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0-29 22:37 编辑
一 双亲扰乱作战
MISSION…向父母亲隐瞒自己隶属于战斗单位的身份!
在不敢向保守的双亲坦承自己被分配到战斗单位的情况下,笠原郁进入了关东图书馆并成为一等图书士。由于体能表现卓越,还被提拔到图书特殊部队——一支与「媒体优质化委员会之超越法规的过当审查」相抗衡的最前线部队。岂料,住在乡下的双亲竟突然表示要参观她所任职的图书馆。
万一被他们发现真相,那肯定是“当场晕倒”外加“强制遣返故乡”。
面对入队以来最大的个人危机,笠原郁能否化险为夷?
——就这样,十一月最后连续假期的最后一天,便成了这关键性的“大日子”。
*
「好……好久不见,我很高兴……看到你们这么……健康。」
看着从茨城老家来到武藏野关东图书基地拜访的双亲,郁在单身宿舍的大门前向两老问候,开口却是这样一番话。
「……她那是在干嘛?」
满脸讶异的堂上笃二等图书正咕哝道。他是郁在图书特殊部队里的直属长官,此刻身旁还站着隶属于堂上这班的另外两个人和柴崎.四人不约而同凑在玄关看热闹。
「对着爸妈讲话吃螺丝。」
与郁同一梯进入图书特殊部队的手冢光一等图书士怔怔应道,不知是在回复堂上还是单纯挖苦郁。这一问一答问的平淡节奏好像戳中了小牧干久二等图书正的笑穴,立刻听得噗嗤一声——爱笑的他是辅佐堂上的副班长。
「她可是吓得半死呢,昨晚一直说梦话。」
柴崎麻子一等图书士冷静地爆料。她和郁是同寝室的室友,在基地隔邻的武藏野第一图书馆业务部担任馆员。
「可以在这个季节里睡到汗湿了衣服还爬起来换,真不知道她到底是作了什么恶梦?”
不知同侪在一旁胡乱嚼舌根,郁那边似乎仍在生硬地和父母闲话家常(疑似)。只见她结巴了一会儿,突然转头往四人的方向跑来,脚步僵硬得任谁都看得出她的紧张.
「堂上教官!」
她称堂上为教官,是从训练时期留下来的习惯。
「怎么办?我爸妈想要到宿舍参观……!请你去跟他们说,外人不可以进到宿舍来!”
「妳白痴呀!」
堂上甩开她抓住袖子上的手,神情却有些惊惶。
「队上欢迎队员的亲属来参观,连专门的住房都有,你怎么可以叫我捏造规定骗他们!
「拜托你嘛!」
「让他们看看宿舍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就带他们随便逛逛!」
「我不要,这么突然我应付不来!」
郁真的急了,几乎半哭的求了起来。
「不然柴崎你陪我一起!」
「咦——不要啦,那边要像公关一样正经八百的。」
「那教官来。」
郁又伸手去扯堂上的衣袖,堂上不客气地再一次甩开。
「你想清楚,我是你的长官耶!万一不小心被他们问起对你的评语怎么办?我可不会撒谎,只会把你都记不住图书馆业务,又成天粗手粗脚、一无是处的实话说给他们听哦。」
「过分,我有差劲到那种地步吗?」
「冷静点!我又不是说你完全没优点,只是那些优点都不能讲给你爸妈听啊!」
要因应各种作战行动,图书特殊部队必须面面精通,上从一般性质的图书馆业务,下至大规模的攻防战,而郁的性向极端偏向战斗方面。在战斗训练中,郁的表现经常比男性队员还要出色。
由于郁的双亲坚决反对女儿担任战斗任务,郁只好一路隐瞒到今天。这可真是不容易。
「要是可以摊开来讲,我也能在他们面前夸你几句,可是你愿意吗?」
「绝对不行——!」
「笠原小姐,你太大声了,小心他们听见。」
见小牧从旁忠告,郁转而向他求助:
「小牧教官……!」
「是无所谓啦,但若问起你的工作单位,我可不能骗他们。」
小牧的语气温和,为人却正派得一板一眼,甚至到不讲情理的程度,让郁只好死了这条心。她目光向上朝手冢一瞄,没说话便把眼神移开了。
「……你干嘛欲言又止?什么态度。」
「我不指望你会卖我这个人情啦!」
手冢和郁是同时被图书特殊部队网罗的新队员,却经常言语相争,大概跟两人都好胜心强、不肯服输有关。
郁的双亲已经满脸狐疑地在玄关外张望起来了。堂上和他们对上眼,赶紧含糊地陪以笑脸、点头示意。
「喂,再推脱下去不是办法。柴崎,你去带吧。」
什么——柴崎不满地叫了起来。郁半带恼怒的胁迫道:
「我请你吃大餐,拜托你就行行好陪我这一次啦,可恶!」
「怎么样的大餐?」
「中午去外面馆子吃一顿!」
「有附带饭后甜点吗?」
「好啦好啦,有啦有啦!」
柴崎的不情愿八成只是为了抬高价码。结果这样就可以让你上钩啊,堂上暗想,叹了一口气。
啊——幸好是找柴崎来作陪。
走在宿舍里,郁暗暗松了一口气。代价固然高了点,但是柴崎模样甜美又八面玲珑,很适合为访客担任向导。
母亲寿子和柴崎一下就聊了开来,甚至比跟郁讲话还起劲。听她们一问一答地谈着宿舍的各种设备,父亲克宏不发一语地走在后面,脸上仍是常见的那一副扑克脸。
见母亲聊得开心,郁不由得心想:要是我能像柴崎那样有多好?个头娇小、长得漂亮,从头到脚都充满女人味,对粗活不拿手,还懂得说话讨好人。看她应付长辈们多么轻松,大概天生就有这样的本领吧。
——女孩就要像个女孩,做什么危险的工作!双亲有这种不合时宜的保守观念也就算了,郁偏偏不是一个柔顺的乖女儿,动辄忤逆他们。
本来就有着先天的体能优势,又常和个性火爆的哥哥们打闹而受到锻炼。个性上也不知是天生就如此,或是兄妹成天打架、斗嘴的关系,害的郁变成了一个莽撞的女生。
反正女人味这种东西也不是人人合适啦。郁正自暴自弃地想着时,忽然听到父亲问道:
「你工作做的怎么样?」
「嗯,还好,马马虎虎。」
她怕讲错不该讲的事,所以回答得敷衍。
「刚刚那几个人里面,有你的直隶上司吗?」
父亲指的大概是玄关里的那几个人。
「嗯,就是……个子比我矮一点的那个。」
「我想也是。」
咦,为什么?郁正想问,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转角处走出来。
「哇呜?」
差点和一行人撞上,三等图书监玄田龙助吓得大叫。他是图书特殊部队的队长。
「玄田三监,这两位是笠原一士的父母。」
柴崎机灵地先发制人,没让玄田有开口的空档,并且紧接着径自对着两位长辈说:「这一位是玄田三监,是我们的长官,从入队起就很照顾我们。」
柴崎想得周到,不像平常那样称玄田那样为队长,也不让他自我介绍。
玄田对郁的事情虽有耳闻,却不会在意礼节这种小事。而且他为人豪迈率直,很有可能多说多错,一个不小心就现出破绽。
您好、您好,玄田和笠原夫妇互相致意。郁正庆幸这一关应该不会穿帮时,竟听到玄田问道:
「你们今晚要住在哪里?」
——不好看!
