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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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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图书馆内乱 [有川浩][台][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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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29 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0-29 22:4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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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9 22: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0-29 22:37 编辑

一  双亲扰乱作战

MISSION…向父母亲隐瞒自己隶属于战斗单位的身份!

在不敢向保守的双亲坦承自己被分配到战斗单位的情况下,笠原郁进入了关东图书馆并成为一等图书士。由于体能表现卓越,还被提拔到图书特殊部队——一支与「媒体优质化委员会之超越法规的过当审查」相抗衡的最前线部队。岂料,住在乡下的双亲竟突然表示要参观她所任职的图书馆。
万一被他们发现真相,那肯定是“当场晕倒”外加“强制遣返故乡”。
面对入队以来最大的个人危机,笠原郁能否化险为夷?


——就这样,十一月最后连续假期的最后一天,便成了这关键性的“大日子”。


*

「好……好久不见,我很高兴……看到你们这么……健康。」
看着从茨城老家来到武藏野关东图书基地拜访的双亲,郁在单身宿舍的大门前向两老问候,开口却是这样一番话。
「……她那是在干嘛?」
满脸讶异的堂上笃二等图书正咕哝道。他是郁在图书特殊部队里的直属长官,此刻身旁还站着隶属于堂上这班的另外两个人和柴崎.四人不约而同凑在玄关看热闹。
  「对着爸妈讲话吃螺丝。」
  与郁同一梯进入图书特殊部队的手冢光一等图书士怔怔应道,不知是在回复堂上还是单纯挖苦郁。这一问一答问的平淡节奏好像戳中了小牧干久二等图书正的笑穴,立刻听得噗嗤一声——爱笑的他是辅佐堂上的副班长。
  「她可是吓得半死呢,昨晚一直说梦话。」
  柴崎麻子一等图书士冷静地爆料。她和郁是同寝室的室友,在基地隔邻的武藏野第一图书馆业务部担任馆员。
  「可以在这个季节里睡到汗湿了衣服还爬起来换,真不知道她到底是作了什么恶梦?”
  不知同侪在一旁胡乱嚼舌根,郁那边似乎仍在生硬地和父母闲话家常(疑似)。只见她结巴了一会儿,突然转头往四人的方向跑来,脚步僵硬得任谁都看得出她的紧张.
  「堂上教官!」
  她称堂上为教官,是从训练时期留下来的习惯。
  「怎么办?我爸妈想要到宿舍参观……!请你去跟他们说,外人不可以进到宿舍来!”
  「妳白痴呀!」
堂上甩开她抓住袖子上的手,神情却有些惊惶。
「队上欢迎队员的亲属来参观,连专门的住房都有,你怎么可以叫我捏造规定骗他们!
「拜托你嘛!」
「让他们看看宿舍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就带他们随便逛逛!」
「我不要,这么突然我应付不来!」
郁真的急了,几乎半哭的求了起来。
「不然柴崎你陪我一起!」
「咦——不要啦,那边要像公关一样正经八百的。」
「那教官来。」
郁又伸手去扯堂上的衣袖,堂上不客气地再一次甩开。
「你想清楚,我是你的长官耶!万一不小心被他们问起对你的评语怎么办?我可不会撒谎,只会把你都记不住图书馆业务,又成天粗手粗脚、一无是处的实话说给他们听哦。」
「过分,我有差劲到那种地步吗?」
「冷静点!我又不是说你完全没优点,只是那些优点都不能讲给你爸妈听啊!」
要因应各种作战行动,图书特殊部队必须面面精通,上从一般性质的图书馆业务,下至大规模的攻防战,而郁的性向极端偏向战斗方面。在战斗训练中,郁的表现经常比男性队员还要出色。
由于郁的双亲坚决反对女儿担任战斗任务,郁只好一路隐瞒到今天。这可真是不容易。
「要是可以摊开来讲,我也能在他们面前夸你几句,可是你愿意吗?」
「绝对不行——!」
「笠原小姐,你太大声了,小心他们听见。」
见小牧从旁忠告,郁转而向他求助:
「小牧教官……!」
「是无所谓啦,但若问起你的工作单位,我可不能骗他们。」
小牧的语气温和,为人却正派得一板一眼,甚至到不讲情理的程度,让郁只好死了这条心。她目光向上朝手冢一瞄,没说话便把眼神移开了。
「……你干嘛欲言又止?什么态度。」
「我不指望你会卖我这个人情啦!」
手冢和郁是同时被图书特殊部队网罗的新队员,却经常言语相争,大概跟两人都好胜心强、不肯服输有关。
郁的双亲已经满脸狐疑地在玄关外张望起来了。堂上和他们对上眼,赶紧含糊地陪以笑脸、点头示意。
「喂,再推脱下去不是办法。柴崎,你去带吧。」
什么——柴崎不满地叫了起来。郁半带恼怒的胁迫道:
「我请你吃大餐,拜托你就行行好陪我这一次啦,可恶!」
「怎么样的大餐?」
「中午去外面馆子吃一顿!」
「有附带饭后甜点吗?」
「好啦好啦,有啦有啦!」
柴崎的不情愿八成只是为了抬高价码。结果这样就可以让你上钩啊,堂上暗想,叹了一口气。

啊——幸好是找柴崎来作陪。
走在宿舍里,郁暗暗松了一口气。代价固然高了点,但是柴崎模样甜美又八面玲珑,很适合为访客担任向导。
母亲寿子和柴崎一下就聊了开来,甚至比跟郁讲话还起劲。听她们一问一答地谈着宿舍的各种设备,父亲克宏不发一语地走在后面,脸上仍是常见的那一副扑克脸。
见母亲聊得开心,郁不由得心想:要是我能像柴崎那样有多好?个头娇小、长得漂亮,从头到脚都充满女人味,对粗活不拿手,还懂得说话讨好人。看她应付长辈们多么轻松,大概天生就有这样的本领吧。
——女孩就要像个女孩,做什么危险的工作!双亲有这种不合时宜的保守观念也就算了,郁偏偏不是一个柔顺的乖女儿,动辄忤逆他们。
本来就有着先天的体能优势,又常和个性火爆的哥哥们打闹而受到锻炼。个性上也不知是天生就如此,或是兄妹成天打架、斗嘴的关系,害的郁变成了一个莽撞的女生。
反正女人味这种东西也不是人人合适啦。郁正自暴自弃地想着时,忽然听到父亲问道:
「你工作做的怎么样?」
「嗯,还好,马马虎虎。」
她怕讲错不该讲的事,所以回答得敷衍。
「刚刚那几个人里面,有你的直隶上司吗?」
父亲指的大概是玄关里的那几个人。
「嗯,就是……个子比我矮一点的那个。」
「我想也是。」
咦,为什么?郁正想问,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转角处走出来。
「哇呜?」
差点和一行人撞上,三等图书监玄田龙助吓得大叫。他是图书特殊部队的队长。
「玄田三监,这两位是笠原一士的父母。」
柴崎机灵地先发制人,没让玄田有开口的空档,并且紧接着径自对着两位长辈说:「这一位是玄田三监,是我们的长官,从入队起就很照顾我们。」
柴崎想得周到,不像平常那样称玄田那样为队长,也不让他自我介绍。
玄田对郁的事情虽有耳闻,却不会在意礼节这种小事。而且他为人豪迈率直,很有可能多说多错,一个不小心就现出破绽。
您好、您好,玄田和笠原夫妇互相致意。郁正庆幸这一关应该不会穿帮时,竟听到玄田问道:
「你们今晚要住在哪里?」
——不好看!
正当郁和柴崎都傻住了的时候——
「玄田三监!」
堂上一个箭步从后方跳了出来。看来他早就担心事情的发展,所以一路尾随而来。
「我有急事找您,借一步说话。」
堂上拽了玄田就要离开。玄田却一边说「哎,别那么急」,然后动也不动。
「要是不嫌弃,我们宿舍里有空的客房也可以使用,两位请别客气。只不过房间是男女分开的,若你们能接受……」
郁只觉得两腿无力,沮丧得想要跪倒在地。

结果笠原夫妇取消了旅馆的房间,决定在宿舍过夜。
晚餐就不像住房这么好解决了。因为突然多了两名访客,餐厅伙食当然没有多煮。两夫妻决定要到外面去吃,郁怕他们人生地不熟也跟着去。
他们又说想顺便逛一逛,三人于是一路步行到车站前。
「这一带的生活步调好像比较缓慢。」
寿子浏览四周,一面说道。武藏野境内有许多道路两旁都还看得到农地,只要离车站稍微远点,景观就流露出牧歌般的气氛来了。这是克宏也点头道:「水户还比较像是个大城市。」
「水户好歹是县政府所在地,怎么能拿来比嘛。」
只要话题不牵扯到自己身上,郁就觉得心头轻松。要是他们都只聊这种家常事,应付起来就不那样吃力了。
「我明天要上班所以不能陪你们,你们自己要认路哦。」
郁正神气兮兮地讲解方向时,后方传来一声脚踏车的铃响。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个头瘦小的少年下车向她问候:“笠原小姐,午安。”
他是本地中学的学生,名叫木村悠马,是在基地附属的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活动中认识的。
「近来可好?」
仍旧是那副老成持重的口气。悠马继续说了下去:「「情报历史资料馆」的那场攻防战,我在《周刊新世相》上拜读过了,你们那边现在应该很紧张吧?听说优质化特务机关在东京都会区卯起来检阅那几期的杂志,是不是?」
「是呀,出动的单位好像累坏了但那和我没有关系所以我也不清楚!」
她答得又急又快,硬是要把悠马的话给盖过去——「没有关系」一词倒也是实话。只见悠马露出讶异的表情,并问:“咦?可是……”
背对双亲,郁急忙比出噤声的手势。悠马的“笠原小姐不也——”一语却已经脱口而出,害她只好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是我爸妈,别说我在什么单位啦!」悠马似乎察觉到了,这才换上一副会意的表情。
“——说得也是,反正跟图书馆员没有直接关系,是吧!”
也不必这么欲盖弥彰吧!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口吃再伶俐也一样。
悠马道了声“那我告辞了”,再度跨上脚踏车离去。郁也挥手叮嘱他路上小心,然后转回身去,却见到双亲的面色都有些狐疑。

夫妻俩都说想吃点清淡的,于是走进了车站前的荞麦面店。当店员送上热茶和擦手巾时,寿子开口了:
“小郁,刚才那孩子说的是什么?什么攻防战……”
唉,来了来了。郁不由得皱眉。其实她并没有参与那场行动。
“噢,那没什么啦……”
寿子的表情不悦,大概只是不喜欢女儿任职的基地牵扯到战斗。郁思索着该怎么讲才不会让她太震惊,一方面又不要穿帮,正在烦恼时,父亲克宏却从旁开口了:
“是关东图书队在小田原什么的私立图书馆接收资料,结果和优质化特务机关发生战斗,是吧?差不多三个礼拜前的事。」
「哎唷,怎么搞的……」
寿子的表情果然更加嫌恶。
「新闻怎么都没报道?」
「没人把他当头条啊,周刊本来就比较大惊小怪。」
「情报历史资料馆」攻防战——馆内原本有系统的收集、保存着有关媒体优质化法的所有资讯及报导,封馆后全数移交给关东图书馆,却在移交过程中遭到优质化特务机关的阻挠。由于后者试图扣押资料,双方于是起了冲突。
优质化特务机关是媒体优质化委员会的代理执行单位,和图书馆队同样属于合法武装组织,冲突规模之大是事前早有预料的,也因此图书特殊部队才会一反常态的全体动员。
动员名单独独少了郁一个人,不过事情都过去了。
「周刊还写说有团体在当天绑架了图书基地司令,逼他销毁那些资料呢。现在杂志都在追踪这条消息,怀疑媒体优质化委员会是幕后主使。”
郁闻言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缩起肩膀。这件事就跟她有关了,因为陪着司令一起被带走的人就是她。
匆匆在脑中将主要杂志的报导搜索一番,随行队员的消息应该没有公开才是。只不过——
“爸,你知道的这么清楚啊……?”
她探问道。一个发生在外地图书基地的事件,想不到他老人家竟会去仔细关注。
克宏不置可否的点头应了一声,随即被寿子打断:
「重点是图书馆竟然会出这种乱子,那到底还安不安全呀……你不会被卷入什么危险的事情里吧?”
呃,出招了——这下子郁只得硬着头皮扯谎到底:
“我们是图书馆嘛,突击检查之类的事当然会有,加上又是基地附设的。被盯上是家常便饭。不过,反正上头有规定非战斗单位不得设计战斗。」
她还是不敢加一句「所以你们就放心吧」之类的话。一方面知道自己不擅长说谎,讲出口一定反而令他们起疑;另一方面也算是留个后路,以便在将来辩称「我只是没说我属于战斗职务而已」。
「而且馆里有避难室,又都是防弹的。」
「万一在逃进去之前就被波及怎么办……难道不能看人家快要来审查了,就提前休几天假吗?”
格外爱操心的寿子固然是出于一份母性的关心,但她总是偏袒自己人,以至于看事情的观点流于狭隘,这点最让郁受不了。
    「大家都一视同仁!这是工作,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去享受什么特别待遇。刚才的柴崎也一样,遇上审查时,她也必须配合上级指示的!」
    「搞不好人家早有心理准备了。」
    妈,我就是讨厌妳这样子!郁在心底尖叫,实际上却不吭一声,只是闷着僵在那儿。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对母亲咆哮。
    郁觉得母亲分明就是觉得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不管别人的死活。少拿什么心理准备作文章!她凭哪一点说柴崎做好了心理准备,而郁就没有。
    从以前就是这样。每次寿子都用她自己的基准去衡量女儿,令做女儿的郁痛恨到了极点,却总是因为寿子冠冕堂皇的一句「我是爱妳才担心妳呀」而无法反抗。
    郁不是没顶嘴过,也曾想发狠顺着性子跟她大吵一架算了。在郁的想法里,那只会是合理的叛逆,可是操烦成性的母亲若因此落泪,郁又会自卑没办法当父母亲心目中理想的女儿,所以始终不敢付诸实行。
  每当和母亲起争执,郁就忍不住钻牛角尖,自暴自弃地想。母亲想要的是一个适合穿轻飘飘连身洋装的女儿,不是像我这样的。
更糟糕的是,父亲克宏总是责怪女儿:「妳为什么不能体谅你母亲的一番苦心。」
  大人一再地责备她是多么不懂事又不领情,「坏孩子」的烙印便深深刻在她的心底,令她愈发退缩、自责。
  到东京读大学之后,她变得只在过年时才回家。大四时,她明知双亲会反对,也坚持要当图书馆防卫员,而且一想到要跟他们解释就头大,从此一次也没回去过。哥哥们偶尔在东京私她碰面,吵嘴虽是免不了(打从以前就一直这个样子),却都明白妹妹的心思,因此从未开口逼地「回家去吧」。
    所以郁好希望母亲能细心点,发现女儿是多么努力在忍让,叫母亲死了这条心。
    「一个女孩子家,万一破相了怎么办?」
    「我就活该随随便便嫁一个只知道以貌取人的男人,是吧?」
    这是手冢以前用来反驳她的话,正好派上用场。当时的郁在发牢骚,手冢的口气又毒又酸,这会儿倒是挺值得感谢的。
  「妳这什么口气……妈是担心妳……」
  「妳也该适可而止啦。」
  知道母亲正露出受伤的表情,郁刻意不去看她的脸。
  「别再说了。久久才见一次面,我也不想惹你们不高兴。」
  那一句「妳为什么不能体谅妳母亲」该来了——才刚这么想,克宏果然就开口了:
  「就快吃饭了,别吵了。」
  这和他一向劝架的说法大相径庭,而目任何一方都没怪罪,听在郁的耳里倒是觉得很新鲜。
    寿子显得有些不服气,但也没再开口。
    他们点的餐点送上来后,一家人才又勉强聊起来。
    「你们能待几天?」
    郁耐着性子说着客套话。克宏于是回答:
    「大后天早上回去,我顺便把年假休掉。」
    这么说,实质攻防总计两日。
    「难得来一趟,你们就四处观光吧,行李可以放宿舍不要紧。」
    堂上虽承诺会在两位长辈停留期间安排全班政调图书馆业务,但毕竟造成不便,所以时间愈短愈好。双亲若能到基地以外的地方走走,至少他们还可以安插个训练或便服警备之类的勤务。
   「不,这趟就是来看妳上班的状况。这两天我们要在图书馆里好好逛一逛,我也想多了解这方面的设备。」
    可是这阵子我们馆内正好不太稳定。喏,上回那场攻防战的周刊报导,搞得审查又频繁起来,恐怕到处部乱糟糟的,又有优质化法的声援团体常来示威之类的。」
  「那妳怎么可以不让我们了解一下呢?看看你们馆方会怎么应变,我跟妳母亲才放得下心来啊。」
  诱导失败。堂上敦宫,对不起——郁一边吃面,一边在心里合掌赔罪。

