還是站在原地,沒有要追趕上來的樣子。我逃離振動鋼絲後,找了間距離廣場有段距離的民家,打破窗子躲進屋內。氣喘吁吁的結仁與繃帶上滲出血跡的斛也隨後趕到。
  「斛,這是怎麼回事?她完全不願意聽我說話啊。」
  「我還想問你咧。老姐剛才的樣子簡直就像沒了靈魂一樣。」
  雖然斛相當慌張,不過在我看來,感覺其實跟以前差不多,就只是不願意聽我說話而已。然而,根據斛的說法,圓運用振動鋼絲的技術並沒有那麼雜亂無章。
  「要是老姐能照平常那樣使用振動鋼絲,亞爾克你現在大概就已經不在這裡了。」
  仔細想想,要是沒有結仁出聲警示的話,我可能會以為圓那時的動作就只不過是個飛吻之類的,依然傻傻地站在原地吧……想到這裡,我就嚥下了打算反駁斛的念頭。
  雖然一方面也是因為我沒有提防,但是,在昏暗的夜晚之中,幾乎無法分辨振動鋼絲所在。如果不是特別去留意的話……咦?這樣的話,為什麼結仁會知道要警告我?
  「……有個叫做〈操〉的陣。」
  低聲開口說話的結仁,吸引了我和斛的視線。
  「雖然用途十分廣泛,但算是比較珍貴的陣,而且負擔也非常重。……亞爾克,你還記得小李吧。那傢伙會用不知是〈弧〉還是〈曲〉的陣來改變弓箭軌道,用得已經相當巧妙了,但是,〈操〉可以做出更加複雜的變化,算是進階版吧。」
  雖然很久沒聽到這個令人懷念的名字,但我還是馬上想起了那個眼睛細長、身材高瘦的弓箭手。
  「然後,我從()()()……不是,從故鄉中導入了這個陣的人物那裡聽說過,如果再搭配上〈人〉之類的陣,似乎就有可能隨心所欲操控對方的樣子。不過,這類陣的負擔都相當重,其他與生物有直接關連的陣也都是如此。」
  難道說──斛皺起了眉頭。結仁沒有理會對方,繼續往下說。
  「雖然是這麼說,不過用在像我或亞爾克這種同樣是陣士的對象身上時,除非彼此力量有非常大的差異,否則陣最多只能維持幾分鐘就會解除,就算沒有解除,至少也應該能夠抵抗使用者的命令……但是,對於陣士以外的對象,雖然應該還是會有些制約,不過能夠操控的時間多半都──唔哪啊啊!」
  「要怎樣才能解除!?到底要怎麼做……!!」
  斛激動地朝結仁探出身子,將雙手伸向他瘦弱的肩膀──。
  「為什麼要抓我的耳朵!?」
  ──不知為何,斛抓住的並不是結仁的肩膀,而是那對大耳朵。對於將自己耳朵往上拉高的斛,結仁的長靴正中對方肚子,得以重新恢復自由。
  「真是的!打倒使用者是最快的方法吧,再不然就是……啊!來了!」
  敵人嗎?圓嗎?──雖然我和斛同時提出問題,但到來的並不是「人」。
  振動鋼絲的一擊。當我被結仁拉著衣服倒在地板上時,有某個東西掠過我身體上方。
  我一瞬間還搞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直到看見掛在牆上的油畫下半部掉到地上,窗簾也隨後飄落時,這才終於理解結仁這麼做的含意。
  「直、直接腰斬了整間房子!?」
  在我嚇傻了眼的時候,結仁和斛同時發出「「房子要垮了!」」的喊叫聲,從遭到斬裂的窗戶撲出了屋子。我也隨後跟著他們回到道路上……看到圓以宛如散步般的自然姿態逐漸走近。她的眼神依然空虛,讓人無法判斷正在注視何處。但是,她的右手正在動,朝我們發動攻擊。
  「喂、大耳朵女生!妳剛說殺死陣士,再不然就是怎樣!?該怎麼做才能讓老姐她恢復正常!?」
  「把我帶到距離那傢伙兩公尺以內的範圍!這樣我就有辦法了!!」
  結仁將自己擁有的〈陣〉與〈封〉之陣加以組合時,可以產生「封住使用者的陣」,以及「封住陣的效果」兩種效果。如果能夠用得出來的話,應該可以讓圓恢復正常……不過……。
  「要怎麼突破射程二、三十公尺的鋼絲!?現在這麼暗,根本看不到啊!」
  我一邊大喊,一邊始終留意著圓的手。因為她手腕的動作是唯一能用來預測鋼絲攻擊方向的依據。但是,即使是這點,也只不過能夠當成大致上的預測而已。
  要怎麼做、該怎麼辦才好。就算想找出擁有〈操〉之陣的傢伙殺掉,也不知道究竟是誰施用的──雖然多半是謝爾蓋等人,但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哪裡。
  「亞爾克、結仁,再次撤退吧!差不多該是出現()()的時候了!」
  正如同斛所說,圓手腕的動作突然停止,振動鋼絲的攻擊也隨之中斷。
  在這個瞬間,我們馬上轉身背對圓,全力與對方拉開距離。我一邊砍倒途中遭遇的那些傭兵團出身者,一邊不停往前跑。
  4
  「原來那招叫做振動鋼絲嗎。相當厲害的招式。」
  依然穿著白衣,黏著掃把般假鬍子的謝爾蓋,來到化名為伊里亞的雷夫處。或許他也和雷夫一樣,相當中意自己變裝成醫師後的模樣吧。
  「是啊。撿到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東西。……你還是不要有所行動會比較好吧。因為我對那個()()下的命令就只有『殺掉總本山的陣士,對於妨礙者也不用手下留情』,所以沒辦法讓她跟你聯手,而且,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展現陣也不怎麼有趣吧。」
  「這倒也是。……他呢?」
  「先前把一隻鴉引離這裡之後,我就沒再看到過他。哎、應該是死不了的吧。現在最重要的還是完成工作。……那邊的人,那個小孩不用送上車喔。」
  雷夫對傭兵們下達指示,進行挑選。
  應當以馬車運走者、應當留下者……製作出這些名單的人,正是實際在城牆內側挨家挨戶拜訪,徹底調查過本地居民的雷夫等人。他們扮演和善的醫師,投入許多時間與居民相處,因此只要看對方長相就馬上知道對藥物有無適應力。
  他們列出幾乎肯定()()()()()()的居民,大約有一百幾十人。
  但是,對於唯有體力能稱得上是長處的傭兵們來說,失手殺掉居民的情況固然難免,只顧著報酬之一的「掠奪財物」而放過目標的人,肯定也不少,所以從一開始就只準備了七輛馬車。最多也不過能夠運走一百人,沒有餘力多載其他人。
  如果有懂得好好聽話的部下,就不至於像現在一樣只能下達一些粗淺指示……不、其實只要對象具有能夠正常評估利害得失的頭腦,辦起事來也就會輕鬆許多,但世事總是難以盡如人意。
  當載來傭兵們的馬車裝滿居民後,雷夫等人就會離開。其實只要等到此時便可盡情掠奪、胡作非為,但這些人都是在發現獵物後非得先滿足慾望才會聽從指示行事的類型。
  「哎、要這些跟野獸沒兩樣的人懂得評估利害得失,大概是不可能的吧。」
  當雷夫緩步於馬車之間巡視時,他發現了有名少女──絲茉末──的口銜快要鬆脫,於是將口銜解開,打算再好好地堵住對方的嘴……。
  「你、你是陣士……!?你不是醫師大人嗎……!?」
  「聰明的女孩絲茉末。沒錯,正是如此。我們是陣士而不是醫師。同時也是傳染病事件的犯人。」
  對於睜大眼睛,為之愕然的絲茉末,雷夫伸手撫摸對方的頭。
  「妳說出原因在於水的時候,讓我大吃了一驚。妳相當優秀呢。我們費了不少心思做好殺掉醫師假冒對方身分、偽裝成傳染病等事前準備,但卻被一個小孩看穿,真是徹底出乎我意料之外。」
  「這樣的話……劍士大……亞爾克他們是……。」
  「他們是總本山的陣士,不是我們的同伴喔。應該算是與我們為敵的組織吧。諸位居民現在的情況,可以說是被捲入了我們的戰鬥。哎、對於只能隨風擺動的軟弱蘆葦來說,只能請妳認為這是命中注定,無可奈何的結果了。能夠描繪自身命運、寫下歷史的,總是擁有力量的一方,任何時代都是如此。」
  絲茉末露出驚愕的表情,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雷夫沒有等對方開口就再度封住了少女的嘴。
  雷夫重新開始巡視馬車,計算人數。由於在挑選出來擔任監督的三人喪命後,莽漢們幾乎是抓到人就隨手丟上馬車,所以似乎有必要重新加以整理……不過,經過這番巡視,雷夫認為目標對象其實已經大致擄獲,再來就只剩下「何時要結束作業,出發離開此地」的問題了。
  雷夫想要和長髮男討論這件事,但對方還沒返回此地。
  他應該不會在這裡喪命吧。若是死在這裡,損失就太過慘重了。迫在眉睫的計劃將會遭受嚴重阻礙。
  所以,沒問題的,他肯定還活著。因為,描繪世界命運的人,將會是我們。
  雷夫一心如此相信。
  5
  到了這個地步,我們就不要再對彼此有所隱瞞了吧?──結仁對斛如此提議。他將自己的(牌面)告知斛,向對方提出「若是運用自己的〈封〉之陣,應該可以暫時解除圓受到操控的狀態。只要能趁這段時間打倒操控的陣士就好」的計劃。
  「我的目的是找出那個能夠召來鵺的長髮男子。不能在這裡耗掉太多時間。……斛啊,希望你能告訴我關於振動鋼絲的情報。你是怎麼知道會有()()的?」
  還沒答應提議就聽到這樣的質問,斛雖然露出陷入掙扎的苦澀表情,但最後還是以看似已經認命的表情開了口。
  「……我知道了。嗯、沒錯……不管是遭到操控的老姐,或者是把時間浪費在逃跑上,實在都很可惜。聽好了,結仁、亞爾克。振動鋼絲是──」
  雖然從外表看不出來──其實也根本難以看清楚──不過,從圓衣服袖口處延伸出來的振動鋼絲,似乎正如同其名稱一樣,是種藉由運用以極高速度振動的鋼絲斬裂各種物質的技法。
  運用這種技法時,需要搭配裝在鋼絲前端處,大小類似耳環,由金屬與石頭所組成之配件。那個像是飛吻的動作,其實是將配件以弧形甩出,帶動鋼絲延伸出去的行動……但是,圓認真出招時的動作並不是如此,而是一邊移動,一邊像是正要將某種事物緊緊擁入懷中似地雙手交抱,從左右兩側的袖口迅速甩出兩根鋼絲。
  那多半就是我初次遭受振動鋼絲襲擊時看到過的動作吧。的確,因為當時月色皎潔,鋼絲還有些微反光,所以我才勉強能夠躲得掉……兩條鋼絲完全不受侷限,以包含上下左右各方位的立體軌跡瘋狂地斬碎鵺,朝我掃來。
  和當時相比,剛才的攻擊甚至可說十分生澀。
  「也就是說,以亞爾克為對手卻做出那種動作,表示遭到操控的老姐沒有使出全力。該說是不得不聽從指示,還是沒有幹勁……要是我的腳沒受傷的話就可以抓準()(),輕鬆搶進老姐懷裡了……混帳。」
  「所以說,那個()()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斛。」
  「……需要換氣的空檔啦。可惡,如果被知道是我走漏這件事的話,我應該就死定了吧。」
  根據斛的說法,使振動鋼絲產生振動的關鍵,正是前端部分的配件。但是,那個東西並不會自行振動。需要圓以喉嚨、嘴唇發出人耳聽不到的聲音,讓前端配件產生共振,透過內部的金屬片之類,將之轉換成適於鋼絲切斷事物的振動頻率。
  「我不知道那是叫泛音還是超音波,總之,能從嘴裡發出那種聲音的人就已經非常少,而且還要能憑手指調整振動,這個更是神乎其技的難度……也就是說,老姐真的很厲害哪。」
  「……原來如此,所以振動鋼絲動起來的時候才會發出那麼刺耳的聲音啊。」
  結仁似乎對這個答覆感到頗為認同,重重地點了點頭,我和斛不由得直盯著他的臉。
  「大耳女孩……妳的耳朵到底是怎樣啊,那種聲音超出人類聽得到的範圍耶。」
  結仁的耳朵可不是擺好看的──雖然我想對斛說明這件事,但還沒來得及開口,振動鋼絲便已來襲。
  我們再次為了拉開距離而逃跑。
  「斛,找出左右都是平房的狹窄道路!亞爾克擔任誘餌,在那裡拖住圓,趁你設法應付鋼絲的時候,我就從屋頂上撲過去對她使用陣,這個計劃怎麼樣!?」
  我知道了!──斛大腿處的繃帶變得更紅,但他還是跳到了平房屋頂上。
  我本來正打算要與結仁保持距離……但他卻繼續跟了上來。
  「亞爾克,()()()。聽著,我還有算是備用的另外兩個計劃。……剛才告訴斛的是第一個。第二個就是要用你的〈炎〉之陣。」
  「那個、可是、市鎮會……。更何況,這樣的話圓她……。」
  「有一部分區域確實會遭到燒毀吧。但是,比起繼續這樣逃跑,人命傷亡應該會比較少。在我們講這些話的時候,居民們也還是……。第三個計劃就是把我的陣用在你身上,動用()()()。」
  結仁的〈封〉與〈陣〉對陣士使用時,雖然對象所擁有的陣會被封住……但是,平時加諸於身體上的陣之()()也會一併消失。
  即使沒有使用,陣也會持續吸取體力。因此,若是一下子就導入多個陣的話,將會使生命力枯竭而死亡。但是,經過一段時間後,人體就會變得有辦法壓榨出更多生命力,就算剛開始時很辛苦,之後還是會慢慢恢復到可以正常生活的狀態。
  也就是說,陣就像是加在身上的重物。即使一開始會覺得有負擔,但身體慢慢就會習慣。
  這是因為身體獲得鍛鍊,力量變得更強的緣故。結仁的〈封〉與〈陣〉,能夠產生「讓已經習慣遭到陣吸取生命力的身體,暫時完全擺脫陣之負荷」的效果。
  於是,突然變得無處可去的生命力就會充溢全身,讓人變得能夠發揮出難以置信的強大力量。
  不過,動用這招的話會有三個問題。首先是結仁的體力消耗會非常激烈,只能支撐幾分鐘。第二個問題是,被施以陣的陣士──也就是我──身體會無法承受湧出的力量,從裡到外都變得破破爛爛,同樣也只能支撐幾分鐘時間。
  第三個問題……這和第二個計劃一樣,都是用以殺死圓的計劃。
  「沒錯,所以我沒辦法當著斛的面提出來。……但是,面對現在這種狀況,加上圓又是鴉,考慮到這些,其實也沒什麼好猶豫的。就算斛因為氣憤而成為敵人,以那傢伙現在的狀況……。」
  「結仁,不要再說了。不管是圓或斛,如果要殺的話,我都希望能堂堂正正地一決勝負。不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
  結仁露出像是在說「真拿你沒辦法」似的,帶著幾分無奈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所以一開始就先加上()()兩個字啦。……那麼,就實際問題來說,你打算怎麼辦?」
  聽到結仁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內心之中其實早已有了答案。
  我帶著「唯有如此」的心情,開口明確說出自己的打算。
  「……斬斷鋼絲。」
  「什麼!?那個可是能夠切割一切的振動鋼絲耶!?」
  雖然結仁非常驚訝,但在他繼續說下去之前,斛就從平房的屋頂上探出了頭。
  「亞爾克,就這樣繼續前進,走到底的時候右轉,結仁跟我到這邊來!快點!」
  「哎、接下來就只能見機行事了吧!亞爾克,你可別死啊!」
  結仁拋下這句話,跟著就對斛伸出手,在對方幫助下爬上了屋頂。
  我照著斛指示移動而抵達的道路,確實符合結仁的要求。這裡是兩旁都有著平房的後巷,如果是這個地方的話,要從屋頂上撲向站在路上的圓,應該不會太難吧。
  ……我回頭一看,圓果然只顧著追趕我。
  此刻的她兩眼無神,步伐看來也像是還沒完全睡醒一樣。
  雖然我試著拿起破爛刀擺出架式,但卻感受不到持劍對決時的那種雀躍感,也沒有在旅館相對時那種宛如獨自擺出架式的焦慮感……什麼都感覺不到。簡直像是面對著只會活動的無機物一樣。
  ……我不想以如同砍倒那些傭兵出身者時的心態來斬下圓。
  我重新戴好眼鏡,在相隔約二十公尺的情況下與圓對峙。
  在這個狀況下,對於朝我飛來的鋼絲,找出尖端部分的配件並把它砍掉,多半會是最確實的對策吧。但是,即使是現在這種狀態,圓依然好好保護著自己所用武器的弱點。
  她之所以用宛如在空中畫出弧線的方式拋出,可能就是為了避免尖端部分在放出鋼絲時進入我的攻擊範圍之內吧。
  ……這樣一來,果然就還是只能將之斬斷了──斬斷能夠切裂萬物的鋼絲。
  圓一邊走向我,一邊將手指放到嬌嫩的嘴唇前。宛如與之呼應般,我也舉起破爛刀,放低重心採取上段架式。
  「……來吧。」
  現在是夜晚。但是,我內心之中浮現的卻是傍晚時分的光景──在總本山與大哥以劍相交的那段時光。
  大哥說了,說我能夠砍得斷。雖然最後還補上了一句「很勉強就是」,但大哥畢竟是做出了「能夠砍得斷」的保證。
  既然如此,那就來試著砍砍看吧──我是這麼想的。要是失敗的話,破爛刀就會被切斷,而我的人頭也會應聲飛出吧。
  但是,我可以拋開這種恐懼。
  不去思考其他事,盡可能讓身體與心靈放輕鬆,將自己的一切都投注在「揮斬」這件事情上。
  內心沒有興奮感。
  就像是在照鏡子一樣,只要抱著「希望知道自己的技術達到什麼地步」的想法就好。
  憑大哥的手腕與白光鳳,不論什麼情況下都能斬得斷。
  但是,我的技術與破爛刀都還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正因如此,所以我的劍……需要以能夠發揮出的最高速度、最強的招式──投入我的一切來揮出這一擊。
  ……大哥說過了,砍得斷。在那個黃昏之中,對已經站不起來的我,笑著這麼說……就像是在誇獎我一樣。
  對於大哥的話語,我沒有絲毫懷疑。
  既然大哥說過砍得斷,那麼,我就肯定能將之砍斷。
  「……來吧。」
  在我再度開口之後,圓就像是回應般地拋出了飛吻。
  一個小小的,看來有點像是上面裝著寶石的時髦耳環之飾品,飛快掠過我的視野一角。當然,那個飾品始終處於我的攻擊範圍外……飛越過我的頭頂。
  來了──我憑肌膚察覺到攻擊,維持本來架式,往旁邊墊開一步。
  空氣被切裂,我原本所站的地方,地上出現一道相當深的裂縫。
  就在勉強以眼角餘光瞥見這個景象的瞬間,我便將本來面對著圓的身體轉了九十度。
  在月光照耀下,鋼絲閃閃發亮。
  振動鋼絲宛如從地上彈起一般,朝我的脖子斬來。
  情況就和之前攻擊我時一模一樣──正符合我的預料。
  在這個瞬間,我發出咆哮,劈出用盡全力的一擊。
  憑我的劍術想要斬斷振動鋼絲,這是唯一的辦法。
  我出手最快的招式是下劈,為了能夠更進一步提高速度,唯有正面朝著逼近的鋼絲出刀。也就是……以相對速度而言的加速。
  只要這一擊的速度稍有不足,破爛刀就會被切斷,劈下的角度有偏差時也是如此。
  以最高速度,對鋼絲呈現直角的……斬擊。唯有如此了。
  各式各樣的未來閃過我的眼前,但是,我沒有分心注意它們。
  我只是一心對著在月光下閃動的超微細鋼絲揮出一刀……將自身的一切灌注於這個行為之中。
  呼。我吐出一口氣。揮刀劈落。依靠著大哥的話語支撐,我將一切投向看不見的鋼絲。
  破爛刀的刀鋒逐漸往下移動。一切都不過發生在剎那之間。我沒有感受到手感。
  刀鋒繼續往下。手感……依然感覺不到。
  刀已經揮到了接近水平的位置。失手了嗎,鋼絲將會切斷我的脖──。
  ──啊。
  我忍不住在內心如此低語。
  在傾盡全力的一擊之中,感受到鋼絲感觸的,並不是握著刀柄的手……而是我的脖子。
  有什麼東西碰到了我的脖子,血隨著這樣的感觸流出,但我幾乎一點都不覺得痛。
  然而,破爛刀卻還沒有被切斷。
  我收住了破爛刀幾乎要砍進地上的刀勢。
  刀鋒與刀身左右都有一道十分不明顯的傷痕……。
  我被鋼絲斬中了嗎……?