正当郁和柴崎都傻住了的时候——
「玄田三监!」
堂上一个箭步从后方跳了出来。看来他早就担心事情的发展,所以一路尾随而来。
「我有急事找您,借一步说话。」
堂上拽了玄田就要离开。玄田却一边说「哎,别那么急」,然后动也不动。
「要是不嫌弃,我们宿舍里有空的客房也可以使用,两位请别客气。只不过房间是男女分开的,若你们能接受……」
郁只觉得两腿无力,沮丧得想要跪倒在地。
结果笠原夫妇取消了旅馆的房间,决定在宿舍过夜。
晚餐就不像住房这么好解决了。因为突然多了两名访客,餐厅伙食当然没有多煮。两夫妻决定要到外面去吃,郁怕他们人生地不熟也跟着去。
他们又说想顺便逛一逛,三人于是一路步行到车站前。
「这一带的生活步调好像比较缓慢。」
寿子浏览四周,一面说道。武藏野境内有许多道路两旁都还看得到农地,只要离车站稍微远点,景观就流露出牧歌般的气氛来了。这是克宏也点头道:「水户还比较像是个大城市。」
「水户好歹是县政府所在地,怎么能拿来比嘛。」
只要话题不牵扯到自己身上,郁就觉得心头轻松。要是他们都只聊这种家常事,应付起来就不那样吃力了。
「我明天要上班所以不能陪你们,你们自己要认路哦。」
郁正神气兮兮地讲解方向时,后方传来一声脚踏车的铃响。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个头瘦小的少年下车向她问候:“笠原小姐,午安。”
他是本地中学的学生,名叫木村悠马,是在基地附属的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活动中认识的。
「近来可好?」
仍旧是那副老成持重的口气。悠马继续说了下去:「「情报历史资料馆」的那场攻防战,我在《周刊新世相》上拜读过了,你们那边现在应该很紧张吧?听说优质化特务机关在东京都会区卯起来检阅那几期的杂志,是不是?」
「是呀,出动的单位好像累坏了但那和我没有关系所以我也不清楚!」
她答得又急又快,硬是要把悠马的话给盖过去——「没有关系」一词倒也是实话。只见悠马露出讶异的表情,并问:“咦?可是……”
背对双亲,郁急忙比出噤声的手势。悠马的“笠原小姐不也——”一语却已经脱口而出,害她只好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是我爸妈,别说我在什么单位啦!」悠马似乎察觉到了,这才换上一副会意的表情。
“——说得也是,反正跟图书馆员没有直接关系,是吧!”
也不必这么欲盖弥彰吧!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口吃再伶俐也一样。
悠马道了声“那我告辞了”,再度跨上脚踏车离去。郁也挥手叮嘱他路上小心,然后转回身去,却见到双亲的面色都有些狐疑。
夫妻俩都说想吃点清淡的,于是走进了车站前的荞麦面店。当店员送上热茶和擦手巾时,寿子开口了:
“小郁,刚才那孩子说的是什么?什么攻防战……”
唉,来了来了。郁不由得皱眉。其实她并没有参与那场行动。
“噢,那没什么啦……”
寿子的表情不悦,大概只是不喜欢女儿任职的基地牵扯到战斗。郁思索着该怎么讲才不会让她太震惊,一方面又不要穿帮,正在烦恼时,父亲克宏却从旁开口了:
“是关东图书队在小田原什么的私立图书馆接收资料,结果和优质化特务机关发生战斗,是吧?差不多三个礼拜前的事。」
「哎唷,怎么搞的……」
寿子的表情果然更加嫌恶。
「新闻怎么都没报道?」
「没人把他当头条啊,周刊本来就比较大惊小怪。」
「情报历史资料馆」攻防战——馆内原本有系统的收集、保存着有关媒体优质化法的所有资讯及报导,封馆后全数移交给关东图书馆,却在移交过程中遭到优质化特务机关的阻挠。由于后者试图扣押资料,双方于是起了冲突。
优质化特务机关是媒体优质化委员会的代理执行单位,和图书馆队同样属于合法武装组织,冲突规模之大是事前早有预料的,也因此图书特殊部队才会一反常态的全体动员。
动员名单独独少了郁一个人,不过事情都过去了。
「周刊还写说有团体在当天绑架了图书基地司令,逼他销毁那些资料呢。现在杂志都在追踪这条消息,怀疑媒体优质化委员会是幕后主使。”
郁闻言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缩起肩膀。这件事就跟她有关了,因为陪着司令一起被带走的人就是她。
匆匆在脑中将主要杂志的报导搜索一番,随行队员的消息应该没有公开才是。只不过——
“爸,你知道的这么清楚啊……?”
她探问道。一个发生在外地图书基地的事件,想不到他老人家竟会去仔细关注。
克宏不置可否的点头应了一声,随即被寿子打断:
「重点是图书馆竟然会出这种乱子,那到底还安不安全呀……你不会被卷入什么危险的事情里吧?”
呃,出招了——这下子郁只得硬着头皮扯谎到底:
“我们是图书馆嘛,突击检查之类的事当然会有,加上又是基地附设的。被盯上是家常便饭。不过,反正上头有规定非战斗单位不得设计战斗。」
她还是不敢加一句「所以你们就放心吧」之类的话。一方面知道自己不擅长说谎,讲出口一定反而令他们起疑;另一方面也算是留个后路,以便在将来辩称「我只是没说我属于战斗职务而已」。
「而且馆里有避难室,又都是防弹的。」
「万一在逃进去之前就被波及怎么办……难道不能看人家快要来审查了,就提前休几天假吗?”
格外爱操心的寿子固然是出于一份母性的关心,但她总是偏袒自己人,以至于看事情的观点流于狭隘,这点最让郁受不了。
「大家都一视同仁!这是工作,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去享受什么特别待遇。刚才的柴崎也一样,遇上审查时,她也必须配合上级指示的!」
「搞不好人家早有心理准备了。」
妈,我就是讨厌妳这样子!郁在心底尖叫,实际上却不吭一声,只是闷着僵在那儿。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对母亲咆哮。
郁觉得母亲分明就是觉得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不管别人的死活。少拿什么心理准备作文章!她凭哪一点说柴崎做好了心理准备,而郁就没有。
从以前就是这样。每次寿子都用她自己的基准去衡量女儿,令做女儿的郁痛恨到了极点,却总是因为寿子冠冕堂皇的一句「我是爱妳才担心妳呀」而无法反抗。
郁不是没顶嘴过,也曾想发狠顺着性子跟她大吵一架算了。在郁的想法里,那只会是合理的叛逆,可是操烦成性的母亲若因此落泪,郁又会自卑没办法当父母亲心目中理想的女儿,所以始终不敢付诸实行。
每当和母亲起争执,郁就忍不住钻牛角尖,自暴自弃地想。母亲想要的是一个适合穿轻飘飘连身洋装的女儿,不是像我这样的。
更糟糕的是,父亲克宏总是责怪女儿:「妳为什么不能体谅你母亲的一番苦心。」
大人一再地责备她是多么不懂事又不领情,「坏孩子」的烙印便深深刻在她的心底,令她愈发退缩、自责。
到东京读大学之后,她变得只在过年时才回家。大四时,她明知双亲会反对,也坚持要当图书馆防卫员,而且一想到要跟他们解释就头大,从此一次也没回去过。哥哥们偶尔在东京私她碰面,吵嘴虽是免不了(打从以前就一直这个样子),却都明白妹妹的心思,因此从未开口逼地「回家去吧」。
所以郁好希望母亲能细心点,发现女儿是多么努力在忍让,叫母亲死了这条心。
「一个女孩子家,万一破相了怎么办?」
「我就活该随随便便嫁一个只知道以貌取人的男人,是吧?」
这是手冢以前用来反驳她的话,正好派上用场。当时的郁在发牢骚,手冢的口气又毒又酸,这会儿倒是挺值得感谢的。
「妳这什么口气……妈是担心妳……」
「妳也该适可而止啦。」
知道母亲正露出受伤的表情,郁刻意不去看她的脸。
「别再说了。久久才见一次面,我也不想惹你们不高兴。」
那一句「妳为什么不能体谅妳母亲」该来了——才刚这么想,克宏果然就开口了:
「就快吃饭了,别吵了。」
这和他一向劝架的说法大相径庭,而目任何一方都没怪罪,听在郁的耳里倒是觉得很新鲜。