  听说郁来找他,堂上套了一件刷毛外套,来到共同区域的大厅。
  现在是晚上八点,而郁陪家人外出是将近七点钟时,可见她是匆忙赶回来的。堂上一面思索一面走进大厅,很快就在一群悠哉休闲的队员之中找到了那张等得心急的脸。
  「对不起,教官。」
  「别在意,妳怎么不多陪陪妳父母?」
  离宿舍的门禁还有二个小时。
  却见郁笑得有气无力,这表情倒是很少见。
  「因为我撑不下去了。」
  不方便插手别人的家务事,堂上只好点头回应,随口问了一声:「妳父亲呢?」克宏要睡在男生宿舍,事前已说好将由堂上负责带路。
  「啊,他跟我母亲去拿行李,马上就来。然后……」
  郁的表情转为歉疚。
  「调班的事,能不能麻烦您通融两天?他们说明天跟大后天都要来参观。」
  她这副畏畏缩缩又颓丧的模样,看了就教人不爽。「——别说什么麻烦通融。」堂上伸手在那个比自己略高的头上轻拍了一下说。
    「妳这种情况大家都能体谅,还跟队上见外个什么劲儿?肉麻死了。」
    「我在表现我的顾忌跟歉意,你也不必说成肉麻吧!」
    「我是说妳不适合来这套啦。」
    「什么来这套——!」
    不好,这一剂强心针打过头了,堂上正感困扰时,看见郁的父亲出现在大厅,单手拎着一只小旅行袋。
    「啊,妳爸来啰。」
    一听到这句话,郁仿佛硬生生将话吞进肚里,看来她对父母亲直一的是又怕又不擅应付,其至在向堂上介绍父亲时,她脸上竞显出一副宛如天差地别的乖巧表情。
  「这位是家父笠原克宏。」
  两人互相欠身致意后,郁接着朝堂上比了比:
  「这位是堂上教官。我请教官在你住宿期间多多照料,有不懂的地方就向他请教唷。」
  「向他请教唷」——这样恭敬有礼的态度和阴柔措词,和她平日野猴子似的泼辣完全兜不在一块儿,听在堂上耳里更是不自然到了极点。这不像她、太不像她了。
  「那么教官,家父就麻烦您了。」
  鞠了个躬,郁便转身住女子宿舍上去。
  「教官指的是什么意思?」
  定向访客寝室的途中,克宏如此问道。
  「我以为您只是郁的上司。」
  「笠原她——」堂上苦笑,又匆忙改口:「笠原一士在受训期间是由我担任训练教官,大概她一直改不了口吧。」
  堂上一边说明,一边暗自怕他问起郁的工作状况。想不到克宏的话题,竟朝向意料之外的方向滑过去。
「小女好像相当信任您。」
  什么?堂上忘了客套,不小心拉高嗓门喊出来,幸好克宏没有多想。
  「她进图书队之后寄明信片同家,第一张就写到您。别人的事也有提,可是有关您的部分最多。」
  呃,这个嘛……堂上忍不住想辩驳,觉得这气氛似乎非得做点什么解释不可,却又明白其实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她在受训时被我盯得很紧,我现在身为她的上司,对她既严厉又常唠叨,她可能对我有很多抱怨吧。」
  「抱怨是有,说您又凶又可怕。」
  克宏说道,下一句又是出乎意料:
  「不过,看得出您是个值得尊敬的长官。那孩子脾气很硬,说起话来常常不坦白的。」
  堂上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含糊应道「是吗」。内心则尴尬起来,不晓得郁在明信片上到底是写了什么东西。
  「我也常劝她要坦率点、身段放低一点,唉——」
  「不,请别这么说。」
  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挡了挡,堂上此时惊觉这项举动不太符合礼数,连忙改口道歉:
  「请你见谅。那是笠原一士写给双亲的家书,她本人从没有对我提过,我也不便从第三者口中探听。这么做总是不太公平。」
   堂上直到话都说完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语气稍嫌粗鲁,看来自己比想象中的要不知所措。
    却听到克宏也老实道歉:「不好意思,是我自己也起了好奇心,见到您本人就不小心多嘴了。」
    这原不是克宏该道歉的事,害得堂上心里更慌了,忍不住又抓了抓头。冷静不下来是自己的心态问题,根本没什么好惊慌的——想着想着,他差点要咂舌。
    「我一看就知道您是她在明信片里提到的上司。」
    克宏识趣的把话题转开,不过下一句好像才是重点,堂上不禁提防起来。
    「我们来的时候,小女第一个就是向您求救,是吧,」
    因为事前有所提防,这一招堂上算是接住了,只是心中七上八下:那家伙怎么会信任我?而且这话好像刻意强调某种景仰之情——
    不知怎么的,克宏的脸上竞有一分寂寥般的自嘲。堂上看到他的样子,不禁想到——
    郁在迎接父母亲来访时的举止,克宏却用「求救」去形容,显然是察觉了那份疏离。
    也许是见到堂上的表情,克宏于是苦笑道:「虽然她还问我们,你们能待几天……」
    他这么转述时,神情里还有一丝领悟,知道是女儿用心措词。
    「小女平时是怎样的人?」
    若是问及工作表现,堂上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却没料到这会儿问的是平常的情形。
    当场,堂上思考着是否要虚应一番。个性单纯的郁既然不擅和父母相处,那在双亲面前会是多么绷紧了神经,大慨想象得出来。
  当然,他知道对方想听的不会是敷衍之词。
    「……她很有活力,有时甚至过了头,所以平常都活蹦乱跳的,但也经常让人操心。做起事来冲动却有毅力,只是不觉得怎么搞的,抗压性不太好……」
  堂上甚至觉得最后那一句应该政成「动不动就掉眼泪」才对。
  「不过,她对于克服挫折又很有一套,跌倒了一定会再爬起来,不会一直消沉下去。这点让人觉得她非常坚忍、积极。」
  听到这里,克宏小声笑了出来,然后若有所思地叹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好见外。」
  「我想那也许是真的。」
  堂上没多想,冲口而出。
  「恐怕她是想让两位见到她乖巧的一面吧。」
  哇啊!等等,我在说什么——堂上急了起来。姑且不论他根本没资格这样揣摩下属的心理,别人家的亲子关系原本也就不是他这个外人可以置喙的。
  当然,对一个初见面的年轻小伙子吐露自己家中的亲子代沟,做父亲的显然有他按捺不住的理由。所以看到郁的父亲如此坦言,堂上被打动了。笠原夫妇对爱女虽然过度保护,却是打从心底关爱,堂上更不忍心见双方错失彼此的心意。
    说起话来大剌剌、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郁,在双亲面前却紧张成那副德性。刚才不仅露出一点也不适合她的脆弱表情,甚至还自嘲似的说自己「撑不下去」,八成是为了没能在父母而前好好表现而自责。
  话说回来,要怎么把说出口的话给收回来?堂上的经验还不够,一介外人如他,总不能叫做长辈的去体谅晚辈。
  「对不起。」
  堂上只好为自己的冒失而道歉。客房也刚好到了,他松了一口气。


  三个礼拜前发生的「情报历史音一料馆」攻防战、加上同一时间的关东图书基地司令绑架案,这阵子正被周刊炒得火热。媒体优质化委员会对此提高警觉,于是加强了周刊的审查。
    各出版社纷纷用发行量和配书策略来因应审查,不过扣押数量还是人大,使得坊间长期处于一书难求的状态.
    在媒体优质化特务机关的执行下,检阅工作表面上只针对已经在市场流通的媒体刊物。实际上,出版品一进入经销流程,预备审查就有本事掌握到它的内容和铺货状况,让出版单位很难对抗。
    书报摊或便利商店等商家不是专门书店,反而容易逃过检阅,所以这一类形态的店铺进货状况也相对稳定,只可惜数量有限。至于书店,就要跟审查大队的脚步比速度了。
    绝大多数的消费者跟小上这种物流的速度战,自然而然涌向图书馆。阅览人次多了,图书馆于是增加全国性刊物的采购附数来因应,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优质化特务机关的警戒对象。图书馆受到的审查次数变多,优质化法的声援团体也以图书馆为抗议目标,动辄妨碍人们使用图书馆。
  「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郁颓然伏在暖炉桌上。她把父亲克宏丢给堂上之后,和母亲寿子一起去洗了澡,刚刚才回到自己的寝室,正觉得全身虚脱。
    和寿子面对面独处,让郁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光是在浴室里应付她对于图书馆安全性的质问,就消耗掉打扮精神,还死不死的又让她见到身上的伤疤,直追问是怎么弄的?总不能回答是训练时弄伤的。
    「算啦,妳爸妈又不是故意的.他们很早就说要趁这几天连续假期来访,不是吗?」
    柴崎一而打圆场,一面为郁倒茶,算是慰劳她一天的紧张。但郁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在接下来的雨天里,她得卸下警备勤务,这样一调班会欠了好多人情。向双亲隐瞒所属单位的这回事,明明是郁一个人的自作主张。
    「人家都肯让妳调班,又愿意帮妳圆谎了不是吗?别再过意下去了。这又不是大事,至少其它队员肯通融,就算穿帮,也不会危害到队上呀。况且……」
  柴崎换了一副口气。
  「妳呀,对行政业务的记忆力简直是惨不忍睹。那天还在聊,说也该让妳稍微碰碰图书馆业务,免得把作业流程都忘光光了呢。」
  「谁说的?」
  「堂上教官。」
  哼,我就知道——郁才刚这么想,却听到柴崎接着说:  「——还有小牧教官跟手冢。」
  「所有人都这么说!」
  「然后我也顺便表示支持。」
「你们居然在背后这样说长道短!」
「有讲错吗?」
郁无话可说。她毫无行政天分,这是事实。
「话说回来,你把你母亲丢在那好吗?离熄灯时间还有一会唷。」
「唉唷——饶了我吧,我不行了。」
郁伸手攀紧矮桌,说什么也不想起身。刚才在浴室差一点就要吵起来,她是逃也似的跑回寝室。反正寿子知道女儿的寝室号码,如果有事自然会登门拜访。
“哎——你母亲的确不好对付呢。”
“……看得出来?”
“她还蛮典型的呀,黏小孩黏得很紧那种。待人和气,骨子里却很硬呢。”
以柴崎的作风而言,这种评估算温和了,大概她也不好意思在郁面前批评吧?否则她早就大大方方的骂出「冥顽不灵」了,才不会用「骨子硬」来形容。
「你会那么躲着她,我也能体会啦。出自善意的顽固可会压死人的。」
郁突然觉得有点想哭,终于有人认同她的逃避心态了。
「就是说啊……」
他点头说道,深怕自己真的哭出来。
「我也知道他们为我担心,怕我出事。」
「压死人」一词实在贴切。与他们相处是一桩苦差事,又令人厌烦,只是她在情感上不愿承认。
郁没办法接受父母的爱,甚至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有错。
“哇——柴崎~~~~~~~~」
郁攀过去搂住柴崎,感觉她的手在头上轻轻拍了几下。
  「乖哦,妳也很努力啦,这么多年来都没被宠坏,还能成长为正义的女泰山。」
  「别叫我女泰山。」
  「但是妳也要小心哦,在妳当野猴子跟妳母亲作对的过程中,妳的脾气也会愈来愈像她,好比死脑筋这一点。」
    柴崎的话歪打正着地挑起了郁的另一种想法——照她这么说,郁今天会有这种性格,就是因为她总是不听寿子的话。而两者必然的关联性令她觉得自己不该被责备:心情便舒坦多了。