  ……不,是我斬斷了鋼絲。
  保持著一刀劈下的動作、僵在原地的我,感覺到從脖子上流落的血正逐漸滲入圍巾之中。
  但是,頭沒有掉下來,依然留在身體上。
  砍斷了。依然殘留於鋼絲之上的振動,在破爛刀上留下了傷痕,進而割破了圍巾,以及我的脖子──左右兩側的皮膚。
  「就是現在,去吧──!」
  斛高聲大喊,從屋頂上射出飛刀。圓為了對應飛刀而揮動手臂,但振動鋼絲已經失效,鋼絲就只是碰到刀刃而已。
  不過,她還是不慌不忙地在地上翻開,躲過了飛刀。就在這時,結仁從屋頂上撲向對方,手掌前方有著發出藍白色光,處於發現階段的〈陣〉、〈封〉兩個陣。
  成功了──我一度這麼想。
  但是,即使變成他人操控的木偶,圓的身體似乎還是會本能地應變。我看到她以沒有鋼絲可用的右手,從裝在大腿上的刀套之中拔出刀身相當厚的短刀,並且揮出左手。
  沒錯,振動鋼絲有兩條。
  「結仁!!」
  我衝了出去。但是,太遠了。此刻結仁也還身處空中,所以同樣避無可避。
  他看來像是孤注一擲地伸長手,發動了陣。重疊在一起的陣碎裂,變成無數碎片……但是,在我看來,似乎還是沒能來得及。
  所以,我以全力扔出了手中的破爛刀。
  對不起、拜託了──我對愛刀表示將之扔出去的歉意,並且獻上祈禱。
  就在結仁的衣袖出現漂亮到彷彿打從一開始就是如此設計的切口時,破爛刀的柄頭也重重撞上他的側腹。
  體重相當輕的結仁朝橫向飛出老遠,滾倒在地。
  躲過了鋼絲,陣的施用──沒成功嗎!在發動之前就已經超出有效範圍了嗎!
  圓轉身面對被破爛刀撞飛而躺在地上的結仁,舉起了左手。
  就在這時,我整個人撲向圓。
  我以像是要抱起圓纖細身體的姿勢朝她使出衝撞,帶著她一起撞破附近房屋的窗戶,撲進了屋內。這裡看來像是藥局之類的店家。
  在我把圓壓倒在地板上的時候,背後依然傳來商品架崩垮、無數瓶子碎裂的聲響。振動鋼絲如同掙扎扭動的大蛇尾巴一般,依然在破壞各式各樣的事物。
  「圓、妳也差不多該給我清醒過來了吧!」
  我抓住她試圖揮動鋼絲的手腕,將之壓在地板上,使其無法活動。由於圓隨即刺出以右手反持的短刀,我於是同樣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砸到地板上。
  彷彿在說著「既然手不能動,那就用腳」似的,圓的雙腿開始掙扎。我於是用自己的腳纏上去,壓制住她的行動。
  我運用全身四肢,再加上整個人的體重,將圓壓在地板上,終於徹底封鎖了她的行動。
  「結仁!快點過來!!」
  雖然彼此體格差異相當大,但圓受過的鍛鍊也非比尋常。感覺隨時都有可能被她掙脫。
  我拚命壓制住不停亂動的圓,同時看著她的臉。雖然身體正大力掙扎,但她那宛如人偶般漂亮的面孔卻還是十分平靜,眼神空虛。
  此刻,她的眼中並沒有我。
  正當我為此感到有點難過時,圓水嫩的嘴唇突然有了動作。她先是吸了一口氣,然後……雖然閉上了嘴,但仍留有一絲縫隙──。
  圓吐出的氣息撫過我的臉。雖然耳朵無法聽到那種聲音,但我還是感受到了──振動鋼絲即將來襲。可是,她是怎麼辦到的?手已經被我壓住──不妙,光是壓住手腕還不夠嗎!?
  鋼絲是從袖口,也就是手腕位置延伸出去的。但是,重要的是──在振動的是──從她指尖到前端配件處的部分。
  所以,圓只憑著手腕以下的手指部分動作就能夠運用振動鋼絲。
  ──來了!
  圓的手腕一扭,指尖宛如發現獵物的蛇頭一般指向我。
  我一邊聽著從背後傳來的破裂聲,一邊放開她的手腕,試著改為壓制住她的手指……但是,這是個錯誤的判斷。
  我的手一離開她的手腕,圓的左手就飛快地脫離了我的壓制。──我會被幹掉。
  還、還有沒有其他辦法!?就在感覺到位於自己背後的物品遭到切裂,應聲崩壞的一剎那之間,我拚命思考。全身上下現在能動的只有右手,但她的手剛剛才從我右手中溜掉,下次再抓住的時候,我的人頭八成已經落地了吧。
  此外還有什麼嗎,能夠在一瞬間壓制住振動鋼絲的方法──難道就沒有了嗎!?
  我不自覺地看向圓的臉孔。我本來抱著「至少希望死前最後看到的景象是那對清澈透明的雙眼」的念頭……但是,她臉上果然還是只有空虛的眼──。
  在這個瞬間,我想起斛說過的話。
  ──我不知道那是叫泛音還是超音波,總之,能從嘴裡發出那種聲音的人就已經非常少……。
  在我繼續想下去之前,眼睛就已本能看向圓持續吐著氣,微微顫動的水嫩雙唇。
  ……然後,我將自己的嘴唇壓了上去。
  壓著她持刀的手,纏住她的腳,將之壓倒在地板上的親吻。
  充滿背德感的接吻。但是,其中沒有絲毫情慾。
  就只是竭盡全力而已。
  雙唇交接,在圓的氣息持續注入自己口中的同時,我也感受到她嘴唇的柔軟。
  「唔嗯!」
  圓轉動脖子試圖逃離,雖然她的嘴唇、牙齒擦過我的臉頰,但我依然緊追不放,再次吸吮她的雙唇。
  我一次又一次地這麼做。
  就像是正在爭鬥的狗一樣,我一邊使盡全力將不停掙扎的圓壓在地板上,一邊拚命地追逐著她那柔軟、溫熱的嘴唇,弄出帶有水氣的聲響。
  雖然她唯一還能夠自由活動的左手不停地痛打我的背,但我始終沒有放開她的嘴唇。我以空著的右手緊緊抱住圓的頭,讓她無法逃開,用盡自己的全力與她接吻。
  彼此的呼吸、體溫,融合在一起。
  即使頭被我用手壓制住,圓還是瘋狂掙扎。雙方的呼吸都變得十分凌亂,但我依然繼續強吻著她……然後,原本全身都在劇烈亂動的圓,突然停止動作,安靜了下來。
  她也不再毆打我的背,我感覺到被自己壓住的那副軀體放鬆了力量。我們就這樣在雙唇交疊的情況下,感受著彼此凌亂的呼吸……嗯?
  圓的左手,這次改成緊抓著我的肩膀,試圖用力將我推開。但是,我沒有讓她就此逃走。雖然她軟弱無力地試著左右擺頭,但也只有瀏海微微晃動而已。
  「……這幕景象幾乎就是犯罪現場了哪,亞爾克。」
  聽到這個聲音,我在保持著緊貼圓微微顫抖的雙唇的情況下,側眼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旁的綁帶長靴……啊。
  我離開圓的嘴唇,抬起了頭。來人是結仁。他左手上的烙印發出可視為陣正處於發現階段的紅光。……也就是說……。
  對於此刻仍受到自己壓制的圓,我看向她的臉孔。浮現出強烈困惑神色的透明眼眸,映出了我的模……。
  唔喔!──就像是互斥的兩塊磁鐵一樣,我從圓身上飛快退開。
  「……怎、怎麼回事……?」
  圓緩緩站起身,戰戰兢兢地與我拉開距離,用手撫摸著自己的嘴唇。
  「老姐、亞爾克,你們都沒事吧!?」
  從破窗跳進來的斛,察覺到瀰漫於我們之間的奇妙氣氛,一瞬間露出不知所措的模樣。不過,或許是從圓的表情判斷出她已經脫離〈操〉之陣的掌控吧,斛重重地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不過,現在這種氣氛是怎樣?」
  「哎呀,現在不是搞這種事情的場合啦!圓,現在我們算是合作狀態,需要情報!對妳施用〈操〉之陣的人,是個什麼樣子的陣士!?長頭髮的劍士嗎!?……什麼、不記得?那妳記得自己最後看到的景象嗎!?」
  「……高大的男人,那個、叫什麼伊里亞的醫生。可是臉上沒有鬍子之類的……。他突然抓住我的頭,我知道他是陣士,然後意識就……。對了,為什麼、我剛才……會跟亞爾克……?」
  「因、因為有必要那麼做……我一時情急,那個、這個……沒有其他辦法了啊。」
  我和圓四目交接,感受到與對決時截然不同的奇妙緊張感與尷尬感。
  「亞爾克你快點去撿剛才丟出去的刀!我趁這段時間問清楚狀況!」
  可能是因為浪費許多時間,始終無法去尋找〈鵺〉之陣而感到焦急的關係吧,結仁的語氣相當粗暴。因為覺得他像是隨時會動腳踢我的小腿,所以我就像與斛換班一樣,急忙從破掉的窗戶跳了出去。
  「啊、等等,亞爾克。……你果然很厲害。」
  斛用指尖捏著某個東西拿給我看……那是位於振動鋼絲前端部分的飾品。
  我以「這還用說嗎」的態度點了點頭,接著再次與依然以手輕撫著嘴唇的圓對上了視線。……不過,我很快就因為尷尬而轉開頭,跑去尋找被自己大力扔出去的愛刀了。
  跑著跑著……我的手也在不知不覺中自然而然地伸向了自己的嘴唇。
  殘留在該處的濕潤、溫暖……那是她留下的痕跡。而她的嘴唇也同樣有著我的……。
  我覺得心臟比砍斷鋼絲時跳得更加激烈。
  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還有對象竟然是圓的事,總覺得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
  仔細想想,這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接吻。
  
  
  ……如果大哥某天爛醉之後對我霸王硬上弓的那次不算的話。
 楼主| 发表于 2020-4-3 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五章 『共同戰線』


  在我撿起刀回來時,圓似乎已經理解了現狀,從結仁口中知道我們為了救她而決定並肩作戰的事。
  由於我覺得再從破掉的窗戶進去好像有點奇怪,所以就像是懇求飼主帶自己去散步的家犬一樣,隔著窗框窺探室內。圓朝著我瞄了一眼,不過馬上就又轉開了視線。
  雖然我也覺得四目交接有點尷尬,可是,總覺得……該怎麼說呢……。
  「那麼,妳沒看過那個能夠召來鵺的長髮男子囉……該死。」
  「……總覺得這種像是在說『這傢伙真沒用』的視線……讓人有點不高興。」
  「我只是對於分明是鴉卻兩三下就被陣士搞定,遭到對方操控的愚蠢行為提出批判而已。」
  斛介入劍拔弩張的兩人之間,遮擋住雙方的視線。
  「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吧!時間寶貴,市鎮的情況每分每秒都變得越來越不妙了啊!」
  「……總之,非得找出長髮的陣士不可。」
  更重要的是──我開口打斷了結仁的話。
  「我們先去救被抓的居民吧。……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包含長髮男在內,如果伊里亞、謝爾蓋等陣士是這次事件的關鍵人物,那麼,他們肯定會為了阻止而現身。就結果而言沒有多少差別吧。」
  「……你只是想救絲茉末而已吧。」
  雖然結仁用帶有幾分不滿的金色眼睛瞪著我,不過我就只是轉開頭,沒有多說什麼。
  另外,結仁還提到,施加在圓身上的〈操〉之陣,目前只是暫時封住,依然處於發動狀態,所以,直到打倒伊里亞為止,他都必須持續對圓發動陣。
  ……也就是說,結仁暫時無法用陣了。
  這樣一來,斛和結仁都幾乎無法視為戰力,能夠對抗三名陣士的人,只有手中破爛刀已經沾滿油脂的我,以及剩下一條振動鋼絲與大型短刀的圓而已。
  雖然另外似乎還有兩組鴉的部隊在活動,但根據斛的說法,他們都不可能當成與陣士交戰時的戰力來運用,只會白白犧牲而已。
  「要同時面對三個陣士,()()()()()()()()()。……但是,既然施加在圓身上的陣還在發動中,那傢伙應該就跟我一樣,沒辦法運用其他的陣。……亞爾克,雖然我能體會你的心情,但如果可能的話,還是要先打倒伊里亞,讓我能自由行動。我想去找那個長髮男子。」
  我點頭,認為既然已經決定就該盡快行動,於是轉身準備離開,但是,圓叫住了我。
  她開口問起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封〉之陣。結仁說明,一旦成功,即使雙方相隔一段距離也依然能夠發揮效果,只要自己的體力還能負荷就會持續發動……但是,倘若失去意識、死亡或瀕死時,陣自然也無法維持──聽到這裡,圓就立即做出了「讓斛擔任護衛」的決定。
  「就算不能動,至少還能射飛刀吧。我剩下的飛刀也都先交給你。……陣士由我和亞爾克來解決,這段期間內,你要保護好大耳朵女孩。」
  「……我可以相信你們說的這些話吧?」
  結仁以尖銳的視線看著圓,圓不為所動坦然面對。……不過,斛倒是開了口。
  「這還用說。雖然傷得很重,但是我還能打。不過就是妳一個人而已,我一定守得住。」
  結仁在問的,應該是「鴉與陣士間的合作約定,到底能不能夠相信」……之類的吧。的確,我也無法徹底否定打倒伊里亞之後就遭到背叛的可能性。
  但是,如果是這對姐弟的話,應該可以相信……我是這麼想的。
  我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或許只是出自於一心想要相信他們的念頭吧。
  ……但是,現在懷疑他們的話,肯定會失去一切。只憑我們兩人,勢必無法扭轉目前局勢。
  在我向結仁以視線示意「不會有事的」,對他點頭之後,圓就離開了屋子。我也隨後跟上她那頭宛如在空中舞動的豐厚黑髮。
  我們像是彼此交換搭檔似地重新分成兩組,為了拯救亞歷賽沙而奔走。
  當我跑在圓的身邊時,感覺到她以側眼看向我,所以我也以同樣方式向她投以視線。……不知為何,圓馬上又將視線移開了。
  「亞爾克擔任前鋒,這樣可以吧?」
  我應了聲「沒問題」,以雙手握住了此刻刀尖仍然指向地面的破爛刀刀柄。
  靠近之後才發覺,聚集在中央廣場的人,似乎比剛才更多了。而且,聚集起來的似乎還不是人質,更像是襲擊亞歷賽沙的那些男人。
  他們不是受到召集,而是自然聚集於此,這點足以說明目前的情勢確實十分混亂。
  ──該做的都做了,已經夠了吧!?──老楊跟老范的頭都給人砍飛到我的眼前啦,你懂嗎、就掉在自己眼前喔!?簡直就像是被看不到的劍砍掉一樣!──雖然契約是到天亮為止,可是再這樣下去,到時就已經瓦解啦!──還有,雇用我們的那個帥哥,現在正在做的()(),分明就是已經要()()了吧!他根本不想等到早上吧!?打算()()()一起收拾掉嗎!?──已經到達極限了,我們傭兵團決定收隊,給我這樣轉告雇主吧!!
  「想提前收隊也無所謂!但是,麻煩各位支援到這七輛馬車平安離開市鎮為止,這樣的話,報酬仍然會依照事先說好的價碼付清!我們現在就要出發了!」
  大型馬車上塞滿了遭到綑綁的居民,車夫座上有個高大男子,正在對聚集於此的人們──傭兵團的生存者,大約有一百人前後──喊話,希望使眾人服從。
  那個聲音……那人就是伊里亞吧。我看向跑在自己身邊的圓,她點了點頭,像是對我的想法表示肯定。
  「你放手去做吧,我會配合你。」
  圓加快速度,輕鬆跳上住家屋頂,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之中。
  「那麼,接下來就由我在的一號車開始依序出發,請傭兵團的各位協助排除路上前來妨礙……喔?總本山的傢伙,逃過鴉的追殺又回到這裡來了嗎!各位,有工作了!」
  在我闖入廣場的同時,鞭子也打在了拉車的馬身上。簡直就像是馬戲團中馴獸師的表演一樣,隨著鞭打聲響起,傭兵團成員也一齊將視線投向我。
  超過一百人以上的視線,已經達到即使稱之為壓力也不為過的地步。
  帶著驚訝的敵意之塊實在太過龐大,讓我覺得自己相形之下非常渺小,衝進廣場時的氣勢,眼看就要本能地轉弱。
  但是,從注視著我的人們之中,我也感到許多帶著懇求的視線──它們來自遭到強行堆上馬車的居民。在這些視線中,我可以明確地感受到屬於()()()()的視線。
  來自從前面數來第二輛,已經開始起步的馬車上之視線……絲茉末的視線。
  超過百人以上的傭兵投向我的,帶有敵意的視線;一百多位居民尋求協助的視線……在這許多視線之中,我只注視著絲茉末一人的眼睛。
  注視著身體遭到束縛、口中咬著口銜、頭上綁著已經帶點髒污的繃帶之少女──絲茉末水汪汪的眼睛。
  ──相信劍士大人一定會再次保護人家的。
  ──大家快過來,()()()()
  同樣出自她口中卻徹底相反的兩句話,掠過我的腦海。
  認定我是劍士時的她,以及知道我是陣士後的她。
  兩者都同樣是絲茉末的真心。
  我知道,她並沒有錯。畢竟隱瞞自己身為陣士之事的人是我。
  都要歸咎於真實身分其實是陣士的我。
  絲茉末,我對妳沒有絲毫怨恨。所以……我要來達成約定了。
  ──一定會保護妳。
  我這麼說過。在與紅著臉的妳額頭相貼、呼吸相交,互相注視著對方的情況下,做出了這樣的承諾。
  所以,勇往直前吧。
  沒有躊躇、沒有後悔,一心往前邁進吧。
  衝吧,破爛刀。
  在馬車離開之前、在絲茉末遠去之前。
  ──只憑一個人就想衝進來嗎!?──這人是瘋了嗎!就算是陣士,想要對付我們這麼多人!?──上吧,恐怖的只有鴉而已,這傢伙沒那麼難搞!!
  我原本差點就要停下來的腿,再次用力蹬向大地。腳步聲在石板上響起,我獨自()()()百人的集團之中。
  我解放手中早已擺成水平積蓄好力量的破爛刀,一擊砍飛了朝我衝來的三個人的頭,接著就這樣衝入後續劍士的攻擊範圍之內,一腳把對方踢開,連帶讓幾個人也被他撞倒,自己則趁這個時候應付試圖從左右夾攻的對手。我將重心壓低到極限,一刀掃出,砍斷了左右兩人的膝蓋。
  我無視遭到擊潰的那些人,一心只顧著在集團中開出一條血路。
  不知道姓名、不知道為人、什麼都不知道……我就只是不停地砍殺著妨礙自己前進的對象。
  閃過攻擊,斬斷肌肉與骨頭,踏過許多性命,身上沾滿飛散的鮮血,聽著來自背後的慘叫聲,拚命追趕離去的馬車。
  我深吸一口充滿血腥味的夜風,將之轉為鬥氣轟向天空。
  回過神後,我發現自己正一邊發出咆哮一邊揮刀。
  ──這、這傢伙好強!?──你們要給一個敵人壓著打到什麼時候!?──不要放箭,會射到自己人!讓重裝甲步兵上前!!
