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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鹽之街 一卷完[有川浩][錄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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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31 16: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4-21 17:16 编辑

這是很有愛的一本,一直想買很久了,既然買了,又看到蘆大說入手不能,就當一下兼職好了
(不過,更新不會快,還請見諒,還有掃圖是用家中的破機器弄的,有PS的各位有興趣還請對陰影,折痕等予以補強)










錄入:phillui,Lafrente,
eliteboy888

掃圖:phill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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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就算整個世界都化為皚皚白鹽……
你們的戀情仍會拯救你們

風化中的鹽柱滿城林立,早已是不變的慣常景象
世界因為鹽害,文明瀕臨瓦解邊緣

剝落或流散在路街旁的鹽粒原都是死屍的一部分
如今人們卻已可以滿不在乎地踩在上面

死亡將至之際,壓抑至今的慾望會如何失控
任何一個不變的明天,都已不再是這世界所能應許

但是──人們相愛,直到世界終結的那一刻

  故事發生在整個世界都被鹽給埋沒的「鹽害時代」。
  城市一點一點地受到鹽的侵害,文明社會也瀕臨瓦解邊緣。就在即將崩毀的日本東京,有一名男子和少女在一起生活;男子名叫秋庭,而少女則叫做真奈。兩人過著平靜的每一天,而他們平靜的生活卻因與幾位過客相識而逐漸產生變化……
  就在某一天,一位突然的訪客來到秋庭和真奈的住處,不但改變了兩人的關係,也牽動了整個世界的命運……

PS:隨書贈送的書籤...



PS2:我一定是RP不好,錄入時論壇down了....

PS3:我要把picasa割殺掉....

PS4:感謝eliteboy888和Lafrente的鼎力相助,錄入速度更上一層了

PS5:修正圖片連結

评分

参与人数 7轻币 +131 +20 收起 理由
明月神社 + 10 这部小说很好看。。很感人。谢谢楼主
sagisawa + 20 双刀加油的讲>
eliteboy888 + 1 這撞車撞真大.... 我不是已經佔坑了嗎 = = ...
r05fex + 20 大力支持!
dxx9664 + 10 感谢
习惯online + 20 + 20 不能不支持
maylog + 50 你真是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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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16:4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4-21 17:18 编辑


Contents
导读
盐之街
scene-1  风化中的盐柱满城林立,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象。
scene-2  失序的社会,不被原谅的罪。
scene-3  人生在世有快乐也有悲伤。
Intermission  中场
scene-4  从此,无欲无求的时光不再。
scene-5  任何一个不变的明天,都已不再是这世界所能应许。
scene-6  你们的恋情会拯救你们。
盐之街,其后
盐之街-debriefing- 旅程的起点
盐之街-briefing-   天地变色之前与之后
盐之街-debriefing- 如梦幻泡影
盐之街-debriefing- 旅程的终点

导读搬到最后,敬请留意!!

《盐之街》正文

Scene-1 风化中的盐柱满城林立,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象。
***
  登山包的背带紧咬进双肩里,沉重已然等同痛楚。
  “痛哦......”下意识的呻吟声,也在背肌和双脚的酸痛感中变得含糊。
  时值初夏,却是烈日如灼,只能任由它烧殆体力,一刻一刻。
  加上肚子已经饿到了极限。撑到最后关头才狠心吃掉的那一根代餐棒,就是这整整二日步行所消耗热量的唯一来源。
  东京怎么会这么远啊......
  以前很少去东京玩,只能粗略的估算距离,若是平时--大众运输系统仍健在的话,到高崎搭上越新干线到东京只要一小时;就算搭电车一路转乘,一共也花不到三小时。
  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行也得行。车程三小时的距离,靠两条腿走了三天都走不到,文明果然了不起。就像父母的养育之恩,失去了才明白它的伟大。
  虽想过开车也比走路强,但家里就那么一辆车,不可能为了自己的任性就把它开出来;况且依现在这情况,只怕想加油都不容易。一路上看到的每间加油站都跟废墟没两样,商家排排站齐唱空城计;市面上的燃油恐怕早就停止供应了。
  三天前从位于群马的自家出发,一路沿着国道走,直到今天早上才终于进入东京市区。看看路标.这儿应该是新桥一带,马路上却连一辆行驶中的汽车也看不见--这三天中也完全没见到过。空荡荡的车道阒寂无声,唯独太阳炙烫着柏油路面。不过是少了车子,街上竟会变得如此安静啊--
  奇怪的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路上的行人似乎也不想走到车道上。车子走马路时,行人就走人行道--社会规范之深植人心,也许是这么根深柢固。话说回来,行人倒也没有多到要占用车道的地步就是了。
  尽管路标上写着新桥,附近却有如偏僻乡下的小商场,只见小猫两三只。曾经豪华气派的商业大厦和精品店面,如今没有一间仍在营业;肮脏的橱窗里只剩下蒙着灰尘的展示品,其中的商品早就被人砸玻璃拿走了,只留下陈列架和装饰品之类--然而,满街林立的半风化白柱,则令这番荒芜景象更显寂寥。
  遥传东京地区因疏散政策而逐渐空洞化,现在看来搞不好是真的。但听说日本各地都有类似的灾变,没有人知道要疏散到哪里才有救。目前报章杂志和电视新闻都已歇业,人们根本无从得知正确的消息。
  背上的行囊好像更重了,体力差不多也消耗到极限了吧?
  “唉--”
  好痛。好累。好饿。还在思索要呻吟哪一个,辽一已经倒在地上。

  不知昏迷了多久,隐约听见一个有点大舌头的呼唤:
  “呃--你没事吧?喂,醒醒呀?”
  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一位身着牛仔裤的女孩正弯腰俯瞰自己,而女孩手里还拎着一只超市的塑胶袋。
  哇,好年轻--他想着,第一眼就先注意到那张粉嫩光滑的脸蛋。跟辽一年纪差不多的女人上街大概都会化妆,所以他鲜少近距离看见没上妆的皮肤--那张脸看来早已过了青春痘旺盛的时期,算年轻但起码也有高中生年纪。五官还算可爱,就是有些稚气未脱;头发要是再长一点就更合我胃口了,只可惜小孩子不是我的菜......
  辽一慢慢撑起身子,下意识地以男人的眼光打量起眼前的女孩。
  “啊,你起得来吗?”
  女孩蹲低身子想扶他一把,见那只登山包碍事,伸手想去拉它,结果--
  “哇!?”
  登山包的重量出乎意料,女孩没有抓稳,忽地手一滑,向后踉跄好几步,反倒是辽一及时拉住那女孩的手臂。
  “小心啊。抱歉,这太重了,你不用帮我。”
  标准尺寸的登山专用背包里装得又满又密实,如此弱不禁风的女孩当然是不可能单手提起。
  辽一慢慢用手撑起上半身,然后盘起腿就地坐着,女孩也在他的身旁蹲下。
  “......你还好吧?”
  “恩,谢谢......只是有点累,肚子又饿,身上很多地方在痛而已。”
  “......呃,我想这样不能算是‘而已’了。”
  “噢,也是喔?”
  辽一讪讪笑道,便见女孩在手上的塑胶袋翻找起来。
  “不好意思,只有这个是可以直接吃的,不嫌弃的话请用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递出一颗苹果。
  “啊,不用感谢。”
  辽一不客气地接过苹果,在衣服上擦了几下,大口咬下去。香甜的汁液镇静干涸的喉咙,沁凉得令人心痛。
  三口并两口地,一颗苹果被他啃得清洁溜溜。
  “......冒昧请问一下......您是多久没吃东西了?”
  “这个--二天前吃的代餐棒是我最后的存粮,而且只有一根。撑得真久。”
  辽一意犹未尽地看了看手里的苹果芯,将它扔到半枯的行道树边--对一棵因盐害而几近凋零的树木而言,恐怕也算不上多大的养分就是了。
  “谢谢你,我得救了。托你的福......”
  精神好多了--辽一嘴里如是说着,站起来时脚步却还有些不稳,女孩不放心看着他。
  辽一慢条斯理地环顾四周,问道:
  “海--在哪一边?”
  “啊?”
  被他唐突一问,女孩歪着头想了想,伸手指着某个方向。
  “我不知道要走哪条路,不过东京湾的话......喏。”
  顺着女孩指的方向望去,便见街道远处的建筑群后方有一座高耸突出的白色塔状物,模样就像个倾斜的巨大泪滴,看来非常奇怪。
  “看见了吗?结晶--就是那个,就在东京湾里。只要往那个方向一直走去,应该就会到东京港了......”
  “哦......真的很大耶,比我家附近的还要大几十倍哪!果然是很好的地标--”
  辽一迟疑了一下又回过头问:
  “东京湾干净吗?”
  “这......不太干净。”
  “这可不行啊......我要去海水干净的地方。你知道哪里有干净又温暖的海边吗?”
  “真抱歉,要是电车还有行驶,我是知道几处不错的地方的。可是现在......走路能到的,我就不清楚了。”
  “这样啊......谢谢你了。再见。”
  辽一轻轻挥手,正想转身离开时,衬衫一角却被女孩拉住。
  “对了......”
  女孩叫住他,却欲言又止,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那个......你要不要先来我房东的家里?”
  “--啥?”
  “你肚子很饿吧?这样怎么会有力气走到海边呢?要是你肯来,我可以弄点东西给你吃。要不要?”
  这女孩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好?不过,既然她那儿有得吃--这样的提议可不好拒绝。
  还没开口,辽一的辘辘饥肠已经先替他回答了。
  “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辽一抓头笑得腼腆,女孩也噗嗤一笑。

  辽一原想帮那女孩提东西,但想想自己的行李太重,也没有余力逞强。她的东西看起来也不太重,这个人情就欠下吧--朝那塑胶袋瞄去,主要是蔬菜或肉类等食料。
  “这一带除了配给以外还买得到东西啊?”
  “对。附近有一家外国商店,但那里只能用美金交易。秋庭先生说......啊,就是我的房东,他说那些来自大陆的商人是不会放弃做生意的,况且非法居留之类的人得不到配给,那家店就是专门开给那些人的。”
  “是喔......”
  大环境沦落到这个地步,人类还是能找出一条生路,真是坚强。辽一正这么想着,脚下突然一滑。
  “哇啊!”
  “啊,请小心点呀。这一带以前很热闹,所以盐份也多。”
  的确,和之前走来的路相比,这儿的柏油路面被盐侵占的白色比例更高,路旁的盐柱好像也多些。
  这幅景象虽已司空见惯,还是非常超现实。
  不知怎地,他觉得双肩上的背带嵌得更紧了,于是将大姆指伸进带子下垫着。

***
  两人边走边自我介绍,辽一这才知道那女孩的姓名--小笠原真奈,辽一也自然而然地直呼好“真奈”。
  真奈带着辽一走进一栋陈旧的公寓。上了二楼,真奈走向其中一户,只见门扉上贴着门牌,上面潦草地写着“秋庭”两字。
  真奈按响电铃,便听见门后传来开门的卡嚓声。原来房东在家。
  大门发出咿轧的声音开了,一位高个儿的男子从里面探出头来。和快满二十六岁的辽一相比,好像还要大个几岁。
  “我回来......了。”
  真奈说道,仿佛打量着那人的脸色。
  看见真奈身后的辽一,男子当下脸色一沉,加上他的长相本就凶狠,这会儿看来更吓人。
  “--拿出去丢掉!”
  男子说完就要关上大门,真奈慌忙大叫:
  “秋庭先生秋庭先生秋庭先生!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真奈一边喊着一面把脚伸进门内卡着不让他关,动作颇快,那位“秋庭先生”只好作罢,站在门口发起脾气来。
  “你每次去买东西都乱捡东西,没有一次例外!这回居然捡了个大男人回家!也不想想自己还未成年,像什么话?这跟捡小猫小狗可不一样,趁他还没咬住你不放赶快给我扔了!”
  “不用担心,他不会咬人!你看,他是普通人,不是狗啦!他也不会咬你的,别怕!”
  “白痴,要是咬到我还得了!”
  见这两人扯开嗓门争论,辽一忍不住往两旁探看。吵得这么大声,邻居早就出来“关心”了才是,然而两邻的大门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或许这儿只有一户人家吧。
  只不过,就算不会吵到别人,也不好任他俩继续闹下去,于是辽一开口了:
  “呃......”
  刚插个嘴,两人便一齐回过头望向辽一。
  “干嘛?”
  被秋庭厉色一瞪,辽一赶紧陪笑脸。
  “请放心,我不会像您所说的那样‘咬住不放’啦。我对太年轻的女孩没兴趣的,而且真奈的年纪应该比我小很多吧?”
  见秋庭双肩颓然一垂,真奈乘胜追击:
  “你看,他自己也说不会乱咬人啦!你就让他进门--”
  “够了,你给我闭嘴!连人话都听不懂的笨蛋,少在这里跟我吵!”
  秋庭在真奈的头上轻敲一记后转身进屋,任门开在那儿。
  辽一在真奈的催促下走进屋内。二房一厅的格局,摆设不多,一如大男人的独居空间那般单调,倒也不算太乱。
  “你说的房东......就是这个人?”
  真奈点点头:
  “对,就是秋庭先生。啊,他突然发火,一定吓到你了吧?不过你放心,他虽然很容易生气、讲话口气又凶,但是为人满亲切的。像我跟他非亲非故,他还是很照顾我......”
  这么说来,她是个借住在独局男子家中的高中(推测)女生。若是平常,这种情况免不了要遭受社会大众的异样眼光;但在社会体制早已濒临瓦解之际,也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了。
  “我去弄些东西给你吃,你先休息一下吧。房间里有沙发。”
  说完,真奈转身直接进了门口边的厨房。
  被留在门口的辽一依言穿过走廊,走进她所说的那个房间,见秋庭已经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秋庭瞪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开着的电视上。
  辽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决定先来个自我介绍试试。
  “这个......您好,打扰了。我叫做谷田部辽一,刚才承蒙真奈的照顾......”
  秋庭依旧盯着电视,挥手打断辽一的话。
  “不用客套了,东西放下,坐吧。人都进屋了就好好休息。”
  态度是爱理不理,但也算是准许他留下了。于是辽一将登山包卸下并靠在沙发旁,自己则在秋庭的对面坐下。
  电视机的画面播映着影像。虽然有杂讯,仍看得出就是真奈刚才所指的东京湾的那座结晶。
  “现在还有电视节目可看?”
  “几乎都没了,只剩国营频道还勉强有。”
  “我家那边连NHK也看不到了。听说发射台全都完蛋了。”
  “搞不好只剩东京还有电视可看吧......不过,这阵子最多也只有一些关于盐害和结晶的重播报导,别说外电了,国内消息也传不进来。虽然电视台号称每天更新盐害消息,结果只是以机器读稿播报一成不变的消息,看不出今天的新闻和昨天的有啥不同,所以也有遥传说他们根本是拿预录的档案带喂机器。广播电台好像还在硬撑,但也没什么新消息可播,每家媒体都一样。”
  “东京也变成这样啊......”
  “还有人怀疑结晶是不是会发射什么怪电波咧。网络是老早就断了,电话之类的民营通讯业也一间接一间关门大吉;现存的工程人员好像都被抓去维持军方的网络通讯系统了。”
  聊完景气的低迷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沉默。厨房适时地飘来一阵香味,嗅觉的刺激引来一阵如雷的腹呜。秋庭听了之后发出一声闷笑。
  辽一觉得好糗,尴尬地笑着搔搔头:
  “不好意思,这个......承蒙真奈好心,我就厚脸皮跟来了。”
  “是她不该乱捡东西,你不必道歉。饿得半死时有人肯给饭吃,要是我也会乖乖跟着走。”
  “您真厉害,我确实是为了食物而来的。”
  辽一笑道,又抓了抓头,却见秋庭没好气地答话:
  “没什么厉害不厉害。她会捡回来的十之八九都是饿晕的--我只是没想到她不只爱捡猫捡狗,连人都可以捡回来。”
  “那孩子心肠真好。”
  “是爱东张西望又鸡婆吧!”
  秋庭的嘀咕中夹着一丝叹息。他站起身,正好遇上真奈拿着抹布走进客厅。
  “我来擦,你去准备吧。也该吃午饭了。”
  他边说边拿过真奈手上的抹布,而真奈也听话地回到厨房。
  从这若无其事的举动可看出两人应该已经在这间房子里同住了好一阵子,彼此之间大概也有些默契了。
  --原来如此,这也难怪。
  辽一暗暗想道。在这样的两人世界里,自己确实是个多余的外人。

  “哇喔,看起来好好吃!”
  真奈端上来的饭菜,引得辽一欢呼起来了。
  炒青菜、白饭,配上用菜皮菜根煮成的家常味噌汤,极其普通,却是辽一这几个月以来连奢望都不敢的菜色。他所住的地方因为交通不便,配给总是不准时;除非有认识的农家,否则绝大多数的家庭里食物都很有限。
  大城市就是大城市,在这种非常时期还是有物资流通的管道。
  “哇--我可以开动了吗!?”
  “啊,嗯,不过你别太期待味道比较好。请用吧。”
  一听得“请用”两字,辽一立刻狼吞虎咽地猛扒饭,活像饿极了的狗。
  “......这么饿啊?”
  秋庭愣了半晌转向真奈:
  “真奈,你把电锅搬来吧,让他自己添。要是都让你添,我看你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也对......”
  从厨房搬来的饭锅还是温的,里头的饭却一转眼就被辽一盛光了。

  “......你的吃相真是惊人啊。”
  秋庭仍显得有些意外,辽一便摸着肚皮苦笑道:
  “唉,总算是有像个人的感觉了。我有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又背着很重的行李。”
  “你打算去哪里?”
  秋庭是故意这么问的,他可没想让这个人待太久。
  他已经照顾了一个真奈,没有余力再收留另一个食客了。况且一个小姑娘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食量上也不能相提并论。
  假使这个人无处可去,秋庭能做的就是帮他在这栋公寓里找一间空屋安顿下来.告诉他去哪里领配给品。若是光靠配给不够吃,顶多就是再介绍个什么差事给他;不过在这种状况下要找工作,也得看他有没有什么专长才行。
  辽一正要回答秋庭的问题,真奈却突然插嘴:
  “辽一先生说要去海边呢。”
  “海边?”
  秋庭没出声,以眼神这么问道。辽一点点头。
  若说到这附近的海---
  “最近的当然就是东京湾了。从这里步行到筑地那边,大概不用半小时。”
  “哦,可是......最好是海水干净一点的,至少是人可以下去游泳、有沙滩的......”
  “关东地区的海水浴场嘛......久慈滨、大洗、九十九里......再不然就要往南到观音崎或逗子、由比之滨、江之岛,或是茅之崎那边吧?”
  “对喔,鎌仓比较好。由比之滨位于鎌仓吧?那边干净吗?”
  “嗯--其他地方应该都比东京湾干净吧?”
  辽一探身向前,又问:
  “如果要去由比之滨,今天之内走得到吗?”
  “不可能。”
  秋庭断言。
  “从这里到鎌仓大概五十公里,搭电车都要一个小时了,能徒步走完全程的人肯定毅力过人。普通人一天能走的距离最多是四十公里左右,但我指的是脚程相当快、体力够好,而且轻装上路的;没有每天训练长走的人想要一口气走上四十公里,大概会在走完的那一刻死翘翘,水泡还会破皮喷血。”
  “可是鎌仓比较理想耶。”
  辽一的语气并不强硬,却像是不肯死心。
  “能不能告诉我怎么走?”
  “你真的要走去?”
  “没办法,我赶时间,不快点不行。”
  眼见辽一笑得像是不当回事,真奈叫了起来。
  “不行啦,辽一先生,你的行李那么重......”
  “我看看。”
  秋庭把手伸向搁在沙发旁边的登山包。只是稍微提一提,上臂的肌肉就明显隆起,要扛起这重量的出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怎么重成这样!拿起来甩都可以杀人了,喂......”
  “呃,是有点重啦。”
  辽一尴尬地搔搔头。
  “背着这玩意儿走,还没出东京你就倒啦。”
  “是啊,而且......”
  真奈又急着插嘴”
  “这样太乱来了!辽一先生,你刚才跟我回来时,根本已经走不快了!”
  “那当然啊,因为背包很重嘛。”
  发现辽一回答时避重就轻,真奈摇了摇头。
  “走路的方式也不对劲。我想你的脚掌早就没力了吧?”
  没错没错,想瞒也没用的--秋庭暗自在心里耸了耸肩。这女孩虽然看起来呆呆的,倒是意外地观察入微。
  “秋庭先生......”
  听到真奈这么一唤,秋庭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下好了。
  “能不能帮他?”
  我就知道。秋庭把头一扭,故意不看她:
  “不能。我不管。别找我。”
  “不用啦,只要告诉我走哪条路就够了。我只有带简单的日本地图和我家那一带的地图,所以接下来的路都不熟,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辽一咧嘴笑道,那笑容既单纯又真挚。秋庭瞄了他一眼:
  “你这段傻劲也实在是......”
  无恶意、无意识的强制力--让人明知不必理会,却难狠下心拒绝。
  再加上真奈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用眼神祈求。
  根本就是另一种胁迫。
  “......我姑且问问,当做参考。”
  秋庭一脸不甘愿地挤出这句话,辽一和真奈立刻不约而同地猛点头。
  “你背着那个重死人的登山包,从哪里走来的?”
  “啊,我是从群马来的......一开始是骑单车,但在半路就坏了。”
  早知道就不问了--秋庭这下子后悔透顶。
  面前是天真无邪毫无心机的灿烂笑容,身旁则是真奈求救似的热切眼神。
  在这种非常时期,竟然有个傻瓜扛着重到足以砸死人的大包包要从内陆县走到海边。
  还有另一个傻瓜把这个傻瓜捡回来。
  结果--又有一个傻瓜被这两个傻瓜缠上。
  “算了--妈的!”
  秋庭暴躁地抓抓头,猛然站起来:
  “给我在这等着!我几个钟头后就回来。”
  丢下这些话,秋庭大步往门口走去。
  辽一慌忙地跟着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追上去,秋庭已经消失在门外。
  “真奈,怎么办?秋庭先生是不是生气了......”
  “--放心吧,辽一先生。你今天就能到海边了。”
  真奈说着,一面开始收拾餐桌上的空碗碟。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每次对人好的时候都会发脾气。”

  几个小时后,秋庭把他们叫到楼下去,便见一辆未熄火的白色破轿车停在大门前。那是一款曾经热门的长销车种,大概人人都叫得出名字。
  “路边捡的抛锚车,差不多快报废了,我只整理一下应急,引擎能跑多久可不敢说;还有,县吊坏了,别指望它坐起来多舒服。”
  秋庭扳起驾驶座旁的行李箱开启杆,冷冷地朝真奈一瞪。
  “到时候搞不好得走路回来,你可别哭着说走不动,否则我揍人。”
  “知道了!”
  真奈大大点头,将怀中的背包举起来挥了挥。
  “我准备好了。”
  她身穿运动衫和牛仔裤,脚下也换成球鞋,显然有步行的心理准备。
  “OK绷、外伤药、毛巾、水壶和便当......饭团,怕放久了馊掉,所以全都包咸梅干,可以吧?还有,我多带两件上衣,免得天晚了变冷。”
  秋庭心里又是一阵不悦。平常漫不经心的小女生,偏偏在这种时候特别细心体贴,反倒显得一点也不天真烂漫。
  “行李分成两份,然后去拿睡袋。床底下应该有一个。”
  恼怒心起,他不客气地命令道。见真奈匆匆折回公寓,那全力以赴的模样又让他一肚子火。
  “--老兄!背包拿来吧,放行李箱!”
  秋庭拍着车厢盖喊道,却见辽一歪着头一脸不知所措。
  “呃......不好意思,我可以自己拿吗?我坐后面就好。”
  “......你不嫌碍事就随便吧。”
  “谢谢你。”
  辽一道谢后,高兴地将登山包拿到后座。登山包才刚放到座椅上,车身便发出“咿轧”的声音往下一沉。
  见辽一愣在那儿,秋庭更是没好气:
  “我说啦,县吊系统失灵了。”
  县吊系统失灵也不至于下沉成这副德性。刚才说它是报废车,还真没半点夸张。
  “这车况真的好惨......要不要先熄火让引擎休息一下?等真奈回来再......”
  车子开到后就一直发动着,辽一似乎很怕这垂死的引擎负荷不了。不过--
  “现在熄火,下次能不能再发动就难说了。这电瓶放得太久,勉强灌了电解液进去,也不过充了一个小时出头,恐怕没法发动太多次。发动后开过来也不过五百公尺,充进去的电量大概比放出来的还少吧......”
  说着说着,秋庭的一只脚滑了一下。柏油路上满是盐沙,使鞋底抓地力变得很差。
  “脚下这么滑,你不会是想推车吧?”
  辽一默默摇头。在这种路况下推车是注定滑跤的。
  “不用担心,她马上就回来。别看她呆,倒是意外地很能掌握状况。”
  --正好秋庭所说,气喘吁吁的真奈不一会儿便从一楼大门冲出来。

***
  “哇--我不知几个月没坐车了!”
  “别吵!又不是去兜风!”
  朝副驾驶座上的真奈吼了两句,秋庭踏下油门。引擎声高亢起来,转速表的指针也立刻往上跳,车速却没有明显增加。
  “去!该死,马力都跑掉了。离合器磨过头,抓不住。”
  从后座探过头来的辽一也说:
  “好像一直跳到空档耶。”
  “是啊,变速箱油没了,引擎又要死不活,油门踩到底也只能跑到时速五十公里。啧,欲哭无泪。”
  也许是不想让车子操过头,秋庭自出发以来始终没超过速限;不过运转声里还是有带着杂音,他只好不时减速,免得引擎大爷罢工。
  “不愧是抛锚车,这下子回程搞不好真的要健行了。”
  由于红绿灯几乎都坏了,一路上不用走走停停,也算是幸运。
  不懂汽车机械的真奈倒是一派轻松,事实上,在这种状况下开车根本是要命。
  “若是以前,不用两个钟头就到了......”
  秋庭看了看腕上的潜水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左右。
  “日落前能到就偷笑了。”

  路况当然也不好。有些路段被出车祸后弃置的车辆堵住,他们不得不绕别条路走,而且越是主要道路越常出现大规模车祸的迹象。
  所幸路上几乎没有行进中的车辆,让这辆濒死的破车得以顺利开出市区。越过多摩川,进入神奈川县境之际,后座传来很大的鼾声。
  真奈悄悄地往后瞧。
  “他累坏了呢。”
  完全没有缓冲的车内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路面的颠簸,辽一依然睡得很沉,一点也没有被惊动。
  “对不起。”
  真奈把头转回来,小声道歉。
  “干嘛突然道歉。”
  “我硬是拜托你--让你这么麻烦。”
  “不要搞成这样才感激我,恶心。”
  秋庭板着脸冷冷说道,真奈不由得低头。
  这是她第三次捡东西回来了。第一次是猫,第二次是狗,这一回变成了人,越捡越大。秋庭想起前两次的经验。
  “别再捡更大的东西回来了。”
  跟真奈同住了好一阵子,他已大约掌握这女孩的个性。
  她总是被无谓的事物吸引,一旦被吸引就分不清事情轻重了。平时乖巧安分,这时往往使起性子来,怎么也不肯把捡来的东西丢掉。上次大声骂她,她甚至抱着猫离家出走,活像在演几十年前的悲情家庭剧。这女孩并不倔强,却在这种事情上令大人拿她没辄。
  这种个性很教人头疼--但最棘手的问题不在这里。
  真奈从来没有一次是为了她自己的事而使这种性子。
  所以头疼归头疼,却没法儿对她生气。
  “......你为什么捡他回来?”
  “呃,这--”
  突然被这么一问,真奈紧张地抬起头:
  “因为他倒在路边......”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晓得你。这个人八成又是哪里不对劲才引起你的注意吧?是什么?”
  真奈想了好一会儿才答腔:
  “......他说想去海边,还强调要干净的海才行--他那时的眼神好平静好坚强,明明累成那个样子,却在跟我说完话后马上就想继续走。他着急到有点可怕,总觉得......我突然觉得他这样不行,就......”
  “......想叫他‘等一等,别急’吗?”
  辽一给秋庭的感觉也是这样。他笑着请秋庭教他怎么去鎌仓时,笑容底下却隐藏着一步也不肯妥协的坚强--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去“干净的海边”,不到目的地不会罢休。
  十分沉静,却也相当疯狂。
  “我想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所以--”
  “所以叫我插手?”
  “......对不起。”
  真奈越发心虚起来。秋庭没再开口,只是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在反射性缩起脖的真奈头上轻拍了一下。
  知道真奈吃惊地看过来,秋庭没去回应她的注视,继续望着前方。

  车速明显减慢,最后停了下来。辽一在一阵轻微的惯性冲力中睁开眼睛,正好看见秋庭放开方向盘,眉头深蹙。
  “没油了。”
  “那接下来就走路啰?”
  “别急。”
  真奈推开门准备下车,被秋庭揪住衣领阻止了。
  “引擎还没挂,回程也要靠它,现在就把它丢下还太早了。所以......喂,老兄,帮个忙。”
  见秋庭边说边下车,辽一也跟着走出车外。两人一齐往车后走去,真奈慌忙追出来。
  “那你想怎么办?”
  “加油。”
  “去哪里加?加油站都关了呀!”
  “所以我准备了这个。”
  秋庭从行李箱中取出橡皮管:
  “随便撬开几辆废车,应该能弄到暂时够用的油料。”
  “那我也去帮忙。”
  “你帮不上忙啦,回去顾车。我们等一下就回来,你在车上等着。车门都给我全部锁上,有事情就大叫。我们不会走太远。”
  秋庭拿着工具和水管走开,辽一则只拎了二只胶桶跟在后头。从路边捡来的破车里不太可能有这么齐全的用品,想必是秋庭到处搜来的。
  “你想得好周到,加油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呢。”
  “我这个人做事是会想前因后果的,跟你或真奈可不一样。”
  被秋庭毫不客气地挖苦,辽一反而大笑起来。杳无人迹的街道上,他的笑声显得格外响亮:
  “你果然和真奈说的一样。”
  “......她说啥?”
  秋庭语带讶异。
  “她说你每当对人好时就会发脾气。秋庭先生,其实你是脸皮太薄了,对吧?”
  “你......”
  秋庭回头怒视辽一:
  “讲什么恶心巴拉的鬼话!不嫌肉麻啊?”
  “虽然我们才刚认识,不过我很了解你的为人喔。好比刚才--”
  秋庭说真奈帮不上忙,所以叫她在车里等。
  “你是想让她休息一下,对吧?一路颠簸,坐久了屁股一定痛的。”
  “她要是走不动,麻烦的是我啊!晕车了也是我要照料她,还不是一样耽误你的时间!”
  “说得也是。依真奈的个性,就算真的哪里不舒服大概也会忍着不说。旁人确实该多替她着想呢。”
  秋庭以极其嫌恶的眼神瞪向辽一,随即丢下他大步往前走。辽一却不以为意地跟在后面继续说道:
  “真是个好孩子。现在世风日下,她是块宝啊--难怪你会疼惜她。”
  走在前面的秋庭肩膀震了一下,看来是想反驳又觉得会招来无谓的反击,所以忍住了。
  这人的脾气还真容易搞懂,辽一心想。他知道秋庭不爱听这种话,但他也不是故意要激怒他才这么说的。
  “她之前已经捡过两次了。”
  秋庭一迳看着前方说道。
  “刚才在屋里听你们说过。”
  “第一次捡来的猫太虚弱,第三天就死了。第二次是狗,却像是专程给它送终。大概是跟主人走失又流浪太久,瘦得只剩皮包骨,只喝得下水,结果是一晚也撑不过。”
  辽一望着秋庭的背影。
  “那家伙就是有这种鸡婆毛病,明明可以不去看,她偏要看;看了也不必管的,她偏要管;越是这一类的事情,越容易引她注意。怎么说都不听。”
  啊,这意思是--
  秋庭其实并不希望真奈跟着来的。
  辽一还不至于幼稚到听不出这层意思,毕竟他顶多只比秋庭小个两、三岁。
  不过,这时候还道歉就不聪明朋,所以辽一没有答腔,而是默默跟在秋庭身后走着。
  他们收集完汽油回到车上,不多不少正好花了二十分钟。对真奈而言,刚好足够休息片刻。
  然后三人继续上路--

***
  终于抵达海边时,已是夕阳将海面染成金黄色的时刻。
  “好漂亮......”
  真奈走到沙滩上,屏息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这句赞叹。
  辽阔的海面映着灿烂波光,仿佛洒满了黄金。
  “--跟我们没关系呢。”
  她怔怔地呢喃道。秋庭瞄了她一眼,又听见她说:
  “不管有没有人来看,这里每天都是这幅景色吧。就算不是夏天、就算我们不在这里--海每天还是这么漂亮......”
  纵然这儿一个人也没有,美景仍是日复一日。
  即使全世界的人类消失了也一样。
  大海和太阳并非为了供谁观赏而染上朱红,美景也不带任何涵义,不过是兀自美丽罢了。赞美只是观赏者单方面的评价,景色也不是因为这评价才变美舷。
  “我们的生或死只有我们自己看得最重,大概也只有我们会以为那是全世界最要紧的事吧。恐龙死掉的时候,地球还不是照样转得好好的?”
  秋庭在真奈的头上拍了一下,回头往慢慢走来的辽一望去。
  “老兄,你还背得动吗?”
  背着那只“重死人”的登山包,辽一正一步一步、小心翼翼似地走近。
  “没问题的。”
  “太重了就换我背啊。”
  “真的不要紧,我可以。”
  又来了,掩饰在笑容下的坚强。秋庭没再说话,自顾望着海面。
  他以眼角余光瞄了瞄若有所思的真奈,接着迈步走向前。

  辽一在海水与沙滩的交界处放下背包,动作又慢又仔细,像是不舍得摔着它似的。
  见他这副模样,真奈终于开口了。
  “......辽一先生,你的包包里--装的是什么呢?”
  “噢,这个啊......”
  辽一在真奈面前打开登山包。真奈探头去看,登时僵住了。
  “她叫做海月。”
  完全敞开的背包口,只看到满满的--盐。
  其中一部份还保有原来的形状,显然是在装袋时刻意维持的。即使埋没在几乎要满出来的盐沙之中,仍看得出那是个有着年轻女性五官轮廓的大盐块。
  真奈不由得两腿发软。秋庭轻轻扶住她的双肩,让她顺势靠在自己胸前。
  ......这个重得几乎扛不动的登山包,他不肯放在行李箱,偏要放在座椅上,也坚持不让别人帮他背。
  和秋庭料想的差不多。
  遭受盐害的人并不罕见。风化中的盐柱林立,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象。
  精致地保留了生前形貌的一尊尊盐雕像,被风雨渐渐侵蚀;曾经活生生的血肉一寸一寸地削去,成了外观大同小异的白柱,早就看不出原本的身形。剥落或流散在路街旁的盐沙原都是死尸的一部分,如今人们却已可以满不在乎地踩在上面--若是动辄想起那曾经是谁的尸骨,只怕精神都要崩溃。
  他们、我们,今天还活着的人们,哪一个不曾因此经历失去的悲痛?
  不想成为随风飘散满街任人践踏的盐粉,就只有--
  “是你的--女朋友吗?”
  秋庭问道。辽一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
  “也许最后的那一刻才是吧。”
  最后的那一刻--实在不愿意想像。
  泪珠不听使唤的滚落双颊,真奈只能以双手捂住嘴。若不这么做,她恐怕要尖叫出声了。
  “很过分吧?为什么--在最后那一刻却跑来找我呢?明明已经有男朋友了,感情也好到论及婚嫁,明明即将成为幸福的新娘......而我不过是和她一起长大,只是一直都在她身边,老是听她抱怨那小子这样那样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虽然跟她同年,我却总是像她的哥哥,在她哭泣的时候安慰她、帮她解决麻烦事--”

***
  --那天晚上。
  海月来到辽一住的地方,走过的路上都是她流上的盐沙。
  眼泪流过的痕迹清楚地刻在她的脸上。
  他急得大骂,叫她不准哭,越哭会溶得越多。
  抱住她时,海潮的气息扑鼻而来。他浑身打颤,像是发了高烧。
  “她哭着说害怕。既然怕,可以去找男朋友嘛,干嘛还特地--来找我就罢了,拖到那时候才突然说喜欢我。搞什么,乱七八糟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海月不住地呢喃,泪水随着话语不停滑落,辽一赶紧拿手帕抹去。不能让眼泪再消溶她的脸庞,至少不要让那些泪痕再加深。
  至少,让她完好地化成盐柱。
  海月也想忍着泪水,嘴里还是一个劲儿的低语。
  我自己也没注意,直到这几天觉得怪,看见手心冒出盐粉,才知道不对劲了。
  脑子里只想到要待在小辽身边。不想待在爸妈身边,也不想待在即将结婚的男友身边--我只想死在你身边--直到得病了,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对不起,我说得太迟了。因为我太笨了。
  无所谓啦!
  辽一的眼底也涌出一股止不住的热流。一个大男人这么恸哭实在难看,可是心里难过,有什么办法嘛--
  哭什么!我也喜欢你!所以别哭了!
  辽一吻了海月。她的嘴唇已经有点硬了,口中满是盐味;但两人的舌头依旧交缠着,激荡成这一生最火热的长吻。那也是他有生以来最难忘怀的一吻。

  “原来真有直到最后一刻才能发觉的情感啊!要不是发生了这种事--海月一定会照计划嫁给那个好脾气的小子,也一定会请我去暍喜酒,然后我会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我本来也觉得有点儿空虚,还以为一个要嫁妹妹的哥哥当然会有那种寂寞心情呢。我压根儿没想过自己喜欢海月,海月也没想过喜欢我;我老妈和海月的阿姨以前还问我要不要把海月娶回家,我跟她还不以为意地笑着说不可能咧……”

  等你变成盐巴,我就带你去海边。喏,你的名字也有海,你说好不好?噢,日本海那边就不要了,冬天太冷,你不是很怕冷吗?那太平洋这边怎么样?既温暖又漂亮,而且夏天会有很多人去玩水,一定很热闹,搞不好会看到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的死小鬼。然后我就在那个海边弄一个海之家,天天陪着你--好了嘛,不要哭了。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一辈子都会跟你在一起的。
  嗯……嗯。
  撑着已经不再灵活的身体,海月努力地点头。怀中的她正迅速硬化。
  有小辽陪在身边,我就不怕了。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会永远在一起的。
  在最后的最后那一刻,两人同时明白了。
  我爱你。
  双唇微启的瞬间,海月已凝结成一柱白色的结晶。

***
  “怎么样,海月,这里很漂亮吧?”
  辽一从登山包里取出情人的脸,捧着让她面向海洋,然后低下头不知说了些什么,接着便只是静静看着海面。良久,他在盐块上轻轻一吻,慢慢放下,浸在拍上沙滩的海波中,让海水渐渐消溶它。他一直捧着没有弄碎,直到掌中最后一点盐沙都被海浪冲走。
  接着,他掏起背包中的盐沙,吻一吻,撒在浪头上。就这么一再反覆同样的动作,直到将那一整袋的盐仔仔细细掏完。
  在海浪里洗去手中的最后一颗盐晶后,辽一奋力将登山包抛向大海。
  一粒也不留--在这样的执念下,辽一认真地埋葬了情人。
  他转过身来,看着被秋庭搀扶的真奈。
  真奈心中一惊,整个人颤了一下。
  辽一笑得太安详了,就像他接过那一颗苹果时,三人围着餐桌吃饭时,还有来到海边的这一路上。
  那是看破--打从一开始,辽一就已经看破这一刻。
  “--真奈,你不用哭,我们虽然落到这种结果,却不像你所想的那样伤心啊。”
  “对不起--对不起。”
  真奈死命地忍住不哭出来。身后的秋庭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辽一,双手环抱着真奈的肩膀,像是在保护她。
  秋庭和辽一都知道真奈道歉的理由。这一份心,在这种时局里弥足珍贵。
  为了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真奈用哭泣表露内心的遗憾。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我害你看见这么难过的场面。”
  这就是秋庭不希望她跟来的原因,也是那番话的弦外之音。
  因为她总是被无法挽回的悲剧所吸引。
  所以他不希望她再看到无法挽回的悲剧。
  “不过说真的,其实我们是幸福的。要不是发生了这种事,我们也不会察觉彼此的心意;虽然最后走到这一步,但比起没发现彼此的心意就分道扬镳,这样至少幸福多了,我也无怨无悔。我甚至觉得--这么说或许任性又不懂事,不过,世界上发生这种异象,搞不好就是为了凑合我们呢!”
  秋庭闻言不禁苦笑:
  “喂,你们谈个恋爱还把其他人拖下水,这算哪门子嚣张的爱情故事啊?”
  辽一害羞地抓抓脑袋。他走向两人,先向秋庭伸出手。
  “谢谢您。不瞒您说,我本来以为自己走不到了。”
  秋庭默默地与他握手,又默默的放开。
  辽一接着向真奈伸出手。
  “真奈,真的很感谢你。要是没有你,我不可能来得了这里。我也替海月……谢谢你。”
  “不……我没能做什么。”
  真奈说着也与辽一握手,却突然察觉有些不对。
  “那你多保重了。”
  秋庭的道别干脆俐落。他转过身去,同时扳着真奈的肩膀推她离开。他知道,辽一在他们身后挥手。

  直到身后的海浪声越来越小,真奈才看着自己的右手。
  “秋庭先生……”
  “不要回头--你别再看了。”
  这么说,不会错了。
  真奈握起右手。
  和辽一握过的手掌中,有颗粒滚动的感觉--辽一的手已经开始盐化了。
  “秋庭先生……”
  “不用担那个心。”
  秋庭打断真奈的话,抓着她肩膀的手也加重了些许力道,免得她又回头。
  “那小子当然很幸福。他自己都说为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还把整个世界都拖下水了。”
  让心爱的人溶在海里,然后自己也溶在海里。辽一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让两人一起化在同样浓度的盐水中--为了与心爱的她合而为一。
  不管有没有人看,甚或这世上连一个人类也不存在时,他俩都会在隽永的美景里与世界合而为一,形影不离,难舍难分。也许,他们就此得到了水恒。
  秋庭说那就是幸福。辽一也说,他们是幸福的。

  然而--这份挥之不去的不舍,会不会亵渎了他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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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神社 + 10 晚上看完了。。早上又看。。早上看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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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16: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4-3 01:02 编辑

scene-2  失序的社会,不被原谅的罪。

***

  再度越过多摩川时,已到了该开车头灯的时间。
  从镰仓回到家里的一路上,真奈都没出声。也许车子坏掉还好些--徒步五十公里的强行军,起码能逼得人无法胡思乱想。
  干脆出点什么状况吧,好比一个令他们不得不弃车的小意外,或是别的--只要不让真奈陷入沉思就好。
  话虽如此,但没有人会祈求这种灾难。这世上若有神明,想必不怎么明了中庸之道,因为每当弛实现人们的愿望时,不是过头就是不及。
  在大灯照不到的道路前方--幽暗夜色中,突然有一道鲜橘色的火线窜入车头。
  “啥!?”
  本能反应是踩下煞车,但秋庭立刻重重踩下油门。那道火线绝对是枪击,加速脱离这个区域才是上策--绝少有人能精准地瞄准高速移动中的人类,除非是战场上的狙击手。
  秋庭的预测随即落空。一个人影出现在正前方,不仅拿枪对着车子,看起来也不像要闪避的样子--要在大马路上此谁先胆怯放弃吗?
  撞过去?迷惘倏地掠过心头;让秋庭选择尊重生命的,也许是邻座的同乘者。
  然而就在他踌躇的片刻,两者间的距离已近到就算煞车也停不住了。秋庭把方向盘打到底,试图藉着打滑让驾驶座这一面对着枪口。
  “嘴巴闭上!”
  失灵的悬吊系统当然也没有缓冲惯性的能力,打滑的车身斜斜翘起,紧急煞车的反作用力非同小可。坐在车里的人若是张着嘴巴,很容易咬到舌头。
  车于侧滑了数十公尺才停住,秋庭立刻猛然踢开车门,以低姿势向外跃出,立刻听见极近距离的清晰枪响,但他从声音就知道子弹射偏了。秋庭有自信可以在下一个动作逼进枪口后方,不过真奈还在他身后的副驾驶座上,歹徒会不会在被制服的过程中误伤到她,他不敢贸然一赌。念头一转,他只好先慢慢站起身。
  就在这时,持枪的男子也正一步步走近。
  “上了年纪的大叔,反射神经还这么灵敏?”
  称呼秋庭“大叔”的是个蓄着小平头的年轻人,消瘦的脸庞和充血混浊的眼睛令他看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些,但确实是二十岁上下的模样。他穿着成套的灰色短袖短裤,脚下踩着白球鞋,手中的枪大约与他的前臂一般长--虽然枪口对着秋庭,握法却是乱七八糟,秋庭因此知道这人枪法并不精准,也不是惯用枪枝的人。
  “--六四式?”
  年轻人臂上架着六十四式步枪,虽非最新型但仍是陆上自卫队的标准配备。
  “你从哪里弄来的?”
  “大叔,你白痴啊?当然是从有这玩意儿的人身上弄来的。”
  年轻人说着,轻轻晃动枪口。
  “让我上车,否则我就开枪。”
  就在这时,副驾驶座上的真奈发出微弱的呻吟。她趴在仪表板置物箱上--该说是被刚才的紧急煞车给甩上去的--现在才渐渐苏醒,正准备爬起来。
  年轻人察觉秋庭后方的动静,眼光立刻扫去,接着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女的耶。真好运。我要坐那女孩的后面。”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枪口转向车内,快步绕过车头,定到副驾驶座后的门边。
  “秋庭先生……那--”
  “是真枪。不要惹他。”
  听到这两句简短指示,真奈只是一颔首,没再多问也不表露惊慌。不知是她胆子大了,还是真的听出事隋的严重性。
  年轻人打开后车门,先把枪身伸进车内,人才坐进去。他坐得很用力,好像放下什么重物似的,车子又是一阵咿轧大响。
  “开车。”
  秋庭依年轻人所言发动车子,由于车子完全打横停在路中间,于是他倒车转了九十度,才重新上路。
  “要去哪?车子这么破,太远的地方可去不了。”
  “随便哪都好。不然就先去你们住的地方吧!”
  年轻人说着,将挟在右臂的步枪放斜,枪口抵上副驾驶座的头枕。后座空间不大,没法让过长的枪身保持水平。
  “你叫什么?”
  年轻人不怀好意的笑着,往真奈的方向打探。
  “我姓小笠原。”
  任谁都听得出她是故意不报名字。年轻人勃然大怒,在她的椅背后面踹了一脚。
  “谁问你姓什么啊!”
  真奈倒吸一口气,吓呆了似的自座椅往下滑了滑。
  “--真奈。”
  被秋庭低声一唤,真奈才勉强开口:
  “我叫--真奈。”
  知道是秋庭示意,年轻人遂向他投以阴狠的眼神,不过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空着的另一只手绕到真奈的颈子旁,以指尖抚摸起她的脸颊。
  “喔……摸起来真舒服。”
  真奈只能闭紧双眼忍耐手指头在脸颊上游移的感觉,她知道若是自己反抗得太激烈,这个人又要翻脸了。
  突然间,整辆车大幅摇晃。小小的路面颠簸,在这一辆报废车里就像是要翻车似的。
  “你妈的!”
  年轻人大骂一声,枪口马上转向秋庭,却见秋庭面不改色。
  “应该是压到石头之类--你在旁边动手动脚就会害我分心。想逃得远就给我安分点。”
  听出秋庭的言外之意,年轻人啧了一声。
  他身上穿的灰色衣裤,正是监狱受刑人的制服。
  “从哪逃出来的?”
  “鬼地方啦!”
  年轻人气冲冲的啐了一口,没再出声。
  秋庭往照后镜里瞄了一眼,见枪口已经再度抵回真奈的头枕后方,眉头不禁一皱。这个逃狱犯不是省油的灯,因为他懂得下正确的判断,尽管手里拿的是极具威胁性的武器,仍然选择弱的一方当做人质;相较之下,秋庭倒宁可这名逃犯是拿了武器就趾高气昂、得意忘形的人。
  在这之后,年轻人都没说话;车子就在奇妙的紧张气氛下开到了新桥。

***

  年轻人第一个下车,枪口继续指着车内,一点也没放松戒心。在喝令真奈下车后,先将她硬拉到自己身旁,再拿枪抵着她的颈子。真奈只能紧张地缩着脖子,却无计可施。
  这个人让秋庭最后才下车,显然是思考过的。
  “大叔你先请吧,带路。”
  他对待自己的态度中有一种超乎必要的威吓,八成是劫车当时的敏捷反应令他提高了警觉。秋庭心想,早知道就佯装成寻常的“大叔”,或许就会让对方掉以轻心,此刻就有机会扭转情势了--虽然现在才后悔是迟了些。
  “敢玩什么花样我就开枪,这女孩的头就整个不见啰!”
  感觉到真奈在背后倒抽了一口凉气,却没有惨叫或哭泣。话说回来,她若是陷入恐慌,那才是最糟糕的状况。秋庭在年轻人上车之前给的那两句简短指示,亏得她能遵守到现在。他现在才明白,原来她是如此无条件的信任自己。
  “--放心,我可不想收拾她脑袋的碎片。”
  “你当自己是贾桂琳啊。”
  年轻人揶揄似的噗嗤一笑,让秋庭对他的印象改观了。这人的言行虽然粗暴野蛮,知识水准却比他所想的要高。在秋庭这一代的认知里,甘迺迪遇刺不过是历史课本上的国外大事,一般人就算在学校学过,也未必知道总统夫人为丈夫收拾脑浆这种小道消息,更不会在意总统夫人的名字之类--除非特别好奇。眼前这个逃犯顶多二十岁,这个事件应该离他的年代更远才是。
  求知欲高,判断力也高。与这样的枪手为敌--有些麻烦。
  秋庭领头走进油漆已斑驳的老旧公寓中。四层高的旧式楼房没有电梯,三人一步步走在楼梯问。为了不让对方加强警戒,秋庭始终保持稳定的步伐。

  进屋后,年轻人命令秋庭打开室内所有照明,并且要他带路去看每一个房间,确定屋里没有别人,也同时检视任何可以当做武器的用品,一一确认它们的位置,小心得不得了。
  全部检查完后,年轻人要他们再次往厨房移动。
  “大叔,你走远一点。”
  那人边说边走向流理台,继续以真奈为盾。
  “真奈,把你平常用的菜刀拿出来。”
  听见他只叫自己的名字,真奈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满,但仍然依言打开水槽下的储物柜,拿出一把三用菜刀。
  “拿着刀刃,递过来。”
  真奈照办,将刀柄往背后递去。男子接过,便改用刀锋抵着真奈的脖子,将原先的步枪斜背在身上。
  “这玩意儿太重了不顺手,也拿不久。”
  六四式本来就不是让人长时间捧着的。这个逃犯知道自己该在手酸之前更换武器。
  “然后我要吃东西。拿吃的来,不花时间的。”
  真奈看了秋庭一眼,秋庭仅以眼色微微示意,尽量不让年轻人察觉。眼下的任何图谋都只会刺激这个人的情绪,真奈又被利刀挟持,他不想让犯人突然改变心意。
  于是真奈轻轻提起自己的背包,让身后的人看。
  “这里面有便当。水壶里有茶。”
  那本来是为了徒步回程才准备的,结果一口也没吃到。
  “怎么,你们两个是去野餐的啊?这么悠闲。也好,到沙发那里去。”
  年轻人依旧让秋庭先走,命他站到沙发正对面的墙边,自己则在沙发坐下,把步枪移到左胁对着秋庭,叫真奈坐在右邻,继续用菜刀押着她。
  “真奈,拿便当出来。背包先摆腿上,拿完便当后可以放地上。”
  真奈打开背包时,年轻人仍然紧盯着靠墙站的秋庭,等到她将便当盒放在茶几上打开来,才又下命令:
  “喂我吃。不要用筷子,用手。”
  一手拿枪,一手持刀,他没有多的手可以吃东西,大概也怕她用筷子当武器。
  真奈迟疑了一会儿,便伸出一只手拿了个饭团。
  “对不起,我没洗手。”
  霎时间,年轻人讶异地看着真奈,随即低声咕哝着“怪人”,一面咬下真奈送到嘴边的饭团。在这过程之中,他的两只眼睛仍然盯着秋庭。
  “--好好吃哦。”
  他的声调突然温和起来。
  “……只是白饭团而已。”
  “很好吃。再来,我要吃菜。”
  朝真奈送上的小香肠瞥了一眼,年轻人咯咯笑了。
  “这什么?章鱼?”
  “啊,看起来不像吗?”
  真奈一时忘了眼前的场合,竟老实不二地反问。
  “看得出来啊。就是看得出来我才想笑啊,想说还弄得这么可爱,真好笑!!我上次吃章鱼小香肠不知是几时的事。看守所里才不会花这种心思咧,更别说这么用心做出来的便当了。”
  听见自己的声音忽然有一点哽咽,年轻人像是想要掩饰,仓皇地朝秋庭努了努下巴,粗声粗气说:
  “抱歉啦,我把你的便当吃掉了。”
  年轻人一口气吃完了两人份的便当,又叫真奈喂他喝茶,然后长叹一声。
  “唉--太好吃了。你的厨艺真好。”
  “没有啦……”
  见真奈奈不由自主地谦虚起来,年轻人更是直视着她大夸特夸。
  “真的,我没有乱讲。你这么会做菜,可以嫁人了。”
  他的语调听起来显然不是在取笑人,但在这种场合下,真奈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其后数十分钟的胶着状态中,年轻人好像中意起真奈来了,一直东拉西扯地与她攀谈。
  你几岁?十八?那是高中生啰!我看你做事一板一眼的,穿制服时一定都把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吧?我念高中时班上也有一个女生像你这样,土死了,一天到晚念我服装仪容不整,啰嗦得要命。我骂她丑八怪闭嘴,她居然就哭了,真是伤脑筋啊。你跟她有点像咧。
  刚才那个煎蛋卷是怎么弄的?味道不太一样哪,不会太甜。调味料应该不只盐吧?喔,原来是酱油……原来如此。我以前吃过某个人做的煎蛋卷,味道跟你做的一样。嗯,原来是加了酱油啊。不过那家伙做的味道比较重一点,也满好吃的,只是我当时觉得很烦,就对她说无敌难吃。其实真的很好吃啦,我也不知我干嘛把气出在她身上。早知道就老实说跟她好吃了……
  说了半天,年轻人才转向秋庭。
  “喂,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你们一起住这里对吧?是兄妹?亲戚?还是男女朋友?”
  “没有关系。”
  秋庭冷冷地答完,年轻人便一把将真奈搂进怀里。
  “他说你们没有关系耶!真的吗?”
  真奈被他半扯进怀里,却也不禁苦笑起来。
  “是真的……我们是盐害发生后才认识的。我没有地方可去,他才收留了我。”
  “不是援交吧?他收留你,你就让他上吗?你该不会是被这个色老头骗上床了吧!”
  真奈感到脸上一热。她终于知道人在生气时血气上冲是什么感觉,现在她好想回嘴骂人。
  --不要惹他。
  可是秋庭是这么交待的,意思就是不要刺激他。不要惹他不要惹他不要惹他--真奈快速地反覆默念了数十次,像在念经一样。
  秋庭说的话一定不会有错。
  “秋庭先生不是那种人。”
  真奈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只见年轻人邪邪一笑。
  “所以我就不用顾虑他啰--真奈,喂我喝茶。用嘴喂。”
  “啊?”
  真奈错愕地叫道,年轻人却是神色自若。
  “你们若是情侣,我还有理由顾虑一下;既然是没有关系的人,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又不会少块肉。噢,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拒绝,”
  说到这里,他轻蔑地瞥向秋庭。
  “那我就开枪打那位大叔。”
  “--你不要太嚣张哦。”
  秋庭阴沉地回瞪。被他这么一瞪,那人的情绪突然激昂起来。
  “不是没有关系吗!你自己说的,不是吗!既然没关系就给我闭嘴!气死我了,明明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干嘛在我面前装出感情很好的样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要让你们听话再简单不过,我早就看穿了!”
  枪声响彻屋内。贴着米色壁纸的墙面应声出现一个弹痕,就落在不为所动的秋庭身旁。
  “住手!”
  真奈高叫,抓起水壶直接喝下一大口,然后用双手扶住年轻人的两颊,让他转向面对自己。她知道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抖,只是弄不清是因为恐惧、害怕,还是愤怒。
  那人把脸往前探,抵在真奈颈间的菜刀不经意地划动,细线似的微小痛觉掠过喉头。
  她闭上眼,把自己的嘴唇压上去。年轻人一点一点的吸,可是真奈却想一口气全吐出去。
  直到最后一滴也流了出去,真奈才僵硬地退开身子。
  “--这样总行了吧?”
  看见真奈愤怒的视线,那人轻薄地笑了。那笑容中流露的危险气息,仿佛即将逾越某条界线--也许早已逾越。
  “好拚命啊。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你肯这样牺牲?真可怜,你看看,脖子都割伤了。”
  年轻人说着,突然伸手去搂真奈。真奈整张脸皱了起来,却只能忍着不喊出声。
  “住手!”
  听见秋庭大喝,那人越发嘲弄地用刀锋敲起人质的颈子来。跳动的刀刃给真奈带来的恐惧更胜于痛楚;一下又一下,那轻快的规律几乎令她为之冻结。
  他得寸进尺地伸舌舔舐掠过真奈喉侧的那道伤痕,两眼还不忘盯着秋庭,眼底闪着胜利者骄矜的光芒。
  “痛……”
  “哦,痛是吧。那我换不痛的地方。”
  年轻人继续往上舔,缓缓移向她的颈后。
  真奈忍不住缩起脖子,他却不允许,硬是把脸挤进她的肩膀和脸颊之间。
  “--!”
  年轻人的舌头舔上耳根时,真奈不禁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知道泪水正从自己的眼角滑落。
  “别这么嫌弃嘛,太伤人了,多少假装一下不行吗?我很可怜耶,一个没梦想没希望又卑微的囚犯,就当做是安慰我嘛。”
  年轻人反手将菜刀抵在真奈的胸口,另一手放开了步枪,毫不客气地摸了上去。
  “别动哦,大叔。就算你打得赢我,先死的可是真奈。”
  秋庭原想趁他放开步枪时冲上前去,这下只好作罢。射向那人的视线更加凶恶,几乎欲置人于死。而年轻人明知对方的目光充满杀意,非但面不改色,还用近乎自暴自弃的眼神回敬秋庭。
  “你真幸运啊,又高又帅身手又好。有这么好的条件,就算在这种世道下也不愁没女人,何必捡这种乳臭末干的小女孩回来、还这么宝贝地养在家里呢?你若要捡更好的,外面一定多得随便你选吧?这一个就让给我啦。反正你们两个是不相干的外人,有什么关系?我快一年没碰女人了耶,你说可不可怜?”
  年轻人喋喋不休地说着,最后把真奈推倒在沙发上,自己也压了上去。真奈不反射性地举起双肘挡在那人胸前。
  “不要……”
  回答她的却是一记枪声。
  真奈吓得缩起身子,看见秋庭没有被击伤,这才呼了一口气。
  “--你们实在太好对付了。”
  放下因受惊而乏力的双臂,真奈揪着两侧的沙发布,免得自己又不由自主地想抵抗。
  年轻人把刀尖伸进真奈的衣领,猛然向下划。被扯裂的运动衫往两旁敞开,白皙的肌肤在电灯下层露无遗。
  --又来了。又是这样。
  剥削与被剥削,猎杀与被猎杀;真奈总是沦为后者,总是那只无力反抗的小兔子,总是走投无路--根本也由不得她选择。
  世上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二分法?
  这二元论已经够令人生厌了,还被眼前的男人拿来折磨自己和秋庭。这人明明没有必要这么做,就是知道真奈和秋庭会痛苦,他才故意--
  男子强吻上来时,真奈闭紧了眼睛。
  他的嘴唇退开时,她再也不想保持沉默了。
  这个人心里明明还有另一个人,不可能真心想这么做--既然明白这一点,真奈就更不愿让自己为这种事情受伤害了。
  “--你是真的想跟我做这种事吗?不对吧--你想亲吻的人其实并不是我,对不对?”
  听见真奈的喊叫,年轻人的气势显然为之一颓。
  只是这一瞬的踌躇,对秋庭而言已经足够。
  年轻人很快惊觉,却已经来不及拾枪。蓦地掷出的利刃扑了空,有如飞镖似的嵌进墙上;而秋庭的身形早在同时跃过另一张沙发椅,扑向男子空出来的右手,擒来就是一记反手扭。
  啪。
  只听得一声闷响,年轻人倒卧在真奈的身上。而秋庭的手中--
  是一只从肘部碎裂的断臂。
  男子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他回头看着秋庭:
  “--你就让一个女人给我会怎样?我都已经变成这副德性了!”
  手肘的断面里,已能看见白色的盐晶。
  害怕了这么久,直到这一刻,真奈才发出惊恐的尖叫。