    *

所幸久违的图书馆业务还能勉强记得,只有小细节不顺手,郁心中的人石头才放了下来。
「虽然只有雨天,难得有调内动的机会,多做几次把流程记熟一点。」
听到堂上经过时这么说,郁立刻向他敬礼,元气十足地答了一声:「是!」得到的响应却是一句:「妳白痴呀」
「图书馆员会立正敬礼吗?妳这样马上就穿帮啦。」
  「啊,对哦。」
郁急忙把手收回来,见堂上像是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说了声「小心点」就走掉了。   
  不能敬礼……不能敬礼,郁握紧双手反复念道。这时,手冢捧着归架书籍,也从旁边路过,眉心打结。
  「难得队上配合妳调班,别搞自爆哦?我说妳到底行不行啊。」
  「我……我刚刚只是不小心而已。」
  「妳体内的小心成分也没占多少吧?」
  啰嗦死啦,你这个堂上二号!郁暗暗骂道.她知道这位十项全能的男同事非常钦慕他们的班长,几乎是五体投地。
  「对了,妳爸妈好像十一点左右会来。」
  「咦,你怎么知道?」
  「早上在宿舍遇见妳爸时,问了一下。」
  「哇哦,谢谢!」
  知道他们几时会来查勤,心情上可就大大不同了。
  「你这家伙倒比我想的还够义气呢。」
  「讲得这么趾高气昂的,算哪门子道谢啊。」
  手冢往书籍区走去,嘴里还咕哝着「早知道就不帮妳了」。郁便从推车上堆积如山的待归架书籍里抱起一大迭,也去帮忙上架。
“笠原小姐,人来啰。”
笠原夫妇出现在阅览室时,小牧跑来通知。往入口方向看去,之间克宏和寿子边走边东张西望。大部分民众都是直接走向柜台或书籍区,没有人像他们这样探头探脑的,所以郁一眼就认出他们来了。他们并非觉得图书馆很稀奇,大概只是因为女儿在这里工作,才格外多一分好奇。
  「那妳多加油啰。」
  「咦,小牧教官你要去哪?」
  「我去书库,避免跟妳父母打照面。」
  小牧曾明确表示不会帮郁说谎,走避他处也是为她着想。只是这下就少了一个可以让她问行政流程的对象了。
    「谢谢您——」
    见她嘴里道谢,表情却有些复杂,小牧笑了起来。
    「放心,妳今天已经表现得不错了。」
    平时总是口气温和却言词严厉的小牧,此时的话倒是接得巧妙,对个性单纯的郁十分有效。
    郁的精神一振,高声答「我会努力的」时,发现右手习惯性的又想往上提,于是赶紧放下,随即偷偷打量旁边有没有别人发现。幸好堂上不在附近。
    郁呼了一口气,马上就听见小牧落井下石地讽刺道:「可别一个不小心就立正敬礼哦。」危险危险,不能敬礼。
  「笠原,来柜台帮忙——」
听到柴崎的声音,郁往柜台瞥去,发现要借书的民众已经排成一小段人龙。这种事说起来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空的时候一个人影也没有,挤的时候活像大家都约好了一起来排队似的。
    郁在没人坐的终端机前坐下,不久便注意到双亲正在远处观望。他们站得很远,虽不至于妨碍她。不过那两双视线实在太明显。她在心里暗暗大叫:哇啊,拜托你们走开啦!
    这一叫可就不妙了。一旦介意起来,手上的动作都变得不灵活,肩膀也愈来愈紧绷。平常一扫就读到的条形码机,这会儿怎么扫就是读不进去,她只好改用人工输入,谁知道居然键错了册数码,偏偏又快手快脚地按下了确认键,等于把另一本书给借出去了。
    妈呀,怎么办?快想想取消是要怎么做?郁的动作慢,此刻又手忙脚乱,借阅民众的脸上终于也显露出不耐烦。郁不断道歉,耳边也不断听见终端机发出的错误讯息声。就在这时——
  「妳做了什么?」
  相较于一般人的「怎么了」,会在这种时候问「妳做了什么」的只有堂上。郁如得救星似的转过头去:
  「那个……按到确定了,取消」
  听着她根本不成文法的句子,堂k看着屏幕,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冷静点。」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而已。奇怪的是,她的肩膀放松了,也想起小牧刚刚才夸过她,说她今天表现不错。
    果然,冷静下来之后,她的手指头就自动记起取消借阅的程序了。说起来,她在学习时犯的错就比别人多一倍,各种作业程序也因此比别人多联系了一倍。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总算处理完毕,她将印妥还书日期的借阅单夹进书里,把书递出去。借阅者略显不悦,但也没说什么,拿了书就走。
    轮到下一位借阅者又恢复到条形码输入,先前的感应不良此时一扫而空,数据很顺利地传回终端机。看来刚刚似乎是因为紧张,而导致条形码机按得太用力。
    又打发完几个人,郁忽然发现身后的堂上不见人影。他一定是觉得郁没问题了才走掉的吧。想到这里,她的自信涌现,双亲虽然还在那边盯着看,她却已经不再感到压力了。
    借阅者的人龙清完了,邻座的柴崎便说道:
    「谢谢,可以了。」
    终端机作业是郁最不拿手的工作,她巴不得赶快解脱。一见女儿起身离座,寿子立刻趋近。
    「哎呀,妳这时看来就像个图书馆的人了。」
    平常的我就不像吗?郁的心中一恼,还是忍着没说出口。她知道寿子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女儿工作时的模样很稀奇罢了。
  「奸啦,妳随便去逛逛啦。」
  郁想随便打发她,却被她一手拉住。
  「郁,妈想看周刊,看哪本好?」
  「啊?什么看哪一本?」
寿子说起话来总是掐头去尾,好像别人都该知道她在想什么事情似的。很少住在家里的郁,老是觉得自己跟不上她的话题。
「诺,就是你爸说的……最近那个图书馆事件的。」
原来她想看「情报历史资料馆」攻防战的后续报导,这下子可不太妙。
「那你要看《新世相》,那一本最详细。」
克宏从旁插嘴道。郁的冷汗都快飙出来了。正如克宏所说,《新世相》是批判媒体优质化法的急先锋,特别喜欢报导近来频传的图书馆骚动,但那却是郁最大的罩门。
《新世相》的采访群中,有一位女性记者是玄田的旧识,她拍过警卫执勤中的郁,并将照片登在上一期杂志里。照片虽小,也刻意做了柔焦处理,但只要是熟人,还是很容易认得出来。
有玄田这个管道,《新世相》对于攻防战的报导当然特别详尽,目前的问题就是太详细了。报导中写了许多图书馆内部的消息,包括参与攻防战的成员。
除了郁以外,堂上班的成员都有参与。现在笠原夫妇知道堂上是郁的上司、手塚是她的同僚,事迹败露的机会很大——
报导中用的应该都是化名,也没有个人照片,免得影响当事人的人身安全。郁回想检查过的每一回报导,心中忐忑不已。
她强作镇定,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将两人带往杂志区。
寿子一下子就找到那一格书架,开始寻找她要的期数,接者抽出的赫然就是刊有警卫照片的那一期。大概是因为封面标题大大写着图书馆事件云云,一望便知。
辛亏郁的方寸大乱导致全身僵硬,才没有干下抢夺杂志的愚行。可是要怎么不让寿子看那本杂志,脑中一片空白的她却没有半点儿主意。
「不,那本没写什么,更后面几期才详细。」
克宏又给了意见,并且帮着将系列报导的那几期抽出来递给寿子。看她找得那么快,大概光凭封面就记得是哪期,可见已经读得相当熟了。寿子也老实听从丈夫的意见,接过新刊就爽快地放开那第一本,郁马上把它混进旧期数里。
「哎呀,《洋芹俱乐部》好齐全呢。还有《主妇生活》。」
寿子瞥见主妇杂志便高兴起来。
「啊,恩,这里有很多,你就慢慢看吧。」
「好,那我先看完这些。」
寿子抱着两本过期的《新世相》走向开放阅览区的沙发,克宏也开始浏览起别的杂志。见两人都不再来烦,郁才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开。
然后她冲出去找堂上。阅览室找过,接着是工作区,果然看见他和手塚正忙着拆箱子。那是后勤中心寄来的定期包裹,里面有刚出刊的出版品等等。
「堂上教官!」
听到一个女性的声音仓皇失措,堂上跟手塚都差点惊得跳起来。回头见是郁,堂上皱着眉头问:「你又怎么了?」郁几乎是扑上去抓住他:
「我可以借那一期《新世相》吗?」
「笨蛋!」
吼叫的人是手塚,他们大概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郁在讲的是哪一期了。
「你怎么没先借走!」
「我忘了嘛,而且那么久以前的!我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说这要看《新世相》啊。」
只见堂上按着太阳穴做苦思状,恐怕一时也想不出办法。
「……虽然是执勤中,行不行?」
严格说来,图书馆从业人员不可以为了不让民众阅读而擅自将书籍下架。
「……倒也不是不行。图书馆队员也有阅览人身分,借书是合法的,书籍出借期间便无法提供其他民众借阅,这一点也不违法,所以……」
堂上低声喃喃说完,表情有点复杂。他问郁道:
「你父母指定要看那一期吗?」
「不是,他们想看的是别期,现在正在看。」
「那么,是你自己想看那一期啰?」
「呃,也不……」
早料到她会老实的回答,堂上跟手塚的眼睛已经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了。郁连忙猛点头:
「我很想看!想看得要命!不然我晚上都会睡不着!」
「那我就帮你签,限你在午休时办好借阅登记。还有,如果一般民众也要借那一本,你就得让民众优先。」
「是,谢谢您!」
郁急忙要冲出去,堂上厉声喝住她:
「以后若有私人借阅,一律在执勤时间以外处理!」
名义上,堂上必须做出这样的告诫。郁只要歉疚地耸耸肩,说了声「对不起」。
午休时间到了,笠原夫妇表示想跟女儿一起吃午餐,郁便将「那一期」的《新世相》和自己的阅览证交给柴崎,请她代为办理借阅,再麻烦她下班时一并带回宿舍。
「去我常去的餐馆好不好?」
郁说着,一面往正门玄关走去。从后门出去比较近,可那儿只限馆方人员进出。
玄关的自动门一打开,扩音器传来的高分贝演说立刻粗暴地钻进他们的耳里。那时优质化法声援团体在抗议。三人受不了这样的噪音,脸都皱成一团。
「这些人在做什么呀?我们来的时候也有遇到。」
「算是支持优质化委员会的。自从攻防战之后,很多周刊批评优质化法,我们让民众阅览那些周刊,这些人就来图书馆抗议。」
「哎呀,优质化委员会这么回事?怎么跟这些暴力团体似的人扯上关系呀?」
「妈,你小声点啦。」
台上正讲得激动,音量又大得可以杀人,抗议群众应该听不到。不过寿子讲话向来不顾虑旁人观感,这会儿在噪音中说话更是放胆扯开嗓门。
这间小咖啡厅能够经营下来,也许是图书队员常常光顾的关系。三人进店时恰好有人离开,他们幸运的占到位子。店里的时髦风格迎合年轻女性的喜好,克宏坐在其中似乎有点窘迫,不过这一带没几间像样的餐厅,郁待会儿还要回去上班,去车站附近再赶回来又太匆忙。
他们点了当日特餐,副餐的饮料先上。三人一面喝喝着,寿子立刻开了口:
「我刚才看杂志上写的,图书队挺不平静呢。刚才玄关那边又有人闹事。」
「恩,刚好这阵子嘛。」
郁拿时机不凑巧来搪塞,但寿子可没这么好打发。
「那些人该不会在图书馆里闹事吧?」
一瞬间,她犹豫着是否要敷衍了事,但想到寿子大可以去问别人,眼前乱答若是被揭穿,事情更难收拾。
「难免啦,不过警备人员会去挡,闹事的人也会被抓起来交给警方。」
自己就是抓那个人的警备人员——这点她当然不会讲。
「郁呀,我看你还是把图书馆的工作辞掉吧?」
我就知道!
「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走啰,你们两个自己吃。」
郁说着,当真起身要走。克宏连忙劝慰道:「好了好了,坐下吧。」寿子则是一脸尴尬。
「出社会工作,怎么能说辞就辞。」
听了克宏的话,寿子沉着脸没吭声,反而是郁感到意外。和昨天相比,父亲今天显然是在给女儿撑腰,想起他在以前的场合中总是护着妻子,今天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劲。
也许是「出社会」这几个字吧。郁自己找到了理由。克宏生性朴实,在公司里当然也是个认真勤勉的员工,一向敬业的他,说不定就在这一点上起了同理心。
寿子仍然不高兴,气氛有些僵。克宏便试着转移话题: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想当个图书队员?」
不知道是不是郁的脸上露出「怎么现在才这么问」的讶异表情,克宏加了一句「以前也从没听你提起过」当成理由。
回想起来,郁报考图书队的事完全是先斩后奏。当时认定他们会反对,一方面也想避免无谓的争吵,事后才觉得此举恐怕已经伤害了他们,心理其实有些懊悔。
她只是不想和父母言语顶撞,并不像伤害他们。
「一方面是我从小就爱看书……」
这是表面的理由。至于真正的理由,她有点不好意思说,但又觉得非说不可,仿佛说出来便可以弥补父母在情感上受到的伤害。
「再来就是图书队的人曾经帮助过我。我高中时,有一天去我们家附近的书店,恰巧遇上优质化特务机关的检阅。我看他们打算取缔我想买的书,就偷藏了一本,结果优质化队员的人说我是扒手现行犯,威胁要把我交给警察。」
哎呀,好过分,寿子忿忿不平地埋怨道——再为这种事情打抱不平时,她就是个温柔的母亲。
「但是你遇到这种事,怎么不会回来跟我们讲呀?」
然而之后马上忙着怪罪他人或者把话题扯远,这点却是美中不足。郁只要推说因为她不想反倒被家里的人唸,所以没说出来。
其实郁不敢说出当年自己奋不顾身的抵抗,大胆叫他们尽管把她抓去警察局。
「然后有个图书队员救了你?」
克宏问道。郁在点头之际只觉得有点难为情地耳根子发热。不知怎么的,她竟有一种在父母面前招供初恋的心情。
「那个人的阶级只有等图书正,不过三正以上就可以在书店对书籍行使保护图书的裁量权,所以那个人当场救下了那一批书,也包括我想买的那一本。」
后来她才听堂上说,不仅自主裁量权不得由队员单独行使,因裁量而受保护的书籍也不可以转让给他人,那都是违反规定的。
但是,当那个人将书还给郁时,他是这么说的:
「冒着被当成扒手的污名,守护这本书的人是你啊。」
那句话决定了她的命运,也俘虏了她的心和未来——谁要笑她一厢情愿就笑吧。
她就是没办法不去追寻那个背影。
「哎呀,那个人简直就像是王子呢,多么浪漫、多么戏剧性呀。」
寿子的感动应该是千真万确,这几句感言却令郁直想趴到在桌子上。
想起自己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那一次出糗,她在和堂上争吵中冲口说出「我的王子」,无疑是此生最大的疏忽。可是……
——原来我说话的习惯是从这里来的!
这下倒是印证了柴崎昨晚的意见——就某方面看来,郁和母亲不是颇为相似吗?话说回来,从别人口中听到「王子」一词,还真教人害臊。郁现在巴不得能拿个橡皮擦去把堂上的记忆给擦掉。
「那你见到那个王子了吗?你不觉得这很像一段罗曼史吗?」
天啊,居然连罗曼史都出来了!上一代的不怕羞果然比较高竿。
「那可能!况且我根本不记得那个人的长相,连姓名都没机会问。」
「哎唷,真没意思。可是,你没想过要去找他吗?你喜欢那个人吧?」
主妇的习性就是这样,三句不离男女情爱,怪不得爱看八点档跟八卦新闻——不过,拜托你饶了你女儿吧!
五年期那的匆匆一会,让我对那个人充满尊敬、崇拜和心仪,直到今天。
偏偏就是对堂上冲口而出的那一句「王子」,会害我永远抬不起头来。不行,以后我讲话之前一定要三思——郁暗暗立下一个不太可能做得到的誓言。
「……反正没有你想得那么肤浅。我非常尊敬那个人,也想像他一样挺身保护书籍。」
话才说出口,郁的心中一惊。说「保护」会不会令他们起疑?会不会联想到防卫员的职务?
「意思就是,所以我想在图书馆工作,就这样。」
加上这两句好像更不自然,早知道就不要多嘴了。郁的心情开始七上八下。
「头一次听你说起,但这理由不错啊。」
没想到接着却听到克宏如是说,郁呼了一口气。
寿子好事地补充道「要是你见着那个人,记得跟妈妈讲」时,午餐恰好送了上来,郁便假装没听到,专心拿菜。