寿子显得有些不服气,但也没再开口。
他们点的餐点送上来后,一家人才又勉强聊起来。
「你们能待几天?」
郁耐着性子说着客套话。克宏于是回答:
「大后天早上回去,我顺便把年假休掉。」
这么说,实质攻防总计两日。
「难得来一趟,你们就四处观光吧,行李可以放宿舍不要紧。」
堂上虽承诺会在两位长辈停留期间安排全班政调图书馆业务,但毕竟造成不便,所以时间愈短愈好。双亲若能到基地以外的地方走走,至少他们还可以安插个训练或便服警备之类的勤务。
「不,这趟就是来看妳上班的状况。这两天我们要在图书馆里好好逛一逛,我也想多了解这方面的设备。」
可是这阵子我们馆内正好不太稳定。喏,上回那场攻防战的周刊报导,搞得审查又频繁起来,恐怕到处部乱糟糟的,又有优质化法的声援团体常来示威之类的。」
「那妳怎么可以不让我们了解一下呢?看看你们馆方会怎么应变,我跟妳母亲才放得下心来啊。」
诱导失败。堂上敦宫,对不起——郁一边吃面,一边在心里合掌赔罪。
听说郁来找他,堂上套了一件刷毛外套,来到共同区域的大厅。
现在是晚上八点,而郁陪家人外出是将近七点钟时,可见她是匆忙赶回来的。堂上一面思索一面走进大厅,很快就在一群悠哉休闲的队员之中找到了那张等得心急的脸。
「对不起,教官。」
「别在意,妳怎么不多陪陪妳父母?」
离宿舍的门禁还有二个小时。
却见郁笑得有气无力,这表情倒是很少见。
「因为我撑不下去了。」
不方便插手别人的家务事,堂上只好点头回应,随口问了一声:「妳父亲呢?」克宏要睡在男生宿舍,事前已说好将由堂上负责带路。
「啊,他跟我母亲去拿行李,马上就来。然后……」
郁的表情转为歉疚。
「调班的事,能不能麻烦您通融两天?他们说明天跟大后天都要来参观。」
她这副畏畏缩缩又颓丧的模样,看了就教人不爽。「——别说什么麻烦通融。」堂上伸手在那个比自己略高的头上轻拍了一下说。
「妳这种情况大家都能体谅,还跟队上见外个什么劲儿?肉麻死了。」
「我在表现我的顾忌跟歉意,你也不必说成肉麻吧!」
「我是说妳不适合来这套啦。」
「什么来这套——!」
不好,这一剂强心针打过头了,堂上正感困扰时,看见郁的父亲出现在大厅,单手拎着一只小旅行袋。
「啊,妳爸来啰。」
一听到这句话,郁仿佛硬生生将话吞进肚里,看来她对父母亲直一的是又怕又不擅应付,其至在向堂上介绍父亲时,她脸上竞显出一副宛如天差地别的乖巧表情。
「这位是家父笠原克宏。」
两人互相欠身致意后,郁接着朝堂上比了比:
「这位是堂上教官。我请教官在你住宿期间多多照料,有不懂的地方就向他请教唷。」
「向他请教唷」——这样恭敬有礼的态度和阴柔措词,和她平日野猴子似的泼辣完全兜不在一块儿,听在堂上耳里更是不自然到了极点。这不像她、太不像她了。
「那么教官,家父就麻烦您了。」
鞠了个躬,郁便转身住女子宿舍上去。
「教官指的是什么意思?」
定向访客寝室的途中,克宏如此问道。
「我以为您只是郁的上司。」
「笠原她——」堂上苦笑,又匆忙改口:「笠原一士在受训期间是由我担任训练教官,大概她一直改不了口吧。」
堂上一边说明,一边暗自怕他问起郁的工作状况。想不到克宏的话题,竟朝向意料之外的方向滑过去。
「小女好像相当信任您。」
什么?堂上忘了客套,不小心拉高嗓门喊出来,幸好克宏没有多想。
「她进图书队之后寄明信片同家,第一张就写到您。别人的事也有提,可是有关您的部分最多。」
呃,这个嘛……堂上忍不住想辩驳,觉得这气氛似乎非得做点什么解释不可,却又明白其实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她在受训时被我盯得很紧,我现在身为她的上司,对她既严厉又常唠叨,她可能对我有很多抱怨吧。」
「抱怨是有,说您又凶又可怕。」
克宏说道,下一句又是出乎意料:
「不过,看得出您是个值得尊敬的长官。那孩子脾气很硬,说起话来常常不坦白的。」
堂上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含糊应道「是吗」。内心则尴尬起来,不晓得郁在明信片上到底是写了什么东西。
「我也常劝她要坦率点、身段放低一点,唉——」
「不,请别这么说。」
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挡了挡,堂上此时惊觉这项举动不太符合礼数,连忙改口道歉:
「请你见谅。那是笠原一士写给双亲的家书,她本人从没有对我提过,我也不便从第三者口中探听。这么做总是不太公平。」
堂上直到话都说完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语气稍嫌粗鲁,看来自己比想象中的要不知所措。
却听到克宏也老实道歉:「不好意思,是我自己也起了好奇心,见到您本人就不小心多嘴了。」
这原不是克宏该道歉的事,害得堂上心里更慌了,忍不住又抓了抓头。冷静不下来是自己的心态问题,根本没什么好惊慌的——想着想着,他差点要咂舌。
「我一看就知道您是她在明信片里提到的上司。」
克宏识趣的把话题转开,不过下一句好像才是重点,堂上不禁提防起来。
「我们来的时候,小女第一个就是向您求救,是吧,」
因为事前有所提防,这一招堂上算是接住了,只是心中七上八下:那家伙怎么会信任我?而且这话好像刻意强调某种景仰之情——
不知怎么的,克宏的脸上竞有一分寂寥般的自嘲。堂上看到他的样子,不禁想到——
郁在迎接父母亲来访时的举止,克宏却用「求救」去形容,显然是察觉了那份疏离。
也许是见到堂上的表情,克宏于是苦笑道:「虽然她还问我们,你们能待几天……」
他这么转述时,神情里还有一丝领悟,知道是女儿用心措词。
「小女平时是怎样的人?」
若是问及工作表现,堂上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却没料到这会儿问的是平常的情形。
当场,堂上思考着是否要虚应一番。个性单纯的郁既然不擅和父母相处,那在双亲面前会是多么绷紧了神经,大慨想象得出来。
当然,他知道对方想听的不会是敷衍之词。
「……她很有活力,有时甚至过了头,所以平常都活蹦乱跳的,但也经常让人操心。做起事来冲动却有毅力,只是不觉得怎么搞的,抗压性不太好……」
堂上甚至觉得最后那一句应该政成「动不动就掉眼泪」才对。
「不过,她对于克服挫折又很有一套,跌倒了一定会再爬起来,不会一直消沉下去。这点让人觉得她非常坚忍、积极。」
听到这里,克宏小声笑了出来,然后若有所思地叹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好见外。」
「我想那也许是真的。」
堂上没多想,冲口而出。
「恐怕她是想让两位见到她乖巧的一面吧。」
哇啊!等等,我在说什么——堂上急了起来。姑且不论他根本没资格这样揣摩下属的心理,别人家的亲子关系原本也就不是他这个外人可以置喙的。
当然,对一个初见面的年轻小伙子吐露自己家中的亲子代沟,做父亲的显然有他按捺不住的理由。所以看到郁的父亲如此坦言,堂上被打动了。笠原夫妇对爱女虽然过度保护,却是打从心底关爱,堂上更不忍心见双方错失彼此的心意。
说起话来大剌剌、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郁,在双亲面前却紧张成那副德性。刚才不仅露出一点也不适合她的脆弱表情,甚至还自嘲似的说自己「撑不下去」,八成是为了没能在父母而前好好表现而自责。
话说回来,要怎么把说出口的话给收回来?堂上的经验还不够,一介外人如他,总不能叫做长辈的去体谅晚辈。
「对不起。」
堂上只好为自己的冒失而道歉。客房也刚好到了,他松了一口气。
三个礼拜前发生的「情报历史音一料馆」攻防战、加上同一时间的关东图书基地司令绑架案,这阵子正被周刊炒得火热。媒体优质化委员会对此提高警觉,于是加强了周刊的审查。
各出版社纷纷用发行量和配书策略来因应审查,不过扣押数量还是人大,使得坊间长期处于一书难求的状态.