  “你们这种没做坏事的人最幸福啦,时局这么坏还有女人愿意跟你过日子,替你做好吃的!真奈一定每天都准备好料给你吃吧?就像特地为心爱的人下厨一样,她每天都费尽心思帮你准备饭菜对吧!”
  年轻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喊道。
  秋庭没有答腔,只是伸手取走男子身旁的步枪。真奈也在这时慢慢坐起身子。
  年轻人已经不再逞凶,只是趴在真奈的膝上大哭,不肯起来。真奈任他赖着,没再躲避他。
  “你们知道现在的犯人逼着什么样的日子吗?哼,反正跟你们这些清高正直的家伙无关吧。你们一定觉得做了坏事活该被抓起来关,死了就算了。反正坐牢的人性命不值钱,猪狗不如,是不是?对啦!我就是猪狗不如啦!”
  真奈不知所措地望着秋庭。她该怎么回应呢?跟他说“不是你想的这样”也没有多大意义,这人大概也不会因此就觉得安慰。
  这时,秋庭大刺刺地一屁股坐上茶几。
  “干嘛讲得这么偏激?我们的确不知道现在的犯人过得如何,那也只是因为没机会接触这一类消息,又不是因为把犯人当猪狗。”
  秋庭说着,定定地直视年轻人。
  “就算觉得谁猪狗不如,也只有在对那个人火大到极限的时候吧。像我刚才就完全觉得你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年轻人听他这么说,竟然破涕为笑。
  “--所以说你们两个没有任何关系,根本是骗人的嘛。”
  秋庭这下无话可答了。他和真奈非亲非故,确实是捡到才相识,目前也不是情侣;老实说,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正确描述这种关系。
  “是我不好啦,原谅我吧--我只是气不过你们装成外人。不管挟持你们之中的哪一个,另一个应该都不敢轻举妄动吧?明明就很在意对方的安危,干嘛还装给我看啊!也不想想我们这种被人瞧不起的,根本没有人在乎我们的死活。既然你们这么幸福,就别在我面前装啦!”
  真奈轻轻抚着年轻人的头。
  “你听我说--要是希望别人对你好,就该老实说出来呀。”
  年轻人抬起头看着真奈。
  “你不生气啊?”
  “我气过了啊……刚才也觉得你很讨厌。”
  见真奈面露苦笑,年轻人喃喃道:
  “怪人。”
  嘴里如是说着,他却用仅存的手攀到真奈的膝上。
  “算我拜托你,对我温柔一点吧。我不想一直被人瞧不起,更不想连死的时候也如此卑贱……所以才会逃出来……”
  年轻人再度呜咽,而真奈仍静静地抚着他的头。这人虽然对她做了许多过分的事,也令她受伤: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却不忍心扔着他不管。

  监狱里流传着这样的风声--眼前这时局没有犯人生存的余地,所以会从死刑犯开始处死,等死刑犯杀完就换我们。结果狱友们真的一个一个被带走,最后都没有回来,而且听说都是自卫队来带人的。有一天,他们把我叫到看守所长办公室,而自卫队的人也在那里。那时我就心想:完了,这次轮到我了。
  那些人很凶啊,而且像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问什么都不理不睬。我一直缠着他们问要带我去哪,其中一个人才冷冷地瞄了我一眼,说我反正是浪费粮食的米虫,临死前有点贡献也好。
  结果他们把我带到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房间好大好干净,墙壁全都是白色的,又清爽又舒服。而且我不用再照表操课,每天只要按时吃三餐就好;可是我却怕得要命,觉得快要疯掉。
  也许他们只是想让我在死前过得舒服点吧。听说死刑犯都会先吃饱喝足了再上路不是?我大概就快了。
  过不了多久,我就开始冒盐巴了。有一天小脚趾不知撞到啥,结果一点也不痛,还掉下一块来!掉下来的那一块居然是盐。
  看守所里也播新闻,所以我知道自己的下场会如何。我对警卫说,我已经受了盐害,反正没救了,好歹就放我出去吧。反正都是等死,既然逃不过,让我死在外面也好,我也想再见家人朋友一面啊!
  可是那些人理都不理我,一副当我不存在的样子。我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拿我当人看,跟那个说我是米虫的家伙一模一样。那几个警卫一定也觉得我比虫子还不如吧。
  我隐约感觉得出皮肤下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地变成盐。先是四肢末梢,接着是其他地方;皮肤下的部分渐渐变硬。开始注意到这一点之后,盐化的速度就越来越快了。小趾撞掉一块的隔天,五根脚趾都变硬了,再过一天就已经蔓延到膝盖了。变化的速度越来越快,真的很恐怖啊!我奸紧张;心里急死了,可是大哭大叫也没人理我,实在很惨。我哭到鼻涕跟口水流得满脸都是,难堪得要命。偏偏那些人只会在外面看,一脸没事的样子,我好像一个人在那里扮小丑,搞滑稽。
  我越哭越不甘心,于是决定要给他们好看。
  到了放我出去运动的时间,我拿起板凳殴打负责看守的自卫官,想不到那些家伙好壮,被板凳打了也没倒下。
  反正我已经豁出去了,干脆就抢了其中一个人的佩枪,朝他开火。我看到那家伙的脑浆喷出来,大概是活不成了吧?不过那也是他活该。
  然后我就逃出来了。奸不容易溜到外面时天已经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开枪射杀我,还让我一路逃到围墙外。
  问题是,外头一直有吉普车绕来绕去。我躲了好久,他们奸像一直不死心。我正觉得被抓回去恐怕只是时间问题时,你们的车子就开来了。说起来你们也真够倒楣。
  其实我本来只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下,然后让你们带我去别的地方;可惜体内的盐化速度好像越来越快了。为什么呢?是跟你聊过之后心情放松的关系吗?难道就像快死的老头子那样,一放心就忽然断气了?等等,我又不是老头子。
  你说是吧。
  我以前的确是不好,成天跟朋友一起干坏事。可是我真有那么坏吗?我既没杀人,也没干过非礼女人之类的勾当;虽然被关,刑期本来也只有一年多而已。这不表示只要反省一年就能获得原谅吗?国家把我关起来,不是要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难道我坏到该被那种冷血无情的人骂得猪狗不如?坏到非得被那种人杀掉不可吗?坏到受了盐害还不值得原谅吗?
  我只是想在死前看看我想念的人,他们也不准。我真的坏到那个地步吗?

  真奈和秋庭只能聆听,却都无话可说。他们不清楚这个人的罪状,当然也不知道他犯的过错该怎么补偿。究竟该如何才能真正弥补过错?这个问题恐怕没有人能解答。
  真奈又轻抚了他的头一会儿,细声说道:
  “你想见的人,是不是那个像我一样土、煎蛋卷的味道和我一样的女孩?”
  穿制服时会把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被我骂“丑八怪闭嘴”,她居然就哭了。
  其实她做的煎蛋卷很好吃,我却因为心烦就故意说难吃--早知道就老实对她说好吃了。
  “你这么会做菜,可以嫁人了。”--这句话其实也是对那女孩说的吧。
  “别笑我,我知道老掉牙。她是我高中时的班长,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就是个性太死板,看我服装仪容不合格时会一直哇哇叫;虽然啰嗦,但我其实满喜欢被她注意的。我说要是她做便当给我吃,我就遵守服装仪容的规定,想不到她居然真的做来学校。不知道为啥,我竟开心得不得了,可是发现自己开心时却别扭起来-- 喂,那种感觉你也懂吧。”
  他如此询问秋庭,秋庭忍不住苦笑。之前一直被唤作大叔,这会儿聊起青涩少年的往事,大概又被当成是能够分享那份心情的同辈了。秋庭的确记得那种感觉,只是不像年轻人有过这么一段酸甜回忆。
  秋庭点点头道:
  “怎么会不懂呢。”
  “唉,我现在非常后悔啊。要是自己当时成熟一点,或许就敢大方的夸她做菜好吃,也不用到现在才后悔了。毕业后我们就没再见面,可是我还是好后悔。”
  “放心吧,江山易改本性难栘。就算再过十几年,你还是一样不好意思说实话的。人就是这么回事。”
  “是哦……”
  年轻人点了点头,像是放心,又像是有点儿不满。
  “我现在有时还会想……那一天,如果我老实地称赞她,说不定后来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搞不好我跟她会处得不错,过了一阵子后向她表白、开始交往,然后就会跟她成为同一个世界的人了。我的个性变得比较正经,乖乖的就业或升学,那么现在--就算是临死前,说不定也能跟她在一起,两个人互相为对方打气,而不是像这样……隔着一道牢房的围墙。只不过,要是我老到成了大叔还是这么不坦率,那也只好认了……”
  年轻人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抬头看着真奈,表情突然变得畏怯。
  “真奈……我越来越看不清楚了……”
  “--你可以用她的名字喊我。”
  听见真奈轻声道,那人的眼中又盈满泪水。
  “横山……我好害怕,我……是不是快死了啊?在这种地方……”
  “我知道你怕,不过你不会寂寞的。有我在这儿。”
  真奈轻轻地抚着年轻人的头,掌心和指间却戚觉到越来越多的颗粒。
  “……你也叫我的名字,好吗?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不要连名带姓的,要像男女朋友那样,亲密一点的。”
  “好呀,那要怎么叫你?”
  “智也。”
  “智也。你也可以只叫我的名字。”
  真奈一面说着,一面握住智也的手。
  秋庭默默地看着,知道真奈准备要为这名年轻人送终了。她既然起了头,就会用最好的方式让他安详地上路。
  “……佑子。”
  智也忸怩了一会儿才出声:
  “你做的煎蛋卷……其实,很好吃……”
  “没关系,其实我都知道,智也。你只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那就好……我以为你生气了……所以,才想去道歉……”
  “嗯,我原谅你,别再提了。”
  智也那逐渐僵化的脸上显现微微笑意。这时候,他的头跟脸已经完全变白了。
  “--好渴……嘴里、好咸……喂我喝水……”
  真奈抬头看了看秋庭,秋庭只好替她拿来水壶,看着她接过去暍了一小口,低下头覆在智也的嘴唇上。
  --他的喉头动了一下,然后就停了。茶水从智也微张的嘴唇中流出来,随即被硬化的白色肌肤吸干。

  突然听得有人重重敲门,秋庭即拉开嗓门朝门口大吼:
  “门没关!”
  开门走进的,竟是一群身着迷彩服的自卫官。
  “拖到现在才出场,你们好大的派头啊!”
  也不知是才刚赶到,还是早已在屋外窥探了一会儿,几个自卫官没搭理秋庭的讥讽,鞋也没脱就踩进屋里来。其中一人似乎认得秋庭,惊愕地想要敬礼,手才举起却被秋庭白了一眼。
  “免啦!”
  一名自卫官走向真奈,粗鲁地拉起她膝上的智也。
  “别这样!”
  真奈急道:
  “拜托--请你们轻轻地带走他。这人已经不会再惹事了。”
  --再也不能因绝望而反抗,也无法再重新做人了。
  “已经变成盐啦,还不小心点?万一碎掉你们要帮我打扫吗?”
  听见秋庭故意不客气地补上这么几句,自卫官们倒是默不吭声,只有一个大约是行动指挥官的男子看了看腕表,接着说道:
  “二三〇一,确认盐化。目标取得。”
  他一说完,另一个带着记事板的人立刻拿起笔边抄边复诵,另外几个人便走上前去拾智也的遗体。也许是怕遗体受损,也或许是真奈的话起了作用,这一次,他们的动作都轻多了。
  指挥官没有去帮忙抬,而是来到秋庭面前敬礼:
  “感谢您的协助。本案依治安维持法盐害特例处理,因此禁止对外泄露,请您配合。”
  “当然,否则你们的麻烦可大了。”
  秋庭一面挖苦,一面将智也的断臂交给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怪玩具别忘了带定。”
  知道秋庭说的是可能植入其中的讯号发射器,指挥官的神情有些不自在。他接过那只手臂,低着头又行了一个举手礼,这才转身离开。

***

  自卫队的人离开之后,秋庭走向门口,锁上大门。
  回到客厅时,只见真奈在沙发旁看着地板叹气。地毯上满是混着盐粒的沙土。
  “那些人怎么不脱鞋就直接踩进来呀!”
  “明天再清理吧。”
  秋庭说着,走向真奈。
  “--还好吧?”
  他伸手轻抚着掠过她喉前的那道红线。
  “没事,只有一点刺痛而已。”
  “我不是说这道伤,是说后来!”
  听秋庭问得含蓄,真奈反而笑了出来。她伸手拢了拢破掉的前襟。
  “那些倒是还好。别看我这样,初吻可是很早就给了别人呢。那点小事我不在意的。”
  看她故意答得俏皮,秋庭也跟着起哄:
  “几岁啊?”
  “五岁。”
  秋庭噗嗤笑道:
  “不会是给了爸爸吧?”
  “嘿嘿。”
  真奈害羞的笑,却冷不防被秋庭紧紧抱住。她一时忘了呼吸,全身都绷紧了,好一会儿才怯怯地放松。
  “……秋庭先生?”
  “我答应你……”。
  秋庭抱着真奈,两眼则盯着空无一人的虚空。
  “以后不会再说我们是没有关系的外人了。再也不会。”
  如果直说会落到这步田地、那他以后再也不这么说了。就算找不到贴切的说法可形容这种关系,至少他不会再说她是不相干的外人--在见到她被别人轻薄的那一刻,那种痛苦和愤怒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真奈在秋庭的怀里轻轻点头,然后用很小、很小,小到连秋庭都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声音像是在悄悄的啜泣,仿佛想在巨浪还未拍上岸头前,不着痕迹地将它压下。
  “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没办法像辽一先生那么豁达。”
  独自留在日暮海畔的青年说,世界变成这副德性也是值得庆幸的。他用平静的心去接纳乖舛的命运--然而,这份平静并非人人都能达到。
  “从前的世界虽然存在过很多错误,有停滞和退步,也有很多缺点,但还是比现在这样好很多。至少在以前,人们看得见规炬,也知道怎么去遵守它。”
  在停摆的世界里,既有的规范完全派不上用场。规范是用来保护人的。因为有限制与惩罚存在,人们只要循规蹈炬,大致上就能自保。
  不犯、不盗、不杀--许多宗教的教义都告诉人们,神明愿意拯救遵守这些戒律的人。
  然而,当人们发现谨守戒律也难免一死,秉守规范无益于生命的维系时,还有谁会去信守那冠冕堂皇的承诺?
  “既然遵守规范也没有好处,别说是智也先生了,其他人恐怕也不会遵守呀;就算守规炬是正当又体面的事,如果做了也没有人赞赏,再体面也没有意义。因为大家部明白任性而为才不吃亏啊。”
  我的刑期本来只有一年多而已,这不表示只要反省一年就能获得原谅吗?社会奉行旧世界的规范而做出承诺,到头来又自行推翻了--如果这样的承诺都可以因情势和世界的改变而推翻,被承诺的一方又何必继续遵守?
  所以,智也就放纵自己妄为了。
  杀掉挡路的警卫,闯出不该离开的牢笼;因为自己有需要就持枪威胁秋庭和真奈,心里不平就非礼真奈。
  横竖都是一死--这就是他冠冕堂皇的理由。
  本来就是世界先背叛了他,所以何必做好人?何必遵守善良规范?善良至上这回事,反正是旧世界里的游戏规则。
  然而在规范被颠覆的这一刻,人们才明白自己从前多么受到保障。
  “如果这世界仍旧正常!我想智也先生应该会乖乖服满刑期,然后理所当然地回归社会。因为他自己也说刑期才一年多嘛。”
  “--搞不好会因为只关一年多,出狱后又去干坏事。”
  秋庭故意泼冷水,只见真奈猛摇头。
  “--就算那样,我也不必碰到那么讨厌的智也先生!他也不会故意表现卑鄙下流的一面,更不会做出让我那么害怕的事情!”
  真奈喊完,再度消沉低喃: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如果遇到他的不是我,那该有多好……只要不发生在我身上就好。就让别人去面对吧,不是我就好--有这种心态,其实我也跟其他人没两样。”
  世界已不再美好,自己却只想看见美好的事物。即使世上污秽、狡诈、自私的丑态横流,只要不出现在自己眼前就行。
  这和智也的自我中心有什么不同?顶多是期望的方向不同罢了,出发点都只是自私。
  不想承认自己也有这样的一面。曾经存在的普世价值掩盖了人性的丑陋,而人们只要谨守分际,便以为自己是正当的、是善良的。
  “--万一哪天盐害发生在我身上,我怕自己也控制不住,变得像智也先生那样。”
  死亡将至之际,压抑至今的欲望会如何失控?那样的丑陋,她实在不想目睹。
  而到了那个时候,还有谁会陪在身旁?假使无人相伴,她会不会因此心生怨怼--不消说,一定会有的。
  秋庭会是那个人吗?万一秋庭不肯陪伴自己到最后一刻,她能不恨不怨吗?
  明知自私已经在心底萌芽,她更没有这样的自信了。
  “天底下没有完人,每个人心里都有善恶两面。无论是你或那小子,甚或是我也一样,不可能只有美好的一面。”
  秋庭的声音格外沉静,仿佛是想安抚真奈。
  “善或恶不过是在赛跑,抓不准谁跑赢罢了。有一点点肮脏念头就不值得原谅?这道理大概只有你这个年纪的人还会相信吧。我们没有坚强到能够让自己的心灵一尘不染,所以总会有个脏点什么。况且……”
  --是你让那小子在最后得到平静的啊。
  秋庭说着,松开环着真奈的双臂。
  “哎,场面话,说说而已啦。”
  他的口气似乎在开玩笑,真奈不禁微微笑了。不过他忽然又变了个口气:
  “话虽如此,我对那些没事找麻烦的家伙可从来不手软。我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直到我满意为止。或许还是有修养好的人会说可以原谅别人啦,不过道貌岸然的话谁都会讲,心里怎么想却是另一回事;毕竟这种话连我都讲得出口了。所以啦,别提什么以前的世界了,它其实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
  他在真奈的肩上拍了拍说:
  “去换衣服,再把药拿过来。花时间思考深奥的问题,不如先处理伤口。”
  真奈点点头,拢着衣服转身走向卧室。秋庭看着她走进房间,自己才在沙发上坐下。智也刚才就躺在这里。伸手去摸,布面上还留着一点点盐粒的触感。
  宛如大凶之时降临的魔物,突然出现掀起一阵混乱,然后自顾自离去,也不管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秋庭无声地喃喃自语:

  最后--还好有真奈陪在你身边啊,魔物少年。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4-5 16:41 编辑

scene-3  人生在世有快乐也有悲伤。


  自前往海滨那日以来,真奈陷入严重的低潮。
  这些日子她一句也没再提起当天偶遇的那两人.有时笑着闲聊,聊到一半竞突然落泪,但她自己似乎完全没意识到,直到泪水沾湿了脸颊才恍然发现。惊觉哭泣之后的张皇失措,自是不在话下。
  ——看这情况……
  这不知是真奈第几次慌忙躲进卧室去了。秋庭看着房门,见她很久都没出来,搞不好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该不是勾起了什么过去的伤痛?
  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星期,为两个素昧平生的过客哀悼也该有个限度。不管怎么说,她这般不稳定的情绪拖得未免太久,显然是往心里去了——毋宁说是被迫往心里去的.
  那没来由就掉眼泪、活像泪腺坏掉似的模样,令人在一旁看了都担忧。
  纵使感伤于眼前的人生悲剧,但对象毕竟只是相处不到半日的陌生人,把情绪投入成这个地步可就不正常了。
  或许真奈的确好管闲事,但她这个人其实足很理智的。
  秋庭如此揣摩着。当事情发生在她身边时,明知自己力有未逮,她仍然愿意涉入关切;对待那只猫和那只狗时便是如此。
  他想,这女孩并不是不明理,她知道过去的一切无法挽回,所以总是静静地悼念过往。给猫送终时如此,给狗送终时亦是;真奈都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的落泪,然后就看开了,没有留下情绪的障碍。
  秋庭至今仍觉得自己这番揣摩没什么太大失准,因为见到她在与辽一道别时还向他道歉。一个旁观者却哭得像是个当事人,这种脆弱正像是秋庭所认知的真奈。
  就算对象换成人类,这女孩大概还是会了解情况试着插手吧?碰上智也时就是这样。
  照这么想来,伤感拖得这么久,反倒是一种常态了。真奈正在挣扎着使情绪回复正常,这也可以解释她发现自己落泪时为什么会惊慌了。
  秋庭在记忆中搜寻着那一天的种种,试着找出引发真奈失常的关键。一个平素安分又格外理智的女孩,为何无端逾越了旁观者与当事人的界线?
  问题八成出在真奈本身的回忆里。
  勾起回忆的人不是辽一就是智也,或者两人都有份。
  两者都有可能,却怎么样就是厘清不了。秋庭揣测不出究竟是哪一件事影响了她、又是哪一段回忆被触动,突然间觉得自己跟她就像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讽刺地违背了先前的誓言。
  “——心理谘商之类的诊所好像早就关门大吉了吧?”
  秋庭叹了口气,随意瘫躺在沙发上。

  *

  ……盐害刚发生的那一刻,真奈已不记得了。
  她那天刚好身体不舒服,请假没去上学;爸妈照常去上班,留她一个人在家休息。
  真奈很少生病,那天却烧得特别厉害,一倒下就昏沉沉睡到天黑才醒来。时序刚入冬,天黑得早,拉起的半遮光窗帘令室内一片漆黑。她开灯看看时间,晚上七点多,这时母亲通常已经到家了,房外却寂静无声。走出去一看,屋里果然一片漆黑。她一路打开走廊和门口的灯,走进客厅看电话答录机。母亲若要加班,一定会先打回来说一声,然而电话答录机却显示并无留言。
  她没有多想,只觉得这种事也是难免。顺手打开电视,走进厨房找东西填肚子,便听见电视里播报紧急消息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吗?她一面想着一面在橱子里找到夹馅面包,边咬边向客厅里的电视机瞥去。
  如果是什么大新闻,明天到学校可有得聊了。
  她想得很轻松。

  今天上午八点半,疑似陨石的大型白色不明物体坠落在东京湾的羽田机场方向,击中了正在兴建中的填海工程地基……

  画面切换到东京湾的景像。真奈呆住了。“大型”根本就不足以形容。
  录影重播着白昼的晴空,正中央是一座庞大的——庞大又极其高耸的白色塔状物体直指天际,活像是从东京湾里长出来似的。结晶胜的物质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

  这座白色陨石整体高度约五百公尺,应是由全球同步发生的的大规模流星雨夹带而来。目前日本各地也有同样的陨石坠落,但是规模都比东京湾的这一座要小.国际天文学会并未发布这一波陨石群坠落的预测报告……

  画面又变成市区街景,是晨间新闻常常拍摄的霞之关一带。摄影机切换望远模式拍摄往来于人行道上的大批行人,看起来却有些不对劲。
  景像没动,行人也没动,就像定在半路被停格的画面。而且——
  他们的头是白色的。
  原本该是肤色的脸庞与黑或褐色的头发,画面里看来却一如石膏似的雪白。

  就在陨石坠落的同时刻,各地上班上学的人潮也出现奇怪现象:目前尚不确定是否与这些白色陨石有关连……

  摄影机靠近纹风不动的人群,镜头移动时带到后方的车道,可以清楚瞥见数十辆追撞成团的汽车都挤在那儿,那却不是记者要拍摄的景象。
  焦点在一名行人脸上定住、拉近,只见那张雪白的脸庞越发清晰。
  这是——雕像?人的雕像?
  睑上的每一道细纹都那样精致,发际的每一根胎毛也细巧无比——却充满无机质的感觉,感觉不出一点儿生气——

  各位请看,竟有这种事情!
  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这样了!
  这是盐啊!他变成盐巴的雕像了!
  请恕我失礼——没有错,这是盐!的确有食盐的味道!

  现在回想起那样的举动会觉得惊悚,正是因为盐柱原本是活生生的人——而记者居然若无其事地品尝了一具亡骸。
  但对真奈来说,她却是直到最近才切身体认这个事实。

  单是东京地区,一个上午就出现五百万到六百万左右的受害者;全国各地的受害者总数目前尚无法估计……

  那一天,真奈的双亲没有回家。第二天也没有,然后第三天、第四天——再也没有。
  他们都带着手机出门,真奈却没有打给他们。她不敢打。只是驼鸟心态吧,她不想承认,也不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出事了才不接电话.
  就这样,直到今天,她一次也没有拨过爸妈的手机。电信系统全面停摆之后,就算她现在有勇气了也打不成。
  她只是不拨打而已,不代表没人接,当然也不代表电话那头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是这么自己骗自己。

  不时插播的电视快报,一点一滴的透露出消息。
  天外飞来的陨石主成分是氯化钠。
  活人变成盐的怪现象简称为盐害。
  日本关东地区的人口锐减三分之二。
  事件发生当时正召开临时国会,导致许多政府要人也成为受害者,内阁和各政府机关实际上已完全失去功能。
  盐害仍持续扩大,变成盐的人与日俱增。
  各界均无法证实不明陨石与盐害的因果关系,所以专家们仍然找不到方法来防止盐害。
  全球均尚未发现治疗方式,一旦染上盐害便形同罹患绝症。
  在日本观测到流星雨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国外也观测到同样的流星雨,各地随即发生相同的盐害,灾情正在扩大。
  真奈听到的只是一小部分,电视一定报过更多的消息,只是她的脑子早被这异常状态麻痹,太多事情恐怕只是左耳进右耳出。若是为了准备大学考试,这样的填鸭倒不坏就是了。
  那阵子的媒体还很热闹,争相抢播最具震憾力的画面。后来广告赞助商一间一间倒闭,媒体也一家一家关门大吉,最后只剩下NHK独撑场面。

  在家里窝了二周左右,能吃的都吃光了。母亲是职业妇女,向来习惯大批采买,所以家里的存粮总是超过一个三口之家所需,但如今也见底了。
  真奈决定到学校去找老师商量。毕竟爸妈自盐害当日就没再回家,也许老师知道哪里有公家机关的相关窗口可供谘询。
  她带着钱包,心想这趟出门可以顺便买点什么,结果证明是白带的。
  满街的商店早就没了商店该有的样子,毁坏的毁坏,凌乱的凌乱,根本没见到还正常营业的店家。不过短短两个星期,市街已经荒芜到飘散着肃杀气息。
  家里的水没停,电也没断,闭门不出的真奈因此不知道外头已经变成这副德性。现在看来,这世界真的发生了剧变。
  真奈开始后悔,不该穿制服出门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不该再穿着有性别之分的服装在外头走;现在旁人的口哨声、调戏和躁动令她好不安,得趁还没走远时赶紧折回家换衣服——素面的运动衫和体育裤,再套一件妈妈比自己大一号的上衣,完全遮住身体的曲线.
  林立的盐柱正如电视上所见,只是绝大多数都已折断或碎裂,极少保持着盐化当时的原型。这两周下了几场雨,它们的轮廓早已被冲刷侵蚀不再精致;身上的衣服和携带物品都被拿走,据说是本地自治会等团体担心遭人纵火才去收的,当然应该也有不少是被暴民私自拿走的。许多脱光了的盐柱遭到涂鸦,写的全是些不堪入目的下流话;雨水虽然冲淡了麦克笔的墨色,但还要下几次雨才能完全冲去下流的字迹和盐像原本的模样呢?
  真奈走到车站才发现电车停驶,想来也是理所当然。后来她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学校,其中有大半时间花在找路。一旦平常搭习惯的大众运输系统瘫痪,连每天上学的路线都不熟了。
  学校现在成了物资配给所,教员们都当起了志工,正忙着分发救灾物资。真奈找到级任导师,把事情说给她听,却见老师露出困扰的表情,显然是帮不了真奈。
  老师弄了一份配给的乌龙面给真奈吃,包了好几份配给粮食和生活用品——卫生纸和卫生棉——让她带回去,又教她怎么去找家附近的配给所和受灾者谘商中心,并说会尽量请社工到真奈家里去探访。
  真奈向老师道谢,在她的目送下动身回家时心想:自己大概再也没机会来这里,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见导师了。
  在那之后,也没有一个社工来过家里。

  真奈独自生活了一段日子。除了定期去领配给,她不太出门;因为外头越来越乱,只有待在门窗锁好、连白天也密密拉上窗帘的家里才能安心.
  外出时,她必定穿上看不出身材的服装,绝对只在白天出门、在白天回家,并且绝不多话,尤其不提双亲至今未归之事。反正领配给只看身分证,领到的东西份量并不因年龄、性别等条件而异,也就不必跟谁多开口了。
  真奈起初都带着学生证去领配给,后来改带健保卡,因为她发现用健保卡可以一次领取全家——也就是三人份的物资,而且办事员不会多问。这么一来,她可以很久才去领一次配给,出门的次数也可以减少了。
  幸好以前就常帮忙做家事,真奈知道怎么保存大量食材;也多亏自治体用心维持水电之类的能源供应,让冰箱的使用不成问题,她也记得母亲是怎么管理冰柜的。
  唯一的不便就是保鲜膜。这东西不在配给之列,真奈不得不省着点用。
  她去过谘商中心,发现那里根本提供不了实质帮助,后来就不再去了。谘商中心能给她的,只有柜台后方那些中年女士的同情而已。
  就这样,她过了两个多月的独居生活。

  某天下午,楼下的门突然喀喀作响。
  她吓了一跳走过去观望,但是心里明白,不按门铃就想开门进屋的绝对是不速之客。果不其然,踹门和敲打的声音紧接着传来,看来门外不只一人。
  过了一会儿,门上传来沉重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再一下。门外的人对着门把猛敲,门链也发出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他们想破门而入。战栗顿时从脚底沿着背脊直窜脑门。不行,害怕也无济于事,现在就算天塌下来也没别人能替她顶着。振作点——
  真奈大了胆子走过门口,拿起走廊上的对讲机,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便听见讲话声从听筒里传来:

  “不会有错吧?你说她爸妈都不在?没错啦!第一手消息耶,谘商中心那个老太婆讲的啊!我妈跟那个老太婆是同一个八卦帮的,说她爸妈可能因为盐害挂了,家里只剩她一个。鲜嫩诱人的高中女生唷!哇喔,太赞了!我们爱怎样就怎样哦?对啊,还有谁会罗嗦?没吧?快点啦!我忍不住了。她在里面一定吓死了,好想赶快进去啊!这门锁怎么这么牢啊?搞太久会不会让她逃了啊?这里三楼耶!能逃去哪?安啦!她是我们的啦!”

  什么——怎么可以这样?
  奇怪的是,真奈只觉得生气,却不感到恐惧。
  她气门外这几个胡说八道的家伙,气那个不分轻重东家长西家短的社工,气自己的大意,竟将爸妈失踪的事讲给那种长舌妇听。
  真奈掂着脚走到门边,拎起球鞋,俐落地穿上,转身跑进屋里。
  这里三楼耶,能逃去哪——我怎能如他们的意?快想快想——快想想现在该怎么保护自己!
  跑进客厅,抄起健保卡就往长裤口袋里塞。只要有这个就够了——只要有这个,走到哪儿都能领配给。
  她冲向阳台,扑向搁在角落的红色铁盒。盒子上以白漆写着“紧急逃生索”几个大字。
  住边间就得摆这东西,真吃亏。好占空间呀——妈,不会啦,不吃亏的。
  隔板上印着“逃生时请一一拆去后取出使用”,但这么做一定来不及。真奈打开逃生箱的盖子,里面装的是绳梯,她不看说明,抓起一头就往楼下扔。梯子喀啦喀啦地散开,垂到地上。
  没时间犹豫了。她跨越阳台的扶手,一脚蹬在绳梯上。绳梯猛然晃了一阵,害她的脚也软了一下。可是玄关传来的撞击声越来越清楚,也越来越急了。
  爬下去,否则就得任屋外那些人宰割;从一开始就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
  她不看别处,专心一意地探着下一阶、再下一阶。
  大门尽忠职守地撑到她踩着最后一阶绳梯。刚踏到地,阳台就传来一阵咆哮。她听不清那些人在吼什么,反正一定是粗话或下流的言词,她也不想听懂。
  真奈连头也没抬一下,拔腿就逃。
  她发挥毕生最快的速度一口气跑到有人来往的地方,上气不接下气地躲到转角的墙后往回窥探,幸好那些人都没有追来。
  几次深呼吸之后,泪水这才渗出来。看见她哭着调整呼吸,路过的人都面露讶色。
  家里是回不去了,眼下却也无处可去。亲戚都住得很远,徒步是不可能走到的;同学朋友也没法依靠,人人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可能有余力照料别人家的小孩。
  沦落为刀俎鱼肉的烕觉,宛如病灶般在心底侵蚀成黑。

  尽管走投无路,真奈还是在外头熬过了一星期。配给所都有基本住宿设施,暂住个一晚不成问题,所以她都故意晚去,然后说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回家,旁人便不会起疑。
  现在她再也不打算信任什么谘商机构了。这一个多礼拜来,她去过的每一间派出所或分局都空荡荡的,不但没遇到半个警员,电话机拿起来也只听得到线路不通的嘟嘟声。光是走来走去寻找为数不多的配给所就够累了,一天之中大半的精力都花在填饱肚子和找地方睡觉,实在没有力气特地去找有驻警的大警局。
  配给所一处一处的换,她就这么辗转流浪、担心受怕,觉得自己迟早还是会被猎捕。
  有一天,她误入一个因人口锐减而空洞化的地区,遇上另一群和闯进她家那些人一样的人。
  发现彼此之后,对方立刻追上来,真奈也立刻逃命。毋需言语,双方凭本能就能察觉出孰强孰弱。
  真奈没跑多远就被他们追上,不由分说地被拉扯推倒。她不知道那几个人是怎么骑到自己身上的,也不知道一齐伸进衣服里来的手到底有几只。那些手指直接在她的肌肤上游走,品尝似的到处乱捏。
  不要!放开我!走开。
  虽然老掉牙,但人在情急之下的确也只喊得出这么几句话。
  “别这么嫌弃嘛!反正大家都要死了,我们就交个朋友吧!互相安慰嘛!既然都要死就先爽一下也不吃亏,是不是?别挣扎啦!”
  这些混帐都一样。
  就算换了脑袋,讲出来的话还是都一样。
  猥鄙的手一把攫住她的胸部,那是只图发泄欲望的力道。
  “马上就让你舒服……”
  ——你凭什么这么决定!
  又是一群自作主张的家伙。理智枷锁崩裂的那一瞬间,怒意排山倒海而来,就连恐惧和绝望也不敌。
  说什么鬼话!谁说跟你做这种事会舒服?给我钱我也不要!舒不舒服也不是由你决定的!
  “被你这种人碰根本让人恶心想吐!”
  话才出口,脸上就挨了一拳。
  “临死前让你碰上这么舒服的好事,还叫什么叫!”
  真奈瞪着那个打她的人。
  她恨自己的眼泪太不争气,就这么掉下来,简直就像是被吓哭的。

  为什么——

  为什么舒不舒服是由你决定?
  怎样叫舒服?怎样叫不舒服?
  哪些是好事?哪些是坏事?

  让我自己决定——

  *

  突然有人用力摇她的肩。
  “真奈!”
  这叫声令她醒来。睁开眼,只见秋庭就在眼前,正注视着她。
  对了,当时也是——
  就像这样,把她从恶梦中唤醒——是秋庭救了她。
  “你怎么了?”
  “没事……”
  真奈慢慢坐起来。她刚才只想休息一下,让眼泪自然停止,没想到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睡了一顿时间可观的午觉,她觉得眼睛比先前更肿了,大概睡着了还在哭吧。
  秋庭在床边坐下。
  “你好像做了很可怕的恶梦。”
  “——想起以前的事情……”
  真奈揉着红肿的双眼,难为情地笑了笑。
  “结果又让你救了。”
  “你在说啥?”
  “我刚才梦见遇到你的前一刻。”
  “哦……”秋庭像是早有察觉。
  “算啦,努力忘掉它吧。没必要动不动作那种梦来吓自己。”
  他的话是对的。那些差劲的人与事都应该赶快忘掉,只不过——
  越是让人想要快点忘却的记忆,越是可怕得足以囚锢人的心灵。
  真奈怔怔地呢喃道:
  “当时要是没有你救我,我……”
  “够了够了,想这种事很好玩吗?”
  秋庭的制止听来就像在生气,真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秋庭先生,你这一点也没有变呢。”
  “哪一点?”
  “就是故意摆臭脸呀。”
  真奈想起秋庭出手相救当时,碰巧路过的他始终是那副闷闷不乐的表情,一个人赶跑了那帮恶徒——
  “你还记得吗?当时你说,老子没睡好心情正差,别挑我会经过的地方干这种事。”
  “我有那么说吗?”
  “有啊有啊,然后你就带我回来了。我还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本想送你回家,还不是你自己说无家可归。”
  你家在哪?听他这么问,她竟回答自己已经无处可去。好些日子以来坚决不肯向人吐露的这个事实,不知为何,她竟然对着秋庭讲了出来.
  真奈沉默了一会儿,目光飘向远方。
  “秋庭先生,你当时也没有多问呢。”
  从那天之后,真奈就在这间屋子里住了下来。
  “你没有追问,让我松了好大一口气。我一直不敢跟人谈这些事,总觉得一旦说出来,一切就会成真——虽然那些事根本早就是真的了。我把事情的一部分埋起来,尽量不去想。”
  真奈停顿了一会儿,迟疑片刻又继续开口:
  “直到碰见辽一先生和智也先生……盖子就像打开了。”
  秋庭没有马上答腔,顿了一秒之后才说:
  “……不舒服就别逼自己说了。”
  “不,我没有逼自己。”
  秋庭知道真奈想说给自己听,只是不好意思直说。反正秋庭没再表示意见,真奈姑且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认识的人变成盐巴。”
  登山包里满满的那些盐、叠在最上层那张完整的脸,还有被辽一依依不舍地唤作海月的——那整整一人份的盐。
  然后是智也——就在真奈的腿上,怀着对死亡的恐惧化成了盐。
  “虽然我跟海月小姐素不相识,但辽一先生那么重视她,我也觉得自己跟她并非毫无关连。一个认识的人的女朋友,比起完全不认识的人总是来得亲近些嘛。智也先生也是,虽然一开始很不愉快,临终时我们却陪在他身边;多了这一层关系,我就没把他当外人看了。”
  那一袋闪耀白色结晶,曾经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一个即将失去血肉之躯的人……
  以及一个就在她眼前逐渐失去血肉之驱的人。
  “外形保留得那么完整,让我很震惊,我以为自己知道盐害是怎么回事,直到事情发生在眼前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懂。说真的,我一直不知道活生生的人就是那样变成盐巴的。”
  真奈当然看过盐化的人。风化中的结晶盐柱已经是街景的一部分,她漫不经心的看过就算,至于未风化的,虽然还留有精致的人样,她也努力将它们当成雕像而已——不是人,而是用盐做成的人像。
  “看见海月小姐的脸,还有智也先生的手臂就那样碎掉,我才——才想到,我的爸妈也是这样吧……”
  只是没打那两通电话,并不是打不通,更不是电话的主人已经不在这世上。

  那都是谎话。

  我知道那都是谎话。
  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只是在骗自己。
  “盐害发生的第一天,我爸妈就没有回家了。然后一连过了好几天,一星期、十天……一个月,他们都没有回来。可是我不想承认。”
  所以无论是去学校找老师、或是去找谘商人员时,真奈都只是说他们“没有回家”。
  “我故意不去想‘没回家’这三个字背后的意思,只想着他们都不回家,真伤脑筋,那我要怎么办等等。至于他们不回家的原因,我就跳过不去想,直到后来——在你让我住下来之后,我都还是那么认为:盐害迟早会解决的,恢复正常的生活后,我就可以回到家里,说不定就会看见他们两个在家里等我……明明知道不可能的。”
  真奈笑了笑,在自己的头上敲了一下。
  “我很笨吧?结果我把事情搞到不可收拾了——要是一开始就当做他们遇害,我也许会去爸爸跟妈妈上班的地方找他们,说不定就找到了。就算两个人都盐化了,至少可以把他们的遗体带回家,就像辽一先生那样。”
  她这番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就像自虐似的停不了口。
  “结果我甚至没能把他们接回家。他们一定很想回家,可是现在……也认不出来了吧……”
  真奈咬住发颤的嘴唇。忍了又忍,肩膀还是禁不住抖了起来。那些埋藏已久、无处宣泄的思绪,伴随着接受现实的自觉满溢了出来。
  秋庭伸出一只手揽过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前。
  失去双亲之后,这是真奈第一次放声大哭。
  但她感觉到心头的重担正随着每一声嚎啕而减轻。
  眼前还有这已然改变的世界里最亲近她的人,如今正默默地承受着她的泪水。

  *

  那天之后,真奈再也没有突然掉眼泪了。偶尔眼中含着泪水,她都会努力掩饰,所以秋庭也装作没看见。
  一个做女儿的当然会为父母之死而悲伤,想掩饰泪水也不奇怪。

  “我想回家去看看。”
  真奈欲言又止地开口要求,是在大哭的十天之后。
  “就在南千住那边,不是很远。”
  秋庭从躺着的沙发上坐起身来——吞下他本来想说出口的话。
  ——你受得了吗?
  说不说都无谓,反正痛处就是痛处。不管经过多久,多么刻意忽略,那里永远都是真奈的伤心之地。
  既然如此,既然现在她想要主动面对,就该好好重视这份心情。
  “今天也满适合让那台破车跑一跑的。”
  日照已经接近夏季。窗外的蓝天上,朵朵积云显得精神饱满。
  是个好天气。
  阳光灿烂得近乎傻气,卯足了热力蒸乾空气中的水汽。风和日丽。
  送辽一去海边时开的那辆车,之后就一直停在附近的空车库里。
  “燃料应该还够跑南千住一趟。我去弄电瓶发动车子,你去准备便当。”
  秋庭说着,一骨碌从沙发上跳起来。
  带着工具出门时,真奈已经在厨房里忙了。

  *

  引擎的状况还是老样子,看样子这一路上少不了又得提心吊胆。所幸这一趟的目的地很近,就算得走路回家,感觉也轻松多了。
  真奈上回“出游”时兴奋得吱吱喳喳,这一回却像变了个人,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今天怎么没喊‘哇——风吹起来好舒服’?”
  秋庭装出来的假音令真奈忍俊不禁。
  “你学谁呀?真是的,我讲话才不是那样!”
  “不就是这样?还有点大舌头咧!”
  “才没有!”
  真奈急起来挥动双手。秋庭笑了一阵又说:
  “对了,你唱首歌来听听。”
  “啊?”
  “热闹一下嘛,权充收音机。”
  “才、才不要呢!我还要给你指路耶。”
  “算了吧,我还比你认路,起码到南千住站前还不用问你——你就唱吧!”
  “不要啦!重点是我唱得很烂,你一定是想笑我才叫我唱。”
  见真奈抗议地噘起嘴巴,秋庭伸出手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
  “我不会笑啦,你就唱吧。儿歌也行,学校教的歌也可以。”
  “讨厌啦~~~~~~~~~~”
  你敢笑我就不唱罗!使性子地说完这一句,真奈做了个深呼吸。

  有一天 爸爸对我说

  也许是难为情,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努力的抓音准。虽然戚觉有点稚拙,但歌声却十分坦率清朗。

  人生在世有快乐也有悲伤
  Green Green 晴空中小鸟歌唱
  Green Green 在小小山丘上
  看绿意盎然……

  真奈唱到这里就安静下来,秋庭马上发难:
  “不会吧?这样就没了?”
  “唉唷——就说我唱不好嘛。丢脸死了。”
  真奈已经羞红了脸,虽然还笑着,脸上却写满忸怩。
  “不会啊,还可以啦。继续唱完吧。”
  “那你也一起唱好不好?”
  “你会到第几段?”
  “这首歌不是只有三段吗?”
  “唱到第二段就好。预备——”

  当时爸爸抱我在怀中轻轻对我说
  痛苦悲伤时 啦啦啦 不要哭
  Green Green 晴空中微风吹过
  Green Green 在小小山丘
  看绿影摇曳……

  唱完这一段,真奈叫了起来:
  “秋庭先生,你自己一个人唱比较好听啦。好好听哦,我想听。”
  “少来。再唱吧,你还会唱啥?”

  *

  一连唱了十几首儿歌,南千住站就到了子。
  开始指点开往她家的路时,真奈才发觉秋庭要她唱歌的理由。秋庭则仍是一派若无其事。
  嗯——还是他懂。
  真奈轻轻按着胸口,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感动。

  阳台外已不见真奈当日攀下来的绳梯。
  你在车子里等我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秋庭还是陪着真奈一起下了车。真奈没对秋庭说过自己离家的原因,细心如他也许早已猜出了七八分;再者,坚持陪同也像是秋庭的作风,他下判断一向谨慎,不会以为白天就比较安全。事实的确如此。恶徒们闯进真奈家时,正是大白天。
  穿过门厅,走上楼梯。这是一栋电梯大楼,还好她家在三楼,走楼梯也不会太吃力。
  就在三楼走道的尽头,她家大门的锁把头已经整个被敲掉了。从门上布满凹凸不平的敲痕,还有地上躺着的那只灭火器看来,那些人大概是等不及破坏门锁就用它撞门,还在一旁的墙面上留下灭火药剂的喷痕。
  门扉还算是维持着原形,只是真奈鼓不起勇气打开它。她在门前垂头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肩头一热,原来是秋庭的手搭了上来。这小小的举动,却令她振作不少。
  真奈深吸一口气,拉开大门——她想像过屋里会是何等惨状,眼前的景象却更胜一筹。
  扑空的恶徒心里大概不痛快,于是拿整间屋子的东西来出气。鞋柜、穿衣镜、每间房门和所有的玻璃,能打破的、能摔坏的全都打破摔烂,简直像是有人把怪手开进来过。
  踏过玄关的各种残骸,跨进客厅的门,那儿的惨状则不太一样。橱柜的每一个抽屉和每一扇门都大大敞开,里面的东西显然被翻过捡过。
  拉开收放存摺和贵重物品的抽屉暗格,不用想也知道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看见冰箱的制冰格不翼而飞,真奈忍不住笑出声来。
  袭击她家的恶徒们不太可能连这种东西也要,应该是另外有人后脚跟着进来——搜刮过。
  而且还不只一个。
  “蠢毙了。”
  真奈喃喃骂道。
  在这种时候有钱又能怎样?况且捧着银行存摺和提款卡,能上哪儿去领钱?
  唯一可惜的,大概就是母亲仅有的那一条珍珠项链吧。她是个不爱打扮的人,家里有的饰品大多是些假的、一看就知道是小店买的廉价品。那些东西如今也全部不见了。
  “你不觉得很好笑吗?连我的饰品也没了。那是爸爸买给我的贝壳耳环和项链,我们去热海玩时的纪念品。耳环顶多三百圆吧,他们拿去要做什么呢?那么便宜的东西,拥有它能带来多少满足吗?也太好打发了吧?真好。那种……小孩子玩具似的东西,拿了也有人会高兴。”
  虽是不值钱的玩具饰品,却是父亲买给她的。在这世上,会因它感到高兴、觉得它意义非凡的,应该只有真奈一个人才对。
  “——你要找什么吗?”
  秋庭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直接这么问道——假使她想要找什么遗物的话。
  真奈从剩余的书堆中取出《我是猫》和《咆哮山庄》,那是爱看书的爸妈最喜欢的作品。书柜里只剩这些读旧了的文库本,精装硬皮书一本也不剩,连相簿都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
  “……拿书本做坟墓,会不会很怪?”
  “不会啊——找一天来做吧。”
  秋庭拍了拍真奈的背。
  真奈的衣柜里还有几件内衣裤没被偷走。现在不容易买到合尺寸的,她也不好意思跟秋庭开口提这种事,便决定直接收起来一并带走。
  在形同废屋的卧房里又看了几回,正准备回去时——
  “小笠原小姐?”
  门口突然有人叫她。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矮胖的中年妇人。她就住在隔壁的隔壁,以前跟真奈打过几次照面。
  妇人站在那儿,上上下下打量着真奈。
  “我们听说了,事情闹得很大呢,社区的人都好担心你。你家里也是——哎呀哎呀,怎么变成这样。”
  她的语调格外亲切,听起来也格外刺耳。真奈只是微笑,不想回答,也不想跟她多说什么。
  “真的,我们都担心死了。那帮男孩子好凶呀,又是冲着你来。”
  ——说溜嘴了。所以这个人当初是看见的,看见这个家被人袭击的情况——一定不只她。恶徒们敲坏门锁、闻进屋里时,真奈仓皇地攀下绳梯逃命时,只怕有好多双眼睛都在旁边看着,却没有一个人出来保护她,一个也没有。
  这事没办法去责怪谁。在这种乱世下,人人都只图明哲保身。只是话说回来,要真奈对他们表现友善,她实在也做不到。
  “屋子里也——唉,乱成这副德性,一定是那些人干的。”
  血气忽地冲上脑气——这个人真敢睁眼说瞎话。
  所以她现在是来看热闹的吗?观赏一个因盐害而家破人亡的悲剧?期待着一个失去双亲的女孩被恶少们欺凌的社会案件?在那张圆润红通的脸下,有的只是佯装同情的好奇心罢了。
  “幸亏你平安无事。那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这一位是?”
  “我是真奈的监护人。”
  没等真奈回答,秋庭就站出来说话。
  “如您所知,她的父母亲都过世了,现在暂时投靠我们亲戚这里。”
  顿觉无趣的神色在妇人的脸上一闪而逝。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足以让人察觉。
  被不良少年们吓得逃出家门的少女,失踪多日后带了个男人回来——足以在茶余饭后当成趣谈的丑闻,这下子少了一个。
  是不是该对她说,抱歉违背了您的期待?
  “听说当时非常危急,幸好她在中途遇到了警察,总算没有出事。后来警方就把她送来我们家……隔了这么久才来跟各位打招呼,不好意思。”
  秋庭也依样画葫芦的大方扯谎,一面暗暗在真奈的背后推了一下。真奈硬梆梆地鞠了个躬,就奸像鸟儿在啄水。
  “好不容易能回这里来拿这孩子的东西,想不到家里竟然变成这样,真是的……”
  “是啊——就是说呀,那帮人太过分了,凶神恶煞似的。”
  妇人娇声说道,也许是想要讨好两人,也许是秋庭的外表和斯文勾起了妇人的女人心。
  “真的好可怕呢,我都吓坏了。”
  妇人笑得乐呵呵,秋庭也报以一笑。
  “好像也有不少主妇和女性跟着那帮恶少们闯进来呢。”
  “啊?”
  妇人一惊。秋庭挂着完美的“业务笑容”,继续说道:
  “冰箱、电锅里和流理台底下也都给翻遍了……袭击真奈的不过是一群孩子,不至于动到那些地方的东西;何况现在的孩子都没什么生活概念,应该不会把歪脑筋动到那种小地方才是。”
  妇人的脸色突然一阵青又一阵红。
  “我们赶着回去,就麻烦您代为向其他邻居们致意了。等治安恢复之后,我想警方应该会针对这起事件展开正式调查,到时候还劳烦各位多多协助——再会。”
  妇人颔首道别后,秋庭推着真奈的肩膀步出大门。真奈被他推着走,也没来得及说再见。
  就像叫她唱歌时一样。秋庭为什么要跟着来,真奈现在明白了。

  挺胸,撑到上车。
  听见秋庭这么说,真奈便一直抬头挺胸地跟着走。车子发动之后,真奈才松了一口气。
  “——秋庭先生,原来你也会那样讲话,听起来好像普通的大人哦。”
  “你很失礼耶,我可是有判断力的大人。”
  “对啊,难怪你一下子就可以编出刚才那样的谎话来骗她。听起来好顺。”
  “我可没说谎,监护人就是监护人,不对吗——噢,最后那句话只是吓吓她罢了,谁教她连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
  “啊哈哈。”
  真奈笑着低下头去,紧紧抱住怀中的两本书。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的腿上,她只是紧闭着眼睛。
  不要紧。不论去多么肮脏的地方,看见多么污秽的事物,听些多么卑鄙的话——都不能再伤害我了。
  “我不会有事的。”
  她可不想再被那种无聊的事情所伤害。何况现在有秋庭站在她这边,那种小事更不值得放在心上了。
  “难得天气好,在外头吃了便当再回去吧.”
  秋庭说道,听起来像是他自己想在户外用餐似的。

  *

  “这里很凉快,可惜树荫不够浓密呢。”
  勉强在路过的一座公园里找到有树荫的草地,只不过枝头的叶子稀疏,树根处积着盐沙,草地上也有不少落叶。
  不过四面通风,带走不少初夏的暑意。
  “你做的便当里好像都会摆这个?十几岁的人了还把小香肠弄成章鱼的样子,很幼稚耶!”
  “咦,可是便当里就是要有小章鱼不是吗?小螃蟹也不错。”
  吃完了饭团配章鱼和煎蛋卷的便当,两人休息了一下,便见真奈将便当盒收进提袋去。
  “我们走吧。”
  真奈站起身,却彼坐着的秋庭一把拉住。
  “再坐一下。”
  “可是车子会被晒热的。这里这么凉快,等会儿上车后不是更难受?”
  “现在回车上还不是一样热!你别管啦。”
  秋庭说着,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他的一腿平伸,另一腿屈起,真奈被扯得跌坐在他的两腿之间,不禁吓了一跳。才坐定,秋庭的手便从后面环过她的双肩,在真奈的眼前交叉,又令她身子一僵。
  秋庭的体温就在背后。
  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在这种场面打哈哈,因为这样子就像——……一样。
  她慌忙在脑中抹去中间的那个词。
  真奈已经够紧张了,秋庭竟还把脸探到她的右颊附近,现在她只要稍稍撇向右边,鼻尖就快要碰到他的脸——靠得这么近,害真奈更不敢乱动。
  秋庭就在她的耳朵边说:
  “其实那首歌一共有七段。学校里都只教三段,因为后面的四段不适合教给小孩子。我现在教你。”
  她知道他在指哪一首歌,也知道他刚才为什么只让人唱到第二段——尽管他没有说明理由,她也没有问。

  有天早上醒来时我终于明白
  这世上果然有痛苦悲伤

  痛苦悲伤——爸爸不在人世间的那个早晨。那一觉醒来。
  失去双亲之后的每一次睡醒,没有他们在身旁的每一天,还有那每一天背后的事实真相。真奈能体会。
  在长久不去正视之后,如今她重新面对这份悲伤。
  秋庭低低的、耳语般的轻声唱了起来。

  光阴流逝我终将明白
  爸爸说过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Green Green 晴空中太阳欢笑
  Green Green 在小小山丘
  看绿意盈盈

  总有一天我也将对孩子说
  人生在世有快乐也有悲伤
  Green Green 晴空中一抹晚霞
  Green Green 在小小山丘上
  看绿意无限
  看绿意无限

  一唱完,秋庭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回家了”,转身就走。
  真奈不慢条斯理地站起,跟了上去。
  “我都不知道,原来这首歌的结局不是那么悲伤啊。”
  她故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过秋庭当然没有回头。

  ——那一天总会来临。

  也罢,他不会多说这一句的。
  有那耳语似的温柔歌声,对真奈而言,已经足够。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20: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4-5 16:40 编辑

Intermission 中场
***
  我们到底还有多少时间?
  这是他以前没想过、也是尽量不去想的事。
  本来还有数十年的人生,很可能在某一日就因为盐化而突然中断。没人知道那一天会是哪一天,也没人知道它是按什么规则去挑选哪个人的。
  盐害始于半年前,来龙去脉没有人知道,也许它会持续到地球上的最后一个活人化成白盐,也或许它会提早结束,在这世上留下几个活口。
  可是,在满城的盐一日比一日增多的情况下,他并不指望自己会是活下来的那个幸运儿。

  --先走的会是我,还是她?

