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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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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短篇] [现实系]《恶魔的笔记本》(519更新5-6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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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7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priest 于 2009-6-5 02:30 编辑

序言

这是一篇很重的轻小说,至少我是想尽力达到这个目标。至于为什么划归为“现实系”,读下去就会理会。原稿已经写好,但是润色润得很痛苦,每天做两章贴上来吧。
因为没有人名,也没有明显的时代背景,通篇都是“他”和“她”,看这篇小说的时候可能比较费力。但是,另外一个好处就是,这部小说的人物很少,场景也很小,甚至同时出场的主要人物都不能超过两个。对白很少,心理剖析很重要。
由于是看完《文学少女》之后,受到刺激而写下这篇小说,因此会有远子学姐乱入的情节,也算是个纪念吧。



第一章 绝处逢生
Escaped Death


——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妈妈,我已经无法再勉强下去了,所以,就这样死了可以吧。

狭窄的巷子里光线很暗,两侧的墙都很高,天空虽然阴沉却仍然显得很遥远。斑驳的墙上到处都是水泥掉落形成的斑块,仿佛在墙上长出了一张张脸,互相冲着对方讥笑谩骂着。越往下,墙上生长着的青苔便越厚,直到最下面,垃圾淹没了这一切。
遍地是五颜六色的垃圾——这样说也许不正确,因为光线太过昏暗,已经不能分辨出颜色。这里是老鼠,蟑螂,以及一切在生活在黑暗里的存在们的天堂。但是现在,这里还躺着一个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快要死的人。
他躺在群蝇飞舞的垃圾堆旁,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马上就能获得永远的解脱了。久未进食的肠胃早已经麻痹,饥饿和口渴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感觉。无法移动,也不想移动。移动虽然能使生命更快的流失,更早地获得解脱,但也会使这个过程更加痛苦——人在这样无聊地死去之前,总会有一段时间处于幻觉中吧,那幻觉中出现的一定是一生中最美妙的事物,妈妈——所以,原谅我在路上这么拖拉。
他睁开眼睛,眼前尽是幻觉中美丽的花纹,已经快要看不见周围肮脏的垃圾,肮脏的砖墙,肮脏的天空;耳朵里充斥的是天使美妙的赞歌,已经快要听不见周围远处肮脏的人们传来的肮脏的话语。
——马上就能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到妈妈那边去了。他感受着左手攥着的残破的十字架。美丽温柔的母亲正在那边眺望。
雨已经停了,但锈成红褐色的下水管里仍然有水流出,将遍地的垃圾冲开一个口子。水流推着垃圾流经他脑袋旁,在他身边形成一个水涡。细小的碎片点缀着他糟乱的头发,被雨水泡肿的嘴唇和脸上的伤疤呈现出灰败的颜色。就在他身边,蟑螂在垃圾底下爬行;成群的老鼠在他的身旁大摇大摆地走过,有的甚至就肆无忌惮地在他眼前啃食东西。能适应垃圾堆里的生活,这些东西的生命力远比人类顽强。
——恐怕在它们眼里,我已经和那些腐烂的木头一样,是食物和磨牙的材料了吧。
一只老鼠仍然孜孜不倦地在他的脑袋边噬咬着,发出细碎但刺耳的声音。什么东西使它兴致如此高昂呢?他一边想着,一边费力地将脑袋向发出声音的一边慢慢侧过去。
脸颊甚至触碰到了老鼠那冰凉的尾巴——老鼠一惊,迅速从他身边溜走,后腿蹬起来的泥水溅到他的脸上。他拼尽力气缓缓地伸出手,触碰到近在面前的那个物体。
——大概是一个笔记本吧。他翻起笔记本的封面,花了好半天才看清楚上面写着的几个大字——“许愿吧!”
一个声音突兀地刺入他的脑海:“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只是每一次你都需要付出许愿时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没关系,只要你每次许愿得到的是你最想要最珍视,比起你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好很多的东西就不会吃亏。另外,我是不会听从命令给你幸福啊,尊敬啊,或者让死者复活,让世界毁灭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的。来吧,写下你现在的愿望吧!”
——很荒诞的念头,是幻觉吧。
他盯着笔记本半天,然后做出了决定。
艰难地翻过身,不再盯着那笔记本,然后他便侧卧着不动了。他的脸硌到一个非常锋利的东西上——也许是碎玻璃瓶,很痛,发肿的脸上一定被戳出一个很深的洞吧,也许还出了血。尽管如此,他仍然懒得动弹,像一截没有活气的木头。老鼠们受到惊吓,一时间逃得干干净净,但一段时间毫无动静之后,又大胆地在他的身周穿行,也许在它们眼里,刚才只是垃圾堆里支起来的什么东西腐烂了,塌下来了吧!许久。
突然之间,他侧卧着的身子倒下了,变成面朝下扣在地面上,然后就停止在这个姿势上。一只过路的老鼠猝不及防被压在身下,惊慌之下奋力撕咬,不断地左冲右突,试图从恐怖的大山之下脱身。
自己的胸膛一定已经流血了吧,但是没有痛觉,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快感,他一动不动,大口呼吸着垃圾堆的气味,积聚了全身的力气,将身体紧扣向地面。泥湿的地面成了最好的坟墓,老鼠一定会痛快地死去吧。
渐渐地,身下的挣扎减弱直到停止,温度也渐渐地降低,可怜的老鼠已经窒息而死。在他身边,老鼠们继续穿行,就像几个钟头前。什么都没变。
又过了许久,他才将手缓缓地伸进身下,抓住那只老鼠,又费了好大力气翻过身,脸朝天,他提着老鼠尾巴,将老鼠放在眼前看了一会,然后才将其放进口中。慢慢地牙齿撕咬,细细地咀嚼,毛皮用尖牙慢慢切割,骨头用槽牙细细磨碎,小心不让一滴血从嘴角流出。他把整只老鼠都吃了下去。
吃完这只老鼠,他喘息了好一阵。肚腹里开始像灼烧一般地痛,几乎已经消失殆尽的知觉又回到体内,四肢也渐渐有些力量了。
慢慢坐起身,将笔记本放在身前端详了一阵。这是一个样式很古朴的笔记本,封面是皮革的,一看就知道很有年头了。虽然封皮上全是水,但里面却一点都没有被水洇湿。笔记本上已经有三分之二左右的纸张被写上了字,只是却看不明白写的是什么东西。只有最上一行写着的像是名字。他从垃圾堆里摸索了半天,找到了半截笔头。他一边在空白页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边想着,写下名字的这些人,最终都掌握了命运,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了么?他忍不住从头到尾细细翻了一遍,但仍然一无所获。许多页面上明明有十分整洁漂亮的文字,但就是怎么也看不清楚到底写的是什么。他思索了几分钟,在接下来这一行,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几个字:
——逃离这里,摆脱这生活。
什么都没有发生。面前没有“噌”地一下从笔记本里冒出来的精灵,墙上也没有打开的金光闪闪的宝库大门。
一定只是个玩笑吧,要不然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会被这么凄惨地丢在垃圾堆里。
合上笔记本,然后身子慢慢倾斜,生机再次离他而去。就在他倒地之前,他看到了一张纸,足以改变命运的一张纸。
那是一张彩票。垃圾堆里翻出彩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诡异的是,在这又脏又湿的垃圾堆里,这张彩票既没有被弄脏,也没有被弄湿,甚至连褶皱都没有。
他的心脏一下子被抓紧,脑袋上血管的跳动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装着一只老鼠的胃不住收缩,全身簌簌地发抖。
捡起这张纸,然后又在身边找到了一份同样干燥清洁的身份证明,他慢慢地将这些夹进那个将要改变他命运的笔记本,然后慢慢松开了支着上身的手,重新倒在了垃圾堆之上。
一整个晚上。他一共又捉到了四只老鼠,又从垃圾堆里摸出十来只蟑螂。他把这些全部都吞进了肚子里,为逃离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积蓄着体力。
到天明时,他觉得自己终于有了长距离行走所必要的足够的力量。慢慢地爬起来,走出这片阴暗,无视河边洗衣妇惊愕或是厌恶的目光,他站在水里细细清洗,然后在街边晒了一上午的太阳,直到身上的衣服干了,脸上也渐渐地有了些人色。中午时,他回到垃圾堆,慢慢地从一侧的砖头下掏出他的所有积蓄——一把硬币,在不远处的面包店买了两个面包,坐在街边细细地咀嚼,然后仔细检视自己的周身,连一粒面包屑也不放过。
换了一条街又晒了一会太阳,他回到原来栖身的地方,仔细地清理了自己的所有物品。笔记本,夹在笔记本里的彩票和身份证明,从垃圾堆里翻找到的另外一支勉强能使用的笔,一柄铁丝弯制成的万能钥匙——他有一段时期也做过这个,但被同行们陷害,被抓住毒打了好几回之后就没有再干这行了。一切都已经齐备——但是,母亲留下的断了一截的银质十字架不见了。