  隨著像是負責指揮傭兵團,聽來已經有點年紀的男性聲音響起,原本擋在我前面的集團,宛如讓出一條路般朝左右散開。我趁這個機會加快了腳步。
  出現在前方的新集團約有十幾人,每人手中都拿著幾乎足以遮住全身的大盾。他們從盾牌的間隙伸出長槍,所有人的腳步都相當一致,逐漸朝我逼近。這是長槍方陣。
  從對方整齊畫一的動作來研判,應該是精銳,或許就是這個傭兵團的王牌吧。
  「──跳起來!」
  夜風之中,響起高亢清澈的聲音。
  在那個聲音的推送之下,我直接衝向方陣。躲開朝自己刺來的槍之後,我朝著那片大約有一公尺半的盾牌上方使力一蹬,將盾牌當成踏台,縱身跳上半空中。
  一陣風掃過我的腳下。構築方陣的那群精銳,人頭也隨著他們手中的盾牌一起被砍飛,在夜空中綻放出規模盛大的鮮血之花。
  可以說是遭到波及吧,不少被高高噴上天空的液體嚇得目瞪口呆的敵人,自身的頭部、手臂,以至於身體,同樣也都出現了非常漂亮的銳利斷面,將夜晚染上更濃厚的色彩。
  跳上空中的我,甚至有種自己彷彿置身於紅色麥田之中的錯覺。
  像是想要逃離重力束縛一般,非常細長而大量,來自許多人的鮮血,以就某種意義上來說堪稱美麗的模樣噴上天空高處。
  「〈斬〉的陣……不對,難道是振動鋼絲!?鴉的精銳嗎!?夠了,不用怕!面對振動鋼絲,只要抓到前端的石頭就能讓它停下來,具有切割能力的只有中段部分而已,所有人採取密集陣型,做好有所犧牲的準備,用身體擋下前端部──咦?」
  上了年紀的指揮者睜大眼睛,抬起了頭。已經來到對方眼前的我,朝著該處全力劈下。
  刀刃沉入對方眉間,就這樣在刀尖透出他背部的情況下,一路從脖子、胸口、腹部直劈到股間。
  ……由於破爛刀已經變鈍不少,所以這一刀實在稱不上漂亮。
  能夠將這名指揮者劈成兩半,幾乎是全憑蠻力的結果。
  與其說是斬殺,不如說更像是憑力氣加上自身體重,強行將之壓潰、劈開的攻擊。他身上的肉、骨頭、內臟,全都被壓爛而朝四周爆開,讓附近一帶全是令人怵目驚心的血跡。
  著地後迎頭淋到一身溫熱血肉的我,揮刀甩去上面的血水。
  雖然現在這裡充滿各種喊聲,但這人身體分別朝左右倒下的駭人聲響,聽來卻格外響亮。
  「……少礙事。」
  經過一瞬間寂靜後……爆出慘叫聲,傭兵團成員開始爭先恐後逃離此地。
  那些男人拋下會妨礙行動的武器,只顧著抓起多半是他們蒐集來的,裝有值錢物品的袋子,各自朝不同方向逃竄。
  這樣一來,阻擋我的人就全都消失了。但是,那些原先就與我保持距離,手持弓箭的敵人,此時變得無視己方損害,開始陸續朝我放箭。
  我只揮刀彈開直接朝自己射來的箭,對於以拋物線落下的箭則不加理會。根本不需要考慮信任問題,圓的振動鋼絲,彷彿理所當然地在夜空中舞動。
  我跳上還沒開始移動的馬車,一刀敲破坐在車夫座上,手持馬鞭的男性頭部,更順勢斬斷了將馬與馬車連結起來的套索。
  接連對四輛馬車這麼做之後,我輕鬆地趕上已經開始移動的第五輛馬車。由於車上載了許多人,雖然有兩匹馬拉車,但速度也不過和小跑步差不多。
  我在追過馬車的同時砍掉了車夫的頭,接著斬斷套索。馬匹就此逃走,雖然馬車受到慣性影響而仍在移動,但因為速度不快,所以應該沒多久就會停下來吧。
  雖然車上的居民們似乎在喊著什麼,但我沒有餘裕幫他們切斷繩子。
  還有兩輛馬車要追。而且,前面的兩輛馬車上,一號車有伊里亞,跟在後面的二號車上則有絲茉末。沒有時間了。
  我立刻跳下車夫座,往前衝了出去。
  以美妙姿態在道路旁的房屋屋頂上奔馳的圓,逐漸趕過了我。她注視的對象並不是二號車,已經聚焦於位在更前方,伊里亞搭乘的領頭馬車。
  我覺得這樣也好。由圓去殺伊里亞,我來救絲茉末……這樣的分配剛好。
  我趕上了二號車。雖然貨台上的人們對我投以充滿畏懼的視線,但我還是轉頭看向位在眾人之中的絲茉末。
  「我依照約定來救妳了,絲茉末。」
  絲茉末以紅腫的眼睛看著我,不過沒能開口說話。
  我很想趕快切斷她的口銜與身上的繩子,但在這之前還得先完成其他事。
  我跳上車夫座,只顧著鞭打馬匹的車夫睜大了眼睛。雖然他急忙改朝我揮出鞭子……但是,在這麼近的距離下,鞭子根本沒有意義。
  我以左手抓住鞭子中段部分,同時用力一拉,用右手所拿的刀刺穿了車夫的喉嚨。
  那人摔出車夫座,在地上滾動,被馬車後輪輾過。在骨肉遭到壓潰、碎裂的聲音響起同時,車身劇烈晃動。原本正要砍斷套索的我,不由得失去平衡,跪倒在車夫座上。
  「……不過是去陪那群不成氣候的鴉玩玩,情況居然就變成這樣了啊。」
  一名男子,站在無人駕馭,正在疾馳的馬車前方。
  對方身穿與其高瘦體型不符的大號白衣,雙手插在衣服的口袋裡,露出看似厭煩的表情,任憑夜風吹動他的衣襬。掃把般的鬍子、略寬的額頭、帶有如同窺探深井時感受到的淤塞感之眼神……這人正是冒用謝爾蓋.梅塔尼可夫之名的人物。
  雖然馬車的前進路線看起來像是可以直接撞翻謝爾蓋……。
  但是,在他周圍五公尺左右的地面,一瞬間發出亮光。
  來自石板下方,由石板縫隙中透露出的藍白色光芒……這是陣。
  「因為擔心有所損失,反而造成如此悲慘的結果,看來我們還是太天真了。」
  在對方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亮起藍白色光的地面發生劇烈爆炸……將我們都炸飛到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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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聽到背後響起像是爆炸聲的聲響,但圓現在沒有轉身察看發生什麼事的餘裕。
  少女好不容易才追上人們稱之為一號車,跑在最前面的馬車。似乎只有拉這輛馬車的馬特別好,速度非常快,讓她花了不少時間才將之納入射程範圍。
  
  圓從屋頂上跳回路上,在疾馳的馬車後方著地,甩出振動鋼絲掃過車身左右兩側的後輪。
  從滿月變成半月形的後輪,轉不到兩圈就停止轉動,讓馬車後半部在地上拖行,揚起大片塵土。突然增加的負荷,導致馬發出像是慘叫的叫聲,只繼續將馬車往前拖拉了幾公尺之後就停了下來。
  追趕馬車的圓並沒有就此停步,而是跳到半空中,飛越了馬車。
  少女一邊在空中轉身,一邊將鋼絲甩向車夫座上的車夫與伊里亞──也就是雷夫。
  鋼絲掃過因為馬車急停而差點摔下車的車夫身體,圓本來以為也能將在車夫身旁的雷夫攔腰斬斷,但對方早已從車夫座跳到了載著居民的貨台上。
  雖然圓對於「拯救居民」一事並沒有斛那麼熱心,但終究也還沒有冷漠到能夠對該處施展鋼絲的地步。少女咋舌,就此越過馬車,在兩匹馬前方著地。
  「沒想到來的人居然會是妳。……這可就怪了,我的陣應該還在發動中才是。」
  在載滿居民──而且其中還包括許多小孩──的馬車中,雷夫抓起()()戴眼鏡修女的頭髮,將對方當成盾牌,提出這樣的疑問。
  圓細看之下,發現有幾名當時和修女在一起的孩童也在馬車上,猜想多半是她們在那之後沒能馬上躲起來的關係吧。可能是運氣不好,或者是不懂該怎麼躲藏,也可能只是單純因為無法讓不停哭叫的小孩安靜下來的關係。
  雷夫繼續以隔著口銜發出哭喊聲的修女為盾,稍稍敞開自己的衣襟,看向胸口位置。圓心想,那裡多半有著〈操〉或〈人〉的陣吧。對方應該是想親眼確認目前是否依然處於發動狀態。
  「……希望你能解除陣就是了。」
  圓將振動鋼絲收回袖內,從刀套中拔出短刀。
  馬車上大約載有二十人前後,如果有犧牲其中半數的覺悟,應該就可以立即殺掉雷夫吧。或許也不需要犧牲這麼多人,只要單純捨棄被雷夫當成盾牌的修女,說不定就得以解決。但是,可能是因為曾經救過她,受過對方道謝的緣故,圓總覺得不太殺得下手。
  斬奸除惡難免伴隨犧牲,對象是陣士時則更不可拘泥──雖然圓受到如此教誨,但她畢竟還年輕,無法毫不猶豫出手殺害無辜者。
  該怎麼辦──圓一邊思考,一邊改以反手持刀。
  她想,如果結仁的話可信,那麼〈人〉、〈操〉這兩個陣的負擔都非常重,從雷夫的模樣來研判,現在依然處於發動狀態。
  一般程度的陣士,同一時間大多只能動用一個較重的陣,另外再以其他較輕的陣輔助,也有以相反方式運用的情況,這些事圓也很清楚。
  雷夫現在已經至少同時動用兩個相當重的陣,圓不認為對方還能再運用攻擊類型的陣。對方抓人質自保這點,似乎也明顯透露出……但是,圓也不排除如此舉動只是幌子的可能性。
  圓認為,畢竟,現在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陣,對方應該可以隨時解除,因此也必須考慮到再次對自己施用陣的情況。
  雷夫和結仁都是如此,雖然在施用陣時需要讓對象處於離自己約兩公尺的範圍內,但是,一旦成功,只要意識清醒、體力能夠維持,不論相距多遠都能持續發揮效果。
  考慮到這一點,遭到對方重新施用陣的情況就相當不妙了。
  在〈操〉解除的同時,結仁的陣多半也會隨之解除吧。
  因為,結仁的陣並不是施在圓身上,而是以()()()()()()()()()()()()
  因此,雖然少女拔出了短刀,但她其實還是只能憑振動鋼絲從遠距離打倒雷夫。實在不該把飛刀都交給斛的──圓這麼想。
  「果然還在發動……這就怪了。……試著稍微加強力量看看吧。」
  在雷夫這些話告一段落的時候,圓有一瞬間差點失去意識。她覺得頭昏眼花,身體使不上力,差點就要跌倒。不過,馬上就又恢復了過來。
  圓心想,剛才自己可能有一瞬間已經遭到雷夫掌控,但結仁的陣也馬上發揮出同等的力量,排除了影響吧。
  「唔,看來我的陣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效果的樣子。總本山的陣士,亞爾克跟那個獸耳女孩,其中之一用能力抵消了──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要解除固然無妨,但這麼一來對方也同樣擺脫了枷鎖……不容易決定哪。」
  在對方解除陣之前都不能大意,但是,如果真的解除,再度施加或改用攻擊類型陣的可能性又會一下子提高許多。這樣的發展只會帶來風險。
  最理想的狀況是,保持原本遭到施加的陣就打倒雷夫,藉此使〈操〉獲得解除。
  與尚未完成調查的陣士交手時,隨時需要面對這種「不知道對方會使出什麼招數」的風險。即使以為已經調查清楚,但對方依然有可能還藏著驚人的絕招。所以,鴉才會認為對陣士應當運用暗殺,不得不與陣士交戰時也最好採用奇襲後立即逃走的戰法。
  該怎麼做、是否該捨棄對方──圓如此詢問自己。
  圓覺得,與其說此刻的心情是猶豫,不如說更像是在等待自己死心。少女知道,自己最後多半還是會連修女一起殺掉。現在只是表面上裝成感到苦惱的樣子,以便在殺死對方後能夠抱有「這也是不得已的」之類想法。
  圓沒有斛那麼天真。她的取捨判斷,算是相當俐落的。
  「……差不多可以了吧。」
  面對露出疑惑表情的雷夫,圓的左手手指撫過嘴唇。宛如以手指遮擋般,少女微微伸出舌頭舔濕了嘴唇。
  圓突然想起自己擺脫雷夫的〈操〉之陣掌控,神智恢復正常的那個瞬間。
  在全身遭到壓制的狀態下,來自亞爾克的親吻。
  以用來喚醒人的吻而言,實在過於強硬,非常地粗暴。
  和他侵犯自己耳朵時的纖細巧妙手法正好完全相反。
  但是……不知為何,圓覺得自己似乎也不討厭這種蠻橫的方式。
  在山中以劍相對時──圓不經意地想起與亞爾克之間的第一次交流。
  就在少女回想著初次以嘴唇、舌頭感受到的,來自他人的溫暖,以及曾與亞爾克共度的時光時,她突然感到頭腦與身體的活動都出現一瞬間的停滯。圓判斷,多半是雷夫再次加強了力量吧。
  除了雷夫之外,看來修女也已經察覺了圓的無情決定,只見她以裝著口銜的嘴拚命哭喊。宛如與之呼應一樣,馬車上的孩童們也跟著發出不成聲的悲泣。
  「……不愧是鴉,為了達成目的而不在乎任何損害,是嗎。」
  「我弟就不是這樣。……你怎麼樣呢?」
  少女的左手像是要掃開東西似地水平揮出。用振動鋼絲砍掉對方的頭……她確實抱著這樣的打算。但是,雷夫在這之前就以如同往後倒下般的姿勢,刻意讓自己跌下了馬車。
  此時鋼絲已經斬裂了修女的頭髮,但圓立即將手往上揮。結果,雖然口銜與耳朵都遭到切斷,但修女總算沒有人頭落地。從修女重獲自由的口中傳出十分刺耳的慘叫聲。
  圓本來打算立即追擊,但因為感覺到有新敵人正在逼近,所以沒有輕易出手。
  「喔、看來我正好趕上精彩場面哪。雷夫,你還活著吧?」
  馬車原本正朝亞歷賽沙的正面大門前進,此刻,一名騎著白馬的長髮劍士從那個方向趕了過來。
  圓心想,對方應該就是斛提過的陣士了吧,模樣相當俊秀。雖然臉色有些蒼白,但還沒有斛那麼嚴重。少女注意到,從對方衣襟處露出了滲著血的繃帶。
  圓立刻改變目標,朝長髮男子使出振動鋼絲。
  「振動鋼絲不該是在面對面交戰時用的招式吧。」
  男子依然保持溫和的笑容,勒住了馬。雖然看起來像是打算就此獻上自己的人頭──但是,來自指尖的感觸讓圓知道,對方並沒有這種念頭。
  「……不會吧。」
  振動鋼絲被破了。這是第二次,今天一天之中就被兩個人破了兩次。
  第一次是在遭到操控狀態下使出的拙劣招式,所以圓還能忍受,但是,沒想到還會有第二次。
  振動鋼絲再次被彈開。
  而且,長髮男還看似什麼都沒做,就只是騎在馬上而已……如此便彈開了振動鋼絲的前端部分。
  「別那麼驚訝啊。反正已經被另外一個鴉知道了,所以我就自己說吧……這就只是單純的〈氣〉與〈壁〉之陣而已。如果是在接近極限的距離,要彈開前端一點都不難。」
  的確,圓剛才的一擊,距離非常接近射程極限。但是,她不懂為什麼對方會知道。在夜間,除非是剛好有月光照到振動鋼絲上,否則幾乎不可能看得見。
  前端配件部分也是一樣。既然如此,為何這個人能夠看穿自己的攻擊範圍──?