  在这个只有两人的小小社群中,这是个可怕的议题。谁会先走?谁先走比较好?
  全然的理性告诉他,该为自己的多管闲事而后悔。
  不该插手的。那一天要是没走那条路,他和她仍旧是陌生人。
  那么一来,他就不必在自己的人生中培育出这一块脆弱面--唯恐失去的一面了。
  理性是追求利己的、是冷酷的。这份理性如今正毫不留情的弹劾着秋庭,从他无意识地开始察觉的那一刻起。
  选择独自生活,不就是因为嫌厌这种患得患失吗?抛下那些会成为弱点的亲朋好友,不就是为了斩断所有瓜葛吗?纵使盐化,也是只身一人,多干脆。
  结果他竟然把丢掉的东西又捡了回来。而且现在后悔已经太迟。
  他没法不承认,若是失去真奈,他恐怕会心痛;真奈若是失去秋庭,只怕也是一样。
  --我没有勉强自己。像是一种小小的坚持,真奈对他谈起了自己的事。她把痛苦摊在秋庭的面前,也一并坦承自己的过去。
  在那之前,他们从没聊过彼此的身世,也许是不敢太过深入,于是都只把同住之事当成紧急时刻的权宜之计吧。不要放感情,不要互相了解,免得让对方成为自己的不可或缺。
  结果真奈却打破了那道防线。
  她主动提起,便是希望有人来了解自己。想要被人了解,接着便会想了解对方--
  这个讯号一经打出,秋庭便有了预感,真奈即将踏进他的世界。
  --意外找上门的那一天,也正是这份预感浮现的那阵子。

Scene-4 从此,无欲无求的时光不再。


那位访客,改变了两人与世界的命运。



***
  门铃响起时,晚饭已经吃完很久了。
  半躺在沙发上的秋庭撑起上半身,讶异地往门口看去,真奈也半站起来,隔着沙发望向同一个地方。
  时候已经不早了,况且自从真奈入住之后,这个门铃只有在他们之中的任一人外出返家时才会响。推销或募款之类的活动早就没有了,宅配等邮递系统也大幅缩小了配送范围,现在更是连跨区寄件都不收。这一区应该不会有人要寄东西给秋庭,也没有人会寄东西给真奈。
  两人都在家里时一声也没响过的门铃,接着又响了二声,像是催人开门。
  “我去开,你别乱动。”
  秋庭说着,随即起身往玄关走去。真奈依然坐回沙发,只是反过身趴在椅背上,伸长了脖子观望。
  盐害之后的混乱期中,有一阵子常发生街头帮派之流的混混横行,最近虽然少了,治安总不比往常。
  “哪位?”
  秋庭问道,门外却没有回答,只多了一声门铃。
  于是他换了个位置站,只拨开门锁,不取下门链,然后开了一道细缝。
  门才开,立刻有只鞋尖塞了进来。
  秋庭倏地把手伸进后裤袋,却见一张脸在门缝外晃呀晃。
  “秋--庭。”
  认出来者,秋庭立刻停下了动作。
  门外的那张脸虽略显苍白,却有着端正的五官,就像个精致的日本人偶,而且笑容满脸。
  “我啦我啦。别朝我扔东西哦。”
  “......居然是你。”
  秋庭口袋内的武器当然不是拿来扔的。见他空手抽出后裤袋,门外的男子又邪邪笑道:
  “你出手还是一样快,好可怕好可怕。”
  “谁叫你干这种无聊事!我差点就开枪了!”
  秋庭嫌恶地大骂,男子却一点儿也不以为意。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是心情不好,不都把我关在门外吗?啊,带女人回来时也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总不能叫我乖乖吃闭门羹吧?喂,你是给不给我进屋啊?”
  秋庭想起这位旧识的性格,虽是一副散漫样,却有十足的自我主张,从来没有一次是乖乖听从逐客令的,再加上他说是特地找到这儿来,也不好就这么叫他滚回去。
  叹口气,秋庭算是认了说道:
  “......脚拿开,我开门链。”

  “真奈,没事了,是来找我的。”
  听见玄关传来的声音,真奈这才放心的站起身。总不能坐着接待客人。
  秋庭和客人的谈话声渐渐接近客厅。从秋庭的粗鲁语气听来,来者应该是个熟人。
  跟着秋庭走进客厅的,是一个模样斯文清秀的男人,看上去与秋庭年纪相仿。那人的长相出奇地好看,脸色却不太健康,好像很久没出去晒太阳似的。
  --是男的啊......
  真奈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发现自己这么做时又惊慌起来,赶紧向来客鞠躬问候:
  “啊,呃,您好......”
  见真奈在场,那人似乎吃了一惊,但马上就向她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入江慎吾,是秋庭的老朋友了。多指教啊。”
  听见“老朋友”一词被强调,秋庭大皱眉头,迳自走到沙发旁坐下。
  “我叫小笠原真奈。请多指教。”
  也不知有什么可教的,真奈总归是做了自我介绍,也伸手与那人相握。
  手放开后,入江斜眼望向秋庭,狡黠的笑了笑。
  “秋庭,你对女人的口味变了不少唷。跟以前完全相反嘛。”
  秋庭还没投以怒目,真奈已经忙着摇手。
  “不、这个,不是的。我不是......”
  “啊,不是吗?”
  “我只是没地方去,托秋庭先生收容而已。
  这时,秋庭打断他们的谈话。
  “入江,你少跟小鬼扯东扯西,坐下!”
  “好好好--受不了,这人很爱生气哦?从以前就是这样。跟你一起住很累人哦?”
  入江的滑稽口吻引得真奈吃吃笑。秋庭的确是爱生气,虽然有时是装出来的。
  “我去泡茶。”
  真奈说着便往厨房去,却听见秋庭在身后凶巴巴的叫道:
  “喝剩的倒给他就行了,这种家伙!”
  入江溜进沙发区,在秋庭右手边的沙发坐下,还大摇大摆地坐得很深。
  “秋庭,那女孩是怎么了?”
  入江显然是很感兴趣,秋庭却是爱理不理。
  “只是路上遇到,她说无家可归,我就暂时收留她而已。”
  “是哦?”
  听出入江的调侃,秋庭没再应他。
  入江朝厨房瞄去。门帘下只看得到她的脚,但看得出她正俐落的忙着。
  “好像很熟这里了。已经住满久了吧?”
  “三、四个月吧。”
  “年纪那么小就无家可归,不太妙吧?应该是高中生年纪,她是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相处了三个多月还不知道?”
  “我是非得要告诉你吗?”
  秋庭厉色朝入江瞪去。
  “你来要是只想问这种无聊事,我就把你轰出去。”
  听这口气,入江知道秋庭是认真的,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不知情,于是举手做出投降姿势。
  既知秋庭向来是说到做到,他可不想故意惹恼他,何况那也不是他这趟来访的目的。

  没有多久,真奈回到客厅来,手上端了一只盛着两个茶杯的托盘。入江眼尖,立刻问道:
  “咦,两个杯子?你自己呢?”
  真奈还没回答,秋庭就先开口了。
  “别理他。我们在这里喝。”
  “这样好吗?”
  真奈说着,还是依言将茶杯放在两人面前,然后走回厨房去。秋庭啜了一口茶就皱眉--叫她拿着旧茶回冲,结果她重新泡了一壶。却见入江嘻嘻一笑。
  “人家欢迎我来耶。真是乖孩子。”
  “我话说在前头,我可完全不欢迎你。”
  “结果屋主的心眼这么小。”
  就在他们尖酸刻薄的你一言我一语之间,真奈拿着塑胶杯走了回来,在距离厨房最近的位子坐下。
  “对了秋庭,你最近过得怎样?”
  入江闲话起家常来,秋庭篷篷肩。
  “还能怎么样......在这种时局下,谁能指望日子像以前那样好过。不过,哎,基本上还有配给,不够的部份也可以靠打零工补贴一下。”
  “你有工作?”
  “有一技之长,起码还能混口饭吃。盐害弄得交通不便之后,能源方面的维修和管理就更缺人手了,所以现在找那方面的工作还满有赚头的。要是再勤快点,配给或是什么警卫之类的职缺也不是没有。”
  “哦--你的财源挺多的嘛。”
  听得此话,秋庭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入江的语调有一丝揶揄,她像拐了个弯在说你学多不精似的。
  “我说,你混饭吃的这些家伙,要不要用来干大事?”
  这个人开始用这种语气说话时,脑子里十之八九不会是什么正经事。秋庭想起过去过去的经验,随即警戒的眯起眼睛。
  “你在打什么主意?不要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噢,我可以直说?好吧,我就直说。”
  说着,入江一口气喝干了茶,然后重重放下茶杯。
  “搞个大规模的恐怖行动吧?”

  “呃,呃......”
  真奈紧张的来回看着入江和秋庭,却见两人都面不改色,好像什么怪名词也没听见似的。
  “啊哈哈......真是的,我大概听错了......”
  真奈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却见入江笑开了道:
  “你没听错。我是在邀请他来搞大规模的恐怖行动啊。”
  入江笑得那样和蔼,越令真奈摸不着头绪。这时,秋庭没好气的开口了:
  “你去勾搭哪个左派团体不干我的事,不过我倒是头一次听说日本还有可以接受示威的政权。首都毁灭后,成立的临时政府已经整合了剩下的地区行政体系,公共民生事业不都尽力维持了吗?”
  “我对政治完全没兴趣啦,而且在这种时局谈什么左派右派也没有意义,你晓得我根本就不爱搞那种麻烦事。啧,我说的恐怖行动是指广义的破坏活动,你大概抓个意思就好。怎样?不排斥了吧?”
  “你是把我当成了危险思想犯还是社会边缘人啊......”
  “那我换个说法嘛。”
  入江击掌说道,然后演戏似的展开双臂。
  “想不想拯救世界?”
  “搞恐怖和搞激进环保团体可是两回事,而且你居然大大方方的把恐怖行动和拯救世界划上等号,我看你脑袋完蛋了。”
  秋庭仍是一贯冷漠,入江也依旧泰然自若。
  观望着他们的隔空喊话,真奈在沙发上越缩越小。
  有点恐怖。
  他们虽然没有大吼大叫空气中却弥漫着争吵的气息。
  “秋庭,难道你打算死于盐害?”
  “又不是我打算怎样就能怎样。人类要是就此灭亡,也只是气数将尽罢了。”
  “啊唷气数咧,这么有学问的词儿都跑出来了。”
  苦笑的入江突然换了一副脸色,是进屋以来头一回的严肃。
  “你一点也不想挣扎?”
  “--至少是没有挣扎的机会。我不确定有没有神明,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这是天理,违抗它也不会有好事。”
  “也许不是天理呢?”
  “你要挣扎就去挣扎啊。”
  “好无情哦。你起码听听我的想法嘛......嘿。”
  入江若无其事地把手伸入怀内,再掏出来,秋庭立即面色大变的站起来。
  真奈察觉时,眼前已经多了一个黑亮亮的枪口,握着枪把的人是入江,弹筒的转轮上方则有秋庭的手按握着。从发白的指尖看来,秋庭使的手劲极大。
  “入江,你他妈......玩笑不要开过头。”
  “你忘了我的个性就是这样吗?我做什么事都不择手段的。把这么可爱的弱点摆在身旁,是你大意。”
  “你哪里捡来这玩意儿?可别跟我说是黑枪。”
  “本人自有办法。时局这么乱,要弄一张配枪许可证也不是没法可想。”
  真奈愣住了不敢动,只能看着面前的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她知道,秋庭按住的弹筒只要一转动,子弹就击发了。
  他真的想开枪?
  真奈悄悄打量入江的神色,只见他忙着和秋庭耍嘴皮子,并没有把注意力放真奈身上,甚至像是毫不在意她似的。
  又或者是--他认定真奈会乖乖被枪吓着,不敢乱动?
  真奈灵巧地向旁边挪动身子,避开枪口,一边伸手去搔入江的胁下。
  “唔咿呀?”
  预期外的这一波软攻势令得入江弓起身子,握枪的手就松了,秋庭立刻一把扮下,反过来用它指着入江。
  “啊--吓我一大跳。”
  枪口下的入江像是惊魂未定,转头向真奈望去,又深吸一口气。
  “你还真敢啊?万一我开枪了怎么办。”
  “反正我已经避开了枪口,而且秋庭先生应该会有办法......”
  “这种事很难说,搞不好手滑也会打中你,下次不可以哦。”
  真奈老实地点点头,秋庭却火大了。几秒钟前还用枪指着人,这会儿被枪指着又像没事人似的风凉话,气得秋庭额角都冒出青筋。
  “入江!你到底搞什么鬼!”
  “嗯,这个嘛--”
  入江对着枪口笑,好像一点儿也不怕。
  “反正你晓得弱点被我发现了就好。我知道你没有完全相信我,就像你不敢确定我绝不会拿你的弱点来开刀一样。”
  秋庭听着这话,简直恨得牙痒,因为入江的一字一句都戳中要害。
  入江的言外之意是,当你被一个不信任的人抓到弱点时,你就只能接受对方的要求了。
  “你愿意听我讲了吧?”
  秋庭把手枪插在自己的腰带后面,他没有好心到愿意把枪还给他。
  “只有听而已。快点讲。”
  秋庭说着,重重坐回沙发上,却见入江又露出那副不怀好意的笑脸说道:
  “抱歉,不能在这儿讲。”
  “什么?”
  “我不想在这儿待太久。我有开车来,我们换个地方聊吧。不好意思,要请你们两个一起来。能不能准备在外头过夜?大概二、三天份的换洗衣物。”

***
  入江突然一个劲儿催促两人整装,赶他们坐上他开来的吉普车。
  美其名是吉普车,却不是镶有厂牌或车型字样的时髦吉普,而是挂着草绿色帆布的那种军用车。车子的外型粗犷,但看得出是有细心保养的,在普通人连燃料都很难弄到的这时,周遭的街景令它显得分外突兀。
  “秋庭应该习惯了,真奈恐怕要忍耐一下啰?坐起来大概跟路边废车没两样。”
  一面说着,入江发动了引擎。秋庭坐在前座,真奈和行李则在后座。
  秋庭臭着一张脸问道:
  “市谷,目黑,哪一边?”
  “爱说笑。要是那么近,我何必换地方?”
  “习志野吗?”
  “嗯--习志野,也不错就是了,可惜离海太近,不妥不妥。”
  说时,仕江在大路口左转。车子大致往西行。
  “府中......不,立川?”
  “真会猜,知道我脸皮再厚也不敢染指府中。”
  听着秋庭讲出来的那些地名,真奈隐约猜得出几分。说起市谷,人人都会想到防卫省,习志野则是众所周知的自卫队屯驻地。
  “要掌握一个没有司令部或指挥部的营区,凭我还办得到。你想想,在指挥系统瓦解的状态下,我一进陆上自卫队参谋部就可以翻两翻升中校兼幕僚长了,只要我敢吹,这牛皮可以大到我爱怎么空降就怎么空降,反正高层死光光,人事派令要跟谁去确认?看吧!要搞得更复杂一点也行,弹个手指就搞定。”
  入江自顾贼笑,秋庭可一点儿也不觉得有趣。
  “所以你弹个手指搞到了什么阶级?”
  “托您的福,我现在是立川营部司令大人。”
  “警视厅的小虾米居然大摇大摆......我看你别搞科学研究了,诈欺比较适合你。”
  “这是恭维你救命恩人的方式吗?”
  “我可不记得几时欠过你那么大的人情!”
  听着秋庭大吼,入江回以一个奸笑。
  “除非你想快点遭到盐害,不然我倒觉得你是该感谢我唷。”
  “......什么意思。”
  目前应该还没有人了解盐害的作用机制,入江的口气却像是--他有办法防患于未然--
  “到了营区再说吧。我怕我讲得太投入,开车就疏忽了。”
  姑且不论专心与否,入江的驾驶技术还没有高明到足以令秋庭信任。
  秋庭只好闭嘴,闷不吭声地任吉普车载着他们一路往西。

***
  抵达陆上自卫队立川营区是,已近午夜。
  “欢迎光临立川营区。都是预制构件的组合建筑,不是很整齐,别见笑啊。”
  入江说道,继续开进营区。吉普车行驶在笔直的柏油路上,两旁果然都是组合屋,看起来像是赶工搭建的。
  走到路底,右转,来到一处看似行政中心的建筑物前。入江在大门外把车停下,拉起手煞车,率先走下去,对着从四面赶来的自卫官之一喊道:
  “不好意思,帮我停进车库去。我跟访客开作战会议。”
  “我可没说要帮你哦!什么作战会议!”
  秋庭边骂边下车,聚集在周围的迷彩服人群随即传出数声惊呼:
  “--秋庭中尉!”
  百里基地的那一个?真是他?听说是失踪......
  骚动与窃窃私语顿时包围了他们。秋庭尴尬地缩了缩脖子。
  真奈在车窗内看着这一幕,一边拉过他们的行李。“中尉”这个称谓她很少听到,她认为应该是自卫队的军阶。
  这么说,秋庭先生也是--?
  站在车外的秋庭仍是铁青着一张脸;她觉得他不像--不过,真奈亲眼目睹过的自卫官就只有智也事件的那一次,恐怕是以偏概全的成见居多。一面这么想着,真奈一边下车,便听得四周爆出一片哗然。
  “哇,是女生!”“司令,这女生是怎么回事?陆军妇女团来的吗?”“拜托,你看她一点也不壮。”“你想从军吗?”“你几岁?”“叫什么名字?”
  众人连番发问,真奈只来得及回应那些针对自己的问题。
  “我......我叫小笠原真奈。十八岁。呃--”“我帮你拿行李!”“不用,我自己来......”
  眼看真奈的行李争夺战即将上演,入江懒懒的喊了一声:
  “先提醒你们,这女孩是秋庭的怒点,玩笑别开过头。”
  自卫官们忽然静了下来,有人心虚地缩头退开。这些军人看上去都很年轻,好像比真奈大不了几岁,而且--近乎天真无邪,和智也所形容的“自卫官”大异其趣。真奈心想,同一种职业也有各种人,以后还是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秋庭一把拎起真奈手上的东西,向入江问道:
  “现在去哪?”
  “来司令室吧。这边请。”
  两人迈步走开,人群便自动让出一条路。真奈跟着走并一路向众人欠身致意。

  领头走在空荡荡的大楼内,入江转头对秋庭道:
  “啊呀--话说回来,秋庭的面子果然大,士气大振哪。”
  “立川不是以陆自为主吗?来一个空自会有什么差。”
  “空自在这边也有驻营啊,这里连补给和乐队都有。哎,航空战竞会三连霸的高手,在哪个基地或营区应该都满有名的。”
  面对这番吹嘘,秋庭反而显得不自在,于是换了话题。
  “外面盖了那么多组合屋,那是啥?”
  “哦,那些主要是宿舍之类的。练马部队的盐害太严重,人员锐减,就跟装备一并整合到我们这里来了,况且立川有起降跑道,比练马更方便。也因为如此,立川的兵员反而比盐害前还多,在全国据点中也算是少见。”
  入江走进挂着司令部门牌的办公室。室内虽有沙发茶几等接待区,周围却摆满了电脑和周边机器,简直跟电脑机房没两样。
  “每个部队只剩下一些菜鸟小毛头了,我们这里也是。合并前的练马部队更不例外。”
  入江边说边在皮沙发坐下,秋庭和真奈便也跟着坐下。
  “盐害的灾害动员时,直接出动的通常以陆自居多,对吧?他们跟结晶接触多,摸到盐的次数多,所以盐化似乎也比一般人早。我想这跟本身的抵抗力多少有点关系,所以发病都是从体力已过高峰期的年长者先开始......”
  又来了,入江又说得好像他明白盐害的真相似的--
  “不过你们也真厉害,虽说是不知情,却能在那种地方住那么久。白天人口越密集的地区也会有越多的盐,况且还随时都看得见东京湾的结晶。”
  习志野离海太近,不妥不妥。秋庭回想起入江在车上讲过的话。
  “我怕死,所以就算是视线不佳的夜晚,我也不敢靠近山手线内侧那一带。现在住在海边的人口密集区,根本和慢性自杀没两样。”
  “你的海边会不会太广大了点?我还是头一次听人把山手线都算做海边。”
  “我说秋庭--别挑语病嘛。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是--”
  肉眼看得见东京湾结晶的范围,以及因盐害而大量残留盐分的地区。
  “研究机构中途关闭,所以我们也没有收集到够完整的临床资料,不过,目前可以单靠我的心证来进行。没办法,谁教我是天才呢。”
  “......你这调调跟以前一模一样。你不知道巴比伦的通天塔就是被神怒给打烂的吗?”
  “哎呀,我倒觉得现在这情况比较像是所多玛跟娥摩拉呢--啊,我说的可不是特摄怪兽的名字唷。”
  后面那一句是看着真奈说的。被他讲中,真奈的脸一红。
  “那是旧约圣经故事,知道吧?这两个城市堕落罪恶,上帝派使者去毁灭它们,有个叫做罗得的男人是唯一善待那仗者的人,所以使者就叫罗得赶快带着家人逃命,因为他们居住的城市即将灭亡。”
  入江的声音转为低吟,像是在背诵那段文章:
  逃命罢。
  不可回头看。
  也不可在低地站住......
  罗得逃到琐珥之城时,日头已经出来了。
  耶和华将硫磺和火从天上降与所多玛和娥摩拉,把那些城和平原连同城里所有的居民,以及地上生长的一切都毁灭了。
  罗得的妻子回头一看,就变成一根盐柱。
  “无神论者,你改信神啦?”
  秋庭揶揄道。入江耸耸肩:
  “哪可能。我只是认同圣经的文学价值,把它当成以符号记载的珍贵史料罢了。你不觉得创世纪的这一段很符合现在吗?多看一眼就成了盐柱。”
  入江对着秋庭咧嘴一笑,笑意里却流露出一丝少见的寂寥。
  “古文里记载天降硫磺与火,现代则是天降盐结晶和陨石群。共通点就是看见它的人都化成了盐柱。”

  室内沉默了一会儿。入江没出声,像是在等待回应,秋庭却没有答腔,真奈当然也没开口。耳边只听得弱空调的低频振动。
  打破沉默的是秋庭。
  “你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荒唐吗?只差不是疯言疯语了。”
  “警视厅那些死脑筋的大人物也是这么说,但你别跟他们一样令我失望嘛,秋庭。”
  “你当我蠢到会被这种理论煽动?结晶和盐害之间的因果关系又还没被证实,而且未知的病毒、病原体、电磁波的可能性都已经排除了。”
  “可是,有个年轻的天才科学家提出不同的因果关系,只是被周遭的所有人打压又践踏罢了。”
  入江的脸上出现似笑非笑,又有点儿尴尬的表情。
  “单就现实来看,结晶落下的时刻和盐害的第一波灾害发生时间完全重合,一分也不差,谁要硬说这两者之间无关,我觉得他的脑袋才有问题吧。事实上,结晶来自太空,也把人类前所未知的传染途径带来了啊。”
  “--看见它就会被传染?”
  秋庭问得平静,入江却兴奋起来,声音也提高了。
  “没错!假设看见它的人本身就会成为感染源,这一切就有办法解释了。你看,盐害在结晶的可视范围和不可视范围的传播速度差这么多,也可以套用这假设。否则检体上什么东西也没找到,蛋白质就这样变成了盐,岂不是更不合理?”
  “这种说法也不是不通,只是根据呢?你是怎么想到这种假设的?我知道你的思考模式与其说是正常人不如说是特技演员,但这么异想天开......就像平飞到一半突然来个花式动作,我大概会先怀疑你的神智不清。”
  面对秋庭的反问,入江好像挺高兴的。
  “我就知道你会先问这个。庸俗的人只会捂住耳朵说‘不可能有这种蠢事。’这个假设的出发点就是,盐害首日的遇害者中,没有一个人是视觉障碍者。在公务机关失调前,官方发出的盐害死亡证明总共是三百万张--之后就没有资料了,所以我只能大致的找间接证据,不过在这数百万人之中,有视觉障碍的中数是零。这么绝对的机率,很难忽略吧?既然病毒说和电波说都讲不通,这一点已经足够成为假设了。”
  入江的脚跟不住地在地板上踢踏,仿佛处在异常的兴奋状态下。
  “那东西应该可以称作暗示性形质传播物质吧。它们--那些结晶们循着自我保存的本能,开始在地球上增殖,要是放任下去,不到五年就换它们来当地球的主人了。”
  “等一下......”
  秋庭打断入江的话。
  “你说那是生物?”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一九三八年发现草履虫时还不是一样?几十年前的人也认为那是在不可能的场所发现未知的生物,现在换成从太空来的,如此而已。”
  “还‘而已’咧。你的少根筋真教人羡慕。”
  入江对索庭的反讽不为所动,一迳说道:
  “反过来说,谁能证明那不是生物呢?我也没找到任何证据。所有的比对都只有一种结论,那就是‘他们是活着的’。这是个全球规模的超大流星群,质量那么大、数量那么多,可是别说KECK、GEMINI等主要天文观测站没有一处观测到了,就连北美空防司令部也是在它进入大气层之后才探测出来;不仅如此,它们一齐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坠落全世界,从结晶辨识所需光量最充足的区域先开始,再加上坠落地点都是某种程度以上的人口轭集区,没有一处例外。感觉不到人为因素?骗人。”
  真奈惊讶地朝秋庭瞄去,入江这厢则是话闸子一开就阖不上了。秋庭靠在沙发椅背上,倒像是好整以暇。
  “所以,那么大的陨石就落在人口密集区的旁边,它的撞击却几乎没有造成灾害。就拿东京湾来说,陨石撞地球发生的海啸或地震早该毁掉整个首都了,可是我们完全没有这样的纪录,连轻度的也没有。我调阅过详细数据,一看就知道那玩意儿的坠落角度和速度都是经过控制的,甚至在着陆之前还可用逆喷射来减速啊!东京湾这个就不用说了,我觉得它根本就是瞄准填海工地降落的。”
  盐害发生初期,电视上曾经广播过这一条消息。
  结晶坠落时,击中了正在兴建中的填海工程地基。
  如果老直接落在海里--以东京湾的地形,那样的体积必令海平面急遽上升,巨浪将吞没整个都会区,两次灾害的牺牲者肯定难以计数。
  “只能想做对方也不希望水害减少了陆地生物。他们也需要能够复制形质的对像。”
  这些话听来竟有几分恶梦的味道,两人都有些茫茫然,唯独入江越说越起劲。
  “还有还有,北美空防司令部在它进入大气层时有射飞弹去野,可是听说没效。”
  “是没效,还是没有命中?”
  秋庭反问的语调带着厌倦。
  “后者吧。可能是那些东西在太空中长出了耐热的保护膜之类,喏,河马在陆地上也会分泌碱性液体来保护体表,你就当做是相同的原理吧。那一层膜在通过大气层的过程中被磨掉不少,但没有完全剥落,它的成分和隐形战机用的磁波吸收剂非常像,含有亚铁类盐的氧化铁。它应该是勉强穿过大气层的,不过......”
  说到这里,入江停了下来,见秋庭也默默点头。就秋庭所知,这世上还没有哪个飞弹系统有办法击坠一架具有隐形功能的大型高速飞行物体。
  结晶陨石一坠落,盐害随即发生,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必然最先遭到质疑,如今应该也有相关的研究正在进行才是。这么一来,各国不得不禁止人们破坏结晶,免得失去了研究的线索。
  “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一连串的现像都让我们感觉到人为操作的因素。是不是出于自我延续的本能还不一定,重点是对方拥有高度的判断能力。他们显然有能力选择有利条件,只是我不确定那算不算是一种自主意识就是了。话说回来,有没有自主意识也跟生物的构成条件无关,繁衍与增殖才是吧。”

  “请问......”
  沉默到现在,真奈终于开口。
  “您说看见它就会被传染,可是我们已经看了很久啊?”
  两人所住的新桥离东京湾并不远,只要天气不差,很容易就能望见结晶,真奈外出购物时就常常看它,尤其是刚搬过去时常要认路,她总是用结晶的方位来判断自己有没有走错。
  “要是看见它就会受到感染,那我们都还没有盐化,不是很奇怪吗?”
  见真奈这么说,秋庭也反驳性的接口道:
  “还有,你要怎么解释盐害首日与第二日之后的盐化比例?”
  假设原因便是结晶,继第一波盐害已造成复制对象锐减之后,剩余人口内继续发生盐化的比例应该要和首日一样才是。
  单单东京都一地,首日的盐害遇难者就有五百至六百万人,若是依照这个比例进展,现在都内早就没有活人了。
  “姑且把盐害的原因限定在结晶上,同时结晶的‘攻击’又还在持续中,那么受害比例从第二天起就骤降,这要怎么解释呢?总不会是它突然手下留情吧。”
  有秋庭帮腔,真奈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
  入江看了看秋庭,又看看真奈,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
  “你们俩真有意思。好,我就一并回答你们。”
  他笑着说,双手一拍。
  “很简单。第一天,他们莫名其妙的闯进地球来。要对人类下暗示,当然不可以预警,所以我们完全没有接收到任何征兆或异常现象,而是突然地就发现一个空前绝后的大陨石在天上。在第一天亲自目睹结晶陨石的生物,应该是在看见的一瞬间就盐化了,也就是在肉体形质被结晶的暗示形质所取代。不单如此,发生通勤时间造成的牺牲者更多;想像一下,在尖峰时间的电车或公车里,可能是司机盐化后撞车,或是窗边乘客的盐化造成车内惊慌,没被盐化的人搞不好被挤死或踩死,那都比盐化死得更痛苦啊。地铁和车站内的人或许在第一时间免受于害,不过结晶的滞空时间相当长,坠落地表也是到处都看得见,够让初次目睹的人大大震惊了。”
  东京湾的白色结晶如塔般屹立,人们如今已经见惯,但初见时的确有点吓人。
  “官方说第一天有五六百万人遇害,我认为不只。要是电视之类的影像也有暗示传播的效果,现在存活的人口会更少。”
  真奈咽了一口唾沫。盐害刚发生时,电视频道活像在做盐害特集的大联播,各台几乎是每五分钟就播一次结晶的画面。若是电视影像也有暗示的效果,真奈早就在家化成盐柱,顶多没有在外头风化掉而已。
  “可是在盐害发生后,大家心里都起疑了,成天想着这种怪病的原因何在,想要找出它的根源。虽说没有证据显示两者的直接因果,但人人都觉得还是结晶最可疑,对吧?”
  确实如此。那只结晶陨石的成份是氯化钠,按常理想来是不可能与盐害无关的,且从政府实施的盐害措施就可得证--疏散地都选在附近没有结晶的地区。
  从好处想,幸亏结晶没有落在人口较少的地区,农业和畜产反而因此得以保存,被迫疏散的人口就此移居,也缓解了农村人口过度外移的问题。
  “这下子人类有了警戒心态,这种暗示就没法大量生效了,于是第二阶段才从容易接受暗示的、精神比较耗弱的人开始慢慢传染,身体的抵抗力大概也有影响吧。同时,遇害者盐化成的盐也继承了母体结晶的暗示形质,效果虽然不如母体,量多起来仍是威胁。以现在的东京而言,沿海的人口密集区会同时接受到母体结晶与人体盐化物的双重侵蚀,当然只会促进盐化,而你们可以平安活到现在,只能说是侥幸啦。”
  说完,入江改了个口气:
  “入江这人没神经,可是会耍奸诈,他会假装上当然后反过来扳倒对方。”
  然后他笑了笑,转向真奈。
  “真奈也是,你看起来文静,其实意志还满坚定的吧?”
  突然听人这么说自己,真奈连忙否认。
  “没这回事,我觉得我有点耳根子太软......个性算是单纯,容易受人影响。”
  “也不至于哦。你有时挺顽固的。”
  被秋庭这么一反驳,真奈心虚地缩缩脖子。
  “唉,我看她的理解力也不差。照你的说法,难道她以前曾经处于不易接受暗示的状态?”
  入江边说边对秋庭别有用意的眨了眨眼睛,秋庭则默不作声,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注意到。
  “结晶坠落才半年,我推算日本已经失去八千万人口,哎,其中的三分之二是第一天就遇害啦。你们想,这岂不是天大的侵略行动?我当然不想就这么落入敌人的诡计。要是联合国还在,那么国际救援或许还能指望,结果全球一齐陷入停摆状态,人类现在只能自救啦!日本目前的努力只停留在消极的维持基本生存,对于民间的无政府状态所提出的政策有限,因此我想到,是时候不按牌理出牌了。”
  入江朝着秋庭探出上半身:
  “怎么样,秋庭?神秘太空生物的侵略跟天理可不同了吧?”
  秋庭闷不吭声,入江却不死心。
  “老实承认吧,你从当初就觉得结晶有问题了,不是吗?我早听说了。”
  被一张不正经的得意笑脸对着,秋庭板着脸转开去。
  “你不是申请对各地结晶发动同步总攻击吗?听说被驳回之后你还大吵大闹,然后就为此退役了对吧?只不过你的退役申请好像没被受理。”
  “你少啰嗦。”
  知道真奈睁大了眼睛望向自己,秋庭的脸更往旁边撇去。
  “秋庭,你想得太简单了,用那种方式请求总攻击是不可能实现的。何必以下犯上呢?直接取代他们成为上级不就好了。”
  “你是在教唆军事政变啊?”
  “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非常时期干嘛还要墨守成规?如果当时直接付诸行动,我保证你之后一定被捧成英雄。你自己想,内阁不早在第一天就被消灭了吗?当时正是国会会期,大多数政府要人都在往国会去的半路上,啪,一网打尽哪。真可说是天助我也。”
  讲述他的危险思想,入江的嘴角仍带着那一抹轻蔑的笑意。
  “妈的,你想让解决结晶之后的世界军阀化吗?”
  “所以嘛,为了可恨的秋庭老弟,你看我不是尽心尽力筹备出这番局面吗?奉司令的指示而行动,就不算是一介军人的独断独行了,况且只要没人知道这个司令是骗子就行。除了你以外也没人知道。”
  你愿意帮忙吧?
  尽管入江更进一步摆出低姿态,秋庭还是不肯点头。他从沙发上站起来。
  “让我考虑一下。我只答应你说,可没答应听完就加入你--重点是时间不早了,小孩子不该这么晚睡。”
  “是是是。房间都准备好了。”
  入江也跟着起身,又是别有用心的一笑。
  “--不过我想,你应该会愿意的。”

***
  入江为秋庭和真奈安排的住处是营区里的女子宿舍。他说原本只在男子宿舍准备了秋庭的房间,既然现在多了女伴,便决定临时开放女子宿舍。
  “让我住没问题吗?”
  秋庭向领路的入江问道。
  “女子宿舍已经没人住了。这种时候的女人果决得跟男人一样,女队员马上分成二批,一批退役去,另一批嫁给队里的同胞,改住家庭宿舍。入队前就结婚的人就没住宿舍,她们白天才会来上班。何况......”
  入江打趣似的添了一句:
  “反正秋庭不肯让真奈离开半步,是吧?”
  “因为我是她的监护人。”
  秋庭冰冷的应道。那语气是冲着入江而来,却是真奈听进了耳里。
  这是当然。真奈微微收拢下颚,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秋庭现在当然是她的监护人。
  来到宿舍的玄关,已经有人搬来两份棉被。
  “我准备了两个房间,不过......还是要同一间?”
  挂有房号牌的两支钥匙在入江的手上晃呀晃。秋庭没吭气,一把将它们全扯下。

  秋庭先帮真奈把被子搬进房间。房里有两张双层床,真奈将垫被和床单铺在其中一张的下铺,一面问道:
  “入江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哪?”
  “是骗子。”
  惜字如金的骂法,引得真奈窃笑。
  “这是你对他的看法啦。我知道。”
  秋庭大概也知道那样根本算不上是说明,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话讲完。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头脑好得跟怪物一样。顶尖的第一志愿是随便读一读就考上,毕业后说要进警视厅科学搜查研究所,也是马上就被录取。是个无可挑剔的菁英。”
  讲到这里,秋庭补充说自己不是在夸他,只是在公平的陈述事实。
  “可是那家伙的品德奇差无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从来不避风险。”
  这倒是。只为了要秋庭听他讲话就亮枪,确实超乎常理。
  “天才与狂人只有一线之隔,说不定他根本就是个狂人。别人或许都吹捧他是个天才,实际上谁晓得?搞不好当他是怪人。学生时代就是如此,同学们对他敬而远之,把他当火星人。”
  “可是他能想得出那种假设,也许真的是个天才......”
  “那是异想天开。像他那样逐一推翻所有的可能性,别人也未必就想不到。他只是想说自己被贴上怪人的标签,所以他提出的研究心得都不被人重视罢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换个角度想,搞不好就是那小子把日本逼上绝路的。科研那帮人也太没大脑,既然不用它,干嘛不一开始就毙掉算了。”
  被秋庭这样一说,那位自称天才科学家倒像是一条落水狗,含冤莫白又怀才不遇。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动不动就搞些天方夜谭来让大家跌破眼镜,只是这次太离谱......趁乱假冒营部司令官,真不知他在想什么......”
  秋庭苦恼地搔头,真奈又问。
  “我只觉得他的说法太前卫,还不太能接受而已......秋庭先生,你觉得呢?”
  “这个嘛......”
  但见秋庭的眉头越锁越紧,几乎成了嫌恶的神情:
  “那家伙爱说屁话,脑袋却灵光得很。就是这一点教人不爽。”
  不忘加上一句“个性更让人不爽”后,秋庭又换回那副不情愿的表情。
  “只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那么说一定有他的根据。”
  “秋庭先生--”
  该表示意见吗?片刻的犹豫打断了她的声音。
  “所以你也怀疑过结晶,对吧?”
  听过入江所说的话,真奈心中大致有数了。
  “我只是纯粹根据情况直觉判断。结晶一出现就发生盐害,这一层因果关系本来就让人无法忽视,毁掉它至少可以防止情况恶化。”
  秋庭边答边将被子放在真奈铺好的床上。
  “总之先睡吧。老想那家伙说的话会头痛的。”
  三两下从行李中抓出自己的物品后,秋庭将那二支钥匙一齐抛向真奈。
  “二把都给你,保平安用。有事就过来找我,半夜也没关系。”
  “啊、那个......”
  等等。先不要走--
  还在选择用词,秋庭已经走出房间。
  真奈看着关上的房门,怔了一会儿,隐约听见隔壁的房门打开,秋庭开始搬棉被。
  要不要去帮他?她犹豫着,最后还是留在房里。隔壁不断传来秋庭的动静。
  真奈躺到床铺上。
  总觉得--不知为什么。
  “......好像隔得很远。”
  要我帮忙吗?
  她不敢过去说这一句,是因为自己明白那只是藉口。
  --秋庭中尉。
  真奈无声的喃喃道。
  认识秋庭的人用她所不认识的头衔这么称呼他;入江和他谈话的前题,也全都是从这个过去的身分出发。真奈不知道中尉究竟是何等地位,但从营队众人的态度看来,应该是相当“了不起”的军阶。
  航空自卫队。百里基地。“航空战竞会”指的应该是战斗机的航空竞技大赛,以前班上有个航空迷的男生常常讲。能在那种比赛拿下三连霸的飞行员,应该是很厉害很厉害了。
  回想起来,如果秋庭是自卫官,那么好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别的不说,他的求生本领就很强,好比被他救下的那一天,他一个人打好几个人也没喘一口大气,再说辽一去海边的那一次,他也有办法在路边捡一辆废车回来修到好。
  啊,不过这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财源多”呢?
  只在今天一天,真奈就知道了很多以往所不知道的秋庭。可是--
  我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知道。
  知道得越多,好像离他越远。
  真奈又朝门口瞄了瞄。不过数小时前--两人一同待在那间老公寓时,她就没有这种距离感。想说话就走过去说,而且随时都听得到他的声音。
  其实她今天格外想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可是她不敢讲。
  她想让他明白这一份距离感,又觉得这是个任性的念头。
  尽管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们够亲近,他会原谅这小小的任性。
  一回神,邻室的动静已经听不到了。
  真奈在枕头旁的水泥墙轻轻敲了两下。当然,她并不指望会有回应,否则她会敲得更用力、更响亮些;况且秋庭是不是选了这一侧的床位,她也不晓得。
  可是--
  隔不到两秒,墙后也敲了一下。
  心口痛痛的。
  他选了真奈也会选的位子,隔着墙相邻。
  但他是怎么想的呢?
  笨蛋,真奈低声骂自己。怎么可能?我期待个什么劲儿?
  不至于的--他不会基于同样的理由选择那张床位的。
  真奈闭上眼睛,裹紧被子。

***
  敲了一声之后就没再听到回应。以为她会直接过来,结果没有。
  是不是该陪她多待一下呢。想是这么想--
  秋庭在床铺上翻了个身。

  --不过我想,你应该会愿意的。

  入江笑得那样贼,显然自以为看透了他。只是自以为罢了--秋庭也想这么认定,但想起自己刻意忽略真奈的无言请求,徒然证明了事实并非如此。
  唯恐失去的那一面--防卫线已经破裂。再想到入江即将拖下自己去淌的那一滩浑水,秋庭只能把那条线再往后拉一点。
  虽说只答应他把话听完,没保证一定点头,心里却明白这话只是虚张声势。

  这是秋庭曾经想要却不被给予的机会,是他想做却没机会做的反抗。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也不能再无欲无求。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20: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4-6 16:57 编辑

Scene-5 任何一个不变的明天,都已不再是这个世界所能应许。

***
  第二天起,秋庭就天天往入江的司令室跑。
  我可以一起去吗?
  真奈在问出口的那一刹那就后悔了。她看见秋庭的表情有些困扰。
  对不起,不要好了。
  真奈连忙改口,却听得秋庭这么说--
  反正聊的都是些无趣的事。
  像是口头安抚而已,没说真奈可以跟去。
  况且入江的嘴巴太毒,你会吃不消的。
  秋庭又添一句。虽是玩笑话,却不是玩笑口吻。
  总之他不想让真奈在场。这一点她听得出来。
  对不起,请你忘记吧。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在房里等好无聊哦。
  我现在有没有在笑?有吧。没有露出不满意的表情吧?
  拜托,笑得自然点。
  秋庭回以一笑。看来真奈用力挤出的笑容是生效了。她努力维持着,深怕一不小心就让难看的脸色露出来。
  我会陪你一起吃饭。放饭时记得在宿舍等我。
  秋庭说到做到,每天都在用餐时间回宿舍带真奈去餐厅吃饭,而他们一天就见那三次面--宿舍里的澡堂可以随意使用,不必由谁领着去,所以秋庭吃过晚饭就又去忙,几乎都要过了午夜才会回到宿舍;回来了就直接洗澡,洗完了就直接回寝室。
  每天都这样。
  他一定已经加入了“拯救世界”行动。
  以往三餐都由真奈下厨,在这儿就不用了。如今洗澡也不用等,洗衣服原本就是各自负责,除了用餐,两人等于是各过各的。
  你可以随时进来我房间--秋庭这么说,真奈便也依着他的话,每天专程为了打扫而进他的寝室,不料在家时邋遢成性的秋庭,在这儿竟然一丝不苟。
  房里一点也不脏乱,根本没有天天来打扫的必要。
  我是可悲的小心眼。
  秋庭只把这里当成睡觉的地方,打扫也只是个藉口。真奈越发觉得自己在这儿净做些不必要的事。想和秋庭保有一点交集,搞不好从一开始就只是她的幻想而已。
  每当她走进这个整齐的寝室,在寂静的空间里扫着莫须有的灰尘时,她就越来越了然于心。
  这才是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之前都是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就是原本不该发生的。
  一个平凡的高中生,一个自卫队的战斗机飞行员。若按常理,他们只会是两条平行线。
  想到这里,她更不敢趁秋庭在屋里时过去找他,每天只能等着秋庭来那三趟。
  她将爸妈留下的两本书带了来。真奈看书并不算快,但也没过几天就全部看完了。接下来就只有用不完的空闲时间,让她一直觉得没事做很讨厌。
  为了打发时间,她决定在营区里逛逛。

  这儿是军事重地,真奈也不知道哪间建筑物能不能进去,只敢在户外散步。这座营区大得像一个小镇,还有很多长着野花的草坪空地,倒是很适合散步。外墙虽然有篱笆隔着,仍能看得见隔壁公园的林梢。
  她尽量挑人少的地方走,但在经过一处看似停机坪的大仓库后方时,还是被一名队员撞见了。
  “真奈!啊,你叫真奈没错吧?”
  突然被一个人直呼名字,真奈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拉着往前走。
  “来来来,去我们队上坐坐吧,请你喝茶。我们是武器队的。”
  “呃,可是,那个......”
  “哎呀,没关系,别客气!我带你去看火箭炮,你想不想看?”
  “不,还好......”
  “啊--我就知道,一般女生来队上都会说想看的。”
  那人根本没理会真奈说什么,迳自将她带进机库里。
  “喂--!小姐大驾光临唷--!倒茶倒茶!”
  只这么一吆喝,四周立刻跑出好几名队员,将真奈团团围住。
  “哇塞!好瘦--好娇小--”“你身高多少?”“158?那也不算矮了嘛,不过你骨架真小耶!”“饭有吃饱吗?怎么该有的都没有?”“呃啊!你太低级了!性骚扰啊你!”
  一群大男生围拢来像在观赏熊猫似的,害得真奈越来越紧张。
  就在这时,一道完全不同的声音从天而降。
  “干什么!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是把女声。
  真奈求救似的向那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短发的年轻女性拨开人墙走了进来,虽然和男性队员穿着相同的迷彩服,看起来有点儿凶,但是长得很漂亮。
  “干嘛像一群饿狼扑羊似的,人家都吓坏了,你看!”
  “什么嘛--野坂,凶什么凶。”
  “不甘心就去考下士啊,考上了再来凶我啊。现在这里是我的阶级最言,凶也是我的权利,怎样?”
  “可恶,真不爽!”
  置身在一片嘘声中,这位名唤野坂的女自卫官却是满不在乎。即使真奈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也看得出她的与众不同。
  “我们每天看的都是像你这种不可爱的,难得有机会抚慰一下心灵嘛。”
  “既然难得还让人怕成这样?人家只是有教养又客气,可是表情都这么为难了,你是不会看吗?被你们五六个臭男人围住,有哪个高中女生不会吓死啊。”
  野坂劈里啪啦的狠骂过一遍,真奈听来却有些畅快,看那些男孩嘴里虽怨,倒也不像是真的在生气。
  “她是秋庭中尉的怒点,你们该不会忘了吧?把她弄哭了就等死吧你们。”
  那是入江在他们抵达营区第一晚说过的话,之后大概全营都传遍了。
  未料,野坂的一番话引来队员的另一阵哄闹。
  “啊--对对对!就是这件事!真奈你真的跟中尉同居吗?”“啊,真的假的?”“不会吧,我一直以为只有这件事是瞎掰的!”“这么说,中尉已经下手了吗?啊--混帐!”“急什么,人家又还没证实。”“对啊对啊,而且你想,那个秋庭中尉会找一个小女生吗?”
  七嘴八舌地说到这里,一名队员把文件卷成筒状充当麦克风,伸向真奈。
  “请问事件的真相是?”
  “你们闹够了......没?”
  野坂还没说完,却见男队员们脸色大变。众人一齐向真奈望去。
  真奈这才惊觉,伸手捂住眼角。指尖摸到一滴眼泪。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这事情--
  万一传进秋庭的耳里怎么办。
  真奈已经可以想见他困扰的表情。
  忽地几个响亮的劈啪声,男队员的脑门都捱了一记,同时听得见野坂破口大骂:
  “不用等中尉来杀人,我先开除你们!我可是说到做到!统统给我回到岗位上!被并过来已经够丢脸啦,别再给我惹麻烦!”
  野坂打跑一帮比她还要高一个头的男队员们,回过头来牵真奈的手。
  “跟我来。我们去休息室,我冲杯咖啡给你喝。”
  跟着走进组合板隔成的房间,看见房门关上时,真奈才怯怯的开口:
  “不要跟秋庭先生说......”
  “你不说我不说就不会有人泄露,那些家伙们也不敢去踩地雷啦。”
  野坂拉过一张铁管椅请坐她坐,自己则走到热水瓶旁,俐落地冲了两杯咖啡,一面问真奈要不要放糖或奶精。
  真奈只要了奶精。她不敢说自己喜欢两种都加,总觉得那么做是自贬身分。糖也要奶精也要,好像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
  野坂与她对坐,用白色素面的马克杯喝了几口咖啡,暂时没说什么。
  隔了一会儿,野坂才问她好点没?见真奈频频点头,她便用劝慰的口气对她说:
  “你别讨厌他们。他们虽笨,但没有恶意,只是在这种地方工作,跟女人没什么缘罢了。看你长得太可爱,他们就闹过头了。”
  “没有......”
  “你真的长的可爱呀,从头到脚就是个小女生的样子。那些人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嘛。”
  “--我就是不喜欢这样。”
  真奈笑了。她知道自己笑得很害羞。
  “我不喜欢像个小女生,也不想人家说我可爱。”
  头一次听别人一本正经说自己可爱,也许是客套话,但她并不觉得开心。在这年头与其被人觉得可爱,她宁可做一个不起眼的泛泛之辈,就像盐害开始前在学校里那样。
  小女生。可爱。这两个名词都给人柔弱感。
  看看眼前,她只有一双细瘦的手脚和身体,想在这世上独自生活都成问题,要靠秋庭保护才勉强活到今天。可爱的小女生根本就是这世界上最柔弱、最不可靠的生物。
  遇到事情时,她只会拖累别人,既不能替别人护着后方,也保护不了自己。
  她老是增加秋庭的负担,是个碍于良心不忍丢掉的包袱,若是可以不管她,秋庭应该会更轻松、更自在。
  “要是我现在是大人多好,我好想像姊姊你一样漂亮能干又厉害。”
  “哎呀你真是......我都不好意思了。”
  野坂边说边在她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你把我看得那么帅气,我真荣幸。不过你会这么想,大概跟我所待的这个组织有关吧。”
  见真奈面露不解,野坂笑笑地解释:
  “你知道吗?我已经结婚,现在住在营区附近的家庭宿舍,可是不管是上班或下班,我在通勤的路上都穿着这身制服。”
  野坂身上的草绿色迷彩服,和其他队员的一模一样。
  “穿上这个,别人一看就知道是自卫队,而且是在想到我是个女人之前就先知道我是个军人了。要是不这么穿,我根本不敢在街上走,因为现在外头不平静呀。若是换上便服,我跟你就没两样了,走在外面不得不提心吊胆,看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罢了。”
  说到这里,野坂换了个语气:
  “你说希望自己不是现在的自己,但想这种事是没意义的。”
  --说中了。
  正因为一矢中的,听来难免刺耳。真奈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左耳垂,觉得那儿好像真的发痛。
  野坂喝了一口咖啡,重开话闸子。
  “你叫做真奈是吧?我看你对秋庭中尉是一心一意呢。”
  一心一意--眼中只有他。真奈默不作声,没法儿去否定却也没有勇气积极的承认,怕人家笑她是痴人说梦。
  你想那个秋庭中尉会找一个小女生吗?旁人有这皇想法也是自然。
  入江去拜访秋庭的那一天,曾提到秋庭对女人的喜好变了,跟以前完全相反云云。是啊,入江所知的那个秋庭才是对的,真奈只是他破例捡到的累赘--
  “我觉得很好呀。”
  野坂慢条斯理的说道,这意外的一句令真奈不由得抬起头,正与她笑眯眯的脸相对。
  “我刚才说我结婚了,是吧?我嫁的人跟我同一个营队,交往了满久却始终谈不到结婚那回事上去。可是,喏,出了盐害这种病,找不出原因又没有办法防治,谁也不知道哪天谁就死了。人哪,被逼进这种极限状态时就会突然对寂寞敏感起来。你想想,死的时候也孤伶伶,岂不是很可悲吗?既然生命苦短,不如找一个人一起过算了。我常骂那人温吞,其实并不讨厌他,现在要我选一个一起过日子的伴侣,选来选去还是只有他,所以我们就这样结婚啦。只不过户政事务所没开,婚虽结了也没办法登记,只好等它开了再去补办,而我现在也只是换个宿舍跟他一起住而已--话说回来,要是没有盐害,我未必会嫁给他呢。”
  要是没有盐害--要是世界没有落到这步田地......
  常常听到类似的话。
  “碰上这种事情,不妨就放开心胸吧,我觉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事间有太多事总是缺那临门一脚,我跟我先生就是这样。你也是呀,一心一意不是挺好的吗?在这种时局里,太在意别人的观感是无济于事的,而且值得在意的人类也没剩几个了嘛。入江司令就说过,要是以现在的减少率发展下去,一年后人口就会少到让配给量供过于求呢。”
  说完,野坂抬眼望向天花板。
  “说真的,对我们而言,秋庭中尉是个高高在上的人,又是不同单位的,我还真不知道喜欢上那种人会是什么心情。不知道对方的阶级和经历,谈起恋爱也许还比较轻松点。”
  见她说得爽朗随和,这一回真奈便老实承认了。
  恋爱就是恋爱,单相思也是恋爱。
  “逗你玩的那些人都少根筋的啦,抱歉哪。你要是不嫌弃,有空再过来坐坐好不好?我也很久没跟同性的朋友聊天了,聊聊这些挺开心呢。”
  喝完咖啡时,听得野坂如是说,真奈便反射性的开口问道:
  “请问,有没有我能做的事?”
  “啊?”
  “我想找点事情来做,打杂也行。否则营区让我白吃白住,我会别扭。”
  不想做秋庭的包袱,至少要独立,再不然也尽量做个轻一点的包袱。真奈如今是托秋庭的面子才在这里吃住,总不能老是承人情又毫无贡献。
  再怎么对自己不满意也于是无补。既然如此,不如想想现在的自己能做些什么。
  最渺小最卑微的轨也行。
  “什么事也可以,扫地煮饭之类的。”
  野坂没有一笑置之,而是低下头去认真地思考。
  “说得也是......打扫倒是个不错的点子。可惜我们这里都是重火炮,没法儿请你帮忙,不过别的单位全都缺人手,要是有人肯帮他们做这些事,我想大伙儿一定很高兴。尤其那些公共设备都是到处乱丢的。”
  “好!”
  “扫除工具应该每个地方都有,那种的柜子都不会上锁,你随便去用应该不成问题。要是有人讲什么,你就说有得到武器队的野坂许可。”
  “谢谢你!”
  真奈向她大大一鞠躬,精神大振,刚走进这个房间时的颓然已经烟消云散。

***
  从那天起,真奈就在营区各处当起了小小清洁工。正如野坂所说,队员们都显得很高兴,即使有些只是表面上的。
  这么努力啊?
  在打扫行政大楼的玄关时,秋庭正巧经过,便这么说着抓了抓真奈的头,害她的头发乱到得用梳子重梳才行,但这就是秋庭夸奖真奈时必然的举动。
  在各处走动多次之后,真奈开始觉得自卫队里的人也很普通。
  在智也事件当时,她觉得自卫队是一个冷酷的组织,但在立川营区接触到的人都很活泼。队员们看起来只像是比真奈大不了几岁的一般人,有些亲切和善,有些不苟言笑;有成熟稳重的,也有孩子气的。当然,队上人口的年龄层大幅降低,也拉近了真奈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若说秋庭是这其中的一员,现在的她也不再感觉突兀了。反正这是一个团体,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人,所以有秋庭在也不足为奇。就像学校一样。
  只是不同的时刻,看到不同的面罢了。
  照秋庭的说法,真奈是非常幸运的。
  在这个群体中,她很少遇到不开心的事,反而是大家都对她特别亲切。
  在这样的好运下,回想起已死的人,难免有些过意不去。

***
  在男子宿舍的活动中心扫地时,真奈发现扫把有点儿秃了。
  她走到屋外,随便拦了一个路过的队员来问,那人便说附近有个存放备用扫除用具的仓库。
  常麻烦你帮我们打扫,谢谢啊。
  虽是随口加上的一句,仍令她寻找仓库的脚步大大轻盈起来。

  那人说“往那个方向走一下就到”,但这“一下”就不容易掌握了。真奈走了一会儿没看见像是仓库的建筑物,于是她再走一下子,又走一下子。她想,自卫队的人嘛,他们口中的“一下”也许比她的“一下”要多。
  但是到这里来的“一下”似乎也太多了点。正在不安时,她看见一栋浅灰色的盒状建筑物,大小和武器队的机库差不多,却不太像是仓库。
  她放下心来跑向它。厚重的铁门没上锁。
  那是一道拉门。真奈用全身的重量将它向旁边推开。
  里面很暗,每扇百叶窗都是遮合的。她想开灯,却不知道开关在哪,只好把大门推到底,让外头的卷线多进来些。稍微亮一点、眼睛也适应之后,她才明白室内为什么这么暗,原来是百叶窗外还有一层遮光帘。
  以一间仓库而言,这儿算是整齐的。原以为会像学校的体育用品室那样堆得横七竖八,结果她只看到依尺寸大小分门堆叠的卡其色货柜。
  “......怎么不贴个标签嘛。”
  真奈无耐地看着那几座大大小小的货柜山。她得一个一个打开来才知道里面装什么了。
  离她最近的一排都是较小较浅的。真奈走过后,打算从最上一层的货柜开始找起。见那个柜子像是对开式的,便摸到门扉对合处,抬起上层的门,不料那扇门比她预期的要轻,一下子整面掀了开来。
  “啊,幸好......”
  幸好门上没挂着锁,否则待会儿还得去找飞掉的锁头。
  真奈往货柜探头看去。
  --呃,这是?
  一下子认不出里面的物品,真奈才刚刚发愣,后脑便感到剧烈的撞击。
  还没来得及想到痛字,意识与气力已经远离了她。