——母亲留下的十字架不见了。


第二章 残缺的十字架
The Broken Cross


——母亲留下的十字架不见了。

十二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六岁的他和他的母亲被赶出了那栋豪宅。
衣着单薄的母亲搂着他在门口回望着门的里边。夜色中恐怖阴森的豪宅如同一头吃饱了的怪兽安静地伏在那里;在他们面前缓缓关上的栅栏铁门,仿佛怪兽吞吃人类之后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
隔马路还有好远一段,没有路灯;围墙里外都是一片漆黑寂静;只有大门口那两盏昏黄的灯射出冷冷的光,在路旁的树身后投下恐怖的影子。
母亲抱着他在门口站了许久,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时母亲的表情。微弱的光亮中母亲的双眸却闪亮得有如晨星,里面既没有恨意,也没有悲伤,更没有留恋,只有平静,深不见底的平静。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走进了黑暗之中。
母亲变卖了随身的那些名贵的小玩意,又找以前的朋友借了些钱,在街边开了一家裁缝店。每日微薄的收入用以支撑母子的生活,甚至还让他上了学。他清楚地记得母亲每天倚在店门旁目送他上学,然后又迎接他放学归来。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可惜那实在是太短暂了。就在一年之后,当地的流氓无赖开始光顾母子俩的小店,敲诈,收保护费。母亲总是很平静地将柜子里的所有的钱给他们,既不怒斥叫骂,也不开口求饶。母亲的容忍退让却迎来了无赖们的变本加厉,他们挂着淫猥的笑容,开始对母亲,对店里不断地骚扰。终于,在被驱赶出家两年后的一天,母亲以用刀捅入其中一名无赖的肚子的方式结束了他童年唯一快乐的阶段。母子俩被毒打了一顿,小店被洗劫一空后纵火焚毁。
伤痕累累的母亲抱着他坐在床头,一言不发地过了一天两夜。然后,母亲做出了决定。那一年他八岁。
母亲变成了一名妓女,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这些。她开始站在街头招徕顾客,谈妥价钱之后便带着顾客回到母子俩租住的房子。在那些男人淫笑着踏进房子之前,母亲总会给他几个铜板,打发他去很远的地方。他吃了东西,又玩了一路,才心满意足地回来。守在关着的门外,他会看见同样心满意足的男人哼着小曲从房间里走出来。母亲每次都坐在床头,穿戴整齐,表情平静,一言不发。不知怎的他有一些害怕母亲这样的表情,总是要当母亲站起身来之后,才磨蹭着走近。
母亲年轻漂亮,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光顾。苦力、车夫、杂货店的老板、街边的混混、衣冠楚楚的绅士,甚至是邋遢的乞丐。他不喜欢乞丐,每次当他抱怨为什么要让臭味难闻的乞丐进屋子的时候,母亲总是摇着头一言不发,抱着他很久很久。母亲成为妓女并把租住的房子作为工作场所,这使得房东一开始很不满,但后来当他成了母亲的免费的顾客之后,抱怨便销声匿迹了。
渐渐地又有了些钱,母亲甚至又让他进入了学校。但他很害怕到学校去,害怕旁边的同龄人那种鄙视与嘲笑的眼神,害怕无休止的背后的议论与当面的羞辱。有许多次,他忍不住跑回家抱着母亲大哭。母亲总是平静地摸着他的头,既不呵斥责骂也不软言劝慰,只是抱着他直视窗外,一直到他哭累了,在母亲怀里睡去为止。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三年。这三年里,母亲的面容迅速变老,身体也几近崩溃,只是那平静的眼神一如既往,好像遥远天边飘忽的星。
在他十一岁那年,母亲的身体终于垮了。不再有客人上门,也不再有钱买面包和付房租。欠下两个月的房租之后,房东把母子俩赶了出来。无家可归的母子,只得加入了街头流浪者的行列。他和母亲终于都变成了他以前非常讨厌的,又脏又臭的乞丐。
母亲的身体非常虚弱,但还是带着他沿街乞讨,遭受形形色色的路人的白眼,捡拾各式各样的鞋子边滚动的铜板。他们住在垃圾堆边,忍受饥饿与寒冷,每天面对其他乞丐的羞辱与毒打,与苍蝇老鼠同食同眠。母亲总是握着他的手,带他平静地忍受这一切。
很快,母亲的病就已经重到不能外出乞讨了。一天,当他从外面捡到一个完整的只是有些发霉了的面包,兴冲冲地赶回他和母亲栖身的巷子时,他看到了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一群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乞丐堵在巷子里,而病弱的母亲正在他们的身下挣扎。色衰且染病的母亲的肉体唤不起原来的主顾们的兴趣,但对这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乞丐们而言并非如此。他的血液一下就往上涌,然后冲到脑子里爆开,使得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红。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冲进人群中疯狂地乱舞乱砸。但瘦弱的他哪是这么多人的对手,很快他就被打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他是在母亲的怀里醒来的,倚在墙边的母亲,面容已经是灰黑色,肿胀的嘴角淌着血丝,衣着虽然破烂,但依然十分整齐。母亲的面容平静得可怕。她轻轻抚摸着他头上的伤口,然后从身下摸出一个断了一截的银质十字架塞在他手里,一边继续抚摸着他的头,一边说:
——人其实生下来就是受苦难的呢,受的苦难越多,将来回到天堂,看到上帝的表情就可以更骄傲。
他不明白。他说,那些吃得饱,穿得暖,每天都坐在马车里高来高去的人,他们哪里受了什么苦难?
——不对哦,孩子。他们看上去虽然很快活,但是当他们闭上眼睛,就会有恶魔来索命,连觉都睡不安稳。这样的日子更痛苦哦。
——那他们上天堂之后,上帝不是更加喜爱他们么?
——傻孩子,从他们做下坏事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灵魂便出卖给了恶魔,他们只能跟着恶魔去地狱呢。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虽然他仍然不是很懂什么是天堂地狱,但母亲是一定不会骗自己的。
这之后他便一直陪在母亲的身边,安静地握着母亲的手。两天后,母亲去世了,他还没有满十二岁。
临走前,母亲摸着跪坐在身旁的他的手,平静地对他说:
——孩子,好好活下去,但是千万不要勉强自己而活着哦。如果扛不住了的话,可以到妈妈这边来,妈妈一直在这边看着你呢。
他永远也忘不了母亲那平静的面容。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如同夜空中的星星,比那几天被他磨得闪闪发光的银质十字架更亮。
母亲的尸体是被警察装在袋子里扔进车子里拉走的,这个冷漠的城市每天都有乞丐倒毙街头。他没有上前哭闹,甚至也没有流泪,只是攥着母亲留下的十字架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母亲并没有离他而去,只是在天边注视着他。就像母亲临终交代的那样,他要好好地活下去,以一个乞丐的身份。

伴随他支撑他走过了接下来的六年的十字架不见了。母亲留给她唯一的珍宝——十字架,不见了。他发疯地将今天他走过的所有地方找了数遍,然后又将那满地的垃圾细细筛选了两回。从早上一直找到巷子里已经看不清东西,他才颓然承认十字架被笔记本夺走这一事实,拿着笔记本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在鄙视与厌恶的目光中接过了剩下的所有铜板换来的一个个面包,他坐在商店的橱窗下慢慢地啃食,将十字架丢失的巨大失望一点一点地挤出体外。慢慢吃完之后,他来到彩票中心外面,压抑着狂喜核对了中奖的号码,之后便迅速离开,重新潜伏到黑暗当中去。半夜,他鼓起勇气在一个院子里晾衣服的竹竿上偷了一身衣服,又对着水池,将头发和胡子清理了一番。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他紧紧抱着珍贵的笔记本,以及母亲换来的那张中了奖的彩票,进入梦乡。

——失去了母亲的护佑,我能走多远呢。母亲啊,你一定在天边看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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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8 2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riest 于 2009-5-18 21:04 编辑

第三章 与恶魔共舞
Dancing with Devils

第二天他成功地得到了这笔巨款,然后迅速离开去了另一个城市。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人存在,就一定会有恶魔存在,因为是人给恶魔提供着食粮。
城市的上空总是不见阳光,只有污浊的云。城市里有挺拔壮丽的高楼大厦,也有低矮将倾的粗陋棚屋;有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也有奄奄一息的乞丐。他来到这座城市,看着城市阴暗角落里四处可见丑恶的发生,看着混迹于人群中的恶魔和恶魔的仆从,叹了口气。
他沿着河边走了走,非常熟悉的感觉。污浊发黑的河面上四处漂浮着垃圾甚至尸体。狭窄的街上四处可见招揽顾客的妓女。每个人都穷困潦倒,脸上都是麻木呆滞的表情。有阳光晒着的大街上,阴暗幽深的巷子里,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旁,四处都有乞丐的身影。
他买下了这个城市沿河的一大片破旧的房屋。然后拆了又建了几间工厂。工人们是原来破败的街上的居民——包括那些乞丐。他将他们集合起来,老年的集中住在一起,派人专门看护,幼年的则送入就近的学校。剩下的人得到了与之前的生活相比更好的谋生手段,因此他的事业迅速开展起来。