  「或許連使用者自己也不知道吧,使用振動鋼絲時,會發出人耳無法聽到,超出可聽域之外的聲音。特別是……從前端部分發出的聲音,更是刺耳到讓人討厭的地步哪。」
  長髮男輕輕地將手伸向自己頭部。
  他撥開頭髮後,露出了藏在一頭長髮之下,外型宛如兔子一般,呈現下垂的大耳朵。
  「所以……很容易就能察覺。」
  圓立刻拉回鋼絲,將之收進袖中。少女感到自己全身冒出冷汗。
  「雷夫,看來這次的收穫是失敗了。雖然很遺憾,不過,既然碰上鴉和總本山聯手,這也是沒辦法的。撤退吧。……我已經做好準備,你可以先離開了。」
  「是。但是,謝爾蓋還……」
  「那邊就交給我吧。你能夠運用稀有而重要的陣,不能死在這種地方。剩下的事情都交給我,你就先走吧。……會合之後還得拜託你治療我的傷。」
  鴉的少女,注意看清楚吧──長髮男高聲這麼說,同時舉起拳頭。雖然他的手上戴著皮製手套,但還是可以看到有紅光從縫線的間隙透出,讓圓提高警戒。
  平時只會呈現暗紅色的烙印發出紅光時,代表有什麼陣正處於發動狀態。
  發光強烈到這種程度的情況,圓從來沒有碰過。
  雷夫迅速解開套在拉車馬身上的套索,直接跨上幾乎沒有任何鞍具在身的馬,靈巧地駕馭著馬邁出腳步。
  面對如此一個盡是破綻的男人,圓本來應該隨時可以殺掉對方……但是,騎著白馬的男子發出讓少女不敢輕舉妄動的氣勢。
  長髮男依然保持微笑,高舉著發出強烈紅光的拳頭。雖然就只是如此而已,但他渾身卻已經散發出無與倫比的行有餘力感與自信,讓圓感受到壓力。
  ……少女感受到有某種東西的氣息正在逼近。發出嘎擦嘎擦的刺耳堅硬聲響,從平房屋頂上現身的,以及帶著咚嘶咚嘶的沉重腳步聲,從房屋之間出現的,兩種類的鵺。
  像是聚集數十條人類的手腳和頭部,從根部加以連結而成,宛如海膽一樣充滿突起的圓型鵺,以及高約三公尺,白色無頭巨人型態的鵺……兩種鵺各有十隻左右,以圍繞著長髮男的狀態出現。
  「為今晚準備好的()()()()()。雖說對於能夠運用振動鋼絲的鴉,大概也算不上什麼難纏的對手,不過應該還是能爭取點時間吧?就請妳收下了。」
  長髮男以拳頭指向圓。宛如配合這個動作般,所有的鵺都將注意力轉向少女。長髮男則操控白馬踏上前往中央廣場的道路。
  如果想追的話,其實還是可以追得上。但是,圓認為現在更重要的是朝自己逼近的鵺,該去追趕的也是依然對自己施用陣的雷夫。
  圓認為,雖然現在有斛在保護,但萬一結仁失去意識或喪命,自己又會變成任憑他人擺布的人偶。
  少女跳起來躲過動作迅速的海膽型鵺,宛如與對方交換位置般,移動到了平房的屋頂上。
  騎著馬的雷夫,此刻已經位於相當遠的地方。不僅如此,他前進的方向還是已經遭到破壞的大門。該處有著可以通往納桑諾吉等地,整備完善的道路。
  當路況不佳或是在山路上、大街小巷交錯的市鎮中時,少女的速度會比較快,但若是要與馬匹在平坦道路上直接對決,她也不敢說一定能夠追得上對方。
  然而,除了追趕之外也別無選擇。圓躲開朝自己逼近的鵺,再次回到道路上,開始在石板上奔跑。
  或許是感覺到了殺氣吧,馬上的雷夫轉頭,嘴角露出微笑。在這個瞬間,少女一度失去意識。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整個人已經重重摔倒在地。雷夫再次加強了陣的力量。
  不過,圓利用翻倒的衝勢又馬上站了起來,無視於從額頭上流下的血,繼續往前跑。
  ……圓聽到來自遠方,接連不斷的巨大爆炸聲。少女猜想,亞爾克多半也同樣遇上了陣士──既然如此,果然還是無法期待能夠獲得支援,只能靠自己了。
  少女再度失去意識。由於這段期間完全無法掌控身體,所以也不可能採取受身之類行動。在一剎那空白之後,接著就是全身撞在石板上的痛楚。
  圓早就想到、知道會是如此,但是,現在不是在意這種事的時候。
  對於自己變成任憑雷夫、結仁這些陣士擺布的棋子之不滿。
  對於必須指派弟弟去保護陣士的悲哀。
  ……如果在這裡讓雷夫逃走的話,接下來將會非常麻煩。
  「……我很清楚、早就知道……。」
  然而,圓與雷夫的距離還是逐漸拉開。不但跌倒後重新開始加速的過程消耗掉許多時間,全身多次撞擊石板的痛楚也對圓的速度造成了影響。她現在已經是滿身瘡痍了。
  即使如此,少女還是邁開腳步追趕。但是,目標越離越遠。就在圓又差點要跌倒的時候……她注意到視野中的雷夫身旁有個人影。
  是剛才擊潰的傭兵團之逃亡者?……不對,當時那些拋下武器,只帶著財物逃跑的傢伙,早已被自己趕過了。
  就在人影眼看要與雷夫錯身而過時,對方突然飛身朝馬上撲去。人影直接撞中雷夫,兩人一同從馬上翻落。
  人影騎到面朝上的雷夫身上,多次揮下手中的短刀。圓聽到男性嘶啞的慘叫聲,在聲音突然消失的同時,她也看到短刀隨之折斷。
  圓趕上兩人,同時揮出振動鋼絲──因為雷夫的手上已經重疊著多個發出藍白色光的陣,所以少女飛快地砍掉了敵人的手。
  「……成功了,果然……這傢伙、是陣士,成功了……。」
  騎在雷夫身上的,是斛帶來的那群二十歲出頭的鴉其中一人。他正是因為不適合參加戰鬥,所以被指派負責後方支援、傳遞訊息等任務,但卻在介入這次事件時,對於斛「在戰鬥中派不上用場」之評價提出抗議的那個青年。
  彷彿呻吟般勉強擠出幾個字的青年,將右手手指插入雷夫喉嚨處的傷口,像是想要強行將傷口弄得更大。
  圓細看才發現,青年的左手,從中段開始就變得像是被野獸咬斷般破破爛爛,手臂下半截已經消失。雖然他以繩子綁住手臂止血,但這根本算不上是治療,只是以強硬手段試著防止生命力隨著血流失而已。
  最讓圓不解的是,這名青年到底遭遇了什麼事才會變得全身都如此傷痕累累。衣服自然不在話下,破皮情況也相當嚴重,身體各處都有許多細微的缺損。
  青年到底是和什麼東西戰鬥才會變成這樣,圓實在無法想像。
  但是,讓雷夫死亡,使自己身上的陣終於獲得解除,還有……立下如此功勞的鴉也即將喪命,少女至少還知道這些。
  「頭一次……我、頭一次……殺掉了陣士……不管是同屆或晚輩……大家都一直說我做不到……現在、終於……可以對斛大人……」
  青年一邊哭訴,一邊繼續以右手挖開早已死亡的雷夫之傷口。
  「謝謝,托你的福,我得救了。你放心休息吧。……對於瞧不起你的斛,我會好好跟他說清楚的。」
  圓將手放上青年的肩膀。對方望著少女,露出看似相當高興的笑容。
  接著,青年就以宛如倚靠在圓身上的姿態,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圓抱著對方的肩膀,撫過青年的眼皮讓他瞑目,輕輕地使之平躺在地上。
  「受你幫忙了。……請安息吧。」
  一定要把青年死前的奮鬥好好告訴斛──。
  圓做出這個決定後,隨即一邊抹掉流到臉上的血,一邊站了起來。
  雖然在圓守望青年死去的這段時間,大約二十隻的鵺也已經包圍了她,但少女內心絲毫沒有任何恐懼等情緒。
  圓的右手重新握好短刀,左手手指輕巧地放到唇前。
  從地上逼近、從房屋屋頂上撲下來的鵺群──同時朝圓發動攻擊。
  「……你們也該去睡覺了。」
  一頭長長的黑髮,在夜晚的街道上舞動。
  2
  地面的爆炸,讓馬身有大半截遭到炸飛。
  馬的血肉四散,以後仰姿勢被炸上空中,大型馬車也受到拉扯而整個翻了過來,居民們被甩落地面。
  由於發生得太過突然,連我也來不及反應而摔在地上,只能勉強採取受身,接著馬上單膝跪地,在石板上擺出架式。
  四周響起許多痛苦的哀號,無數土塊從空中零零散散灑落。
  「這次的收穫失敗了。是誰造成的?是你嗎?是鴉嗎?不,是我們自己的計劃不夠嚴謹吧。也可以說是納桑諾吉時實在太過順利了。」
  在我視野前方,地面出現堪比隕石坑之巨大凹陷的爆炸地點中心處,留有一根像是展示台的土柱,謝爾蓋就站在柱子上。
  雖然他陰鬱的眼神帶有幾分類似失望、死心的感覺,不過,他所散發出的氣勢則是十分明確的殺氣。
  ……他用的陣或許是〈爆〉吧。以前,我曾經在總本山看一位光頭陣士運用過,對方似乎還是空的朋友。
  我一邊對謝爾蓋維持架式,一邊側眼看向從馬車上跌落的居民們。可能是因為大家都遭到綑綁而無法採取受身的關係吧,痛得不停掙扎的人、喪失意識一動也不動的人、被翻倒的馬車壓在下面,四肢被壓潰的人,以及半個身子被炸得破破爛爛的兩匹馬……雖然狀況確實悲慘,但其實也還不算()()()
  體重比較輕的小孩子、絲茉末等,雖然倒在離馬車遠一點的地方,不過看起來似乎都還活著。他們微微睜開的眼睛,正注視著我們。
  可能的話,我很想換個場所,但是,不知道有沒有辦法()()()()謝爾蓋。
  「總本山的陣士、罌粟的走狗、碧藍獵犬……我記得,你好像是叫亞爾克吧?」
  「……沒錯。你呢?別再自稱謝爾蓋了,報上本名吧。」
  「米夏。……去死吧。」
  謝爾蓋──也就是米夏──將手從白衣口袋中抽出,以手掌對準我。藍白色的光,進入發現狀態的陣。重疊在一起的文字是〈石〉、〈放〉。
  竟然對著空中發動嗎?我一度產生這樣的疑問,隨即知道自己的思慮實在過於淺薄。
  攻擊無聲無息地逼近,快到恐怖的石彈──那是原本鋪在地上的石板。
  對方朝著在地面爆炸時被炸上半空中的石板施加陣,將之轉變為石彈。
  如果頭部被擊中,搞不好會造成致命傷的石彈,陸續朝我飛來。
  ……如果只有這些,其實也還不難應付。問題是,多半是包含在泥土之中的小石頭也在此時一併朝我射來。在夜晚的黑暗之中,我完全看不到這些小石頭。
  我朝旁邊跳開,勉強躲過攻擊。但是,一些位在我附近的居民卻遭到了波及,大聲痛苦哀嚎。甚至還有一人的下半身被砸成肉泥,()()()附近的地上。
  「可惡,這實在是……!」
  要是不趕快解決掉對方的話,受害者就會越來越多……可惡!!
  在避開一輪石彈攻勢的同時,我馬上為了攻擊米夏而衝向對方。
  根據從他衣服胸口處露出的些微耀眼紅光來研判,多半已經有某個陣處於發動狀態。……但是,只要我能搶在米夏出手之前就先斬下他……!
  「獵犬,你為什麼不用陣?忘記怎麼用了嗎?或者是刻意藏起來不用?」
  站在爆炸地點中心的細長土柱上的米夏,腳下現出了陣。雖然有一部分被土遮住,但已經足以讓我認出那是〈土〉、〈爆〉兩個字了。
  那些陣碎裂,成為藍白色的碎片被吸入地面之中,然後……大地再次炸了開來。
  變成隕石坑處地面的泥土再次劇烈噴起,阻止我接近米夏。
  原本已經準備要撲向敵人的我急忙停步,舉起手臂擋住朝臉部飛來的泥土、小石頭時……看到猛烈飛散的塵土後方出現藍白色的光。
  石彈再度來襲。這次的攻擊範圍更廣,已經不只是「線」,而是變成「面」壓了過來。這樣看來,對方也沒辦法確實掌握我的位置……但是,這未免……根本是無差別攻擊了吧。
  陸續噴起的泥土,包含構成石板的石塊在內,大大小小的石頭如同豪雨般朝我射來。每波攻擊都讓附近一帶響起痛苦的叫聲。……遭到綑綁的人們,全身的衣物、身體有多處被石頭打穿、壓碎。特別是那些不知是弄斷或掙脫繩子,為了想逃離現場而站起來的人,更是徹底被砸成了肉片。
  我從面向道路的住宅窗戶撲進屋內,總算逃過一劫……但是,木製的牆壁畢竟還是無法抵擋石彈。窗戶就不用說了,即使是牆壁,依然有許多石塊能將之撞破,飛進室內。
  「……這、這可不是用劍能夠對付得了的敵人哪。」
  我很清楚遠距離攻擊的有效性,但是,關鍵還是在於對方運用陣的巧妙手腕。
  米夏至少擁有〈土〉、〈爆〉、〈石〉、〈放〉四個陣。其中只有〈爆〉稍微有點不一樣,其他記得都是常見的、負擔較輕的陣。成為陣士後的這半年期間,我就已經認識好幾位能夠運用這些陣的陣士,也曾經看過實際發動的情況。
  同屆陣士之中也有光靠〈土〉和〈波〉的搭配,以非常驚人方式加以運用的高手……即使如此,我也還是認為並非絕對不可能突破。
  但是,米夏以如此簡單的四個陣就構築出非常優秀的防禦,同時還兼具近距離攻擊與遠距離攻擊能力。不僅如此,後者還()()()()()()。這下子我也實在沒辦法將對方納入劍的攻擊範圍之內。
  勢必需要其他手段。
  「……雖然話是這麼說,不過米夏多半還藏有其他的陣吧……。」
  我躲在自己跳進屋內時打破的窗子後方偷偷往外看,發現米夏已經不在隕石坑的位置。我搜尋四周,發現他又將雙手插回口袋,正走在因為遭到綑綁而倒在地上的居民之中。米夏的視線不斷來回飄移,或許是在找我吧。
  「喂,獵犬,你導入的該不會都是些現在無法運用的陣吧?……真是愚蠢。五行思想、五大,以及四大元素……難道總本山連這些基本知識都沒教嗎?」
  他說的那些我都知道,不過相關知識也都是在成為陣士後,在書庫和阿麗雅德妮閒聊時才從對方口中聽到的。
  它們是流傳於古代名叫中國、印度、希臘等國家的思想,可以說是用以解釋世界如何構成的哲學。五行思想是金、木、水、火、土;五大是地、水、火、風、空;四大元素則是水、火、風、土。
  雖然這些思想間存在木、金、風、空等差異,但基本上還是非常近似的。至於說到這些在文化沒有交流的時代,誕生於不同國家的思想,對陣士有何意義──主要是因為它們都屬於「無處不在」的事物,對陣士來說,運用它們的陣,用途較為廣泛,使用起來也比較方便。
  陣並不是能無中生有創造出物質的能力,而是()()()()()()()()。因此,「無處不在」的事物,具有非常重要的含意。不管是再怎麼優秀的陣士,倘若身處沙漠之中,就算擁有〈水〉之陣也還是無濟於事。
  「……別再賣關子啦,臭狗。還是你的力量弱到不好意思拿出來用的地步?說話啊?怎麼啦、讓我見識看看啊?」
  米夏這些話明顯是在挑釁,我沒有理會對方。
  我一邊調整混亂的呼吸,一邊以窗簾抹掉沾在破爛刀上的鮮血與油脂,同時思考對策。……不管怎麼想,我這邊也同樣需要遠距離攻擊手段吧。
  我環視已經變得一塌糊塗的屋內。……沙發和書架。衣櫥裡有女性與小孩的衣服……住在這裡的人應該是母親與子女吧。屋內所有架子、櫃子等都倒在地上,地板被染紅了一大片,隨處可見沾有血跡的大號靴子腳印,還有像是某種東西被拖往門口的血痕……。看來是遭到洗劫了吧。
  我甩掉似乎快要偏離正題的思考,前往廚房,拿走了廚房中的三把菜刀。
  「怎麼啦,獵犬亞爾克,你已經逃跑了嗎?雖然說那樣也好,不過,要是你改去追趕雷夫他們的話就讓人頭痛了。……這樣吧,我會一直殺掉這裡的居民,直到你出現為止,你不在乎他們的死活嗎?」
  我再次躲到窗邊,窺探外面的狀況。
  米夏搬起石塊,將之拿到趴倒在地的居民頭上,然後放開了手。傳出沉重的響聲,些許鮮血流出,遭到綑綁的身體開始抽搐。
  因為目睹了這樣的場面,我不禁感到十分焦急。但是,我要求自己保持冷靜。
  三把菜刀都是料理用具,刀身相當薄且刀柄部分較重。實在無法直接當成飛刀之類的武器來運用。
  我盡快以小動作揮出破爛刀,斬開菜刀的刀柄與刀身。……早知道請圓也分幾把飛刀給我就好了。畢竟只是用於料理的刀,刀刃很薄,刀身也很輕。就算能夠順利刺中對方,多半也無法造成致命傷吧。
  如果沒辦法讓米夏當場死亡,那個能夠對廣範圍施以全面性攻擊的陣就會來襲。要是對方在我扔出飛刀之後馬上發動陣的話……肯定躲不掉。
  最糟的情況就是連扔出去的刀都被那傢伙的陣彈開。
  ……最好也不過是讓對方受到輕傷,自己則是肯定變成絞肉──我只能想到這樣的可能性。但是,如果繼續這樣躲下去的話,別說是獲勝,就連讓對方受傷都辦不到。
  ……給我拚命想啊,想得更快、更深入,想出能夠打破那傢伙所用之陣的對策……。
  「亞爾克,你真的不在乎嗎?這是第二個囉?要不要我解開這人的口銜,讓你聽聽慘叫聲?……只要自己沒事就好嗎,這隻死狗。……喔、妳是……。讓我仔細看看。」
  呀啊──我聽到像是幼犬叫聲般的聲音。
  對於這個聲音有印象的我,在砍斷第三把菜刀刀柄的同時看向窗外。
  ……果然是絲茉末。米夏的手上握著萬用刀,看來是用它切斷了絲茉末的口銜。……絲茉末的臉上,有道從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的傷痕,可能是米夏在切斷口銜時也一併深深地割傷了她的臉。
  看到那道傷痕的瞬間,絲茉末那充滿朝氣的笑容掠過我的腦海。我的血液為之沸騰,想要發出怒吼朝對方殺去的衝動支配了身體。
  「妳還不快點哭著對他求救?妳和亞爾克很親密吧?說話啊?怎麼樣?」
  米夏抓起絲茉末的頭髮,硬是逼她採取雙膝跪地,上半身挺直的姿勢。
  「不、不要……求求你,不要……!」
  「我早就覺得妳很令人煩躁了。像妳這種有點囂張,注意到沒必要知道的事,想妨礙我們計劃的死小鬼,要不是雷夫那傢伙不想引發風波,我早就已經把妳給殺了。……怎麼啦,快喊那傢伙的名字,好報答我讓妳活到現在的恩情啊。」
  「為、為什麼、我……我們會……。明明什麼都沒做……什麼、什麼都……」
  「沒錯,你們什麼都沒做。什麼都不做、什麼都做不到的人,不過就是連微風都能吹動的蘆葦而已。既然如此,即使消失了也無所謂,反正不過是在()()()()()()自己長出來的雜草而已。……難得交給你們重大的工作,居然還敢()()?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說話啊?怎樣、聽不懂人話嗎?」
  雖然絲茉末的頭髮遭到拉扯,但她還是勉強轉頭瞪著米夏。
  「話都是、你一個人……在說……我又不是……屬於你們的東西……!」
  「聽起來就像是連路都還走不穩的小鬼在反抗父母親哪?自己一個人就沒辦法好好活下去的弱者,對於照顧妳、不、照顧這個世界的我們,居然敢露出這種眼神?這根蘆葦的反抗心可真強啊,礙眼的雜草。妳這個沒有實力又活得渾渾噩噩的小丫頭。」
  米夏一腳踢中嬌小的絲茉末,讓她再度倒在地上,像是要保護自己般縮成一團。米夏依然繼續朝她出腳。
  「這個世界分明就是因陣士之力而得以維持的,為什麼妳不道謝?好心讓妳活到現在,為什麼妳一點都不感謝我?說啊?怎麼樣?說話啊,至少也該開口求饒吧。給我大聲哀號啊,怎麼啦?」
  絲茉末沒有發出叫聲。明明已經沒有口銜,但她還是拚命忍耐著不停被踢的痛苦,只是低聲呻吟。她的臉上盡是眼淚與血。
  「……我受夠了。已經夠了吧……」
  現在的我,最多只能拼個兩敗俱傷,而且對方只是輕傷,我則是變成絞肉。
  ……但是,我已經忍無可忍了。就這樣吧,這樣也夠本了吧。
  我把破爛刀插入刀鞘,拿起三片由菜刀做成的飛刀,準備從窗戶跳出去……但是,屋子後門被某人打開的氣息,讓我停了下來。
  「別急,他應該不會馬上殺掉絲茉末。」
  從門口探出頭的人是結仁。他說了句「不要發出聲音」後就和我一樣站到窗邊,耳朵不停抖動。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本來是想,萬一亞爾克你們沒能阻止馬車的話,馬車應該會往大門方向前進,所以跟你們分開之後就馬上先和斛繞到了大門這邊。……可惜沒碰到長髮的陣士。」
  「我不是問這個,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的位置!?」
  「安靜一點。這不是偶然,有點像是地毯式搜索吧。……雖然憑著聲音和氣息,大概掌握了亞爾克你的位置,但還是找錯了三間。……不過,你啊……怎麼會弄成這副德性啊。」
  聽到結仁這麼說,我才注意到自己的樣子。他可能是在說我淋得全身是血的事吧,不過現在不是在意這種事的時候了。
  「亞爾克,再稍微等一下。斛正趕往道路對面那邊,忍耐到他就定位吧。」
  「……什麼?」
  「我們已經講好了暗號。……不過那傢伙不愧是鴉,明明自己也很可能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但是依然堅持不能只讓姐姐跟你負起對付三個陣士的沉重負擔哪。」
  「還要再等多久?」
  我看著絲茉末,已經焦急到像是全身都要噴出汗水的地步。
  她那過去曾經貼在我脖子上的小巧頭部,現在正被米夏堅硬的鞋底壓在上面。
  「妳這小鬼未免太沒用了吧?……搞不好亞爾克其實已經逃走囉?真是。」
  米夏把腳從絲茉末頭上移開,然後輕鬆地拿起了一大塊石頭。看到這一幕,絲茉末睜大了眼睛,然後……。
  「不、不要,求求你、不要……救、救命……」
  「終於懂得求饒啦?小丫頭。不過,已經太遲了。感到後悔嗎?說話啊?怎麼樣?」
  米夏一腳踩住在地上掙扎扭動,想要逃走的絲茉末,將手中石塊舉到她的頭上。
  絲茉末的大眼睛不斷湧出淚水,一顆接一顆滴落。
  「有、有誰……拜託、誰來、救救我……拜託、救命……!救救我啊……!」
  對於窗外的景象,結仁喃喃自語。
  「雖然斛本來應該馬上就會到,但畢竟他的腳傷成那樣,所以可能得多花些時間……。要是我能使用陣的話就還有幾個辦法……。」
  米夏以冰冷的眼神環視四周,用腳尖輕踢高聲求救的絲茉末頭部。
  「看起來沒有人想來救妳的樣子喔?怎麼樣啊?像妳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沒有人會想要救妳吧?就算向對方獻身也還是一樣遭到拋棄了嗎?說話啊?怎麼啦,肚子給我用力,求救聲再喊大聲點啊,怎樣啦?喊啊、喊啊。」
  米夏的鞋尖重重地踢在絲茉末的肚子上,她求救的喊聲之中混進了嘔吐物。
  「……這是挑釁,亞爾克。他只是想要把你引出去而已,不會那麼輕易就下殺手……。」
  我知道。……我都知道。腦袋都能理解。
  米夏並不是在享受虐待他人的樂趣,他一直都在留意四周情況,尋找我的蹤跡。
  這是挑釁。就像是為了引來母獸而對幼獸施以虐待一樣,在狩獵技術中也有與之相似的手法。
  這是挑釁,我知道。沒問題的……。
  但是,我無法將視線從痛苦掙扎的絲茉末身上移開。
  她的話語在我腦中不停迴響。
  ──人家一直相信,總有一天,拯救這個苦悶的世界……拯救亞歷賽沙的救世主一定會出現,每天都跟神這樣祈求。
  ……那孩子做了什麼壞事嗎?