双亲两人在馆内待到傍晚才离开,这一天总算平安度过。

*

第二天,寿子好像已经逛腻了图书馆,一下子看杂志、一下子去影音资料区看电影,最后走到馆外附近散步,似乎不再关注郁的动态了。
郁本来就只觉得寿子特别难应付,如今少了她的注目礼,心情上就轻松了大半。
今天的业务量多,郁的午休延后,所以午餐也没一块儿吃。
「我可以帮你代班呀,你就陪他们去嘛。」
柴崎虽然这么说,但郁可不像再听寿子问起「要不要辞职」之类的无聊事了。
也许是压力减轻,郁今天的柜台作业得心应手。虽然不免有小失误,但她都可以自己弥补。
不知不觉间,在远处观望的人换成了父亲克宏。郁知道他很小心地不影响自己的工作,便没有分神去留意他。
过了一会儿,她也渐渐忘了双亲人在馆内,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完全令她措手不及。
「不好意思……」
接近黄昏时,郁正在帮书籍归架,克宏客气地喊住她:
「我想查一下今年的时事问题,有相关的资料吗?」
郁傻掉了。如此有理的态度,加上这种问法,显然是把郁当成图书馆员——实际上当然是来查勤的。
说是查勤,克宏的要求可不只是要图书馆员帮忙寻找特定的书籍而已,而是参考咨询服务之一——因应阅览人的需求,介绍适当的参考资料。
这是图书馆员职务中难度极高的工作项目,不只要精通图书馆的业务,更需要广博的知识。阅览人的需求可能是「我想查阅战前法令」,也可能是「鹅妈妈童谣里的伦敦大桥为什么会垮下来?」可说是无奇不有,刁钻至极。
郁不是专业负责图书馆业务,在特殊部队里又是行政能力最差的一个,在这个领域的经验极端欠缺。
「啊,好,我想想。」
怎么办,我从没碰过这项业务。郁强自按捺心中的惊慌,一面问道:
「你说的时事问题,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句听起来好像笨蛋的用词。她在心里啧了一声,换了另一种说法:「是哪个领域的呢?」
「没有特定哪里领域,要通盘性的。」
通盘性?通盘性是什么?碰上一个很少使用的语词,害她更慌张。爸,你不要故意用这种艰涩的词来考我啦——!
郁决定碰碰运气,那应该是指整体的意思。
「简单的说,就是今年的重大新闻之类的吗?」
见克宏点了点头,郁总算抓到了一点头绪。
说了声「请稍等一下」,她快步走向附近的检索终端机。所有的馆藏资料都可以透过它用关键字检索。
今年的重大新闻。郁想了想,先输入今年的西元纪年「2019年」——书籍标题通常以西元纪年居多;她接着再输入「新闻」和「时间问题」。
书目检索的结果如下:《2019年?日本的总论》、《日本时事2019》、《思考2019》等。
「询问本年度时事问题的来宾……」
克宏就站在不远处等候。郁特地用这种口气请他过来,让他看荧幕上的检索结果。
「请问这些书目,您满意吗?」
「那就前三本吧,麻烦你。」
郁恭敬地答应,随即查询到那些书籍都在书库中。向克宏说明、请他稍等之后,她接着向书库提出借阅申请。几分钟之后,书库专用的升降机便将那三本不算薄的书给送了上来。今天的书库有小牧为首的一群老手坐镇,回应借阅申请的速度果然非同小可,和郁当初的手忙脚乱大大不同。
「让您久等了!」
她将书本交给克宏时只觉得意气风发,还能从容叮嘱他「书很重,请小心」。
哇——我进步了不少吧?她才得意不到几秒钟,就见克宏摇头。他刚刚扫视过最上面那一本的目录。
「这是去年的。」
「乱讲!」
郁不假思索的这么一喊、现出了原型。克宏把目录移过去给她看时,还一本正经的应道「怎么可能乱讲。」只见那上头的新闻事件年表的确都是去年的。
郁这才想起来,今年的新闻都是以明年的纪元为标题,于是检视旧书的分类号,找到是300社会科学,想来今年的应该也会摆在同一区才是。
「对不起,我马上把今年的拿来!」
她一心想挽回颜面,语调也不禁仓皇起来。郁将去年的那一本放回柜台,大步跑向社会科学类的书架,途中遇到堂上还被喝叱不准跑步,只好改为小跑步。然而来到书架前,却发现——
「没有!?一本也没有!?」
该系列的书,架子上一本也没有。都借出了吗?不对,那么厚的情报志若是整排借出,架子上怎么会满得连一点缝隙也没有?今年的还没买?不可能。这种类型的书不可能一册都没进。难道今年的都还没出版?这有可能吗?
不行,想不出来。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就这么办。
「堂上教官!」
刚刚才跟他擦身而过,所以很快就追上了他。
「那个,我爸叫我找参考资料,可是今年的《日本的总论》和《时事》都不在架上,书库里只有去年的。」
堂上蹙着眉听完郁没头没脑的叙述,了解来龙去脉后问道:「你不是已经把去年的借出来了?」见她点头又说:「那么我也去,你跟我来。」然后就领着她朝克宏等待的地方走去。
「啊,可是他问的人是我,我得替他服务才行。」
「你白痴呀!」
堂上看着比自己略高的郁,半昂着下巴摇头道:「你在参考咨询上已经出了一次错,不能再出二次,否则会让阅览人对图书馆失去信心的。你得去跟你爸说明原由。」
他说的没错,郁只得垂头丧气跟在堂上后面。远远看见到克宏,堂上先向他点头致意,同时走近说道:
「不好意思,听说您在找今年时事的资料。本馆馆员训练不精,耽误了您的时间。」
说着,堂上朝郁使眼色,郁只好跟着向克宏鞠躬赔不是:
「对不起,我不太了解,所以请比较懂的人过来处理。」
克宏点头表示明白,却不发一语。想到自己显然搞砸了这场临时抽考,郁觉得好消沉,肩膀也缩了起来。
「汇整年度时事的书刊大多在年底出版,由于民众借阅也集中在这个时期,每逢此时,馆内会另外设置专区陈列。」
堂上边说边移动脚步,将克宏带往入口附近的的时事书刊专区,那儿有一座简易书架,整齐地排着印有明年年份的情报志。
「《总论》和《时事》系列可能被外借了,那两个系列毕竟比较有名。」
堂上看着暑假解释完,随即压低了声音指示郁「去确认」。见郁走到旁边的终端机查询,克宏这才开口问他:
「那么其他的系列您有推荐的吗?」
「您想要哪种类型的呢?」
「会通盘追踪全年度消息的那种。」
「你喜欢提要式、易于阅读的呢?还是要考证详尽的?」
「那么久易于阅读的,但也要具备相当考证的。」
堂上听完,开始在架上浏览过几本书,将其中两本较薄的推荐给克宏。
待两人对话告一段落,郁小声的插嘴道:
「当才的俩个系列确实都已外借,预约名单也满了。」
「——那么,伯父由于您在关东地区提出申请,可以在本馆预约登记,等书到时再办理越境借出,只是在寄书上难免要多花点时间,所以我我想也许您向居住地的图书馆借阅或许更快……」
看见他们针对郁查询的事项的谈论,她莫名感到一阵局促。
听完堂上的说明,克宏像是满意了,这才拿着它推荐的那两本刊物转身走进阅览区。
接着,堂上回过头来看着郁:
「你做了什么?」
被他用这种口气兴师问罪已不是头一遭,但郁还是羞愧地缩起臂膀,把克宏要求她寻找参考书籍的过程尽量照顺序说明了一遍。
堂上耐心地听完,开口先说了一声「首先」,顿了一顿有继续说:
「以后当你碰上不拿手的业务,先去找拿手的人。要是你一开始就先问我,你就会知道这一类书刊都要用翌年的年份来检索,也会知道另外设有专区。」
你的经验不足,别只想着要靠自己去弥补这个缺点——他的指正一如往常般的严苛。
「其次书库送书来时,起码先确认目录是否正确。一方面可以从目录掌握大概的内容,万一和阅览人的需求不符,宁可退回它也不会要交到阅览人手里,否则就是咨询服务的疏失了。让对方久等固然不理想,总比我们把错误的咨询传递出去要来得好。」
的确郁若是先看过目录,便会知道内容是去年的。自己疏于确认是事实,没什么好辩解的。
「当然,每一个图书馆员都有各自专精的领域,不需要做到人人都是通才。就算是在业务部那里,咨询组都还细分出不同的领域,重点是每个人能各自发挥所长、截长补短就好——话说回来,你根本连发挥都谈不上,反倒该多培养一点基本知识才行。」
看见郁一个劲儿的颓废,「不过……」堂上换了个口气:
「这一次碰上的是时事资料,你有进一步询问对方想找的方向,这一点是做对了。你的问法虽然还不够精准,不过参考咨询的基本原则就是要懂得辨明阅览人的需求。经验不足的你却能掌握这项基本原则,算是做得很好。」
也许是有意安慰,堂上这番话让郁心理上稍微平衡了点。她决定把握机会向他多讨教一些:
「那个,刚才你推荐的那些书,是怎么判断的?」
专区放置了十几种书刊,堂上再厉害也不可能全部都读过。况且他们是战斗单位,休息时间比内勤要来得重要。
堂上歪头做苦思状。
「恐怕跟图书学的应用有关……」
懂的人一点就通,郁确实一窍不通,堂上大概看出这一点,只是苦于不知怎么解释给她听。郁则仿佛是有所觉悟,站直了身子。
「图书的内容可以从书籍型态来类推,这个道理你懂吗?」
郁依稀记得讲堂里有说过这一段,中间的理论却都忘光了。她老实的摇头。
「举例来说……」堂上说着,从架上拿起一本A5开本的情报志。书名主标是《THE?2020—百大新闻决定版—》。
「开本的尺寸大致决定每一页可容纳的字数。一般的32开本是每页十八行、每行四十字左右;也有25开本,但尺寸差不多,而且情报志本身就是一种变革,用21开本当基准去衡量也不至于相差太远。再者,你从目录去看页数,约略算出个单元的文字量。」
堂上用来举例的这一本大约是一百五十页,总字数应在十万八千字左右,扣掉目录、扉页和章节标题等,本文的内容约莫十万字。
再看到副标题写的百大新闻,那么每一则新闻差不多在一千字之谱,若以四百字稿纸来计算,大约是两张半。一则报导才用掉两张半四百字的稿纸去撰述,说来并不算详尽。
「换句话说,这本书里的百大新闻都只是概要整理,跟文摘式期刊的地位差不多,而且又这么薄,内容不会太扎实。就我个人的意见,这种书是是故意冠上「决定版」之名,有夸大之嫌。」
怪不得他刚才没有推荐这一本,郁到现在才明白。
「再来,目录也很重要。目录通常不是随便订的,读者往往能从一本书的目录掌握到内容,也可以从各单元的页数分配得知该书的重点放在哪里。还有,版权页上有出版社和执笔者等,读者对照这些资料,看看索引和参考文献的编排方式,也有助于掌握这本书的水准。」
「那这本书是不是不值得一读呢?」
听到这里,郁试着征询堂上是否不建议阅读这本书。他却回答说「也不能一概而论。」
「若以八卦类的消息为例,读者想要大致了解一整年的新闻,这种页数少而内容简要的书籍就很适合了。」
这就是图书馆员之所以必须先问清楚阅览人需求的缘故。同样是时事参考,也并非每个人都对时事抱有同样浓厚的兴趣,假使来询问的人是寿子,对她来说,也许这种薄的刊物反而容易读。
「此外,有空时去找特定领域的指标性刊物来看,你更可以抓得出判断基准。想这次的情况,《总论》和《时事》就很具代表性,《政经》系列有时也派得上用场。」
啊,他果然有在重点式的阅读。郁在心里想着,不敢说出口,怕他会回敬一句「你也好歹读一些」之类的训斥。非属娱乐性质的书籍总是让郁头疼,却也是她的漏洞所在。
「你要是有心想做好,在馆内看见有人在找书,不妨就主动过去问问他。对咨询服务来说累积经验是最重要的,你就把帮人找资料当做是受训,找不到的时候也不用怕,只管向其他馆员求助就行了。」
郁向他鞠躬,恭敬地说了声「谢谢您」,然后又问:
「对了,堂上教官,你现在有没有想要看的书?」
天外飞来这风马牛不相干的一个问题,堂上不解的瞪她。
「我现在非得回答你这个问题吗?」
「不是,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跟来馆的民众开口罢了。不知道你肯不肯当我的练习对象。」
「这种事你自己趁休假时找柴崎练习啦!」
堂上忿忿骂完了扭头就走。唉唉,我还以为那是个好点子呢——郁不实相地惋惜。刚巧在这时,克宏从浏览区走了回来。
「我说你啊……」
他这时的口气就像是在对家人讲话,郁便侧过耳朵去听。
「你那个同事,那个……」
「手塚?」
她在介绍柴崎时说明是室友,这回说的是同事,那应该就是手塚吧。只见克宏点了点头。
父亲提手塚要做什么呢?郁好奇地将头凑了过来,谁知道克宏下一句话竟是一箭穿心:
「他都不用问堂上先生,直接就把我带到专区来了。」
郁在心里惨叫一声,身子略略倾斜。
「……你也去测试手塚!?为了跟我比较?」
「你们是同一期进来的,这样比较起来最客观。」
克宏说得大大方方。他只是单纯以阅览人的身份让馆员提供咨询服务,也没有什么好指责的。
「我还以为你至少也可以做到像他那样,结果你也太不像话了。」
不要拿我跟他比较!郁简直气炸了。
「就跟你说手塚不一样嘛!他是新队员里成绩最的耶!你明知道我头脑不好,别拿我跟那种怪物比啦!」
「那跟柴崎小姐呢?」
「她也不行!她也不是普通人!」
「怎么?除了你之外,我看大家都很厉害不是嘛?为什么你考得上图书队员呢?我明明听说录取率不高。」
天啊,引蛇出洞了!郁这头已经吓僵了,克宏却若无其事似的转进下一个话题:
「话说回来,堂上先生选择替代书籍的手法确实比较高明,手塚先生有点抓不到大方向。」
「那还用说!」
现在她反而觉得不该拿手塚跟堂上比了。
「别看堂上教官那副德性,他可是优秀得很呢,入队才一年的新队员怎么可能赶得上他。」
「你一个新人,怎么可以说上司「那副德性」?」
克宏板起脸来提醒她,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不过,要是连手塚先生有赶不上他,你就更难了。」
郁嘟着嘴咕哝道「我当然知道」,然后抬起头来。
「现在的我虽然赶不上——不过,总有一天……」
她很想吹牛说自己「总有一天会超越堂上」,但毕竟不敢在父亲面前造次。
况且,我也有令堂上教官肯定、认同的优点——可惜的是,那些都和战斗职务有关,不能讲给父亲听。