有笔记本的护佑,他不断地获得了成功。工厂已经扩大到整个河的沿岸,而几乎城市里的所有乞丐和活不下去的人都在他那里谋到一份差事。他登上了成功的顶峰,成为当地报纸的焦点和市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工人们对他感恩戴德。人们称他为成功的企业家,天才的投资家,慷慨的慈善家。但是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乞丐。所有的感激,所有的赞叹,所有的光环都只是落在他的钱上,落在他给城市带来的好处上。他很早就看清楚并且体验了世人真正的嘴脸。那用充满感情的句子表达对他的感激的,是恶魔,以及恶魔的仆从们。
他始终把持着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做出那些将灵魂出卖给恶魔的事情来。就算那个残破的十字架不在了,就算他以前偷窃过,打过架,他知道自己还有再次见到母亲的机会。每当做出决策时他都会想起母亲的眼神,每当与人交谈时他都会感觉到十字架就在自己的手上攥着。他克制着自己,不曾有过挥霍玩乐,也不曾丝毫松懈倦怠。
六年的锤炼使得他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冷静而刚毅的面容,强壮健康的体魄,对狂蜂浪蝶们有着致命的诱惑。那忧郁而警觉,如草原上孤独的狼的眼神经常上报纸的头版,而他,却从未找到过母亲那样的眼神。他虽然成功摆脱了以前的生活,却从未因此而变得快乐。
他开始成为众多恶魔追逐的目标。他避免与这些恶魔及其代理人接触,从不参加任何上流阶级的舞会派对,接受报纸的采访也仅仅限于公事的范畴,他尽量保持低调,不引人注意。然而这一切使得他更神秘,也更具有吸引力,那些粗俗不堪的阔太太和小姐们都对他趋之若鹜。大家都相近一切办法接近他,勾引他,试图占有他。经常有浓妆艳抹的富商小姐,风姿妖娆的社交名媛闯入他的办公室和私宅,试图与他约会,甚至是赤裸裸的挑逗。而他总是毫不留情地尽数驱赶。他知道,哪怕是垃圾堆里的老鼠,都比这些女子干净。
他过着孤身一人的生活。每到夜里心烦无法入眠,他就会搬条凳子坐在窗前,凝望远处的星星直到天明。他想念那双明亮而平静,深邃而纯粹的眼睛,想念天国的母亲。
他的事业越做越大,背后的压力也越来越重。越来越多的恶魔跑来要与他签订出卖灵魂的契约。虽然他依然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但是他的内心却时时闪过恐惧与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坚持到什么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越是苦闷,他便越想找到心中的天使。在办公室,他会站在落地窗前,盯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寻找数小时之久;许多次他偷偷地换上他进入这个城市时所穿的衣服,在街头小巷子里转悠数天。他逡巡在苦力、车夫、混混、赌徒之中,希望能再次遇到那双眼睛。好几次他遇到了曼妙的背影。但当他激动不已,兴冲冲地冲到姑娘后面,叫住姑娘回头一看,却发现是一张被恶魔啃噬殆尽的脸。直到他快三十岁,他都没有放弃寻找;也许寻找这件事情本身已经具有仪式的价值了。
一天他又站在落地窗前一动不动,两眼盯着街上浊浪滚滚的人群。突然,背后响起一个轻快而严肃的声音。
——像你这样子找的话,可是一辈子也找不到天使的哦。
他慢慢回过头来,发出声音的是一个以前从未见到过的文字秘书,她走到桌前将抱在胸前的一叠文件放下,然后抬起头来直视着他。
那是一个非常文弱的少女。身材苗条的她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和系着丝带的凉鞋。淡蓝色的衣袖映衬着她洁白的皮肤;朴素的花边点缀之下的胸部出人意料地平坦;略显单薄的背后飞舞着两条长长的三股辫——是一个非常有古韵,如同从水彩画里走出来的古典女子。他望向少女的眼睛,然而却又迅速地逃离了她的视线。不是他一直在找的那双眼睛,但是这双眼睛却刺得他浑身不自在。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明明没有散发出任何光芒,却使他全身的肌肤战栗灼烧;明明深不见底的瞳仁里什么都没有,脑海中却一直响着自己被看穿了的警报。他垂下头,站在窗边,一言不发。
——真正的天使,是不屑于与恶魔共舞,也不会束缚于欲望交织的笼子里头的呢。
他愕然抬起头来望着少女。然而只是说完这句话,少女便轻盈地一个转身,那双如同精灵一般的三股辫在眼里不断晃动着远去。
望着门口他又发呆了很久,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翻出了笔记本,然后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第二个愿望:
——离开这里,找到我的真爱。
写下这行字,他心里异常轻松,缠绕在他身边几年的恶魔的身影在这一瞬间无影无踪。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笔记本一些私人物品,用一只盒子装着快步走出了办公室,然后直接回了家。
决意解脱的他当晚睡得异常舒服。第二天一早他听到了预料之中的消息,一夜之间他迅速破产。经营了十余年的庞大帝国在一瞬间崩塌、蒸发,他一瞬间最后一次成为了世人关注的顶峰。报社的记者们堵在门口希望挖掘第一手消息;恶魔及其仆从们在疯狂地瓜分肥美的尸体;平日和睦的办公室的职员和工厂的管理者们为了一根骨头争抢得头破血流;工厂里工人们慌张地挤成一团,互相打听消息;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个不可思议却又无比真实的事件。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和他无关了。他拎着行李站在码头上,最后一次凝望着这座城市。乌云下涌动的是疯狂的气息,整个城市仿佛一个饥饿的怪兽发现猎物一般发出兴奋地低吼,腥风血雨很快便要降临。他突然间明白了当年母亲走出那张铁门时怀的是怎样的心情。