在媒体优质化特务机关的执行下,检阅工作表面上只针对已经在市场流通的媒体刊物。实际上,出版品一进入经销流程,预备审查就有本事掌握到它的内容和铺货状况,让出版单位很难对抗。
书报摊或便利商店等商家不是专门书店,反而容易逃过检阅,所以这一类形态的店铺进货状况也相对稳定,只可惜数量有限。至于书店,就要跟审查大队的脚步比速度了。
绝大多数的消费者跟小上这种物流的速度战,自然而然涌向图书馆。阅览人次多了,图书馆于是增加全国性刊物的采购附数来因应,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优质化特务机关的警戒对象。图书馆受到的审查次数变多,优质化法的声援团体也以图书馆为抗议目标,动辄妨碍人们使用图书馆。
「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郁颓然伏在暖炉桌上。她把父亲克宏丢给堂上之后,和母亲寿子一起去洗了澡,刚刚才回到自己的寝室,正觉得全身虚脱。
和寿子面对面独处,让郁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光是在浴室里应付她对于图书馆安全性的质问,就消耗掉打扮精神,还死不死的又让她见到身上的伤疤,直追问是怎么弄的?总不能回答是训练时弄伤的。
「算啦,妳爸妈又不是故意的.他们很早就说要趁这几天连续假期来访,不是吗?」
柴崎一而打圆场,一面为郁倒茶,算是慰劳她一天的紧张。但郁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在接下来的雨天里,她得卸下警备勤务,这样一调班会欠了好多人情。向双亲隐瞒所属单位的这回事,明明是郁一个人的自作主张。
「人家都肯让妳调班,又愿意帮妳圆谎了不是吗?别再过意下去了。这又不是大事,至少其它队员肯通融,就算穿帮,也不会危害到队上呀。况且……」
柴崎换了一副口气。
「妳呀,对行政业务的记忆力简直是惨不忍睹。那天还在聊,说也该让妳稍微碰碰图书馆业务,免得把作业流程都忘光光了呢。」
「谁说的?」
「堂上教官。」
哼,我就知道——郁才刚这么想,却听到柴崎接着说: 「——还有小牧教官跟手冢。」
「所有人都这么说!」
「然后我也顺便表示支持。」
「你们居然在背后这样说长道短!」
「有讲错吗?」
郁无话可说。她毫无行政天分,这是事实。
「话说回来,你把你母亲丢在那好吗?离熄灯时间还有一会唷。」
「唉唷——饶了我吧,我不行了。」
郁伸手攀紧矮桌,说什么也不想起身。刚才在浴室差一点就要吵起来,她是逃也似的跑回寝室。反正寿子知道女儿的寝室号码,如果有事自然会登门拜访。
“哎——你母亲的确不好对付呢。”
“……看得出来?”
“她还蛮典型的呀,黏小孩黏得很紧那种。待人和气,骨子里却很硬呢。”
以柴崎的作风而言,这种评估算温和了,大概她也不好意思在郁面前批评吧?否则她早就大大方方的骂出「冥顽不灵」了,才不会用「骨子硬」来形容。
「你会那么躲着她,我也能体会啦。出自善意的顽固可会压死人的。」
郁突然觉得有点想哭,终于有人认同她的逃避心态了。
「就是说啊……」
他点头说道,深怕自己真的哭出来。
「我也知道他们为我担心,怕我出事。」
「压死人」一词实在贴切。与他们相处是一桩苦差事,又令人厌烦,只是她在情感上不愿承认。
郁没办法接受父母的爱,甚至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有错。
“哇——柴崎~~~~~~~~」
郁攀过去搂住柴崎,感觉她的手在头上轻轻拍了几下。
「乖哦,妳也很努力啦,这么多年来都没被宠坏,还能成长为正义的女泰山。」
「别叫我女泰山。」
「但是妳也要小心哦,在妳当野猴子跟妳母亲作对的过程中,妳的脾气也会愈来愈像她,好比死脑筋这一点。」
柴崎的话歪打正着地挑起了郁的另一种想法——照她这么说,郁今天会有这种性格,就是因为她总是不听寿子的话。而两者必然的关联性令她觉得自己不该被责备:心情便舒坦多了。
*
所幸久违的图书馆业务还能勉强记得,只有小细节不顺手,郁心中的人石头才放了下来。
「虽然只有雨天,难得有调内动的机会,多做几次把流程记熟一点。」
听到堂上经过时这么说,郁立刻向他敬礼,元气十足地答了一声:「是!」得到的响应却是一句:「妳白痴呀」
「图书馆员会立正敬礼吗?妳这样马上就穿帮啦。」
「啊,对哦。」
郁急忙把手收回来,见堂上像是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说了声「小心点」就走掉了。
不能敬礼……不能敬礼,郁握紧双手反复念道。这时,手冢捧着归架书籍,也从旁边路过,眉心打结。
「难得队上配合妳调班,别搞自爆哦?我说妳到底行不行啊。」
「我……我刚刚只是不小心而已。」
「妳体内的小心成分也没占多少吧?」
啰嗦死啦,你这个堂上二号!郁暗暗骂道.她知道这位十项全能的男同事非常钦慕他们的班长,几乎是五体投地。
「对了,妳爸妈好像十一点左右会来。」
「咦,你怎么知道?」
「早上在宿舍遇见妳爸时,问了一下。」
「哇哦,谢谢!」
知道他们几时会来查勤,心情上可就大大不同了。
「你这家伙倒比我想的还够义气呢。」
「讲得这么趾高气昂的,算哪门子道谢啊。」
手冢往书籍区走去,嘴里还咕哝着「早知道就不帮妳了」。郁便从推车上堆积如山的待归架书籍里抱起一大迭,也去帮忙上架。
“笠原小姐,人来啰。”
笠原夫妇出现在阅览室时,小牧跑来通知。往入口方向看去,之间克宏和寿子边走边东张西望。大部分民众都是直接走向柜台或书籍区,没有人像他们这样探头探脑的,所以郁一眼就认出他们来了。他们并非觉得图书馆很稀奇,大概只是因为女儿在这里工作,才格外多一分好奇。
「那妳多加油啰。」
「咦,小牧教官你要去哪?」
「我去书库,避免跟妳父母打照面。」
小牧曾明确表示不会帮郁说谎,走避他处也是为她着想。只是这下就少了一个可以让她问行政流程的对象了。
「谢谢您——」
见她嘴里道谢,表情却有些复杂,小牧笑了起来。
「放心,妳今天已经表现得不错了。」
平时总是口气温和却言词严厉的小牧,此时的话倒是接得巧妙,对个性单纯的郁十分有效。
郁的精神一振,高声答「我会努力的」时,发现右手习惯性的又想往上提,于是赶紧放下,随即偷偷打量旁边有没有别人发现。幸好堂上不在附近。
郁呼了一口气,马上就听见小牧落井下石地讽刺道:「可别一个不小心就立正敬礼哦。」危险危险,不能敬礼。
「笠原,来柜台帮忙——」
听到柴崎的声音,郁往柜台瞥去,发现要借书的民众已经排成一小段人龙。这种事说起来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空的时候一个人影也没有,挤的时候活像大家都约好了一起来排队似的。
郁在没人坐的终端机前坐下,不久便注意到双亲正在远处观望。他们站得很远,虽不至于妨碍她。不过那两双视线实在太明显。她在心里暗暗大叫:哇啊,拜托你们走开啦!