抗议群众接着两天都在图书馆前聚集,所幸没有惹出什么乱子来。
这一天,都陪着双亲去吃晚饭,当做是临别的一点心意,寿子在餐桌上又暗示女儿辞职回老家找工作,克宏再一次拦阻妻子。
「爸,谢谢。」
走回基地的路上,郁凑到父亲的耳朵边悄悄对他说。却见克宏的脸色一沉,应道「上班本来就是这样」。
爸搞不好是难为情。郁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老爸很亲昵。
「而且你身边的人都脚踏实地,爸觉得这工作环境不错,你要好好干。」
末了竟然鼓励其起女儿来——郁只觉得「对不起」三个字已经涌上了喉头。
对不起,我编谎话骗你们,还瞒了你们这么久。
说是怕双亲反对也好,不想让他们担心也好,欺瞒就是欺瞒。
「我明天有排班,不能送你们,你们自己回去路上要小心哦。」
做一个不善言辞的女儿,她只能努力在这几句话里附上全部的心意。

*

离十一点的熄灯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堂上的寝室来了一名访客,是克宏。
堂上把自己的房号告诉克宏,好让他有事情时可以来找自己。
「承蒙您的关照了。」
见克宏鞠躬致谢,堂上赶紧止住他:「哪里,好说。」只是回想起自己在头一天的放胆直言,一时尴尬起来,不敢直视对方。克宏也像是有话要说,眼神低垂。
隔了一会儿,克宏才像是打定主意似的开口道:
「有件事想向您请教。」
看到克宏如此郑重其事,堂上想不出他要问什么。但猜得出绝非三言两语就能交代,于是站到门边请他进房。
「请进。」
克宏也老实走了进去。堂上的房里没有好坐垫可以客人用,幸亏现在是暖炉桌的季节。
「要不要喝点什么?」
为了打开话题,堂上这么问道。却见克宏立刻摇手说:「不,我很快就走。」也正如这番话,他马上就切入主题。
「以图书队员而言,您认为郁的表现如何?」
没有比这个更直接了当的问法了。克宏直视着堂上,目不转睛。
头一天问起「小女子平时的表现」时,克宏的语气里可没有这么坚定的意志力。而他此刻问起的既然是工作表现,堂上本来该把原先预备好的答案搬出来,可现在却决定放弃。
今天下午,克宏已经亲眼见证女儿在服务工作犯下的疏失,堂上不可能再对他睁眼说瞎话——唯有坦诚以对。
「她还有待磨练。」
听到堂上如此直言不讳,克宏又问:
「这是和手塚先生相比吗?」
「不,我想队里也没有几个新手能和手塚一士相提并论。单从新进人员的平均水准来看,她也是不够格。」
纵使堂上想口上留德,但下午的那件差错也说不定让克宏看出端倪。他于是再度率直的直击要点。
特殊防卫员并不要求多么熟悉内勤业务,只要不妨碍基本业务就可以了。当然,队员基于个人兴趣,也可以朝那方面去钻研。精通参考咨询的特殊防卫员大有人在,有的程度之高,连一般馆员也难以望其项背。
郁下午来向他求教咨询的诀窍时,堂上特地强调「要是有心想做好」,因为这是个高难度的业务项目。然而适用于她的标准肯定不同一般,毕竟她连基本业务都还不熟练。
她不是个思路清晰的人,行事欠周详,又粗心大意——糟糕,扣分项目好像数不完似的。如果可以说她拥有女性防卫员罕见的体能,因此非常期待她将来的发展就好了。但堂上却不得不隐瞒郁最值得评价、也该是最被人重视的特长。
他此刻能说的只有这些:
「……然而,她是一心一意的保护书籍。」
而她也常常一心一意到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步。不懂规定的她还没结训就胆敢插手阻挡书店检阅,区区一士也想行使图书正以上的裁量权,现在回想都还值得大书特书。
想起自己身不由己地提她行使了裁量权,堂上的表情变得苦涩,但仍是继续说下去:
「若论保护图书的意愿,我想她是不会输给手塚一士的。她对图书的没收或取缔等行为比谁都敏感,当别人遭遇到类似痛苦时,她也总是感同身受,我认为这一点很难得。之前也是,我们因为家长会(PTA)的缘故和遭受阅读禁制的小朋友们交流,当时最能体谅孩子心情的就是笠原一士。」
那是木村悠马等人参加的图书馆与家长会座谈。孩子们被家长会抨击时,郁马上挺身袒护他们,也正是她那奋不顾身的决心封住了对方的唇枪舌剑,甚至也引起了中立旁听者的共鸣。假使只是一般的辩论,藉着滔滔辩才和大道理去驳倒对手,那也只不过是一场技术性的论战,应该无法得到第三者的共鸣吧。
若不是她,没有人能在那个场合下压制住对手。
「要是每个队员都像笠原一士,那就伤脑筋了,但队里若是连一个像她这样的人都没有,也同样伤脑筋。就此一层面来看,她的主动积极也许具备某种旗舰性的标的意义。」
这么说好像又夸过头了,稍微修正一些吧。「就我自己而言,要是她那种主动积极可以稍微克制一点,我会比较放心。」
听到这里,克宏开口了:
「听她说,她在高中时被一位图书员所救,从此立志在图书馆工作。我想她一定是崇拜那个人吧。」
出其不意的一招,害堂上好像趴倒在桌子上。那名图书队员就是堂上,郁本人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他不想让他知道,因此对知情的同僚甚至长官们下了严格的封口令。而她在入队时的面试对谈,却已经被高层当做笑话给传了开来,所幸高层和新队员没什么机会接触,封口令并未失效。
跟基地司令面对面见过,郁都还不记得他的长相;何况堂上跟她只在五年前惊鸿一瞥,他的容貌当然也被忘得一干二净,反倒是堂上一直记得她模样。至少他在面试时,很早就认出了她来。
而她把那段「王子」故事搬出来讲时,堂上其实有点恼火,心想她根本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还敢说王子。
堂上当年的举动不违规,也过于轻率。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有人视之为模范,简直像是把他的缺失公诸于世,唯恐天下不知似的。
当年的他不得不挺身而出,说穿了只是在找借口。如今他认为,与其把当年那个在书店里勇敢抗拒检查的郁拿来当借口,自己还不如辞去图书队员一职算了——想到这里,他恍然大悟。
奋不顾身也好、鲁莽冲动也好,当年的她就已经是那样,现在的她仍然是如此。也就因为这些人性特质都还在,才令堂上看了愈发焦躁。还是少女的她被逼急时,连上警局都不怕了,现在若在被逼急,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荒唐事来。
有她当部下虽令人头疼,最大的问题却是她欠缺遭遇危机之前,先思考会不会有危险的判断力。
初生之犊自有其强悍的一面,在某些场合下也确实能发挥作用,偏偏郁铤而走险的理由都和当年的堂上一样,这可让他受不了。
「以一个部署而言,您觉得他如何呢?」
「很重要。」
答案自顾自地溜出口来,堂上一瞬间焦急了起来。再想想,这问题的前提是长官对部属的看法,这么答复应该不算奇怪。
「她虽然有待磨练,但我认为她会是一个好队员。我希望她能循序渐进地成长。」
莫名其妙的,堂上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最后还要加上一句「手塚一士当然也是」,听起来简直是画蛇添足、欲盖弥彰。他忍不住对自己皱眉头,暗骂自己不够冷静。
「谢谢您,由您这番话,我就放心了。」
克宏边说边起身,让堂上送他出门。
「小女就麻烦你照顾了。」
诚恳地说完这句,克宏转身走开,没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道:
「这两天的垃圾,我都一并丢在房里的垃圾桶中,不知妥不妥当?关于分类……」
「不要紧,可燃物的可以直接丢,不知怎么分类的另外放就行了。」
他的道别之辞,竟然是这样的柴米油盐。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9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0-29 22:43 编辑

*

双亲返家的那一天,舍监把寿子所使用的客房钥匙交给了郁。有亲属来使用客房后,队员要自己负责收拾房间,像是打扫和被褥送洗等。
「等等,那我父亲的寝室呢?」
「听说堂上二正另外指示男性队员去收拾了。」
哎——这下子又得去向他道谢了。郁抓头想着,这一回欠下了好多人情。
草草吃过晚饭,郁回到寝室,见柴崎已经下班回来了。
「唷,这几天辛苦啦。」
这一句引得郁心头一宽,作势便要瘫倒。
「累死我了……」
「算啦,平安过关不就好了吗?」
「也是啦。」
郁边说边脱去毛衣和衬衫。寿子若是见了,只怕说她邋遢——郁一面想着,一面觉得自己还没有从压力中解放。披上室内穿的运动夹克,她一溜烟往暖炉桌钻,牛仔裤待会儿再说。
「也谢谢你唷,柴崎。」
「不客气,只要让我得到该有的报酬就行了。」
她指的是那顿附带甜点的午餐。
「对了,你爸妈有提起你的工作表现吗?」
「唉——我妈根本不在乎啦,第二天就四处闲逛,我都觉得她干嘛要来?我爸可就难缠了,临时拿参考咨询来抽考,还拿我跟手塚相比。」
真够严格的。柴崎咯咯笑着,一副事不关己。
「跟手塚比最叫我受不了,同梯的再怎么比也只有我跟他。」
「你也学着谦逊了耶。我们是特殊防卫员,又不是专门负责内勤业务,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来比已经是很看得起他了,你听不出来吗?」
「哪有,根本是歪理,哪是谦逊。」
这话当然是倨傲至极,但郁敢这样大剌剌讲出口那份自信也令人羡慕。
「我说啊,下次休假,你陪我去图书馆好不好?」
「怎么突然想去?」
见柴崎一脸讶异,郁有点难为情。
「我想练习一下参考咨询的东西……」
堂上叫她自己趁休假时找柴崎去练,她倒是乖乖照办了。
「特殊防卫员有没必要那样精通参考咨询。那个练起来很花时间耶,你又是特殊部队,这些复杂的东西丢给图书馆员处理就好了。」
「嗯,可是……」
郁不肯死心。
「手塚会的我却不会,让我很不甘心,而且……」
堂上帮克宏选到理想的 参考书籍,那种感觉实在非常——她真不想承认——非常帅。她也想变成那样,只是不敢和柴崎说。眼下只拿手塚的竞争来当借口,心里却也觉得理由有点薄弱,偏偏又找不出别的理由来。
要追上我心目中的王子,当然得先超越那家伙啰,正所谓知己知彼。
「效法长官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听她闷哼半天才挤出这个理由来,柴崎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所以现在更崇拜教官——」
「哪、哪有……!」
「——教官他们?」
她故意把这个字拖得很长,郁才觉得被拐了。
「——对啦!」
「好吧,那等有空的时候,我就偶尔陪陪你吧。」
    柴崎仍旧是一副嬉皮笑脸。郁在心里暗骂讨厌,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只猫一定就是这样。这时又听到柴崎说:
「不过,你也不必心急。在堂上教官和小牧教官之后,能赶上他们的人也不多吧。」
「他们是图书大学的最后一届毕业生呀。」
「那是什么?」
「图书队是从十五年前开始成立的,当时抗争渐渐演变成组织行动,又以战斗为前提,导致图书馆员爆发离职潮,还演变成社会问题。为了尽早培养优秀队员,图书队就成立了教育机构,也就是图书大学啦。学员们打从入学起就接受严格的在职技能训练,后两年还有建教合作,听说待遇还比照准队员呢。」
「哇,这么好,我也想去读——!为什么现在没有了?」
「表面上是说培训人数已经足够了,学校也就结束营运,后头传闻可多着呢。有人说是媒体优质化委员会从旁搞鬼;也有人说它的建校本身就有政治条件,营运十年就得结束,所以才得以设立大学。」
让郁表情僵硬的是第二个谣言。
「你在想,那个条件是不是图书队自己提的?」
看见她的脸色,反而是柴崎于心不忍了。
「日野恶梦之后的短短五年就成立了图书队,怎么可能没有台面下的手段?这种事你也该多少习惯一下。」
柴崎想说什么?图书队不是正义使者?自从入队以来,这句话郁已经听过好几次了。
然而,柴崎的说法更为辛辣。
「只有故事里的英雄才会在精美又干净的舞台上打斗,现实生活里谁不是狼狈地泅泳?要干正义使者就要有在泥水里打滚的心理准备,否则还不如辞掉算了。」
这几句话就像是锋利的刀刃——斩断了郁的执着。斩断她对天真的执着。
她低下头去,看着两滴水珠落在暖炉桌的被子上。第三滴、四滴,接着第五滴。
「对不……」
她想说对不起,可是对谁说呢?跟柴崎说好像怪怪的的。她于是改口「说的也是」,只是还没开口,就被柴崎默默地搂住。
她身上有一股柔软又好闻的味道。
「我乱说的啦,对不起。你不用应和我,我只是坏心眼说来欺负你的。」
柴崎一反常态地替人设想,反令郁困惑起来。
「看你单纯成这个样子,我想捉弄你嘛。你要是在听完之后一脸认同,我想我一定会觉得好扫兴。其他人也是一样。」
想了一下,郁开口说道:
「……不管图书队成立的过程出过什么事,我还是尊敬现在的稻总司令。图书大学背后就算有密约,在那里受教育的堂上教官和小牧教官也不会因此就受影响。我觉得他们的决心是不可以被贬低的,图书队也一样。」
冒着被当成扒手的污名,守护这本书的人是你啊。在郁决定踩进泥水的那一天,王子对她这么说了。
「我们既然不惜冒着污名也要保护它,那大伙儿就一起弄得脏兮兮吧。」
很好,就是这样。柴崎仍旧搂着郁这么说道。