  她不就只是在這座市鎮、在那個有著鐘塔的教會裡過著安分守己的生活而已嗎?
  不就只是每天祈禱,希望大家能夠免於疾病之苦而已嗎?
  明明就只有如此而已,為什麼她會遇上這麼悲慘的狀況?
  到底為什麼要讓她遭遇這種事──。
  「就這種程度嗎?再給我大聲點求救啊,喊啊。」
  米夏放開了石塊。石塊砸在絲茉末的右膝上,她發出悲痛的喊叫。
  「喔,可能是因為年輕吧,意外地強壯哪。……我看看,再來一次吧。」
  米夏又拿起另外一塊大石頭,絲茉末抬起頭望著對方,拚命搖頭。
  「不要……拜託不要……救、救命……拜託……誰來……誰來!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石頭落下。……絲茉末小腿以下部位朝奇怪的方向扭曲。
  我緊盯著這一幕,眼角看到眉頭深鎖的結仁轉開了視線。
  「喔、終於斷啦。那裡可是膝蓋喔,小女孩,膝蓋。搞不好再也無法走路了哪?真是可憐啊?妳就是個可憐又倒楣的死小鬼。要是當初沒接近那個男的就好了,要是那個男的沒到亞歷賽沙來就好了。怎麼樣?妳現在也這麼想吧?」
  絲茉末沒有回答,只是不停聲嘶力竭地哭喊,已經不再發出聽起來有意義的聲音了。低頭看著她的米夏,嘆了一口像是感到失望的氣。
  「……看來那條狗真的不在乎妳的死活了哪?你們明明很親密的不是?結果那個男的也不過就是那種人嗎?或者是妳這傢伙就只有這種程度的魅力而已?實在是沒用的小鬼,去死吧。」
  米夏從口袋中掏出萬用刀,蹲下來用刀尖抵住絲茉末的喉嚨。她細瘦的脖子上出現傷痕,然後──。
  「……救、救救我、劍士大人、救命……劍士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忍住,亞爾克。你現在出去的話,所有機會都會消──喂、喂!等一下啊!!」
  我離開了藏身的屋子。
  3
  腳已經快要抬不起來了。
  完成了縫合,也確實包紮好了繃帶。即使如此,依然使不上力。少年判斷,與其說是腳傷的影響,不如說是血液本身就已經不夠的關係。
  即使如此,斛還是奮力奔跑。只不過,他現在的速度只剩下平時的幾分之一,就算與先前逃離遭到操控的姐姐時相比,也不到當時的一半。雖然他注意到自己經過的地方都會留下像是標記的血跡,但現在也無暇顧及這麼多了。少年不認為還有人會來追趕自己。傭兵團已經拋下武器潰散,現在應該正忙著逃往城牆處的大門吧。
  接下來只要能夠殺掉陣士,事情就可以有個了結。
  斛大口喘著氣。少年好不容易才來到那個自稱米夏的男人附近,並且爬上了房屋的屋頂。他覺得,要是稍有鬆懈的話,自己很可能就會馬上昏倒。
  但是,還是只能一拚了──斛看向小袋裡剩下的飛刀。包括姐姐給的在內,一共還剩三把。因為在斛與結仁趕到這裡的途中,對於某些依然發動襲擊,還沒下定決心逃跑的傭兵們,以及那些不顧外面情勢變化,只顧著扭腰享樂的傢伙等用掉了不少,所以現在所剩無幾……不過,還是只能一拚了。
  要是這樣下去也一樣會死,不如把一切都用盡之後再死──少年這麼想。
  「有、有誰……拜託、誰來、救救我……拜託、救命……!救救我啊……!」
  米夏抓住的那個少女──絲茉末──已經快到極限了。她臉上的傷,多半一輩子都不會消失了吧。實在讓人覺得心疼。
  非得盡快送出暗號不可──斛這麼想,將手指放到嘴邊。口哨就是他與結仁所定下的暗號。結仁表示,就算聲音很小,她也一樣聽得到。由於斛被迫學過鴉藉由模仿鳥叫聲來傳遞訊息的方法,所以兩人說好,以這個方法盡可能發出最尖銳的聲音。
  但是,就在少年手指碰到嘴唇的瞬間,他的意識一度陷入空白,差點就徹底陷入昏迷。
  時間可能是一瞬間、幾秒,或者是幾十秒……斛無法確定,但認為應該沒有多久。絲茉末還在發出慘叫。雖然她的膝蓋已經朝向奇怪的方向扭曲,但至少還活著。
  「該死、給我振作點!真是!」
  斛很快地解開用以吊掛隨身袋類物品的皮帶,用它緊緊綁住自己的大腿。
  「再一下、再撐一下就好。到時就……。」
  斛一聲不吭地忍受著拉緊皮帶綁縛的痛楚。少年腿上的繃帶已經完全濕透,徹底染成暗紅色,不時還有血滴落。雖然甚至連結仁包在手上的繃帶都已經用來包紮了,但還是這副慘狀。
  「……救、救救我、劍士大人、救命……劍士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會死也無所謂,已經無所謂了。但是,拜託讓我等到完成自己該做的事情之後再死。
  斛聽著絲茉末的慘叫聲,內心強烈地如此祈禱。
  趁著利用痛楚保持意識清醒的時候,斛再次將手指放到嘴邊……但是,少年的動作又一次停了下來。
  這次不是因為失去意識,而是因為嚇傻了眼。……斛看到,亞爾克現身於道路之上。
  而且,亞爾克也不像是打算採取奇襲之類攻勢的樣子。他看似無意躲藏,行動也沒有特別快,甚至連武器都還在鞘內,根本是赤手空拳的狀態,就只是普普通通地現身而已。
  「那個大耳朵女孩,居然沒能跟他會合嗎……!?」
  不對──斛隨即注意到,在亞爾克現身的房屋窗邊,那對像是大號狐狸耳朵的尖端部分,有一點點露了出來。
  他們會合了,但是……或許是亞爾克無法再忍受絲茉末繼續遭到凌虐了吧。
  「……畢竟你這傢伙是連我都願意救的人嘛……想想也是當然的吧。」
  從道路左右兩側同時夾攻對方──這是結仁先前提出的作戰方案。
  既然狀況已經變成現在這樣,斛就只能配合亞爾克的攻擊出手了。
  「一方面也是因為我遲到的關係哪。……我一定會負起這個責任的。」
  斛用右手將兩把飛刀夾在指間,注意觀察現場狀況。
  他認為,當亞爾克開始攻擊米夏或遭受對方攻擊的瞬間,就是理想的出手時機。
  米夏看向終於現身的亞爾克,一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一邊以手指撥弄著尖端已經刺進絲茉末脖子的小刀。根據刀的位置,斛發覺米夏其實根本無意殺害絲茉末。刀所在的位置,相當於男性的喉結附近,即使真的就這樣刺進去也不會造成致命傷。……也就是說,亞爾克是被引出來的。
  「劍士大人……劍士大人……!」
  看到亞爾克現身,絲茉末的眼中再次不停有淚珠滾落。她一次又一次地喊著「劍士大人」,眼淚也始終沒有停過。
  「喔、終於出現啦。既然要出來,早點這麼做不就好了嗎?還是你也在享受這個女孩痛苦的模樣?」
  「……米夏,你想要我怎麼做?」
  「嗯,我倒也不會要你自我了斷,只要乖乖站在那邊就……怎麼,你現在的眼神變得讓人討厭得多了哪。」
  看到逐漸步入月光之中的亞爾克,斛不禁倒抽一口氣。
  那個給人一種溫和穩重感覺,甚至可說帶有幾分文藝青年氣息的碧藍陣士亞爾克,現在已經全身都染成了暗紅色。雖然斛認為其中絕大多數應該都是他人的血,但是……。
  簡直就像是有人朝他迎頭倒下一整桶的內臟與血液一樣。他的臉也像是讓死人摸過似的,沾滿了血污,眼鏡上也全都是血。
  不過,印象變化最大的地方,還是他的眼神。
  不是沾到多少血的問題,從他被血弄濕而垂下的瀏海之間透露出的,位於骯髒鏡片後方的那雙眼睛,此刻已經變成了讓人感到極度不安的野獸之眼。
  那副眼神,足以讓即使曾經與亞爾克交過手的斛也不由得為之倒抽一口氣。……讓人感受到極為強大的壓力。
  米夏聳聳肩,()()()()()手中的刀後將之拔出,在注視著亞爾克的狀態下往後退開六、七步,與絲茉末拉開距離。
  呼吸相當凌亂的絲茉末,在咳出幾口血後看向亞爾克,臉上的表情扭成一團。
  「只要你出現就好。……給我停在那裡,不要亂動。沒什麼,很快就會結束了。」
  亞爾克走到絲茉末面前,單膝跪在地上,口中吐出「對不起」三個字。絲茉末依然咳個不停,表情也還是和剛才一樣扭曲,就只是一直喘氣而已,什麼話都沒說。
  在旁清楚看見事情經過的斛,早已得知其中原由。
  「我拖到現在才出來,真的非常抱歉。讓絲茉末妳受到這麼嚴重的傷……真的是……絲茉末?」
  絲茉末看似想要說些什麼,只見她一邊咳嗽,一邊拚命動著嘴巴……但是,沒有發出聲音。絲茉末本人與亞爾克先後察覺這件事,雙雙為之愕然。
  亞爾克的手伸向絲茉末的喉嚨,臉上浮現絕望的表情。少女也在看到對方模樣後露出同樣的神情。
  米夏在拔出小刀時就已經切斷了絲茉末的聲帶。從他扭轉刀尖一剮後才將之拔出的動作來看……斛認為,少女多半再也不可能發出那像是小狗般惹人憐愛的聲音了。臉孔、朝著奇怪方向扭曲的膝蓋,再加上聲音……對於年幼的少女來說,這些傷實在太過沉重。
  「米夏、你這傢伙!!」
  對於亞爾克的怒吼,米夏露出彷彿打從心底感到愉悅的笑容。
  「去死吧、罌粟的走狗。」
  米夏將撿起的石塊拋向空中,在自己眼前使陣成為發現狀態。〈石〉、〈放〉──就在這個瞬間,斛竭盡剩下的力量射出飛刀。
  陣碎裂,包覆住石塊,使之如同離弦的箭矢般飛向亞爾克。在此同時,飛刀也直取米夏的背部。
  在這個瞬間,斛覺得自己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景象。
  不知是因為失血或是疲勞,總之,在飛刀離開手指的瞬間,斛就已經發覺飛行路線微微偏離了要害。雖然還是能讓對方受到重傷,但無法使之當場喪命。這樣的話……。
  不過,這並不是唯一讓少年感到驚訝的事情。因為,亞爾克也同樣在下一瞬間採取了行動,而且還是從蹲姿狀態下使出的拔刀術。亞爾克把身體壓低到幾乎貼在地上的程度,閃過朝他飛去的石塊,在一轉眼間就突破了六、七公尺的距離。
  他腰間那把比一般打刀要長上約一個手掌程度,刀身層層交疊的打刀從鞘中獲得解放,帶著白色閃光劃破暗夜。
  亞爾克充滿怒火的眼神,已經不再像是人類,徹底化成了惡鬼羅剎之類的眼神。斛坦率地認同,亞爾克的這一擊確實非常厲害。米夏的人頭已經完全在亞爾克的刀、刀尖掌握之中……看起來是這樣。在刀徹底離鞘之前,確實是這樣的。
  斛的飛刀,在亞爾克的攻擊之前就先刺中了米夏的腰間。
  米夏的身體往後一仰──不是因為吃痛,是因為飛刀造成的衝擊。……就這樣,米夏原本處於亞爾克刀刃可及極限之內的脖子,剛好因此脫離了攻擊範圍。
  亞爾克的刀光閃過。米夏為了施展陣而朝前伸直的右手,手肘以下的部位被這一刀漂亮地斬飛。他的脖子則只留下一絲血痕,以毫釐之差保住了一命。
  在有人發出聲音之前,大地就先發出了聲響。米夏使出了〈土〉、〈爆〉之陣。隨著巨響與衝擊,亞爾克和噴起的地面一同被炸飛到了半空中。
  塵土瀰漫四周,斛也忍不住瞇起了眼睛。在模糊不清的視野之中,少年看到從自己所在房屋屋頂數過去的第二間房屋突然炸成粉碎,碎片飛上天空高處──。
  「真的假的!?」
  然後是相鄰的房屋遭到炸碎。當然,這樣一來,接下來就是斛所在的屋子了。少年抱著腿可能會就此斷裂的決心,奮力一跳。
  屋簷剛好在被斛的鞋底踢中的同時碎裂四散,因此使得少年的跳躍變得較淺,讓他重重摔落在馬車翻覆的道路上。
  米夏宛如失控的陣毫不顧及周遭死傷,為了打倒朝自己射出飛刀的暗殺者──斛,他不停地將四周房屋連帶其下的地面一同炸翻。
  在陣造成的爆炸之下,泥土、石塊,以及建造房屋的木材,陸續朝附近一帶飛散。即使這些事物受到重力影響而墜落地面,馬上又有另一棟房屋遭到炸毀。不停往上下左右……往所有方向飛散、交錯的沙土、石塊、木材……周邊區域變成像是處於攪拌機之中的狀態。
  「混帳啊啊啊喔啊啊啊啊!!」
  斛發出吼聲,衝了出去。少年感到腿部傳來劇痛,血再度噴出,意識開始遠去。但是,即使如此,他還是在漫天激烈飛舞的塵土之中埋頭猛衝。
  此刻已經沒有視野可言,斛只能憑著記憶與感覺,趕往倒在地上的少女絲茉末所在之處。
  都是我的錯。因為我遲到的關係、因為我失手的關係,讓妳受到了沒有必要的折磨──少年深深為此所苦。此外還有因此導致亞爾克變得憤怒若狂的悔恨感。這些都讓斛賭上了性命。
  希望有機會向她道歉、希望至少能夠讓那孩子保住性命──斛全心向神祈禱,願意為此獻出自己的性命。
  ──找到了。斛一把抓起綁著少女的繩子,沒有停下腳步而直接衝進某棟房屋──少年認為結仁應該還在這棟房屋裡面。
  斛衝進房屋時撞到讓耳朵緊貼頭部蹲在地上的結仁,三人一起在地上倒成一團,就這樣等著衝擊結束。
  經過長達十幾秒的時間後,爆炸聲終於消失,米夏的吼聲震撼了市鎮。
  對於想要抬起頭的結仁,斛抓住對方耳朵將之按在地上,自己從窗邊往外看。附近一帶像是經歷過戰爭一樣,狀況十分悲慘。房屋瓦解,陷入地面新出現的隕石坑,廣達數十公尺範圍之內都宛如遭到拆毀的廢墟一般。差點遭到擄走的居民,有許多人被埋在其中,只剩頭部或腿部曝露在外。……他們都是池魚之殃的受害者。
  宛如地獄般的景象。斛不知道對方是陣使用過度,或者是正在使用其他的陣,只見米夏身上發出淡淡的藍白色光,運用左手與嘴巴,以領帶綁住失去手肘以下部位的右臂,過程中不時發出痛苦呻吟。
  「……喂、不會吧。」
  從瓦礫之中,亞爾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與米夏對峙。
  此刻的亞爾克已經失去圍巾,上衣變得和破布無異,不難想像,衣服之下的肌膚,肯定也呈現相同的慘狀。然而,即使如此,亞爾克還是重新戴好眼鏡,拿起了刀。
  ──我要殺了你。
  亞爾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在斛的視野之中,對方的眼神正明確地這麼說著。
  還有,由於斛發現亞爾克身處的位置幾乎就是自己剛才所在的地方,所以,少年猜想,亞爾克應該曾經被炸飛到相當高的地方後又摔落地面,身體不可能沒有任何異常。雖然他的架式明顯不夠嚴謹,但依然散發出無比暴戾的殺氣。
  斛摒住了呼吸。
  「你這死狗!臭烏鴉!看你們幹了什麼好事啊啊啊!!」
  米夏用左手拔掉刺中後腰的飛刀,鮮血直流。雖然他一度差點跪倒,但還是在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之中撐了下來,瞪著亞爾克。
  那刀要是至少能射中他的脊椎──斛感到十分悔恨。雖然的確是重傷,但也還不到致命傷的地步。那傢伙還能戰鬥。
  「要再試一次看看嗎……?」
  斛抽出袋中最後的飛刀。可是──少年邊這麼想,邊看向自己身旁的結仁及昏倒的絲茉末。如果下一擊失手,引發和剛才一樣的情況,自己就不用說了,這兩個人也會陷入危險吧。然而,斛自己也已經是無法正常移動的狀態了。
  「……我知道,我們在這裡只會礙事吧。我現在就拉著絲茉末從後門出去。」
  「對不起。……妳的陣還不能用嗎?」
  「還不行。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從剛才開始就有時強時弱的變化……。雖然這話不該由我來說……不過,斛,你可別死啊。亞爾克會感到寂寞的。對了、你擔任我護衛的任務也還沒結束喔。」
  拉著絲茉末離開的結仁「哼」地一笑,斛也隨之露出笑容,接著開始準備投擲飛刀。
  少年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藉此將快要飛走的意識繼續綁在身上。斛覺得,要是再次昏倒的話,大概就真的沒辦法再醒過來了。
  受了傷的絲茉末,以及窗外隨處可見的許多屍體,還有逐漸變成另一個人的亞爾克……少年心想,如果自己在這時死掉的話,未免就太不負責任了。
  像是在深刻反省自己有多麼不中用一樣,斛緊咬牙關,內心之中一再重複著「對不起」三個字。
  就在這時,斛突然感受到強烈的視線。亞爾克似乎注意到了位在米夏後方的斛。由於少年認為對方的眼神像是在詢問絲茉末的安危,於是點了點頭,表示沒問題。在這個瞬間,亞爾克鬥氣之中的暴戾部分明顯轉弱不少。
  斛向對方展現飛刀,這次換成亞爾克微微點頭……他自然地將原本欠缺嚴謹的架式調整回來,消除了其中的破綻,同時對米夏放出鬥氣。
  在短暫的互瞪之後,亞爾克先採取了行動。他衝向對方,揮出手中的刀。然後,斛也射出了飛刀。這次雙方的出手時機完全相同。但是,不知為何,米夏卻沒有用陣,停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就這樣,飛刀與亞爾克的一擊──都沒有傷及對手。
  響起「卡鏘」的堅硬金屬碰撞聲,飛刀被彈開,亞爾克的刀也在離米夏約一公尺處被擋了下來。
  雖然斛回想起長髮男的〈氣〉、〈硬〉、〈壁〉之陣,但這次是同時從前後方夾攻的攻擊,如果是那個組合,應該無法對抗……也就是,不同的陣。米夏一直隱藏著的陣──。
  「……原來在那裡啊,死烏鴉。」
  米夏轉身,滿布血絲的惡毒雙眼發現了斛。
  怪物找到我了──斛不禁要這麼想。
  4
  破爛刀來到距離米夏一公尺的地方時,因為碰到某個東西而被擋了下來。從刀柄上傳來的感覺是……這是什麼?很硬、表面很粗糙……?