  沉钝的痛楚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后脑勺不住刺痛。
  “好痛......”
  真奈用双手抱住发疼的部分,身体也缩成一团,虽然这么做并不能减轻痛楚。
  “啊,你醒了?”
  突然听见上方传来一个人声,真奈猛然睁开眼睛。她还在仓库里,但是照明已经点亮。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帆布毯上,真奈慌张地跳起来,抬头看去--
  “早安。”
  入江就蹲在她的面前。见到熟面孔,真奈的紧张感缓和了些。
  “我怎么了......?”
  闷痛感再度袭来。真奈又抱住了头,并用手指头去摸那个痛处。定睛一看,指头上竟有些血迹。
  “你还好吧?先别勉强爬起来,因为那一下子打得很重。”
  哦,对了,有人在后面打我--
  “唉呀,实在太过分了,对你这样娇弱的小女生也下这么重的手。你的头肿了一个大包,我看今天最好别洗头。”
  说时,入江是一脸忿忿不平。真奈一面点头,一面反问:
  “我怎么会被人打......”
  “对不起,打你的那家伙,我会好--好骂一顿的。”
  听出一丝含糊的异样,真奈不自觉地把身体往后移。只见入江咧嘴一笑道:
  “都是我的直属部下处理不当。他太紧张了,怕你看到这个。”
  入江边说边从物后拿出一只白色的固体,乍看像是个石膏头像,不过尝起来应该是咸的。
  “啊,那是......”
  真奈总算想起那个货柜里的东西。浅长的方柜里,装的是已盐化的人类遗体。
  “难道这里的货柜--全都是吗?啊,对了,自卫队也有去回收遗体嘛。”
  说着说着,她又觉得不解。就算是这样,也不必打人吧?
  “就是啊,一般情况下都会这么想吧?那个呆瓜其实不用那么紧张的,结果他自已心虚就失手动粗了。”
  背脊窜上一阵寒意。真奈头一次觉得入江可怕。
  “天底下也没几个人会一见到停放在货柜里的尸体就联想到实验体嘛,是不是?”
  实验体--被实验的人体。真奈觉得脑门上好像又挨了一记。
  “--人体实验?”
  她说得很轻很小声,隐约透露想要被否定的意愿,入江却完全不打算顺她的意,仍旧笑得温和;在此刻看来,那笑意已经有些恐怖,也正在回答真奈的问题。
  “......拜托,请说那是骗人的。”
  “说说当然可以,但你会相信吗?”
  真奈咬着嘴唇,无话可答。入江显然不想顾虑她的心情。
  用人体实验来解开盐害之迷,在他看来一点也算不上是罪恶。
  真奈蓦地想起一件事,随即恨自己的联想。
  “智也先生该不会也是?”
  “噢,那人叫智也吗?”
  入江答得像是没事人似的。
  “那一次真够棘手的。实验就快结束了还逃跑,弄得队上损失惨重,当初只想弄个病例,结果搞到部下的一条命都给陪上,一点都不合算。哎,不过也够巧的,多亏那件事才让我找到秋庭的所在。”
  入江说完又笑了。这些话完全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场而讲的。
  “他的也放在这里唷。做完实验的实验体都会集大摆在这儿。”
  真奈,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是走错路吗?
  入江问得悠闲,像在问一个迷路的孩子要去哪里。真奈觉得自己的情绪猛然朝负面方向疾奔而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得满不在乎?”
  “你不是听过我的假设吗?”
  真奈的责备丝毫没有令入江动摇。
  “我虽然说那是推论,可是你想,一个科学家提出的理论背后若没有根据,这还像话吗?当然要有临床数据之类的资料来佐证啊。我既然把目标设定在一种以暗示为武器的生物上,只做动物实验要怎么得到结果?人类是万物之灵,有意识且能描述知觉,这是我们和动物最大的分别。我是不可能拿猴子猩猩来做临床实验的。”
  还是得用人类才行呢。入江笑得理所当然。
  “说来奇怪,我们正面临绝种的存亡危机,你们却个个悠哉得很,老是把人道啦人权啦挂在嘴上。好啊,等到地球人都死光了,看还有谁要来谈人权。漂亮话或理想再怎么动听,也要有命才能说。别的不说,政府早就有计划的从死刑犯开始减少囚犯数量了,说穿了,这年头哪有多的饭给罪犯吃呢?横竖都是为了图自己方便而杀犯人,多加一条理由也没什么差吧。”
  反正我是米虫,临死时让我做点贡献。
  这是他们对智也说的话,也是将他逼入枉法妄为的关键--
  “--你的意思是,反正他们是米虫,就可以随便利用吗?”
  真奈瞪着入江,却见他连连摇头,直说“才不是”。
  “米虫指的是一无是处的东西,但他们怎么会没有用呢?这些人都是了不起又珍贵的--”
  --工具啊!
  入江的笑容里已经没了笑意,有的只是近似笑意的残酷表情。真奈看着他,竟觉得他并不存在自己的面前,而是在一处邈远之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真奈和其他人,像在看一颗颗任凭他操弄的棋子。
  智也就是被他用过的其中一颗,靠在真奈的腿上,在恐惧和呜咽中撒手人寰。
  “--过分......”
  真奈忍不住掩面,却听得入江放柔了口气:
  “你只是太善良了,才会有这种先入为主的情感。部下向我报告了你们和那名实验体相处的一致经过,我知道你和他只是偶然遇见,你也只是同情他吧?假使不认识他,你就不会有这种情绪了。换个比方吧,你会哀悼那些比他先死的被实验者、为他们流泪吗?不会吧。我反而怀疑,要是你们不曾相遇,你还会哭成这样吗?你同情他,却不同情被他枪杀的那个部下,难道就公平吗?就因为不认识我的部下,你就可以不在乎吗?”
  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指责着真奈的自我本位。
  “每次开发新药时都有几百只实验动物惨死,你也知道那是实情,身体不舒服时还是照吃不误,听说新药有效也会去买,对不对?反正研究人员用的又不是你的宠物,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死掉几百只你所不认识的动物,跟你也没有关系嘛?这难道不是同一回事吗?有错吗?”
  落入不幸的只要不是跟自己有关的人就好,眼界所及之处干净漂亮就好;别处再怎么肮脏、丑陋或残酷,只要不去正视就可以佯装不知,太平过日子。
  同时继续受骗,相信这世界是美丽的。
  即使现实的美丽面纱被揭去,向世界展示它的丑恶,人们还是可以在某处诅咒,埋怨这一切害自己失去视而不见的权利。
  “再说你的朋友智也,死在减囚计划和死在实验下又有什么不同?对他来说都是不合理的谋杀,不是吗?”
  求求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再听--可是真奈连恳求、掩耳的力气也没有。能救她的人--愿意为她捂住耳朵的那个人不在这里。
  “我这个人啊,天生任性自私又骄傲。现在遇到老天爷把一个我不想要的状况丢到人间来,我就要用尽手段把它给丢回去。盐害对我而言就是这么回事。有人说盐害前的世界多好又多好,我倒不想说那种俗劣的谎话,但是那个世界仍有令我喜爱的优点,而且我也不想死在这种时候。一团盐巴块也想灭亡我们?我不要。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要排除它,而人体实验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种手段罢了。”
  看到就会感染。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就让实验体长期看着结晶。
  房间好大好干净,墙壁全都是白色的,又清爽又舒服。
  也许他们想让我在死前过得舒服点吧。
  不是的。
  那个干净的大房间就是一个实验室,是专门为了让他长期看结晶而设的。白色的墙壁都是从结晶切下的一部分,而他若能始终闭着眼睛,就能幸免于难了。
  为了减少囚犯人口而被杀害,或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为盐害的牺牲者。真奈在理智上明白比较这两件事没有意义,可是为了智也--为了一个偶然结识的陌生人难过落泪,却不是她能够控制的。
  况且入江的嘴巴太毒,你会吃不消的。
  她想起秋庭的话。他果然不是说着玩的。
  “--秋庭先生呢?”
  她喃喃问道。决定先不去推想答案。
  “秋庭先生知道这些事吗?”
  “你以为他不会发觉吗?”
  这是反话。
  秋庭要是没有察觉,便不会刻意让真奈和入江保持距离,也不会在这段日子里任由疏离令他俩尴尬。
  “--别摆出这种脸色啦!”
  入江面露不悦。
  “一副被人出卖的样子。”
  我哪有。真奈不由得低下脸。
  也许有吧--有一点这么认为。
  “小孩子就是这样。”
  入江厌烦地耸耸肩。
  “我跟秋庭已经认识很久了,他应该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个性。你以为他没有挣扎过吗?告诉你,那家伙一板一眼到死脑筋的地步。他当时想去攻击结晶,可是申请一被驳回就放弃,因为他不想当英雄。你知道有多少部下愿意跟着秋庭硬干吗?可是他傻到相信与其让英雄崇拜和军阀化扭曲社会,还不如在盐害中过一天算一天。那一次--就那一次,那小子把他自己跟世界划清了界线,现在他决定要把这个机会捡回来,你有想过是为了什么吗?”
  入江捏着真奈的下巴,硬是把她的脸扳起来。
  “秋庭为什么要跟他最讨厌的我合作,你真的不懂吗?”
  “--我不想懂!”
  真奈使起性子尖叫。求求你--
  不要让我做那个累赘。不要说我是他的沉重负荷。
  “哎,算了。”
  入江放开手,站起身说道:
  “你只是轻微的脑震荡,现在可以起来了。肿包应该还会痛个几天就是了。还有,你以后别再进来这里,刚才的话也不可以说出去。这些事我都没让一般队员知道,麻烦你千万保密啰。”
  他转身走开,又回过头。
  “我会狠--狠地教训那两个忘记锁门和打你的队员,所以拜托你也别跟秋庭说这件事哦。他会骂死我的。”
  “我不会说的......”
  真奈回得很快:
  “不过,也请你不要处罚队员们。”
  够了。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她都不想再牵累别人了。
  入江没回头,只是举起手来对着真奈摆了摆。
  “OK。那就改成口头申诫和伏地挺身好了。”

***
  走在营区的马路上,不经意地瞥见一个不自然的色彩。
  秋庭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只见一栋方形仓库的铁门前摆着一只罐子,里头插了一株蒲公英。
  他已经知道那栋仓库里放的是什么,却一时想不出谁会在这里供花。
  那人知道仓库的真相,却还是这么做--或者,正因为知道了才这么做。
  秋庭走近去抽起罐子里的蒲公英。还是新鲜的。
  他脑中想到的那个人,每天都忙着打扫。
  至少是我能做的,我想多做一点。
  因为我只会做这些事嘛。
  就这样,昨天和今天,她都笑得和平常一样,完全没让秋庭察觉什么。
  疏于察觉,不只是因为相处的时间变少了。
  能做就多做一点--她做得到的,她像比秋庭所知的更多了。
  他将不起眼的黄色小花轻轻按在唇上,再将它插回装满水的罐子。
  小黄花就这么放着,直到吸干了罐里的水而枯萎。

***
  今天你不准打扫了。
  准备去吃早餐时,秋庭一看见走出房门的真奈就这么说。
  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发烧,只是没想到气色坏得这么明显。
  秋庭独自去餐厅替她选了几样清淡菜危,以托盘端来寝室。
  午饭时我再一起来收,吃完就摆着不用管了。还有,你在中午前去医务室检查一下。
  秋庭说完这些就走了,出房门前还凶巴巴的回头朝真奈一看。
  你有没有去医务室我都会知道哦。不要多顾虑,只管去吧。
  一副很不信任她的样子。真奈点点头,躺在被子里向他挥了挥手。
  吃完早饭又睡了一会儿,十点钟左右才动身去医务室。女医官上前来迎接,好像就在等她。
  听说你发烧了?
  听她这么问,真奈反问她。
  你怎么会知道?
  便见医官笑答:
  秋庭中尉有交待嘛,他还说你要是没来,叫我一定要去看你呢。
  诊察只花了五分钟,拿了一份退烧的药。
  大概是你来到营区之后太勤劳。今天就别做事了,好好睡一觉吧。
  医官笑着送她离开。
  中午时,秋庭又端来午饭。
  你看,我有去吧?
  见真奈带点儿得意,秋庭苦笑。他过来之前八成已去医务师打听过了。
  过了中午,大概是药效发作,真奈开始觉得想睡。
  啊--上一次像这样在白天睡觉,就是在那时。
  盐害的第一天,真奈也是因为发烧而在家里睡觉。
  世界在她昏睡时发生剧变的那个日子。
  浑身热烘烘的这种感觉,令她想起那一日。
  正在熟悉的恐惧感中徘徊时--真奈听见一段对话。

  就是明天了......还没什么真实感。
  应该是认真的吧,袭击厚木这回事。
  应该是。入江司令加上秋庭中尉,两个人都是油门,没人能踩煞车。
  而且又是秋庭中尉之前没被上级批准的作战计划,他这次不可能再妥协了吧。一定会干的。
  听说每天都搞沙盘推演,操得要死,当然非干不可。
  没别的方式吗?攻击驻日美军未免也太......
  拜托,不然怎么办?开口借吗?全副武装的战斗机,你以为人家肯借?为了阻止盐害,我们也没别的选择。
  但这不是闹着玩的耶。不知要死几个人......
  你讲什么没种的屁话!最冒风险的是中尉好不好!
  是他要去抢战斗机然后开去攻击耶!最接近东京湾结晶的人是他耶!

  真奈猛然推开窗户。
  “你们在说什么?”
  窗下那一群队员吓得全都跳起来,回头看着身后。
  “哇啊.真奈!”“你怎么会在?今天放假?”
  真奈急切地探出头去,双手紧紧抓着窗沿,撑住因发烧而虚弱的身体。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拜托告诉我!”

***
  看着冲进司令室来的真奈,入江只是耸耸肩。
  秋庭不在,而真奈的表情也正说明,她此刻的出现是有原因的。
  “听说你发烧了在睡觉。下床走动没问题吗?”
  他刻意说得关心,却被真奈无视球路地一棒击回。
  “你想让秋庭先生做什么?”
  看来马虎眼是打不成了。
  “唉--到底是怎么被你发现的啊?”
  “你想叫他做什么?请你告诉我!”
  真奈只站在门边,一步也没靠近。自从上次的那件事以来,她对入江大概充满了戒心。
  “看样子,你知道的只是个大概。我请他当结晶攻略计划的执行队长,如此而已。”
  “什么而已......!你们要偷袭厚木的美军基地,抢他们的飞机对吧?这不是犯罪吗?你自己说接近结晶就会有生命危险--”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我请他加入大规模的恐怖行动。”
  入江神色自若地直言。真奈再也说不出话来,嘴唇只是颤抖,见对方笑容依旧,眼神却是那样的寒彻骨。
  “别在人类存亡关头为了一点小事叫啊叫的。攻击美军抢飞机就可以阻止盐害,这点代价算是便宜的了。”
  “......有哪一点可以保证一定能阻止?你只是用炸弹炸结晶,盐害就会停止吗?”
  “你以为我是谁?我可从来不干没胜算的事。”
  这般狂妄自负反倒令真奈一时失语,但她很快振作起来反驳道:
  “那又何必特地去抢美军的飞机呢?用自卫队自已的不行吗?”
  “这是秋庭的要永啊,我也没办法。”
  入江支着脸颊,一脸无奈。
  “照我的想法,我只是要秋庭去他以前的百里基地调一架装备齐全的F2来用一下而已。毕竟是同一队的老同事,即使是硬借总也该借得成,况且现在是非常时期,等人家看到我们的作战成果应该也就气消了,我想。”
  对东京湾结晶发动攻击的同时,入江会假防卫省名义向全国的自卫队基地发电报下达总攻击命令,并且指示结晶的处理方式。
  政府迟迟拿不出对打盐害的有效策略,自卫队只能消极的支援救灾行动,早就累积了不少压力,如今有了契机,各基地想必会群起跟进--入江的这番盘算,正中秋庭的下怀。
  “我上次说过,秋庭做事就是太拘泥了,死也不肯让这事情引发军阀掌政的可能性。日本现在几乎是无政府状态,自卫队若在这种情况下擅自作主解决了盐害,那么等到政府体制恢复之后,军系官员八成会抬出自卫队的功劳来搞政治斗争;防卫大臣原本是由文官遴选的,搞不好藉这个机会就由武官担任。再来呢?内阁人事案也可以由武官插手了,若有个差错就直接成了军阀。之前的防卫大臣就相当激进了,跟他同调的幕僚官员又很多,虽然大臣自己死于盐害,可是保不定哪个跟随者会过度膨涨他生前的主张,跑出来搞独裁。咱们个性严谨的秋庭老弟就是担心这一点哪。”
  入江显得一副事不关己。的确,这些事对他而言都无关痛痒,只是芝麻绿豆小事。
  “要是最先发难的部队搞出袭击驻日美军等等的暴力犯罪,官员们就不敢拿自卫队的成果来邀功了。至于美军那边,到时就拿盐害的研究结果去赔不是吧。”
  见真奈低头不语,入江低又是一耸肩。
  “哎,反正我是个冒牌货,伪造身分、滥用特权和人体实验的事情若拆穿,保证吃不完兜着走,所以事成之后只能躲起来避风头,解决盐害的功劳看谁要就拿去好了。立川的队员也只是被一个假司令骗了,上头应该不至于怪罪他们。”
  “那秋庭先生......”
  “那小子大概也会消声匿迹--算啦,活下来再说。计划若是顺利,他在攻击结晶之后就会跳机,我们会去海上救回他的。只要能熬过袭击基地的第一关,那么以秋庭的身手,之后的任务并不难。”
  真奈没再反驳,只是僵着脸向入江一鞠躬,离开了司令室。

  真奈离开之后,入江对着司令室后方的小门喊道:
  “进来吧?她回去啰。”
  话才说完,秋庭就走了进来。
  “你都听到了吧?她可是须诚心的,你还不改变主意?”
  “不改变。”
  秋庭立刻答道。他走向沙发,边说边坐弄:
  “我几乎跟逃兵没两样,把队上搞得颜面扫地,现在再跑回去叫他们借一架最新机种给我开,你以为我说得出口啊?”
  “好啦好啦,你说怎样就怎样啦。”
  入江随口敷衍,换来秋庭的一瞪。

  “你自已的作战计划又怎样?行不行啊?”
  “我说你这个人还真难搞,这么不相信别人?这样会没人缘的。”
  “你是怎么听话的?我才不是不相信别人,是不相信你。”
  “是是是。”
  入江缩了缩脖子,起身离开办公桌,朝秋庭走去。
  “结晶的成分并不是百分百相同,这资料我给你看过了吧?”
  秋庭快速地在脑中搜寻出印象。
  结晶的成分包括氯化钠八O%、矽十九.二%、氮O.八%,而盐害检体的成分则是氯化钠八O%,钙、钾、甘油、氮和其他等等共占二O%。
  “我那时安排了不下数万次实验,能想得到的条件统统设定过,没有一次发现那个矽成分具有传染性。这就表示,结晶的本质充其量就是盐,它是藉由使对象变成与结晶母体相同比例之氯化钠块的方式来进行传染暗示的。所以,要化解盐害,改变母体结晶的成分比例是最安全的。组成结构被破坏,就是结晶的致命伤。”
  入江的办法是将它溶入海里。轰炸只是让那座结晶塔倒下罢了,并不是硬生生地将它炸坏。
  溶于海水后,结晶的盐分比例将大幅改变,而海洋又广大无比,就算把全球的结晶陨石都丢进去,也不会令三.五%的盐分浓度上升超过一个小数点。
  “如果那块结晶也有死亡,那就是丧失它自己的结构比例。”
  “但是含有结晶的海水不会传播暗示形质吗?万一海洋也变成了传播媒介,事情就真的没有救啰。”
  “这一点我也实验过了。”
  入江浅浅一笑。
  “摄取过结晶食盐水的实验者全都还活着--包括我在内。”
  秋庭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入江会拿自己的身体来做实验。
  “别误会。我只是对自己的天资和研究结果毫不怀疑,如此而已。”
  是啊,你就是这种人。秋庭忿忿道,为刚才的须臾担忧而觉得可笑。
  “我还把那个溶液煮干到盐分重新结晶,然后再构成与结晶母体相同比率的新结晶,结果新结晶并不含有暗示形质。结晶的构成比率是一种奇迹性的偶然,就像地球生物所拥有的生命一样,一旦这个奇迹被破坏,偶然性也就不可能再恢复,如同我们死了就不能复生一样。”
  难得你这么感性,秋庭咕哝道。入江笑了。
  “搞科学不是跟奇迹硬碰硬,而是追求奇迹背后的真理。我既然是天才,岂有追求不到的道理?”
  随你便。秋庭只是板着脸说了这么一句,便继续先前的回答。
  “炸掉它不会有问题吗?结晶不会因高热而爆炸,或是产生有毒气体吧?”
  “这一点你就相信我吧。反应实验中用的虽是样本,基本上和地球物质的性质没两样,顶多是保护膜里的亚铁成分稍微特殊而已。”
  那一层保护膜已经在大气层里剥落许多,不致妨碍攻击时的瞄准。
  “从各方面条件来看,要对付东京湾的那块结晶塔,打碎它是最快的,否则体积那么大,就算遇上台风也溶解不了多少,我们现在直接用炸的,大部分碎块都会落入海中,剩下的残骸也可以靠天然雨水冲掉;更何况结晶的可视体积大减,人们就不会再经常看见它,对于遏止盐害应该也有相当效果巳。市区的盐只要用水冲掉就行,流进下水道后反正也是排进海里......内陆地区的结晶也用炸的好了,残骸到时再想办法运到海边丢掉,至少防止盐害扩散和恶化。至于那个塔,轰炸后的倒塌方向是计算过的,大致可以把海啸的灾害降到最低。”
  “我还是祈祷一切顺利吧。”
  秋庭恨恨道,心中却不得不承认,这场行动完全是根源于入江的研究成果。

***
  真奈回到寝室,瘫坐地上。
  那是她所经历过最不具慈悲心的一场对话。真奈的请求或劝说都打动不了入江,完全无效。
  高高在上地,睥睨着手下的棋子们--这一回,他要利用秋庭了。
  真奈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泪盈满眶。
  就这么突然地,她重新得到的世界又要失去了。
  那个可以让好一心一意看着秋庭的世界。打从初见面起--从他佯装不经意地救了她的那一处起,她就悄悄的看着他,看出他是刀子口豆腐心,看见他温柔的眼神。温柔的手和温柔的动作。
  她观察得很小心,努力不被他发现,怕他知道是这么样地注视着他。那些不经意流露的真性情,她所知的恐怕比秋庭本身更多;秋庭在什么场合中会有什么样的体贴神情,在什么情况下有如何细心的举动,他自己从未察觉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那样近距离的看着他。

  __可是,我对秋庭先生了解得好少。

  他以前是做什么的,有过怎样的回忆,为什么独自住在那间公寓里。
  秋庭曾经默默的听着真奈述说往事,却从没有提起自己的过去。一次也没有。
  甚至是名字--真奈只知道他姓秋庭,竟连名字也不知道。
  急切与渴望涌上喉间。
  我讨厌这样。
  我不要就这样结束。毫无瓜葛的结束。
  也许我们都没有明天了--
  明知任何一个不变的明天,都已不再是这世界所能应许。
  她见过太多人,被这个世界残酷地颠覆了他们的未来。
  为什么还这样裹足不前?
  时间不会等人的。就在这原地踏步时,它就从指缝溜走了。
  秋庭就要走掉了。
  那间小公寓里的两人世界还会不会再回来,没有人能保证。

  好希望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来--遇上这种事情时。

  真奈不知道想出了办法又会是如何,至少她会有伸手挽留的自由。手是会动的,只要她想伸出去,它就会伸出去。
  就算构不到。

  --爱上了就是爱上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20: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4-21 17:18 编辑

Scence-6 你们的恋情会拯救你们。

  *

  当晚——真奈的造访,秋庭似乎早已料到。
  敲门之后,秋庭没出声应答,而是直接把门打开。他的头发是湿的,大概已经洗好澡。真奈也是刻意在这个时间来找他的。
  秋庭向真奈招了招手,自己走到墙边的床铺坐下;真奈则走到对侧的另一张床坐下。
  他们很久没在晚上面对面了。
  “呃,好像好久没这样了呢。”
  真奈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脸。
  来到军营之前,每晚的这个时段,他们都是这样过的——偏偏在那间小房子里受他保护的当时,她还不懂那段时光的可贵和使人留连。
  所以才造成了此刻的无谓踌躇。
  反正我是小孩子,又不相配,又没被人家放在眼里。
  踌躇着没有意义的欣羡,只为了不想做自己。
  “烧退了吗?”
  秋庭问道,真奈便点点头。总是秋庭先来关心真奈。
  一定只是因为单纯的义务感使然——那又如何?
  所以那又如何呢?端出这种藉口,究竟是为了防什么?怕什么?
  单相思的时光既苦涩又快乐:那个人会不会看我?会不会对我笑?心里又是怎么看待我的呢——那个人会不会喜欢上我,就像我这样的喜欢他?
  他的动作、话语、表情。情绪被这每一个小细节牵系着起伏,一喜一忧,既苦也甜,同时漫无边际地梦想着心愿何时实现。
  那般悠然的恋爱,却只在乎稳的世界里存在。
  无妨。至少她发现了伸手的空间,就算构不到他也无妨。
  “怎么了?你有事吧?”
  听见秋庭这么问,真奈回答得极其直接,连她自己都吃惊。
  “我想了解你。”
  声音有点儿抖。不自然就算了。丢脸或被他察觉,都无所谓。
  或者,就算他露出困扰的表情。
  秋庭的表情却不是困扰,而是少许的讶异。
  他一定是在想,怎么现在还问这个?入江和队上的人都向真奈提起过秋庭的脾气和经历,推敲推敲应该也有所了解才是。事实上,真奈确实是这么推敲着,但她要的不是这样。
  “我想听秋庭先生自己说。”
  过界了。后退也没有用了。
  “听别人说的没有意义。我想听你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放胆说吧,越陷越深吧,直到不可自拔。
  “关于你的任何事,我再也不要让别人来告诉我。”
  秋庭沉默了半晌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略略把目光别开。
  就算见他别过视线,真奈已不觉得痛,也不再害怕了。
  因为她已经发现,现在不是怕受伤的时候——也不是坚持靠想望就能达成甜美恋爱的时候。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以为你最知道。”
  温柔时反而会生气的人。
  装作漫不经心,其实比谁都细心。
  真奈所知的秋庭是这样的。
  可是:;
  她一直努力使心情稳定,这一刻却动摇了起来,摆荡的幅度竟越来越大,像一段压也压不住的弹簧,真奈用力地摇头。
  “我不要,那样一点也不够——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高范。”
  秋庭忽然直截了当的说出口,令真奈一时愣住。
  他直视着真奈的眼睛,又说了一次:
  “高范。你叫叫看。”
  真奈无声地在嘴里念着。这是秋庭正视着她、亲口告诉她的——也许就像是他准允,把这个名字给了真奈。
  “我不要!”
  真奈叫道,比刚才更激动。
  “不够,不管你告诉我什么都不够!等到能说的都说完,我觉得够了,你就要走了对不对?那我一辈子都要说不够!”
  所以你别走。不要一个人去到那种可能会回不来的地方。袭击美军,或是在最后关头只有秋庭一个人最接近结晶,这都超过了真奈的容许范围。
  真奈哭了起来。隔着泪水、她也看不清秋庭是用着什么表情在看她。
  “——再拖下去,这世界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哦。”
  他的声音带着告诫与训斥的意味。若是平常,秋庭无论说什么她都愿意听,只有现在的这件事情,她不想听,也听不下去。
  “没有明天也没关系。如果你要走,那我还要明天做什么?我宁可世界像现在这样!”

  说我任性也好,说我自私也罢,我就是宁可世界变成这副德性。
  要是世界没有变成这样,我就不会遇到秋庭先生了。
  为了与他相见,我宁可——
  无论是多么离谱、多么糟糕的世界,我都愿意忍受。

  极其平凡的高中生和自卫队的战斗机驾驶员,在平常的世界里是不会有交集的。这两者的交集因为世界的异变而存在,所以也只存在于这个异变的世界——改变了所有人与人交集的世界。
  真奈又发现,自己说的话彷佛似曾相识。
  这么说或许任性又不懂事,不过——世界会发生这种异象,说不定就是为了凑合我们呢。
  以大海为归宿的那对恋人如是说。
  “你爸妈会伤心的。要是没有盐害,他们应该都还活得好好的。”
  又听到秋庭告诫,真奈终于忍不住反抗。这是她头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反抗心。
  “我说话小心,他们就会回来吗?不可能吧?既然如此,要我装懂事、然后任由喜欢的人离开我,我才不要!”
  ——真奈从来没这么大声地对秋庭说话,可是她想,要是这么做能够留住他,那么就算是叫喊到吐血、一辈于都发不出声音,她也愿意——只要秋庭能因此留下,只要这双手能够拉住他。
  “我不要你去拯救什么世界!我只要你平安无事!我也不会再说旧世界比较好了!”
  空气撼动得越发剧烈。
  “——你为什么不懂!”
  秋庭忍不住大吼。他猛然抓住真奈的肩膀,粗暴地扳起她的脸。
  ——令人屏息的热意。和那双唇同样的温度。
  不知该不该呼吸,真奈只好怯怯地、浅浅地换气。
  秋庭先生为什么要对我做这种事?
  和喜欢的人初吻,应该不是这样的;应该更浪漫、更温柔,而不是这般蛮横强夺似的——
  可是,好舒服。
  像是突然觉得有这种感觉是不对的,真奈紧张地僵住了。
  宛如永恒的这一瞬间。
  才感觉他的嘴唇微微退开,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空气,却听见怒喝似的低沉嗓音响起:
  “万一让你先死了,我会受不了的!”
  被秋庭一把推开,真t奈差点儿倒在床上再抬眼看去时,秋庭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
  “不公平,怎么可以……!”
  真奈怔怔道,像是自问。
  这双手构到了,她自己也没料到——却在构到的那一瞬间,他拂开了。
  “留不住他,那构到还有什么意义……!”
  真奈将脸埋在双手中,只觉得泪水不停的流,止也止不住。

  *

  秋庭在深夜来访,来开门的入江一点儿也没显得意外。
  “床给你睡吧。出击前可不能不保重。”
  入江一个人睡在男子宿舍的四人房,不过房里没有多的被铺。反正也没有客气的必要,秋庭便迳自往铺有棉被的那张床走去,然后屈起单脚盘坐在床边,无意识地垂下双肩。
  “这么费精神?”
  入江一面敲着笔记型电脑的键盘,盯着萤幕一面说道:
  “真奈啊?”
  见秋庭不理他也不回答,入江便自顾说下去。
  “那女孩啊,哎,什么都好,就是太拚命啦。单纯成那个样子,教人吃不消哦。”
  “……是啊。”
  太单纯——近乎沉重。
  秋庭半被动的回答,一面有意无意的暗想,说不定这还是自己头一次在这人面前用这种心情说话。
  与真奈同住在一起将近四个月,时间不算长,但也绝不算短,即使除掉这一层因素,还有这异样的世界;跟时序平和的时期相比,现在这世界就像一个密度的增幅器,而在这高比重的时间里——
  他第一次见到真奈为了她自己而使性子,虽然是因为担心秋庭的安危而试图阻止他离开——如果这样的任性也算的话。
  “女人是怎么搞的啊?”
  秋庭不自觉地喃喃道,入江却没有接着调侃。
  没有明天也没关系。如果你要走,那我还要明天做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思维?
  只为了得到一个人,竟然宁愿世界毁灭?她没有疯,却为什么能说出那种话?
  光是想到他们之中的任一方开始冒出盐粒,他一个大男人都忍不住心惊了,那个小女孩居然不怕?
  那样娇小的身躯,为什么可以轻松超越那种恐惧呢?
  “女人这生物啊。本来就比男人更有胆量也更少根筋啦。男人只能用大脑思考,女人可就不同;男人不敢超越理性,女人三两下就把它踩过去。我在想,她们一定是用大脑以外的不知什么厌宫掌握到理性之外的某种东西。”
  入江的口气得意,表情也得意,像在吹嘘自己很懂女人。
  “若是处在同样的极限条件下,其实女性的生命力比较强。在野生动物的社会里,选择权往往由雌性掌握,甚至从生物学来看,雌性体也比雄性体要优越。我们以为女人比较软弱,根本是我们男人自己的幻想。否则,要是少了保护女性的义务,从女人身上生出来的我们就只是一个发生的存在而已,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嘛。”
  回头想想,保护者受到的保护又是何其多?
  不知情的在盐害危险区住了那么久,自己至今仍然平安无事,难道不是因为有真奈的陪伴?
  先走的人会是自己,还是她?这个两人社群里的可怕议题。
  失去她的痛楚,尽管秋庭已有自觉,也为了这种恐惧的沉重而神伤,他还是觉得不能是自己先走。
  若是没有秋庭的庇护,那娇小的身躯马上就会在这个世界里沉没——于是,保护她的那一份意志,反而让秋庭得到了庇护。
  “别看她年纪小,也已经是个女人,不是小孩子罗。”
  说到这时,入江才转过头去看着秋庭,然后说:
  人家都恋爱了嘛。
  “女人就是这么了不起,不管年纪多小,一旦恋爱了就是个女人了。哪像我们,还得扛一堆责任成就一番事业才能被当个男人看待,有点不公平吧。”
  “……你还真爱讲女人啊。”
  “只要有趣,我什么都爱讲,况且一场关乎世界命运的恋情又不是常常可以见证到。”
  “很烦耶你!”
  秋庭拿起一个枕头丢入江,然后用力躺到床上。木制的床架轧轧作响,抗议他粗鲁的举止。
  他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赌上全世界的命运,也不知道能不能用那两个字来指称,只知道不能任由这已然变异的世界——这颠覆常识、颠覆明日的世界——夺走一切。
  被夺走的虽多,无可挽回的更多,但人类至少还不至于一无所有。
  在如此不堪的世界里,有人增添了新的获得,也有人甚至为这世界的不堪而庆幸——秋庭自己又是哪一种人?
  “入江……”
  这对象究竟能不能托付?但秋庭实在想不到别人了。
  “万一出事就拜托你了。”
  “知道啦。”
  至于是拜托什么,入江没反问。

  *

  次日,秋庭就从队上失去了踪影。不知怎地,别的队员好像也变少了。
  真奈见一个拦一个问一个,就是没有人肯透露秋庭的所在。
  “对不起,我们这边是后勤支援部队,上头没让我们知道作战行动的细节。”
  武器队的野坂说道,一脸的过意不去。
  “我只听说行动是半夜开始进行,不过我们队上已经接到装备动员命令了,所以……”
  所以部队极有可能已经出动了。不过现在还不到日落,大概是预备行动之类的。
  真奈的双膝一软,野坂急忙扶住她,一面问道:
  “……中尉临走前有说过什么吗?”
  真奈摇摇头。
  “要是我说找他是为了叫他别去,你会不会生气?”
  这世界怎样都好,只要他平安无事就好。
  即使有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几亿人渴望着世界得到拯救。
  野坂一定也站在期盼盐害解除的那一方。一定的。
  期望这世界继续被盐害蚀朽的,全世界只有真奈一人。
  就算被全世界憎恶,她还是舍不下这扭曲的心愿。
  秋庭要是有个万一,那么纵使换来一个被拯救的世界,于她也毫无意义。与其让秋庭的生命曝露在危险之下,还不如让这世界继续没救吧,也许它再过不久就会终结,但至少秋庭可以平安的活到那个时候。
  “怎么会呢?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野坂的表情复杂,既像是困扰,又像是生气或一点点悲伤。
  “要别人为了世界而放弃自己喜欢的人,这种话谁说得出口嘛!当然啦,要说不想得救那是骗人的,问题是我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可是我——”
  真奈掩面蹲了下去。
  “我真的不在乎这个世界变成怎样,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去在乎。”
  对不起。对不起——真奈不住低喃,也不知道是在向谁道歉。
  对不起,我只在乎那个人,他对我才重要。
  察觉身旁的动静,真奈抬头望去,看见野坂也蹲了下来,而且不知为什么,她也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们去找我老公问问看,好不好?他虽然也是后勤,可是他的单位比我了解作战细节,说不定可以问出个什么。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那样好吗?”
  真奈才刚问出口,野坂就突然抱住她。一丝甜香隐隐飘来。
  “算我求求你,别再说对不起了。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呢?跟谁道歉嘛。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去送死有什么错?你只是喜欢中尉,不是吗?”
  只是喜欢秋庭,为什么就不能如愿?不知怎的,好像全世界都在说这段恋情是错的、是不对的。
  你没有错呀。听得野坂这么说,真奈只是点头。她就希望有人能对她这么说。
  野坂带着真奈走进行政大楼,毫不迟疑地走在每一扇门看来都一模一样的长廊上,然后停在某一间办公室前。门上挂着的牌子写着“通讯队”。
  野坂敲门后,房门只开了一点点,里头有人来应。从真奈所站的位置,她看不见门里景况。
  讲了几句话,又等了一会儿,便见一名男性队员走了出来,同时顺手带上房门。那人身材中等,长相斯文,大概就是野坂的丈夫。
  真奈向他鞠躬。他不像秋庭或入江那样英俊出众,却流露着诚朴的气质,引人好感。
  野坂说,要不是有盐害,他们两个未必会结婚。真奈不懂她为什么那么说,也许要等到年纪到了才会明白吧.
  却听得野坂劈头就问:
  “中尉在哪?招出来。”
  野坂的丈夫正在向真奈点头示意,被这没来由的一句惊得转头去看妻子。此刻的野坂恶狠盯着丈夫,可见两人平日的均势如何。
  “你们有跟中尉的部队联系吧?中尉现在在哪里?”
  “这种事情——”
  野坂的丈夫语带责备。从声音听得出他稳重老实的人品。
  “我怎么能告诉你?出动中的部队动向是重大机密,你自己也是自卫官,还不了解吗?”
  “阿正。”
  被妻子直呼其名,野坂的丈夫脸色有点难看。听见他咕哝了一声“公私不分”,野坂立即抬高了下巴。昂然不逊地说:
  “很好,我就是公私不分。我本来就不是以自卫官的身分来找你问话,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吧?”
  你每次露出这种表情就是怎么讲都不听,谁会不清楚?野坂正叹道,像是拿妻子没辄。
  “拜托你,我想跟秋庭先生说话。”
  真奈求救似的说道,便见野坂正叉着双臂,表情犹豫。夹在野坂的瞪视和真奈的关注之间,他静默了好一会儿。
  “……不管怎样。先换个地方吧。我总有我的立场要顾。”
  野坂正压低声音说完,随即迈步走开,真奈和野坂便快步跟上去。
  带着两人走到隔壁大楼,野坂正在顶楼的一个房间前停下。
  “快进去。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他紧张地催促,真奈便赶紧从敞开的门缝钻进去,然后是野坂。这房间好像很久没用了,空气里都是凝滞的灰尘味。
  “我最怕这种味道了。我去开窗,真奈你去开灯。”
  真奈打开电灯,野坂便走向窗边。她一拉开窗帘,空气立刻动了起来。这里是最顶楼,最是通风。
  但在这时,风势突然减弱。真奈回头看时,野坂已经气急败坏地冲到门边。
  野坂的敲门声又急又响亮。喇叭锁的门把早就转不动,从外面给锁上了,而且屋里这一侧连钥匙孔也没有,要开也只能从外侧开。
  “搞什么,你什么意思!”
  野坂对着紧闭的门大喊,真奈只能愕然地看着。
  为什么人人都这样——到最后一刻,连他也出手阻挠。
  “开门!快开门!你太可恶了,竟然……竟然骗我!”
  门外没人答腔。野坂忿忿道“他应该在”,然后突然举脚,朝门板就是一记旋踢。
  “给我开门——!”
  野坂吼得好凶好可怕,一下又一下踢着门,激烈的砰磅声足足响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停下来喘气,从凌乱的浏海之间怒目瞪着那扇门。门扉虽是木头做成,却坚固得只有些微损伤。她又啐了一口,说这门大概只能从外面打开。
  “王八蛋……竟敢把我关进这么破的旧仓库。”
  她再度槌向木门。
  “你在外面吧!开门啦,卑鄙,我绝不饶你!再不开门我就要跟你离婚啦!我要告你!还有赡养费!你看我会不会放过你!”
  眼见野坂气炸了对着门外乱骂,真奈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虽然立刻制止了她的叫喊,却见她投来的眼神里满足震惊。
  只不过,真奈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野坂感受到了什么气息。
  真奈轻轻敲了敲门。
  “野坂先生,你在外面吧?请你开门好不好?你不用告诉我秋庭先生在什么地方没关系。我不会再麻烦你了,请你开门。”
  不会再求人了。这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真奈才发觉自己在生气。对谁呢?不是野坂,也不是她丈夫,而是这一切的不顺遂.
  “我也不会找别人帮了,真的,请你让我们出去吧。要是我自己一个人找,那就是我的自由了吧?反正也没有线索,我也不可能找得到他,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了吧?我不会让你难做,你就不要妨碍我了。”
  “——抱歉。”
  门外终于有了回应,那声音听起来却十分苦涩。
  “我不能让你走。有人来拜托过我,说不能让你去把他追回来。”
  是谁拜托的?野坂蛮横地插嘴问道。
  “是秋庭中尉。”
  真奈的泪水滑过脸颊。自从来到这里,她动不动就哭。谈恋爱不是应该更幸福更甜蜜的吗?为什么这么痛苦又不如意呢?而且——
  连秋庭自己都身不由己。
  “他说真奈若是想追回他,一定会去武器队找相熟的下士帮忙,加上做丈夫的我又在通讯队,所以他料定你们一定会找上我。出击前已经够忙乱了,他还是特地赶来拜托我——像他那样的大人物,还跟人低声下气啊。”
  野坂正的声音竟像是在哭泣。
  “我能了解中尉的心情。他是真的喜欢你,真心想保护你的。我懂那种感觉,因为……”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真奈已经猜到了。
  “换做是我,也会做一样的事情啊——由美……”
  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野坂不高兴地撇过头。
  “我也会这么做的,只要能保护你,要我做什么差劲事我都愿意。你恨我也好,讨厌我也罢,要离婚或赡养费都依你,我只要你平安。中尉也是这个心情啊。”
  “根本是你们男人在自我满足啦。”
  气归气,野坂的语气已经原谅了丈夫。
  真奈无力地坐在地板上。真的,男人怎么会这么任性、这么自以为是呢?
  宁可扮黑脸、淌浑水,只要女人平安无事就好:难道他们以为天底下只有他们有这种想法?
  不甘心的是,女人最后还是会原谅男人。就因为喜欢他,女人就甘心被这样的一句话给哄住,教人想起来就懊恼。
  “求求你……让我跟秋庭先生讲话。”
  真奈喃喃道,门外却只传来一声声的抱歉。

  门里面没了声音,只听见些许动静,证明她们两人还在里面。野坂正靠坐在门板边:心中暗忖,妻子由美或许有办法从最上层的气窗逃出来,但真奈铁定办不到。
  这份歉意令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规律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野坂正抬起头,便见入江司令正往这个方向走来。见野坂正看见自己,入江笑着摆摆手。从这位司令到任以来,大伙儿都觉得他不太像个军人,特别是在这方面。
  野坂正赶紧站起来,立正敬礼。
  “不用不用。不过,替我放人吧?”
  入江没点明要放谁,意味着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内情才故意省略不说,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知道是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跑来要求放人,野坂正只觉得脑中混乱,于是闭口不答。入江倒像是不当回事似的,迳自说道:
  “秋庭会干些什么事,我都猜得出也掌握得到,包括他在哪个队上做什么,消息都会传到我这儿来。秋庭既然不想声张,一定是私下去找你吧。你们还是太小看我啦。”
  这么说来,入江都知道了:包括里面的人就是真奈,以及她被关起来的理由等等。野坂正自问,带妻子和真奈来此的这一路上应该没被人发现,不过营地里就这几个可以反锁的空房间,依序找来倒也不难就是。
  “能放人吗?我满急的。”
  司令的命令是绝对的,军人本来就不可以违抗长官,可是——
  “……不能。”
  野坂正早已做好了被降职的心理准备。他再度敬礼,并且直视司令:
  “属下奉秋庭中尉的命令拘束民间人士,除非中尉撤回命令,否则属下不能中止任务。”
  要是把人交出去,之后的动向就难追了;万一真奈趁入江不注意时溜出营区怎么办?被一个比自己足足高了六级的中尉低头请托,野坂正要怎么向对方交待?
  这时,只见入江的表情丝毫未变,唯独气势变了——不容抗辩的高压姿态。
  “你知道我是谁吧?”
  那口吻活像在教训一个坏小孩。
  “入江司令……不,是立川营部司令。”
  “很好。那么,我跟秋庭谁比较伟大?”
  心底浮现一股小动物被野狼追逐的厌觉,野坂正吞了一口口水。
  “是入江司令。”
  “营区里的大小事,最终决定权在我,不在秋庭,对吗?”
  这种问题怎能答“不”,野坂正战战兢兢的点了头。
  “那你要放人吗?我现在请你放人,你可以乖乖照办,这就是最不麻烦的做法;至于第二麻烦和第三麻烦,结果反正都一样,我也没差,只要最终目的能达成就行,差别只在于你在这里僵持或在这里切腹,然后结果晚个五分钟十分钟出来罢了。换句话说,你再怎么坚持都是没有意义的,懂吗?”
  无论这位司令多么不像一个军人,却是他将秋庭给劝回来的。
  盐害刚发生时,秋庭违抗了统合幕僚部的决定而逃兵,如今却选择服从入江的命令。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澈悟二字完全是野坂正此刻的心情写照。他从胸前的口袋掏出钥匙,交到入江的手掌心。
  “谢谢。你是个明理的人,我很高兴。”
  说着这种只会让人觉得是反讽的话,入江一面将钥匙插进锁孔:
  “我想也该是时候了。再拖久一点,我保证你一定后悔。”
  入江开门时,房间里的真奈和野坂都吓了一跳,同时望向门口。只见两人对坐在房间中央,中间是一座窗帘布堆成的小山,野坂正用手中的小刀将布料撕成长条,真奈则将布端结在一起。
  她们在做绳子,打算逃出去。
  见野坂正看傻了眼,入江便朝他耸了耸肩。
  “喏,我说吧。这女孩可卤莽得很呢。”
  千万拜托你了——想起秋庭的请托,野坂正这才明白,“千万”指的原来是这回事。
  “来,过来。”
  入江对真奈招手,真奈站起来,却警戒似的没走近。
  “来啦,我们去救秋庭老弟吧。快点。”
  听得他一副天经地义的口气,真奈睁大了眼睛。
  “——真的吗?”
  “信不信随你罗。”
  说着,入江已转身往门外走去,一面看着野坂正说道:
  “我需要一个传令,你一起来吧。给你十分钟准备器材。”
  然后他又转向野坂由美:
  “你,负责备车。一样十分钟以内开到行政大楼前。”
  野坂夫妇同时立正敬礼.随即奔出室外。入江也快步走出去,真奈则小跑步追上去。

  *

  整十分钟后,四人在行政大楼前集合。
  大型高机动多功能车的驾驶座上坐着野坂由美,入江坐副驾驶席,后座则是真奈和背着野外无线电的野坂正。
  入江指示野坂把车子开到府中看守所,之后再也没开口,急驶中的车内一片沉默。
  市区仍是那般荒废景象,不过野坂的驾驶技术显然比入江高明。在真奈的感觉,坐这一趟比入江载他们来立川时要舒服些。
  晚霞开始笼罩街道时,前方出现一栋占地甚广、四面有高墙的建筑物。
  庄严而厚重的铁门,入江只打了声招呼就让它开敔了。
  车子在管理大楼前停妥后,入江没说话就下了车。真奈等人匆忙跟着。
  职员跟入江好像很熟,见入江闷着头迳自往二楼穿室定,也没有出声拦住他。一行人就这么走过连接管理处和看守所的穿堂。
  通过职员们忙进忙出的保全管理大楼,他们来到受刑人的寝室区,人迹忽然冷清起来。但这儿原是一间收容了两干名受刑人的看守所。
  跟在入江的背后,真奈想起智也的事。
  入江究竟在这里抓了多少个“实验体”?不管是几个,在入江心目中都只是数据。真奈已经明白这一点,也知道这个人有多么不择手段。
  于是她对着面前的那个背影问道:
  “你说要救秋庭先生,是什么意思?”
  反正真奈都跟来了,入江便摆出一副无意解释的态度,只顾着在牢房前的走道上赶路。
  终于,入江在一个房门前停下。
  “为了秋庭,你什么都肯做?”
  他回头看着真奈,突然这么问。
  这是在激将——事到如今还明知故问?他以为我还会犹豫吗?
  真奈不甘示弱的一点头。
  “——好胆量。那就进去吧。”
  说着,入江打开房门,让真奈先走进去,他自己和野坂夫妇也跟着走进。
  室内原本是一片漆黑,他们一定进,照明就自动亮起。只见日光灯闪了一下,四周随即溢满白光。
  ——周围的墙壁是白色的,日光灯照上去会闪,还会反射出清澈的光。
  “知道吧。”
  听得入江这么问,真奈默默颔首。在见到这四面白墙壁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了。
  这是一间盐害实验室;墙上贴的是结晶,好让房间里面的人盐化——和智也被关,而后逃出的白色牢房是一样的。东京都里恐怕还分布着好几间同样的实验室,否则不可能生产出足够的统计数据。
  入江转过头去,对背着无线电机的野坂正说道:
  “联络秋庭,他应该有一个专属的传令兵。你知道频率吧。”
  野坂正立即卸下背上的无线电机,开始操作。他很快就调好频率,并将麦克风交给入江。
  “喂?秋庭在不在呀?”
  入江开口呼叫的第一句,只像在自家客厅打电话似的。

  *

  原为厚木基地第一五四战斗飞行队(VF154BLACKKNIGHTA)主力的F14A雄猫战机,曾经一度除役并全数撤回美国。经过改良之后,装备升级为精密轰炸规格,数周前重新回到厚木基地服役。
  抢夺其中的一架,便是秋庭所率领突击部队的第一阶段目标。
  重新布署这一批F14A时,美军方面的解释是做为支援友邦的紧急警戒,不过没有人会善良到全盘相信这个说法。
  若是单纯只为强化警戒,美方不必大费周章地为全机体加装低空导航/夜间红外线标定系统(LANTIRN)和雷射导引炸弹装置(GBU)!!那些千磅级的GBU—24弹头就更不用说了。调来这种对地攻击性能异常特化的机种,“强化警戒”的藉口毕竟是牵强了点。
  因此,日本可能已被选为轰炸实验的区域——这是秋庭和入江的一致判断。美国现阶段的盐害防治方案主要有二,一是封锁结晶所在的城市,其次是在结晶周围设下防护壁,此二方案虽然单纯,但在盐害研究停滞的情况下,却是最妥善的对策。日本若不是早在盐害初期就失去了类似方案的实行能力,那么就国内的实际受灾情况而言,也会有同样作为的。
  话说回来,美国可不是一个只会把怪东西围起来就满意的国家,他们应该会想要决定性的解决之道才是。假设美国的盐害研究已经进展到与入江的推论相当程度,下一步的选项想必也相去不远——特别是他们还可以搬出家传绝活来露两手。
  然而,选择海外国家来做预行演习,足见美国还没有像入江这样确切的理论;没有动员对地攻击性能同样优越的现行主力机F/A18大黄蜂,却采用早就除役很久了的老爷机种,也是另一个但求保险的证据。
  如今美军仔细地将每一机都装上新配备,十之八九是为了进行大范围轰炸,只是执行的时机完全掌握在他们手中,是否已经妥善考虑到市容与老百姓的安置也是个莫大的疑问。对美国而言,一个已经失去半数以上人口的国家,也不过就是个现成的实验场罢了。
  在对方放肆之前先发制人——刻意去厚木基地劫机的另一个用意,就在于此。
  中尉,你的F14驾驶经验有多少?
  某个队员来问时,秋庭先是用耸肩代替回答。F14没有被布署在日本自卫队里。现行空自的主力是F15J鹰式战机,而秋庭便是所谓的鹰式战机驾驶员(EagleDriver)。
  只有拿到外流的驾驶手册,不过这几天已经把整本都背起来就是了。
  你会开吗?
  那人又问,语气里颇有不安。
  当然啊。虽说机种不同,但基本操作还是大同小异,况且任务内容又简单。那么大的目标定在那儿动也不动的让你打,没必要小题大作的搞机种转换训练啦。
  秋庭知道,这番话一说出口,四周的气氛立刻转为宽慰。
  事实上,机种差异事小,对地攻击的熟练度问题才大,秋庭只是故意不讲。空自的鹰式战机并没有对地攻击能力,理所当然的,一直在驾驶它的秋庭也几乎没有受过对地攻击训练。当然,具雷射引导性能的GBU如果也算在导弹类之列,那么空对空的攻击经验应该就能派上用场。
  秋庭向身旁的另一名队员问道:
  离进攻还有多久?
  攻击行动预定于预测的日落时间正式展开。突击部队已经在厚木基地四周布署成包围阵形,也已经进入待命状态。也许是因为盐害时期,在美军看来,今日的日本完全不具有威胁性,所以基地的正门口只有象征性的设了几个步哨,不像是有部队在戒守的样子。
  不过,对方毕竟是这世上最习于战争的军队,纵使遭到突击,势必很快就能展开反击。
  还有一小时左右。
  我一起飞,你们马上撤退。被抓到的就投降,之后只准说是奉营部司令的命令,其他的事一概不准提。这一关也许要好几天,不过放心,入江会想办法的。
  下达最后命令后,秋庭扯下挂在颈上的其中一块军籍牌,将它交给方才发问的那一名队员。
  照计划是依LANTIRN显示去飞,所以不会看到结晶,不过——
  万一出事就帮我交给真奈。
  见那名队员哭丧着脸收下军籍牌,秋庭笑了笑。
  而且人家都说怕死的人会长命嘛。
  玩笑话一出,周围的气氛又缓和起来。
  入江的无线电呼叫就是在这时传进来的。
  “喂——?秋庭在不在呀?”
  听见那全无紧张感的声音,气得秋庭一把抢过麦克风,按下通话钮便破口大骂:
  “快行动了你呼叫个屁,少在那边耍宝!降低士气啊?”
  “噢,我跟你说哦,我让真奈进那个房间了。”
  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答覆,令秋庭愣了几秒。
  “……你说啥?”
  “哎呀你知道的嘛,就是那里嘛。”
  秋庭当然知道,于是压低了声音:
  “妈的,你真会选时间开烂玩笑……”
  “啊,你以为我骗你?那我让她来讲。”
  入江声音远离,取而代之的是——
  “……嗯,我是真奈。”
  一个秋庭怎么也不会听错的声音——亏他今天刻意躲起来,避了她一整天。
  秋庭忍着不发作,一字一句的沉声问道:
  “真奈,你现在在哪?”
  知道真奈不会骗他,秋庭静静等待她的回答。他同时也知道周围的队员们都竖起了耳朵在旁边听。不过现在没心情去顾虑那许多了。
  ‘在府中看守所的……白墙壁的房间——很像智也先生说过的牢房。”
  “马上离开!不要看!”
  秋庭大叫,再等回覆,但真奈没有出声。
  “至少闭上眼睛!”
  他激动地劝她,继而听见的却是入江的声音。
  “就算在最差的心理状态下,也没有一天就会盐化的案例——起码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啦。算不上什么保障就是了,抱歉啊。”
  “入江,你他妈……!”
  秋庭痛苦地骂道。但是入江的话还没讲完,所以他的声音传不过去。对此刻的秋庭而言,这种单向式的无线通讯无异使人更加心焦。
  “就把作战行动好好地搞成功,然后回来,一切就圆满啦。”
  像是在说风凉话似的,入江轻松地说到这里,声音中止。
  见秋庭静默不语,传令兵低声提示道:“可以发话了。”
  秋庭槌也似的重重按下通话钮,几乎没将它敲坏:
  “脖子洗干净等着,他妈的这次我一定要杀了你!”
  然后他将麦克风塞到传令兵怀里,将自己刚才交出去的军籍牌从那队员手里拉回来。
  “算啦!烦死人!活着回去啦,”

  *

  “哇哦——好恐怖。”
  入江缩着脖子把麦克风还给野坂正。
  “你们两个行了,出去吧。”
  野坂由美闻舌便反驳道:
  “请问为什么?她已经累了一整天,属下认为应该由同性的人在旁照料比较好。”
  乍听此言,入江只以诧异的神色看着她,随即恍然大悟,喃喃自语道:噢,你们不知道嘛。
  “你们听好了,这墙上贴的全都是结晶的切片。”
  野坂夫妇倒抽了一口气。看结晶会感染盐害的情报,立川的所有队员都很清楚。
  “这个房间是用来实验的,看看人类在这里待多久会被盐化。你的义气我很欣赏,可惜不是个明智之举。”
  野坂由美的脸色变白了,这也难免。
  “野坂姊……”
  真奈向她微笑道:
  “我不会有事的,请你到外头去吧。”
  野坂由美望着真奈,表情从没有那样沮丧过。
  “好不好?”
  被真奈又劝了一声,野坂由美终于低下头去。野坂搭着她的肩,在心手暗暗施了一点力。
  于是,在丈夫的护送下,野坂由美垂头丧气地被带到了室外。