这一叫可就不妙了。一旦介意起来,手上的动作都变得不灵活,肩膀也愈来愈紧绷。平常一扫就读到的条形码机,这会儿怎么扫就是读不进去,她只好改用人工输入,谁知道居然键错了册数码,偏偏又快手快脚地按下了确认键,等于把另一本书给借出去了。
妈呀,怎么办?快想想取消是要怎么做?郁的动作慢,此刻又手忙脚乱,借阅民众的脸上终于也显露出不耐烦。郁不断道歉,耳边也不断听见终端机发出的错误讯息声。就在这时——
「妳做了什么?」
相较于一般人的「怎么了」,会在这种时候问「妳做了什么」的只有堂上。郁如得救星似的转过头去:
「那个……按到确定了,取消」
听着她根本不成文法的句子,堂k看着屏幕,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冷静点。」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而已。奇怪的是,她的肩膀放松了,也想起小牧刚刚才夸过她,说她今天表现不错。
果然,冷静下来之后,她的手指头就自动记起取消借阅的程序了。说起来,她在学习时犯的错就比别人多一倍,各种作业程序也因此比别人多联系了一倍。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总算处理完毕,她将印妥还书日期的借阅单夹进书里,把书递出去。借阅者略显不悦,但也没说什么,拿了书就走。
轮到下一位借阅者又恢复到条形码输入,先前的感应不良此时一扫而空,数据很顺利地传回终端机。看来刚刚似乎是因为紧张,而导致条形码机按得太用力。
又打发完几个人,郁忽然发现身后的堂上不见人影。他一定是觉得郁没问题了才走掉的吧。想到这里,她的自信涌现,双亲虽然还在那边盯着看,她却已经不再感到压力了。
借阅者的人龙清完了,邻座的柴崎便说道:
「谢谢,可以了。」
终端机作业是郁最不拿手的工作,她巴不得赶快解脱。一见女儿起身离座,寿子立刻趋近。
「哎呀,妳这时看来就像个图书馆的人了。」
平常的我就不像吗?郁的心中一恼,还是忍着没说出口。她知道寿子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女儿工作时的模样很稀奇罢了。
「奸啦,妳随便去逛逛啦。」
郁想随便打发她,却被她一手拉住。
「郁,妈想看周刊,看哪本好?」
「啊?什么看哪一本?」
寿子说起话来总是掐头去尾,好像别人都该知道她在想什么事情似的。很少住在家里的郁,老是觉得自己跟不上她的话题。
「诺,就是你爸说的……最近那个图书馆事件的。」
原来她想看「情报历史资料馆」攻防战的后续报导,这下子可不太妙。
「那你要看《新世相》,那一本最详细。」
克宏从旁插嘴道。郁的冷汗都快飙出来了。正如克宏所说,《新世相》是批判媒体优质化法的急先锋,特别喜欢报导近来频传的图书馆骚动,但那却是郁最大的罩门。
《新世相》的采访群中,有一位女性记者是玄田的旧识,她拍过警卫执勤中的郁,并将照片登在上一期杂志里。照片虽小,也刻意做了柔焦处理,但只要是熟人,还是很容易认得出来。
有玄田这个管道,《新世相》对于攻防战的报导当然特别详尽,目前的问题就是太详细了。报导中写了许多图书馆内部的消息,包括参与攻防战的成员。
除了郁以外,堂上班的成员都有参与。现在笠原夫妇知道堂上是郁的上司、手塚是她的同僚,事迹败露的机会很大——
报导中用的应该都是化名,也没有个人照片,免得影响当事人的人身安全。郁回想检查过的每一回报导,心中忐忑不已。
她强作镇定,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将两人带往杂志区。
寿子一下子就找到那一格书架,开始寻找她要的期数,接者抽出的赫然就是刊有警卫照片的那一期。大概是因为封面标题大大写着图书馆事件云云,一望便知。
辛亏郁的方寸大乱导致全身僵硬,才没有干下抢夺杂志的愚行。可是要怎么不让寿子看那本杂志,脑中一片空白的她却没有半点儿主意。
「不,那本没写什么,更后面几期才详细。」
克宏又给了意见,并且帮着将系列报导的那几期抽出来递给寿子。看她找得那么快,大概光凭封面就记得是哪期,可见已经读得相当熟了。寿子也老实听从丈夫的意见,接过新刊就爽快地放开那第一本,郁马上把它混进旧期数里。
「哎呀,《洋芹俱乐部》好齐全呢。还有《主妇生活》。」
寿子瞥见主妇杂志便高兴起来。
「啊,恩,这里有很多,你就慢慢看吧。」
「好,那我先看完这些。」
寿子抱着两本过期的《新世相》走向开放阅览区的沙发,克宏也开始浏览起别的杂志。见两人都不再来烦,郁才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开。
然后她冲出去找堂上。阅览室找过,接着是工作区,果然看见他和手塚正忙着拆箱子。那是后勤中心寄来的定期包裹,里面有刚出刊的出版品等等。
「堂上教官!」
听到一个女性的声音仓皇失措,堂上跟手塚都差点惊得跳起来。回头见是郁,堂上皱着眉头问:「你又怎么了?」郁几乎是扑上去抓住他:
「我可以借那一期《新世相》吗?」
「笨蛋!」
吼叫的人是手塚,他们大概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郁在讲的是哪一期了。
「你怎么没先借走!」
「我忘了嘛,而且那么久以前的!我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说这要看《新世相》啊。」
只见堂上按着太阳穴做苦思状,恐怕一时也想不出办法。
「……虽然是执勤中,行不行?」
严格说来,图书馆从业人员不可以为了不让民众阅读而擅自将书籍下架。
「……倒也不是不行。图书馆队员也有阅览人身分,借书是合法的,书籍出借期间便无法提供其他民众借阅,这一点也不违法,所以……」
堂上低声喃喃说完,表情有点复杂。他问郁道:
「你父母指定要看那一期吗?」
「不是,他们想看的是别期,现在正在看。」
「那么,是你自己想看那一期啰?」
「呃,也不……」
早料到她会老实的回答,堂上跟手塚的眼睛已经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了。郁连忙猛点头:
「我很想看!想看得要命!不然我晚上都会睡不着!」
「那我就帮你签,限你在午休时办好借阅登记。还有,如果一般民众也要借那一本,你就得让民众优先。」
「是,谢谢您!」
郁急忙要冲出去,堂上厉声喝住她:
「以后若有私人借阅,一律在执勤时间以外处理!」
名义上,堂上必须做出这样的告诫。郁只要歉疚地耸耸肩,说了声「对不起」。
午休时间到了,笠原夫妇表示想跟女儿一起吃午餐,郁便将「那一期」的《新世相》和自己的阅览证交给柴崎,请她代为办理借阅,再麻烦她下班时一并带回宿舍。
「去我常去的餐馆好不好?」
郁说着,一面往正门玄关走去。从后门出去比较近,可那儿只限馆方人员进出。
玄关的自动门一打开,扩音器传来的高分贝演说立刻粗暴地钻进他们的耳里。那时优质化法声援团体在抗议。三人受不了这样的噪音,脸都皱成一团。
「这些人在做什么呀?我们来的时候也有遇到。」
「算是支持优质化委员会的。自从攻防战之后,很多周刊批评优质化法,我们让民众阅览那些周刊,这些人就来图书馆抗议。」
「哎呀,优质化委员会这么回事?怎么跟这些暴力团体似的人扯上关系呀?」
「妈,你小声点啦。」
台上正讲得激动,音量又大得可以杀人,抗议群众应该听不到。不过寿子讲话向来不顾虑旁人观感,这会儿在噪音中说话更是放胆扯开嗓门。
这间小咖啡厅能够经营下来,也许是图书队员常常光顾的关系。三人进店时恰好有人离开,他们幸运的占到位子。店里的时髦风格迎合年轻女性的喜好,克宏坐在其中似乎有点窘迫,不过这一带没几间像样的餐厅,郁待会儿还要回去上班,去车站附近再赶回来又太匆忙。
他们点了当日特餐,副餐的饮料先上。三人一面喝喝着,寿子立刻开了口:
「我刚才看杂志上写的,图书队挺不平静呢。刚才玄关那边又有人闹事。」
「恩,刚好这阵子嘛。」
郁拿时机不凑巧来搪塞,但寿子可没这么好打发。
「那些人该不会在图书馆里闹事吧?」
一瞬间,她犹豫着是否要敷衍了事,但想到寿子大可以去问别人,眼前乱答若是被揭穿,事情更难收拾。
「难免啦,不过警备人员会去挡,闹事的人也会被抓起来交给警方。」
自己就是抓那个人的警备人员——这点她当然不会讲。
「郁呀,我看你还是把图书馆的工作辞掉吧?」
我就知道!
「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走啰,你们两个自己吃。」
郁说着,当真起身要走。克宏连忙劝慰道:「好了好了,坐下吧。」寿子则是一脸尴尬。
「出社会工作,怎么能说辞就辞。」
听了克宏的话,寿子沉着脸没吭声,反而是郁感到意外。和昨天相比,父亲今天显然是在给女儿撑腰,想起他在以前的场合中总是护着妻子,今天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劲。
也许是「出社会」这几个字吧。郁自己找到了理由。克宏生性朴实,在公司里当然也是个认真勤勉的员工,一向敬业的他,说不定就在这一点上起了同理心。
寿子仍然不高兴,气氛有些僵。克宏便试着转移话题: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想当个图书队员?」
不知道是不是郁的脸上露出「怎么现在才这么问」的讶异表情,克宏加了一句「以前也从没听你提起过」当成理由。
回想起来,郁报考图书队的事完全是先斩后奏。当时认定他们会反对,一方面也想避免无谓的争吵,事后才觉得此举恐怕已经伤害了他们,心理其实有些懊悔。
她只是不想和父母言语顶撞,并不像伤害他们。
「一方面是我从小就爱看书……」
这是表面的理由。至于真正的理由,她有点不好意思说,但又觉得非说不可,仿佛说出来便可以弥补父母在情感上受到的伤害。
「再来就是图书队的人曾经帮助过我。我高中时,有一天去我们家附近的书店,恰巧遇上优质化特务机关的检阅。我看他们打算取缔我想买的书,就偷藏了一本,结果优质化队员的人说我是扒手现行犯,威胁要把我交给警察。」
哎呀,好过分,寿子忿忿不平地埋怨道——再为这种事情打抱不平时,她就是个温柔的母亲。
「但是你遇到这种事,怎么不会回来跟我们讲呀?」
然而之后马上忙着怪罪他人或者把话题扯远,这点却是美中不足。郁只要推说因为她不想反倒被家里的人唸,所以没说出来。
其实郁不敢说出当年自己奋不顾身的抵抗,大胆叫他们尽管把她抓去警察局。
「然后有个图书队员救了你?」
克宏问道。郁在点头之际只觉得有点难为情地耳根子发热。不知怎么的,她竟有一种在父母面前招供初恋的心情。
「那个人的阶级只有等图书正,不过三正以上就可以在书店对书籍行使保护图书的裁量权,所以那个人当场救下了那一批书,也包括我想买的那一本。」
后来她才听堂上说,不仅自主裁量权不得由队员单独行使,因裁量而受保护的书籍也不可以转让给他人,那都是违反规定的。
但是,当那个人将书还给郁时,他是这么说的:
「冒着被当成扒手的污名,守护这本书的人是你啊。」
那句话决定了她的命运,也俘虏了她的心和未来——谁要笑她一厢情愿就笑吧。
她就是没办法不去追寻那个背影。
「哎呀,那个人简直就像是王子呢,多么浪漫、多么戏剧性呀。」
寿子的感动应该是千真万确,这几句感言却令郁直想趴到在桌子上。
想起自己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那一次出糗,她在和堂上争吵中冲口说出「我的王子」,无疑是此生最大的疏忽。可是……
——原来我说话的习惯是从这里来的!