  「……原來在那裡啊,死烏鴉。」
  米夏發現了斛。下個瞬間,這傢伙腳底發出藍白色的光……斛所在的房屋,連同其下的地面,一起被炸成粉碎,飛散到半空中。
  我沒有看到斛逃出房子,如果他還待在窗邊的話,很可能已經跟房屋一起……。
  「斛!!該死!!」
  我咬牙切齒地收回刀,這次改從下段橫掃過去……果然還是不行,又撞上了()()()西()。傳來刀身有()()()()受損的討厭手感。
  「……沒有比掉以輕心更危險的劇毒了。受到這麼嚴重的傷還是頭一次哪。靠雷夫的〈癒〉之陣……嘖!能不能撐到跟他會合都很難說吧!」
  米夏充滿血絲的眼睛看向我,他的喉嚨處有著些微出血。
  剛才以居合術使出的一擊,我已經在連自己也搞不太清楚的狀況下使出了全力。但是,就算這樣也還是不夠。或許可以說是受到飛刀的影響,但是,在那個距離下出手,結果卻還是只能勉強以刀尖刮破對方一層皮,最關鍵的原因還是我的技巧不夠熟練。
  我注意到自己腳下出現光,於是往後跳開,避開了〈土〉、〈爆〉的攻擊……但是,我微微瞥見位於噴起泥土後方的米夏,正舉起露出切斷面的右手對準我。〈石〉、〈放〉之陣進入發現階段,隨即發動。
  不只是鋪在地上的石塊,還有包含於噴上空中泥土裡的石頭等,許許多多的石頭一齊朝我飛來。我朝旁邊飛撲,躲開了攻擊。遭受流彈波及的房屋,雖然遠在數十公尺之外,依然像是由糖果所做成的一樣,瞬間遭到粉碎。
  我從懷中取出三片菜刀刀刃,分別射向米夏的腳、腹部與頭部。雖然說這和斛的飛刀比起來不過是兒戲……但是,米夏動也沒動就讓我的攻擊再次在離他一公尺處被彈了開來。
  那個地方肯定存在著什麼──我想起與自己同屆者中,名叫紳助的人物所用的〈氣〉、〈壁〉之陣。但是,剛才我和斛是同時夾攻,只憑一片牆壁應該無法兼顧前後才是。
  而且,我也沒看到米夏發動……難道是夾雜在剛才的〈爆〉之中使出的嗎!?
  是什麼?他用的陣到底是什麼?要怎麼運用才能夠彈開飛刀、擋下我的破爛刀?還有,那個()的討厭手感又是怎麼回事?
  我拚命地設法使先前因憤怒而變得火燙的心恢復冷靜,讓平常很少用到的腦筋全力運作。然而,與陣士戰鬥的經驗與知識,兩者都相當缺乏的我,始終想不出可用的對策。
  ……結仁,你在哪裡啊。拜託給我一點建議吧。
  我不停閃躲米夏持續射出的石彈,不時還試著撿起腳邊的石頭回擊,但不管怎麼做都無法突破那距離米夏約一公尺的銅牆鐵壁。
  我一邊逃竄,一邊回頭看向始終停在原地,只是轉頭看著我的米夏,然後突然注意到某件事。在我射出的三片飛刀中,唯有射往腳邊的那片沒有被彈開,依然停留在空中。……也就是說,米夏的陣果然也不是〈空〉、〈壁〉,那麼,會是什麼?
  「還在那給我亂跑!這樣的話……!!」
  米夏身上似乎有一瞬間閃現藍白色光。「會是什麼」的念頭剛閃過腦海,我就整個人被打飛了出去。不是石頭來襲,剛才以〈爆〉炸起的石彈早已射光,沒用到的則都已經掉回了地上。
  更重要的是,我根本沒看到有東西飛過來。只是稍微瞄到、感覺到有()西()飛來並打中了我。
  我全身各處都受到衝擊,()()()()()()()()西()打在我身上。
  我邊在地上翻滾邊觀察自己的身體。衣服破損而曝露在外的肌膚,像是被銼刀磨過一樣,有著許多細微擦傷。另外,我臉上這副聽從雜貨店老婆婆建議而買下的,據說由古代遺物製成,非常堅固耐用的眼鏡,現在從鏡片後看出去的景象也變得有一點點模糊。
  我用手指撫摸鏡片表面,發現上面多出無數細微刮傷,知道這就是讓我視野變得不清楚的原因……留在鏡片上的物體,讓我知道了米夏所用的陣。
  「……竟然是……沙子?」
  米夏讓地面以彷彿環繞著他的方式爆發,再次讓泥土飛上空中。然後,他就在塵土後方使陣進入發現狀態。面對襲擊而來的石彈,我一邊重整態勢一邊凝神細看……終於看到了。雖然絕大多數的陣都以讓我來不及判讀的超高速度發現、發動,唯有最後的一個,一方面也是因為筆畫較少,所以我勉強能夠分辨……那個陣是〈止〉。
  石彈再次來襲。我一邊閃躲,一邊將掉在地上的玻璃片大力扔向米夏,果然還是在距離他一公尺處就突然碎裂。隨後,我看到他身體四周瞬間閃過藍白色亮光……又是那個像是用銼刀刮過,無法以肉眼辨識的攻擊。
  「原來如此,用沙子……。陣的連續攻擊嗎……!」
  我一邊在地上翻滾,一邊吐出這句話。
  以〈爆〉將〈土〉噴起,用〈放〉將因此曝露出來的〈石〉射出,同時以〈止〉把〈沙〉固定在空中當成盾牌……最後更將〈沙〉也用〈放〉轉變成武器……。
  這是以五行思想、五大、四大元素都包含的要素,也就是在任何地方都存在的「地」為基礎的陣之組合。全都由〈土〉開始,包含於其中的要素,米夏都能徹底加以利用。雖然單純,但卻能夠將之漂亮地轉換為攻擊、防禦手段。
  我也知道陣需要透過「疊」,也就是搭配組合的方式來運用。……但是,將陣相疊後創造出的影響,徹底用於接下來相疊的陣……原來還有這種戰法啊。
  「呼、哈、呼……似乎終於被看穿了啊?……跟集合指定物質創造出的〈壁〉相比,只是在空中加以固定的〈止〉,負擔相當()。但是,如果能把無數比石頭更小,小到幾乎看不清楚的沙子先停在空中,其實就已經足以用來抵擋攻擊了。因為密度比較低,所以也不會妨礙視野,怎麼樣啊?」
  ……這麼說來,表示應該有縫隙吧。但是,就算能夠找到縫隙,破爛刀也還是無法砍得到對方。因為,沙之防壁的厚度()()破爛刀的刀身長度。更何況,要是米夏在我想要上前砍殺的時候使出〈土〉、〈爆〉或〈沙〉、〈放〉,戰鬥很可能在那個瞬間就會結束。
  既然已經知道是這麼回事,飛刀或圓的振動鋼絲應該會有效,只是現在這裡兩者都沒有。就算有,到時米夏可能又會改變戰術吧。
  他確實地選擇了有辦法逼我現身、能夠將我殺掉的戰法。
  ……我深刻體會到彼此經驗的差距。
  我一邊躲避由土所生的連續猛烈攻擊,一邊思考可用的手段。
  攻擊距離比破爛刀更長、能夠無視於停在空中的沙子而從縫隙進攻、那傢伙還無法料想到的手段……。
  ──有。要說的話,其實是有的。但是,要在這裡使用嗎?
  我在猶豫中逃竄,同時環顧四周,認為附近一帶的狀況已經具備了充分條件。
  但是,這裡多半還有一些大難不死的本地居民吧。要在這樣的情況下……。
  「亞爾克!先撤退,重整旗鼓!!」
  我聽到結仁的喊聲。雖然米夏立即朝聲音的方向射出石頭,但因為距離相當遠,所以結仁應該很輕鬆就能躲得掉吧。
  我抱著有可能導致附近一帶房屋遭到破壞的心理準備躲進住宅區,低聲呼叫結仁。
  「唔、你在這裡啊,亞爾克。絲茉末在離這裡有段距離的商店地下室……哎呀、你給我冷靜一點。你還是一樣,太過投入戰鬥了。雖然以劍決勝負的時候只要注意對手就好,但是,面對陣士時,整體局勢比對手更重要。」
  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看向結仁的臉。他帶著苦澀的表情回看我。
  「這場戰鬥,至少和謝爾蓋……米夏嗎?和那傢伙已經分出勝負了。就算不去理會他,那傢伙遲早也會倒下。斛的飛刀應該已經造成了相當嚴重的傷害吧。」
  「但是,如果逃走的話,為了把我引出來,又會有居民像絲茉末一樣……。」
  「雖然有可能,但米夏其實是幾乎不能動的喔。……不是因為受傷的關係,那傢伙因為自己的〈沙〉之陣而變得不能活動了。」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恍然大悟。
  「沒錯,他只是能把沙粒停在空中來抵擋攻擊而已,並不能自由操控沙。……那傢伙自己也處於沙的牢籠之中。但是,只要飛刀造成的威脅還會讓他感到恐懼,那麼他就會提防奇襲,所以不太可能離開沙之牢──」
  慘叫聲響起,我和結仁從窗邊偷看位在道路上的米夏。他一邊發出「有種就過來啊、死狗!」的喊聲,一邊對於有一半身體被埋在土裡的居民陸續發射位於地上的石塊。
  「……抱歉,亞爾克,剛才的話就當我沒說吧。看來那傢伙就算站著不動也還是能夠運用〈石〉之陣哪。」
  我想米夏大概是將〈土〉、〈爆〉烙在下半身,〈石〉、〈放〉、〈沙〉、〈止〉烙在上半身吧。雖然讓陣在烙印部位附近成為發現狀態是最為容易、速度也最快的方法,但是,經過訓練後也有可能讓烙在身上的陣得以自由地顯現於距離烙印一、兩公尺之內的任意場所。
  「結仁,我有個辦法,但是會有風險……。」
  「我知道。現在也只能那麼做了吧。為了避免出現超乎必要的擴散,必須速戰速決,而且絕對不能輸。要是沒有你,那就沒人能夠控制了。……話雖如此,但就算這麼做,或許還是不足以成為勝負關鍵。我想你自己應該也很清楚吧。半年前我們也有過類似的對話……那個手段沒辦法立即殺死對手,需要做好會遭到反擊的心理準備。……要是我的陣能用的話……不、這次就算能用而且也真的對亞爾克你使用,劍砍不到他的話就沒有意……喔?」
  結仁看向他的左手。因為原本包在他左手上的繃帶已經用來處理斛大腿上的傷,所以〈陣〉與〈封〉的陣現在都是曝露在外的狀態……使用時會發出紅光的陣,現在都呈現暗紅色。……雷夫的陣已經解除了。
  這件事代表,現在,我們拿到了「結仁的陣」這張王牌。
  「真是……既然已經和亞爾克你走上同一條路,那就只有陪你走到底了。我也稍微來賭個命吧。」
  5
  米夏判斷,自己腰部與右手的傷都相當嚴重,需要盡快讓雷夫施以〈癒〉之陣。
  米夏咬牙將右手臂綁得更緊一點,環顧四周。雖然他也希望能夠立刻逃走,但在開始追趕雷夫之前,勢必需要先打倒獵犬。畢竟不但自己的陣已經全部曝光,連雷夫所有的,相當珍貴的陣也已經被對方得知。如果讓他們把這些情報帶回總本山,下次咬上來的,多半就是擁有能夠確實對抗手段的陣士了吧。
  一旦向他人展現出陣就要確實解決對方──對陣士來說,這是讓自己能夠活久一點的秘訣。
  米夏對於落在自己腳邊的幾顆石頭施加〈石〉、〈放〉之陣,持續以之凌虐趴在地上的居民。由於居民們的口銜已經連著臉頰上的肉一起被打掉,所以能夠發出響亮的慘叫聲。
  因為米夏沒有〈曲〉之類的陣,所以只能進行直線攻擊,已經掉在地上的石頭,攻擊範圍也不大。不過,如果只是要整治倒在地上的居民,這樣也就已經很夠了。
  「……出來啦,亞爾克。」
  將刀收進刀鞘的亞爾克,以悠閒的步伐出現。米夏知道,總本山的陣士中有不少以正道自居者,所以這種引人現身的手法相當有效。
  雖然米夏受的傷相當重,但亞爾克也同樣全身傷痕累累。只不過,亞爾克還沒有受到重傷。〈沙〉難以造成致命傷固然是一個因素,更重要的是,對方具備的戰鬥能力實在過於異常。就連看不見的攻擊都有辦法閃躲的直覺,讓人感受到他身為武者的深厚造詣。
  眼看亞爾克走近,米夏在對方逼近前就使周圍地面發生小爆炸,再次揚起沙塵,將之固定在空中,藉此防止來自居合術的攻擊。不過,亞爾克卻在距離米夏十公尺處就跪了下來。
  「……哦?打算獻出自己的性命啦?」
  「哎、差不多就是那麼回事吧。……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讓你看看我的陣。」
  米夏注意到亞爾克的手上拿著什麼。某個銀色的小東西。「那個東西是什麼」的疑問,在火花四濺的瞬間就獲得了解答。那是打火機,相當纖細,整體設計看起來就像是化妝品一樣漂亮的打火機。亞爾克的另一隻手上拿著小瓶子,他將兩手中的東西一起摔到了地上。
  火焰竄起,夜晚的市鎮亮起光明。
  該不會是──米夏睜大了眼睛。他沒想到對方()()()()擁有那個陣。
  米夏立即讓地面發生爆炸,朝著粉塵彼方的火光射出石彈。但是,攻擊已經來襲,他晚了一步。石彈兩三下就遭到吞噬,固定於空中的沙子也無法造成任何阻礙,攻擊朝著米夏所在之處席捲而來──猛烈的炎之波浪逼近。
  停止在空中的沙,有點類似網子,能夠阻擋許多事物。但是,就像網子無法撈住水一樣,火也不會受到網所束縛。火並不是具有質量的物質,而是會產生光與熱的現象。
  米夏解除了〈沙〉、〈止〉的陣,往後方跳開。火炎依舊沿著地面一路起起伏伏追趕而來。為了滅火,米夏再次使用〈土〉、〈爆〉的陣,將火連同地面一起炸飛──。
  「嘖!居然讓火延燒嗎!?」
  飛散四處的火不在乎對於周遭之影響,逕自繼續擴大其勢力。
  亞歷賽沙的房屋幾乎都是木造,再加上米夏自己不久前才將許多屋子炸成粉碎,所以變得更容易起火燃燒。漫天的粉塵,正是火焰最喜愛的食物。
  火焰在地上蔓延,像是要防止米夏逃走似地,包圍了鄰近一帶。
  「……亞爾克,你以為自己逼得我無路可逃了嗎?就憑這種把戲?」
  可能是被石彈擊中了吧,血從亞爾克的額頭上流下,但是,他依然站著。
  沙無法阻擋火,相對地,火也無法封住沙子、石塊。米夏判斷,亞爾克之前可能是因為全心採取守勢,所以還能閃過攻擊,現在,為了要集中精神操控火,所以沒有餘力躲避了。
  米夏猜想對方可能是想拼個兩敗俱傷,但自己的瞬間攻擊力遠超過亞爾克。在空曠的室外,沒有人加以操控的火,其實並不怎麼可怕。只要能夠殺掉對方,總會有辦法逃走。
  「我也不是想讓你無路可逃。……只是要讓火勢稍微加強一點而已。」
  就像是被吸過去一樣,在四周燃燒的火,同時聚集到亞爾克身邊。米夏認為多半是將〈火〉或〈炎〉疊上〈波〉的組合吧。與石彈等不同,因為火不是投射武器,所以可以這麼做。雖然體力消耗多半相當大,但只要對方還與火保持聯繫就能細膩操控。
  雙方的距離依然維持十公尺。雖然米夏不認為對方會在相隔這麼遠的情況下突然使出居合,但還是有必要保持警戒,需要以〈沙〉進行防禦。
  米夏心想,亞爾克多半會試圖拼個兩敗俱傷,運用所有的火朝自己撞過來吧。到底會不會中招,是個很難判斷的問題。如果是〈波〉的陣,只要炸開地面,應該就能像剛才一樣驅散大半的火,不過,就算這麼做,火也還是會繼續燒過來吧。話雖如此,但應該可以一邊承受攻擊,一邊以噴起的石彈分出勝負才是。到底是對方會先死,還是自己會先被火燒到,雖然這個有點難說……但是最後肯定能贏。米夏非常有把握。
  「準備好了嗎?……我要動手了。」
  「為你送終的準備嗎?亞爾克?」
  亞爾克以右手推了推眼鏡,嘴角露出沒有餘力的微笑。這個笑容就像是開始的信號一樣……火炎之波席捲大地。
  波浪爆發成為高達數公尺的巨大火炎,米夏幾乎要不由自主地抬頭往上看。但是,他強行以意志力壓制住這股衝動,注視著位在火炎另一側的亞爾克。單膝跪倒在地的青年,從破破爛爛上衣中露出的左肩某處,正發著紅色的光。
  對於已經燒到自己腳邊的火,米夏以大爆炸將之連同其下的地面一併炸飛,眼前閃過如同煙火爆炸般的火光。他一邊感受燒灼肌膚的熱風,一邊以全力使〈石〉、〈放〉之陣成為發現狀態,並且立即發動。為了讓敵人無處可逃,米夏朝著廣大範圍射出石塊。幾發石彈命中了正要送出第二波火炎的亞爾克。雖然亞爾克以右手護住臉部,但整個人還是被石彈打到浮了起來,放掉了對於火焰的控制權。
  「去死吧,獵犬。不管在任何時代、哪個世界,投石都是殺狗時常用的方法哪。」
  米夏伸出失去前臂的右手,再次使〈石〉、〈放〉進入發現狀態。他這次不是以噴起的石頭為對象,而是對著從空中受重力影響落下的石頭發動了陣。陣碎裂,變成藍白色的粒子……然後,就此消失。石頭彷彿理所當然地掉落在地上。
  「……什麼?怎麼了?喂、搞什──」
  米夏感到身體極端地不對勁,簡直像是每個細胞都在大鬧,宛如爆炸般的劇痛在全身流竄。受到有點類似強烈嘔吐感的衝動影響,米夏忍不住發出吼叫。
  米夏此刻腦中一片混亂。雖然如此,但他也感到視野變得前所未有的鮮明,對於處在火焰另一側,正痛得在地上打滾的亞爾克一舉一動,此刻看來都變得像是慢動作一樣。……而且,米夏也看到了他用以守護自身的關鍵──固定於空中的沙子──受到重力牽引而逐漸掉落地面的景象……。
  不只是眼睛而已,米夏發覺自己各種感覺都變得靈敏到難以置信的地步。
  他因此而得以在狂叫的同時還能察覺到背後的氣息。
  米夏以幾乎要把脖子扭斷的速度轉頭看向後方,看到了那個和亞爾克一同逃離市鎮的獸耳女孩。他馬上想起,對方是自稱叫做結仁的傳染病研究者。
  原來如此,還有這個女孩啊──到了這個時候,米夏才想起「總本山的陣士幾乎都是兩人一組,即使是獵犬也不例外」這件事。
  自己明明看到她和亞爾克一起逃走,為何始終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怎麼會、為何……雖然米夏內心浮現這些有點類似後悔的疑問,不過,看到對方朝著自己伸出的左手掌後,疑問頓時徹底消失。
  〈封〉之陣。雖然米夏是初次看到這個陣,但是,他根據自身的變化,以及映入眼中,發出耀眼紅光的烙印,隨即理解了目前的狀況。米夏判斷,自己的陣已經被封住,身體狀態則是陣遭到封住後的反動。
  米夏馬上就想到,由於火是能夠有效破解沙之防禦的攻擊手段,所以也足以成為誘餌。具有威脅性的攻擊手段,加上深夜的大火……誇張的景象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
  但是,就算陣被封住,現在自己與結仁間的距離不過兩公尺前後,只要能殺掉對方──。
  米夏從白衣中取出萬用刀殺向結仁。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雲一樣輕,動作非常快。相對地,結仁,甚至是整個世界的動作都十分緩慢。時間變得像是蜂蜜一樣()()
  米夏只跨出一步就已逼近結仁,他伸長手臂,將對方納入了刀身非常短的萬用刀之攻擊範圍。
  少女的大眼睛睜得更大,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米夏。
  她該不會不知道陣被封住後的反動吧?或者是雖然知道,但卻無法對應?不論是哪一個都實在太滑稽了。仍在狂吼的米夏,不禁有股想要大笑的衝動。
  男子橫向揮出的一擊被少女躲過,因為結仁嚇軟了腿,所以落了空。既然如此──米夏以像是要壓在少女身上的姿態撲向對方,並且改為反手持刀。
  結仁就在咬緊牙關到微微張開嘴唇露出虎牙的狀態下,將左手藏到背後。米夏看出對手抱著捨棄右手的覺悟,用右手守住喉嚨與臉。由於萬用刀的刀身很短,所以即使刺進手臂也不至於成為致命傷。
  米夏手腕一翻,將目標從突刺改成割裂對方的脖子。他判斷,當對方因大量失血而陷入昏迷時,〈封〉之陣應該就會隨之解除。
  贏定了──從身體出現異常到現在還不到三秒,米夏已經取回了一度差點失去的,對於自己將會獲勝的確信。他的身體在想到之前就已經有所行動,腦筋也轉得非常快。只不過,全身依然感到劇痛,口中也還是持續發出吼叫。
  去死吧、讓我獲得解放吧──米夏的吼叫之中夾雜著不成話語的聲音,然後……他也失去了握著小刀的左手。
  某個東西亮了一下。然後,左手就消失了。怎麼回事?──在浮現這些想法的同時,米夏回想起剛才掠過視野的東西。一把直刀。
  米夏一邊往結仁身上落下,一邊側眼看向緊貼自己錯身而過的男性。
  「……很可惜,我的護衛任務還沒結束哪!」
  是那個鴉的小鬼──。雖然對方幾乎已經體無完膚,在空中灑出血花,但嘴角還是掛著無所畏懼的微笑,砍飛了米夏的手臂。
  米夏看到鴉的小鬼就這樣滾倒在地,自己也因為失去手臂而無法保持平衡,直接一臉撞在地上。
  臉部皮膚在磨擦之中逐漸遭到削去的感覺,讓米夏感到十分恐怖。變得敏感的觸覺,讓這名陣士受到難以置信的痛苦。他想大聲喊痛,但依然只能發出喊叫聲……無法再發出其他聲音。
  米夏感覺到結仁從自己身體下爬了出去。然後……。
  「就是現在、亞爾克!來吧!!」
  米夏的視野一角,映出了紅色波浪逼近的景象。火炎的波浪。
  火還在燒嗎?我會被燒到嗎?在現在這種有著超乎尋常敏感痛覺的情況下?