  *

  留下真奈和入江,野坂正关上房门,带着妻子走开。他俩在廊上走了一会儿才停下脚步。在这段期间,由美始终垂着头。
  一滴水在她的鞋边打散了。
  “我没有陪她。”
  野坂由美喃喃道,声音颤抖,像在压抑着情绪。
  想陪那女孩一起待着。她真的有这个念头。这些日子以来,她和真奈已经变得要好,真奈对秋庭的用情也很令她厌动。
  可是,那个白房间更让她害怕。
  既知看了结晶就会变成盐,要她在那房间里待下去,她受不了。
  那就像在嘴里含一口致死性的剧毒,纵使短短数分钟也一样恐怖。含在嘴里还可以吐出来,可以漱口几百次,但是看进眼里的可没法去除掉。
  “那么可怕的房间——我却把她一个人留下来。”
  “她不是一个人啊,司令也在一起。”
  野坂正安慰道,却见由美倔强的拾起头来:
  “都一样!都是我抛下她们,没有不同啊!”
  涌泉似的,那双细长的眼睛里不断涌出泪水。由美瞪着丈夫,瞪着那双眼瞳里的自己。
  “那孩子,她说我能干又厉害呀,结果我——我却被几块盐结晶给吓跑了,把那样的小女孩丢在那儿!我是自卫官,怎能把老百姓丢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我哪里能干厉害了,根本就是自私而已!我又软弱又没用——差劲透了!”
  突然问,野坂正紧紧抱住妻子,打断了她的哭喊。
  “你若是软弱没用又差劲,那么我也一样。我也是个自卫官,也把她一个老百姓给扔下了啊,我甚至庆幸我们能离开那个房间,还行你肯跟我一起出来。我可以为你死,但我还是希望我们两个都能平安。”
  不过,你搞错罗。野坂正在她耳边轻声道:
  “自私的人可不会哭。他们才不会为了把别人丢下而哭着道歉。”
  攀在丈夫的胸前,野坂由美嗫嚅着“你不要宠坏我”,却哭得像个小孩。
  “中尉会回来吧?他一定会回来吧?”
  能让真奈走出那房间的只有秋庭。除非他回来,否则真奈绝对不肯出来的。
  她知道真奈早有此心。
  “会的。换作是我也一定会回来。若我不回来你就会死,那我拚了命也非回来不可啊。”
  中尉一定也是这么想。
  说着,野坂正再度抱紧妻子。

  *

  野坂夫妇离开后,真奈讶异的看着入江。她没想到他也会留下。
  入江察觉。对她笑了笑。
  “意外吗?”
  真奈没回答他,迳自问道:
  “照你刚才说的,我这么做就能救他吗?”
  她指的是让秋庭知道真奈进了这个实验间。
  “会啊……”
  面对着真奈,入江又装模作样地伸展双臂。
  “毕竟我这个人没信用,秋庭也知道我不会只是吓吓他。他没有这么乐观的。这下子他不敢死了,他得回来把你从这里带出去才行。”
  “……怎么讲得这么毒。”
  真奈苦笑着轻声道,入江又继续说:
  “你就是应该做他的包袱,不要让他觉得可以把你丢下,或是可以托付给别人。你得给他压力,让他不敢自己去死,不敢留下你一个人。”
  自己在秋庭心目中是不是真有这么大的份量,真奈不敢确定,不过——假使秋庭会为了她这个包袱而无法赴死,她便愿意让自己成为重担。
  秋庭若能活着回来,那么从来只为拖累秋庭而愧疚的真奈,今天将头一次为此心存感激。
  等到秋庭回来后,她再努力使这包袱减轻吧。
  “哎,我只是骗骗秋庭,所以你可以离开这房间了。怎么样?”
  真奈静静地摇摇头。
  “我如果是会离开的那种人,你一开始就不会带我来了,对吧?”
  便见入江满意的点点头:
  “依我的看法,你们的爱情就是美在这种自虐上。而且你们对彼此的牵挂就是一种过度自虐,更让我发现这份美学的存在。”
  “你的美学关我什么事?”
  这是真奈尽最大努力挤出的针锋相对。入江也回敬一个微笑,以及令人脊背发凉的两句话:
  “况且你若是那种会离开的女人,也许我就不必把你还给秋庭了。”
  刚才那个若无其事的质问,说不定其实是入江在考验真奈的命运。真奈回想起初次相见时就被他拿枪抵着,她真觉得自己弄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这种人讲的话真真假假,她猜不出哪些是打发时间的玩笑话,哪些又是认真的。
  恐怕连秋庭也猜不透。所以才会怕入江吧。听他在无线电里和入江对话的声音,那里面有真奈从没听过的疑惧。
  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入江刚才若不满意她的答覆,恐怕会气定神闲地还一具尸体给秋庭也不一定;他今天应该也带着手枪。但不知怎的,尽管初见面时就在他的枪口下待过,但是真奈并不怕跟他同处一室,想来不可思议——这人满奇妙的。
  入江没再开口,真奈也就不说话了。这么一来,她能做的事情就只剩思考。
  真奈挑衅似的凝视着雪白的墙壁。
  秋庭一定会回来,她是如此相信的。假使信心就能使命运趋近于人的想望,那么她若离开房间,就等于是怀疑秋庭的生还了。既然相信秋庭,她就没必要离开。
  况且,若是他没有回来——真奈就更没有走出房间的必要了。
  没有秋庭的世界,她也不想要了。
  “入江先生,你不用陪我呀。”
  真奈忽然想起来说道.却见入江苦笑:
  “哎,陪个一天遗不成问题啦。若只是睡觉,这房间其实是无害的,我又是利用你们的人,道义上总说不过去。再说,我今晚也别回立川比较好。”
  秋庭的突击部队冲进厚木之后,部队所属单位一定很快就会被查出来,防卫省或邻近的自卫队机关也就会有大批人马杀到立川来兴师问罪,与其二应付还不如让他们扑空找不到人,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通常防卫省会先跳上台面处理风波,这样还可以尽量延后资讯外流的时间。先着急的人就会先跳脚,人或组织都一样。
  入江叨叨絮絮地将这些事情讲给真奈听,一面走到墙边的床铺坐下。真奈也跟着走去坐下。
  “以前啊……”
  入江没看她,自顾开口道:
  “有个电视节目,每次开头都会打一行恶心的标语‘爱能拯救世界’。你知道那节目吗?”
  这个话题听来又是风马牛不相及。真奈在模糊的记忆中搜寻着,同时小心回答:
  “……我想想——小时候也许看过几次。”
  “我实在讨厌死那个了。”
  入江的脸上是极度的厌弃,真奈甚至光看他的侧面都能感觉得出来。
  “爱哪能拯救世界啊。我敢打赌,爱这玩意儿顶多只能拯救爱情里的当事者,而且被拯救的一定是当事者在取舍之后选择的对象。”
  如此辛辣的观点,很像是入江会有的。
  “达成任务的虽然是秋庭,被拯救的却不是这世界,而是他心里那份利己的厌情,还有那份感情投射的对象。因为他不想看你先死,而你又希望秋庭平安无事,等于是你们的恋情拯救了你们自己。而我们其他人都是顺便沾光罢了。”
  真奈吃吃笑道:
  “入江先生,你其实是个浪漫主义者呢。”
  “别跟秋庭说哦。”
  入江把食指竖在唇上,像在逗小孩似的。真奈心想,怪不得人们怕他,却没法儿讨厌他。
  她被引得又笑了起来,眼角却渗出一丝泪水。

  ——原来我们之间算是恋情了啊。

  她总觉得还不够真切,秋庭流露的情感只有那一瞬间,然后他就走了,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去体会多少。
  真奈开始想,她构到的那双唇,那个温度——甚至是她在那一刻的惊怯和呼吸——会不会只是个梦吗?
  就凭那些,怎教一个人明白恋爱已经实现了呢?胡来。
  所以只有一半。真奈的这一半才是恋爱。
  你为什么不懂!
  他的呼喊犹在耳际——我才不要懂。
  在你没有清楚地让我明白之前,我才不要懂。为什么我先死会让你受不了,你可要好好交待一番。
  除非秋庭亲口承认他的那一半也是恋爱,让真奈明白完整的相恋是怎么回事,而不只是只有一半。
  她静静望着白色的墙面,双手握在胸前,像是祈祷。
  求求你,让他平安的回来。
  世界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他能平安,我便别无所求。真的,所以求求你。
  请把他给我。对我来说,他就是一切的意义。
  这大概是全世界最自私、最任性的祈祷吧。

  然后,真奈等着——等了很久。

  *

  冲进基地后,各员散开并寻找掩蔽。
  到目前为止的进展顺利得就像画一样,甚至可说是太过顺利。
  秋庭忍不住狐疑,从掩体后方打量着正在反击的美军部队。一颗跳弹从他的脚边掠过——等等,打从进攻开始,射向我方的就只有跳弹而已。
  “联络全班,确认负伤者。人数跟程度。”
  传令兵立刻照办。除了秋庭亲自率领的A班以外,遗有另外三个班在其他区域做诱饵。
  “B班目前零负伤!C班二名,D班四名,都是轻伤!”
  “……是这么回事啊。”
  秋庭狠狠啧了一声。
  “命令全班,不准瞄准!统统射偏!”
  听见这道超乎常理的命令,射击中的队员都睁大了眼睛往秋庭看来,那名传令大概也不能理解,愣在那儿没发讯。秋庭向他吼道:
  “还发什么呆,打假球放水啦,对方也是故意不打中我们的!”
  战斗开始至今已过了二十分钟,连一名重伤者都没有,不太可能。这种不可能的事通常都是事先套好招的。
  是谁去套招的——想都不用想。
  “——王八混帐!我要杀他两遍!”
  部队的指挥层级早就谈好了。来演闹剧的秋庭等人被摆了一道。
  “装甲车开过来!直接冲跑道!”
  “太危险了!”
  身旁的副官反驳道,却被秋庭更大声的吼回去:
  “那样最快,听着,美军已经知情了!入江不知怎么骗过他们的,总之跑道上一定有一架已经暖机的F14在等啦!”
  只见副官傻在那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知道了就快去开车!杀干刀的疯狂科学家,任务结束后我就把抢来的战机停到立川去!等着收烂摊子吧!”

  秋庭搭着装甲车在枪弹中冲锋十数分钟后,A班传令收到无线电呼叫。那是事前设定好的共通频率,地面支援部队和营部也都收得到。
  “‘猫跳墙了’!重覆一次,‘猫跳墙了’!”
  发讯的传令兵扯着嗓门报告时,低空中爆出一阵喷射引擎的轰隆巨响,骤然掩过他的声音。
  众人一齐抬头看去,只见一架低辨视性涂装的F14在夜空下急速攀升。在升空途中,机翼还上下摆动一次,证明那是秋庭座机。
  地面立刻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万岁。成功了。加油。冲啊。麻烦了。拜托你——各种激励的话语激荡交叠着,一声盖过一声,几乎是听不出意义的暴力声浪。
  即使在美军的重重包围下,队员们仍没有停止那狂热的咆哮,美国大兵们也只能等他们自动冷静下来。
  就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为时三十分钟的战斗没有造成任何重伤或死亡,在突击队员们的全体投降中落幕了。

  *

  绷紧了的听觉神经异常灵敏,在遥远的空中接收到一个尖锐的穿刺音。
  ——由远而近,雷鸣似的声响急速迫来。
  坐在床边的真奈猛然坐起。入江依自己声称的“只睡觉是无害的”躺平了睡着,听见声响时也醒了过来,但还是真奈快一步冲出房门。
  见真奈奔出房外,坐在门外的野坂夫妇惊得跳起,只见她一个劲儿的跑在长长的走廊上。
  像是在追随那阵轰隆声,真奈在建筑物内四处急奔,最后从一楼的玄关跑出大楼外,来到漆黑的星空下。她仰头望向天顶,听着奔雷般的鸣声一路持续,在至近距离重重的打在地面上,紧接着刮起一阵狂风。

  然后——

  三角形的鳍状机翼从头上掠过,她几乎能数出机翼上的小灯有几颗。
  劲风瞬间呼啸而过.

  “——秋庭先生!”

  黑夜中,两道排气焰拖着青白色的光影。

  “啊——完蛋了,他火很大。”
  跟着真奈走到外面来的入江喃喃道。
  “搞这种低空迫降摆明了是威吓……我明明叫他把机体丢在海上的。这下子恐怕不是挨一拳就能了事了。”
  “————挨拳头而已……”
  真奈笑了。一面笑着,一面感受泪水的决堤。
  “不过是挨拳头而已,这点代价算便宜了吧?我们免费让你沾光耶!”
  听得此言,入江更是苦笑。真奈又把视线栘向夜空。
  熄灭了人工光芒的城市上空,原来也有如此灿烂而密集的星光。
  真奈明白,这并不代表一切已经结束。
  结晶攻略还会有下一步行动。继东京之后,各地,然后全世界。
  大概要在那之后,才会有人着手重建这一度毁灭的世界。
  纵使重建开始,像以前那样怠惰、随兴而便利的世界,恐怕还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回来。真奈将来对自己的孩子讲故事时,说不定会说出“妈妈年轻的时候,东京是个二一〇〇万人口的大城市,而且电视频道多得看不完”之类的话来。
  世界的均衡瓦解了,许多事物有了许多不同的转变,也有太多太多的失去和无法挽回。
  那些事,地再也不在乎了。
  从今以后,不管这世界将带来多大的艰险,真奈都会活下去。
  因为秋庭回来了——
  再残酷的世界,也不会比失去秋庭的日子更令人煎熬。
  “真奈,进屋里来等吧。”
  入江唤道,真奈却一迳望着前方摇头。她不想再看见别人。
  直到看见他为止。
  “我要在这里等他。”

  他一定一下机就会马上过来。然后呢?我要怎么做,该说什么呢?
  先给他一个灿烂的脸,然后大声说:
  “欢迎回来”——
  同样是等待,此刻的等待却突然变得不再漫长。
  ——然后他就出现了。

  要给他一个灿烂的笑脸,然后——
  大声地欢迎他回来。
  真奈是这么想的,却没有做出来。
  回过神时,她已经在他的怀抱中。秋庭紧紧抱着她,就这么跪了下去,真奈也被他拖着坐在地上。
  混帐。
  那个声音夹着喘息,低低骂道。
  不是宽心,不是欣慰。也不是说喜欢或说爱,而是粗鲁蛮横,又没好气的——可是。
  听在真奈的耳里,那竟像是在说“我爱你”。
  在令人喘不过气的怀抱中,真奈只能挤出一点儿声音。

  ——秋庭先生,欢迎回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20:3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4-12 18:17 编辑

盐之街 -debriefing- 旅程的起点

  *

  世界在一夕之间变色。
  能处在经历巨变世界的狭缝间,这机会可不常有。
  听旁人说,世界的变动即将进入尾声。
  所以我想,我应该出去见识见识这变色的山河。

  *

  “哇!”
  不预期地在路旁见到盐柱,宣生慌忙栘开视线。
  通往邻县的联外道路上。有一根高度及腰的盐柱静静伫立在路边,乍看就像是一柱钟乳石。
  被列为盐害防治处理对象之一的盐柱,早在清除工程展开之前就已被风雨冲刷泰半,只剩下极少数的漏网之鱼会像这样残留在某处。
  仔细看去,原来这根盐柱旁边有一小片坍塌的土堆。从土堆里斜长出来的胡枝子灌木丛半覆在盐柱上,多少替它遮挡了风雨。盐柱的表面已经被风化得圆钝,但从腰部以下的线条看来,的确能看得出它原本是个人。
  “看起来果然不怎么舒服——”
  住在结晶影响区域以外的人,对盐害一事比较不那么神经质。宣生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迟钝,但是既知盐柱也是导致盐害的传染源之一。他就算再好奇也不敢目不转睛的直盯着看.
  想起经过数位处理的影像便不会有传染性。他从背包里取出数位相机,战战兢兢地看着液晶萤幕,拍了一张照片。快门一按完。他马上掉转过身,背对着盐柱检视刚才拍下的影像。
  “……哈,一出发就取得一张资料照。可见我在定好运。”
  他大声说给自己听,努力平衡不小心看见盐柱所造成的负面心情。个性单纯的宣生,这一招用起来满有效的。
  “可是话说回来……”
  宣生坐在满是盐粉的人行道水泥砖上,望着同样布满盐粒的路面——地上的小盐粒反正避不掉,索性不去在意它了。
  “怎么都没车啊。”
  宣生从家里走了十公里来到这条便道上,却没看见半个车子或人影。两条腿也开始累了。
  找出盐害的主要原因之后,结晶的处理工作在全国展开,至今已过了数个月,但人们显然还没有乐天到愿意出远门游玩的地步。看看这条便道,它是两县之间唯一的联络道路,如今竟然杳无人迹。由此可见一斑。
  哼哼,我居然能做出这种分析,好酷。
  宣生不禁自鸣得意,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有采访记者的架势。
  得意归得意,这一趟搭便车之旅却颇有行将触礁之势,不免令人失望。外国电影里演的徒步背包客都是搭便车出外旅行,看起来明明是那样率性又潇洒的。
  胆小鬼,你们要怕盐怕到几时啊?宣生不满的嘀咕。
  结晶清除的大工程进行到现在,人口逾百万的城市已经清得差不多了,其下的中小城市正在陆续进行中。盐柱和路面盐粒都在清除项目之列。清洗车前几天也开来宣生所住的城市,将马路上残余的盐都冲进了下水道,所以市区内已经完全看不到盐害的痕迹,只有来到这种郊区的联外道路才会看见。
  严格说来,宣生的周围没有人死于盐害,以致他对盐害的可怕之处没什么概念。听说他就读的中学有好几个同届的学生遇害,但都跟他不同班,他也不认识,而且那都是学校停课之后才传出来的消息,感觉上毕竟不那么真实。
  对此刻的宣生而言,盐害直接造成的最大问题就是害他没有便车可搭。然而不知道的是,由于盐害重创物流体系,使得燃油供应至今仍陷于停滞,街上在跑的其实都是公家单位的车。
  “我要快点离开这一带啦——”
  留在书桌上的那封信应该快要被发现了。自从停课以来,宣生每天都在家懒散贪睡,不过母亲还是每天去房间叫他起床。算算时间,她差不多要去敲门了。
  见到那封给爸妈的信,对孩子一向过度保护的母亲大概会疯掉。宣生完全可以想像她那歇斯底里的模样。
  他立志要成为一个采访记者,亲眼见证这历经巨变的世界,但他也知道母亲绝对不会接受这番说法。宣生虽然在留书里写得很清楚,只是以母亲的个性,到头来势必还是会在小镇里掀起一阵风波。
  “拜托不要让我被抓回去啊……”
  那会是全天下外加这辈子最丢脸的事。
  就在宣生无奈的叹气时——
  国道远处出现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
  “来啦!”
  更幸运的是,那辆车正往县外的方向行驶。
  宣生冲到车道中间,高举着速描簿。上头大大的写着“请载我一程”。
  走下车的是一个高个儿男人,眼神锐气逼人,瞪得宣生讲不出下一句话来。
  见宣生不语,男子便凶巴巴地开口:
  “你是要搭便车还是要自杀?搭便车就站到路边去,要自杀就选别的车,不要来给我撞。”
  那人的声音也很可怕。宣生越来越心惊,但想到这是自己走了大半个早上才见到的第一辆车,而且又成功拦下了,说什么也不能在此放弃。
  “呃……那个,我是要搭便车!我想到县外去,请你载我一程!”
  心想这么凶的人大概不会答应,宣生几乎是不抱希望的喊道。却见男子默默地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宣生赶紧端出好孩子的模样,不敢再放肆。
  男子这才用大姆指朝吉普车指了指。
  “谢谢你!”
  男子走回驾驶座旁,宣生立刻小跑步跟上去,这才发现副驾驶座上已经坐了一个人。那是个双眼被绷带蒙住的少女。
  见宣生在车窗外兴味盎然地对着少女打量,男于不客气地咆哮起来:
  “你坐后头去,小朋友!不上车我就开走罗!”
  宣生一惊,缩缩脖子往后座钻去。
  “是一个中学年纪的小男生。他说要搭便车,所以我让他坐一程。”
  吉普车重新上路时,男子如此说道。宣生知道他是在跟少女讲话。
  少女听了便半转过头,向后座微微点头,嘴角挂着微笑。
  “你好,我叫真奈。幸会呀。”
  她讲话时咬字轻快,听起来十分可爱,可惜眼睛被绷带遮住了,不然长相一定也不错。看那乖巧文静的气质,正好是宣生中意的类型。
  “你……你好,我叫宣生。”
  宣生难为情的回应道,心里暗自庆幸少女看不见,否则这丢脸的害羞表情就会变成少女对他的第一印象了。
  “真奈,你的名字好可爱哦。你眼睛受伤了吗?”
  宣生问道,却听得驾驶座传来男子的回答:
  “她不是眼睛不好,而是最近在短期内看结晶看得太密集了。我们这阵子都在未清除的地区移动,所以让她把眼睛遮起来,免得不小心又看到盐结晶。”
  有关盐害的传染途径,宣生其实是最近才从社区的镇公所公告看到的,只不过他没有亲身接触过盐害,对那些讯息也就没什么警觉心了。
  话说回来——
  “叔叔,我又不是问你,我是在问真奈耶。”
  “你叫我叔叔?”
  宣生的余光扫到男子投来的怒目。
  “臭小鬼,你搭我便车还这么不识相,好大的狗胆。”
  听到这里,副驾驶座上的真奈忍不住噗嗤一笑。
  “秋庭先生一碰到小孩子就动肝火呢,”
  “少罗嗦,反正你们都把我当老头啦,”
  被唤作秋庭的男子转回头看向前方,嘀咕着大表不满——不过宣生也有点不平。
  一碰到小孩子就动肝火。
  真奈的年纪看起来虽然年长一些,但跟宣生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岁才是。
  “宣生,这个人姓秋庭,你应该叫他秋庭先生才行。”
  真奈转过脸来说道,嘴角又是笑意盈盈,当场把宣生心中的不平都给吹跑了.
  “嗯,好!不过,幸好你不是眼睛不好。”
  见真奈歪头不解,宣生又说:
  “你长得这么可爱,要是眼睛看不见,岂不是很可怜?”
  真奈像是做了一个苦笑.没有答腔。
  “你这小鬼真是脑袋短路。那万一她长得不可爱,你这话不就伤人了吗?”
  听见秋庭的揶揄,宣生不高兴地嘟起嘴巴。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那以后话讲出口前先想个十秒。讲话不经大脑,小心被人当成傻瓜。”
  干嘛在真奈的面前害我出洋相——
  讨厌,讨厌,讨厌!
  宣生对着秋庭的背影猛吐舌头。

  “喂喂——秋庭先生,你们要去哪?”
  听见宣生在后座问,秋庭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反正是往关西方向,途中会去几个地方绕一绕。”
  “我可以跟你们走一阵子吗?”
  照后镜里,秋庭正在瞪他。宣生觉得对方好像看穿了——看出他是因为对真奈有好感才要求同行的。
  随你便。秋庭没好气地丢出这么一句。既然如此,那就随便我了。
  “真奈是秋庭先生的妹妹吗?”
  “不是。”
  答话的仍是秋庭。
  “那是什么?”
  宣生又追问,便见秋庭侧过脸来邪邪一笑。
  “你看呢?”
  “……表妹.”
  宣生按自己的愿望回答,却见秋庭笑而不答——好讨厌。
  他一个人在后座气鼓鼓。

  接近中午的时候,秋庭在一座关闭的加油站前停下车子。
  “这一带还没有洗到啊……”
  秋庭喃喃道,开车门伸出一脚,用鞋底在路面上擦了几下。宣生也往地面看,见道路上仍是处处白盐。
  “真奈,抱歉,先休息吧,不过还不能让你看外面。等等恐怕还要再开一会儿才能离开未处理地区。”
  “好。”
  真奈点头应道,一面摸索着解下安全带,看起来已经颇熟练了。
  “小朋友,那边的行囊……不.背包,拿一个下来。”
  见宣生依言从后座的杂乱物品堆拿起最上层的一只登山袋,秋庭便也走出车外,绕到副驾驶座旁,打开车门,牵起真奈的手,抱也似的领她下车。
  ——哇塞,这样……
  宣生不由自主地直盯着这一幕。
  好像把她当公主还是千金大小姐似的。
  秋庭让真奈勾着他的左手臂,领着她慢步走向加油站的办公室。
  “要是没有盐,这里倒是满漂亮的。山就在旁边,马路对面有田地和菜园,大部分都荒废了,但也有一些种着东西。看来还是有农家已经开始复耕。”
  一面走,秋庭一面把四周的风景讲给真奈听。
  “哇……菜园啊。我好想看哦,有种什么?”
  “太远了不是很清楚,不知是什么菜叶,不过叶菜类对盐害的耐性不强……”
  “啊,你说的是农业上的那种盐害吧?那你看到的说不定是白萝卜的叶子。”
  从后面远远看去,他们就像是一对手挽着手的情侣。在秋庭的搀扶下,真奈的步伐没有一丝迟疑或害怕,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眼睛被蒙住的人。他们两人这样熟悉,可见已经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了。
  真没意思。
  走在两人身后的宣生跑过去插嘴道:
  “喂——去办公室之后呢?门一定是锁上的啊。”
  “我会开。”
  秋庭回答得若无其事,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两根铁丝,掏掏弄弄花了不到五分钟就打开了办公室的门锁。
  大概是猜出宣生的惊讶,真奈开口道:
  “吓一跳吗?秋庭先生会很多事情哦。”

  秋庭让真奈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然后开始拉下室内的百叶窗帘。
  对哦,关上窗户,真奈就可以拆绷带了。
  想到之后,宣生便也跑去帮忙。
  所有的百叶窗帘都拉下来后,秋庭开始解开真奈脸上的绷带。上头的结可能打得太紧,看得出他的十指都在用力。
  好不容易解开。白色的绷带一圈一圈拆下,宣生马上跑到真奈的正面.
  绷带之下的眼睛原是闭着的,这时才渐渐睁开。
  “——你好哇。”
  真奈抬头看着宣生。笑得十分亲切——她的长相属于邻家女孩那一型,虽然平凡,却完全对中了宣生的胃口,害他必须死命地收紧嘴角,否则笑容铁定会憨傻起来;收紧了才勉强像个普通的笑容。
  “小朋友,看傻了啊?”
  被秋庭调侃,宣生这才回话。
  “你好啊。”

  午饭是秋庭从背包中拿出来的行军粮。一人一个卡其色的铝箔包,里面有饼干和熟菜类,还有汤粉。
  真奈用办公室里附设的丙烷简易炉煮开水,把熟菜包拿出来烫一下,再用那些热水冲汤粉。
  “秋庭先生,你是自卫队的人吗?”
  宣生咬着饼干问道,秋庭却回答“现在还算是”。
  “这东西不怎么好吃耶。自卫队的人每天都吃这种东西吗?”
  “哪可能每天吃啊,这是紧急口粮。自卫队的战斗口粮味道更好,比较起来,美军那种加热式的根本像是随便乱煮,有人嫌臭说不敢吃。”
  大概是食量小,真奈一开始就把饼干和少许熟菜都分给秋庭,所以她很快就吃完了,便和宣生聊起来。
  “宣生,你为什么出来搭便车旅行呢?”
  真奈的语气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选这种时候外出。果然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虽然看起来年长一些,还是一样怕事又爱担心,这一点就跟班上的女生没两样。当然啦,那些女生很臭屁,真奈可完全不会。光是想到停课可以不再听到那帮女生的吱吱喳喳,宣生就觉得耳根子清净真是好,她们跟真奈根本不能比。
  宣生决定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于是挺起了胸膛回答:
  “我啊,正在旅行。我要看遍这世界的现况。”
  虽然今天早上才刚出发就是了——这一点就不要讲。
  “我将来想当采访记者。对一个记者来说,能亲身经历这些情势是很难得的机会,所以我要趁现在到全国走一趟。亲眼见识各种景象,这对我将来写书都会有帮助。”
  真奈看着他,眼睛睁得好大。
  “好棒哦,你这么有想法。”
  那单纯赞赏的声音听来真舒服。宣生洋洋得意.
  “那你一定要写一本好书哦。”
  看见真奈的笑容,宣生也不由得笑开了。
  当记者要想牢牢抓住读者的心,一生中果然需要一位缪斯女神——一个有魅力的异性。真奈就很有这个资格。她不像班上的女生那样爱唠叨,脾气又好,各方面都是宣生最喜欢的类型。
  “算啦,不要只是小朋友远足就好啦。”
  秋庭泼来的冷水,令宣生鼓起双颊。
  “年轻人的热情你才不懂啦。”
  “是是是,反正我就是老头啦。嘿。”
  秋庭将杯里的汤一饮而尽,然后把纸杯揉成一团,不偏不倚地投进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筒。
  上过厕所,他们又要出发。走出办公室前,秋庭重新仔细地用绷带包好真奈的眼睛。
  “你先上车,去放行李。”
  秋庭说着,把车钥匙抛向宣生,宣生的神情马上亮起来。听见他问“我可以发动吗?”无疑正是对机械感兴趣的年纪。结果秋庭不准,他大概有点不满,但还是老实地带着背囊先跑向吉普车去。
  “那个年纪的小孩好有活力哦。”
  想像宣生跑开的方向,真奈面朝屋外吃吃地笑道。宣生在吃饭时表情一下变来变去的,彷佛脑子里在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还有,跟他一搭一唱的秋庭也变得多话,更有趣。
  “你倒是很会摆大姊姊的架子嘛。”
  被秋庭取笑,真奈噘起嘴。
  “我才没有摆架子……他如果是中学生,不就正好小我三、四岁?我本来就是姊姊啊。”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有一丝丝不安。真奈只是怀着平常心将宣生当做一个年纪小的弟弟看待,但在秋庭看来,会不会觉得滑稽呢?在他看来,是不是觉得两个都是小毛头,真奈还故意装老成呢?
  “会奇怪吗?”
  她装做随口问问。秋庭“嗯?”了一声,便说:
  “——不会。像个好姊姊也不错啊。”
  听起来像是不经意的回答,也是真奈想听的。只不过,实际听在耳里的感觉又有点不一样。
  会不会只是为了顺我的意思?好想看看他现在的脸色,否则总觉得不放心。
  可是,光是有这个念头,真奈在心情上就已经差他一截了。
  “不过那个年纪的小孩最想长大了,你也别太把人家当小孩子看哦。”
  真奈点点头,心中却隐约觉得尴尬。秋庭这么说,好像在讲她还不够成熟,不够资格把宣生当小孩子看待似的。
  幸亏眼睛遮起来了,否则现在的表情会被秋庭看见。她不想让他看见这幼稚的不甘愿。
  不知秋庭是否把自己和宣生归为一类——想到自己会为这种事情介怀,甚至会怕被秋庭发现这份介怀,真奈就觉得心目中的理想自我离她又远了一寸,不由得懊恼。

  *

  “晚上大概就可以拆绷带了。”
  一如秋庭所说,路面上的盐粒已经变少了。
  他们在路肩停车,秋庭把地图打开来看:
  “二十公里前方有国道休息站……不知道能不能洗澡。”
  有些国道休息站设有沐浴设备和卧铺,但要视休息站的规模和位置条件而定。
  “昨天洗过了,今天不洗也没关系。”
  见真奈这么说,秋庭便合上地图。
  “好,那就去吧。今晚就睡那里。”

  继续往前开不到一小时,他们抵达了休息站。这间休息站的规模相当大,停车场少说可以容纳百来辆汽车。
  “真奈,我帮你拆绷带!这里没有盐了,不用怕。”
  宣生说完,便见真奈把脸转向秋庭。像在徵询他的意见。
  “可以,让他拆吧。”
  “那就麻烦你了,宣生。”
  都说没问题了,干嘛还要看秋庭的脸色呢?宣生觉得有点儿没趣,一面把手伸向真奈的头。
  碰到她的头发时,他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怎么会这么软又这么柔顺啊。
  刚才没想太多,忘了拆绷带就会碰到她的头,仔细想想,这是他头一次碰女孩子的头发——还有这是什么香味,是洗发精还是润发乳呢?
  秋庭到底是把结打得多紧,结头硬得要用指甲尖才能解开。宣生一面和布结头奋斗,一面深深地吸气。
  晚餐在餐厅的厨房里煮,三个人一起忙。水和电都来了,唯独瓦斯还没有恢复,所以就在后门外头生火烹调。
  既是野炊,当然吃咖哩饭。
  “好像露营一样耶,好好玩——!”
  “手不要停,小朋友。要是你只能顾一边,那就闭嘴别讲话。”
  三人都在削皮,想不到秋庭是最会削的。真奈削得仔细,但比秋庭慢一些,只有宣生一个人要用削皮器才会削。
  “肉呢?”
  秋庭准备的咖哩料都是蔬菜,爱吃肉的小孩子当然嫌不够。
  “太阳这么大,难道带着生肉到处跑?我只有带白米和可以久放的蔬菜而已。今天没时间去打猎,路上又没经过农家,要不然也许能要一只鸡来。”
  见他说得轻松,后面那几句却令宣生愣住了。打猎?打鸟或兔子吗?鱼不知道算不算;跟农家要鸡,那谁来杀?
  像是读出他的心事,秋庭又若无其事的添了几句:
  “出门在外要吃肉,哪可能等着别人替你宰好了处理好?除非是运气好,经过配给所。”
  “……这我当然知道。”
  用抗议的语调——宣生说了一个谎。
  宣生所见过的肉,以前是在超级市场,现在是在配给所,统统是用保丽龙盘盛着,事先已经宰杀处理干净了的,不仅毫无血糊,而且一块块都切得整齐。鸡腿、猪五花、鱼肉都一样,完全不是它们本来的形状。
  在听到秋庭的这番话之前,宣生从没发现生活中有这么多其他人的劳力贡献,同时也是那些劳力使他的生活过得轻松方便。
  事实上,大环境若此,早已容不得人们享受那些轻松方便了,而自己夸口说要出来见识这改变后的世界,却也只有他一个人连这点事实都没察觉。
  宣生偷偷瞄了真奈一眼。真奈见宣生在看,依旧和气地笑了笑,像是没听见刚才的对话。——她的笑容,是不让宣生尴尬。
  在真奈面前丢脸,宣生只觉得不甘心。

  这间民营休息站原本是以天然温泉为号召,站区内不只有两处气派的大浴场,甚至还有一座露天的桧木浴池。
  汲泉的帮浦好像始终没关闭过,天然的泉水因此源源不绝地涌进浴池,水位总是满溢。浴场看起来也不脏,可能常常有这附近的居民过来使用。秋庭检查了帮浦,再把存有燃料的热水器点起来,淋浴间就有热水可以用了。
  “全体洗完就要关闭热水器,所以洗完的人都在大厅待命。完毕,解散!”
  秋庭说完,立刻转身走进男汤的布帘。
  宣生也要跟上去,却见真奈偷偷招手,然后凑到他的耳边说:
  “宣生,我跟你说,你要写关于盐害的书,可以去问秋庭先生。”
  “为、为什么?”
  听她窃窃的说,耳边丝丝痒的,宣生心脏狂跳.“雀跃”一词指的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如果她轻声说的不是秋庭的名字,那就更棒了。
  “最先在东京攻击结晶的人就是秋庭先生啊。你从他口中一定能问出很多有用的事。”
  宣生张着嘴看着真奈,满脸的怔然就像在说“怎么可能”,却见真奈一本正经地点头。
  “就这样啦,待会见。”
  真奈挥挥手,宣生也反射性的挥手。
  有用的事——能帮助他写下盐害纪实的事。
  想做采访记者的这份志向,真奈不只听进去了,还很认真的当成一回事。
  宣生无法压抑脸上洋溢的喜悦。
  宣生匆匆走进男汤区。却为了拿毛巾和换洗衣裤花了好多时间,等到进入浴场时,秋庭已经淋浴完毕,正准备进浴池泡澡。
  “啊——还有我还有我。”
  宣生随便泼几盆水胡乱洗刷一下。马上从秋庭的旁边跳进浴池。
  “不要跳啦,笨蛋!”
  缩缩脖子任他骂,宣生立刻切入正题。
  “对了——秋庭先生,东京结晶真的是你攻击的吗?”
  “……真奈说的?”
  秋庭微微皱起眉头。看来真奈说的话不假。
  “所以是真的罗?”
  “先声明,官方以外的消息我可不会透露。我在职务上有保密的义务。”
  被对方先设下防火墙,宣生嘟起嘴巴——原以为能打听出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不过,当一个记者可不能为这点小事就败下阵去,况且真奈那样认真的看待这个梦想,宣生说什么都要撑着。
  “在官方声明范围内的就可以吧?也行啊,跟我说嘛。”
  “……七月上旬,陆上自卫队立川营区取得盐害研究的机密报告,防卫省临时幕僚连接获报告后判断该研究可信度极高.并确定盐害的原因为结晶的暗示性形质传播物质,因此展开全国境内的结晶破坏作战,同时命令立川营区负责执行作战的第一阶段。立川营取得美军厚木基地的协助后即执行任务——所以。我就开着从厚木借来的战斗机去破坏东京湾的结晶,就这样。”
  宣生把大大的不满全写在脸上,因为秋庭活像在背诵官方新闻稿似的。想不到他的口风这么紧,不仅全没说溜嘴,还讲出一大串硬梆梆的名词,有些根本听也没听过。那些名词可以之后再查出意思,不过宣生还是要抱怨。
  “这么难我听不懂啦,到底是怎样?”
  “那我换成儿童版的好了。自卫队找出盐害的原因就是结晶,伟大的哥哥爸爸就说:好,那我们去攻击它吧。然后美军就说我们来帮你,飞机借你炸弹也借你,然后立川部队就开着人家的飞机去轰炸了。磅啊——”
  “咦,那为什么会选你去开呢?”
  “大概只是资历问题吧。当时在立川,只有我的飞行时间最长嘛。”
  “唉唷——这样一点都没有戏剧性。”
  “写作者要自己去找出切入点才对吧?”
  这倒是。要让故事产生戏剧性,就该有个吸引读者的切入点。那会是什么呢?
  中心思想——吧?宣生没信心,不过反正问问又不要钱。
  “秋庭先生,你接到命令时有什么想法?你为什么会接下这个任务?”
  秋庭扬起一边的眉毛,大概颇感意外。
  “你说说看嘛。是不是像——我要拯救世界!诸如此类热血的信念?”
  宣生不断追问,引得秋庭苦笑:
  “一个人会去拚命时,通常不是为了那么冠冕堂皇又抽象的目标。”
  “什么……”
  又被他泼了冷水,宣生失望地沉进浴池里,听得秋庭继续说道:
  “我认识一个研究盐害的专家,他说他的研究动机就只是不甘心败给那种盐巴块而已。至于我——”
  见秋庭收声不语,宣生抬头望去。
  秋庭的视线游栘在热气蒸腾的天花板上,神情中有些苦涩。苦涩——是心情复杂吗?不,不一样。
  隔了一会儿,秋庭才开口:
  “我只是不想看着我喜欢的女人变成盐。刚好有这样一个机会落到我头上,我就去把握,如此而已。”
  说完这些,他又换上一副不情愿的口气,责怪宣生追问太多,然后就不再开口了。
  这些话和秋庭给人的印象太不相符,宜生愣了半响才终于能反应过来。
  “……什么——!等等等一下!那是怎样,听起来很棒啊!讲详细一点嘛!”
  “吵死了,我才不要再说一次!”
  秋庭怒喝一声,撇开头做出冷漠状,不过宣生可不吃这一招。
  “唉唷——还以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结果根本只是害羞嘛。”
  宣生开心地闹起来,朝秋庭泼水,结果换来脑袋上毫不留情的一记拳头。没关系,这么一点采访费算是便宜了。
  “我懂了——原来攻击结晶的飞行员是为了爱而奋斗!爱可以拯救世界!哇塞,这个动机够咸人啦!”
  “再讲那种没水准的话试试。臭小鬼!”
  秋庭又在宣生的脑门敲了一拳,然后走出浴池。
  “快点洗一洗起来了。我让你帮忙关热水器,你赶快去擦头发,免得刚洗完就着凉。”
  “什么‘让我帮忙’,是‘请我帮忙’才对吧。”
  见宣生又鼓着双颊不满,秋庭苦笑起来,只说了声“小鬼”。

  留下宣生,秋庭先走去大厅,正好看见真奈也走出来。
  “这么快?”
  “你都洗得很快,我也就习惯洗快了。”
  自卫官的战斗澡也是一项绝活儿。
  真奈在沙发上坐下,打量着空无一人的贩卖部。秋庭靠在沙发旁的柱子上,也望着同样的方向。幽暗的柜台上积了一层灰,天花板结着蜘蛛网。
  “以前我们全家一起到这种地方来洗温泉时,我每次都要喝水果牛奶,我妈都喝咖啡牛奶。我爸只喝鲜奶,就会说我跟我妈是旁门左道。”
  近来,真奈开始会在闲聊时随意提起她家里的事情了,就像现在这样。可能是聊着聊着不经意想起吧,所幸见她没怎么勉强自己,只像是怀念往事那般。
  “废话,当然是旁门左道。刚洗完热水澡就喝那么甜的牛奶,不会觉得恶心吗?”
  “可是很好喝呀——啊,不过搞不好你跟我爸会谈得来。”
  “谈牛奶合得来做啥?一个说‘嗯,还是玻璃瓶最正统’,另一个说‘不不,利乐包也有它的好处啊’这样哦?莫名其妙。”
  被这番话引得想像起那副情景来,真奈噗嗤大笑。
  笑过头了——就当做是笑过头吧——觉得眼角泛出泪水,真奈便用指尖将它拭去,然后低声说道:
  “——好想让你们见见面哦。”
  这当然是个不可能实现的假设。假若真奈的父母亲没有遭受盐害,她和秋庭便不会相遇。
  他俩邂逅的前提,是一场人生的重大损失、是生命中突如其来的不完整。对秋庭而言也是,他也付出了某些代价。
  因一场不幸而促成的邂逅,个中滋味除了苦甜参半,也难免有辛酸。
  “见了面八成会被你爸杀吧。我若是做老爸的也会想砍人。你爸可能会大骂‘滚出去’,然后一个烟灰缸飞过来。”
  “哪有这么夸张。”
  “不会吗?你仔细想想,真的不会吗?”
  “不会……吧,应该……嗯……”.
  真奈很认真的思考起来,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抬起头:
  “放心啦,而且我家没有那么重的烟灰缸!我爸的烟瘾不重,所以家里的烟灰缸都是小的,不会造成致命伤。”
  “等一下!所以你会让他丢我啊?”
  想不到这女孩还挺少根筋的。
  “——算了,拐跑人家家的小女儿,就让老爸打到气消为止好了。”
  “不好意思罗。”
  嘴上道歉,真奈却笑得羞红了脸。如此单纯无私的喜悦,为什么她能表现得这般坦率——为什么?
  “真奈,你看上面。”
  “思?”
  真奈不假思索地抬起脸。

  宣生往大厅走去时,远远看见真奈也已经洗好澡,正坐在沙发上和站在一旁的秋庭聊天。
  从她的肩膀抖动,看得出她是在笑,而秋庭的表情也十分柔和,气氛相当温馨。
  ——秋庭先生平常要是也都这样,看起来就不会那么凶了嘛,真是。
  宣生如是想着,突然起了戏谵心,于是放轻了脚步躲到墙边去,想趁两人不注意时跳出去吓他们。
  真奈要是叫起来,那声音一定很可爱:还有秋庭先生被吓到的表情一定也很好玩。宣生在脑中想像着,一面探头去偷看,要是秋庭正好面朝这个方向,那就吓不到他了。
  哎,都没有好机会。
  正在观望时,却见秋庭轻轻弯下腰去,就这么覆在真奈的脸前。
  直到秋庭的脸再度移开,宜生才发现自己刚才目睹的那一幕是接吻。
  宣生怔住了,站在墙后紧抱着怀中的背包,觉得心口好像给人重重槌了一下。
  妹妹?不是——你看呢?
  秋庭不想看到他喜欢的女人变成盐——所以他那么小心,坚持不让真奈多看见盐一秒钟,就连走到加油站办公室的短短几十公尺都不让她拆下绷带,硬是要护送她进到室内。
  “……什么嘛!”
  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情侣嘛——悄声的,宣生又说了一个谎。
  “怎么,你已经洗好啦?”
  秋庭突然从走廊转角探出头去,正好跟宣生四目相对。但看宣生的样子,竟像是准备走回男子浴池似的。
  “东西放真奈那边,我们去锅炉室。”
  秋庭边说边用大姆指朝肩后比了比——早就知道真奈在大厅里了啦——宣生对秋庭吐舌头做鬼脸,然后跑进大厅。见秋庭一脸莫名,宣生只觉得他活该。
  “真奈,帮我顾一下。”
  宣生跑了过去,真奈也笑着把脸转向他;那微红的双颊是因为刚泡完温泉,还是因为秋庭的吻——妒意令他的心思都扭曲了。
  “你们是不是要去关热水器?别着凉罗。”
  真奈在说话时,宣生忍不住一直盯着那双嘴唇。淡淡的粉红色,看起来好柔软,而且在数十秒前,这双嘴唇才和秋庭的重叠——
  心头竟涌现一股想用自己的嘴唇抹去那痕迹的冲动。当然,他没有那个胆量去实践。
  宣生不发一语地将背包塞到真奈手里,便往秋庭的方向跑去。

  *

  第二天早上.秋庭在驾驶座上把地图摊开。
  “上午要先去一个结晶区域查看。”
  “这附近也有吗?”
  真奈应道,眼睛上已经缠好了绷带。宣生说要帮她弄,秋庭却死也不肯,坚持要自己动手,而且又是牢牢的把绷带缠上。
  “清单上面写的。好像不大,掉在一处台地上,可能是从名古屋或哪边的大结晶裂掉,在坠落中途飞到这儿来的吧。”
  “明明带着真奈,为什么你还要特地跑去看结晶?”
  宣生的口气颇有责难意味,秋庭却没特别在意。仍旧盯着地图,只是耸了耸肩膀道:
  “没办法,这也是工作。有个成天乱使唤人的混帐上司就是这样。他叫我在调任的途中顺便去查看结晶的处理状况。”
  “工作比较重要吗?”
  “你在说什么啊,小鬼。”
  秋庭根本没理他,看完了地图就踩油门出发。宣生却紧咬不放:
  “原来工作比真奈重要啊?”
  从气氛感觉起来,真奈好像比秋庭更感困扰,却见秋庭那厢只是一脸的厌烦:
  “你是哪根筋不对劲?心情不好就去睡个回笼觉。”
  那口气显然是在声明他没有回答的必要。宣生赌气地往旁边倒去。
  既然你不把我当一回事——那我也有我的想法。

  车子开了一会儿就进入市区。在集合住宅与林木相间的台地上,微微反射着阳光的白色固体时隐时现。
  秋庭随便找了一处有小路的斜坡开上去,果然顺利的往台地顶端前进。一次也没有碰着死路,可见他看路的眼光相当熟练。
  抵达台地顶端之前,秋庭在路肩停下车了。
  “我去拍照,你们两个都在车子里等。我很快就回来。”
  秋庭从仪表板拿出一台小型数位相机,随即走出车外。关车门之前,他还探头对着真奈说:
  “绷带绝不可以拆哦。”
  “好。”
  “好,很乖。”
  像是知道秋庭说这话时会露出的笑意,真奈也笑着向他摆摆手。
  宣生耍起性子,觉得他们这样稀松平常的交谈,光是看着就不愉快。早知要这样千叮咛万叮咛,一开始何必把她带到这种地方来?故意带她去危险的地方,又装做关心她的样子,偏偏真奈也够傻,那样的表面工夫还高兴个什么劲儿。
  宣生一路看着秋庭的背影往上坡爬,然后再往前走,直到坡道完全挡住秋庭的背影。
  就是现在。
  他打开车门往外跳,接着将副驾驶座的车门完全打开。
  “真奈,来一下。”
  “咦?”
  “我有话跟你说,来这边!”
  见真奈迟疑,宣生抓起她的手臂往外拉,她的身体却被安全带挡着。隐约觉得那似乎象征着真奈不愿下车的意志,宣生急躁起来,擅自替她解开。
  “呃,等等,宣生!”
  不顾真奈责备地叫着,宣生一个劲儿地猛拉。若论力气,他是不会输给真奈的,两人的身高也几乎相当,而且学校明年若是复课,他就是国中三年级生了。果然,禁不住他一番拉扯,真奈跨出了车外。
  走下坡道,他们弯过第一个转角。宣生紧抓着真奈的手臂,却觉得她越来越紧张,走起路来的步伐又小又迟缓,重心也完全往后拖。宣生想走快一点,于是又使劲拉了几下,令得真奈脚步踉呛。
  “宣生,拜托你,回车上吧!”
  “我不要!”
  宣生迳自走着,想趁秋庭回来之前尽量走远一点,让秋庭多花点时间找他们,好让他能跟真奈多点时间讲话。他要让她知道自己喜欢她,比秋庭的喜欢更多,而且他会更珍惜她,这都需要时间说明。
  可是,步调慢的真奈却像个重物,拖在后头不让他前进。
  为什么?她平常总是走得那样轻快。明明可以走那么快,现在是故意的吗?宣生越来越不耐烦了。
  突然间,扯着真奈的那只手完全拉不动了。回头一看,只见真奈瘫坐在路上,像是在说她再也不能走了。
  “真奈,怎么了?”
  听见宣生不高兴的问道,真奈抬起脸对着他,嘴角瘪得好像快哭出来似的。
  “对不起,我不敢。”
  她边说边屈起身子,用全身抗拒宣生的拉扯。
  “不行,我不敢走了啦,我会怕!”
  “为什么?你跟秋庭先生一起走时就没事,你明明敢蒙着眼睛走的!”
  “那是因为有秋庭先生啊,”
  真奈的叫声像是关键性的一击,打得宣生只能呆立在那儿。
  “只有秋庭先生在旁边时,我才敢那样走路,其他人不行嘛!”
  有秋庭在她就敢,换了宣生就不敢——从她口中道出的事实,令宣生的思绪沸腾。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喜欢秋庭先生?他根本不管你在旁边还到处去看结晶,不是吗?”
  “那是他的工作呀。”
  “这表示他重视工作更胜于你吧,万一不小心让你看到结晶怎么办?他根本一点都没考虑到你嘛!”
  虽然真奈的眼睛被蒙着,宣生仍看得出她的表情悲伤。
  “宣生,这种事不是你说了算吧?是我觉得跟秋庭先生在一起就万无一失,我觉得跟他去到哪儿都没问题,这个理由就够了吧?”
  “为什么就非要他不可!”
  宣生气起来吼道。
  “我也一样喜欢你啊!”
  真奈不出声了。他看得出她非常困扰,害他越来越急.
  “要是我,我一定随时随地都把你放在第一!我就不能当你的男朋友吗?我现在开始追,就追不上吗?就因为你先认识秋庭先生?因为我年纪比较小,又是刚认识吗?”
  我也能像秋庭先生那样亲你的。宣生放低了声音,伸手去摸真奈的脸颊。
  真奈的语气却严厉得令他害怕。
  “——你再这样,我真的会讨厌你哦。”
  宣生心中一惊,立刻把手抽回去。彷佛看见他神色胆怯,真奈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下来。
  “对不起。这跟谁先谁后没有关系,跟年纪大小也没有关系。是我只想跟秋庭先生接吻,如此而已。”
  因为我喜欢秋庭先生。
  被如此坚定的心情拒绝,宣生沮丧到了极点。年龄也好,相识多久也好,她都说不是理由,而是非秋庭不可。
  就在这时,那个令人胆战的声音在叫真奈的名字,真奈的表情立刻开朗起来,朝着声音的来向转过头去。低着头的宣生也偷偷瞟了一眼。
  只见秋庭站在路弯处,肩膀大幅起伏,像是全力奔跑过的样子,而且一看见真奈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就不再那么凶狠了。
  以为他会冲过来,结果只是大跨步走过来,然后半跪在真奈前面。
  “——没事吧?”
  宣生从不知道,极短的一句话里也可以包含这么多情感,相比之下,刚才那些催促和责怪真奈的言词里只有一时的情感冲动,多么空虚。
  “没事,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不敢走路,腿就软了而已。”
  真奈刻意说得轻松,八成是在包庇宣生。秋庭听见那清朗的语调,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用额头去贴真奈的前额,彷佛想确定真奈的确在那儿。
  “好,回去吧。”
  好。真奈点头应道,便要自己站起来。宣生见状,于是蹲跪下去扶她的手。
  “你别碰她,”
  他的手才刚伸出去,就被秋庭从旁用力的拂开。
  宣生吓得抽回那只手,为这一拂的毫不留情——甚至是不理性的劲道——愕然不已。
  活像脸上给人狠狠打了一拳似的,宣生竟觉得自己站不起来。
  只见秋庭轻轻抱起真奈,对蹲在地上的宣生看也不看一眼——那是公主抱,姿势好帅气,却不是宣生做得到的。宣生只会蛮横地拉她,嫌她不肯跟来和走得太慢而硬扯硬拖。忘了那样子也会弄痛她的手臂。
  秋庭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开,似乎当真要丢下宣生,也不因为他还是个小孩子就原谅他。无语的尴尬令宣生找不到台阶可下,只能呆坐在那儿。
  就在这时,走了几步秋庭停了下来,转头向他瞥来。那是令人胆寒的一记白眼。
  “还要我牵啊?自己跟上来。”
  有台阶可下了。宣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跟上秋庭的脚步。见秋庭抱着真奈,步伐却与平常无异,再想起他领着真奈走路时的一步步谨慎,宣生终于恍然大悟,那是秋庭留心地面些微的高低差、细碎小石,避开每一个绊脚处。
  只会强拉女孩子的手臂,怎么能跟人家比!
  将真奈放上副驾驶座后,秋庭走向宣生。
  被秋庭正面瞪着,宣生连头都不敢抬,心中再度明白,原来认真瞪起人来的秋庭是这么恐怖的狠角色。想起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也难怪会被别人当成不懂事的小孩。
  “……你不揍我吗?”
  秋庭回答时的口气很冲。
  “你想挨揍也行,那至少要让我觉得揍你有价值。”
  连挨揍也不值得。秋庭的言外之意竟然在心里刺得这么深,宣生万万没有料到。
  “你若只知道用自己的喜好去摆布对方,不必找活生生的女人,更不必选上真奈。”
  模样可爱,恰巧是他中意的类型,写进书里既戏剧化又威风。宣生心里想的只是这些。
  然后是不甘心。为什么她如此可爱又亲切,近在眼前却已名花有主?他只想把她从那个吻底下抢过来而已。
  都是他一个人的喜好,都是他一个人在摆布,就连真奈蒙着眼睛被牵走时多么害怕,他也没去体谅。这样有什么资格说喜欢人家。
  尤其是在看见他们刚才的互动之后。
  喜欢一个人,就是愿意看重对方、珍惜对方。
  “——对不起。”
  宣生想不出别的话可说,也不敢直视秋庭,就连看他落在地上的影子都觉得惭愧。
  突然间,头顶上落下一个拳头,又快又猛又狠又重,打得他眼冒金星。宣生双手抱着头差点儿叫出来。
  “便宜你了。”
  宣生嘻皮笑脸地抬起头,知道自己其实很丢脸的快哭了,但还是努力挤出笑容。难看就难看吧,他想。
  因为秋庭像是在对他说:算啦,小事一桩。

  ——事实上,真奈的情况并没有危险到完全不能看见盐。
  某位盐害专家也说,他们不须要那么提心吊胆的。
  坚持不肯让她看见盐结晶的。好像反而是秋庭。
  因为我会怕。秋庭率直的说道。
  我会怕,所以你别看。既然秋庭这么要求,真奈就笑着答应了。
  没有期限。除非全日本的盐都清除了,否则凡是去到未知的地方,真奈都必须闭着眼睛。其实她也不知这么做是否有帮助,也许根本就不必这么麻烦,根本就只是秋庭蛮横又多余的要求。
  这大概就叫做“任性”吧。
  不反驳也不抗议,只当是天经地义;不觉得是任性,只是欣然接受,这是多难做到的事。
  也因为如此,秋庭努力不让真奈为此厌到不便。她既已被迫接受视觉的不自由,秋庭便不要她再承受其他任何的不便或恐惧。宣生只和他们相处了短短的时间,已经充分体会秋庭在这一点上是多么卯足了全力,
  大概也因为秋庭如此付出,真奈才会接受这卤莽的要求吧。
  所以我才气啊,秋庭找了一个真奈听不到的空档对宣生说道。
  没想到中途出了这样一个差错,让她吓到了。
  宣生无话可答,难堪地抓了抓头。妄想介入他两人之间,实在是轻率之举。

  *

  在那之后,宣生跟着他们又走了一天。
  相遇后的第四天早上。在擅闯借宿的便利商店里醒来后,三人吃完了早餐,宣生就说了:
  “从今天起,我要自己走了。”
  秋庭只是点了点头,真奈则是有点担心的问“你行吗?”宣生便笑着回答:
  “放心,热水锅炉和电路的配线我都会一点了。”
  不过,他就是不肯说那是秋庭教的。
  学会那些事情,对一个只身旅行的人大有帮助,秋庭使唤宣生帮忙做这做那的就是这个用意。这个道理也浅显易懂,但他就是不明讲,也许是觉得没必要。
  驽钝的人就一辈子驽钝下去好了,不必浪费唇舌。
  有些人就是得要别人钜细靡遗的讲清楚才行;对这种人而言,秋庭大概就是个难懂的人。话又说回来,真要迟钝到这种地步也未免太逊了,宣生暗想,幸好自己有长进了。
  “真奈我跟你说,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喜欢秋庭先生了。”
  宣生促狭的笑道,便见真奈立刻红了脸。
  “哎唷,讨厌,干嘛现在讲这个?”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真可爱。”
  “讨厌啦——你很坏耶!”
  真奈在他的肩头打了好几下。
  宣生突然觉得他们是同一国的了。其实不必硬说自己和真奈的年纪差不多,也不必装大人。自然就好。
  能像现在这样自然的聊天,反而比叫她事事都顺他的意更开心。可惜这样的感情不能发展成恋爱,但也只好随缘。
  “托你的福,我采访到好资料,所以我要跟你说一个好消息。”
  宣生边说边朝秋庭偷瞄,见秋庭自顾在那儿暍咖啡,显然是故意忽视他和真奈的笑闹,心里便想:你再装酷也只有现在了。
  “你知道吗?秋庭先生说,他当初接受任务的理由只是为了他喜欢的人,还说他才不管什么世界或人类的,他只在乎你耶。”
  秋庭的咖啡喷得好远。炸弹的威力果真如预期。
  “死小鬼,你!”
  一个喝干了的铝杯随即飞过来。宣生缩缩脖子躲开攻击,听着它掉在地上的匡当声。
  “我去关电源——!”
  宣生跳起来往办公室的机电房逃,不去看身后。