——怜悯,深深地怜悯,如同慈爱的天父注视着这人间。


第四章 天使  
Angel

——就在这个小镇子里,和我的爱人一起,平平淡淡地度过我这一生。

他转坐了好几次船,然后又搭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马车,终于来到了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小镇很小,只是沿着河谷的一条狭长地带,顺着唯一的一条马路走,用不了二十分钟就能走到头。包裹小镇的是密密的树林,再外面是连绵的小山。小镇的居民与外界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联系,仅有的一条公路上也罕有旅客行走。真是一个理想的隐居的地方呢,他边想着,边走到一家小旅馆。
小旅馆里住下了一个神秘的旅客,这对小镇的居民来说果然是一个大消息。一时间,街头巷尾,酒馆田间,大家都在议论着这个陌生人。每当他走在街道上,扛着锄头的农夫会上前来攀谈;街坊妇女们在门口交头接耳,甚至有待字闺中的少女隔着窗户羞涩地张望。一群小孩子们经常嘻嘻哈哈地,在他的身前身后打闹。
——太好了,这里没有恶魔。
他下定决心,要住在这里了。
他在经常光顾的酒馆里,请那些农夫们喝了几杯,淳朴的农夫们当即就拍着肩膀和他称兄道弟了。所以接下来的事情也很快地敲定——他雇佣了十几个农夫,在农闲的时候帮他修建一座房屋。
房子很快地动工并且很快的初具规模。而他也在这个过程中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泥水匠。靠着以前留下的不菲积蓄,他经常请这些可爱的农夫们去酒馆喝酒。农夫们每次都喝的酒气冲天,最终被横眉竖目的悍妇或者羞涩动人的少女拎着耳朵领回家去。借着这个机会,他和镇子上的大多数人都混熟了。
他仍然没有在人群里发现梦寐中的眼神;他差不多已经放弃寻找了。
——即使没有恶魔,天使也不一定会在这里久留。就这样下去也很好。
房子建好后,他从小旅馆搬到了新居。镇子上由他而起的热潮也渐渐平息,转而将注意力放到紧张愉悦的收获季节。他经常会不请自来地帮人做农活,有时也在酒馆里和人喝得酩酊大醉。天使什么的恶魔什么的,没工夫去想了。
每次帮人收割完回来,他都会绕远路沿着田间小道慢慢地走,直到走进那树林掩蔽的小镇。夕阳洒在两旁的麦田上,翻动着金色的波浪。山峰被拉出长长的影子,柔和地与蓝天相接。远处的树林里已经开始有炊烟袅袅冒出。一群有着鲜艳颜色的小孩,正在路上蹦蹦跳跳地向着镇子前行。然后,他看见了她的背影,看见了她背后甩落的金色瀑布,看见了金发下纤细的腰身。
她在乡间小道上静静地走着。孩子们围绕着他嬉笑,打闹,前行。每当有小孩因为跑得过快不小心摔倒时,她便紧走几步,蹲下来细心地替他们拍去身上的泥土,然后摸摸脑袋说些安慰的话。她和孩子们如同一朵快乐的彩云,慢慢地向小镇飘近。到镇口了,她便伫立在那里,一边和小孩子们道别,一边目送着快乐的小鸽子们飞回各自的巢。然后,她转过身来。
一瞬间他产生了错觉。他以为他又看到了母亲。
她和母亲的身影其实完全不能重叠。她的长发是金色的瀑布,带着一个个的漩涡,而母亲的则是柔顺乌黑的锦缎;她的五官是柔和亲切的,带着浅浅的微笑,而母亲的脸庞则有如天边的月亮,散发出清冷的光辉,让人不忍近前;她的眼神温暖圆润,使人如沐春风,而母亲的眼神则平静淡然,仿佛洞悉一切而使人无所遁形。她们是如此地不同,但他心里却执拗地认为,他再次看到了母亲。
——一定是她身上有什么和母亲一样的地方,在吸引着我。
她的脸上绽开笑容,摇曳着金发向他走近。他忽然发现自己手足无措,口干舌燥,仿佛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对他而言,确实是情窦初开。
她微笑着站在他面前,和他打招呼。他完全不记得两个人说了什么,呆立在那里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是闻着她身边青草的芬芳,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他便目送着那金色的瀑布流淌向不远处,山脚下茂密树林边的一间小屋。
如同热恋中的少年,他开始每天都悄悄地来到她的家附近,躲在篱笆外注视着她,积攒着开口的勇气。
她是镇上孩子们的老师。孩子不多,而且年纪最大的也只有七八岁。他知道这里的孩子年纪再大一点,男孩子就要就要离开小镇,去其他地方当学徒;而女孩子也要回家帮父母干活了。其实她能做的,不过是教这些孩子识识字,唱唱歌,避免孩子们留下过于苍白的童年而已。事实上,小镇上没有正式的学校,她怀里的这十余个孩子便是全部。她并不收取任何报酬,只是接受镇上的居民们定时送来的食物,笔和纸,以及一些生活用品。
每天早上,当露珠依然在草丛里闪耀着晶莹的光时,父母们便领着孩子来到她的门外。她会一边舞着汤勺,一边大声地和孩子们打招呼。当所有的孩子都坐到桌前时,早餐也刚好端上餐桌。
小孩子吃饭总是吵吵闹闹的。当这顿早饭好不容易吃完,已经是一个钟头以后了。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孩子们从书包里掏出识字本摆在桌子上,叽叽喳喳地等她收拾好餐具,开始早上的识字课。
当太阳爬过树梢,开始照射到在河底水草间追逐的鱼儿时,她会带着孩子们来到院子里,教孩子们用画笔在纸上画画。 说“教”也许有点言过其实,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草地上,微笑着听孩子们兴冲冲地描述自己的杰作而已。在草地上追闹一番后,孩子们便坐在长桌前,喧闹着等待她将午餐端上来。
孩子们吃饱了玩累了,便会躺在屋子里的长板床上安静地睡觉。她便趁着这个机会,清洗用过的餐具,准备下午的课程。
夕阳将草地染上金黄,她便会带着孩子们在草地上唱歌。唱的只是很简单很朴素的民谣,但他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天使的赞歌。草地上那一群活泼的精灵中间的,不正是飘洒着金色光辉的天使么?
这种躲在一旁偷偷窥视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每天当她的房子还隐藏在群山巨大的黑影中时,他就已经来到她家门前的树林边;而每次入夜她端着盆来到小河边洗澡时,他便悄悄地绕过树林落荒而逃。他的爱意便如这盛夏一般,炽热而无法藏匿。
他终于鼓足勇气展开对她的热烈追求。每天他都会早早地站到她的院子里,在领孩子前来的家长略带鼓励却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下羞红脸。他会帮忙做饭,当她开始给孩子们时,他会帮忙清洗餐具,然后准备下一顿。中午也是如此,他想尽办法分担她的工作。每天下午,两人送孩子们回镇上的路上,他总是试图给她讲他以前的故事——不是那些肮脏丑恶,甚至血腥的故事,而多是城市见闻和民俗风情,夹杂着他的想象。他竭尽全力使自己引起她的兴趣和好感;看到她的笑脸,他便觉得满足。
他们每天继续着相似的生活,但爱情却一步一步开花,结果。
每当孩子们在一旁玩耍,而他们暂时落得清闲时,两个人便会坐在草地上,依偎着眺望远处的风景。
——真是个孩子呢。她爱怜地抚摸着枕在膝上的他的脑袋,喃喃地说。
他扭过头,望着她碧蓝的眼眸,如同仰望着纯粹的天空。他缓缓地伸出手,小心地触碰那如同幻觉一般的幸福。
她浅笑着,柔软的手指搭上他的脸颊,轻抚着他脸上岁月刻蚀的线条,和那些快要消失的伤疤。
很舒服,很安心。他就这样枕着她的膝盖,慢慢地陷入甜蜜的梦中。永远都不要醒来,那样多好。