  米夏的眼睛睜大到幾乎像是能讓眼球掉出來的地步,就此遭到火焰吞噬。
  眼睛遭到燒灼、肌膚遭到燒灼,取代空氣進入氣管的烈焰,燒著他的喉嚨。
  6
  米夏那讓人想要塞住耳朵的慘叫聲,遭到侵入喉嚨的火炎阻斷。我想,他的聲帶和肺部,應該都已經先後燒焦了吧。
  我將附近一帶的火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一方面固然是為了早點殺掉他,但更重要的理由是藉此避免火繼續擴散。這座受到城牆圍繞,內部密密麻麻擠滿許多木造住宅的市鎮,一旦發生火災就非常難收拾。更何況現在沒人有餘力投入滅火作業。
  「……根據陣能力者的力量強弱不同,封住陣時的反動也會有所差異,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
  臉上冒出冷汗的結仁這麼說。……的確,受到〈封〉之陣影響後,米夏的動作比我自己體驗過的還要更為驚人。我和結仁原本都以為最多不過是和我一樣,這個判斷實在太過輕率了。
  「幸好有斛在哪。……啊!糟糕、這傢伙隨時可能會死喔!」
  雖然斛已經連直刀都無力回鞘就直接倒在地上,但他還是依序看向結仁與我。
  「誰會因為那種程度的攻擊就死掉啊。……亞爾克還不是也活下來了,我當然……」
  我想斛大概是在說他遭受米夏以〈爆〉攻擊的事吧,不過,正在吸走他生命的也的確不是那個,而是大腿與胸口處的傷。
  看到結仁馬上開始進行應急處理,我也一邊控制火炎,一邊在斛的身邊蹲跪了下來。
  「唔、太暗了看不清楚傷口。亞爾克,稍微讓火靠近這邊……嗯、現在亮多了。」
  咦?──我忍不住發出這個聲音。我什麼都還沒做啊。
  但是,附近的確變得比較亮,我們的影子顏色也變得比較深。
  面朝上躺著的斛睜大了眼睛。看到他的模樣……我和結仁也隨著轉頭往上看。
  全身著火的米夏。平時遭到陣吸取的生命力,在體內因為無處可去而持續流竄,讓他得以活到現在……此刻,米夏正俯瞰著我們。
  已經失去雙手的米夏,像是要大喊般張開嘴,朝我的喉嚨咬了過來……但是,他的頭突然飛了出去。一陣疾風掠過,然後是一匹白馬。
  「不必再忍受痛苦,安詳地上路吧,同志。……雖然很遺憾……不過剛好。我正想要火種哪。」
  掠過我們身旁,砍掉米夏人頭的人物,是個騎著白馬,有著像是兔子般長耳朵的長髮男子。這名戴著皮手套的男子,手上握著一把氣派的大馬士革劍。
  他與我們拉開數十公尺距離之後才讓馬停下腳步。
  「長髮……你……難道!?亞爾克!!」
  我早已知道搭檔想要說什麼,所以立即盡可能聚集火,使之形成波浪,向騎在白馬上的男子燒過去……但是,炎波卻被對方的劍尖擋了下來。
  那是陣。在火焰眼看就要碰到劍尖的瞬間,男子現出了〈火〉、〈壁〉的陣。
  ……本來應該處於我操控之下的火炎,主導權在一瞬間就落入了對方手中。
  我馬上拔出破爛刀衝向敵人。但是,一道非常厚,而且寬達好幾公尺的巨大炎壁擋住了我的去路,讓我不得不停下腳步。
  「很遺憾,現在沒有時間陪你過招。躺在那邊的鴉,讓我受到了相當重的傷。我得在手舉不起來之前去找雷夫治療才行。……再會了,總本山的陣士。」
  「你在說什麼!我們怎麼可能放過這個機會!!你的〈鵺〉之陣……!!」
  聽到結仁如此大喊,長髮男子用嘴叼著手套指尖,脫下了手套。
  他讓我們清楚地看到手上的〈鵺〉之陣。
  「……原來如此,妳是那個聚落的人吧。確實和封印的巫女有點像。哎呀呀,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現在沒空』這點就更令人感到遺憾了。」
  「我說過了,你別想逃走!!」
  就憑妳一個人?──在火焰另一側的長髮男子一笑,用下巴比了比某處。那是他砍飛的米夏人頭落地之處。我看到像是從那個地方開始延燒,已經陷入火海的房屋……。不僅如此,火舌更以快到不自然的速度,迅速地蔓延到其他相鄰的房屋。
  「我原本就打算最後要把這裡燒掉,所以早就到處灑了油。怎麼樣,要是沒有其他陣士在的話,能夠控制火勢的人,就只有我跟站在那裡的他囉?」
  如果我想要跟他一戰的話,或許還是可以嘗試看看,但是……。
  「雖然應該有不少人已經死在傭兵團手上,不過,這裡現在還有許多居民。能夠正常活動的,最多不過兩百人前後,絕大多數的人都還因為藥的影響而躺在床上無法起身。……怎麼樣啊,總本山的陣士。你們點起的火,可能造成幾千人喪生喔。不惜犧牲這麼多條人命也還是要追殺我嗎?」
  我讓手中的破爛刀指向地面,聽到背後響起「亞爾克!」的悲痛聲音。
  長髮男則是以與結仁相反的溫柔聲音說了句「好孩子」。
  「放心吧,只要你們還聽命於罌粟,我們很快就會再次見面。……我預定短期內就會去見她,以我等『利伯汀』代表團一員的身分。」
  利伯汀……記得是拉丁文的「獲得自由的奴隸」、「獲得自由者」之類的意思吧。
  長髮男巧妙地以韁繩操控受到火焰驚嚇的白馬,對我們聳了聳肩。
  「……留下你的名字。」
  對於我這句話,長髮男轉身,露齒一笑,將劍入鞘。
  「法利斯。」
  他一夾馬腹,白馬隨即飛快離去,宛如消失在火焰之中一樣。
  火勢很快便已波及不遠處的教會,吊著大鐘的鐘塔陷入火海,進而崩垮。
  大鐘墜毀於地面時產生的刺耳巨響,在亞歷賽沙的街道上迴響。我和結仁聽著這個聲音,看著逐漸遠去的男子背影。
  在此同時,我們也將「利伯汀的法利斯」這個名字深深地刻進心中。
 楼主| 发表于 2020-4-3 10:01 | 显示全部楼层
  ● 尾聲 『黎明,勝利的敗逃』


  下次再昏過去就會死──斛原本認定必然如此。不過,在意識出現一段空白之後,少年睜開眼睛,看到天花板上的木紋時,知道自己還活著。……我應該是躺在床上吧──斛本想坐起身,不過,他才稍微抬起頭和上半身就又差點失去意識,只好再度躺回枕頭上。
  隨著一句「醒來了嗎?」,姐姐的臉孔出現在他視野一角。斛這時發覺自己半邊身體意外地溫暖,因此知道姐姐正和自己擠在一張單人床上。
  圓重新拉好棉被後,跟著又將弟弟的枕頭搶了一半過來,彷彿理所當然地躺下。
  我可是受傷的人耶──雖然斛以批判的眼光看向姐姐,但圓依然閉著眼睛,沒有要移開的樣子。
  「我現在缺血。……你覺得是因為誰的關係?」
  斛看向自己的手臂。少年看到手上有條管子,連接到吊在天花板上,原本裝著紅色液體的瓶子。雖然瓶子現在幾乎已經全空了,不過,從其中留下的痕跡來看,裡面原本應該裝了相當大量的血液吧。
  「老姐,謝啦。……這麼多的血……」
  圓和斛兩人的血型都相當罕見,到了幾乎只有姐弟之間才有可能進行輸血等行為的程度。如果有更簡單的方式可以調查血型的話,或許就還能再找到不少人吧,但是,全世界也沒有多少處設施能夠做到這個地步。
  「貧血讓我沒有力氣戰鬥。……所以決定改天再去殺亞爾克他們。」
  聽到這句話,少年猛然一驚,坐了起來。雖然還是感到頭暈目眩……不過總算成功起身了。
  昨晚斛帶來的一名醫師,因為發覺狀況有異而趕了過來,但是斛將對方推開,逕自下了床。然而,少年果然還是站不太穩。姐姐很快扶住弟弟。
  「老姐,亞爾克和結仁在哪……?」
  嬌小的姐姐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攙扶著斛,將他帶往某處。
  兩人無視於躺滿醫院走廊等地,隨處可見的無數傷患,來到了三樓的屋頂上。由於該處也躺著許多人,幾乎已經沒有地方可站,圓和斛直到抵達寫有「禁止攀越」字樣的護欄之外,才終於能夠喘口氣。
  少年仰望天空,發現天色還相當淡。天空西側仍然留有些微夜色,此刻正值黎明時分。
  斛將視線從天空轉向地面,發現雖然醫院前的道路左右兩側都已經鋪滿床單,但幾乎直接躺在地上的還是達到數百人之多,看起來像是遺體安置場。雖然有相當多的人還醒著,但他們不是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原地,就是宛如嬰孩般嚎啕大哭。
  似乎因為自己是鴉,所以獲得特別待遇的樣子──斛感到有點不好受。
  看完天空和人群之後,斛終於轉眼望向市鎮。由於亞歷賽沙原本就是連兩層樓建築都相當罕見的市鎮,所以在此能夠眺望非常廣大的範圍……但是,不管看向那裡,狀況都非常悲慘。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房屋燒成飛灰,堪稱市鎮象徵的教會也已燒毀,鐘塔崩塌,吊鐘倒在路旁。
  在教會附近,看來像是廣場的地帶,狀況更是令人不忍卒睹。
  「……那邊就是我們最後戰鬥的地方吧。」
  斛根據地上的許多坑洞做出如此判斷。
  那裡原本並不是廣場,是房屋櫛比鱗次的場所,但附近一帶已經徹底燒光,看起來像是火災的發生源……不過,看到拿著水桶的人群後,斛隨即察覺,那裡並不是起點,其實應該是終點。
  此刻,成為人群注視焦點的人物是亞爾克與結仁。雖然斛直接就可以遠眺他們,不過,在向姐姐借用單眼望遠鏡後……他發現亞爾克現在就像是要向人磕頭似地,手和膝蓋都撐在地上,下巴不停有汗水滴落。結仁似乎是在更換亞爾克身上已經被汗濕透的繃帶。
  「因為是從謝爾蓋倒下之後就開始……到現在大概有三個小時了吧。亞爾克一直在把火集中到那個地方。」
  然後,還能動的居民就趕快從井裡打水來滅火……應該是這麼回事吧。
  斛覺得自己能夠想像得到當時的狀況。亞爾克應該是以〈炎〉、〈波〉的陣,將火集中到一處,避免火勢蔓延到整座市鎮吧。但是,不管再怎麼聚集,難免會有零星火苗繼續引發火災,發生延燒……於是,直到現在為止,他一直不停地運用陣,總算是……。
  但是──少年內心隨即浮現疑問。既然滅火作業終於告一段落,為什麼沒有任何人對亞爾克說句慰勞他的話?為什麼沒有人靠近他?為什麼……大家都以帶著憎恨的眼神看著亞爾克?為什麼亞爾克依然滿身瘡痍?他身上有些多半是結仁纏上的繃帶,但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傷處尚未獲得治療。連位在遠處的自己都可以清楚看到亞爾克因為遭受米夏以沙攻擊而皮開肉綻的傷口……為什麼沒有人……。
  正當少年為此感到困惑時,終於有個可能是因為左肩負傷而吊著左手,身材高大,似乎是警備團員的男子走近亞爾克與結仁。
  就在此時,圓從斛手中奪回單眼望遠鏡,運用讀唇術複述雙方的對話。
  ──夠了。已經結束了。所以……請你們離開這裡吧。
  聽到這句話,斛一度以為姐姐是不是有那裡判讀錯誤,忍不住緊盯著對方的臉。但是,少女的模樣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
  ──你、你怎麼突然就說這種話!?亞爾克他是……!──那又怎麼樣,我們可沒求你們幫忙喔。──你這傢伙!!──要是我們拜託的話,你們就願意不在井裡下毒嗎?就願意不破壞亞歷賽沙、不在街上放火、不會害好幾百個人因為來不及逃走而被燒死,讓他們保住一命嗎?陣士大人啊。──不對,下毒和放火都是法利斯那群人搞的鬼!!──隨便怎樣都好,在我們看來……你們全都一樣是陣士啊。一群不速之客來到這裡任性大鬧,然後自己宣稱事情已經結束,現在還想怎樣,希望我們把你們當成英雄看待嗎?
  結仁的尾巴伸得筆直,眼看就要朝警備團的男性撲過去,不過亞爾克以像是抱住對方的姿勢,阻止了搭檔的行動。
  ──給我道歉!你這傢伙知不知道,只憑一個人持續運用好幾小時的陣,操控那麼大的火,那是要賭命的啊!?為了這個陌生的市鎮,亞爾克可是……!!你應該還有其他更該說的話吧!?不但遭到敵人操控,因為亞爾克只用刀背而撿回一命,而且直到剛才為止,什麼都沒有做的你,應該還有其他更該說的話吧……!!──那麼,如果我說,你們用拯救市鎮之類的理由拿來當成火焰通道的房屋之中,有一間就是我家,我那個因為喝了井水而病倒在床的弟弟,現在已經被燒成焦炭……那就可以痛罵你們了嗎?──呃!?這個……!──我也知道,或許他早就死在那些襲擊者手上了。畢竟,他的屍體不是在床上而是在地板上。但是,他也有可能是為了不想被燒死而拚命爬下床,才剛逃到一半就葬身火海也說不定。想到這裡……老實說,即使搞錯也無所謂,就算自己反而會死在你們手上也沒關係,我現在一心只想要殺了你們哪。所以……。
  「老姐,夠了。……不要再說了。」
  斛覺得有點想吐,沒辦法再繼續站著,當場蹲了下來。我都知道,早就想到事情多半會變成這樣,但是……斛一邊揉著視野有點模糊的眼睛,一邊在內心之中如此自言自語。
  結仁支撐著連站都站不穩的亞爾克,搖搖晃晃地朝著醫院方向走來。由於雙方身高有相當差距,所以難以保持平衡,沒走幾步,亞爾克就跪倒在地。……群眾雖然都看在眼裡,但沒有人向他們伸出援手,人人都帶著像是不想與之有所關聯的表情,只是保持距離看著兩人。一旦眼見亞爾克與結仁靠近,附近的人群就宛如逃跑般散開。
  兩人就這樣多次失去平衡而跪倒、以手撐地,跌跌撞撞地往醫院移動。即使來到有許多人躺在地上的場所,依然沒有任何人向他們攀談,也沒人願意正眼看著他們。
  就在這個時候,亞爾克突然偏離道路,跌進人群之中,隨即起身亦步亦趨地獨自往前走。附近的傷者們宛如看到什麼害蟲似地爭相逃跑,唯有腳上綁著護木,無法行動的少女,以及負責照顧她的女性沒有逃開。少年發現這兩人正是絲茉末與耳朵處貼著一塊大紗布的修女。……斛也勉勉強強能夠聽到他們的聲音。
  ──太、太好了,還好妳平安。
  聽到亞爾克這麼說,修女隨即站起來,一拳打在亞爾克的臉上。
  一陣風吹過,斛頓時聽不到談話聲。但是,對話仍在持續。修女站到跌坐在地的亞爾克面前,一邊痛哭,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些什麼。
  好不容易又能聽到的話語,即使連斛都不由得想塞住自己的耳朵。
  ──教會也沒了,許多和我們像家人一樣親的人都死了,這座市鎮已經不行了……絲茉末她,()()()()()(),臉上被人割了一刀,醫生又說她可能再也無法走路,還失去了那麼可愛的聲音……你們還想怎麼樣……!──總、總本山有著優秀的醫療技術,也可以用陣給予完善的治療……。──請不要再拿我們開玩笑了!!這裡的居民們再也不想跟陣士有任何牽連!!就算是現在,其實我也真的很想……!!
  「……斛,你還有飛刀嗎?」
  「沒了啦……妳想幹嘛啊……」
  真沒用──雖然斛聽到姐姐如此低語,但這次少年也唯有乖乖接受這個評價了。
  結果,我還是什麼都沒做到──斛這麼想。這次的事件,可以算是由亞爾克和結仁解決的,自己甚至還讓他們給救了一命,就連最後的爛攤子也都是他們在收。
  ……結果,所有的責任都變成由他們來背負了。
  對於居民們來說,犯人是否已死等等,其實根本無關緊要。他們只是想要把受到折磨的怨恨、事件造成的哀慟與難以承受的痛苦,以及眼看冬季即將到來的絕望,把這些事情的責任推到某人身上而已。或許不論犯人是誰都行吧。
  在已經高高舉起的拳頭變得無處可去之際,依然留在這裡的亞爾克等人就成了目標。他們的行為本來應該獲得感謝才是,但卻只因為「身為陣士」的理由便遭到批判。
  人們因此獲得了「如果他們不要()()()()的話,()()就有人能夠因而得救,就算是絲茉末,()()()也不會受到必要以上的凌虐」這種一廂情願的藉口。
  對於內心感情無處宣洩,已經瀕臨崩潰邊緣的亞歷賽沙居民來說,這樣的藉口就已經很夠了。斛覺得自己現在似乎有點能夠理解米夏之所以將居民們比喻成蘆葦的理由,感到不太愉快。
  此刻,修女已經成了一邊流著大顆淚珠,一邊開始以支離破碎的話語謾罵亞爾克的狀態。臉上、喉嚨等處都纏著繃帶的絲茉末,勉強爬到修女身邊,抱住對方的腳。
  ──絲茉末,妳離他們遠一點!!不可以再跟這種怪物有任何牽扯了!!