这下倒是印证了柴崎昨晚的意见——就某方面看来,郁和母亲不是颇为相似吗?话说回来,从别人口中听到「王子」一词,还真教人害臊。郁现在巴不得能拿个橡皮擦去把堂上的记忆给擦掉。
「那你见到那个王子了吗?你不觉得这很像一段罗曼史吗?」
天啊,居然连罗曼史都出来了!上一代的不怕羞果然比较高竿。
「那可能!况且我根本不记得那个人的长相,连姓名都没机会问。」
「哎唷,真没意思。可是,你没想过要去找他吗?你喜欢那个人吧?」
主妇的习性就是这样,三句不离男女情爱,怪不得爱看八点档跟八卦新闻——不过,拜托你饶了你女儿吧!
五年期那的匆匆一会,让我对那个人充满尊敬、崇拜和心仪,直到今天。
偏偏就是对堂上冲口而出的那一句「王子」,会害我永远抬不起头来。不行,以后我讲话之前一定要三思——郁暗暗立下一个不太可能做得到的誓言。
「……反正没有你想得那么肤浅。我非常尊敬那个人,也想像他一样挺身保护书籍。」
话才说出口,郁的心中一惊。说「保护」会不会令他们起疑?会不会联想到防卫员的职务?
「意思就是,所以我想在图书馆工作,就这样。」
加上这两句好像更不自然,早知道就不要多嘴了。郁的心情开始七上八下。
「头一次听你说起,但这理由不错啊。」
没想到接着却听到克宏如是说,郁呼了一口气。
寿子好事地补充道「要是你见着那个人,记得跟妈妈讲」时,午餐恰好送了上来,郁便假装没听到,专心拿菜。
双亲两人在馆内待到傍晚才离开,这一天总算平安度过。
*
第二天,寿子好像已经逛腻了图书馆,一下子看杂志、一下子去影音资料区看电影,最后走到馆外附近散步,似乎不再关注郁的动态了。
郁本来就只觉得寿子特别难应付,如今少了她的注目礼,心情上就轻松了大半。
今天的业务量多,郁的午休延后,所以午餐也没一块儿吃。
「我可以帮你代班呀,你就陪他们去嘛。」
柴崎虽然这么说,但郁可不像再听寿子问起「要不要辞职」之类的无聊事了。
也许是压力减轻,郁今天的柜台作业得心应手。虽然不免有小失误,但她都可以自己弥补。
不知不觉间,在远处观望的人换成了父亲克宏。郁知道他很小心地不影响自己的工作,便没有分神去留意他。
过了一会儿,她也渐渐忘了双亲人在馆内,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完全令她措手不及。
「不好意思……」
接近黄昏时,郁正在帮书籍归架,克宏客气地喊住她:
「我想查一下今年的时事问题,有相关的资料吗?」
郁傻掉了。如此有理的态度,加上这种问法,显然是把郁当成图书馆员——实际上当然是来查勤的。
说是查勤,克宏的要求可不只是要图书馆员帮忙寻找特定的书籍而已,而是参考咨询服务之一——因应阅览人的需求,介绍适当的参考资料。
这是图书馆员职务中难度极高的工作项目,不只要精通图书馆的业务,更需要广博的知识。阅览人的需求可能是「我想查阅战前法令」,也可能是「鹅妈妈童谣里的伦敦大桥为什么会垮下来?」可说是无奇不有,刁钻至极。
郁不是专业负责图书馆业务,在特殊部队里又是行政能力最差的一个,在这个领域的经验极端欠缺。
「啊,好,我想想。」
怎么办,我从没碰过这项业务。郁强自按捺心中的惊慌,一面问道:
「你说的时事问题,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句听起来好像笨蛋的用词。她在心里啧了一声,换了另一种说法:「是哪个领域的呢?」
「没有特定哪里领域,要通盘性的。」
通盘性?通盘性是什么?碰上一个很少使用的语词,害她更慌张。爸,你不要故意用这种艰涩的词来考我啦——!
郁决定碰碰运气,那应该是指整体的意思。
「简单的说,就是今年的重大新闻之类的吗?」
见克宏点了点头,郁总算抓到了一点头绪。
说了声「请稍等一下」,她快步走向附近的检索终端机。所有的馆藏资料都可以透过它用关键字检索。
今年的重大新闻。郁想了想,先输入今年的西元纪年「2019年」——书籍标题通常以西元纪年居多;她接着再输入「新闻」和「时间问题」。
书目检索的结果如下:《2019年?日本的总论》、《日本时事2019》、《思考2019》等。
「询问本年度时事问题的来宾……」
克宏就站在不远处等候。郁特地用这种口气请他过来,让他看荧幕上的检索结果。
「请问这些书目,您满意吗?」
「那就前三本吧,麻烦你。」
郁恭敬地答应,随即查询到那些书籍都在书库中。向克宏说明、请他稍等之后,她接着向书库提出借阅申请。几分钟之后,书库专用的升降机便将那三本不算薄的书给送了上来。今天的书库有小牧为首的一群老手坐镇,回应借阅申请的速度果然非同小可,和郁当初的手忙脚乱大大不同。
「让您久等了!」
她将书本交给克宏时只觉得意气风发,还能从容叮嘱他「书很重,请小心」。
哇——我进步了不少吧?她才得意不到几秒钟,就见克宏摇头。他刚刚扫视过最上面那一本的目录。
「这是去年的。」
「乱讲!」
郁不假思索的这么一喊、现出了原型。克宏把目录移过去给她看时,还一本正经的应道「怎么可能乱讲。」只见那上头的新闻事件年表的确都是去年的。
郁这才想起来,今年的新闻都是以明年的纪元为标题,于是检视旧书的分类号,找到是300社会科学,想来今年的应该也会摆在同一区才是。
「对不起,我马上把今年的拿来!」
她一心想挽回颜面,语调也不禁仓皇起来。郁将去年的那一本放回柜台,大步跑向社会科学类的书架,途中遇到堂上还被喝叱不准跑步,只好改为小跑步。然而来到书架前,却发现——
「没有!?一本也没有!?」
该系列的书,架子上一本也没有。都借出了吗?不对,那么厚的情报志若是整排借出,架子上怎么会满得连一点缝隙也没有?今年的还没买?不可能。这种类型的书不可能一册都没进。难道今年的都还没出版?这有可能吗?