  站在马路旁,宣生看着他们坐进吉普车。秋庭关起车门后,从窗里扔了一本小册子出来。
  “这什么?”
  “全国配给所的地图。其实到处都有得拿,不过给你带着吧。”
  “谢啦,太棒了。”
  宣生收下地图册,一转念又跑到驾驶座旁。
  “秋庭先生。我跟你说……”
  他把头伸进车窗里,跟秋庭晈耳朵:
  “我一定马上就会交到女朋友。到时我要找一个比真奈更可爱更好的女孩子,谈一场大恋爱,保证比你厉害。”
  听得此言,秋庭竟然挑衅似的笑了起来,并且说:
  “Goahead,makemyday。(去啊,让我见识见识啊)”(注:美国电影“拨云见日(SuddenImpact》”中的名对白。)
  “等一下!你说什么?你在笑我对不对?听起来好像在说我不可能还是把我当傻瓜。”
  “自己去查。离家出走也要记得用功,否则那才是对不起你爸妈。”
  听到“离家出走”这几个字,宣生不由得愣住。
  “——你早发现了哦?”
  “谁会在这年头放一个未成年的小鬼出来自助旅行?你爸妈说不定已经去请求协寻了,小心点别被逮到。”
  明知秋庭量言语捉弄,宣生还是不服气。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抓去警察局?”
  “我也当过小鬼啊。况且我还没有老到忘记小鬼的行为模式——虽然我是叔叔啦。”
  宣生不禁笑出来。看来秋庭一直对这个称谓耿耿于怀。
  “对不起啦,我把你叫老了。不过你虽然是叔叔,跟真奈还是很相配,所以不用怕啦。”
  “要你多嘴。”
  脑袋又挨了一记拳头。
  秋庭发动引擎时,真奈突然对着宣生大喊。
  “宣生!名字,跟我讲你的全名!”
  宣生不解其意。见真奈笑得灿烂,他又忍不住想,绷带下的那双眼睛一定也满是惹人怜爱的笑意吧。
  “或者是你将来要用的笔名?两个都说好了,不然我怕会找不到。”
  胸口又是一紧。她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一直如此认真地看待这个梦想?
  打从一开始,到这临别的一刻,真奈对宣生当上采访记者的志向从没有怀疑过。也深信着这样的将来。
  唉——气死了,为什么已经是人家的了。小小的恨意在心中一闪而过。
  “高桥宣生。宣传的宣,生命的生。”
  他想过要给自己起一个又酷又好听的笔名——但为了避免真奈将来找不到书,还是用本名写好了。
  “我还不会这么快写,也会花很多时间。不过我一定会写出来的,你可以等我吗?”
  真奈笑着点头。
  “我已经记住你的名字了,你慢慢写没关系。”
  ——看着吉普车开走,宣生挥手道别。直到车子消失在马路尽头的那一刻,他才让泪水溢出眼眶。

  坦白说,记者或作家之类的志愿中,有很大的成分只是为了虚荣心。因为这是个人人都会夸赞的伟大志向,说出口又显得很成熟很有地位。
  但在这一刻,他仿佛有一种告别虚荣的心情。
  有真奈那样诚挚的相信和等待,他得全力实践梦想,可不能玩玩而已。
  就连秋庭也是那样正经地对他谈论盐害,教导他许多事物;这样的付出,绝不是为了在旅途中打发时间。
  是他们让他发觉自己的天真和轻浮。盐害没有从他身边夺走什么人,所以他把这场天灾当成了余兴节目,甚至乐在其中。
  在便道旁见到那半尊盐柱时,他只是背过身不敢正视,甚至单纯的视它为坏兆头。骗自己说是幸运的拍到资料照,根本没想过那尊盐柱可能牵系着多少人的思念。
  对当时的他而言,盐柱只是不吉利的象征——只是一个“物体”。
  惊觉自己曾有那样过分的念头,现在的他简直惭愧到无地自容。大言不惭地端出客观性,结果里面包着的只是恶质的狗仔精神,还被别人点出他的幸灾乐祸。起码也该由他自己发现才不丢脸。
  不过,套用秋庭的口气,至少他们认为他仍有被点醒的价值,而这一点还是幸运的;他们相信他是孺子可教,略经提点便会懂得自我更正——现在他觉得自豪了些。
  从今以后,他决心好好地看这世界,写下他用双眼见证的盐害,以厩谢命运让他在旅程的起点即与那两人相遇。
  开卷第一句,他一定要这么写:

  人们相爱,直到世界终结的那一刻。

  这世上一定有很多人是相爱到最后一分一秒的。
  在这之中,有一段爱情救了这个世界。它的确不是因拯救世界的使命感而被激发,只是单纯地想要保护心爱的人。
  守护所爱——这样的心愿一定胜过一切。绝对没有人只会为了保护世界就去保护世界的。
  因为心爱的人活在这个世界里。
  想要微底地保护所爱,最后顺便拯救了世界,这一定才是世界得救的原因。
  啊,还有一件事忘了问——他朝两人离去的方向抬头望.
  真奈、秋庭先生,你们经历了什么样的爱情呢?
  算了,也许根本不用问。
  因为他们的爱情一定是幸福的。

  *

  “唉,罗哩叭嗦的小鬼。”
  听秋庭一副如释重负的口吻,真奈笑了起来。
  “秋庭先生,你就是不肯老实承认,又讲这种话。”
  秋庭不吭声了。通常这就表示有人说中了他的心思。真奈觉得好玩,于是更进一步的试着戳戳看。
  “其实你还满喜欢他的吧?”
  这句话绝对是说中的,可是秋庭赌气不回答。
  暗忖他是随便听过就算了,大概不当回事,真奈便也不语,想不到过了好一会儿,竟然听见秋庭开口:
  “他对你认真也害我火大就是了。”
  “……呃,这个嘛……”
  宣生只是闹孩子脾气不懂事,真奈寻思着替他缓颊。
  “我想,他那个大概不是认真啦。喏,小男生不是都会对大姊姊有憧憬吗?应该是像那样。不过那只是一种错觉嘛。”
  “你连人家认真了都看不出来,哪有资格谈男人?应该说你要谈男人还早得很,再等十年吧。”
  “十……十年会不会太过分啦?你这样讲也太狠了吧。”
  真奈尽量让语调平静,却是相当坚定的表达了自己的抗议,仍被秋庭没好气地驳了回来:
  “那年纪的小鬼头连错觉也会当真的。向往谈恋爱的青春期才最恐怖。”
  ——怎么了?踩到他的地雷了吗?
  真奈悄悄去厌觉秋庭现在的情绪。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厌觉到气氛火爆,又带一点捉摸不着的复杂微妙。
  就在这时,秋庭忽然拉开嗓门大骂:
  “我是气炸了又急又火大,都是现在的死小鬼发育太早!”
  “……火大跟气炸应该是同样的意思哦。”
  “随便啦!干嘛挑我语病!”
  凶巴巴地打断了真奈的更正,秋庭又陷入沉默。
  真奈想了一下,再偷偷观望了一次。
  “……对不起,你该不是因为太担心我吧?”
  “当然是啊,而且还乱担心一把的。都是某位小姐只顾着帮臭小鬼打圆场,却把我丢在一旁不管。”
  难不成他在闹别扭?
  这样的言行完全无法和平日的秋庭扯在一块儿,令真奈也不得其解。这时又听秋庭说:
  “哎,我承认是我自己大意,太小看那个年纪的爆发力跟愚蠢跟不识相……可是!”
  说到这里,秋庭突然把车停下。他的煞车踩得很急,幸好安全带有防勒紧的弹性预留,挡在身体前面才不觉得痛。
  真奈吓了一大跳,把脸转向秋庭那边,立刻听见他连珠炮似的骂了起来——从声音的位置和音量判断,她知道秋庭是朝副驾驶座探出了上半身。
  “我怎么看都觉得是你被那种小鬼的迷恋搅得晕陶陶!不要把对方当小鬼就不提防人家!你也有点自觉好不好,大你十岁的男人都有本事拐跑,更年轻的根本就是手到擒来,放电也要点到为止啦笨蛋!”
  “……呃,原来是我拐跑了你吗?”
  “啊——对啦对啦,就是被你拐的啦!本来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女生根本就不在我的目标内,都是你太迟钝,连空域以外的男人都击坠了还不知道!你这魔女!”
  “魔……?等一等,秋庭先生,你是不是昏头啦?你要对宣生发的脾气该不是都发到我头上来了吧!”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跟那种小鬼计较!难道我还为了这点小事去教训他吗?”
  “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根本就矛盾嘛。你刚刚还叫我要提防那个年纪的小男生,难道是我听错了?”
  “跟一个气到失去理智的人还正经八百的讲道理?欠打!”
  “你会说自己失去理智,可见还是保有客观性,不是吗?”
  “讨厌鬼,吵架时讲道理抓别人语病的女人最讨厌!”
  秋庭好像气鼓鼓的把头撇开,不再理她了。这样子实在有点幼稚,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他。
  这也算吵架的话,究竟是几时吵起来的?真奈也搞不清楚是否该颐着他的意思讲下去,两人之间就这么沉默了片刻。
  半响之后,秋庭自己开口了:
  “……那小子要是敢怎样,看我不把他绑在大石头上推到海里去。我能体会你爸的心情了,要是摔烟灰缸就能把人家赶走,就算摔上几百个我也会摔的。”
  “……那你来的时候,我就先把它统统换成铝制的好了。”
  “你这样算是在打圆场吗?”
  秋庭苦笑。看来是奏效了。
  真奈暗暗松了口气,心头却同时涌现一股笑意。
  原来秋庭先生这么可爱——虽然这个念头来得有点不识相就是了。
  真奈努力不笑出声,忍不住还想逗他,于是说道:
  “大男人也会闹别扭呀?”
  她故意逗秋庭难为情,不料秋庭却理直气壮的应道:
  “连这你都不知道?就说你还要再等十年嘛,真是!”
  车子再次往前开。真奈还是觉得有趣,看来这趁乘追击是玩得过头了点,现在秋庭故意不把她当一回事,故意拿她当小孩子看待了。
  话虽如此,她曾经以为自己和宣生处在同样的立场,此刻心中却没有当时的那份忐忑。
  在刚才斗嘴的过程中,真奈回想起“反正你们都把我当老头”一语,才明白秋庭其实比她更在意这十岁的差距。当然,这样的差距绝不是嘴巴说在意就能弥补的。
  不知还要多久,她才能缩短他的“再等十年”?不可预见的未来,真的会如人所愿吗?当那一天到来时,他们会有何等改变,而秋庭是否也同样期盼着那一天呢?
  她想问,最后还是没问出口,总觉得一本正经的问这个有点丢脸——眼前就先算了吧。
  秋庭应该会等的,她想。

  Fin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20:3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4-12 18:19 编辑

盐之街 -briefing- 天地变色之前与之后

  *

  让他们邂逅的。是一罐咖啡欧蕾。

  坐在午餐争霸战即将揭幕的福利社里,关口由美正在发呆。
  “啊!”
  听见贩卖机的方向传来一个错愕的叫声,她转头看去,便见到一名男队员伸手在取出口拿东西,从那不知所措的表情看来,那人显然是买错了。
  她只是随便打量一下,那人却也不经意的往这儿看来,结果视线就这么对上——正想移开视线的那一刹那,那人竟然和气地笑了,害她没法儿不回笑一下。那人的气质、模样与神态倒像是个民间企业的职员,以自卫官而言算是少见。起码不是战斗单位的。
  “喂……”
  那人走向由美,把手上的罐装饮料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不嫌弃的话,这给你吧?我不喜欢暍甜的。”
  原来是矮罐装的咖啡欧蕾。由美也没有那么爱喝甜的。但也不讨厌就是了。
  习惯性地朝对方的襟章瞥了一眼,原来是个下士。比由美这个上兵高了一阶。
  “哦,那——”
  由美从作业服的口袋里掏出零钱包。
  “这个当做我买的好了。”
  “不用了。”
  下士作势按下由美的手。
  “我做事情常常这样不小心,总要付点代价才会受到教训。”
  不过是一百二十圆的饮料,怎么用到“代价”来形容呢?由美忍不住笑了。
  “好吧,那就谢罗。”
  她轻轻举起罐子向他敬一敬,下士便笑着走回贩卖机重新买过。这一回大概买对了,见他向由美挥挥手,走出了福利社。
  故事本来应该到这里结束的。这儿是多达二千名队员常驻的练马营区,偶然在福利社擦肩而过的两个陌生人不太可能再次巧遇。
  所以,第二次的偶然真的很让她吃惊。

  “不嫌弃的话,请你。”
  面前又多了一罐咖啡欧蕾,只不过这一次是在午餐争霸热战方酣的队员餐厅里。抬头一看,就是那位模样斯文的下士。
  “又买错?”
  “我又恍神。”
  八成是买错时刚好又见到她也在场。下士在由美对面坐下,打开手上的另一罐黑咖啡。
  “这次要考?”
  下士指着她摆在餐盘旁的陆上自卫队士官考试题库本。
  “啊,是呀。”
  在自卫队里,只有升到士官以上才有前途可言;二兵到上兵的地位其实和工读生差不多。想在自卫队待久一点的,正常途径就是先考进士官阶层;况且由美是以预备士官的身分入队,这一关升级考更是非过不可,否则离职时连退休金都领不到。
  “好拚啊,很少看到人现在就开始准备。”
  这位下士的年纪看起来和由美相仿,如果同样是从预备士官升上来的,那么他一定更拚,而且还相当优秀才是。
  由美听着有儿不是滋味,答起话来便也少了几分客气。
  “光会拚也没什么好自豪的,况且我已经落榜过一次了。”
  “第一次就考上才吓人啊。我也是第一次时没考过。”
  这么说来,他是第二次时考上的罗?还是很厉害。由美的心中掠过一丝消沉,不知道自己要考几次才会通过。
  午餐吃完,由美打开那罐咖啡欧蕾。这种饮料在餐后入喉,格外有一股化不开的甜腻,但既然是别人请的,将就点就算了。
  “真希望今年能考上……”
  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还是引得下士问道:
  “你有设定什么目标吗?”
  “我不想被队里同梯的超过。”
  反正不是熟人,不用在人家面前捡好听的话来说,由美便直率地讲出她不服输的理由。
  “我们队上有个跟我同梯的,又轻浮又白痴又色,要是让那种蠢货当上长官把我呼来唤去。我会气死。”
  听到由美如此口无遮拦,下士噗嗤笑出。
  “这怎么说……你这理由还挺积极的。”
  显然是一番思索后的用字遣词。
  “啊,满不错的啊,有个明确的目标。”
  忍着笑意讲这种话,听在耳里就少了点夸赞的感觉,不过由美还是草草点头说了声“哪里”,接着一口气喝光了那罐咖啡。
  她将空罐放到餐桌上,却见下士迳自取走它。
  “我拿去丢。”
  正想婉拒,他已经大步走开了。
  由美收完了餐盘才想起,她都没去看那个下士的名牌。
  所以在那之后,他有好一阵子都只是个单位不详、姓名也不详的神秘下士。

  看名字的机会再度出现在福利社。
  出操完,由美决定在回宿舍前找个地方看一下考古题,便选工顺利社。
  “不嫌弃的话?”
  又是一罐咖啡欧蕾。由美抬头看去,还是那张斯文的笑脸。
  再看他右胸前的名牌,上头写着“野坂”,是通讯队的。
  “天啊,第三次了耶。”
  她又惊又厌地说道,便见野坂下士难为情的苦笑。
  “好像故意要我请你喝咖啡似的。”
  听起来有点像是在刻意解释,说这一切完全只是巧合。
  “这么用功啊。”
  野坂的眼光落在由美面前的题库上。
  “在这种地方看书不会分心吗?”
  训练课程结束后的福利社当然谈不上安静。队员们都在回宿舍前来这儿放松心情、喘口气。
  “我想在回去之前随便看一下,否则回寝室反而就懒散了。”
  主要是因为回寝室免不了会和室友聊天,而她们放在寝室里的那些杂志零食也是一大诱惑。自修室永远都是先到先赢,通常都是那些只剩最后一次应试机会的老鸟队员们占去了大部分的位子,像由美这样的菜鸟考生不太容易抢得到。再者,宿舍里的女队员们总是吱吱喳喳,也不会为了谁已经开始用功读书就安静下来。
  反正再过一个月,宿舍里就会是清一色的考前气氛了。
  “关口小姐,你很早就开始准备啊?”
  “啊,是呀。”
  这么唐突的开问其实还满引人不快的,幸亏这人态度和善。
  初选的通过虽是出乎意料之外,笔试落榜的打击还是不小,这一点才是由美积极准备考试的真正理由。在这种选考制度里被评定为“不需要”的感受,不管活到几岁都难免激发心底的负面情绪。
  由美天生是个不服输的人,怎么也不肯用“反正没几个人是考第一次就通过的”来自我安慰,明知这种个性是吃亏多过占便宜,偏偏她就是改不了。
  “不嫌弃的话,要不要我帮你看看学科?”
  这样的要求也是一个唐突。由美再次望向野坂的脸。
  “学科部分其实还满需要诀窍的,我也是有前辈指点过才知道。所以,你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的话——他每次拿咖啡欧蕾来都是讲这一句。
  “呃,可是……”
  她觉得自己隐约看得出对方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却又觉得这个念头像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总之脑中有各种思绪交错,搞得她一时竟答不出来。
  “如果你觉得不妥,直说也没关系。”
  这时来上这么一句又是另一种高明。由美确实想找一个肯为她指导学科的长官,女子宿舍的下士对她们这些菜鸟还是剑拔弩张的,彼此之间的关系更不到可以攀交情问功课的程度。
  通常再过一阵子,队上自然而然就会出现读书会,由美原打算到时就选一个钻进去,不过若能先抓到一个家教,心里当然更踏实。
  “就这么决定?”
  若无其事的这一声追问,不知怎地竟有些催促意味。
  “嗯,算是吧。”
  顺水推舟。
  “请多指教。”
  这么说完,便见野坂下士拿起他的黑咖啡罐略略一举,由美这才拉开咖啡欧蕾的拉环。

  就结果而言,野坂这个家教做得十分称职,学生一遇到瓶颈,他马上就停下来处理到问题完全解决为止,并且也从不急躁、不硬逼她死背解答,追根究柢的耐性甚至比学生还好,这一点倒是令人心生好感。
  坦白说,他的指导并不是由美原先预期的“考前必胜讲座”,可是他教的都是基础重点,教法又扎实。由美甚至觉得,就算这一回又落榜(当然最好不要),下次也一定胜券在握。
  她算是捡到一个宝了。

  训练课程结束后的福利社家教,就这么上了一阵子。
  野坂偶尔还是会带着一再买错的咖啡欧蕾出现。不知为什么,由美也不好意思明说自己不爱喝甜的。
  某天中午,她在餐厅外的贩卖机前看到野坂和他的同袍们在一起。野坂在替其他人按饮料按钮。由美看见的是他的背影,所以他并没有察觉,而由美自己也很意外,怎么有办法只凭背影就知道是他。
  她也要买饮料,所以就站在远处等他们买完。
  男人们的谈笑声隐约传了过来,大概是在聊各人喜欢的女明星之类。野坂也讲了几个名字,听不清楚,但是立刻引发周遭一阵议论,只见野坂辩解似的说:“我就是喜欢有点霸气的女生嘛……”
  是哦,这么说来不外乎谁谁谁跟谁谁谁那一型的罗。由美脑中浮现二、三个走霸气风格又受男人欢迎的女明星,怱而想起曾经有人说她就满像其中的那个谁谁谁……不对,下士中意哪个女明星是他的事,有什么好在意的。
  野坂最后才买自己的。先帮大家买,自己排最后,说是他为人处世的风格也相去不远。由美不经意地观望了一会儿——
  你怎么会去按那边?
  黑咖啡在上排左侧,野坂要按的却是在下排的中间。
  匡嗜一声,铁罐落下,野坂将它取出,竟是一只白色的矮罐——正是他常买错的那一个。
  但野坂却神色自若,笑着拉开拉环,就这么和同袍们一起走开了。
  等他们走远,由美在贩卖机前站定。
  “原来哦……”
  野坂刚才按的这一区只有一种白色矮罐。由美从没想过要买甜饮类,不清楚各种饮料的排列方式,但这两个口味隔得这么远,真有可能三番两次的买错吗?也许就是有人这么糊涂,眼前这情况却无疑是——该说是工于心计吗?不,也许不是。
  是我头脑简单。
  由美不情愿地噘起嘴。

  操课后的福利社,一样的喧哗。他通常都比由美迟一点才出现。
  “久等了。”
  说着,白铁罐又被摆在由美面前。
  “我要那个。”
  由美指着野坂手里的黑铁罐。
  “反正你爱喝的好像不是黑咖啡。”
  野坂的手指头停在黑铁罐的拉环上不动。他愣了好久。
  “……服了你。是哪儿穿帮的啊?”
  一面说着,野坂乖乖拿黑罐换了白罐,倒是个干脆的男人。
  “是你头脑太简单啦,选这种做法。”
  上钩的我才是头脑简单:心中的这份懊恼令由美的口气也尖酸起来。野坂苦笑着喝了一口咖啡欧蕾,便道:
  “其实啊……”
  “我没打算问。”
  由美不让他讲下去。她低头盯着考古题册,坚决不抬头。
  “我只想通过陆上自卫队士官考试,考完之前不打算想别的事——你若想说什么,麻烦等我考上下士再说。”
  “好,多谢。”
  可恶。
  由美的笔尖都陷进了笔记本的纸页里。
  在这种时候只说一句多谢,实在是太对我的胃口了。
  “在接续昨天的进度之前……”
  “你喜欢黑咖啡?不是因为只能二选一?”
  “对。”
  “嗯,那我记住了。”
  从此以后,野坂都改带黑咖啡来给由美。

  就在队里开始弥漫起考试气氛时,考古题也都复习完了。
  “之后差不多就是这样,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就好。”
  来问我——听这语气,他从明天起就不会再固定到这儿来了。
  心里突然有某种计划取消的失落感。
  “术科项目没问题?”
  “嗯。”
  考试快到时,大部分的长官都会稍微指导自己队上的人,由美所待的武器队也一样。
  “关口小姐满擅长术科项目的嘛?”
  由美的运动神经本来就好,术科的正步和各种敬礼等基本动作都能做得标准。以女性面言,她的举枪敬礼或背枪之类的持怆动作也十分俐落。
  “放心吧!”
  见由美没怎么答腔,野坂大概看出了她的不安,于是故作轻松地说:
  “学科保证没问题。我也不是只为了占你便宜才来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白痴。
  由美越想越烦躁。若不是为了阶级之差,她好想这么回敬对方。
  野坂教得很认真。他若是表现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态度,那么由美老早就主动喊停了。
  “加油。”
  稀松平常的这么一句,结束了最后一堂家敦课。

  虽然她自知有望,陆上自卫队士官考试的放榜日还是等得人心焦。
  有话就等我升上了下士再说——期限虽是由美自己设的,话出口时也许太冲动了点。且不管野坂对由美的想法如何,如今心急的反而是由美;焦急的一方反而让情况陷于胶着,显然是她用错了战略。
  也罢。要是整件事在这段期间就自动烟消云散,那她也就当做没发生过这回事了。
  偶尔让他请几罐黑咖啡、偶尔在相遇时打声招呼聊几句。别人大概常见到他们在福利社坐在一起,但若不是为了指导学科这理由,分属不同部队的他们原本是不会有交集的。
  想东想西地过了半年,一线一樱的阶级章交到了她的手上。
  不知道野坂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别着新阶级章出勤的第一天中午。
  “恭喜。”
  准备去贩卖机买饮料的由美被一声道贺给叫住。是野坂。
  这时机巧妙得超出了巧合的范围,显然他想说的话还在心里。
  由美按了下排中间的按钮,白色铁罐滚出来。
  “你不是不喝咖啡欧蕾的吗?”
  野坂打趣道,由美迳自把白罐子塞给他:
  “家教费。我是托你的福才考上的,谢啦。你要是有话想说,我现在可以听。要讲吗?”
  野坂接过铁罐,抓了抓头。
  “在这里讲?”
  “你不是本来就这么打算的吗?”
  说是这么说,他们还是走到离贩卖机稍远的地方。那里有许多队员站着聊天,比较不那么引人注目。
  “——唉,都是藉口太早被你发现了。”
  “所以一开始的那次也不是买错的吧?”
  只是装得非常像是不小心买错而已。
  野坂思索了一下,然后开口:
  “关口小姐,你知道自己在男性队员里还满受欢迎的吗?”
  “这种环境嘛。”
  在这种女性占绝对少数的环境中,大多数的女队员都处于热卖市场。来跟由美提交往的人也不只一个两个了。
  “跟环境无关,是我自己为了你而越来越紧张。我们不同部队,平时没有交集,我却一天到晚听别人说起有关你的事,好比武器队的哪个谁已经看上你了之类的。”
  这种现象在女队员里也差不多,只差在买卖方市场的立场不同,以及某些要钓金龟婿的女队员专把目光集中在单身长官的身上,如此而已。
  附带一提,野坂自己也是女队员们口中的“潜力股”。在同梯的预备士官之中,他算是很早就升上下士的,所以女队员们私下总是自顾想像起来,说野坂若是就这么平步青云,趁早跟他攀交情也不错。
  “刚好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你一个人坐在福利社,想说要制造机会就只有现在了!所以,我就想了一个妙计……”
  “那样也算妙计?”
  由美不假思索地用跟同性之间聊天的语气叫了起来,只见野坂苦笑。
  “别这么说嘛,那已经是我的能力极限了。反正就是那样,后来刚好看到你在准备陆上自卫队士官考试的事,又让我抓到一个机会,况且学科算是我的拿手项目。”
  “也对,你教得的确很好。谢谢。”
  然后呢?被她这么一催,野坂像是困扰已极仰头望天。
  “……关口下士,你实在太敏锐了。”
  “开什么玩笑呀你,跟女人讲这种事情还打马虎眼,像什么话。别以为可以混过去。”
  “干嘛这样逼供?”
  “你不是喜欢凶女人吗?”
  “哇啊,你从哪里听到的?我还真不能大意啊。”
  别罗哩叭嗦了,快讲。由美边催边瞪他。
  “你不快点讲,那我要怎么点头说‘嗯’啊?”
  看他那副恍然大悟的惊愕样,是少根筋?这一点也很对她的味——可恶。
  “坦白说,我很早以前就注意你了。跟我交往好不好?”
  带着有点难为情、又有点傻乎乎的表情,这段话就成了野坂正的表白之词。想不到他自己过不了半年就忘了,还辩解说当时太紧张哪有办法记得住。瞧他一直担心的追问“我当时是怎么说的?”由美就是想欺负他,硬是不肯讲。
  好啊,那我也不跟你讲了。阿正——由美后来就改口这么喊他了——也这么说道。他还得意的说,反正你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吧?
  由美确实不记得了。
  他总是主张由美先讲他才要讲,也不知是在打什么算盘,不过这种交换条件通常只得到一句“想得美”。对由美来说,重要的是逼阿正先开口。这就是整件事情该有的结果;至于她当时有没有在他面前出洋相,这一点她可很有自信。
  再加上阿正每次大叹“当时我到底是说了什么啊?”时总是一脸苦恼,那副仰天兴喟的模样完全就像当时,可爱得不得了。
  “你还满稳健派的嘛。”
  同寝的一个室友这么说她。另一个室友是个包打听,也说曾有阶级更高的人放话想追由美,连哪个队什么人的名字都列举出来,阶级不是中士就是上士等等。只不过由美本来就嫌这种事麻烦,现在当然更不感兴趣了。那位包打听平常就爱嚷嚷着要找乘龙快婿,这会儿便肆无忌惮地庆幸少了一名竞争者。
  “其实我也想追你啊!”
  也有男性同袍对她说过这种话。等到她已经被人追走了才讲,显然是在放马后炮,安心地存着“被拒绝也是理所当然”的心态,让由美觉得很无聊。
  被异性用“我已经有对象了”以外的理由拒绝,通常表示对方对告白的人兴趣缺缺,所以大多数人都宁可接受这种藉口。也不想承认自己在对方眼中缺少身为异性的吸引力。
  少了这一层顾虑之后,有些人甚至跑来问“如果我先表白,你会考虑我吗?”
  “这么窝囊的话也讲得出来,难怪你们没有女人缘啦!不可能!你们讲出口的那一刹那就完全失去男性魅力了。”
  “呃啊,讲得这么过分!”
  就这样,她先发制人的给自己建立起泼辣女下士的形象。
  毕竟她完全不想听这一群不成材的家伙说“野坂哪里好”、“他跟我们有什么不同”之类的蠢话。
  至少阿正努力了那么久,还假装他不爱喝咖啡欧蕾。当时说什么“我不喜欢喝甜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的低声下气啊;就为了找机会和她讲话,拚着将来迟早拆穿的丢脸也要假装,教她一想起来就好笑得忍不住眼角泛泪。
  该死。想不到我这么黏他。
  究竟是谁先喜欢上谁,早就没有意义了。

  其实她早就料到阿正偏爱甜食,只是没想到会爱到这个地步,甚至每次约会都要买圣代来吃。刚开始还不那么熟,他也没有提,是约会几次之后才心虚地问“我可以吃甜的吗”,恐怕也是在乎她的观感,特地算好了时机才提出来的。
  她就喜欢他这一点,喜欢为此捉弄他——也许他也是故意的。
  点餐都是由阿正开口,服务生端来时必定将圣代放在由美面前,然后他俩再偷偷交换,阿正吃圣代,由美喝她的黑咖啡。
  跟他交往之后,由美才发现许多情侣也都是男方偏爱甜食。
  “蛋糕或冰淇淋之类的还好,男人吃起来不会引入侧目。圣代就不一样了。一个大男人坐在那儿吃圣代实在很难看,跟普通朋友一起时更不好意思开口。”
  经他这么一说,吃圣代好像成了交女友之后才能享受的特权了。他说带着女朋友去吃圣代是一大梦想,说得可爱兮兮的。
  “那你当时还骗说自己不爱吃甜的。要是没被我拆穿,你不就得一直假装下去?”
  “我想,等到我们够熟,你就会笑着原谅我,我再向你赔不是就好。而且那时情况紧急,我一时实在想不到别的藉口啊。反过来说,一个男人拿着黑咖啡说‘我不爱喝这个’,看起来不也满逊的吗?”
  “你要是那么做,我反而才高兴呢。我喜欢喝黑咖啡嘛。”
  “你也体谅一下啊,男人遇到喜欢的女生都会装模作样的。”
  不经意的这么一句,听得她心中小鹿乱撞。
  “我问你……”
  你喜欢我呀?
  其实她从没想过这句话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若是换作别人,她一定也不好意思问出口。
  可是,她就是爱看他一脸苦恼的样子。

  两人在外头租了一间小套房,外宿时会在那里过夜,也算是互许了终身,就这样过了三年。
  不知不觉间,她开始想,这段感情是不是变成例行公事了。
  情场职场两得意,也有了一点积蓄,可以买买喜欢的东西或去哪里游玩。宿舍规定其实不严,习惯了也能在其中逍遥自在,觉得太闷了就逃到他们租的小套房去喘口气。
  这样的日子就已经够惬意、够轻松快活了,她不觉得还有什么积极改变的需要。
  某个假日的前一天,他们申请了外宿,她在天快亮时冷醒。
  倒不是气温下降的缘故,而是前一晚亲热后就这么睡着,身上没有穿衣服。她懒得下床找衣服穿,于是缩起身子,便觉得背后温温的笼上一股暖意。是阿正伸手来抱她。
  “……冷不冷?”
  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问道,一面为她盖被。
  “嗯,暖了。”
  “那就好……”
  阿正又沉沉睡去。她翻个身面向他,阿正也无意识地挪了挪手臂,好让她睡起来舒服一点。裸着身子感受到的体温格外有一分安详感。
  在寒冷时会来为她取暖的情人,或许在各方面也都合得来,她也觉得自己是被爱的,有时甚至心想,嫁给他应该也不坏。
  可是,只要一离开这个两人的小天地,回到营队的生活步调,她在心情上似乎就会比这时更放松,他俩会是一对互不干涉且行事低调的男女朋友,军营里的集体生活让他们不必担心每天的生活琐事,而她也能和一帮同性朋友们开心出游,不必为对方迁就什么。
  对现状没有不满,她因而跨不出结婚那一步.她问自己,结了婚会比现在更好吗?开始了两人生活之后就会有家务分担种种问题,岂不是很麻烦?私人时间会减少,又得兼顾家庭与工作,面对生活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性,也不知道阿正会体贴到什么程度,万一反而增加两人之间的摩擦,结婚就毫无意义了。
  “我的老家在和歌山,下次休假时耍不要跟我一起回家去走走?”
  听见他在小套房里提出这个要求时,她只觉得忽然有一丝怯意。始终用逍遥的日子掩饰的这个问题,终于要来逼她做出决定了。
  “你这是……唷?就是要带我给你的爸妈看罗?”
  她也知道是明知故问,但还是问出口了。只见阿正一脸讶异。
  “不然你觉得是什么?”
  “哎呀,原来你脑子里是打这个主意呀。”
  看见他的神色猛地一沉,她就知道自己讲错话了。
  “你要是没想过,我才觉得意外呢。”
  阿正的口气难得这么凶。
  “不是,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要是老实告诉他,他会接受吗?说她只是想再快活一阵子,现在的感觉太好了她不想有任何改变等等。
  “我当然不是没想过,只是……”
  阿正的表情突然变了,像是有点受伤似的。
  “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可是常常都在想哦。”
  你以为我不是吗?由美这么想着,突然有点想发脾气。她找不到适当的言词,总觉得分明就是自己懒散,还有什么好包装的。
  阿正个性温柔,心态总是正面,她不好意思坦白说出自己怠惰和胆怯的理由.
  谁能保证结了婚不会使两人的关系恶化呢?
  “我只是害怕改变嘛。因为现在这样太好了。”
  想了又想,她总算想出一个比较温和的说法,阿正果然也用正面的心态去解读。
  “我是觉得,如果是我们两个,其实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的,我以为你也跟我一样。大概是我太急了,抱歉。”
  你干嘛抱歉。根本不是你的错。是你对我够认真,愿意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只不过,我不敢相信自己。我不敢相信婚后的一切都会跟现在一样,更不敢相信它会变得更好。等我们开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等我做了你的妻子,我的缺点就统统摊在你面前了,你一定会嫌弃我、讨厌我的.
  因为我是个贪图安逸、只顾眼前而不肯改变的懒惰鬼啊。
  阿正抓住由美的手腕,轻轻将她拉过去,把她拥在怀里。
  “——好啦好啦,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哭的。”
  她只知道自己坐在地上,双膝无力,不知道自己原来在掉眼泪。
  “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只是我觉得,你大概是担心太多了。没关系,我们不急,你就慢慢考虑吧。”
  慢慢考虑只是拉长了做决定的期限,但那期限还是会来的。她开始害怕,不知何时会超出这段感情的极限。
  因为害怕,她有意无意地减少了两人见面的次数。就在这时……

  ——异变发生了。

  *

  一种会使人变成盐的怪病,瞬间在城市中蔓延。
  致病原因和传染途径不详,甚至有人怀疑是空气传染。但就算是空气传染,自卫队还是得出动救灾,到大街小巷去清除满街的遗骸、事故车辆成了陆自的主要任务,协助安置灾民,设置避难所也是当务之急。
  人人都说自卫队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存在的,她也知道实话如此,心里却还是不由得愤慨。怪病带来的恐惧令人心大变,灾民们只觉得自卫队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每个人都嫌不够,辛勤付出得不到多少回报,无从宣泄的压力只能用笑容忍下。
  这股压力也在队里扩散开来。在长官看不见的地方,倾轧或管教过当的现象开始发生。
  那场名为盐害的天灾耗去了上级的大半精神,队内的风纪只能完全委由各队的下士管理。由美也是其中之一。
  名曰管理,一个人的耳目总不可能那么灵通,在大多数案件中,她都只能在事情发生后喝斥那些加害人,却做不到事前预防,这又令她无比抑郁。更严重的是,他们越是想导正风气,这些见不得人的行为就越隐密、越不容易被发现。
  该怎么办才好?没有一个方法可以根本的纡解强者发泄在弱者身上的那些压力,队里的人心抵挡不了巨大灾变,只能任由劣根性侵蚀。
  阿正现在不知如何?换作是他,又会怎么做呢?由美常这么想,他们却忙得连私下碰面的时间也挤不出来。之前她明明想要躲他,遇上这种事却反而格外想念他,有几次勉强用手机互相联系,但也没法儿久聊,工作多到逼得他们只能匆匆挂断。
  就在队里士气大跌之际——怪病的魔掌开始伸向队员。
  就像梳子落齿似的,出席朝会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少。盐害一旦发病就无药可医,染病的人还是会被送往自卫队医院,却是一个也没有回来。
  “我只做到今天了。”
  隔壁寝室的队员来由美的寝室向她们辞行,说她要回乡下老家。
  防卫省几乎只剩一个空壳子之后,各屯驻地的管理阶级再也挡不住基层队员的离职潮,许多人都是迳自填了退队申请书就走得不见踪影。
  由美的寝室也只剩下她和另一名室友。三个女孩就这么开了一个小小的饯别酒会。
  “我老家太远,我怕拖晚了就回不去了,赶快趁现在走。”
  邻室的队员摇着空啤酒罐说道。由美记得她是东北人。
  飞机和火车都已经停驶,她一个女人要怎么回到东北?由美不敢问也不敢想,因为问了也帮不上忙。现在的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这趟归乡之旅有多么辛苦,因为留下来的人还有剩下的工作要做。
  “宿舍变得好冷清哦。”
  这里曾经住着几百个女孩子,永远都像个吵翻天的麻雀笼,那段日子彷佛是遥远的过去。她们曾经一群人凑在一起聊金龟婿,搬弄着谁中意谁、竞争率又是多少之类的蠢话,但那样的日子大概也不会再来了。
  “你们两个要怎么打算?”
  “我暂时没打算辞职。”
  听得由美答道,邻室的她便直勾勾盯来。
  “我说,你们留在这种地方死缠烂打又能怎样?现在谁能保证什么。再怎么卖力,那些老百姓还不是一天到晚骂我们不够尽力?留在这里还有什么乐趣啊?”
  她大概在藉酒发牢骚了。由美苦笑着打圆场:
  “哎,这里起码能保障衣食住嘛。”
  “回去家里也不会没饭吃吧?现在又有配给。我劝你们还是快逃吧,而且你家又在关东,不像我家这么远。还是说,你不舍得跟你男朋友分开?哎唷,真幸福。”
  “你够了没!”
  怒吼的竟是由美的室友。
  “你要逃跑就自己逃啊,没人拦着你!我们干嘛听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人冷言冷语啊!你是想炫耀什么?逃跑才是对的吗?卷着尾巴落荒而逃的丧家犬,少在这儿耀武扬威啦!”
  “别这样。”
  室友的老家情况有点复杂,她和家里关系不好,几乎等于是无家可归。当然,邻室的队员并不知情。
  由美也知道,邻室的她其实只是极度不安.在这样混乱的情势中,她有办法只身平安的回到东北吗?她不顾一切要回家,可见故乡是令她牵挂的,而这份牵挂令由美的室友嫉妒,也令有家可归却迟迟不归的由美内心焦虑。
  “反正你要走了,我也不怕你难堪了。”
  由美向邻室的她说道:
  “你不过是个上兵。打工的本来就是这样。”
  上兵以下不过是临时工,这就是队内对他们的私下评语。由美现在故意拉到台面上来讲。
  “我们拚上来做下士,可不是抱着出了事就脚底抹油的心态。正职有正职的责任厌,打零工的大概不会懂什么叫做敬业精神吧?”
  她听见两个声音在说“过分”。
  “想逃跑的尽管逃跑,谁也不必去责怪谁。时局这么差,我们本来就不指望打零工的能多么坚守岗位。不逃跑的就算不逃跑,也不过就是个有骨气的工读生罢了,你们爱打什么工随你们高兴,反正只是一份薪水。”
  “有什么了不起……”
  语带不满的是室友。
  “是呀,别的不说,我在阶级上也确实比你们了不起呀。”
  由美大刺刺地直言。
  “都要分别了,开心一点吧,大家要好聚好散。”
  规则规则的让人心烦,走到哪儿都没有隐私的团体生活也曾令人厌倦,但她们的确在这栋宿舍里共同度过快乐时光。她不希望连这一点回忆都给破坏了。
  放下情绪之后,三人重新举杯。
  “祝你一路平安。”
  这话也许只是口头安慰。相识一场,能够互相安慰,交情也不算浅。她希望她们彼此都记得这一点。
  把酒言欢的气氛稍微回来了一点时,由美忽然起了归去的念头。归去哪儿?
  最先浮现在脑中的,是那个与他一起租下、却在天灾与忙乱中几近被遗忘的小套房。

  由美那晚所说的话虽是义正词严,意志上却不是百分之百的坚定。
  她只是把自卫队的义务当成一种依靠或寄托罢了。这世界一天比一天更不稳定,能获得这样的一分使命感实属可贵。
  只要克尽职责,他们就站得住脚,也没有人可以诋毁他们。无论世界会不会恢复原样,他们没有义务去想到那么远,只要一心一意处理眼前堆积如山的工作就好——只要执行任务就好。被做不完的事情追着跑,让日子一天过一天,她就觉得生活有意义,生活是满足的。
  邻室的同袍逃回老家,由美逃进工作。说穿了就是这样。
  “你比较豁达吧,豁达的人胆子大。”
  阿正在手机里这么说道,还问她为什么能活得这样积极。她在电话这头暗想:不是的,我仍然只是在逃避。
  就在那次聊天之后,通讯状况恶化,不久手机就不通了。
  有事可做,心理上就没负担;尽了义务,心情上就没负担。这恐怕是当前世上最怠惰、最不用脑筋也最幸福的选择。
  就跟逃离你的求婚那时一样,什么也没改变。
  “你就会讲好听的来宠我。”
  下意识的,她在声音里使了一点点性子,便听得阿正在电话那头笑起来。
  “好久没听到你这种声音了。最近的你都好有男子气慨。”
  有点高兴,这个声音只有我听得到呢。
  就像人在累的时候会想吃点糖,他的话正是一股及时的甜意。他们果然就是这么合得来。
  由美心目中的最佳生活伴侣非他莫属,而且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她自己贪图别的安逸而避之不谈,如今她再也开不了口。
  这事也就这么束之高阁。

  老是喊着无家可归的室友有点儿不对劲,气色变差了,而且总是愁眉苦脸。
  “你是哪里不舒服吧?去医务室看看吧。”
  有天晚上,由美随口这么劝道。
  “不要!”室友坐在床上,竟然倔强地反抗。
  “哎,你怎么了嘛。”
  由美便从矮桌爬出来,想到她身旁去关心一下。
  当她用手撑着桌面站起来,掌心却有异样的感觉。
  由美盯着手掌看,然后再看看室友,只见她惊怯地往后退,在床铺上缩成一团。
  掌心沾着几颗盐粒,小小的几颗。
  “……几时开始的?”
  没救了。真可怜。盐害好可怕。这人是在哪儿传染的?她居然瞒着我。明知这病也许会传染给别人。
  缺乏整合的思绪片段在脑中盘旋起来,其中最大的一块是——幸好不是我。
  穷途末路的人类原就是自私。由美甚至还有闲工夫可以为发现这个事实的自己哀怜一番。
  “求求你,不要把我带走。”
  室友的哭诉丝毫动摇不了她的心。
  “好不好?我们是朋友吧?”
  打从察觉事态的那一刻起,由美就在情感外布下一层过滤网,不让理智随感情漂流。
  没有人知道盐害的传染途径为何,已经发病的人绝不可以留置在队里,甚至令宿舍的全体曝露于危险之下。
  更何况若是就这么放任你,最危险的岂不是跟你同寝室的我吗?
  最不想察觉的那个声音却嚷嚷得最大声。头好痛。头盖骨下好像有一口钟不停的被敲响。
  “拜托,你也知道我就像没有亲人一样,进了医院也是孤伶伶一个,不会有人要陪在我身边的。好不好?难道你要我一个人死吗?我只想在最后有个人陪啊。拜托,我们朋友一场,你能体谅吧?”
  所以你就想拖着我一起死?万一传染给我怎么办?别开玩笑了,我们的交情哪有好到一起死呀。既然是朋友就该识相,别把我拖下水。天晓得你发病多久了,这几天我都跟你同处一室,要任性也要有个限度。
  ——吵死了。住口。住口。住口。住口.自私的声音别这么大、别吞没我、别让我发现自己有多肮脏。
  “住院去吧,早点就医说不定有办法可治。”
  “你说谎!明明就是绝症,你不要因为想赶我走就胡说八道!”
  “你就不能识相点听出我就是要说谎赶你出去吗?”
  由美怒吼道。
  “你以为谁想跟发病的人一起生活呀?我可不记得我跟你的交情有好到要陪着你一块儿死!宁可被传染也要陪着死在一起?我又不是你亲人!”
  别恨我,是你逼我说狠话的,要是你一开始就识相的退让,我就不用把话说到这么绝了。我也是不得已的。
  听见这阵突如其来的叫骂,其他寝室的女队员都跑出来看。
  “你明知道我家的情况还故意这样讲……?”
  室友的嘴唇发颤。
  “那是你家的事。我也为你难过,但那关我什么事?”
  “亏我还把你当朋友!”
  别摆出这种弱者姿态来伤害我。要不是发生这种事,我们会一直是朋友的,所以你要恨就恨你的命、恨你受到盐害吧!又不是我让你落入这种命运的。
  害我们不能好众好散的也是你。你大可以哀伤的向我道再见,那么我将永远记着你这个人。我又何尝不想有个美好的惜别呢?
  少说蠢话了。
  肤浅丑陋污秽的结局是必然的,然后她们会互相推卸责任,说事情本不该这么收场。
  对不起,我比较珍惜我自己。
  “呃,关口下士……”
  在房门外观望的队员们终于出声唤她,由美转向面对她们。
  “联络医务室。她发病了。”
  我有保护队员的义务。我有保护队员的义务。我有保护队员的义务。
  我不是抛弃她,而是为了保护其他队员。
  由美努力转换心态,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被代换掉的另一种心态是什么。

  室友被抬走时叫得声嘶力竭,像是要赴刑场。
  不要把我带走,让我留下来,让我留下来,让我留下来。
  没有人回应她那诅咒似的求饶。
  “关口下士,这不是你的错。”
  队员们纷纷说道,脸上都是关切神色。
  “我们也不想和盐害的人一起生活呀。”
  是啊,由美茫然点头。
  可是你们说的是“不是我的错”,却不说我“做对了”,不是吗?指着哭喊的朋友大骂,铁了心把她扫地出门,你们在旁边看着也觉得很过分很不应该,所以才会说这过错“不是我的”,是吧?
  是我的自私救了你们,让你们不必和盐害患者一起生活,所以你们用这种话来安慰我,用这种方式来感谢我这双脏手。
  因为——也许明天就轮到你们站在我这个立场了。
  我想问你们——
  万一今天发病的人是我,你们会做出同样的事吗?也许我明天就发病.到时你们也会只顾着自救,所以现在才来安慰我吗?
  “抱歉,我出去一下。”
  由美边说边走向玄关,没有交待几时回来。队员们也体谅她,没有人过来问,反正门禁早就形同虚设了。
  她穿了拖鞋就往外走。呼气都是白的。
  “抱歉,我跑来了。”
  连续剧或漫画里的女主角这么说时,通常都是夜深入静在情人独居的住处,不会是眼前这种粗枝大叶毫不浪漫的军队宿舍大门前,旁边更不会有一个个闻风前来看热闹的好事者。
  在这里,女生在入夜后跑来找人,跟浪漫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你怎么没穿外套?小心咸冒了。”
  走出玄关的阿正急急地踩着拖鞋跑来,把他身上的短棉袄脱下来披在由美身上。在宿舍附近可以穿短袄来代替长大衣或军用夹克,勉强算是服装规定上的极限。
  他大概在寝室里也一直穿着这件短袄,衣服上有他的味道。就是那间小套房里的味道。
  “突然有点想见你。可以陪我聊一下吗?”
  “好啊。”
  阿正向围观群众徵收了一件刷毛外套,然后陪着她一起走到屋外。
  “我室友发病了。医务室刚刚来接走她了。”
  “……哦,女生那边也有病例了啊。”
  看来男队员里已经不罕见了。队员数量毕竟差得多。
  “她叫我不要说出去。她跟她家里处不好,进了医院后恐怕也是孤伶伶的死。她闹脾气,说她不想走,可是我硬是把她轰出去了。”
  和室友的对骂还在耳边回荡。由美没有权利说自己受伤害。
  “我随便打发她说也许有办法治。她很生气地说我不够朋友。”
  轻轻地,肩上多了一只手。
  “亏得你忍下来了。”
  他那肯定的语调听来好舒服。由美知道,这个声音不管到哪儿都会认同她、肯定她的,她便试探性地继续说:
  “大难来时各自飞,职场上的朋友也一样吧。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当时脑子里想到的净是些残忍的话,好想骂她,万一传染给我了她要怎么赔之类的。我只想着先顾自己,不想被她传染,就叫她赶快滚出去,别传染给我。然后……”
  赶她走的人明明是由美。
  “我不想像她那样被带走。”
  只希望有人陪着走到最后。由美抹杀了她的渺小心愿,却无法不承认自己也有同样的期望。
  明天也许会有另一个我,把我像她那样赶出去。
  “如果我现在说想嫁给你呢?”
  也许会传染,也许会死,但她还是希望有人给她送终,而这种事只能向自己的亲人拜托。朋友或情人都不够亲。
  “搞不好会是我传给你,也说不定是我被你传染,可是——不论如何,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走到最后。”
  阿正没有答腔。
  “抱歉。是我自己想要找避风港。都是我一直只想过轻松的日子.”
  在这种时候,身旁有个人总是轻松些。有寄托、有依靠的日子,心头一定会轻松些。
  正当她做好了被轻蔑的心理准备时,阿正却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他的臂弯总是那么温柔,就像在那间小套房里为她取暖时一样。
  碍事的衣服,传来的体温都淡掉了。
  “挑在这种时候说我是你的避风港,你还真狠。”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一起住?
  阿正这么问时,由美毫不迟疑就答了“明天”。
  结婚证书已经没处可缴交,他们姑且先向基地司令报备。随即得到批准。与立川营队合并的消息传来时,上级也批了一间家庭宿舍给他们。
  二十五年的老房子,破旧得令人瞠目,跟新婚气息完全沾不上边,所以他们搬进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惊天动地的大翻修。就在无数个休假都花在敲敲打打中、而每一扇门窗终于都可以像样的开关时,已经是好一阵子以后的事。
  “唉——我以前还想,结婚后要把新家的日用品全换成Francfranc(注:日本知名居家生活品牌)的呢。”
  “不可能,跟这房子风格不合啦。顶多用无印良品的吧?”
  他们聊起这些话时,大环境早已不容得人们随喜好自由消费了。
  “况且打从做自卫官的那天起,我们就没资格摆谱罗。你自己想想,我们决定要结婚的那天晚上穿的是什么玩意儿?”
  旧短袄和起毛球的刷毛外套。
  死心吧,我们自卫官就是这么回事。
  被他这么一解嘲,由美心底对不能在和平时期成婚的那份歉疚好像都变得不足挂齿了。他又说道:
  “反正我们过得幸福不就好了?外在环境不重要啦。”
  这是他在提醒妻子——能在这种局势中得到幸福,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然后,由美的面前坐着昔日的自己。
  少女说她的咖啡里只要加奶精就好,这显然不是她原本的喜好。由美看得出少女的心思,便依着她的要求冲了咖啡。
  虽然只是这个岁数,那神情却已经是个女人了。她对由美说,她不要可爱也不要人劝慰,强调着稚气的形容词统统不要。
  思暮着一个年长她士岁的中尉,少女为情所苦的模样令由美印象深刻。由美明白,少女也在煎熬与解脱之间挣扎着——反正年纪相差这么多,对方不会理睬一个小女孩,也许早点死心才好,省得弄到双方都尴尬。
  少女想从这个念头里寻求解脱,却割舍不下,于是挣扎。
  耽于安逸有什么错?惶惶于未知的明日又有什么错?我的男人就是要这样的我。
  差点儿淡出的一段姻缘,到头来竟是在盐害的压力下圆满的;世间就是有这种事,而且那也不是坏事。
  把结婚的动机推给盐害,也许只是在为自己的胆怯找藉口——如今面对一个同样胆怯的少女,由美决定多聊聊其他不相干的事,当年的逃避就含糊带过吧。少女把由美看做一个能干又厉害的姊姊,让她忍不住也想威风一下。
  于是少女稍稍打起精神,点头微笑——这一步是如何使世界改变的,当时的由美还不知道。

  在可能改变世界的那一场行动第二天,顾人怨司令的左脸颊大剌剌地贴了一块OK绷。
  除了当事者以外,司令受伤的理由就只有正巧在旁的由美和阿正知道。暴怒的中尉毕竟不可能单凭阿正一个人拦住。
  你们说他狠不狠?有必要下那么重的手吗?
  不好意思,当时在场默许的恰巧都是没人性的家伙。由美和阿正笑得暧昧。
  “不过我好意外唷,想不到竟然是中尉黏着人家。”
  他们当然不会在人前卿卿我我,不过处处护着少女的中尉像是变了个人,经常流露出纵容的态度。
  “哪有——他不早就是那样了吗?我倒觉得只是他一直在装模作样。啊,这个好好吃。你的手艺进步了。”
  “真的?万岁。”
  “教我做,我要学。”
  小俩口很久没在家里吃晚饭了。两人平常都是在队员餐厅里各自吃过饭才回家。
  “他们现在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奉司令之命,中尉在今天启程往西日本出发。当然也带着少女一起走。
  临别之际,少女抱着由美哭了起来,经过一番安抚才上了车。
  中尉看着这一幕也没说话,只是举起一只手向由美作势致歉。由美还是觉得他在宠那女孩,只是这感觉就像阿正在宠她时一样,可见中尉和少女也沉浸在幸福中。
  “也”沉浸在幸福中。由美没多想,自然而然将自己的幸福公式套在那对情侣的身上。
  “喂,我去弄洗衣机,待会儿你去晾。”
  “你这劳务分配不平均吧?”阿正苦笑道,结果还是乖乖去晾。
  没问题的。
  我们会过得好好的。真奈,你们一定也会。
  尽管时局如此,你们还是可以过得幸福,所以尽量去掌握幸福吧,不必去想自己亏欠了谁。
  我衷心希望,那个小小的女孩子也能和她心爱的男人过得幸福,就像我现在和这修男人携手共渡的人生一样的幸福。
  “你怎么啦?”
  阿正忽然问道。
  “你刚才的表情好棒哦。”
  “哦?有那么棒?”
  “嗯,害我差点又爱上你了。你在想什么啊?”
  不告诉你,由美笑道,然后又说,你就乖乖的再次爱上我吧。结果阿正也笑了。
  “你就是这样。”
  至于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决定不去多想了。

  Fin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20:3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4-14 00:30 编辑

盐之街-debriefing- 如梦幻泡影

***
  意识在隐隐痛楚中清醒,痛楚的来源是后脑勺。
  “唔哇......怎么搞的?”
  想要伸右手去摸脑后的痛处,左手竟也跟着一起动了。定睛一看,原来双手铐在一起。
  “......这又是干啥?”
  咕哝着爬起来,四周却是陌生景象。除了一张大床以外,这个宽敞的房间里完全没有其他家具,有的只是整片地毯和雕刻精美的天花板和墙壁,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就连床铺也是营舍远不能及的高级货。
  后脑一个劲儿地主张它的疼痛。用铐着的手伸过去摸了摸,果然在头发里摸到干掉的血块。看样子是破皮了。
  “呃啊,真是。”
  该说是报应吧。想起从前也有过类似的误会,不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次恐怕不是误会。
  “误会不至于用手铐吧--”
  将自由的双脚挪到床边,却见鞋子好好摆在床边。可以在室内穿鞋,难道这里是旅馆?
  房间里有两扇门,一扇通往卫浴间,另一扇被人从外面反锁,在房内的人无法打开。军营里的某些房间也有这种构造,但在民间房舍之中应该不多。仔细一看,整个房间就只有这扇门显得特别新,恐怕是之后特别改装的。
  浴室里摆着全新的毛巾和盥洗用品,上头没有商标或特殊图案,那么旅馆的可能性就低了。应该是私人宅邸。
  窗户是敞开的,房间却是在三楼。墙外只有藤蔓爬着,几乎没有可以探足的地方。想起某个在这种困境下也有办法可想的友人,自己既没有效仿他的意愿,当然也没有那人的好身手。
  “用来软禁一个头脑发达又优雅的男士,倒是不错的环境。”
  将双肘撑在窗台上,随口喃喃自语。天色微明,四下静谧,看出去像是在一处别墅区,而且地势相当高,庭园里又长着好几棵颇有榭龄的老杉,显见此间占地之广,让屋主敢种下这么多参天巨木还不至于令左邻右舍困扰。
  “外加这屋子里的人都没有花粉症。”
  姑且拿这一类无关痛痒的小推理来打发打发时间。话说回来,这栋房屋也太气派了些。
  “我最--讨厌这种屋子了。”
  皱皱鼻子讲完这些话,便听见有人敲门。敲得挺温和客气的。
  “要进来就进来啊--反正我既不能开门又不能关门。”
  听到这两句讽刺已极的回应,门外的人才打开房门。这也是客气。
  来者是个年轻男人,个子既高且瘦,穿着一身看得出是手工制做的合身西服,还在门口先鞠躬才进屋来。弱不禁风嘛--一时在心底五十步笑百步的评论起来。
  “你醒了吗?”
  “你不就是知道我醒了才来的吗?还问。我还以为你会等我洗完脸再来呢。哪有人待客这么急躁的。”
  对不起。男子恭敬地道歉,又鞠了一个躬。
  “我是来向您确认身分的。”
  “妈啊,不确定身分的你们也这样铐?一点也不好笑。”
  言语揶揄之外还甩着手铐让链子发出声响,却见那人脸上也没有一丝动摇,以那年纪而言倒是极有自制力。
  “敢问您是陆上自卫队立川营部临时司令,入江慎吾先生吗?”
  听着男子尔雅温文的语调,入江没好气的给了一个白眼,冷哼道:
  “我说不是你就会放人?拜托你别再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了。”