「堂上二正。」
结束加班,堂上刚回到宿舍,便见一名图书士长在寝室门口等他。堂上拜托他帮忙收拾笠原先生使用的客房。
「我收拾好了。」
「噢,抱歉麻烦你了。」
「然后是这个,也许是他忘了带走。」
士长说道,拿出一本周刊。堂上一接过就变了脸色。
「放在哪里的?」
「叠在垃圾筒旁边。我看他没有丢进垃圾筒,想说先拿来给你。」
「好,我会处理。谢谢啦。」
士长回去后,堂上重新端详起杂志的封面。那是《周刊新世相》,而且还是堂上特别有印象的那一期。
随手翻开,最常被翻阅的那两页总是会自动摊开来。
那一页是孩子们参加图书馆座谈的相关报导,其中有一张照片拍到了郁。拍摄的角度由斜后往前,看上去是个站姿的背影,图说处则写着「在集会现场对图书馆的一片挞伐声浪中,图书队员执行警备勤务。她的心中不知是何等思绪?」
就是这张照片没有守好,让它登了上去。也害得郁提心吊胆,深怕被父母亲发现。
笠原先生为什么把这本周刊带来,又为什么留下?堂上料想得到那背后的思绪,却不敢再推测下去。这原本不是他应该做的推测,但硬要说自己与之无关,她又觉得不尽然。
可以留下这本杂志,想来应该是有所托付吧。至于堂上能否接受到托付,爱女心切的父亲也许并不在意。

愣了一会儿,堂上阖上杂志,将它摆进书柜里。







二、恋爱的障碍

*

「我回来了。」
柴崎趁着图书馆年底公休时会金泽老家,回来时已是一月四日。明天就是开馆日了。
「来,土产。我们本地的金锷烧。」
柴崎说着,将两个小包裹递给郁。
「哇——谢谢,不过也不用两份嘛。」
「招牌口味有两种,我猜你都会想吃吧。」
「我想吃、我想吃,我去泡茶。」
这房间有整整一星期没端出两人份的茶水了。
「结果你真的没回家呀?」
「呃——反正十一月底见过面了嘛。」
「才相处了三天而已。」
柴崎换上家居服,钻进她在暖炉桌的固定位子,郁才觉得有一种「恢复营业」的感觉。
「你入队之后都没有回去过,起码趁过年时回家看看嘛。」
「可是闭关期间也还是有警备工作啊。」
「借口。」
柴崎一句话就揭穿了事实。逢此岁末年节,为了让队员能休到两、三天连假,警备轮班都特别排过。
「可是其他三个人都只回家住了一晚就回来了。」
「他们都是本地人啊。小牧教官家还近在市中心呢,就算天天回家都不麻烦了。」
「呐,他们为什么要住宿舍啊?」
入队满三年的队员可以不住宿舍,而小牧和堂上的家都在通勤范围内,他们却仍然住在宿舍里。
「图方便吧。战斗职务常要紧急出动,执勤时间以外又得随传随到。我倒想问你,你将来会想搬出宿舍吗?」
图书队的宿舍舍规不算太严,升上二正时候还可以住单人房。以一个隶属图书基地战斗职务的队员而言,搬出基地单身宿舍的好处并不多,所以才有玄田那样年过四十却依然霸着不走的人。
「算啦,反正我家过年总是一堆亲戚,我哥他会带小孩回去,而闹得很,我不回家也不会有人讲话啦。」
正确来说,是大家都忙得没空骂她。
「别说这个了,我可以开点心来吃了吗?」
嘴上这么说,她早就拆了其中一个小包。柴崎也拆了另一个。
「咦,我没见过绿色的金锷烧。抹茶的吗?」
「是豌豆。我喜欢红豆的,不过这个也很受欢迎。」
喝口茶润了润喉咙,柴崎先切开红豆口味的,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郁也尝了一块,试试最原本的风味。
「哇,红豆味好浓,好好吃——」
「明天上班时也得拿一些去办公室。啊,我也帮堂上班买了,你记得帮我带去。然后待会儿帮我一起去分送宿舍的部分。」
「呀,你全部都买金锷烧?那不是很重吗?」
「重死啦——这是我上班后第一次回老家,我想买个买个痛快算了,没想到花钱事小,扛不动才是严重。我又不是你,没办法一口气搬那么多,最后还多花钱买了附轮子的波士顿包呢。」
「等一下,为什么讲到搬东西就提我?」
「因为人家喜欢你孔武有力嘛。」
这一句被柴崎说得娇气十足,彷佛句尾还加了个心型似的。就在这时,有人敲房门。
「笠原在吗?」
屋里应了一声「请进」,开门探头入内的原来是住在同一层楼的同梯队员。「啊,柴崎也回来啦?我带了一点老家的名产来。」
「啊——等一下,我也有带。」
柴崎说着,姑且先从刚刚拆开的小包中拿了两块端出去。同梯的队员们住的都是双人房。
「抱歉,只有我没准备。」
「我知道,你没有回家嘛。年假还值警备勤务,辛苦啰。」
来客在玄关外接过柴崎端出的甜点,便接着往其他寝室去送东西了。今明两天,宿舍里大概都要为收送这些名产而忙碌。
这也是连续假期结束之后必然出现的光景。

「那个金锷烧是你送的?」
手塚这么问时,他们正在值下午的馆内巡逻勤务。柴崎一早先将东西托给堂上,手塚大概已经吃到了。就连郁也多吃了一份。
「不是,那是柴崎带来的。我没回家呀。」
「这样啊,那帮我跟柴崎道谢。」
    「很好吃吧。」
「是啊,我不爱吃甜豆馅的东西,但也吃得下去。」
嗯——这样子算不算是在夸说好吃呢?郁想了想,以这一类怕吃甜食的男人而言,这种话或许已经算是褒奖了。
「如果还有剩,我还想再吃一块呢。」
堂上虽然说分剩的会贡献当做队上的午茶点心,不过郁决定先讲先赢。
「没剩啰,玄天队长吃光了。」
「……他一个人!?」
郁不由得睁大眼睛。
「应该还会剩下好几块吧,他全部吃掉啦?那么精致的点心,被他那种牛一样的吃相给扫光,实在是——」
「什么牛不牛的,他好歹也是长官。」
「跟这没关系啦,好点心就该细细品尝,否则就是罪过!」
一讲到甜点,女人的脸色都变了——手塚嘀咕道,隐约流露出一丝畏惧。
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衣的年轻从厕所走出,接着便往阅览室走去。
她的大衣口袋里掉出一条手帕,但那娇小的背影并没有察觉。
「手帕掉了!」
手塚喊道,对方却没反应。大概是距离远了点,那女孩没意识到是在喊自己。
「喂,这位美眉!」
「你这种叫法很像在搭讪耶?」
「少啰嗦啦!」
手塚被抢白,没好气的啐了一口。郁快步走去追那女孩,顺便捡起手帕。
「小姐!」
怎么回事,她怎么都不理人?正这么想时,小牧恰好从走道走出来,看见郁在追那女孩,便拦到对方身旁轻拍她的肩膀,女孩这才惊觉,仰头见是小牧,表情立刻明朗起来。只见小牧对她说了几句话,一面用手指着郁的方向,女孩又慌张地转向郁。
女孩有一头及肩直发,在她转头时飘逸地扬了起来,露出原本被遮住的耳挂式助听器。除此之外,她看上去与一般女孩子没什么两样——订正,比「一般」还要美丽许多。约莫高中年纪的她,脸上还有些许稚气,那种半大不小的不平衡感反而别具魅力。
小牧对走上前来的郁嘱咐道:
「这孩子耳朵不方便,你不妨认识一下,以后有事时才知道怎么叫住她。」
「哦,是。」
郁点头答应,但还是不知道怎么跟那个女孩说话。她戴了助听器,应该听得到一点声音才是。
「呃,这个——」
见郁含糊以对,小牧又说:
「像平常那样讲话,清楚点就行了。助听器收不到的,她可以用唇语读出来。」
郁反射性地面对女孩先道了声「不好意思」,算是为自己刚才的失礼赔不是。
「你的手帕掉了。」
她刻意咬字清晰,一面将手帕交给女孩。女孩便微微鞠躬向她道谢,接着从大衣口袋中掏出行动电话,在键盘上按——
这种超高速是怎么回事!?
女孩按钮的速度快得宛如神技,郁简直看傻了眼。按完后,女孩将手机荧幕转给郁看,便见简讯编写的画面上写着:「谢谢你。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啊,不会。」
和郁交谈完,女孩又在手机上按了起来,比刚才多花了一点时间,然后转给小牧看。小牧看完,笑着点头。
「好啊,待会儿见。」
小牧说着,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尖在胸前相触做尖角状,随即左右分开。郁知道那是手语,只是看不懂意思,但见那女孩笑得像花一样璀璨,点了点头继续往阅览室走去。
「这是什么?」
郁模仿小牧的动作。
「那是「当然」的意思。她要找我介绍几本好书,所以我这么回答她。」
「小牧教官,原来你会打手语啊。」
「只会一点简单的,那女孩平时也不太用手语的。她的听力不好,会避免在人前聊天,不过她会听话,听起来也像平常人,况且还有手机。」
「啊,她打字好快哦,吓了我一跳。」
「手机现在成了听障者的沟通工具之一。我去交流交流会,看到一推老公公老婆婆也都在用手机传简讯了。简讯比手语更能表达完整的意思,又不会漏听或漏看,方便多了,而且又可以随身携带。」
对郁而言,手机只是个方便的行动电话,没想过它另有这一层重要的价值。手机文化真了不起。
想到这儿,郁的好奇心突然转向了。
「对了,除了她以外,还有谁是需要我们认识的吗?」
郁略有它他意的探问,小牧却笑得像是了然于心。
「我们当然不可能全都认得,所以我这么说只是出于个人请求,并不是工作上的命令,一方面也是希望你们平常就能多注意像她这种人的存在。听觉障碍无法由外表辨认,很容易被人们忽略,他们也没法靠着声音来察觉周遭的情况,其实蛮危险的。」
听他道出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另一面,郁大大的点头——不过那暂且搁在一旁。
「她是你的家人吗」
放胆子再进一步追问,小牧只是笑答「不是啊」,便走开了。
等他走掉,在远处观看的手塚才跑到郁身边来。
「怎么回事啊?」
「没有,只是……那女孩子跟小牧教官好像认识。他说她耳朵不方便。」
不知是不是被柴崎的八卦个性给传染了,郁差点儿想添一句「他们好像不是普通的点头之交」,觉得那女孩面对小牧的笑容非比寻常。

回到办公室休息时,堂上也在,三个人就边喝茶边聊起天来。
「请问——」刚好小牧不在场,郁趁机刺探
「刚才巡逻时,我们遇到一位听障的女孩子,小牧教官好像很熟……」
你还真八卦啊,手塚既惊且厌的这么说道,却也像是有点兴趣似的等着堂上回答。之间堂上想了想,恍然大悟的点头道:
「哦,大概是中泽毬江。她是小牧老家的邻居,两家以前就很熟,他也常关照她,像是把她当妹妹一样。」
「怎么可能——!真要是当妹妹才不会那样好声好气,一定是又摔又打、不是踢就是骂的。」郁大叫。
只有你家才是那样——堂上和手塚异口同声的反驳。
「我自己也有妹妹,我对她也没有残暴到像你家这样。」
堂上的语气有点惊讶。手塚想了一下,却换了个口气:
「不过,如果我有你这种妹妹,搞不好就会下毒手……要是不认真跟你打,说不定哪一天真的被你打死。」
「不要再讲我了啦!主要是那女孩长得好可爱,是不是常来呀?」
郁硬把话题拉回来。堂上点点头:
「每星期大概回来一次吧?她念的学校也在这附近嘛。」
    「搞不好是来看小牧教官的哦。」
「她会常来这里当然和小牧教官有关,毕竟有熟人在嘛。不过小牧又不是图书馆员,来了也未必会遇到,不会是特意来找他的。」
「他们会不会正在交往啊?」
郁兴致勃勃的问,却见堂上又是一脸厌烦。
「他们相差十岁耶。我真服了你,居然可以想到那方面去。」
「哇,老头子的想法!好古板!」
郁口无遮拦好像对堂上造成了些许精神打击。手塚面色惊骇地说了声:「你啊……」大概是想指责她,怎么可以对教官出言不逊?但是郁可没给他开口的空档。她只是指出老古板思想的特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她是高中生吧,若是跟小牧教官差十岁,现在大概十七、八岁啰?你们可不能小看女孩子,我读的高中还有学生嫁给老师呢。」
郁所举的是个极端的例子,但那确实是最向往年长男性的年纪,郁的女同学中就不乏与大学生或社会人士交往的人。上了高中,要谈一段像样的恋爱也不成问题——郁在这方面比较晚熟,但一般人可不是。
「我敢说,那女孩子一定喜欢小牧教官。」
    毬江见到小牧时的喜形于色,在郁看来是一望即知,而且、她也觉得小牧也不只是单纯把对方当妹妹或是邻家的小女孩一般看待。话说回来,她反而不懂和小牧最要好的堂上,怎么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你要怎么想随便你,不过面对一个从小看她长大的女孩,一般人是不会动那种念头的吧。」
「啊,他们认识那么久了吗?」
「她上中学那一年时,我们都已经入队了。」
既然如此,那女孩的心思就不难想象了。郁很想为这一点指责堂上的迟钝,又怕再伤到他,只好忍着不说。
「馆方以前举办儿童活动,我们还常常找她来帮忙呢,像是一些教唱童谣的企划案,我们就请她带小朋友唱歌。」
「啊,好厉害,戴助听器还能跟人合唱啊?」
郁没多想,只觉得意外。堂上才发现自己没说清楚。
「她是前几年生了病才失去听力的。教唱童谣是在她生病之前的事。」
听人说起年轻一辈的不幸遭遇便觉不忍,大概是人类的天性吧。郁的脸上流露出神伤,手塚也是同样黯然。
「哎,反正就认识一下,将来多关照她就好了。」
郁闻言便拍着胸口说「包在我身上」,换来的却是堂上的一句失礼至极的「我倒是怕你鸡婆过头,又捅漏子」。