不行,想不出来。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就这么办。
「堂上教官!」
刚刚才跟他擦身而过,所以很快就追上了他。
「那个,我爸叫我找参考资料,可是今年的《日本的总论》和《时事》都不在架上,书库里只有去年的。」
堂上蹙着眉听完郁没头没脑的叙述,了解来龙去脉后问道:「你不是已经把去年的借出来了?」见她点头又说:「那么我也去,你跟我来。」然后就领着她朝克宏等待的地方走去。
「啊,可是他问的人是我,我得替他服务才行。」
「你白痴呀!」
堂上看着比自己略高的郁,半昂着下巴摇头道:「你在参考咨询上已经出了一次错,不能再出二次,否则会让阅览人对图书馆失去信心的。你得去跟你爸说明原由。」
他说的没错,郁只得垂头丧气跟在堂上后面。远远看见到克宏,堂上先向他点头致意,同时走近说道:
「不好意思,听说您在找今年时事的资料。本馆馆员训练不精,耽误了您的时间。」
说着,堂上朝郁使眼色,郁只好跟着向克宏鞠躬赔不是:
「对不起,我不太了解,所以请比较懂的人过来处理。」
克宏点头表示明白,却不发一语。想到自己显然搞砸了这场临时抽考,郁觉得好消沉,肩膀也缩了起来。
「汇整年度时事的书刊大多在年底出版,由于民众借阅也集中在这个时期,每逢此时,馆内会另外设置专区陈列。」
堂上边说边移动脚步,将克宏带往入口附近的的时事书刊专区,那儿有一座简易书架,整齐地排着印有明年年份的情报志。
「《总论》和《时事》系列可能被外借了,那两个系列毕竟比较有名。」
堂上看着暑假解释完,随即压低了声音指示郁「去确认」。见郁走到旁边的终端机查询,克宏这才开口问他:
「那么其他的系列您有推荐的吗?」
「您想要哪种类型的呢?」
「会通盘追踪全年度消息的那种。」
「你喜欢提要式、易于阅读的呢?还是要考证详尽的?」
「那么久易于阅读的,但也要具备相当考证的。」
堂上听完,开始在架上浏览过几本书,将其中两本较薄的推荐给克宏。
待两人对话告一段落,郁小声的插嘴道:
「当才的俩个系列确实都已外借,预约名单也满了。」
「——那么,伯父由于您在关东地区提出申请,可以在本馆预约登记,等书到时再办理越境借出,只是在寄书上难免要多花点时间,所以我我想也许您向居住地的图书馆借阅或许更快……」
看见他们针对郁查询的事项的谈论,她莫名感到一阵局促。
听完堂上的说明,克宏像是满意了,这才拿着它推荐的那两本刊物转身走进阅览区。
接着,堂上回过头来看着郁:
「你做了什么?」
被他用这种口气兴师问罪已不是头一遭,但郁还是羞愧地缩起臂膀,把克宏要求她寻找参考书籍的过程尽量照顺序说明了一遍。
堂上耐心地听完,开口先说了一声「首先」,顿了一顿有继续说:
「以后当你碰上不拿手的业务,先去找拿手的人。要是你一开始就先问我,你就会知道这一类书刊都要用翌年的年份来检索,也会知道另外设有专区。」
你的经验不足,别只想着要靠自己去弥补这个缺点——他的指正一如往常般的严苛。
「其次书库送书来时,起码先确认目录是否正确。一方面可以从目录掌握大概的内容,万一和阅览人的需求不符,宁可退回它也不会要交到阅览人手里,否则就是咨询服务的疏失了。让对方久等固然不理想,总比我们把错误的咨询传递出去要来得好。」
的确郁若是先看过目录,便会知道内容是去年的。自己疏于确认是事实,没什么好辩解的。
「当然,每一个图书馆员都有各自专精的领域,不需要做到人人都是通才。就算是在业务部那里,咨询组都还细分出不同的领域,重点是每个人能各自发挥所长、截长补短就好——话说回来,你根本连发挥都谈不上,反倒该多培养一点基本知识才行。」
看见郁一个劲儿的颓废,「不过……」堂上换了个口气:
「这一次碰上的是时事资料,你有进一步询问对方想找的方向,这一点是做对了。你的问法虽然还不够精准,不过参考咨询的基本原则就是要懂得辨明阅览人的需求。经验不足的你却能掌握这项基本原则,算是做得很好。」
也许是有意安慰,堂上这番话让郁心理上稍微平衡了点。她决定把握机会向他多讨教一些:
「那个,刚才你推荐的那些书,是怎么判断的?」
专区放置了十几种书刊,堂上再厉害也不可能全部都读过。况且他们是战斗单位,休息时间比内勤要来得重要。
堂上歪头做苦思状。
「恐怕跟图书学的应用有关……」
懂的人一点就通,郁确实一窍不通,堂上大概看出这一点,只是苦于不知怎么解释给她听。郁则仿佛是有所觉悟,站直了身子。
「图书的内容可以从书籍型态来类推,这个道理你懂吗?」
郁依稀记得讲堂里有说过这一段,中间的理论却都忘光了。她老实的摇头。
「举例来说……」堂上说着,从架上拿起一本A5开本的情报志。书名主标是《THE?2020—百大新闻决定版—》。
「开本的尺寸大致决定每一页可容纳的字数。一般的32开本是每页十八行、每行四十字左右;也有25开本,但尺寸差不多,而且情报志本身就是一种变革,用21开本当基准去衡量也不至于相差太远。再者,你从目录去看页数,约略算出个单元的文字量。」
堂上用来举例的这一本大约是一百五十页,总字数应在十万八千字左右,扣掉目录、扉页和章节标题等,本文的内容约莫十万字。
再看到副标题写的百大新闻,那么每一则新闻差不多在一千字之谱,若以四百字稿纸来计算,大约是两张半。一则报导才用掉两张半四百字的稿纸去撰述,说来并不算详尽。
「换句话说,这本书里的百大新闻都只是概要整理,跟文摘式期刊的地位差不多,而且又这么薄,内容不会太扎实。就我个人的意见,这种书是是故意冠上「决定版」之名,有夸大之嫌。」
怪不得他刚才没有推荐这一本,郁到现在才明白。
「再来,目录也很重要。目录通常不是随便订的,读者往往能从一本书的目录掌握到内容,也可以从各单元的页数分配得知该书的重点放在哪里。还有,版权页上有出版社和执笔者等,读者对照这些资料,看看索引和参考文献的编排方式,也有助于掌握这本书的水准。」
「那这本书是不是不值得一读呢?」
听到这里,郁试着征询堂上是否不建议阅读这本书。他却回答说「也不能一概而论。」
「若以八卦类的消息为例,读者想要大致了解一整年的新闻,这种页数少而内容简要的书籍就很适合了。」
这就是图书馆员之所以必须先问清楚阅览人需求的缘故。同样是时事参考,也并非每个人都对时事抱有同样浓厚的兴趣,假使来询问的人是寿子,对她来说,也许这种薄的刊物反而容易读。
「此外,有空时去找特定领域的指标性刊物来看,你更可以抓得出判断基准。想这次的情况,《总论》和《时事》就很具代表性,《政经》系列有时也派得上用场。」
啊,他果然有在重点式的阅读。郁在心里想着,不敢说出口,怕他会回敬一句「你也好歹读一些」之类的训斥。非属娱乐性质的书籍总是让郁头疼,却也是她的漏洞所在。
「你要是有心想做好,在馆内看见有人在找书,不妨就主动过去问问他。对咨询服务来说累积经验是最重要的,你就把帮人找资料当做是受训,找不到的时候也不用怕,只管向其他馆员求助就行了。」
郁向他鞠躬,恭敬地说了声「谢谢您」,然后又问:
「对了,堂上教官,你现在有没有想要看的书?」
天外飞来这风马牛不相干的一个问题,堂上不解的瞪她。
「我现在非得回答你这个问题吗?」
「不是,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跟来馆的民众开口罢了。不知道你肯不肯当我的练习对象。」
「这种事你自己趁休假时找柴崎练习啦!」
堂上忿忿骂完了扭头就走。唉唉,我还以为那是个好点子呢——郁不实相地惋惜。刚巧在这时,克宏从浏览区走了回来。
「我说你啊……」
他这时的口气就像是在对家人讲话,郁便侧过耳朵去听。
「你那个同事,那个……」
「手塚?」
她在介绍柴崎时说明是室友,这回说的是同事,那应该就是手塚吧。只见克宏点了点头。
父亲提手塚要做什么呢?郁好奇地将头凑了过来,谁知道克宏下一句话竟是一箭穿心:
「他都不用问堂上先生,直接就把我带到专区来了。」
郁在心里惨叫一声,身子略略倾斜。
「……你也去测试手塚!?为了跟我比较?」
「你们是同一期进来的,这样比较起来最客观。」
克宏说得大大方方。他只是单纯以阅览人的身份让馆员提供咨询服务,也没有什么好指责的。
「我还以为你至少也可以做到像他那样,结果你也太不像话了。」
不要拿我跟他比较!郁简直气炸了。
「就跟你说手塚不一样嘛!他是新队员里成绩最的耶!你明知道我头脑不好,别拿我跟那种怪物比啦!」
「那跟柴崎小姐呢?」
「她也不行!她也不是普通人!」
「怎么?除了你之外,我看大家都很厉害不是嘛?为什么你考得上图书队员呢?我明明听说录取率不高。」
天啊,引蛇出洞了!郁这头已经吓僵了,克宏却若无其事似的转进下一个话题:
「话说回来,堂上先生选择替代书籍的手法确实比较高明,手塚先生有点抓不到大方向。」