——我找到了,我的天使。我永远也不会松开手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5-19 22: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priest 于 2009-5-19 22:11 编辑

第五章 天使坠落
Angel Fell

——已经,用不着那个笔记本了吧。

他快乐的日子持续了八年。
结婚后,她便住到了他的小屋,但依然快乐地教养着镇上的孩子们。他曾经提议过把所有的东西搬回镇上的住处,在新的屋子和院子里给孩子们上课;但是她否决了这个提议。她说让孩子们的心灵更加亲近自然,才能更好地成长。
于是她每天清早便从镇上的各户领来孩子,带着他们在家里吃过早餐,然后便带着他们来到原来的小屋,进行惯例的授课。然后下午又将他们送回镇上,同时回到镇上的他们的家。一切都几乎和原来一样。他也非常地喜欢这些孩子们,他不仅帮忙准备早餐和午餐,也经常和她一起带着孩子们去山野间玩耍。八年间,他们迎来许多蹒跚学步的孩子,也目送了许多长大的孩子离开镇子,去遥远的地方寻找他们的未来。
第三年,他们有了孩子,一个有着和母亲同样柔软金发的女儿。每天早晨她仍然同以前一样早早地领着镇上的孩子们去老房子,而他则总是要等女儿醒来之后,才抱着小天使走向母亲的乐园。
女儿有和母亲一样清澈的眼睛,她眨着这双眼睛好奇地观察周围的一切,观察这如画一般的美景,观察追逐嬉闹的精灵,观察洒满圣洁光辉的母亲。她总是咯咯地笑着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挥舞着,触碰这个世界。
她看见了他们,然后微笑着走过来,从他臂弯里接过女儿,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脑袋,用脸蹭着孩子柔顺的卷发,仔细地感受她滑嫩的皮肤。上午淡淡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点点,洒在母女俩的身上,形成奇妙的光晕。他看得痴了。
——拉斐尔一定是看过这圣洁的一幕,才画出圣母像的吧。
女儿迅速长大,加入了草地上追逐着的精灵的行列;而她母爱的光辉变得更加夺目。她的所有心血都倾注在那群孩子们的身上,更加早出晚归,和他相处的时间也减少了,就算两人独处,也都是围绕孩子们的话题。
他渐渐觉得被冷落。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向她抱怨。她从不争辩,只是微笑着给他一个吻,然后转头看着身旁天真无邪的孩子们。
事情依然没有得到解决。
他渐渐开始变得躁怒,看向她的目光不再一直柔和。有时候他甚至怒气冲冲地跑到老房子里,撞开门,然后大声地呵斥,把孩子们吓得哇哇直哭。她总是慌张地跑上前,把他拉到屋子外远远的地方,听他发泄心中的怒火,轻轻抚平他的心情。然而,她的目光更多的,还是投向那一群活泼的精灵。
他忽然觉得心灰意冷。在她心里,他比不上那些孩子。或者说,他作为孩子在她怀里的时期已经过去。在她眼里,他应该已经走出这间屋子,去向遥远的地方。
得到这一事实他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两天两夜,期间她敲了两次门,他都没有反应,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来找过他。他变得很绝望。终于,他挖出埋藏在屋后墙根下的箱子,取出封存多年的笔记本。
——明明已经发誓不再用这个笔记本的。
他抖抖索索地打开笔记本。
——明明已经获得世界上所有的幸福的。
他颤抖着提起笔,看着他写下名字的那一页。
——明明走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再有什么奢求的。
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住从脸上滑落,他死死地攥着笔,在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行字。
——她只属于我一个人所有。
写下这几个字花去了他全身的气力。他的全身已然湿透,汗水顺着他的头发滴下来,糊住了他的双眼。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空荡荡的;然而片刻后喜悦一点点浮上来,充满了他的体内,最终转变为狂喜爆发——
——她终于属于我了!她终于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了!笔记本是从来都不曾让我失望的!
已经等不及要见她,等不及要见到她一心一意的眼神了。他仔细将笔记本又埋向更深的地底,然后从衣橱里取出衣服,一件件地对着镜子试穿。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热恋的时候,为了在恋人面前展示自己完美的一面而大伤脑筋。来吧,让我们再谈一次恋爱吧,一次全身全心的恋爱!
他一路小跑着穿过小镇;他一扫近日的阴霾,和遇到的每一个人大声地打招呼;他在镇外的小道上欢呼雀跃,回想起初次见面那梦幻般的场景;他甚至在小河边,对着水面端详整理自己的仪容。走到那个院子前,他的心脏已经快要超出负荷,他甚至不敢去推开那扇门。他站在窗前,透过玻璃看到在灶台边忙活的她的身影。静悄悄的窗边隐隐的水声传来,所有的孩子在桌子边安静地午睡。
他轻轻地扣了扣窗户。她像吃了一惊似的转过头看到他,然后绽放出灿烂地笑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穿过熟睡的孩子们,她轻轻地打开门走进院子里。