*

打从毬江懂事以来,她的世界里就已经有了「小牧哥哥」。
他们两人的母亲原本就是知交,小牧还没出生,两家就已经往来交好。
听母亲说,毬江还小的时候,两位妈妈总是将她托给小牧照顾,然后结伴出买东西、看电影的,大概是因为托给他比托给爸爸们还要可靠。可见小牧便是个懂事的孩子。
在这么一个懂事有可靠的「大哥哥」身边长大,想当然耳,毬江不管到几岁,都觉得同年龄的男孩子幼稚又讨人厌。
那些男生动不动就打人或捉弄人,而且又笨,小牧哥哥可是又帅气又完美——想到母亲竟然将这些童言童语说给小牧家听,毬江难为情的只想找地洞钻。话说回来,当时她可以大大方方的说「等我长大了要当小牧哥哥的新娘子」,如今想来还真是了不起。
令她难忘的第一次失恋,发生在毬江就读小学二年级、小牧高三的那年秋天。她看见小牧哥哥和一个女孩并肩走在一起,对方大概是他的同学。
看见那一幕的瞬间,毬江整个人呆住了。
小牧很快就注意到毬江,却只是像往常那样爽朗地唤了她的名字。她还记得自己的心理涌现一股反感。
现在回想起来,是她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在那之前,毬江满心认为自己就是小牧的恋爱对象,而当时他正在和别的女孩在一起,见了毬江却没有显得特别高兴。她终于明白,自己只被她当成一个邻家的小妹妹。
小牧对那女孩说她是邻居的小孩,这也让毬江气坏了。那女孩的个子与小牧相称,毬江的身高甚至还摸不到小牧的肩膀;她手里提的蓝色制式书包是大女孩的身分象征,自己背的确实幼稚可笑的红色小学书包。毬江好不甘心。
那时即将从女孩踏进女人阶段的人,和小牧是那样登对,任谁见了都会觉得他俩是一对清新的高中情侣,就连现在的毬江回想起来都这么认为。当时的她若是站在小牧身旁,那十岁的差距就是铁铮铮地事实,但如今她也知道,自己当时正为了那样的事情而嫉妒。
她故意不客气地问,还半瞪半瞥的朝那女孩瞄了一眼——免得小牧发觉。见那女孩也露出一丝不愉快的表情,毬江便知道自己惹她不愉快了,心情反倒稍微平衡了一些。
她把我当成情敌了——一种矛盾又复杂的认同感,稍稍弥补了她受伤的自尊。
「是我的同学啊。」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们的关系!屈辱感令她双颊发热,无法发泄的焦躁一股脑儿直冲脑门。
「哼,你跟她很要好嘛。」
丢下这么一句,她就跑开了,听见小牧疑惑地在后叫唤,她也不回头。
然而……
「她吃醋了,真可爱。」——女孩用那宜人的嗓音说出来的这两句话,却激地毬江没办法听过就算了。
「要你多嘴,鸡婆!」
回头这么骂完,立刻见到小牧的表情阴沉起来。
「毬江!」
话里的责备意味,愈发挑起毬江的怒意——在我面前跟那个女生走得这么亲密,还想对我说教?
那女生是瞧不起我,才说我吃醋的,你连这点都听不出来,还想对我说教?
「我最讨厌你!」
丢脸、耍幼稚,气急了就乱骂人,无不说明了毬江就只是小孩子,再不甘愿也得承认这个事实,但承认本身却是另一重打击。她只能不争气地逃开,头也不回的边跑边哭。
后来见面时,小牧没对毬江发怒,只是告诫她以后不该再那样对人讲话。
大人都只会不准小孩说话伤人!那伤害我的那个女孩又怎么说?不说粗话骂人就行了吗?毬江只敢在心里反驳,因为只有她自己明白那些话是刻意讲来刺激她的。
那个人还不是让我觉得不舒服——毬江料想小牧不会懂,但还是这么辩解了。小牧听了倒也没有否定,只是这么说:
「你为了心里不高兴而发脾气,在陌生人看来却只是个在路边骂粗话的小孩。我不喜欢别人那样误会你。」
这话有多重意涵,也许是肯定毬江本性是个乖小孩或是不希望她变成那种坏小孩,总之令她听了只能道歉说对不起。加上小牧的话和态度上都没有刻意包庇那女孩,勉强让毬江心里好过些。
小牧进了图书大学不久,好像就跟那女孩分手了。然后知道毬江十八岁为止,她的暗恋总共失恋了三次。她记得第二次是在小牧大四时,却没有像第一次那么令她恼火。
毬江知道是自己小心眼,却也无可奈何。谁教自己身边就有一个完美的对象,完美得连班上最好的男孩子都比不上。


严格说来,毬江的爱读书是从中学一年级、也就是十三岁那时开始的,和小牧当上图书队员不无关系。被分派到关东图书基地的小牧常在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工作,毬江于是常往那儿跑。每次进到阅览室,她总是赖着要他推荐好书。
读完之后要还书时,她会再叫他推荐别的,若是小牧有点儿空闲,她还会跟他聊读后感。在馆内通常没时间久聊,那么等小牧回到自己家露面时,她会跑去他家玩,再找他聊书的事。像这样的情况也不少。
在那之前,毬江总跟他说些电视节目或学校里的话题。如今可以与他聊同一本书,她便为自己像个大人般而心喜。聊电视和学校时的小牧显然只是迎合毬江听众,但以书本为话题时就不同了。
当他们对同一本书的观感互异时,小牧不再单方面迎合她的意见,而是认真拿自己的观点与她讨论。
那是一种地位对等的交谈,令毬江的自尊心大大满足。
起初是为了小牧而读书,但有时小牧太忙而见不到面,毬江便渐渐学会自己选书。多去了几次之后,有一个和她说过几句话的矮个子男人也会教她挑选,或是介绍些平易近人的读物。呢个人似乎是小牧的好友,看起来有点凶。毬江本来有点怕他,但他知道毬江与小牧熟识,见毬江出现在阅览室便向她打招呼,渐渐也就熟了起来。
看到毬江有了读书的习惯,小牧很为她高兴,等到她会自己选书来读时,他显得更开心了。毬江心想,小牧或许也知道她的初衷,所以当她真心爱上阅读时,他才真心为她高兴。
从儿童文学到受小牧的影响而跨足时代小说和悬疑作品,毬江一步步往大人的读物迈进,一面为自己与小牧的年龄差距缩小而窃喜。毬江还会把班上流行的轻小说讲给小牧听,多多少少提供他在图书工作上的一点参考。他偶尔也会读毬江推荐的作品或是叫她别看轻儿童读物等,她也很喜欢这样。
「你最近都不说要嫁给小牧哥哥了呢。」
看见毬江和小牧愈来愈有话聊,母亲们好像有点寂寥。她们也真是的——
就是真的喜欢那个人,才更加不敢说出口嘛。
别闹了,我已经长大了嘛。毬江说得难为情,两位大概也就单纯的听了进去。

第三次失恋是在毬江国三的春天,她开始上图书馆的第三年。对方好像是同一间图书馆的人,而事情是从母亲那儿听来的。当晚,她整夜哭到天亮,叹自己下了那么多苦心去追赶。
在那之后,她减少去图书馆的次数,一来是觉得尴尬,不想和小牧打照面,二来则是怕知道哪个职员就是他女朋友。
那场病就是在那段时间染上的。

就在放暑假前,毬江得了一种名为「感觉神经性听力丧失」的病。
先是求助于邻近的诊所,却诊断不出是什么病,换了好几次药之后才转诊到大医院去。
在大医院诊断出来的结果,证实毬江是这种疾病中罕见的最不幸病例,因为大多数患者都是先从单耳开始逐渐失聪,极少数是双耳同时发病的。当初那间小诊所之所以找不出病症,也是因为两耳同时失聪的病例实在是少之又少,令医生怀疑是别的疾病造成。
就结果而言,在第一间诊所的耽搁成了致命的关键。
这种病最好能在发病两周内开始治疗。简单的说,那就是抢救听力的黄金时期,一旦过了这个时间,经治疗而回复听力的可能性将大幅度降低,就算连续治疗一个月可能完全没效果。毬江在第一阶段的求诊时,就浪费掉了这个黄金时期。
到后来,她的右耳完全听不见,左耳勉强恢复了些许听力,却变得必须终生仰赖助听器才行了。
才不过数周前,毬江还可以像普通人那样听见声音,如今竟形同完全失聪,这打击实在太大。她不断懊恼医生太晚才诊断出病名,深深体会「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遗憾。
上学也出了问题。有了助听器,毬江仍然听得见,所以依旧在之前的中学就读。只不过,报考高中的志愿可以改填,失聪造成的障碍却令她处处受挫。
被助听器修正过的声音和以往听的不同。若遇到音量小的老师,她即使做到第一排也听不清楚,老师会配合她讲大声些,却总是不一会就恢复到原本的音量。要求多了之后,老师也会不自觉地面露厌烦。她猜想同学们也觉得不便,就不敢再说自己听不清楚了。
同样的,她也开始害怕跟人聊天。她以为自己自己只是听力受损,说起话来应该是跟以往一样,想不到竟是控制不住音量。私下安静时倒还好,若是在教师或者马路边等吵杂的地方,助听器是不会替调节收音量的,有时太大声,有时又太小声,光是忙着调节音量,毬江就跟不上朋友的对话了。
不知不觉间,毬江也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大得引人注目,于是她压低音量,却常常见对方听不清楚而一直重问。一而再、再而三。
不仅如此,当她和朋友讲悄悄话时,她都没法发觉有旁人走近,好几次让不相干的人听到不能外泄的秘密,害得她愈来愈不想跟人说话。
用手机写简讯可以避免这些失败,却不适合跟多人同时聊天,大家也得为了看她的手机荧幕而停止交谈。
特别是在跟朋友聊天时,要求对方「再讲一次」其实比上课时还要难以启齿。偏偏多人同时聊天远比一对一交谈更不容易掌握住语句,中断众人的交谈却也破坏了气氛。毬江用微笑敷衍以对的次数也渐渐增加了。
忍受着听力的模糊,上课的朋友交往都变得无趣起来,学校也爱去不去了。这么一来,即使她偶而上学一次,同学们也不太会去找他讲话,不光是经常请假致使她跟不上同侪话题,同学也觉得她的听力障碍有点儿麻烦——大家都没有恶意,只是结果和嫌弃没两样。即使毬江在场,他们也当她像是空气似的。
冬天快来时,她根本不再去上学了,成天关在家里不出门。和父母商量后,他们同意让她休学一年。与其硬着头皮敢在这一届老高中,不如先适应耳朵不方便的生活。训练听力只是个理由,事实上是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就在那个时候,小牧来看她。她知道小牧一直都常来拜访,只是毬江不肯跟他见面。光是失聪就够悲惨的了,再见到已经交了女朋友的小牧,、她恐怕会更受伤。
八成是父母的请托吧,她在房间里见到母亲领着小牧走进来。「你看,哥哥来看你啰。」母亲只这么说完,就回到客厅去了。
「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不再是以前听到的那样,这一点又令毬江更伤心。助听器最大的缺点就是音质走样,她好不容易才让自己习惯听不见双亲那熟悉的嗓音,如今又得面对另一种失去——那意味着她从此再也听不到小牧的声音了。
那偏偏是她在这个世上最爱听的声音。
「要不要我用写的?」
毬江摇了摇头,她不想开口说话。在休学之前,她已对说话聊天这回事失尽了兴趣,既不想再为了自己听不清楚而难为情,也不愿再令别人感到不耐,令她却步的理由太多了。
现在的她,甚至连跟双亲聊天都懒。
她在手机上打字回应小牧。失聪的这几个月来,毬江按手机的速度已经比写字快了。
「有事吗」
见她的用词冷漠,小牧没有一丝不悦,只是从衣服口袋中取出一样东西给她看。那是一支行动电话——和毬江用的机种一样。
「我也买了,只是还不会用。」
小牧一向不用手机,毬江也听说他母亲抱怨过打电话去宿舍找人多么不方便。
「你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好不好?我的是这个。」
说着,小牧将写有自己号码的便条纸递给毬江。其实他只要先知道毬江的号码,在发个简讯就能传送他的号码了。看来他果真还没学会手机的使用方法。
是为了我吗?她没问,但知道小牧一定会为了顾及她的颜面否认。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哭。
在这之前,毬江一直好想向她发脾气,说她不想见一耳朵正常又跟女友幸福快乐的人。
现在他这样对待自己,倒教她使不了性子。
毬江把小牧的手机号码输进通讯录里,发了一封空简讯过去。看他一听见收讯声就慌忙的模样,完全是个新手。
「是我传给你的。」
见小牧不知如何打开简讯,毬江指着按键和液晶荧幕指导他。既是相同的机种,毬江指示起来更是驾轻就熟,小牧应该也是基于这个理由才选择这支手机的。
「里面没写东西。」
「只是用来传我的号码而已,你可以直接把它存进通讯录。」
毬江使用这一款手机很久了,长简讯也能很快地打出来。
「哦,跟一般的电子邮件一样啊。」
小牧恍然大悟,大概平常都是用个人电脑收发电子邮件。为了储存号码而打开的通讯录上,只有毬江的手机号码——一个有女朋友的人,手机里建档的第一笔通讯录却是毬江的,令毬江心里又是一阵高兴。
笨拙地建档完毕,小牧抬起头对着毬江说:
「我想快点学会,你可以常常写简讯给我吗?」
他都这么说了,毬江只能点头。
「谢谢。还有这个。」
小牧从公事包里取出一本书。那是毬江喜欢的作家所写的长篇小说续集,是图书馆的藏书。
「你妈妈把你的阅览证放在我这里,我就替你办了借阅,等你看完,发个简讯给我,我再帮你借后面的续集来。若是想着看别的书,也可以用简讯告诉我。」
一如小牧所承诺的,只要毬江发了简讯,几天后就会看到他带着续集上门来。基地离他们家很近,小牧不用等休假,下了班就可以过来。
就这样,毬江也开始愿意让小牧带他去参加各种交流会或训练课程,特别像是手语和读唇,小牧更是全程陪着,令毬江大受激励。上了一年左右,她的读唇术已经十分高明,虽然还不能光看唇形去理解,却已能完全弥补助听器的不足。
同时,毬江也渐渐能和双亲与小牧正常地聊天。她仍然害怕和外人说话,在外是表现得比较消极,但与先前在家里时一句话也不说相比,已有长足的进步。
课业方面也是,有小牧积极关照,她就有了动力。复学之后,毬江把报考高中的志愿往上提升,向小牧的母校申请入学。
在这一年之中,小牧几乎是一有空就陪着毬江,让毬江甚至问他:把女朋友这么晾在一旁,不会有问题吗?只不过,她更喜欢小牧如此关心她,也就故意不提这件事了。
考取高中不久,毬江从母亲那儿听说小牧和女友分手了。她跑去问:「该不会是因为我?」料想小牧必定会否认,而小牧果然也否认了。他只说是调职他处,两人的关系自然变淡了而已。
说完他还苦笑着对毬江表示:「想不到连你都来为这种事操心。」
    至于第四次的失恋……还没发生。