「那还用说!」
现在她反而觉得不该拿手塚跟堂上比了。
「别看堂上教官那副德性,他可是优秀得很呢,入队才一年的新队员怎么可能赶得上他。」
「你一个新人,怎么可以说上司「那副德性」?」
克宏板起脸来提醒她,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不过,要是连手塚先生有赶不上他,你就更难了。」
郁嘟着嘴咕哝道「我当然知道」,然后抬起头来。
「现在的我虽然赶不上——不过,总有一天……」
她很想吹牛说自己「总有一天会超越堂上」,但毕竟不敢在父亲面前造次。
况且,我也有令堂上教官肯定、认同的优点——可惜的是,那些都和战斗职务有关,不能讲给父亲听。
抗议群众接着两天都在图书馆前聚集,所幸没有惹出什么乱子来。
这一天,都陪着双亲去吃晚饭,当做是临别的一点心意,寿子在餐桌上又暗示女儿辞职回老家找工作,克宏再一次拦阻妻子。
「爸,谢谢。」
走回基地的路上,郁凑到父亲的耳朵边悄悄对他说。却见克宏的脸色一沉,应道「上班本来就是这样」。
爸搞不好是难为情。郁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老爸很亲昵。
「而且你身边的人都脚踏实地,爸觉得这工作环境不错,你要好好干。」
末了竟然鼓励其起女儿来——郁只觉得「对不起」三个字已经涌上了喉头。
对不起,我编谎话骗你们,还瞒了你们这么久。
说是怕双亲反对也好,不想让他们担心也好,欺瞒就是欺瞒。
「我明天有排班,不能送你们,你们自己回去路上要小心哦。」
做一个不善言辞的女儿,她只能努力在这几句话里附上全部的心意。
*
离十一点的熄灯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堂上的寝室来了一名访客,是克宏。
堂上把自己的房号告诉克宏,好让他有事情时可以来找自己。
「承蒙您的关照了。」
见克宏鞠躬致谢,堂上赶紧止住他:「哪里,好说。」只是回想起自己在头一天的放胆直言,一时尴尬起来,不敢直视对方。克宏也像是有话要说,眼神低垂。
隔了一会儿,克宏才像是打定主意似的开口道:
「有件事想向您请教。」
看到克宏如此郑重其事,堂上想不出他要问什么。但猜得出绝非三言两语就能交代,于是站到门边请他进房。
「请进。」
克宏也老实走了进去。堂上的房里没有好坐垫可以客人用,幸亏现在是暖炉桌的季节。
「要不要喝点什么?」
为了打开话题,堂上这么问道。却见克宏立刻摇手说:「不,我很快就走。」也正如这番话,他马上就切入主题。
「以图书队员而言,您认为郁的表现如何?」
没有比这个更直接了当的问法了。克宏直视着堂上,目不转睛。
头一天问起「小女子平时的表现」时,克宏的语气里可没有这么坚定的意志力。而他此刻问起的既然是工作表现,堂上本来该把原先预备好的答案搬出来,可现在却决定放弃。
今天下午,克宏已经亲眼见证女儿在服务工作犯下的疏失,堂上不可能再对他睁眼说瞎话——唯有坦诚以对。
「她还有待磨练。」
听到堂上如此直言不讳,克宏又问:
「这是和手塚先生相比吗?」
「不,我想队里也没有几个新手能和手塚一士相提并论。单从新进人员的平均水准来看,她也是不够格。」
纵使堂上想口上留德,但下午的那件差错也说不定让克宏看出端倪。他于是再度率直的直击要点。
特殊防卫员并不要求多么熟悉内勤业务,只要不妨碍基本业务就可以了。当然,队员基于个人兴趣,也可以朝那方面去钻研。精通参考咨询的特殊防卫员大有人在,有的程度之高,连一般馆员也难以望其项背。
郁下午来向他求教咨询的诀窍时,堂上特地强调「要是有心想做好」,因为这是个高难度的业务项目。然而适用于她的标准肯定不同一般,毕竟她连基本业务都还不熟练。
她不是个思路清晰的人,行事欠周详,又粗心大意——糟糕,扣分项目好像数不完似的。如果可以说她拥有女性防卫员罕见的体能,因此非常期待她将来的发展就好了。但堂上却不得不隐瞒郁最值得评价、也该是最被人重视的特长。
他此刻能说的只有这些:
「……然而,她是一心一意的保护书籍。」
而她也常常一心一意到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步。不懂规定的她还没结训就胆敢插手阻挡书店检阅,区区一士也想行使图书正以上的裁量权,现在回想都还值得大书特书。
想起自己身不由己地提她行使了裁量权,堂上的表情变得苦涩,但仍是继续说下去:
「若论保护图书的意愿,我想她是不会输给手塚一士的。她对图书的没收或取缔等行为比谁都敏感,当别人遭遇到类似痛苦时,她也总是感同身受,我认为这一点很难得。之前也是,我们因为家长会(PTA)的缘故和遭受阅读禁制的小朋友们交流,当时最能体谅孩子心情的就是笠原一士。」
那是木村悠马等人参加的图书馆与家长会座谈。孩子们被家长会抨击时,郁马上挺身袒护他们,也正是她那奋不顾身的决心封住了对方的唇枪舌剑,甚至也引起了中立旁听者的共鸣。假使只是一般的辩论,藉着滔滔辩才和大道理去驳倒对手,那也只不过是一场技术性的论战,应该无法得到第三者的共鸣吧。
若不是她,没有人能在那个场合下压制住对手。
「要是每个队员都像笠原一士,那就伤脑筋了,但队里若是连一个像她这样的人都没有,也同样伤脑筋。就此一层面来看,她的主动积极也许具备某种旗舰性的标的意义。」
这么说好像又夸过头了,稍微修正一些吧。「就我自己而言,要是她那种主动积极可以稍微克制一点,我会比较放心。」
听到这里,克宏开口了:
「听她说,她在高中时被一位图书员所救,从此立志在图书馆工作。我想她一定是崇拜那个人吧。」
出其不意的一招,害堂上好像趴倒在桌子上。那名图书队员就是堂上,郁本人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他不想让他知道,因此对知情的同僚甚至长官们下了严格的封口令。而她在入队时的面试对谈,却已经被高层当做笑话给传了开来,所幸高层和新队员没什么机会接触,封口令并未失效。
跟基地司令面对面见过,郁都还不记得他的长相;何况堂上跟她只在五年前惊鸿一瞥,他的容貌当然也被忘得一干二净,反倒是堂上一直记得她模样。至少他在面试时,很早就认出了她来。
而她把那段「王子」故事搬出来讲时,堂上其实有点恼火,心想她根本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还敢说王子。
堂上当年的举动不违规,也过于轻率。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有人视之为模范,简直像是把他的缺失公诸于世,唯恐天下不知似的。
当年的他不得不挺身而出,说穿了只是在找借口。如今他认为,与其把当年那个在书店里勇敢抗拒检查的郁拿来当借口,自己还不如辞去图书队员一职算了——想到这里,他恍然大悟。
奋不顾身也好、鲁莽冲动也好,当年的她就已经是那样,现在的她仍然是如此。也就因为这些人性特质都还在,才令堂上看了愈发焦躁。还是少女的她被逼急时,连上警局都不怕了,现在若在被逼急,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荒唐事来。
有她当部下虽令人头疼,最大的问题却是她欠缺遭遇危机之前,先思考会不会有危险的判断力。
初生之犊自有其强悍的一面,在某些场合下也确实能发挥作用,偏偏郁铤而走险的理由都和当年的堂上一样,这可让他受不了。
「以一个部署而言,您觉得他如何呢?」
「很重要。」
答案自顾自地溜出口来,堂上一瞬间焦急了起来。再想想,这问题的前提是长官对部属的看法,这么答复应该不算奇怪。
「她虽然有待磨练,但我认为她会是一个好队员。我希望她能循序渐进地成长。」
莫名其妙的,堂上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最后还要加上一句「手塚一士当然也是」,听起来简直是画蛇添足、欲盖弥彰。他忍不住对自己皱眉头,暗骂自己不够冷静。
「谢谢您,由您这番话,我就放心了。」
克宏边说边起身,让堂上送他出门。
「小女就麻烦你照顾了。」
诚恳地说完这句,克宏转身走开,没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道:
「这两天的垃圾,我都一并丢在房里的垃圾桶中,不知妥不妥当?关于分类……」
「不要紧,可燃物的可以直接丢,不知怎么分类的另外放就行了。」
他的道别之辞,竟然是这样的柴米油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