***
  “临时司令”的怪头衔会落到入江身上,据说是重建后的陆上自卫队幕僚部基于各种考量所搞出来的;简单的说,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在盐害后续处理完全结束之前,这么一号盐害专家要尽量留在队里。于是那些伪造文书、假冒身分,连同在立川期间擅自进行人体实验等等罪名,都因时制宜地不予过问。
  不予过问可不是一笔勾销,入江当然不会天真到从此没了戒心。他的存在无疑证明着自卫队的种种疏忽,欲除之而后快的高层将领大有人在,谁晓得幕僚部几时翻脸不认人。
  所以眼前的这件事情,他也认为是那一派人士所为。
  和美军开完盐害的研讨会,当时他正准备回营。由于会议结束时间比预定的要迟,美军便送他一程。那个人冲到大马路中间差不多是出发后二十分钟左右的事。驾驶紧急煞车还是来不及,被撞上的那人好像是个上了年纪的男性。
  负责开车的是个日裔美军,一路上都用流行的日语和入江闲聊,只有在煞车的那一刻用他的母语大骂。
  坐在后座的入江出头打量,见倒在车前的男子一动也不动,忍不住皱起眉头。惹出麻烦来了。
  --算了,反正责任是美军要扛。
  “总之你们快点联络基地。”
  急救系统虽然已在部分地区复苏,却还不到以前那样完善的程度,先送基地医院比较妥当。
  丢下指示后,入江就走出车外。他虽然没有临床经验,却拥有医师执照,现场若是没有人会诊察就罢了,既然他在,不去看看总是说不过去。
  俯卧在地上的男子看来没有明显外伤,也没有出血。入江在他身旁蹲下,把手指伸进泥污的衬衫领子里探找颈动脉。
  --怎么搞的。
  脉搏略快却十分稳定,一点也不像是刚被车撞飞的人。
  才这么想,却见男子蓦地睁开眼睛,压在身体下面凡右手握着一把枪,枪口正对着入江。
  “小哥,头一次遇到假车祸吗?”
  那人邪邪笑道。入江耸了耸肩:
  “对啊,头一次亲眼见到。”
  入江朝车子瞄去,早有一队持枪人马围在车旁,正在胁迫美军驾驶及护卫下车。
  “不好意思。我们无怨无仇,只不过布人花了大把美金要找你。”
  黑市自盐害以后就更加活跃,美元行情一路飙高,欧元其次,日圆则一落千丈。
  “抱歉得让你睡一下啰。”
  这就是入江当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在那种情况下可以用麻醉剂,你们是不会教他们吗?叫他们把人打晕,这是那来的上流雇主啊。现在好了,打破了我的头,害我一觉醒来都还会痛。”
  入江也对别人做过同样的事,如今却只顾说别人。他瞪着那名年轻男子,男子看来教养良好,这会儿却只是低头致意,只字未答。
  妈呀我最讨厌这种的。入江撇过脸去,大皱眉头。
  “你以为你还有资格抱怨吗?”
  忽听一个声音阴阴地说道。转头看去,原来是个坐着轮椅的少女,正让女佣推着进屋。
  少女大约是中学年纪,长相令人联想到高贵的小动物,笑起来肯定惹人怜爱,此刻却用满是敌意的眼神瞪向入江。要在这种表情里找到任何魅力都是难上加难,况且入江又不喜欢小孩。
  将轮椅推进屋内之后,女佣就告退了。
  “大小姐......”
  男子有些紧张地挡在入江和少女之间。
  “不用担心,我不会对那位小姐怎么样的。挟持人质逃命的这种事我嫌麻烦,肉体劳动也不适合我。”
  入江直指男子的疑虑,少女也对男子抬了抬下巴,高傲地说道:
  “让开,柏木。你站在那儿会挡到我说话。”
  唤作柏木的男子依言退回原位,退开前还不忘向少女一鞠躬。障碍消失,少女的凶狠眼神便直接刺向入江。
  知道对方怀恨入骨,入江对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惹人怨向来是他的拿手绝活,但他一时也想不起自己几时连素未谋面的人都得罪过。
  “我是江崎树里。你对这个姓氏有印象吧?”
  那语气显然容不得他回答“不”--入江却想,要是在这种场合老实回答“不”又会怎样呢?对方八成会发飙吧?
  话虽如此,他却也没别的答案可选。
  “不,没听过。我也不认识姓江崎的。”
  江崎树里的脸色一阵白。有的人在发怒时会血气上冲,树里大概是血气顿退的那一种。
  “......你不知道我家的姓氏,是什么意思?”
  “初次见面就要求我知道你家姓什么,会不会太神啦?”
  入江的毒舌从来不会因为对方年纪小就留情。见柏木投来责难的眼神,入江便将挂着手铐的双腕伸到他面前:
  “受这种待遇还要我顾虑主谋者的心情?开什么玩笑。”
  柏木默默地垂下眼去。他不否定入江的话,可见这桩绑架案确实是树里主谋。从她敢对大人颐指气使的那种动作看来,这小姑娘是十足的世家千金。
  “杀人犯还一副被害者的姿态,你是什么意思?就是你用盐害实验杀了我父亲江崎定和!”
  听见那鞭子似的尖锐喊声,入江心中一惊,但是--
  “抱歉,那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他爽快地道歉,见树里一脸无法接受,又道:
  “你觉得我杀了多少实验对象呢?要累积到那种数量的资料,一、两千次实验会够吗?全国加起来少说也有好几万次,你叫我每一个都记得?”
  在成千上万的实验体中,入江只记得其中一个人的名字,而且还是因为那人在实验中途逃走,又在逃亡途中牵连到他的朋友。若只是中途逃走,入江根本也不会去记得什么。
  “通常我看到的只有实验结果,也就是成串的数字而已,”
  入江挑高了眉毛放胆直言,只见树里的脸色越发铁青。
  “你在看图表的时候会对每个数据产生感情吗?不会吧。”
  对他而言,用这种比喻已经够体贴了,但对树里而言似乎不是。
  “闭嘴!住口!”
  树里突然咆哮,甚至作势要站起来--随即往前仆倒。柏木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向在地毯上蜷缩成一团的树里。
  多感人的主仆关系。入江在一旁冷眼看着。
  树里被柏木抱起,散乱的发丝间透出的眼神闪着泪光,直朝入江射来。
  “你杀了......我的父亲,还--说什么数值......”
  “大小姐,冷静点!慢慢呼吸!”
  柏木耐心地抚着树里的背。唉,真麻烦--入江一面心想,一面往床边的垃圾筒里看。没人用过的垃圾筒里套着全新的塑胶袋,他便将袋子一把抽起,走到两人身旁蹲下。
  柏木反射性地想要护住树里,入江却蛮横地将他挡开,揪着树里的头发就往垃圾袋里塞。
  “你做什么......!”
  “没本事摆平你家的古怪大小姐就给我闭嘴。”
  说时,入江手中的塑胶袋已经完全套在树里的头上。只听得异样的呼吸声,树里呼出来的气立刻令袋内一片雾白,就这么呼吸了一会儿,气息便稳定下来。柏木和树里都是一脸狐疑,以为入江在耍他们。
  “心因性的过度换气性症候群啦,把呼出去的气再吸回去就好了。要侍候这么歇斯底里的千金小姐,与其处处提防她生气,还不如多学点这一类的急救术。”
  听得入江这么嘲讽,树里满脸通红地扯掉头上的袋子。既然她生气时脸色会白,那么这会儿应该是羞耻吧。
  “......总之,两位待会儿再谈吧。”
  柏木将树里抱回轮椅,转身打算推她离开房间,这时入江又将他叫住。
  “待会儿可不可以带个刮胡刀给我?软禁一个成年男人却不替他准备刮胡子的工具,会不会有点那个?”
  入江边说边朝浴室努了努嘴。他之前已经检视过了。
  “要是怕剃刀不安全,电胡刀也行。”
  柏木没有转身,而是半侧过脸,隔着肩膀点头答了一声“是”,树里立刻扯着嗓子高叫:
  “别用对我讲话的口气跟这种人回话!”
  她才差点儿休克,这会儿又激动起来。柏木无措,只好改口向入江说“好”。
  主仆两人离开之后,房门随即被反锁。

  数小时后,电胡刀和早餐一起被送了进来。送来的人是柏木。
  入江戴着手铐洗脸刮胡,走出来时看见房里的小桌上已经摆好了西式早餐。在一旁等着的柏木说“麻烦借一下你的手”,入江便依言将双手举到他面前,看着他从口袋掏出钥匙,就这样解开了手铐。
  “怎么?”
  入江颇感意外,柏木也没看他迳答:
  “府内设有警卫。待会儿还会再给你戴上。”
  这样的待遇有一种说不上的奇怪,不过入江还是大方坐到餐桌前。不知是为了监视还是做仆人的习性,柏木始终站在不远处守着,而入江倒是很久没在有佣人侍候的环境下用餐了。
  料想柏木不会听从吩咐退下,入江也就不管他的存在,自顾动手剥起了餐包。看着桌上的烤吐司、蛋包和水果,样式都简单清淡,但以这年头而言,已经很丰盛了。
  差不多快吃完时,柏木开始冲红茶,事前还问过他的口味。入江只要了不加任何调味的普通红茶。这家人虽然财力雄厚,时局却容不得人们随喜好指定茶叶。
  接过茶来啜了一口,是纯正的大吉岭。
  “定和先生的事......你真的不清楚吗?”
  选了一个杯子离口的时机,柏木谨慎地问道。入江轻轻耸肩。
  “很遗憾,事情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知道你们有权利逼问我,但我的确无能为力。”
  入江的回答令柏木的脸上出现一丝不情愿。这大概已经是他尽力克制之下的不满表情。
  “我想你们可能有点误会。并不是每一个实验对象的挑选都与我有关。我刚才也说了,实验做了几万次,不可能用那种没效率的方式挑选对象。况且我们必须在短时间内满足最低采样。”
  为了解开盐害形成的机制,他们用服刑中的囚犯做为实验对象,但只有订出筛选准则,其他就完全由临时内阁决定。当时的行政体系已经半毁,充当法务机构的暂时组织是用什么标准去检选,入江无从知悉。
  听着入江的量化本位论调,柏木的眉毛略微皱起,含蓄表达他的不悦。
  “能不能请你考虑换个说法?至少......”
  他大概是要入江顾虑树里的心情。
  “为了杀害他的父亲而感到内疚?”
  入江的感度又在柏木头上泼了一盆冷水。
  “我说过好几次,实验案例对我而言只是单纯的数据。为了统计出数据而消耗几万个人,然后要我说我对他们每一个都怀抱歉意--抱歉,我不做这种表面功夫。我知道人体实验有违伦理道德,但若是对此有罪恶感,我根本一开始就不会干这种事了。嘴巴上道歉啊谢罪啊的拼命讲,想做什么又照样做,不要说听的人觉得恶心了,做的人也不会高兴到哪儿去了,不是吗?”
  入江本来就是个嘴碎话多的人,碰上一个不太开口表达意见的听众,俨然就是一大段的独白。柏木听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应:
  “你的意思是不做辩解,是吗?”
  “这番解释还真友善哪。”
  见入江大皱其眉,柏木又问:“你不满意?”
  “没有,只是以为你会把我的话换个简单的说法,劝那位大小姐化解仇恨。”
  入江说着又耸耸肩。
  站在监护人的立场,与其任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长久被仇恨和痛苦所束缚,当然宁可她在一个适当的时机解脱这种负面情绪。
  “我这人没有良心,你们却硬要逼我把良心挖出来,这是你们的误判,我实在爱莫能助。不负责任的闹剧我可不奉陪。”
  入江边说边将凉掉的红茶饮尽。
  “反正我做了我想做的事,你们也尽管做你们想做的好了。绑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假使......我只是假设,如果大小姐说她想要杀了你以报杀父之仇,你仍愿意让她做想做的事吗?”
  “当然。”
  入江一点头,又说:
  “只不过到那时候,我想做的事情就是活下去罢了。只要我辰认为自己亏欠你们家大小姐,那么她要阻挠我活下去,我就不能放过她了。”
  对入江而言,这是再明快不过的道理,柏木却听得一脸困顿,还疲倦地叹了一口气--遇上一个软硬都不吃的对手。
  “大小姐把你抓来,并不是为了加害于你,请你别这么快想到这一点。”
  “把我打晕了抓来还不叫加害?”
  “那是我的疏忽,没有妥善传达。请你海涵。”
  了不起的大忠臣哪--入江自言自语的挖苦了一句,姑且当做对方没听到。
  “那孩子的父亲是怎么入狱的?”
  面对这个带点儿打探意味的问题,柏木措词含蓄的答道:
  “定和先生原本是春日井商事的董事。”
  说到这个企业名称,入江就有印象了。大约在盐害发生的一年前,这家公司爆发内线交易丑闻,在社会上引起相当大的骚动,检调单位抓了好几个高层经营者,树里的父亲大概就在其中。
  “那个案子后来有判。”
  入江随口应道,便见柏木眉头一皱。大概是说到了痛处。
  “跟蜥蜴断尾差不多。”只说了这么一句,柏木就没再开口。
  简单的说,就是被企业当成了弃卒。
  “所以那孩子就落到今天这个遭遇?”
  “判决后,大小姐就搬来与外祖父同住;定和先生与夫人离异,所以......而且由于媒体报导曝光,大小姐在原来的学校也读不下去了。”
  “所以这栋豪宅就是她外公的啰?那外公呢?”
  “因盐害而过世了。”
  柏木没再说下去,但他的口气有点儿变了,听得出几分掩饰后的恨意。祖父因盐害而死,服刑中的父亲也算是被入江安排的盐害夺走,幼小的心灵想必十分痛苦。可是,入江说来说去也只有一句“抱歉我不认识你爸爸”--如果那也可以算是抱歉之辞的话。
  盐害实验是国家机密,不过入江的强势和做法惹来许多部队内外的反弹,消息走漏的途径只怕多不胜数,追究了也没用。
  “你是那孩子的谁?”
  “家父长年在江崎府上任职,我是接他的位子。大小姐投奔外祖父家之后,江崎家的仆役们也一并移到这儿来,接受老爷的照料。”
  “主人死了,你们还是这么有情有义啊。”
  入江的讥讽只得到一个礼貌性的颔首和沉默。
  “既然有情有义,为什么放纵那孩子胡作非为?绑架我这种没道德的人是另外一回事,要是事迹败露,我想你大概不会置身事外,不过这样还能叫做忠义吗?”
  柏木的脸上刹那间闪过一丝煎熬,但那表情很快就被压抑下去。
  “大小姐年纪还小,又无依无靠,她也只是为了生存而挣扎,何罪之有?我向你的人身自由受到侵害一事致歉,但这项罪名由我来担就够了。”
  那沉着与坚决的声调无异于顽固,也许那就是这名老练自持的青年流露最多情感的表现。

  入江再度被铐住双手,是树里差柏木来把他叫去的时候。两人走出“客房”,一路上都没有开口,既没有提起早餐时的话题,也不说为什么之前不戴手铐。入江想得出来,那应该是柏木瞒着树里自作主张。
  树里的房间在一楼,方便轮椅进出。房门虽是厚重的橡木制成,房内却布置得颇有少女气息,粉嫩的青春色调与宅邸内沉重的深色装潢落差之大,令人不由得瞠目结舌。
  “坐那边。”
  树里说着,朝粉红布面的长沙发努了努下巴。入江依言坐下,将铐着的双手搁在扶手上,不经意地摸到一些盐粒。
  “柏木,你退下。”
  听到这个命令,柏木显得有些不情愿。
  “有事时我会叫的,让警卫在外头待命就好。”
  柏木这才勉强应允。不过他大概会自己站在外头待命。
  这小姑娘倒是摆起女王的架子来了。入江正在一旁想风凉时,树里开口了:
  “早上的话没说完,我本来要说明绑架你的理由。”
  “噢,我已经听说了。”
  入江直截了当地切入结论。
  “你得了盐害,是吧?”
  树里狠狠皱起眉头,嘀咕道“是柏木吧”。无辜的柏木待会儿大概就要背黑锅,但那反正不关入江的事。
  “既然这样,我也不啰嗦了。你牺牲我父亲而得到研究成果,应该也有义务把它交给我。”
  树里的态度始终高高在上,入江也不遑多让。
  “不可能啦。”
  他满不在乎的丢出结论,继而说明:
  “我研究的只是盐害的感染途径,并不是如何治疗已经发作的病症。实验数据虽多,不可能马上转用在治疗上。若依照原本的发病速度来看,就算有办法可治,只怕你的盐化会比治疗效果进展得还快。”
  听到这令人绝望的宣告,树里却仿佛一点儿也没受到打击,反而从容地冷笑道:
  “既然如此,我更不可能放你走了。你就陪我一起死吧。柏木会忠实服从我的命令。是要救我还是跟我同归于尽,你自己选吧。”
  “哈哈,好一个女暴君。侍候你这种人,柏木老弟也真可怜。”
  他只是随口胡说,没想到竟像是说中了什么,令少女白皙的脸颊突然转红。入江冷静地观察,料想这又是相对于发怒的另一个反应。
  “你没资格说这种话。像你这种人,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不算无辜吧?好歹也都是囚犯嘛。”
  随口指出一个语病,便见树里的脸更红了。
  “囚犯又不是全都死刑!况且你又有什么权利杀他们!我父亲也是,他只要服满刑期就可以回来了......!”
  咆哮的树里表情扭曲。她大概不想让入江看到那种表情,于是猛然把头往旁边扭,又不想承认自己在哭,所以也不举手拭泪,只是一个劲儿的忍住。
  头一次见她有这么坦率的悲伤神情,入江不知不觉脱口问道:
  “有那么难过吗?”
  “你什么意思!”
  树里回嘴得极快。
  “亲人死了怎么会不难过?你白痴啊?”
  “是哦,这么幸福。”
  这番直言更触怒了树里。
  “是你杀了我父亲--这是你该讲的话吗?”
  入江想了想,倒也老实点头:
  “说得也是,我的确没资格这么说。抱歉哦。”
  见他爽快道歉,树里反而讶异。她不再发作,静了一会儿,然后带着余怒低声说道:
  “他在公司里也许做了坏事,却是个爱我的父亲。”
  这话显然不容反驳,入江便没回应。
  “我母亲说不要我的时候,我父亲说他要。我不是儿子,就算要继承他的事业,亲戚也一定会反对,可是他还是要我。这一点就证明他是爱我的。”
  这话大概是在讲她的父母离异。看来当时的树里已经懂事了。
  “总之,你夺走了我的父亲,就要负起责任!”
  少女的声音忽又阴狠起来,为自己向入江吐露心事而不甘。
  “话是这么说,但你把我从研究机构抓走,我在这里能干什么呢?连资料都没有。”
  眼见入江一派轻松,树里哼了一声。
  “别以为小孩都好骗。像你这样心肠恶毒的人,树敌又多,不可能没有人把研究资料备份后私藏起来。”
  “你过奖了。”
  “看你能装蒜到何时。”
  树里的笑意中有一丝狰狞。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可不保证你家人的下场。”
  这大概是她极尽恶毒之能事所想出来的台词,听在入江耳里,却成了一阵想忍都来不及的噗嗤笑意。
  “你、你干嘛!”
  树里失措起来。入江想答话,却止不住笑。
  “干嘛,有什么好笑的!不准笑!”
  这厢气急败坏,那厢却是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啊呀--抱歉,我没想到你把我想成那种人。”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反正那种恐吓对我的效果有限啦。你要不要想点别的手段?”
  其实入江全无恶意,树里却认定入江的笑是在愚弄她。
  “等着瞧,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见她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入江这才止住了笑意,颔首道:
  “手下留情啊。”
  得理不饶人是入江的天性,但在树里看来,恐怕被解读成嘲弄加挑衅。

  回到房间,解下手铐,入江独自看着手掌。
  朝那些大小均一的盐粒凝视了一会儿,他将盐粒拍掉,自言自语道“反正跟我无关”,使往床上躺去。
  对方拿家人威胁他,他也不会动摇,全是因为生长环境所致。
  “实在搞不懂......”
  --亲人死了会那么难过?
  考上大学之后,入江便没再见过家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熬过盐害,总之他们在他心目中还不够格当人质。入江甚至有自信,就算他们在自己面前被杀,他也不会受到打击;相对的,入江若受到同样遭遇,他的家人也不会特别难过。
  “真要找一个的话......”
  苦思了一会儿,他只想到一个不甚理想的人。那个姓秋庭的男人大概勉强可说是入江唯一的朋友,但入江怎么也无法想像那人被抓来当人质的画面,反而是树里若将歪主意打到秋庭身上,她自己的安危才教人担心。
  再进一步想,假使他们改用秋庭的弱点作为人质要胁他,那么秋庭也许会“勉强”看在长年的损友之谊上“勉强”同意,否则--谁敢拿那种事要胁秋庭,根本就是在跟他玩命。入江以前曾用过这一招,秋庭当时还拿监护人的责任当幌子;这会儿那两人早就不只是监护人和被监护人了,若还要秋庭再为了损友而牺牲所爱,他恐怕会先赶来毙了自己。
  “所以啦,就算他们把目标放在真奈身上,秋庭也会自行解决的。”
  大致把树里可能下手的线索想过一遍,没一个可行的。
  得到结论后,他终于发现这大白天里实在没事可做,奢侈的清闲顿时化为睡魔,不一会儿便将他掳了去。

***
  入江在高二时和秋庭分到同一班。两人在班上都有些特殊,所以入江一开始认识秋庭时,也只把他当做自己以外的另一个怪小孩。
  秋庭好像也有同样的观感,不过两人都不把这一点当回事,所以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彼此的这个想法。
  秋庭天生一张臭脸,同学们都有点怕他,入江虽然没到那个地步,但大部份人也不会主动亲近他。当时的入江已经拥有今日这般惹人怨的口才与性格,加上课业等各方面表现令周遭的人产生距离感,便把他当成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敬而远之。
  秋庭第一次跟他讲话时,大概只是因为他们坐得近。
  “别把事情搞大。”
  所谓的“事情”,是从一个学妹的告白开始的。入江拒绝那学妹的方式太冷淡,引来别班女生们莫名其妙的抗议,结果入江将她们全都骂哭了赶走。
  刚被那一群女生烦完,又被秋庭这么一说,入江的口气马上恶劣起来。
  “你这是忠告?还是教训?你有资格管我吗?”
  入江以为他是看不顺眼才多嘴,心想要是他接下来就讲什么别让女孩子哭之类的狗屁话,自己就要狠狠削回去。结果秋庭的回答大出入江意料之外,令他愣了一下。
  “不是耶?只是拜托你而已。”
  这么答时,秋庭仍旧读着手中那本包著书套的新书,只在语气里流露出些许厌烦。入江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本跟航空学有关的书。
  “你们在旁边叫啊吵的闹成那样会影响到我。你总没资格要求我离座吧?”
  秋庭一派淡然地主张着自己的权利,听得入江直点头。
  “原来如此,有道理。”
  在入江的经验里,很少有人事物会令他心生“意料之外”的感觉。
  “人跟人起纠纷当然很吵啊,我又不能去关教室的门。你们要不就去外面吵,不然就别让她们吵,随你便。”
  “你说得对。是我不好,我以后会注意的。”
  站在秋庭的立场,他只是不耐烦自己一再受到干扰而已,要是他知道此刻的言词让入江觉得与他意气相投,他大概宁可一直被烦也不会开口讲这么多话。
  说来一直都是入江觉得欣赏对方,所以三天两头地找他攀谈。但两人一聊起来,秋庭倒也不像他外表那般沉默寡言,且他们的话题极广,几乎是什么都能聊,除了家庭的话题以外。
  照秋庭自己的说法,他家里只有一个老爸,而父子之间似乎正在冷战。做儿子的想进航空自卫队开飞机,同样是航空自卫队飞官的老爸却极力反对,反对的理由则是妻子因车祸身亡时自己正在进行飞航训练,连妻子的最后一面也来不及见到。
  “他还不是继续干航空自卫队?话都是他在讲。”
  就这么一次,秋庭讲了一句勉强算是抱怨父亲的话,这段父子之情看来是满复杂的。自卫官常常调任,所以秋庭从高中起就在外头住宿,几乎不与父亲联络,父亲也都没来找他。
  自家关系不好,秋庭因此也不主动问起入江的家庭,这一点反而让入江觉得很自在。

  在入江的心目中,从他懂事开始,家庭就是“表面敌人”、“潜在敌人”或是“非善意中立者”的代名词。并不是他对家庭观念有任何曲解,而是单纯的家风问题。
  豪门必有恩怨,血缘关系往往只是猜疑和斗争的温床,不是温暖的亲情。假使只有血缘因素,争议也许不至那么大,偏偏入江的母亲是继室,父亲却是名正言顺的当家继承人,这一切令他对血缘之亲完全失去了幻想。
  入江没别的优点,就只有成绩优异和那一副足以向任何人夸耀的外貌,不只让父亲把这个儿子放进眼里,也让他成为家族中最显眼的攻击目标。
  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入江与亲族们从不做非必要的互动,所以他对周遭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对朋友更是不多奢望。
  从这样的成长背景出身,秋庭几乎是他第一个看得上的外人。
  秋庭在学校里表现出来的那种冷漠与疏离,加上刻意与人划清界线的性格,对入江而言反而成了一桩美德,毕竟他身边多的是执着于世俗的人,秋庭的这种淡泊反而难得。
  连同往后发生的事,秋庭大概会把这段缘份认定成麻烦吧,但是入江才不管这么多。这是他头一次对别人产生兴趣,比起对方的意愿或苦乐,他觉得追求这份乐趣比较重要。

  脱口就说树里幸福,也不是为了讽刺她。
  那纯粹只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率直感想。当然,入江不懂那份幸福的崇高,自然也不了解树里的失落。
  既然无法体会她的失落,要入江为此背负罪恶感就更不可能;要他为自己随性的行为编织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于他的美学观点更不相容。
  说到底,入江只会动手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此而已。

***
  两天后,树里真正明白入江有多么难应付。
  拿家人威胁他好像真的行不通。向他提起某些免于盐害的亲戚,他只是瞪大了眼睛反问“什么?那些人还活着啊?”暗示要加害于他们时,他也面不改色。假使他是佯装平静,那倒是还有救,但从许多反应和态度看来,入江显然是真的不感兴趣,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那些亲戚的安危。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弱点呢?
  唯一见他面色有异,只有在提起某个高中友人的时候。入江神情严肃的这么说道:
  “看在你爸是因我而死的份上,我有责任给你忠告,唯独对那小子,你千万不要随便打歪脑筋。我想你们早查到了真奈的事,不过就某种意义而言,那女孩等于是核弹发射器的开关。若要搞非法私斗,秋庭绝对比你们在行,还会整到你们每一个人都倒下为止。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们敢冒险这么干,也一样威胁不了我,因为真奈对我而言也没有那个价值。”
  “你要害死朋友的情人还敢说这种话?”
  “你在胡说什么?杀她的人是你又不是我。秋庭可能会恨我,但那是我个人的问题,而那家伙在骂我之前就会先把真凶揪出来掐死的,我想。啊,不过他有点温情主义,大概不会对小孩动手,柏木老弟就肯定逃不过了。不如这样吧,你自己衡量一下,看看是拿真奈当人质的好处多,还是让柏木顶罪的风险大?”
  最后反而变成入江在恐吓他们了。严格来说也不算恐吓,入江只是点出事实,根本没有阻止他们的意思,是树里自己被他讲出来的那一番理论给吓着而已。
  “大小姐,我们是不是改变谈判方式比较好?”
  柏木含蓄地建议道。
  “我想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我们不如先为限制自由的事先向他道歉,再请求他的协助,你看如何?”
  “别搞错了!”
  树里迁怒似的对柏木大吼:
  “你听好,我根本没什么好去求他的。我只是要折磨他,可不是为了要他屈服。”
  “但就现况而言,我看他一点儿也不痛苦。”
  “所以才要找出能令他痛苦的弱点啊!”
  树里急躁地反驳,柏木的眼神忽地阴沉起来,吓得她心头一凉--我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她发现柏木只是皱起眉头,表情却是悲伤的。
  “你还这么说。万一耽误了治疗怎么办?”
  柏木那打从心底忧虑的神情令树里有些挣扎,但她就是说不出让步的话。
  “反正早就来不及了。就算马上开始研究也不可能找到治疗法。反正我就是要在死以前看到那家伙受折磨,而且......”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在那之前,只要你肯待在我身旁就好--但她没有勇气说出口。
  “而且?”
  柏木催促道,却被树里瞪了一眼。
  “没有啦,我不想说!”
  柏木没再追问,只是以一副沉痛的眼神望着她。

  从懂事开始,柏木就在家里了。
  柏木的父亲是江崎家的佣人总管,听说柏木从孩提时就常在江崎家出入。
  听大人们说,树里出生后很黏柏木,父母亲也觉得并无不妥,便顺理成章将他当成小女儿的玩伴兼保母。
  他们离婚时,树里才十岁,只知道是母亲喜欢上父亲以外的人,想要离开这个家。他们没有为监护权而争执,因为母亲不想让树里妨碍她的新生活,只是两人在分手前的激辩还是不小心传进了树里的耳里。
  “妈妈说她不要我。她是不是讨厌我呢?”
  大人们都避着她,她只能找柏木讲。
  “不会的。”
  当时柏木已经是大学生,懂得对这位小小的千金用词恭谦。也或许是柏木的父亲指点过。
  “大小姐出生的时候,夫人非常高兴啊,还一再吩咐我,要我跟小姐当好朋友。要是她不疼爱你,她就不会那么交待了,对不对?”
  “可是她现在要把我丢下啊。如果她喜欢我,不会想带我走吗?”
  事实上,定和很坚决地要女儿的监护权,只是做母亲的没有表现出不舍,让树里很受打击。
  “夫人现在正为了自己的事情烦恼,大概顾不到其他吧,我想她不会讨厌你的,只是眼下只能先顾好自己而已。所以我想,你就不要多指望她了吧。”
  这样的道理对一个稚龄的孩子而言实在残酷,但树里也因此明白自己不得不放弃母爱。怀着心中的疑惑和对失去的恐惧,她的心情越发往悲伤的方向去,泪水也止不住的流下。
  “柏木,你喜欢我吗?你会不会像妈妈那样丢下我不管?”
  当时的树里年纪太小,不知道自己是在要求柏木来弥补自己被母亲舍弃的痛苦,也不懂这么做是不合情理的。
  柏木单膝跪在地上.静静地抱住小小的树里。
  “喜欢啊。只要大小姐也喜欢,我就会一直待在你身旁。”
  现在的树里已不敢像当年那样向他撒娇。她想讲的话其实和当年一样,心情却是完全不同。
  她再也不能毫不介意地攀在他身上,被他抱起时也总是不免多心。
  所以树里只能把一切都赌在入江身上。

***
  赌局进入戏剧性的尾声,是在绑架入江的第五天时。
  拿到王牌时,树里觉得自己赢定了。这下子她就能随心所欲的摆布入江了。
  却在亮出王牌之后,她发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入江始终没有屈服的迹象,也无意抵抗或加害树里,所以他从第三天起就没再戴手铐了。反正树里已经知道柏木总是偷偷的替他解开,这样被瞒着的感觉更不愉快。
  把入江叫进房里,照例让柏木退出去后,树里立刻拿出刚弄到手的王牌。
  “看你还敢不敢不听我的。”
  一张照片递到入江的面前。
  入江的脸色变了。应该说,他的表情忽然淡了。
  赢了。她想。
  “听说你喜欢这个人?”
  照片里是个端庄文静的女性,模样却不怎么起眼。
  她是入江的远房亲戚,比入江年长两岁--调查报告里写着她的基本资料,也写了她和入江之间的一段过去。
  “你们是两情相悦,可是你父亲硬是为了拆散你们而逼她嫁人?真可怜。”
  入江的父亲是大房当家,女方家无从拒绝当家的安排。在那个讲究门第的世界里,一个人的恋爱或婚姻都由不得当事人做主,以家族行益为优先也是天经地义。不要说适婚年龄的人了,就连树里都有亲戚上门来谈过;当然,自从她父亲被捕入狱后,这种话题就跟她无关了。亲族中愿意接纳她的,后来只剩外公一人。
  “人家现在有个美满的家庭,要是为了你而毁于一旦,你打算怎么赔人家?”
  见入江没有答腔,知道他心中正在煎熬,树里觉得好痛快。这种沉默往往意味着被抓到把柄的焦躁,要不就是旧伤疤被揭开的痛楚,反正只要能折磨到他就行了。
  接连失去外公和父亲,树里当时痛苦过,现在也该让入江尝尝同样的滋味。
  “说句话吧?”
  树里的语气里挟带着胜利者的从容,而这也是入江自见到照片后的首度回应--他抬起头看着树里,脸上显现前所未见的温暖笑容。
  “啊呀,厉害厉害。真没想到你们有本事连那么久以前的事情都挖出来哪。”
  一面打哈哈,入江一面将照片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到我家走动的那些人之中,我只跟她谈得来,也只对她坦诚。也许是因为她家是将整个家族中最旁支的吧,总之家族斗争之类的事不会找上她,所以跟她在一起会让我感到平静。我们也没有多么要好,是我比较依赖她而已,只有我父亲不高兴,觉得她配不上我们家,就趁我还没一头栽进去之前先下手收拾人家。他们大概以为把她嫁给别人就能让我死心,却用这种理由左右一个女人的一生,我父亲真不是个东西,你说对吧?”
  入江的饶舌犹如怒涛,树里连插嘴的空档也找不到。
  “当然啦,我就跟老头子说,只要你不逼她嫁人,我就不再跟她见面,只不过男未婚女未嫁的,老头怕我意气用事跟她私奔,所以最后还是没答应我。嚣张吧?算啦,她现在过得很幸福,我心里也就过得去了。话说回来,难得她熬过了盐害,要是这会儿为了我而打乱她的生活,我就算死一百次也赔不了人家。”
  说到这时,那一抹笑容中的暖意渐渐褪去--褪尽温情之后的笑容,只有残酷的气息流露。
  “既然人质是她,那么我只好听你的了。”
  这虽是入江头一次展现服从的意志,树里却反射性地将轮椅往后推。然而,入江的脚步比她更快。
  “不要......!”
  在她的脚边蹲下,入江毫无顾忌地掀开她的裙子和盖脚毯,另一手捏上她的右脚脚踝。
  “你做什么?住手!”
  树里拚命按着裙子,却见入江冷笑。
  “你这种洗衣板才激不起我的情欲呢,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的盐害不是已经发病了吗?我总要先看看盐化的程度啊。盐害都是从四肢末梢开始的。”
  入江的手从她的膝下一路往大腿上移,到处都摸遍捏遍,像是十足的例行公事。也不知是不是他的体温特别低,那只手格外冰凉。
  “你说症状是从是从十个月前开始出现的?那这边怎么还这么软呢?这里也是。”
  他的手继续往大腿内侧伸去,忍耐的极限突然到来。
  “放手!我叫柏木来哦!”
  “叫啊!”
  见他应得干脆,树里楞住了。入江知道树里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把柏木叫进来,因为她不愿意自己的这副模样被他看见--至少得让她整理一下仪容。
  “再来左脚。你盐化到哪里,自己有感觉吗?”
  听得此问,树里却没法回答。在下肢移动的那双手虽然不带一点感情,却也全不顾虑她的感受,光是要忍住那份羞赧就令树里无暇他顾了。
  “换手臂。上衣脱掉。”
  树里活像被当成一具人偶,任入江草率地拨来摆去,身上穿着的短外套也被三两下剥掉。他的手势又快又狠。
  “虽说盐害无法可治,其实我有想过几种可能方式,只是没试过,也就谈不上心得......”
  无视于树里的抗拒,入江轻而易举地将她按在轮椅上,浅浅笑道:
  “切除盐化的部位不知会怎么样?我一直想试试呢。”
  树里心中一寒,因为入江的微笑充满了期待。
  “你若只想保命,这个方法倒值得一试。干脆双手双脚都截掉,变成不倒翁如何?还是先从双脚?反正你也用不到它。不用担心,你是手术病例,术后有国家养你一辈子,另外再请对你百依百顺的柏木老弟来当看护,这就万无一失了。”
  要截到哪里呢?入江自言自语道,一面又把手伸到她的腿间。
  “这边有感觉吗?”
  他在树里的大腿上又按又捏,像是要找出盐化的部位。
  这个人是真的想让她截肢。
  “不要......!治不如也无所谓......我不会对她下手的!”
  “那可不行。”
  入江笑眯眯的。
  “我要是不把你的盐害治好,万一你哪天又反悔,她岂不是又要遭殃?”
  这道理是一样的。就在他自己刚才提起的往事中。
  男未婚女未嫁,老头怕我意气用事跟她私奔,所以最后还是没答应我。
  按着这样的说法,入江的父亲最后还是逼那名女子嫁给了别人。既然如此,做儿子的入江有什么理由不借刀杀人?
  “没有治好你的盐害之前我绝不回去。放心,我也会跟柏木老弟讲的。”
  入江的手不再冰冷。那温度已经和她的双腿相当了。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拜托你住手!”
  她竭力尖叫。叫声还在耳畔,房门猛然打开。
  “你......你在做什么!”
  柏木快步走近,声音里有一股从未听过的怒意,却见入江忽地抛出一样东西。柏木反射性的接住,表情讶异起来。
  “里面装的是食盐。”
  树里大惊,望向被入江脱下的外套。她装在口袋里的小盐罐不见了。
  “你在这房间里看见的盐粒全都是从那儿撒出来的。人体盐化后剥落的结晶颗粒大小不一,才没有这么一致。”
  “不要......!”
  不要说--她想这么求,但入江是不会听的。

  草草拍落树里腿上的凌乱裙摆,入江往沙发上一坐。
  “这孩子根本从来没受到盐害,除了长期假装染病害得双腿萎缩以外,她可健康得很。发育期的孩子将近一年没有好好走路,当然连站起来都会吃力。别的不说,受到盐害的人哪能撑得了十个月?况且盐害又不会使运动能力麻痹。也许你们以为盐化之后就不能动了,实际上我们那里还有个犯人在完全盐化之前上演过全武行大逃杀呢。”
  树里模仿的对象是外公,但外公的不良于行应该和衰老有关。此刻的她不敢面对柏木的惊愕眼神,一个劲儿低着头。
  “所以啦,既然没得病,她当然不急着要我治疗。不过她执意要找出我的弱点,好像也不单是为了报杀父之仇。”
  “我说要折磨你,可不是骗人的。”
  树里说着,仍然低着头。
  “我只是想要你受到同样的伤害。”
  她想发泄父亲被夺走的那股恨意。这是真的。
  “不过,不光是那样而己吧?当你能够要胁我时,你打算瞒着柏木老弟,叫我让你染上盐害,是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柏木怔怔道,也不知是在问谁。入江不耐烦起来:
  “我哪知道?你家大小姐的想法既偏激又不可理喻。”
  他的措词极为严苛,听来却是句句入真。一想到柏木在旁边都听见了,树里越发无地自容。
  在这之后,没人再口说话。对树里而言,这是一段凝重得令她抬不起头的沉默。就在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听不到应答,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才谨慎地将门打开。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探头进来。
  “请问......有一位访客,说是来接入江先生的。”
  “噢,我马上去,叫他等一下。”
  入江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好像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他似的。刚要朝门口迈步,他又转身向树里走去。
  入江大步走到树里面前,抓着下颚扳起她的脸。树里躲不掉,只能把眼光瞥向别处。
  “还敢夸口说他会忠实服从你的命令,结果呢?原来是这么不堪哪。想说的话讲不出口就利用我,再等一百年吧你。我最受不了为了别人而被利用--虽然我自己很爱利用别人就是了。”
  原来,在这段期间里,入江在回应那些威胁与责骂时已经是对她手下留情了,因为他此刻的口吻和平常一样轻率,吐出来的话语却像针一样尖锐。
  “而且你居然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弱点全晾出来,脑筋有没有毛病啊?要害曝光还在那儿得意,自以为占上风?搞滑稽也要有限度。我现在回去,这次就放过你,下不为例。你要敢有下次,我会让你知道没有弱点的孑然一身是什么滋味!”
  听得此言,树里才发现自己早在一开始就有把柄落入对方手里。
  “对不起,所以......”
  原谅我--
  “一个被宠坏的小孩道歉,你以为有价值吗?”
  “请你住手!”
  柏木冲上前来,猛然拉开入江的手,不让他再揪着树里。
  “大小姐的行为全由我一个人负起责任。我一开始应该跟你说过了才是。”
  一见这个状况,入江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像是扫了兴头似的。
  “随便啦,真够蠢的。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说着,入江转向门口走去。
  “拜拜,幸福的大小姐。”
  丢下一句讽刺的道别,入江头也不回,摆摆手走出门去。

  外公死后,仆役们陆续辞职,像是约好了似的。老雇主走了,他们没有义务继续为他身后留下的外孙女服务。
  不过,从江崎家跟过来的人几乎都没走。他们原先的雇主是定和,虽然被捕仕狱,但至少还1在世上,等到刑期结束就会回来,所以树里就等于是他托付给他们的。
  结果定和也死于盐害。
  树里每天以泪洗面。就在她快哭累时--虽是带着歉意,江崎家的佣人也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来向她请辞。
  当家过世,心里难免不踏实;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继续雇用,心里总难免不安--理由诸如此类。
  无可厚非。树里虽是遗产的继承人,但终就是个无行为能力的小孩;他们的聘约是跟定和签订的,不是树里。即使私底下同情树里,她毕竟是别人家的小孩;他们没有余力为别家的小孩顾及这许多。
  你想柏木先生会待到几时呀?
  她听见几个准备辞职的清洁妇在聊天。
  他接的是他父亲的位子,不过时局这么糟,主人又死了,他总不能一天到晚跟在小姐身旁吧?又还年轻......
  就是说呀。拖着一个无谓的包袱要怎么谈恋爱、怎么成家呀?况且他也没义务要照顾她。
  再怎么尽道义,也不能为了别人的小孩牺牲自己的人生嘛。大小姐的运气真差,竟在这种时局里落得无依无靠了。
  要是柏木先生不在,她该怎么办唷。
  清洁妇们没有恶意,那些肆无忌惮却在树里头上打了一记闷棍。
  是啊,我凭什么以为柏木不会走呢?凭什么以为他会在人人都离开我时留下来陪我呢?
  柏木和树里之间又没有聘雇合约。纵使基于个人同情,她毕竟是别人的小孩。柏木和其他佣人一样,有选择离开的权利。
  听到那些对话时,树里心中已经认定柏木迟早会离去,也知道自己无权阻止。
  她不敢叫她别走,因为这么说更像是在提醒柏木--说不定他还没发现自己被树里牵绊着。
  万一柏木察觉,他恐怕马上就会离开,就像那些表面上同情她、却还是相继离去的大人们。
  待在我身边。我喜欢你。要是我年纪够大,讲得出这种话,那该多好。
  从那之后,她每天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留住柏木。然后她想到了--
  柏木个性温柔,只要我的处境堪怜,他就不忍心丢下我了。
  既然近亲就有两名盐害的牺牲者,那么用盐害当做藉口便不会有人起疑。
  求求你,在我死以前都待在我身边。
  柏木当然点头。这个谎话一撒下,时间便一分一秒地追着树里。
  谎言若是拆穿,柏木一定会吃惊,然后会气我吧。可是我不后悔。佣人们一天比一天少,我若不用这个谎话留住柏木,他不可能在这儿待到今天。
  就在这段期间,树里得知父亲染上盐害的真正原因。
  她既心痛又愤怒,决心不原谅对方。
  这个害她失去父亲、连带害她即将失去柏木的人,当然欠好一份心情。她要借助他的力量留住柏木。
  那个人既然能令父亲受到盐害,一定也能让树里染病。只要发病,这谎言就不再是谎言了。
  “在我死以前都待在我身边”这个请求,从此也会更加具体。她不要求他一辈子陪伴,那样太沉重了,就让盐害来缩短这个期限,柏木也一定不会嫌麻烦。
  减寿有什么关系。只要活着的时候有在他身旁就好。

  结果就夸口说他会忠实服从自己所有的命令。

  那讥讽太苛薄。谎言被入江拆穿后,树里成了一个卑鄙的胆小鬼,只会威胁别人来达成自己的愿望。
  “对不起。”
  入江嘲笑她,说一个被宠坏的孩子道歉是没有价值的,道歉却是树里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她不敢抬头看柏木的脸,赔罪的言语只能落在膝上。
  “你怎么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呢?”
  那镇静的语气令树里更加心虚。
  “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呢?”
  柏木已经来到她面前,屈膝蹲到与她一般高度,令她逃不开他的视线。她不停的说抱歉,呜咽却哽住了声音。
  “那些人不懂得避讳,让你听见不该听的话,你当我跟他们一样吗?若不用这种谎话来逼我,你以为我就会走吗?”
  柏木在责备人时就像在劝谕。那口气从以前就没有变过。
  “想要东西的时候,要说什么?”
  比起忙碌的父亲,柏木责备树里的次数更多,但他没教过她说谎,也没教她胁迫别人。
  “你不要讨厌我......”
  泪水一直止不住,但好想起柏木以前说过的话。
  想要得到东西的时候,得诚恳地请求对方。
  “就算我没得盐害,你也要一直陪我;就算我不可怜,你也不要抛弃我。”
  “我也有一件事想请求你,可以吗?”
  柏木说时,用他的双手覆住树里紧抵在腿上的手。
  “请你别再撒这种谎了--不要再骗我说你快死了。”
  带着责备之意的眼神是那样严厉,却令她顿悟自己是多么的被重视。她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哭泣声。柏木紧紧抱住她,那怀抱似乎比以前多了一分生硬。

***
  豪宅正门前停着的那辆军用车里,老友正在驾驶座上等着。
  “嗨,不好意思,让你跑一趟。”
  “还都不是厚木的人跑来哀求。”
  秋庭冷冷应道。
  “一群人吓到六神无主,说一直找不到你的下落,再拖下去责任他们扛不起。那些家伙就是缺乏小道消息的管道。不过你早就可以联络到我了,干嘛窝到今天?”
  “哎唷,做人情哪有嫌多的。”
  入江一坐进车子,秋庭立刻开坎。
  “你爱去哪儿嗐搅和是你家的事,不要把我拖下水。我被海巡推出来收你的当摊子,你也替我想想。”
  “谢天谢地唷,有朋友真捧。”
  “你妈的,我把你踹下去哦。你当我是喜欢来啊?”
  素来以高级别墅区而闻名的小城位处高地。军用车在下坡道行驶着,豪宅渐渐融入后方的景色中。
  “结果人家是为了什么事情而请你来渡假啊?”
  “恩?有点像是给小俩口吵架助兴吧。”
  见秋庭讶异,入江大笑。
  “处理老少配的情感纠纷好像跟我特别有缘。”
  “我不记得有什么纠纷叫你处理过,别把我算进去。”
  挨了一记闷棍,秋庭没好气的嘀咕道。
  “反正你只是好玩吧?去凑热闹加蹚一摊浑水。”
  “哇啊怎么这样讲?我几时做过那种事?”
  “你以为很少吗?多到让我记不清啦。”
  半年不见,秋庭说起话来仍然是这个调调,一点儿也没有老友重逢的亲切或欢欣。不过这就是他。
  摸到口袋里的硬纸角,入江把张照川拿出来看。相纸的加下角印着最近的日期。
  快十年了。
  她还活着。入江推算她的年纪,那几分憔悴也许是为了世局的变故,不过相片中的她看来就是那个年岁该有的模样。
  “那是啥?”
  秋庭问道,却是一副不感兴趣的口吻。入江便也半假半真地答:
  “是我的初恋兼唯一的情人。”
  大概是当成胡说八道,秋庭只是苦笑道“是哪来的妖怪?”言下之意,好像只有妖魔鬼怪才敢与入江谈恋爱。
  “这个嘛,反正没长角仔没长尾巴就是了。”
  说着,入江竟动手将照片随意撕碎,令秋庭更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他把碎纸片往敞开的帆布篷外一撒。
  “喂,别在路上乱丢。”
  听见秋庭骂道,入江又笑了。
  “才不是乱丢。一种悼念吧。”
  “什么歪理。”
  秋庭皱着眉头咕哝,继续开车。

  Fin.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20:3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4-16 16:25 编辑

盐之街-debriefing- 旅程的终点

***
  现在还会偶尔想起。
  那既是梦,又是浮光掠影的记忆,总在日常琐事中不经意地想起。
  --真奈被秋庭捡到、第一次跟着他回到公寓的那一天。
  简要地说明屋里的格局后,秋庭指着浴室:
  “反正你先去洗澡吧。肥皂什么的随便用,柜子里的毛巾都是洗过的。”
  真奈确实想快点儿把自己洗干净,而他好像都知道。
  啊,可是换洗衣服怎么办?她逃出家时只有身上穿着的衣服,后来在配给所领过一些内衣裤之类的,但在刚才的意外与逃跑过程中已经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真奈不知所措地走进更衣间,听见秋庭喊了一声“等等”。他走进另一个房间,一会儿之后回来,朝真奈抛出某样东西。真奈反射性地接住,是一个白色的女用旅行包。
  “你随便找能穿的拿去穿。应该有几件洗过的才是。”
  秋庭说完又歪头想想:
  “应该有吧......不过那女人很邋遢就是了。”
  听得出以前住在这儿的女子个性如何。
  关上脱衣间的门后,真奈打开旅行包,里面果然是一团糟。
  把衣服装进来的人大概已经很努力了,她将洗过的和未洗过的分别塞在袋子的两端,可是每一件都胡乱卷成一团,根本看不出界线在哪。真奈怯怯的嗅着,将闻起来有洗过味道的挑出来。
  胸罩大概不行。她一看就知道尺寸太大,试都不必试。
  内裤大概还可以。旅行包的主人穿的是L号,平常穿M号的真奈勉强可以穿。
  她将那些没洗过的丢进洗衣机,小心地和洗衣槽里其他的衣服混在一起。当然这里不会有洗衣袋之类的东西可以给她用。再将自己脱下的衣服和内衣裤往洗衣槽的底部塞,真奈马上冲进浴室。
  打开莲蓬头,让热水从头顶浇下,拿一条柜子里的毛巾,沾了肥皂就拼命的搓身体。
  毛巾太软了,她觉得洗不干净,真想拿去角质用沐浴巾来刷到皮肤泛红为止。毛巾杆上挂着一条沐浴巾,可能是秋庭用的,但这种东西是个人物品,她毕竟不敢借来用。
  冲掉肥皂沫,她仍使劲的擦干身体,直到令自己满意为止,然后穿上凑和的内裤,开始为上衣烦恼。秋庭虽是救命恩人,她终归不敢不穿胸罩就走出去。真奈在衣服里翻找了好久,甚至差点儿着凉,最后决定在里面穿一件深色的细肩带背心,外头再罩一件已经洗松了变形的长袖运动衫,勉强让自己妥协了。
  秋庭知道她有这层困扰,后来就到同栋公寓的几户空屋里替她张罗了合身衣裤,没让她因此烦恼太久。
  不过,那个旅行包的主人是谁呢?
  这个问题就像泡泡似的,和入江讲秋庭的那句“对女人的口味变了”,偶尔会一起浮上真奈的心头。
  他所说的“口味”,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至少一定是身材更好、胸部更大的。这一点真奈可以确定。光看那个旅行包里的衣服,无论是尺码或款式,都是对身材极有自信的人才敢穿的。
  一定是个跟秋庭年龄相近又成熟的女人吧。

  会不会是女朋友呢?