他急切地想要对她说什么,要说的实在太多了。但她只是轻轻地按着他的嘴唇,然后拉着他的手一直走,直到小河旁的树林边上,然后放开手,微笑着望着他。
他再一次热切地开口——然而此时异变陡生。
大地仿佛沸腾般剧烈摇晃起来,耳旁仿佛百万军人迈着正步逼近。仿佛有一只手猛力地摇晃着脚底下的地面,使人站立不稳。树林里大片的树噼啪响着倒下,鸟雀们拍打着翅膀惊惶地飞上天空。太阳在一瞬间被暗色的云遮挡,地上裂开一条条口子。河底的水早已漏光,只剩下鱼儿缠绕在水草之中痛苦挣扎。小山仿佛被人撕去了一大块皮,露出下面红色的土壤。远处小镇上腾起冲天的烟尘,连中天的太阳都被遮蔽了,随风传来远处仓皇的叫喊。
地震。一瞬间他们两个都呆住了。
浅笑在她脸上僵住,然后慢慢褪去,浮现出骇然的神情。紧接着她尖叫着转过身,眼前的一幕仿佛巨大的铁锤狠狠地砸在她的胸口,使她站立不稳,瘫坐在地上。
她的小屋已经整个倒塌,大片的尘烟还未散去。熟睡的孩子们,此刻都埋在了残垣瓦砾下。
在她身后,他也被这一幕惊呆了,身子摇摇欲坠。与此同时,他的心里一片惊涛骇浪,一个荒诞而恐怖的假设,渐渐占据了他的脑海。
她的脸色白得吓人,一言不发,只是冲向废墟,用双手试图刨开砖瓦。他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但是显然两个人仅凭双手是无法找到废墟下的孩子们的。他此时冷静得可怕,那个荒唐的想法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使得他无法开口。
很快的,两个人的双手都已经血肉模糊了。她跪在瓦砾堆上不住地喘着气,眼神平静,脸色却转变为一种妖异的潮红。沾上灰尘的头发此时湿漉漉的,乱糟糟地散开在她的背后。他试图劝阻她,但是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茫然地转过头,镇口大批村民们正朝他们赶来。
天空开始飘起细碎的雨滴,驱散了废墟上空的烟尘,也慢慢地使人的心向下沉。孩子们的躯体被一具具地挖掘出来,摆在屋前的院子里。灰色的麻布笼罩着他们细小的曲线,有的上面甚至渗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人人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悲痛。少妇们远远地站在树林边,抹着眼泪不敢近前。在刨出第一具孩子的尸体之后,她便一直跪坐在那个孩子前,摸着孩子已经冰冷的脸颊,一边轻声唤着他的名字。第二具,第三具……更多的尸体被刨出后,她便不再言语,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们。
天黑了,凄苦无助的父母们终于无可奈何地接受事实,将孩子的尸体领了回去。来帮忙的镇民们,也都无言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没有人去打扰跪坐在废墟边的她,她就那样静静地过了一夜。他也无言地陪着。
第二天下午,透支的体力和几近崩溃的精神终于使她昏倒。他抱着她穿过田野返回了小镇。小镇上的房屋也已倒塌了小半;路旁的废墟上,未能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人们正在抱头痛哭。不大的镇子,从一头到另一头他花了一个世纪。不少人看见了他们,都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着她白得发青的脸庞和那一头黯然失色的金发。他们的小屋幸免于难,进了门后,他让她轻轻放在床上,仔细地替她整理干净,然后拉上被子。他又熬了一些汤给她喂下,然后跌坐在床边,背倚靠在床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噩梦。自己亲手折断了天使的翅膀,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恶魔将她带走。他看见她如瀑布般的长发失去了光泽,乱糟糟地遮掩了她的脸庞。他大声呼唤着她,试图冲上去拖住她,但她毫无反应,只是任凭恶魔将她拖远。
他猛然惊醒,额头上冒出冷汗。应该已是午夜时分。他慢慢地爬起来,走到桌旁点亮油灯。当他端着灯转过身,却骇然发现床上空空如也——她不见了。
脑子里电一般闪过一个念头——她一定会去那里。他拿了一件衣服,拉开门冲了出去。
夜色中的街道静寂得可怕。哭声停止了,却有一种奇异的怪声从地底下传来。一堆又一堆的废墟,如同魔鬼般张牙舞爪,似要向他扑过来。他穿过街道和田野,匆匆地冲向镇外的废墟。
在路上他摔倒了几次,甚至有一次掉进了干涸的小河里,但他毫不在意,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真正的天使,是不屑于与恶魔共舞,也不会束缚于欲望交织的笼子里头。
神秘少女的话语如同针刺一般扎在他胸口。
她果然在废墟前,从背后可以看到她那金色卷发在黑暗的夜空中闪耀着微弱的光芒。他走过去,将带来的衣服披在她身上,轻轻地呼唤着,但她毫无反应。他轻轻地扳过她的身子,她就那样倒在他的怀里。他看到了她的眼睛,原来满溢着爱和活力的眼瞳里,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真正的天使,是不屑于与恶魔共舞,也不会束缚于欲望交织的笼子里头。
——真正的天使,是不屑于与恶魔共舞,也不会束缚于欲望交织的笼子里头。
——难道,我,已经成为,恶魔了么?