  絲茉末也抬頭看向修女,同樣滿臉淚水。她似乎在喊著些什麼,但只是讓喉嚨處的繃帶滲出血而已,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這個怪物,快給我向這個孩子道歉!!向這個市鎮的一切謝罪!!
  斛覺得這話實在太過分,已經毫無任何道理可言。雖然如此……但亞爾克卻完全沒有抵抗,跪倒、雙手貼地,將額頭靠到了地上。
  「……非常抱歉。因為我的實力不足,讓許多人、讓這座市鎮受到了傷害。……但是,我真的很希望能夠保護好絲茉末、保護市鎮。真的,就只是這樣而已……對不起。」
  這段斷斷續續聽不太清楚的會話,卻在少年最不想聽的段落讓他聽得一清二楚。
  絲茉末離開修女腳邊,試著要爬到正磕頭道歉的亞爾克所在之處。周圍其他居民見狀,紛紛大喊「別做傻事」、「冷靜點」、「頭腦清醒點」,圍上去拉住了少女。
  絲茉末發出喊叫。聲帶遭到割裂的她,已經失去了聲音。但是,就連不懂讀唇術的斛也能看出,她正在喊著「不對、不對、拜託、不要這樣……」等話語。
  雖然如此,但現場所有人卻都沒有看到她這副模樣。亞爾克看著地面,人們則注視著道歉的陣士……沒有人在看絲茉末。就連結仁也緊握著袴褲,低著頭正在哭泣。
  絲茉末的淚水飛散,持續發出不成聲的聲音,她的手指在地上抓出幾道痕跡。但是,即使如此,她的手還是碰不到亞爾克。
  「……真的……非常抱歉。」
  為了與自己無關的市鎮、少女而不顧自身安危拚命奮戰;為了守住人們的生活,疲累到連站都站不起來的男人,有什麼必要向那個少女、向失去理性而胡亂遷怒的修女磕頭謝罪?
  照理來說,即使像剛才的結仁一樣大聲怒吼,要求眾人感謝自己,甚至都不算過分。對於那些口不擇言的人,即使拔劍相向,應該也無妨吧。這種程度的事,亞爾克你應該還做得到吧──斛在內心之中苦悶地如此低語。為什麼要像那樣接受一切?為什麼能像是持續遭到虐待的狗一樣,忍氣吞聲到這個地步?你是認命了嗎,或者是……。
  聽到尖銳刺耳的「請離開這個市鎮吧!!」喊叫聲後,步履蹣跚的亞爾克,與仍在不停啜泣,哭得喘不過氣的結仁一同轉身離開。……他們大概是放棄來醫院了吧。
  兩人就這樣在晨光之中,筆直地朝著亞歷賽沙的正門走去。
  在人們的忌諱、疏遠眼光之中,一步接著一步……。
  「斛、飛刀還……」
  「所以我說過沒啦,妳是要──」
  少年隨即知道了姐姐的目的。大群傷者之中,有一個人撿起了石頭。
  斛也知道情況不妙,但是,在下個瞬間,石頭便已飛起,狠狠地砸中亞爾克,讓他當場倒在地上。
  這顆石頭成為開端。起初時還疏疏落落,但沒多久就有無數石頭、垃圾等各式各樣事物朝著亞爾克與結仁飛去。
  最初的那顆石頭,讓群眾失去了自制心。哭泣者、憤怒者、瘋狂嘶吼者……雖然人們的態度各有不同,但都異口同聲喊著「滾出去」三個字。
  在昨晚的戰鬥中本應沒有受到什麼嚴重傷害的結仁,此刻額頭上也有血流下。即使如此,她也沒有伸手擦拭,就只是抱著亞爾克的肩膀,一邊哭著……宛如逃走般逐漸遠去。賭上性命拯救了市鎮的兩人,被居民們趕出了市鎮。
  在兩人身後、在群眾的腳下……絲茉末拚命往前爬。直到剛才為止都還在阻止這名少女的那些人,包括修女在內,全都只顧著扔石頭,沒有人關注絲茉末。
  人們踢到、踩到這名少女……即使如此,她還是繼續往前爬,追趕著亞爾克與結仁。無聲的吶喊,沒有任何人分心傾聽。
  如同暴徒般的無數居民,擠進了絲茉末與亞爾克、結仁之間,完全堵住了少女的去路。
  絲茉末仰望天空,開口呼喊了些什麼,然後當場哭倒在地。
  「斛,我去一下洗手間。」
  圓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某處。斛甚至沒有點頭,就只是望著人群。
  少年心想,人竟然可以如此愚蠢,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嗎?
  斛深刻地感受著這種有點類似悔恨的感情。如果現在自己能夠自由活動的話……就把那些扔石頭的傢伙全給宰了……不、這樣只是讓自己墮落成跟他們一樣可悲的人而已吧。
  既然如此,至少希望能夠成為守護那兩人的盾……縱使他們是敵人,自己也還是願意代替──。
  「啊、混帳……原來如此,就是這麼回事啊。」
  蹲著的斛一拳捶在屋頂的地上,他的手滲出血。
  少年心想,至少亞爾克應該不是為了獲得感謝才這麼做的吧。
  他肯定就只是理所當然地想要拯救這個市鎮、拯救那個少女而已。
  畢竟,他是個連即使只交過一次手的斛也當成朋友般伸出援手的男人。
  其中沒有利益得失的考量。他是因為過於純粹,所以才會……。
  斛閉起眼睛。遭到鵺包圍,做好一死的心理準備時……英姿颯爽地現身,拯救自己脫離危機的亞爾克之背影,已經深深地刻進了少年的腦海。
  ──不過就剛好是敵人而已吧!?
  斛原本覺得亞爾克這句話根本亂七八糟。
  但是……此刻,少年覺得自己似乎也能夠和當時的亞爾克一樣,打從心底說出這樣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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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亞爾克與結仁走出遭到破壞的大門後,總算不再有石頭飛向他們了。雖然還可以聽到遠方傳來出自各種情緒的激動喊叫聲,但全都是些沒有意義的聲音。
  「結仁,你還好吧?……你明明在戰鬥時都沒有受傷的哪。……對不起。」
  支撐著亞爾克的結仁,頭上有血流下。但是,他沒有伸手抹去,就只是任憑大顆淚水不停從那對金色大眼之中滾落,始終緊咬著嘴唇。
  「為什麼,我們根本沒做什麼壞事啊……。我們就只是……。」
  「對不起,害你也碰上這種事。我之前就想過或許有可能會變成這樣……可是──」
  「不用道歉、你不用跟我道歉!……啊呀、真是的!!」
  兩人沿著道路前進一段距離後,轉為宛如沿著亞歷賽沙城牆移動的路線,似乎要繞往後門附近的農田地帶。
  看起來像是連長時間移動都有困難的樣子,兩人在路旁樹蔭下坐了下來。結仁先擦掉頭上的血,接著以他長長的袖子幫亞爾克擦拭臉上的汗水。
  謝謝──亞爾克摸著結仁的頭。結仁終於也破涕為笑,笑容中帶著幾分寂寞。
  「……沒能與絲茉末談戀愛,也沒有因為保護了市鎮而獲得人們感謝,〈鵺〉的陣士也沒抓到……然後又搞成這副德性,所謂賠了夫人又折兵,肯定就是這麼回事吧。我們得到的就只有疲勞、傷痛,還有來自許多人的憎恨而已哪。」
  「畢竟這是任務。而且,我是因為想要守住約定……所以才那麼做的。不是因為想從中獲得什麼回報。可以說是一種自我滿足吧,而且還是非常任性的自我滿足……所以,就算他們覺得我只是在多管閒事,那也是沒辦法的。……只是害結仁你也留下不太好的回憶就是了。」
  「……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這就是所謂的搭檔嘛。……下次就輪到你接受我的任性囉。回到總本山之後就做好心理準備吧……差不多也該是開始有人賣紅豆湯的時候了。」
  你跟烏拉拉一起去啦──亞爾克一邊苦笑,一邊站了起來。在旁扶著他的結仁,尾巴看來像是正興高采烈地散著步的狗一樣,忽左忽右地不停擺動……不過,仔細看就可以發現,那其實是種虛有其表的甩動,只是裝成有精神的樣子而已。沒錯,結仁就只是在逞強。
  由於不知道腳步遲緩的兩人究竟要前往何處,所以,在後方跟蹤的圓悄悄趕過他們,先繞到前方察看。少女發現河邊的樹上掛著包包,猜想兩人之所以往這個方向移動,多半是為了取回行李。
  對於滿手的消毒液、繃帶、紗布等各式各樣物品……雖然圓也想過是否將之放在這裡就好……但畢竟是醫療用品,所以讓她感到猶豫,覺得直接放在地上似乎不太好。
  該怎麼辦呢──正當圓歪著頭思考這個問題時,聽到背後傳來「那傢伙在這裡做什麼啊?」的聲音。少女已經被兩人發現了。
  圓?──聽到亞爾克開口喊自己,少女稍微遲疑一下,接著就「嗯」的一聲挺直背脊,挺起胸膛將抱得滿懷的許多東西推送到兩人眼前。
  兩人雖然露出困惑神色,但還是一邊說著「謝、謝謝妳」,一邊收下了那些物品。
  「……弟弟給你們添了麻煩,你們也救了我。所以……謝謝。」
  圓看向位在已經出現裂痕鏡片後方的亞爾克的雙眼,相對於經過鍛鍊的精悍體魄,他的眼睛卻有著宛如幼犬般的純樸。……圓突然覺得沒辦法繼續與對方四目交接,於是移開了視線。
  「還有,絲茉末。……雖然她發不出聲音,不過最後是這麼喊的──劍士大人,謝謝您。」
  圓偷偷瞄向亞爾克,看到對方又露出不知該如何反應的表情……經過一小段時間後才寂寞地一笑。
  「……就算是假的,我也還是很高興。」
  圓沒有說謊,絲茉末最後的確朝著天空如此大喊,她絲毫沒有改動這段宛如全心全意祈禱的話語。或許就是因為發不出聲音、無法傳達出去,所以絲茉末才會對神如此吶喊的吧。
  之前的話語也是一樣。
  絲茉末一次又一次地拚命說著「不對,劍士大人保護了我,不要道歉,拜託,請抬起頭」這些話。
  我說的都是真的──雖然圓再次強調,但亞爾克依然報以寂寞的微笑,讓她有點不高興。
  「那就這樣了。……下次再碰面,我大概就會殺了你。」
  圓拋下這些話之後就無聲無息地飛快衝了出去,輕鬆登上大約有十公尺高的城牆,隨後漠然地躲藏起來,回頭窺探亞爾克與結仁。
  少女看到兩人互相注視了一會兒,然後不約而同在樹蔭下開始治療。過程中,亞爾克一邊為結仁的頭包紮,一邊露出微笑。
  ──這樣就不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哪。──你是說這個繃帶嗎?反正八成也是圓那傢伙從醫院摸來的吧。
  對於說中真相的結仁,圓覺得對方實在太多嘴,感到有點煩躁,但還是繼續讀著兩人嘴唇的動作。少女讀到的是……。
  ──不是那個啦。……我是指圓向我們道謝的事。能聽到她說謝謝,真的讓人很高興。──其實,斛也對你說過「謝啦」這種話喔。
  亞爾克滿臉笑意,看似十分歡喜地揉著結仁的耳朵。結仁大聲叫嚷,不過,尾巴卻像是很高興地迅速來回甩個不停,簡直就像是圓變快的心跳一樣。
  可能是因為知道自己與弟弟說了同樣的話吧,圓總覺得有股奇妙的難為情。
  兩人完成治療後,肩並肩朝著某處離去。
  圓不再躲藏,現身看著兩人。……少女左手的手指,輕輕地移向嘴唇。
  雖說位於城牆之上,但兩人都還在振動鋼絲的射程內。只要有心,應該就能殺得掉對方。但是……。
  ──下次再碰面,我大概就會殺了你。
  因為已經做了這樣的約定,所以是下次,不是現在。期待今後在某處再與他相對的時刻來臨吧──圓如此決定,手指不自覺地繼續撫摸著自己的嘴唇。
  「……這樣說起來,那應該是我的第一次吧。」
  一陣風吹過,即將結束的秋天之風。樹木一陣喧騷,圓的黑髮在風中舞動。
  少女以原本撫著嘴唇的左手撩起頭髮,望著亞爾克逐漸遠去的背影。
  掏耳朵的約定,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還記得──。
  這件事讓圓有點在意。
  2
  波浪的聲音始終沒有停息過。
  法利斯身處白色的石塔──燈塔──之上,揮動著大馬士革鋼劍。他覺得自己總算恢復到了十足的狀態。遭到鴉弄傷的肩膀,雖然在回到據點後以〈癒〉之陣進行醫治,但因為一同行動的雷夫死亡,所以花了不少時間才得以治療。法利斯還因此受到感染,花了一個月才恢復健康。之後,為了讓體力恢復到本來水準,又花了一個月。
  從窗戶看出去的景色已經徹底轉成冬季,雪飄落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
  你在這裡啊──手上拿著厚重書本的男子,剛從樓梯走上平台,就開口這麼說道。
  「因為我已經快要等不及了啊。覺得自己就像是在等待孩子登場的父母親一樣。……結果,()()()()()()()()()()也還是趕得及,實在太好了。」
  
  「時機終於來臨了。雖然等了很久,但總算來了。八個都差不多了。」
  這正是法利斯懷著一日千秋的心情期待的對話。他心想,這個時刻沒有選在自己在病床上痛苦掙扎時到來,實在是萬幸。
  「號令就交給法利斯你來發布吧。雖然這裡只有一個,但其他的也會與之呼應而一起開始行動。」
  法利斯將劍入鞘,脫掉了手套。〈鵺〉之陣已經發出了耀眼的紅光。
  法利斯站到巨大的窗戶之前,舉起發光的拳頭高喊──飛翔吧!!
  大海翻騰,大浪一再拍擊岩壁,濺起的浪花彷彿能夠噴到燈塔之上。在宛如發生大地震的震動之中……()()()西()終於浮現在海面之上。這個瞬間,看起來就像是有一片嶄新大地剛以地球為母體而誕生。
  巨大的()()()()。宛如島嶼般的,肉塊。()()()西()的直徑達到兩公里,只以「巨大」實在不足以形容。
  那個東西讓大海掀起波濤,在周圍引起宛如風暴般的狂風,逐漸升上天空。
  「那麼,我們也到總本山去吧。差不多該是跟罌粟道別的時候了。」


  在這之後數十小時,總本山議會也掌握了關於「在空中飛行的八個極端巨大肉塊」之情資。
  對於那些圍繞著總本山,邊飛行邊腐蝕大地的物體,議會將之認定為具有急迫性的攻擊對象。
  當天,議會便做出「動員所有可用陣士」的決議。


  〈完〉

 楼主| 发表于 2020-4-3 10:02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大家好,我是一旦決定要減肥就會好好運動並確實變瘦但卻中了「每次碰上截稿期限就會讓所有成果遭到抵消」之詛咒的朝浦。如果能有個一年左右不用寫書,世上肯定就會出現一個體格超級精壯結實的朝浦吧。
  話說回來,雖然現在提這個或許有點太遲,不過,在本作的前一集,也就是第一集推出時,由於恰好也是Dash X文庫創刊陣容之一,所以有幸在秋葉原舉行簽名會。
  當時除了是我和晚杯老師初次碰面之外,還發生了很多事……在這些事情中,「性感女星」乃亞小姐前來參加簽名會一事,可以說是頗具震撼力的事件。而且,她還不是以受邀賓客身分參加,而是像其他讀者以一般客身分蒞臨……。這件事實在讓人非常高興……特別是責任編輯大人。
  其實,我在幾年前參與某個遊戲的製作時就已經認識乃亞小姐,不過這件事與責任編輯大人非常喜愛乃亞小姐之事毫無關係就是了。根據責任編輯大人表示,他打從乃亞小姐出道開始就已經為她著迷。也就是說,他是長達十年之久的死忠粉絲,狂熱到一聽說對方也在會場之中就馬上變得坐立不安的地步。然而,雖然我特地提起「我的責任編輯是您的粉絲,希望您至少能跟對方握個手也好……」的話題,但責任編輯大人卻不知為何拒絕了。我在活動結束後問起這件事,得到了「畢竟這是工作上的活動,在客人們眾目睽睽之下不能這麼做啦」的答覆。我一方面對於這公私分明,展現出社會人應有風範的發言感到十分佩服,同時也忍不住產生「沒辦法在他人面前進行的握手,到底是什麼樣的握手?」的疑問。在這之後,責任編輯大人以臭不可當的語調,非常熱心地大談自己有多麼喜愛乃亞小姐,希望我能設法安排跟對方握個手什麼的……類似的對話,大概發生了兩、三次吧。
  算起來,我和這樣的責任編輯大人相處也有九年了。真的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現在我們已經心有靈犀一點通,當他一再強調「絕對不要在後記之類地方提到這件事喔」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其實是想傳達「一定要在後記裡好好寫清楚」的訊息,早已不會再像以前一樣抱持「這個能不能寫啊……?」之類的疑問。據說,責任編輯大人的夫人與其親朋好友也都會閱讀本作,所以,在我寫後記的這個當下,對於「應當已經在結婚之際處理掉的乃亞小姐DVD作品大全,其實現在仍然鄭重地收藏在『集●社』這個名字有點耳熟的公司的上鎖置物櫃內」這件事,也確實地做出了「還是不要提起會比較好」的判斷。
  不管什麼事,做久了都是會和肚子上的贅肉一樣逐漸成長的哪──有時我會感慨良多地這麼想。
  雖然說和前面的話題其實沒有什麼關係……不過,託各位的福,Fang of Underdog──FOU──得以順利推出第二集。真的非常感謝大家。從建立世界觀等開始算的話是好幾年前,陣的系統構想本身則更可以追溯到高中時代學習中國文言文的時候,所以至少超過十年以上。沒錯,就是比責任編輯大人開始為乃亞小姐而興奮得直喘氣還要更早一點之前的事。就像日文中的「捏他」這個說法源自於「種子(neta)」一樣,就算一時之間似乎派不上用場,只要好好加以保存,在名為時間的養分灌溉下,就有可能在連自己也忘記的時候冒出新芽。
  現在,以那方面工作為目標的各位年輕人,請務必將構想記錄下來。即使您懷有「反正又不可能有機會用到……」之類的想法,說不定還是會在意想不到的時機冒出新芽喔?
  那麼那麼,差不多也該進入感謝詞的部分了。
  繼上一集之後依然惠賜精彩插圖,將男性畫得十分帥氣、女性畫得美麗動人,同時還能兼顧時尚感的晚杯あきら老師,非常感謝您。特別是封面的圓與斛,真的非常理想、棒透了!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對於笑嘻嘻地說著「女兒實在是太可愛了」這種徹底溺愛孩子話語的責任編輯大人,當然也要在此獻上感謝。公司的上鎖置物櫃,可以說是家人無法干預的絕對私人領域,真的是個很適合藏東西的地方。話說回來,櫃子裡的DVD,到底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看的呢?
  另外,以校稿者為首的集英社各位大人、美術設計、負責印刷相關業務的各位大人,以及將本書上架的諸多書店店員大人……非常感謝大家!
  接著是這次依然放在最後的,承蒙購買本書,並且像這樣一直讀到後記的各位讀者大人……真的非常感謝!!
  今後也希望大家願意繼續奉陪。
  那麼那麼,因為也已經沒有篇幅可寫了,所以就讓我邊祈禱還有下次相遇的機會邊道別吧。再見了!
  
  
  
  
  朝浦
发表于 2020-4-3 21:0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书好像就出了2本?
发表于 2020-4-3 22:1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翻译,最后一张插图和作品文笔风格很契合。
发表于 2020-4-4 00:0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分享 現在小說太多了有些沒特別喜歡的就會過濾一下
发表于 2020-4-7 04:12 | 显示全部楼层
居然虐loli走寫實路線。。不過女二真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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