  她觉得她是被秋庭珍惜的。现在的秋庭偶尔会亲吻她,偶尔会讲一些语意含糊的话,听起来也勉强可以解释是喜欢的意思。
  可是,关于她在心目中的存在或份量,她从没听他明确提起过。
  被问起他们是不是情侣时,真奈总不敢堂堂正正的答“是”。
  她顶多说“是我喜欢的人”。
  秋庭愿意陪伴在她的身旁,她并不怀疑他的心意,可是每当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心底总有些不安。
  我是秋庭先生的什么人?只有他们两人时,她觉得应该可以问,秋庭大概也会直率地答,可是每每又临阵怯场,问不出口。
  身旁的人都说,每次有人拿真奈的事向秋庭寻开心,秋庭就会板起扑克脸来掩饰自己的难为情,然而真奈听了也只能笑笑带过。

***
  盐害发生的第三年初夏,临时政府发表声明,表示国内的结晶已经全数处理完毕。
  “......还真的事情一解决就溜得不见人影。”
  秋庭回到伊丹营区的家庭宿舍,一进门就喊了这么一声。
  “在说谁?”
  真奈问道。配给日趋稳定后,她总会煮一顿比较丰盛的晚餐,然后等秋庭回家,这已经成了习惯。
  “入江啊!”
  秋庭答道,一面脱下代替工作装的迷彩服。
  “咦--他不是一直都在立川当临时司令吗?”
  “临时政府都说结晶已经处理完毕,下一个声明大概就是盐害时期的结束吧。入江在自卫队里的立场本来就很微妙,手上又掌握了一大堆不能对外泄露的内幕,幕僚部大概以为把他收做干部就可以纳入军方的监视之下,但那小子当然不可能乖乖任人摆布。他大概看准了现在正是开溜的好时机。”
  “入江先生会跑到哪里去呢?”
  “不用替他担心啦,像他那么任性的人,走到哪儿都会活得好好的。”
  “说得也是。”
  真奈也老实的同意道。
  “然后我又接到异动命令了。这次是百里基地。”
  真奈迟疑了一会儿,接口道:
  “是老地方呢。”
  她知道秋庭曾经做是航空自卫队的逃兵,当时的他就在百里基地服勤。
  “回去大概会有点尴尬。”
  秋庭苦笑着在餐桌前坐下。
  “那你会不会就这么......”
  真奈随口问道,一面把味噌汤递过去。秋庭接过汤碗,语气倒也轻松:
  “我跟入江那小子可不同,我对自卫队是有道义也有感情的。那时虽然是我自己跑掉,但后来还是借助队上的力量来做我想做的事情,现在他们要我帮忙重建部队,我哪有权利拒绝呢?只是现在要从无到有,至少要弄出飞行员培训制度为止,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就是了。”
  秋庭接着问她几时能准备动身。真奈笑了。
  “有个一天就够了。”
  来伊丹的时候,秋庭有交待,说以后会常常调动,没事不要增加行李。结果这一到任就待了两年,秋庭的人事异动都以伊丹为中心。
  “只是有点遗憾,长官们教了我好多事情。”
  最近这一年半以来,卫生科让真奈去做护士的助手,还常常发兼职薪水给她,金额虽然不多,但总是钱;只不过都是日圆,恐怕还要好久以后才会重新在市面上流通。
  “那你先去跟他们打声招呼谢谢人家。人家都很疼你的。”
  见真奈点头,秋庭又说:
  “现在到处都人手不足,你在伊丹做了一年多的卫生助理,他们大概也打算让你朝这方面发展吧。要是你有这个意愿的话。”
  “希望我还有机会帮忙就好了。”
  执照或资格考之类的制度还没有恢复,不过真奈和秋庭说过,她希望至少在实务上可以做做护士的帮手。
  “这一次也是开车去吗?”
  “花航空燃料让一个自卫官调任,上头的荷包不会允许的。”
  “我喜欢搭车。”
  真奈忍不住坦率地说:
  “这趟路程就可以看风景了。希望我们不用赶路。”
  秋庭放下筷子,在她的头上轻轻一敲。
  “--谢谢你都这么听话。”
  答应我,去任何陌生的地方都要蒙住眼睛。直到政府宣布结晶处理完毕为止,秋庭始终这么坚持着。
  “上头没有催我赶路,稍微绕去哪儿逛一逛还可以,你先想想要去哪。”
  “啊,那......”
  真奈抬起脸。
  “我想找个地方帮我爸妈弄个墓。”
  当做遗物那两本书,她仍然摆在身边。
  “那墓碑呢?”
  “啊,没有......还没有买。”
  父母走的时候都还年轻,还不到要为自己规划后事的年纪。
  “我想想,那菩提寺呢?”
  “呃,我不知道。菩提寺是什么?”
  “原来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这个--你家应该是信佛教吧?菩提寺就是有墓园的佛寺要祭拜历代祖先时可以去哪里请他们办......长辈做法事的时候都没叫你们去参加吗?”
  “我爸是北海道人,我妈妈是在九州出生的,不过他们是在东京相识,我们家也没去过菩提寺或乡下老家......普通的小法事大多不会叫我们回去,毕竟路程太远,他们两个又都在上班。”
  真奈懂事之后,只记得曾为了祖父母的丧事回去过一、两次,当时自然也没有那个心情去记住是哪间寺庙。加上两边家庭的亲戚都不多,现在更是失去联系,恐怕只有亲自回去一趟才有办法知道他们的现况。
  “恩--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时间上大概不行。”
  见秋庭苦思,真奈连忙挥手。
  “不用啦,随便找个地方就好了。不能立墓碑也没关系,纳骨塔也行。”
  “话是这么说,万一找了块地缘上不方便的土地,以后麻烦的可是你耶。”
  秋庭又想了想,重新拿起碗筷。
  “算了,我再帮你想想好了。别担心。”

  这话说完的两天后,秋庭和真奈就在营区众人的欢送下离开住了两年的伊丹营,往东出发。

***
  开放交流道的高速公路虽然不只一条,实际上仍然形同公务车辆专用道。秋庭决定走名神高速公路转东名高速公路--这是真奈为了打发时间而从地图册查出来的。她的地理还没有好到可以为秋庭指路。
  这一趟不像上次西行时那般动軏绕道他处,高速行驶的汽车一天就可以跑上好大段距离。其实路况要是够好,包括休息时间都算进去,从东京弱大阪也用不到八小时。
  秋庭明明说可以稍微绕去哪儿逛一逛的--真奈一面在心里暗想,一面向握着方向盘的秋庭说道:
  “路上连一点盐都没有了耶。”
  “当然啦,自卫队、消防队跟海巡队全体动员还花了足足两年啊。”
  “看得到风景真开心。”
  真奈有点儿故意这么说。秋庭苦笑,伸手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
  “放心,我中途会带你去晃晃的。”
  在那之后,他们或休息或上厕所,一路开进静冈县挂川市,秋庭便从挂川下了交流道。

  穿过交通号志复活的市区,两旁开始出现山林乡村风情。
  “哇,景色好棒!会不会看到富士山啊?”
  “我说你啊。你不是一直都在看地图吗?富士山还没到。现在这个地方也要一直走到县境才会看到日本阿尔卑斯山。”
  “那我们去东京的途中就会看到富士山了吧!”
  “天气够好的话就行。不过自卫官看那个都看腻了。”
  “今天看得到日本阿尔卑斯山吗?”
  “我们又没有要去那里。”
  “那是要去哪里?”
  真奈歪着脑袋问道,却见秋庭用略显复杂的表情答道“我在乡下的老家”。

  “就先停在这儿吧。”
  秋庭在一条农业道路旁停下车来。放眼望去,四周都是休耕中的农地,田畦和泥地里开满了春天的野花,一旁就有登山步道的入口,后方是一片平缓山势。
  听见真奈喃喃地说“真想不到”,秋庭讶异地问她是什么事。
  “你看起来很有都市气息......原来你是在这里长大的,想像起来有点新鲜。”
  “啰嗦,你还不是一样,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连菩提寺也不懂的都市小孩。”
  “啊,你什么意思嘛?”
  说我不像都市人就算了,什么都市小孩--真奈嘟嚷着嘴。一天到晚就爱说我孩子气。
  “我都已经--”
  二十岁了--还没说到这儿,秋庭胡乱抓了抓真奈的头,没让她说下去。
  “好了啦,你去那边摘花来。记得选一些看起来像菊花的,比较放得久。我去砍香花。”
  “香花?那是什么?”
  “啊--你不知道啊?这一带到西日本都习惯在佛坛前献树,那个就叫香花,在西日本好像叫做莽草,不过关东大概不太用这东西。我家的山里有一大堆野生的,反正机会难得,我想砍一些来供在祖坟和佛坛前。”
  “什么?我家的山?这边的山......”
  真奈指着登山步道的入口。
  “都是你家的山吗?”
  “啊--不是全部,只到前面这条棱线。这边是亲戚的坟山,我家只有持分,实际管理都是亲戚在负责。”
  “秋庭先生,原来你家是大户......?”
  “是大户我还会逃家从军吗?我家也不是大房。这一带每户人家都有地有山,没什么稀奇,又都是些没列入开发计划的乡下地皮,根本没有资产价值,好看而已。”
  话虽如此,真奈生长在寸土寸金的东京,这种事在她听来还是很不得了。
  秋庭走上登山步道时,真奈开始在田里摘野花。春天的野花怒放,多得像一处花园,她简直开心得忘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对真奈而言,花要不是从花店买来,就是长在路旁的花坛里,能像这样拣自己喜欢的、而且是爱摘多少就摘多少,她觉得好有意思。摘了这一朵,便见旁边有更漂亮的;等到秋庭回来时,她已经摘了满怀的花。
  “你实在是......一座坟哪里放得下这么多的花啊。”
  “啊,这样啊。”
  原来这是秋庭扫墓要用的,真奈完全没想到。
  “对不起......我第一次在这种地方摘花,太开心了,不小心就多摘了一些。原来你打算去扫墓呀。”
  见真奈俯首消沉,秋庭轻抚她的头。
  “算了,放不下的就分给附近的坟好了。”
  “......你们平常扫墓都要这样摘野花吗?”
  “怎么可能,平常也都是从花店或超市买来。只是现在不可能买得到鲜花,刚好又是野花开的季节;不过......”
  秋庭笑得温柔,令真奈心中一动。
  “你摘得开心就好。”
  “很......很开心啊,真的。”
  真奈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使命感,鼓动她强调摘花有多么快乐,于是她极力地向秋庭表达。
  “真的!我好喜欢这样!”
  山势平缓得连轻装的真奈登来恢毫不费力,一会儿工夫便到了山顶。
  正如秋庭所说,爬上来的途中常常看见坟墓,旧的新的都有。果然是一座坟山。
  秋庭停下来的地方还不到最顶峰,却是个日照充足之处。那里有一座很大的墓,秋庭说那就是他家的祖坟。
  “好大的坟墓。”
  “是啊,别人家是一个人一个人的建,我们家族则是每房建一个祖坟。大土堆这边整个都是纳骨室,有人过世的时候就从后面那个门里把骨灰坛放进去。”
  他一面解释,一面走向墓石,眉头却皱了起来。只见坟墓一带都扫得很干净,花瓶里也插着香花。
  秋庭把手指伸进花瓶里沾水,拿出来嗅了嗅。
  “......怎么了吗?”
  “水不臭,是昨天或今天才换的。”
  秋庭说时,竟将他砍来的香花用力丢到地上。
  “哎唷,秋庭先生......”
  真奈的声音里隐含着疑问的口气,秋庭却没有答腔,迳自走到邻旁的墓去,同样闻过花瓶里的水。
  “这边就是臭的。”
  “呃......”
  “没事,你把鲜花插到我家的花瓶里去。我来替邻居的花瓶换水。”
  “咦,水去哪里拿?”
  “旁边那里就有农业用水。我马上回来。”
  秋庭把左右两邻的花瓶都带走,往一条下坡的小径走去。
  留下来的真奈戒慎戒惧地走上土坡的阶梯(虽是男友家里的祖坟,顾忌总是难免的),将刚摘来的野花插在香花前面。
  才刚插满花瓶,秋庭就回来了。看来水源果真很近。只见他把洗过的花瓶放回原位,将刚才砍来的香花插进来。
  “花有多的就放一些过来。”
  “啊,好。”
  真奈依言将多的野花放进去。
  “那个......”
  “没事啦。”
  秋庭似乎不想让她说下去,不过真奈听得出,他的口气有些忿忿然。
  “那个爱扫墓的可怜虫待会儿就要回来了。”
  爱扫墓。可怜虫。真奈无法在脑中兜起这两个语词的形象。
  “算啦!”
  又听得秋庭说道,似乎是刻意让声调显得开朗些:
  “要不要把你爸妈的遗物放在这里?”
  话峰这么一转,令真奈既不解又迟疑。
  “只不过墓碑上的姓氏不同,这要忍耐一下。放在这里不会有人来乱动,又有亲戚在这儿管理,中元清明的也都会来帮我们扫墓,而且好歹也是我家的祖坟,我们就把原由写下来一块儿放进去,不至于让你爸妈成为孤魂野鬼。若是想要个戒名或牌位的,也可以请我们家的菩提寺帮忙,或是请他们定期祭拜也不成问题。”
  “呃、啊、可是......”
  毕竟是自己父母亲的后事,真奈不知道好不好如此麻烦秋庭。见他说得顺理成章又设想周到,该不该就这样听从他的安排呢?这么做合乎礼数吗?”
  像是看出了真奈的不知所措,秋庭苦笑起来:
  “老实说,我不知道几时才能带你回你们乡下老家,我的身分也没有大到可以公器私用的地步。公共交通网还没有恢复,国家也没那个预算去抢修铁路跟航空,今天绕路开来这里算是我能做的最大极限了。我知道你一直挂记着你爸妈的后事,所以我想,要是--”
  真奈等着他把话说下去,却见秋庭望着她的后方,眉头皱了起来。

  “--高范,你回来了?”

  那沙哑的声音引得真奈转头去看,便见一位约莫五、六十岁的男性--简直就是秋庭上了岁数之后的模样。两人活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任谁都不会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
  怎么办?我现在是不是该打招呼?可是秋庭先生还没有给我们介绍,就这么问候人家会不会太冒失?
  心慌之余,真奈只好先向对方点头致意。
  秋庭冷冷的别开视线,没好气地说道:
  “只是中途顺道来看看,事情办完了还要去百里基地。”
  “你还没辞掉?”
  老先生的语气多了不悦。
  “快三十的人想干什么,没道理还要老爸来管。”
  秋庭气冲冲地吐出这两句,就向真奈说了声“走了”,见她脚步没跟着动,急起来抓了她的手腕便下山的方向走去。
  从老先生的身旁走过时,真奈看见他一手拎着清洁用具,另一手提着木桶,桶里装了不少杂物,大概是香烛供品之类的。
  强拉着真奈,秋庭一个劲儿的大步走,差点没害真奈滑跤。
  “秋庭先生......”
  真奈唤了好几声,他却不肯停下脚步。
  “秋庭先生,秋庭先生,秋庭先生!”
  真奈决定一直叫到他肯回应为止。
  “刚才那人是不是你父亲?是你父亲吧?就那样走掉怎么好?不行吧?”
  “--管他的。反正是个只会扫墓的老头。”
  “你怎么这样说......”
  登山步道的入口就在前方。秋庭暴躁地甩掉真奈的手,转过身来。
  “一个小鬼少管别人家的闲事!”
  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在那一刻冻结了,因为秋庭的脸上出现了自责和懊恼。
  听见他低声说抱歉,那声音有些嘶哑,真奈只觉得自己的喉间也堵着什么,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车子往来时途中见到的休息站开去,一路上都是难堪的沉默。
  中间有几次,秋庭像是想要说什么,但真奈只装作完全没注意到。自从他们在一起之后,这种气氛还是头一遭。
  抵达休息站时已是日暮时分,真奈却没有胃口,拿了睡袋就下车了。秋庭大概也不想吃东西,不过还是把背囊带了出来。
  在陆面交通仍未恢复的情况下,这一间公路休息站就和别处的一样冷清,幸好规模不算小,站内设有淋浴间和娱乐室。相对无语的两人自动省略了晚餐,直接就去洗澡。
  娱乐室的地板上铺有榻榻米,一张张按摩椅排在墙边。真奈把从淋浴间和管理室找来的布垫和毛毯等先铺好,再将睡袋平摆上去。稀奇的是,秋庭今天洗得比真奈还慢。
  “我可以睡你旁边吗?”
  休息站里虽然没有别人,但是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在外投宿时总是在同一个房间里傍邻而眠,这早已是两人之间的默契,真奈也都自动将被铺铺在一起。秋庭故意这么问,显然只是没话找话讲。
  她知道,秋庭是想制造机会,想收回他一时冲动说出的话,也想为伤害到她而道歉。
  可是真奈没法儿给她温柔的回应。一声“请便”听起来冷冰冰,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反正我没什么资格或权利去影响你的判断。”
  “......是我不好。”
  秋庭的声音听起来竟像是呻吟。
  “对不起,秋庭先生,我现在做不到好声好气。我需要一点时间冷静。”
  秋庭和他父亲一定有很深的心结,真奈还不至于幼稚到察觉不出。
  但在那时,被那一句话刺出许多伤口的她,也没有坚强到可以强颜欢笑的地步。

***

  自己不过是小鬼。
  却想管别人家闲事。
  但这件事关乎他还在世的父亲。

  许多心情,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超越,如今却再次涌现。

  她注定追不上这段年龄的差距了。真奈长两岁,秋庭也会长两岁;即使现在的她已经二十岁,也不代表她离秋庭更近,而这个事实从没有像今天这般令她人痛。
  即使如此,一声“小鬼”竟能如此伤人,也是真奈始料未及。假使秋庭面对的不是真奈,也不是像真奈这般条件的人,他绝不会说出那种话的。
  好比那个白色旅行包的女主人。不管是她,或是任何一个与秋庭年龄相仿的人,都不会从秋庭口中听到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轻蔑评语。
  就因为是真奈,她一次被贴上了两种标签。这一点令她既悲伤又不甘心,偏偏又无能为力。
  而且这些标签还是秋庭贴上的。
  少插嘴管别人家的事。
  对一个只能藉两本书来怀念父母的女孩,他怎能说这种话?还在她面前和自己的父亲吵架给她看?
  那是有父亲的人才有的特权啊1
  却也是同一张嘴,说出要真奈将父母葬入他家的祖坟。

  “好了,饶了我吧。”
  秋庭忽然出声,好像还坐了起来。
  “你醒啦?”
  “你在旁边偷哭,我哪里睡得着。”
  真奈便也坐起身。
  “--关于我爸妈的坟......”
  “......是。”
  他竟老实不二的答“是”。秋庭对真奈从没用过这种态度,语调中又流露着几度沉思或反省的意味,令真奈甚至有点儿不忍心说下去。可是--
  “你为我这个非亲非故的小鬼费心,我真觉得过意不去,但是这件事只有你说可以,没问过你父亲的意见吧?秋庭先生,如果你和父亲一直都是那样不愉快,我想我爸妈待在那儿一定也很难堪。以现在的情况,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说着说着,她的声调不自觉颤抖了起来:
  “你父亲还在世,为什么你不跟他好好讲话?你明知道我跟我爸妈是怎么死别的。”
  说这话时,她重新揭起了许多记忆的疮疤。
  当时若是去找他们,有些事也许就来得及,却因为她不肯正视现实,连向他们道别的话都没有机会说了;这些懊悔与憾恨,秋庭明明都知道的。
  “他活着你就不在乎,所以你才敢跟他吵架,要是他明天就死了,你一定会后悔的。秋庭先生,你父亲在叫你的时候,听起来好像有一点高兴,可是你却懒得跟他多聊聊。这种父亲你不要,又嫌我是个小鬼不准我管你家的事,那不如把他送给我吧?如果他做我的父亲,我一定会比你更珍惜他。”
  真奈......
  秋庭唤着她的名字,牵她的手,这回却是真奈甩开了他。
  “不要!”
  “真奈!”
  “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嘛?”
  秋庭流露出退却的气息。
  “我是个跟你非亲非故的小鬼,那你就别再管我了,随便找个地方把我丢掉吧!我已经二十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也没有权利接受你的保护了!”
  “我喜欢你。”
  秋庭一把抱紧了她,力道大得令她奋力也挣脱不开。
  “你是我喜欢的女人,是我打算在我们父子和好之后带去给他看的女人,因为你以后都会跟我在一起。”
  就这么几句话,真奈全身力气都没了。
  在秋庭的心目,中真奈的存在有多少份量?他以前从没有明白表示,如今不只明确的定位出来,也为了父子失和受她责备而道歉。
  真奈忍不住呜咽起来。听见她的啜泣,秋庭的臂膀也渐渐放松了力量,而真奈也不再反抗,就这么伏在秋庭的胸前。
  “抱歉,我没想到自己什么都没给过你,结果害你被迁怒弄得这么不安。我一直以为我们的心意都一样。”
  “你动不动就把我当小孩子,我哪有自信。”
  真奈下意识使起性子来,心底却不由得沮丧,自觉就是这种表现害她被当成小孩。却在这时,秋庭的语气听起来更加烦恼了。
  “那你就体谅我一下嘛。我也要面子,不在你面前装大人怎么行?”
  真奈明白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但那些偏执且倔强的话却没有停下来,仿佛想藉这个机会一吐为快。
  “还有,入江先生又说你对女人的喜好变得跟以前不同,而且你把我救回家的那天曾借我一个别人的白色包包,我到现在都还很介意。你以前的女朋友一定跟我完全不同,一定又成熟又懂事......一定很讨你欢心,让你都不在意她的邋遢。”
  唉呀,不是那样。秋庭苦苦的叹了一声。
  “以前只是不想负责任,所以我都跟那些不拖泥带水的女人在一起。她们爱来就来,爱走就走,也都是跟我玩玩而已。”
  “所以我拖泥带水的你就讨厌我吗?”
  “不要扯到那边去啦。”
  秋庭像是烦恼透顶。顿了一会儿,他端起真奈的脸,将自己的嘴唇印了上去。往常只限于亲吻的示爱,在这一天并没有到此为止。
  真奈觉得,她好像一直都在等待秋庭跨出这一步。

  天刚亮时,秋庭已经在等真奈起床了。真奈在晨光稀微中睁开眼睛,自见已经换好了衣服的秋庭坐在身旁,一手轻抚着她的头发,神情中颇有逡巡,静了一会儿之后,才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断绝关系之后,我们已经十年没见面也没讲话,你觉得这样的父子能谈吗?”
  秋庭想问的,其实是“还谈得拢吗?”
  真奈从睡袋里一骨碌坐起来,又赶紧将睡袋拉起来遮住赤裸的胸口,一面叫道:
  “可以的!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的过结,但是一定可以的。”
  高范,你回来啦?
  昨天在祖坟前,秋庭的父亲喊出了这一声,其中隐含着一丝极难分辨的喜悦之情。
  隐蔽得以至于越是自己人,反而越不容易听出来。
  “秋庭先生,你父亲看到你回来时很高兴,我听得出来。我敢保证。”
  真奈说得有点心急,因为她没法儿解释自己是怎么听出来的,只好希望秋庭别追问,反正她就是听得出来。
  只见秋庭沉默片刻,终于抬起脸:
  “我今天要回家跟我老爸谈谈,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一起去,方便吗?”
  “要是有你在,我觉得我会比较讲得出真心话。”
  真奈高兴极了,这是他头一次有求于她。
  秋庭也深深呼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他既向真奈表明了决心,也就等于逼自己只能往前走。
  “好,那我去冲个澡就来!而且俗话说行善要趁早!我们吃完早饭就马上出发吧!”
  真奈拿垫在睡袋下的毯子裹住身体,捧着换洗衣物往淋浴间跑去。

***
  “好大的房子哦。”
  “乡下土地多,房子都很大。”
  日本传统的两层式楼房也许已经不符合现代潮流,一眼望去还是能看得出房屋本身建造得十分坚固严谨。
  秋庭按响门铃。不知是对讲机坏了还是根本没装.只见玄关的房门直接打开,秋庭的父亲就这么走出来。这儿就住他一个人。
  看见是儿子,老先生板着脸不发一语,但也没有要关上大门的意思。
  真奈暗暗在秋庭的背后戳了戳。
  “我想他不是在生气,一定是不知所措而已。”
  说完,她又悄声加了一句:
  “就跟你一样。”
  哦。秋庭也压低了声音应道,接着便对着玄关喊:
  “老爸,我们可以进去吗?我有事要跟你说。”
  没搭理,老先生转过身就往屋里走,不过玄关门还是开着的。

  跟着秋庭的父亲来到客厅,看得出他常常待在这里。从客厅向外看出去,缘廊外是经过细心照料的庭院。
  “在这等。”
  叫真奈和真奈在矮几旁坐好后,秋庭的父亲以还算熟练的手法泡了茶,端到桌上来,对女客说道:
  “我冲茶都是随便弄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真奈先点头向他致意,才敢端起茶来尝了一口,一面打量着秋庭的反应。见秋庭一声不吭,真奈便自己代替他说了声“很好喝”。
  秋庭的父亲也一边喝茶一边朝她打量来,只是脸上仍装着不经心的样子。
  天啊,好紧张。真奈不由自主的坐正,脊背挺得比平常还要直。想起秋庭许下的承诺,大概就跟结婚差不多意思,那么眼前这一位就是结婚对象的父亲了。她希望能给对方好印象。
  “......昨天在墓园好似也见过这位小姐,她是?”
  比耐性,秋庭赢了。或者说,秋庭的父亲只是输给了好奇心。
  “我的新娘子。”
  秋庭的单刀直入语惊四座,却是真奈比秋庭的父亲更感到震惊。
  等一下!怎么是从这里开始谈?这一趟不是来和好的吗?
  真奈没料到他会这么早提起,还以为留到最后才会讲,甚至不讲也无所谓。
  “你、你好!我叫小笠原真奈。”
  她仓皇地滑到座垫后.诚惶诚恐又毕恭毕敬地学别人那样伏首行大礼,便见秋庭的父亲的表情柔和起来。
  “你好--你找到一个好女孩啊,高范。”
  “是啊。”秋庭点头道,一点也不谦逊。
  “跟人家爸妈打过招呼了吗?”
  “真奈的父母亲在盐害时走了。”
  搁着浑身不自在的真奈,秋庭父子竟然自顾自地讲起话来--先从我的事情聊起比较好,是吗?她不解的观望着,忽然觉得昨天在墓园的冲突气氛好像不是真的。
  “真奈小姐好像年纪满轻的。”
  这话是对着真奈问来的,真奈有点儿失措:
  “那个,我今年二十岁,跟秋庭先生--跟高范先生差了十岁左右。”
  “你跟这小子是怎么认识的,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她朝秋庭偷瞄一眼,见他没打算帮腔,便老实将当时的情况大致说出来:从双亲因盐害身亡、她被迫逃出家门,到被秋庭捡回去为止。
  “真是苦了你了。”
  也许是同为人父的特质使然,这一声朴实的勉慰令真奈倍感温馨,回想起父亲在世时的关爱,忍不住湿了眼眶。
  “那么我想,你一定不希望任何危险或意外来拆散你和高范吧?”
  “老爸!”
  秋庭厉声插嘴。
  “别从真奈下手。”
  真奈这厢还在疑惑,秋庭父子的对话已经开始流露出火药味。
  “高范,真奈小姐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得到你做她的件侣,万一你丢下她先走了,这责任你怎么负得起?”
  “别把你跟老妈的事扯到我们头上。而且你有什么立场讲?没见到她最后一而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从这话听起来,秋庭的母亲已经过世了。昨天去扫的坟墓大概就是秋庭的母亲;那么,“爱扫墓的可怜虫”一语,指的恐怕就是没能为妻子送终的秋庭父亲了。
  一面听,真奈姑且胡乱揣测着。
  “你自己良心不安就叫我辞掉工作,这算哪门子道理?当年还反对我进航空自卫队。你还不是一直飞到退休,也没有提早辞职啊。”
  现在她可以把事情兜出个七、八分了:秋庭的父亲也是个飞官,由于秋庭的母亲走得很突然,有任务在身的他因此赶不及见她最后一面--大概。
  对秋庭的父亲而言,这件事带来的悔恨一定沉重无比,他自然也不愿意尝到同样的痛苦;不过,在早已立定志向的秋庭看来--这份志向八成也是看着父亲的背影而立下的--父亲的要求无疑是不合理且蛮横已极。
  这就叫做“旁观者清”吧?真奈完全成了一名旁观者,远远看着父子俩言词往来,话里净是至亲末有的肆无忌惮,这是多么幸福的光景啊。秋庭的父亲应该年过六十了,但见他跟自己儿子争来争去,真奈看着都觉得有趣。
  --什么嘛,这两个人明明都喜欢对方的嘛。居然闹了十年意气,傻瓜。
  “够了够了!不明理的死老头!我不管了!”
  秋庭怒喝一声,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但听见身后“秋庭先生”的呼唤,他的脸上刹时又出现一抹歉意,脚步也停了。
  “我只是去冷静一下,等下就回来!”
  气冲冲的丢下这么一句,秋庭就走了出去。

  “不好意思啊,我家这儿子急性子,让你多担待了。”
  秋庭的父亲苦笑道。真奈连忙摇头说“不会”,不过她心里想说的其实是“习惯了”。
  “你笑起来的样子好像高范先生。”
  称呼秋庭为“高范先生”虽是今天才改口,不过她已经适应了。
  “真奈小姐,那小子在航空自卫队工作,你有什么想法呢?比方说,你会不会希望他选择更安全的职业呢?”
  真奈知道秋庭的父亲想看见她点头认同,不过她不能先出卖秋庭,因为他还没有对父亲讲出他真正想说的话。
  见真奈没有回话,秋庭的父亲又吞吞吐吐的又说:
  “自卫队这种差事,性命都由不得自己。尤其是飞行员,不管哪个机种都摔死过很多人。我退休的时候,跟我同梯队入伍的只剩不到一半。”
  “......我听其他人说,高范先生是个优秀的飞行员。他们还说,自卫队里没有人不知道他是航空战竞会三连霸的高手。”
  “高手也一样会送命的,天空无常啊!”
  听见他语重心长这么说,祭出这一张杀手锏,真奈歪头想了想。
  “伯父,你怕他出事,对吗?”
  秋庭的父亲吃惊的瞪大眼睛,词穷似的怔了好一会儿才答:
  “不......没有一个飞官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上飞机的,我想高范也一样。只是坦白说,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飞的过程中失去了亲人。”
  “就是高范先生的母亲吗?”
  其实真奈已猜得九分,只是姑且问问。秋庭的父亲便点了点头:
  “没能在她断气时陪在身边,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失去了妻子,但还有儿子,既然遗憾,为什么仍然不肯下飞机呢?这不是真奈该问的问题,而且真要这么问出口了,秋庭的父亲就会自动发现答案;那是秋庭一直想要对父亲说的话,还是得由他亲口讲。
  所以,真奈改口谈起自己。
  “一个高中生和航空自卫队的战斗机飞行员在一起,你有什么看法?”
  事出唐突,秋庭的父亲大概脑筋还没转过来,于是真奈迳自说下去:
  “要是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没有发生盐害的话,这两种人是绝对不会碰在一起的吧。可是我遇到了高范先生,而且他当时已经是个战斗机的飞行员了。”
  要是没有发生盐害,真奈不会失去双亲,但也就不会与秋庭相遇。其实她也不知道哪一种假设比较好。
  “老天爷夺走了我的父母,换给我一个高范先生。至于他是飞行员、而且对这份工作引以为傲这一点,我没有权利挑三捡四,因为......”
  这就是老天爷赐给我的。
  “而且我们已经经历过生离死别了。”
  她想起那一对因盐害才互明心意、最后结伴赴海的情侣。
  “攻击东京湾结晶的人就是高范先生,他开的还是从美军抢来的战斗机。”
  秋庭的父亲大概在退休后就不再过问军中事务,听见这个消息因而显得格外震惊。
  “当然,我一开始哭着不让他去,求他不要接下那么危险的任务,可是高范先生还是接下了。他说,他不想看到我染上盐害,所以他要把我丢下来。”
  那是他们的亲吻,连同那一声求她体谅的咆哮,她至今还记得。
  “不仅如此,那场作战又是一个很坏心的人策划的。我还被那个坏人抓去当人质威胁高范先生,要是作战之败(按:应是笔误),我就会被杀。”
  为了简化过程,她索性把入江说成坏人,心想入江应该不会介意。
  “当时,高范先生要是没去执行那么危险的任务,我想我是活不到今天的。又或许他决定不凡飞,那么盐害就没法解决,我也许还是会染上盐害而死。”
  秋庭的父亲默默听着,脸上却是惊讶。
  “所以,我跟他都已经看破生死了。”
  就在这时,主角回来了。先是玄关的开关门砰磅作响,接着脚步声重重地从走廊踏过来。
  秋庭露面时的表情还是一样臭。他凶巴巴瞪着父亲:
  “臭老爸,我只说一遍,你给我听清楚!”
  秋庭的父亲大约也察觉到什么,神情平静的抬起头望着儿子。
  “你没来送她最后一程,妈跟我都不恨你,因为我们都以你为荣。就算出事的人是你,我们也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你别把在地上等的人都看扁了。为了这点小事就可怜兮兮,你要后悔到几时啊?妈在阴间都会丢脸!人家还以之为她真的是为了你不能给她送终才含恨而死!”
  一行清泪从老父的脸滑过。
  “顺便告诉你,妈死前还交待过,如果你要续弦,她还不准我反对!她说你这个人在家什么事也不会做,没人照料不行!”
  “......我哪里还想续什么弦,而且她也把我想得太没用了。”
  任凭泪痕挂在脸上,秋庭的父亲也不伸手抹掉,只是静静笑道:
  “儿子养到这么大,又带了一个有骨气的媳妇回来,以后也许有个孙子、偶尔捎捎信或回来看看我,我就满足啦。现在我总算可以放心的过日刺,也算是对你妈有个交待了。”
  有骨气?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啊?
  秋庭惊异地问,真奈却是笑而不答。

***
  最后,秋庭提起真奈双亲的后事,包括入祖坟和祭拜等等事宜,秋庭的父亲都爽快答应了。
  他们停留了两三天把这些事情办完,这段期间都住在秋庭的老家。真奈在屋子里四处逛,有很多东西可以看,好比秋庭的房间。
  “你以前就在这里读书吗?”
  “我高二就去东京寄读了。高一之前都在这里。”
  母亲是在高一那一年过世,之后又为了职业出路而跟父亲反目,秋庭就趁机拜托亲戚让他到东京去。
  “你们还真顽固,父子吵架居然可以吵上十年。”
  见真奈取笑道,秋庭便也反过来取笑她:
  “嘿,你以后也要管那个顽固的老头叫爸爸啰--你不是说我若不要就把老爸送给你吗?我倒没有不要,不过可以分一半给你。怎么样,你喜欢他吗?”
  她觉得双颊一阵热。
  “我、我须喜欢。因为他跟你长得好像。”
  秋庭听了竟认真起来。见他吃醋,真奈赶紧投过去撒娇:
  “不过我那天说的那些话,你不要跟你父亲讲哦。”
  那一天的她虽是在耍孩子脾气,“请把你的父亲让给我”一语却是完全不成体统。乍听之下,简直像是在向老父亲求婚似的。
  “哇--老爸听了应该会高兴死了。”
  “秋庭先生!”她叫起来,嘴唇却被一吻捂住。
  “叫我高范,不然我爸也姓秋庭啊!”
  他在她的唇上嗫嚅道。真奈羞红了脸点点头。

  他们请人做了两份小小的牌位,一份由秋庭父亲放在他们家的佛坛上,另一份由真奈带走。
  秋庭和真奈要离开的那一天,他们三人一起去祖坟祭拜,将那两本遗物书放进祖坟,然后在下山的路上和秋庭的父亲道别。
  “你随时--交通不便,也许一时半刻还很难,不过你随时都可以回来。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娘家了。要是跟高范吵架了不想待在家里,你只管回这儿散心。”
  真奈哭得连一句像样的谢谢都说不好,只能频频点头。
  反倒是父子之间的道别简洁已极,就只有“我们走啦”跟“哦”而已。话说回来,当车子开动之后,老父亲却一直朝他们挥手,直到双方都看不见为止。
  “绕过来这一趟,你高兴吗?”
  被秋庭这么一问,真奈笑了起来。
  “高兴得连富士山都不重要了。”
  “真现实。你还哭成那样,又跟他顶嘴。”
  “原因又不出在我身上,都是你嘛。”
  嘟着嘴,真奈回头往车后的路看去。
  “我们有空时再回来好不好?”
  “有顺道的时候。”

***
  之后又过了三年。
  到百里基地赴任后,秋庭没接到进一步的调动,基地却也还没恢复到能够进行飞行训练的地步,因此实技训练全都是靠模拟飞行舱进行。
  百废待兴之中,区公所的户政事务单位总算重新开放,早就等得心急的结婚登记与其他申请案件一下子就让户政人员忙得焦头烂额。当然,秋庭和真奈也是其中之一。
  经济复苏还早,大概还有好几年都得过配给生活。
  军用通讯网络虽已抢先修复,民间却还没办法那么快回到人手一支手机的方便时代。大半地区的有线电话已能拨通,但也有不少地方是好几户人家共用一支电话。
  至于流通与运输,一般信函和包裹的收发都已经恢复到以往,只是速度上仍然完全比不上当年的快递服务就是了。生鲜食品也重新回到物流体系,鱼肉类都可以在当日内送达,蔬果类也都不会超过三天。
  真奈继续在百里基地做护士助理,技术和经验都有长足进步。医官竖着大姆指向她保证,等到执照制度恢复,她一定可以通过考试。
  做了一阵子助理之后,真奈却不得不暂时休息。怀孕初期,真奈害喜害得非常严重,就算勉强打起精神去医务室上班,反而是医护人员要照料她。
  打扫洗衣和煮饭,要做的家务事很多,但她常常是一闻到食物的味道就反胃,尤其是早上刚起床时。不得已,只好让秋庭到基地餐厅去吃早饭。
  在这段期间,真奈想起母亲说她当年怀自己时也是个严重的害喜体质,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她好久没哭了。母亲若是在世,那会是多么令人安心的依靠啊。
  得知这个喜讯,秋庭的父亲便开始定期寄些自己种的蔬果给她。配给的蔬果略嫌不足,所以老父亲的这份用心令她感激不已。要做爷爷的他似乎已经在为孙子想名字,每次写信或打电话来的口气都是一个劲儿的兴奋,真奈猜他非常期待着替孙子命名,可是做儿子的秋庭却对他剑拔弩张,死也不肯让出命名权。
  就这样,有一天,秋庭回家时显得满面春风。
  他带回来一个B5大小的旧公文袋,说是送给真奈的礼物,看起来却不像是装了什么好东西的样子。
  取出袋里的东西一看,果真是个好东西。
  “高范先生,这是......”
  “采购部进了好几本,我还跑去跟经办说情,硬是从他那里先弄一本来。”
  那是一本薄薄的册子,盐害之前的时代有一种名为MOOK的书籍类别,这种册子大概就是那一类。出版业界还没有传出复苏的消息,不过有几家报纸已经开始不定期出刊,这本册子应该就是那些报社的其中一家印行的。印刷和纸张都有点粗糙。
  不过,这本小书的标题和作者的姓名却大有意义。

  《我眼中的盐害》--高桥宣生

  “这个人就是宣生吧?以前跟我们一起旅行的--”
  “对,你看了就知道。”
  秋庭笑着这么说。他大概已经先翻过了。
  “你去看吧,我来把晚饭做好。”
  有他这番话,真奈便依言到沙发坐下。这沙发是秋庭从队上的报废家具里捡来的,他料想真奈的虚弱还要持续好一阵子,就动手修理并改装了一番,让她有个坐起来更舒服的地方。回想起来,房子里的每一件大家具都是这么来的,连同那些家饰布、外国货等等,两人在不便的大环境之中合力,一点一滴将这个小天地装点成可喜而温馨的窝。
  靠着椅背,真奈翻开那本薄册。

  “人们相爱,直到世界终结那一刻。
  在这之中,有一段爱情救了这个世界。
  我想把那段爱情写下来。”

  这是全书的前言。

  “世界在一夕之间变色。
  能处在历经巨变的世界狭逢间,这机会可不常有。
  听旁人说,世界的变动即将进入尾声。
  所以我想,我应该出去见识见识这变色的山河--

  自以为胸怀远大的我,在中学时就这样离家出走了。如今回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我当时真是个讨人厌的小鬼头。
  我总是向人夸口,说自己立志要成为一个采访作家,并且动不动就炫耀这个梦想,其实只是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满足虚荣心而已。
  幸运的我,身旁没有一个亲人死于盐害,所以面对这场天灾,我仿佛像是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藉口用见证盐害来培养身为记者的历练。
  我计划搭便车旅行,不久就拦到一部军用车;而这趟旅程所赐给我的第一记当头棒喝.便是从车上的自卫官和他的伴侣--一位楚楚动人的少女而来。
  (别意外,当时的我无知到了极点,完全不知道燃料供应中断,也不知道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有车可开!事实上正如各位所知,国内储存的燃料目前仅能供应公家单位,私人车辆的交通至今仍陷于瘫痪。)

  他们正在往西赶赴任务的途中,恰巧驶经我拦车的那一条路。
  然而我相信,是命运安排我们在这段旅程最初的起点‘偶然’相遇。”

  讨厌,居然说我是楚楚动人的少女。
  怀着身孕、即将为人母亲的真奈看见这个形容词,不由得暗暗羞赧。
  回想起与宣生同行的那几天,却是历历在目,仿佛昨日。

  “自卫官有一双锐利的眼神,对待小孩也绝不宽纵,而他就是在东京湾率先攻击结晶的航空自卫队飞行员。
  看多了就会感染--自卫队是最早掌握到这项资讯的单位,他也因为攻击任务而将成为最接近结晶的人,其中的危险性不言可喻。
  我不懂的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甘冒生命风险也要接下任务?
  我问他是不是基于使命感,他说不是,而是单纯不想看见心爱的少女先一步化成盐而已。
  从我遇到他之后,我觉得那是他头一次正经的回应我。
  (当然,那是因为我一开始就被那名少女所吸引,以至于成天颠三倒四、胡说八道,不是闹别扭就是拿些蠢问题去烦他,他当然懒得理我。)”

  “面对我个令人头疼的小孩,少女始终温柔又亲切,我因此偷偷仰慕着她。但是我太过任性,终于触怒了她。
  少女对我说,她的心中只有那名自卫官一人。她只愿意信任他、把自己寄托给他,没有别人可以取代他的地位。
  在当时,少女在生活上需要有人多方照料,而我擅自将少女带到自卫官看不到的地方,当然也大大触怒了他。
  正当我以为他会先来骂我或揍我时,他却是先奔向少女,像个骑士般蹲跪在她面前,用冷静的声音问她是否平安。
  少女似乎不想让他担心(大概也有点儿为了袒护我),只说自己没事。
  我当场明白,他们之间的羁绊不是任何外人可以介入或干预的。看见他们两人,我也才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离谱。”

  “自卫官告诉我,没有人会为了‘拯救世界’这种冠冕堂皇的名义而拚上性命。
  他之所以拯救世界,其实只是为了拯救她。因为她活在这世界上--因为这世界有她存在。
  她以外的我们都是闲杂人等,不过是顺便得救。我想,我们得为了这个‘顺便’感谢他们。
  要从什么角度来记录我所见的盐害,就在那一天决定了。
  在那样恐怖的灾难中,人与人的心意必定是最强的羁绊,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不论如何,我想写下每一段不畏盐害、无惧于磨难的爱情。
  我能在旅程最初的起点遇见那两人,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话虽如此,这趟离家出走的处女航只维持了两个月左右。公所的失踪人口通报很快就害我被抓回家了。)”

  著者近影中的宣生已经有一张略带稚气的青年面容,下方的简介将他描述为感性丰沛且具文字魅力的新生代采访作家。还不到二十岁的他,年轻似乎也是卖点之一。
  恭喜--读到一个段落,真奈阖上书,抚着封面同时在心中向他道贺。这时,秋庭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怎么样?”
  “总觉得......怪难为情的。不过看到他这么杰出,我很高兴。”
  “你这话可不是年轻女孩该有的感想哦。这么快就有做母亲的心情啊?”
  “恩--也许真是这样。”
  真奈帮着摆碗筷,嘴里不经意地说:
  “如果是个男孩子,希望他能像宣生一样有朝气。”
  “饶了我吧。”
  那一抹苦笑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当时,但秋庭似乎也不排斥就是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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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20: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hillui 于 2009-4-17 09:12 编辑

后记

  这个故事是我的出道作品,曾在第十届电击小说大赏中获颁《大赏》,并由电击文库出版。
  之所以要改成精装书重新出版——编辑大人,我现在可以全部讲出来了吧?(注:本作日文版获颁电击小说大赏后先以文库本轻小说形式出版,后来才又改为精装文学书形式出版)

  这部作品会不会在评审过程中被刷掉,听说直到最后一刻还在争议,尽管它后来还是进入最终评选,可是我在MediaWorkS的现任编辑好像坚信这部作品“绝对拿不到大赏”,甚至主张“不准得奖!”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编辑似乎很希望把这个故事做成精装文学书,而得奖一事反而会令这个提案受阻(这是哪门子道理)。反正据说大人们认为得了奖就非得做成文库本不可,原因很多。
  “结果天晓得这个大赏是怎么掉下来的?伤脑筋——!”
  这部现任编辑笃定会落选的得奖作品,其实是以落选为前提而急着提前策画成书。也因为如此,当编辑通知我作品进入最终评选时,我听到的说法却是“请别太过期待”。结果这下得奖了,让我面对编辑时只能傻笑。
  就这样,《空之中》以后的作品不知为何也走起精装文学书路线,而编辑则是早在当初就一直表一不:“《盐之街》总有一天也要做成精装文学书!”
  没过多久,说风就是雨的编辑很快就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催我开始准备。
  我本来打算把后面的单元故事积成一册的份量,然后以《盐之街,其后》为名出版文库本,然而精装文学书的提案一出,这个构想就顺势并入新版本的案子了。
  也多亏有前辈作家一直鼓励我,对我说“其实《盐之街》大可以重新出成精装文学书的”,这部作品才有幸得到重新起步的机会。
  常有人问我“‘自卫队三部曲’的陆上自卫队篇怎么还没出来?”事实上,这部《盐之街》的“街”就是“陆”(注:日文中的“街”即有“城市”之意),而且故事后半几乎都围绕着立川营区发生,所以它其实就是陆上自卫队篇了。
  许多事情都是在改版成精装文学书之后才让我有所体认,而责任编辑等人一心想促成的“三部曲改版计划”也总算实现了。向来在心底认为“大概无望了”的我,只能甘拜下风。

  难得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想把改版的心路历程全部写出来,顺便也让各位读者了解投稿时的初稿→电击文库本→精装文学书之间历经哪些改变,以及内容上曾经做过的调整(没有兴趣或不想知道内情的读者,请跳到下一个*号处阅读)。
  首先是正文部分。从投稿时的初稿到文库本做了极大的修改(尤其是后半部);在编辑的指导下,有些更动是我认同的,当然也有些更动是迫于妥协。本作的精装文学书原则上保留了文库本修改的地方,妥协的部分回归到初稿设定,再加上少许出道以来的经验法则来修整体载。
  首先是Scene-1里辽一的年龄,我在初稿中将他设定成比秋庭小两、三岁(也就是二十五、六岁)。
  这个故事的灵厌来自于适婚年龄的结婚压力,但是编辑主张以电击文库的读者年龄层为优先考量,认为篇头应该要有一个能让读者产生移情作用的男性人物,因此辽一在文库本里就变得比较年轻。事实上,辽一原本就是目前大家所看到的这个年纪。
  而辽一的青梅竹马海月已和别人订有婚约,这也是初稿中的原始设定。能在精装文学书中恢复,让我非常高兴。
  相反的,有些建议则是我从一开始就抗拒到底的,好比“不能让真奈变成中学生吗”、“能不能把秋庭设在二十二、三岁”等等。特别是对于真奈的年纪,我是死不退让。
  “好歹改成十七岁吧?”“那有什么差别吗?”“有!读者的印象会不同!”
  就这样,真奈在文库本里年轻了一岁(我不太愿意改变几位主角的年纪,所以当辽一和海月的设定被迫修改时,我觉得是我失守了。我知道作者和编辑的协商通常不可能完全照单方面的意思去做,所以哪里能让步、哪里不能让,甚至哪里该如何讨价还价,我在一开始就做过某种程度的推想,好比在配角身上做让步以换取主角维持原样等等……)如今她在精装文学书里也恢复成原本的年纪了。真奈十八岁,秋庭则是二十七、八岁。
  文库本里多了初稿里没有的轰炸机攻击场景,到了精装文学书再次删掉。文库本主张“英雄大展身手”是必要的,我却觉得精装文学书未必需要这种东西,若是有读者喜欢那一幕,我在这里向您致歉。不过,文库本所收到的回响也以“那一段读起来不顺”者居多,我便信任自己在投稿之初的感觉,在本作中略去了秋庭的轰炸场面。
  至于在文库本中新增的野坂正,则被原封不动的保留了下来。
  我在初稿中并没有写到野坂先生的名字,但在文库本里,野坂夫妇的部分变得比初稿中更好,这一点实在要归功于编辑的指导。多亏这道加笔,我才能写出了以他们为主角的番外篇。

  如今回想起来,我从一开始就希望写出“成年人也可以看的轻小说”,而这想法却与当时“电击文库”的方针背道而驰。每当和编辑意见相左时,我总会听到“这在电击文库是不行的”之类的话,起初难免黯然,觉得绑手绑脚,太不自由了。如今可以放宽到这个地步,也令我十分感叹。(注“本作《盐之街》中文版是日文版精装文学书授权出版)
  附带一提,我正在写的《图书馆战争》系列是一部爱情喜剧动作小说(抱歉是个怪类别),故事发生在一个政府得以合法检阅出版品的社会,所以也想顺便谈一谈媒体审查的问题。
  本书第20页的“外国商店”与“来自大陆的商人”,并不是我在初稿中所使用的词汇。比较过两份稿子的朋友问我“这样改反而比较奇怪吧?”我确实也觉得奇怪:初稿中的它们,分别只是两个汉字的简单组合而已。
  然而,当我得到“这种用词也许会引起敏感人士或团体的不满”的解释时,我提出相当强烈的质疑,编辑部却不肯同意。可是我以前看过的少女漫画也都是这样用、还用得颇为频繁啊!?而且我手上的这一份“歧视性用词一览表”里也没有写啊!?
  我要在这里表达的。并不是对编辑部的控诉。
  在以“媒体自律”为名的出版审查或许即将到来的现在,我只是有感而发。
  若我坚持交涉,也许这一次可以改回原本的用词,但是在我心里,它仍然会留下一个媒体自律的印记。

  至于我在单行本里执意加入的跨页F14照片,是我请朋友白猫替我弄来的。白猫于公于私都常帮我的忙,谨在此致上万分谢意。

  *

  再谈到“其后”系列,原先是在《电击hp》杂志上悠哉连载过三回的短篇作品,这一次加上额外撰写的故事,一并收录于本作中。
  debriefing的是“飞行后的会议”,briefing则是“飞行前的简报”,因此我将时间点晚于正篇剧情的故事冠上debriefing、比正篇要早的则冠上briefing之名。不过briefing只有野坂夫妇的故事而已。
  在“其后”系列中,我想描写的只是《盐之街》里的几个熟面孔,所以都是偏向个人的故事。至于世界的重塑,反正在别的角落已经有别人在努力了。
  直到第二篇之前,我都觉得下笔轻松,唯独第三篇的入江很难写。我在开始动笔之后才发觉,原来入江是个这么棘手的角色,没有别的人物比他更难被拿来当主角了。
  入江是个桀傲不驯的人物,他抗拒着作者的诠释,我因此深怕自己掌握到的并不是原原本本的他,描写时便充满了矛盾。写了半天,我就是没法儿让他摆脱幕后黑手的形象。
  到头来,入江的故事还是得透过配角描写来完成。他就是这么一个令我头疼的人物。谁要是叫我为他再写一篇故事,我会直接把笔扔了。
  至于最后一篇的最后一幕,我在写到宣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从初出到结局,这一路走来真是漫长。
  想到要和这些人物就此道别,心中不免有些寂寥,但是我想,他们应该都会在那个已然变迁的世界中活下去——顽强的、坚毅的、全力以赴的。
  因一连串莫名缘分而出刊的这本书,感谢每一位读者的阅读。
  也希望喜爱这个故事的您,能为他们祈求幸运。

  有川 浩

导读(就是有川浩简介)
  有川浩旋风席卷出版界!二oo四年二月,在轻小说海平面上形成的这个台风,挟着一股强大力量渐渐增强,在一般文学书单行本的平台上登陆。接着更轻易而举超越原有的分类及媒体架构的高墙,以压倒性的姿态睥睨日本文艺娱乐界。
  谈到撰写逼真的悬疑冒险小说,当然还有其他名家。至于擅长写扣人心弦的青春小说、或是喜感十足的逗趣爱情,日本小说界也不乏优秀作家。不过,能将这三项要素以如此高水准呈现在长篇小说的,就属她一人!尤其是她笔下描写那些在团体中努力不懈的专业男性们,个个英姿焕发。这类独特的文风至今无人能仿效。
  她将现代写实的“怪兽小说”具体化的《盐之街》、《空之中》、《海之底》(通称“自卫队三部曲”)出发,在接下来的《图书馆战争》系列作品里,一举将创作领域拓展到“军事爱情闹剧”的新天地。对于一般读者,有川浩也以严肃的爱情小说或文学小说来证明自身实力。在此,先以各个系列来简单回顾有川浩的创作历程。

《盐之街》
  荣获二oo三年第十届电击小说大赏,相当值得纪念的初试啼声之作。二oo四年由电击文库以《盐之街wish on my precious》的书名出版,更在二oo七年加入四篇番外短篇后重新修订,以《盐之街》为名出版精装单行本小说。
  故事背景架构在近未来(或可称为平行世界)的日本。某天,直径五百公尺的白色陨石状物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坠落在地球上。同一时间,发生了人类变化成盐柱的诡异现象(一般称之为“盐害”),光是日本地区的死亡人数便估计多达八千万人。文明社会在一瞬间崩溃,劫后余生的人们逃到农村,过着自给自足的贫乏生活......(录者吐:这也太作弊了吧?)
  小说的前半段淡淡地描写因盐害失去家人的女孩和同住的男孩生活的情景,然而,故事到了后半段,男子真实身分揭晓后节奏一变,一口气带动起有川风格。
  重新拜读后,才了解到几乎已包含所有有川浩作品特色--科幻背景的设定;比起解开危机的科学之迷更着重因应面;大团体旗下一群专业男子大显身手的英雄式小说;不擅言词、个性笨拙的脚踏实地型主角,搭配圆满周到、伶牙利齿的配角;让人看了心焦的超缓慢恋情发展......唯一稍嫌薄弱的逗趣爱情要素,也由收录于精装本的几篇番外短篇精彩补足;堪称有川浩的原点。

《空之中》
  基本上可说是“没有超人力霸王(注:ウルトラマン)的超人力霸王”,或是将金子修介导演在电影“卡美拉 大怪兽空中决战(注:电影“ガメラ 大怪兽空中决战”,一九九五年)”中所呈现出的意象(摒弃怪兽电影制式化的描写,改以具体悬疑情节叙述的手法)在小说世界里重现的科幻冒险钜作。
  故事发生在四国海域高度两万公尺的高空中。民营超音速喷射机开发小组的测试机和自卫队军机相继在同一片领空发生了神秘的意外,似乎有相当巨大的不明飞行物飘浮在上空。民营事故调查委员会委员--春名高巳造访自卫队基地,与失事当时驾驶同一小队另一架飞机的女飞行员武田光稀一同前往事故领空展开调查。
  另一条故事线的主角是住在高知市近郊的高中生--齐木瞬。瞬在海边捡到了类似水母的不明生物,将其取名为“FAKE”。FAKE拥有操纵电波讯号的能力,透过瞬过世的父亲留下的手机,以生涩的语言和他交谈......这部分就成了“E.T”风格的青少年科幻路线。以使用方言的笔法鲜活重现高知当地的气氛,充满青春小说的写实风格。
  两线故事夹杂叙述,在后半段合而为一时展现出一幅雄伟浩大的景象。这部杰作在现代小说中,重新鲜活地感受到儿时首次看到“超人力霸王”瞬间的感动与激情。

《海之底》
  主角为海上自卫队,敌人则是神秘的巨大螫虾群,人称“海蝎(Regalis)”。在有川作品中少见地以密室发生的紧凑故事为主轴。
  主要的故事舞台为停泊于美军横须贺基地的海上自卫队亲潮级潜舰“雾潮”,在接获命令准备启航时,却因不明缘故陷入无法航行的状态。于是舰长做出决定,要舰上所有人员撤退;然而当舰组人员步出雾潮舰时,目睹的竟然是一群体型大如人类的甲壳类生物捕食基地人员的凄惨画面......
  小说主角是海上自卫队的一组年轻自卫官,夏木大与冬原春臣。两人虽然带领十三名参加基地教学观摩活动的儿童逃进了潮雾舰,却也因此而行动受限。另一方面,地面上则由神奈川县警官和警政厅参事组成特勤小组,为拟定因应海蝎来犯对策而奔走......是一部描写现场一群男子拚尽全力奋斗的灾难科幻小说,情节紧凑,一气呵成。有如以“大搜查线”加“卡美拉2 雷基欧来袭(注:电影“ガメラ2 レギオン袭来”,一九九六年)”为主轴,探索理想的英雄形象。

《クジラの彼》《ラブコメ今昔》
  两部都是聚焦在自卫队队员的恋爱小说集。《クジラの彼》收录的六篇故事中,“ファイター.パイロシトの君”是《空之中》的支线短篇。描写的是春名高巳和武田光稀的“后续发展”。此外,书中同名短篇以及“有能な彼女”中也出现了《海之底》的人物(冬原春臣与中峰聪子、夏木大和与森生望两对情侣)。
  《ラブコメ今昔》同名短篇,讲的是习志野第一空艇团的大队长,被一名新任公关部军官无理要求:“让我采访你结婚的经过啦!”两人展开一逃一追的轻松喜剧。至于另一篇“青い冲击”,叙述一名妻子对于隶属Blue Impulse小组一员的丈夫感到不安,是有川浩对于心理悬疑风格的全新挑战。

图书馆战争系列
  《图书馆战争》、《图书馆内乱》、
  《图书馆危机》、《图书馆革命》、
  《别册图书馆战争I》+《レインツリーの国》

  系列作品总计热卖一百一十万册,成为超级畅销大作,并已改编成动画跃上电视荧幕,堪称有川浩的代表作。
  构想起源于日本图书馆协会于一九五四年通过的“图书馆的自由宣言”(一九七九年部分修订)。一、图书馆有收集资料的自由。二、图书馆有提供资料的自由。三、图书馆必须保守使用者的秘密。四、图书馆得以拒绝所有不当的检阅。图书馆的自由被侵犯之时,吾辈必团结力守自由。
  《图书馆战争》系列作品以平行虚构的日本社会为背景。在此,五项宣言不单单是理念,而是赋予武力行使正当性的基本法,架构岘一部图书馆动作推理(也包含爱情喜剧)钜作。
  故事从正化三十一年的日本揭开序幕。昭和最后一年,为取缔扰乱公共秩序、善良风俗而制定了“媒体优质化法”。反对人士对此期待将此前述的“宣言”提升为图书馆法,以作为对抗支持审查图书馆一派的势力核心。三十年过去--总部设在法务省的优质化委员会,在各都道府县都配置了合法审查的执行部队,也就是优质化特务机关。另一方面,图书馆方面也增强防御力,编制警备队。
  “时至今日,两组织的抗争本身已具有超越法规的特性。只要抗争不侵害公共物品以及个人的生命与财产,司法也不会介入。”在这样的状况下,“图书馆也拥有了设置在全国十个区域里用来训练图书防卫员的基地--图书基地”。
  本篇在《图书馆战争》、《图书馆内乱》、《图书馆危机》及《图书馆革命》四册告一段落。之后由番外短篇系列接棒发展,目前描写笠原与堂上甜蜜关系的《别册图书馆战争I》已经出版。二oo八年春天播放的动画“图书馆战争”则是以《图书馆战争》为原作。至于漫画版,已有弓黄色的《图书馆战争LOVE&WAR》以及《图书馆战争SPITFIRE!》两皿单行本出版(注:以上为日本出书时间)。
  此外,《レインツリーの国》则是将《图书馆内乱》里出现的虚构小说实际出版的支线长篇故事之单行本,是有川浩作品中唯一一本系列作品纯恋爱长篇小说。
  (按:其实还有《别册图书馆战争II》,都是08年出版的)

《阪急电车》
  以关西大型民营铁道公司阪急电铁所拥有的路线中规模最小,全长仅有九.三公里的阪急今津线为舞台,描写在电车中上演的种种人生风貌。
  从宝冢到西宫北口,单程不过十五分钟,“载着每个人的故事,电车驶在不往任何地方的轨道上”(摘自文本)--就这样,由偶然搭乘同一列电车的人们交织出的一个个小故事填满往返旅程。
  与在图书馆遇见的心仪女孩,于列车上再度重逢的二十多岁上班族。在筹备婚礼时遭前男友劈腿,于是穿着白纱闯入男友婚礼的豪气粉领族。还有带着伶俐孙女、个性坚强的时江。空有帅气脸孔却脑袋空空的暴力男,和迟迟无法分手的女人......
  由于搭乘时间短暂,无法铺陈岘太长的情节,每一个场景鲜活切割出人生的一小格,展现有爱、有笑、有泪的人生百态。没有华丽的打斗、超帅气的男男主角,也没有甜蜜的逗趣爱情,这本小说可说将有川浩各来擅长的技巧完全封印,却更能藉此清楚体认到有川浩的实力所在,同时也获得轻小说及科幻类作品之外的读者群广大支持,更进一步拓展个人创作领域。

  以上简略介绍有川浩至今已出版的著作。进入文坛仅仅四年就跃升为娱乐小说界一线作家的有川浩,其日后的精彩表现将值得瞩目!

大森 望(Ohmori Nozomi)
 一九一六年生。
 译者、评论家。
 主要著作有《现代SF 1500册》、《特盛!SF翻译讲座》、《ライトノベル☆めった斩り!》(三村美衣 合着)、《文学赏メッタ斩り!》(豊崎由美 合着)等。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0 收起 理由
明月神社 + 10 加油哦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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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31 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新书?期待中……楼主加油……
发表于 2009-3-31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有川浩?图书馆战争的那个?还有那个封面的那句话太震撼了吧~好!决定追了!
发表于 2009-3-31 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這個我也敗了(剛剛才到手,還沒看),支持錄入。

p.s.只想說 書 籤 很 有 愛 !
发表于 2009-3-31 22:50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
書籤兩張圖掛了...
傳聞中很閃的一本(實體好大本...
不過也有人不以為然
如果很閃的話來去收...
发表于 2009-3-31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是一本好书,先收藏下,等录入完结,话说封面下面那两本貌似也很有趣
发表于 2009-3-31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图好象挂了呢 不知道这本书好看不 没怎么了解 不过还是先看一下再说 LZ辛苦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3-31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
書籤兩張圖掛了...
傳聞中很閃的一本(實體好大本...
不過也有人不以為然
如果很閃的話來去收...
yukari729 发表于 2009-3-31 22:50


謝提醒
picasa的外連支援性很差,換photobucket看看

(只是像素會少了,希望拿原圖的也許要等下載了)
头像被屏蔽
发表于 2009-4-1 00:53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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