第六章 终焉,原点
Terminated with the Origin

——我想回到那一秒以前。我只要远远地看着她快活的样子就可以了。

笔记本将她整个地给了他,代价却是将她从他身边夺走。
她像一朵被切断了根茎的郁金香那样迅速枯萎。日渐憔悴消瘦的容颜,枯黄黯淡的长发,呆滞空洞的眼神,每天坐在她床前,他的心里涌起无力感和愤怒。要改变这一切。他用锄头恶狠狠地刨着。要改变这一切,他把笔记本从被锄烂的箱子里拽出来。
要改变这一切,他在笔记本上粗暴地写下他的愿望。
——让一切都恢复原状,我要重新看到她天使一般地样子。
他把笔记本夹在腋下,在镇上漫无目的地乱走。一整天,他没有看到奇迹的发生。残垣断壁没有自动恢复成原来暖意洋洋的房子;冰冷刺骨的空气也没有迎来和煦开朗的阳光;愁苦绝望的脸上也没有重新绽放出希望的微笑。他回到那昏暗阴森的小屋,面对的仍是那双空洞失神的眼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笔记本拒绝了他的愿望。
他狂怒地撕扯着笔记本的纸张,大声质问着为什么笔记本不完成他的愿望。
他突然发现,笔记本的前面三分之二的内容,现在已经可以看懂了。他翻开其中一页,那些字母排列组合而成的内容,是另一个人的轨迹。字不多,却每一行都使他的寒毛直竖。
我要活下去。
我要有钱,大笔大笔的钱。
我要有滔天的权势,任何人都要仰视我。
我要找到我所爱的美丽的妻子。
我要我的妻子爱我,而不是爱我的钱,我的权。
把我的妻子还给我!让她活过来!
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那一页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他的心突然间变冷,疯狂地翻看其他页的内容。每一页讲述的都是类似的历程,绝不美好的故事。

——笔记本夺走的东西,是不会再还回来的。笔记本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而我,早已经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名字。我已经将灵魂出卖给了恶魔,还亲手杀死了天使。
——我死后不能去天堂了。妈妈,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掉入了黑暗的漩涡,母亲和妻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滑入那深渊,她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他就这样子呆坐在桌前直到黎明。黎明的时候,她死了。曾经美丽圣洁的天使,只留下了干枯瘦小的躯壳,像化蝶后余下的虫茧。他将她搂在怀里,体验着再一次一无所有的痛觉。
——我又是孤身一人了。

他离开了这个小镇,同时也带走了恶魔的笔记本。不能让这个已经被他的欲望毁了的小镇再遭受另一个恶魔的摧残。他就这样再一次成为了乞丐,揣着笔记本四处流浪。
他回到了他曾经备受景仰的城市。狭窄肮脏的街道,衣冠楚楚的恶魔,漂浮着垃圾和尸体的河流,奄奄一息的乞丐,这里什么都没改变。他没有丝毫的怀念,只是揣着笔记本匆匆而过。
他又回到了曾经和母亲共同生活过的城市,回到了他当初转变命运的垃圾堆。不,命运没有改变,他只是在死之前经历了一场幻觉而已,一场痛苦之中夹杂着甜蜜的幻觉。
狭窄的巷子里光线很暗,两侧的墙都很高,天空虽然阴沉却仍然显得很遥远。斑驳的墙上到处都是水泥掉落形成的斑块,仿佛在墙上长出了一张张脸,互相冲着对方恶意地讥笑谩骂着。越往下,墙上生长着的青苔便越厚,直到最下面垃圾淹没了这一切。
遍地是五颜六色的垃圾——这样说也许不正确,因为光线太过昏暗,已经不能分辨出颜色。这里是老鼠,蟑螂,以及一切在黑暗里的存在的天堂。但是现在,这里还躺着一个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快要死的人。
他躺在群蝇飞舞的垃圾堆旁,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他的手边,静静地躺着一个奇特的笔记本,恶魔的笔记。在那上面,有着他的名字,也有着他将灵魂出卖给恶魔的历程。
在写着他名字的那一页,最后一行歪歪扭扭地写着他最后的愿望。
——让这一切都回到原点。
幻觉又出现了。他仔细地体验着死亡抚遍他周身的感觉。就在这时,他的手触碰到了一块冰冷的金属。那是一个颜色灰暗,沾满了污泥,还断了一截的银质十字架。
——妈妈的十字架又回来了呢。
他贪婪地感受着手心熟悉的味道,最后的生气也逐渐消失。恶魔笔记本实现了他的最后一个愿望,而最后的代价是,他的生命。
这样就结束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他又站在原点,向着死亡迈出脚步。唯一不同的是,前一次他希望天堂的大门为他打开,而这一次他确信他会回到地狱,因为他已经将自己卖给了恶魔,直到最后还在和恶魔做着交易。


——不,并不是这样的结局。

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要飘上天空。眼前美丽的花纹释放出金色的光芒,柔和地照亮了他。在他的面前一扇门缓缓打开,门里面飘出了洁白的云朵,和温暖的音乐。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妻子,站在门口微笑着,轻轻扇动着她们洁白的羽翼,向他伸出了手。
天使离开人间之后,一定是会回归天堂的。那么现在我所在的地方,是——天堂。

在某个狭窄幽深的巷子里,遍地都是垃圾。老鼠和蟑螂们忙碌着,享受着它们丰盛的晚餐。不远处,一个笔记本静静地躺在墙角,静静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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