如今的毬江已经升上高二,定期到图书馆找小牧的习惯仍然持续着。小牧是特殊防卫员,不会经常在阅览室里,但若在警备或训练途中有空闲,还是会稍微陪她一下。
毬江不会发简讯叫他,她知道那么做事不得体的,所以她顶多在图书馆外绕一圈,多半就能遇得到。就算没遇到小牧也无所谓,她就自己借书,然后回家。
刚才那个女的应该是小牧的下属吧?毬江想起替她捡起手帕的那名高个子女性,觉得那个人流露着开朗活泼的气质。和她说话时,小牧的表情也跟毬江平常所见的不一样,完全就是工作中的男人,可见他们彼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凡在小牧的工作场合见到她的女性同僚,毬江总是不由得想到这方面——其实这种心思只是多余,小牧又不是没在职场中交过女朋友。
她在阅览室里等待小牧,一面在书架上浏览。这时,有个来整理书架的女性向她打了一声招呼:
「午安呀。」
那是个长发光鉴照人、模样令人眼前一亮的美女,穿着工作的围裙,胸前挂着印有「柴崎」二字的名牌。毬江刚见到她时还有点儿担心,因为她长得实在是太漂亮,后来发现她似乎比较黏着堂上,戒心才慢慢解除。
基于工作关系,这个人和小牧也算熟识,所以小牧大概跟她交往过,她才会常常来跟毬江打招呼。她总是呆在近处、面对着毬江开口说话,因此即使是在不能高声交谈的阅览室里,毬江也都能明白她的语意。
「你又来找小牧先生?找到他了吗?」
毬江点点头。面对一个只是点头之交的外人,她仍然不太想开口说话。
「那就好。」
柴崎说着,向毬江眨了眨眼。这位细心的长发曾在不意间透露小牧的内勤班长,看来应该明了毬江的心思,但她倒不曾表现得太过热心或关注,而是保持适当的距离。就像现在,她也只是说了这些就离开了。
毬江又翻阅了几本书,觉得肩上被人轻轻一拍,知道是小牧来了。
「久等了,你借好了吗?」
毬江笑着点点头,在手机里打字。她怕自己控制不了音量,因此即使是和小牧一对一在图书馆里说话,他们也都是用手机沟通。
「再来就等小牧先生的推荐了。」
上高中后,毬江不在喊他「小牧哥哥」,除了觉得那样显得孩子气,也算是给他暗示——她不再是小孩子。
回想起第一次的失恋,当时的小牧是高三。现在毬江穿着与他们当年一摸一样的制服,再加上那一年的休学,年龄也与当时的他们相当,她觉得自己仿佛终于赶上了。
那么,小牧可曾察觉?毬江有时不免心焦,恨不得能开口问。
「有什么特殊要求吗?」
「我想开发新的作家。」
小牧做出思索状,大概在捉摸毬江喜欢的文字风格。
「你知道——吗?」
那应该是一个作家的名字,却是毬江不知道的,所以她听得不真切,小牧随即在书架间走动,翻找起来,直接取了一本让她看封面。果然是个毬江没听过的作家。
「这个人还不是太有名,但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那我就读读看。」
这个作家已经出了好几本书。毬江决定先选一本,便问小牧最喜欢的是哪一部。小牧毫不犹豫的抽出另一本过来,书名是《雨林之国》。
「谢谢你,若是喜欢,我会再读别本。」
接着,他们就之前读过的书聊了一会儿,然后毬江问起他下次几时回家。
「我妈跟你妈的小道消息还不够灵通吗?」
小牧笑答,仍然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来看。
「若要周末,那就是下周六了。只不过我是当天收假。」
一如往常的口头约定后,毬江便向小牧挥手道别,显得有些依依不舍。
小牧也笑着轻轻挥手。那就是他送别的姿势。

*

「对了,你知道中泽毬江这个人吗?」
郁和柴崎在寝室里闲聊,柴崎闻言立刻点头。
「小牧教官的「小公主」对吧?」
「原来你知道啊。」
还以为自己找到了柴崎情报网的死角呢!郁一脸无趣地趴在暖炉桌上。但再想想,既然对方也知道这个消息,聊起八卦便有另一种乐趣,于是她又坐直了身子。
「诶,你绝不觉得他们两个之间有点什么?我们班那几个男的都没神经,我问了也没反应。」
「哦——你说堂上教官和手塚呀。那两个人本来就是木头人师徒嘛。」
听柴崎这么回应,令郁对自己的假设更增信心。
「所以那女孩一定喜欢小牧教官吧?就是不知道小牧教官是怎么想的,我好好奇哦~!」
「啊,你可别去对小牧教官嘴碎什么。他们俩个可是我的长期观测目标。」
「那是啥?」
「静静在旁边观察他们的发展才有趣嘛。」
柴崎说的稀松平常,安的却不是好心眼。
「天啊——那我绝对不要被你知道我喜欢谁。」
「反正你都是不打自招,我根本不用刻意去套。」
「不会吧!?」
郁脸色大变,以为柴崎在暗指她心中目的「王子」,却见柴崎恶作剧地笑了起来。
「你看你看,一下子就露馅了。」
她的取笑反而让人摸不清底细,但是郁又不敢多问,怕这一开口会不小心泄露更多,只好努力闭紧嘴巴,正应验了「多做多错,少做少错」这句俗语。
「那我也要加入你的观测计划。」
郁赶紧拿小牧的话题来遁逃,柴崎倒也没再追下去。
「毬江的心思很容易看出来,但是小牧教官可就老谋深算了。那个人狡猾得很呢。」
「啊,这的确像是你会给他的评语。」
「他可难缠的——」
不知情的人或许会以为她们在背地里骂小牧,但是若让了解柴崎的人听见,便会明白这是她在赞许他「表现可圈可点」。
「我就算再有本事,也不想跟那种人玩捉迷藏。」
噢,我懂,因为你也够狡猾的——郁只敢在脑中这么想,深怕说出口会遭到柴崎还以三倍毒辣的讽刺。
「柴崎,你觉得跟小牧教官那种类型的人在一起怎么样?」、
「啊,绝对不可能。我谈恋爱向来不找同类的,否则两个人互相阴来阴去,注定会搞成一团、弄得莫名其妙。」
斩钉截铁的说完,柴崎对着郁嫣然一笑:
「所以要谈恋爱,我反而喜欢像你这种的。」
「……你再拿我寻开心试试看!」
    「哪有哪有,我是百分之百的在夸你。你若是男人,我就愿意跟你交往。」
    「够了啦!」
    开春上工之后的第一个周末,就在这般愚蠢兮兮的对话中度过。两人都没有预料到,周末才过,与这个话题有关的事件就突如其来的发生了。

    *          *           *

    优质化特务机关这一次的突袭,模式与以往完全不同。
    没有区域封锁,没有交战程序,有的只是优质化特务机关的车辆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刺刺驶入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停车场。甚至是见到穿着优质化特务机关制服的队员走下车来,图书馆方面才发现事态有异。
    停车场的警卫传来第一樁通报后,队上的骚动就像蜂窝被捅到似的。目前馆内都是一般民众,优质化特务机关竟没有让馆方预先做准备,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在防卫部的紧急调度下,第一图书馆的警卫数量立刻在短短五分钟内增加一倍,特殊部队也奉玄田的指示出动所有人力。乍看之下,好像只是警备人员比平常要多了一些,其实馆内外已经弥漫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气氛。
    就在这紧绷的情势中,优质化特务机关的部队不慌不忙地穿过了正门。
    「他们往阅览室去了,我们绕道。」
    经堂上指示,同班队员们便由侧门抄近路先赶到阅览室。堂上班原本就在执行便服巡逻任务,不像着制服的队员那样显眼,也比较不会惊动民众。
    郁刚踏进阅览室,柴崎立刻不动声色地挨近过来。
    「什么状况?」
    「一头雾水。警备班也陷入了混乱,人手增加了却不见进一步的动静。」
    郁的回答还没说完,便见优质化部队走进阅览室来,民众们顿时大为紧张,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几个人将手里拿的书放回架上,此举随即感染了其余民众。审查制度虽然不以阅览人为惩处对象,可是优质化特务机关有多强势,社会大众都略有认知。
    带队的队长睥睨室内,大声喊道:
    「叫图书馆长和二等图书正小牧干久出来!」
    郁和手塚不假思索地向小牧看去。堂上虽然沉住气没转头,双肩却绷紧得任谁也看得出来,反倒是小牧本人丝毫未见动摇。
    瞥见阅览台后的图书馆员们也一齐向小牧行注目礼,优质化队员们这下子都知道他们要找的人是谁了。
    面对优质化队员们的视线,小牧仍是毫无惧色,神情平静地向前跨了一步。
    「图书馆长呢?」
    听见这一声具恫吓以为的大喝,副馆长秦野在柜台后搭话:
    「我现在就去请。请您不要高声喧哗,以免吓到儿童。」
    说着,秦野自动走出柜台。代理馆长鸟羽是个怕事又胆小的人,若知道是这种突发事态,光用电话恐怕请不动他。
    就在这时,堂上兀地抓住柴崎的手,压低了声音说道:
    「找司令跟队长。」
    柴崎得到了指示,马上像猫儿一般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见她离去的方向是工作区,大概打算用内线电话联络稻岭和玄田。
    谁会先赶来呢?郁摸不透事态的发展,但知道他们两人都是关键人物。
    结果是玄田赶上了,稻岭来不及。
    玄田一面用他的眼神恐吓优质化队员,一面和堂上班会合,小声地向堂上问道:「怎么回事?」可是没有人答得出来。
    在秦野副馆长的「护航」下,代理馆长鸟羽脸色苍白的出现,和小牧站在一起。优质化部队的队长要找的人都到齐了,不怀好意的咧嘴一笑。
    随后从怀中取出文件,当场朗读起来:

    「正化三十二年一月十五日,优字第237号,优质化调查会约谈命令!嫌疑人:小牧干久二等图书正!事由:委员会接获报告,指右列人士有侵害未成年暨残障者人权之嫌疑,应即刻到会说明!」
    「等等,怎么——」
    眼见郁就要冲上前护着小牧,堂上一把将她按下。他只用一只手,力道却大得惊人,郁竟然没办法挣脱。「不准放肆,等司令来。」从这一声低沉的命令,郁听得出堂上正压抑着比其他人更甚的怒火,她只好强自按捺。
    司令,拜托你快点来!郁一心祈求着,却也明白稻岭行动不便,坐轮椅从基地的司令官舍过来总要多花点时间。
    「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必须立刻允小牧干久二等图书正向委员会报到!」
    简单的说,就是要馆方交出小牧。
    「这、这……」
    鸟羽的声音抖到不能再抖,秦野只好拉高了嗓门代他回答:
    「小牧二正隶属于关东图书基地,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无权决定他的勤务。」
    像是为副馆长助阵,玄田野粗声粗气地吼道:
    「而且委员会片面传唤太突然了。我身为小牧二正的直属上司,要求暂缓传唤,让我方调查相关事实。」
    优质化部队的队长压根儿没理会秦野和玄田,径自对鸟羽放言:
    「既然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是基地附属图书馆,基地司令不在时,图书馆长不就有命令权了吗?」
    「基地司令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们要求的是即刻答复。基地司令不在场是你们的事,与我们无关。」
    按在郁肩上的那只手臂愈来愈用力,仿佛已不再是为了制止郁,而是堂上在遏抑他自己的怒气。不由自主地,郁把手叠了上去。
    「若是不立刻交出小牧二正,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就有侵害人权的共犯嫌疑,你们愿意吗?」
    这几句话显然是冲着鸟羽说的,对方早就掌握到之间的弱点。
    「不可以,这是对方用计!」
    秦野的脑筋动得很快,却已无法挡住鸟羽的竭斯底里。
    「我有保护图书馆的义务!」
    你这混蛋最没资格说!郁的脑中才刚爆出这句粗话,便听得玄田同时开骂:
    「白痴!」
    这一声毫不留情的痛骂,不只代替郁发泄那份不满,也替全体图书队员抒发了心声。
    「你难道不懂?交出了小牧,图书馆也一样会被指为共犯的!」
    可惜鸟羽不愿意把目光放远,他惊恐又仓皇的尖声宣布:
    「我以武藏野第一图书馆代理馆长的身份,准许小牧干久二等图书正向委员会报到!」
    一听得此言,优质化队员便粗鲁地揪住小牧的手臂,将他拉了过去。小牧还是一脸平静,回过头来对堂上说:
    「别跟我家里说,好吗?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这话的后半句知道肯定不只是他的家人——郁甚至可以断言他在说的是谁。这下子,她更无法忍受了。
    「等一等!你们说的嫌疑是指毡江的事吧?那就一定是误会了!因为——」
    「住口!」
    堂上几乎得用擒抱的才能阻止郁去追优质化队员。手塚也帮着拦她。
    就在这时,优质化部队的队长正以威吓的语调向郁喝道:
    「你敢讲出被害者的姓名,我就连你也以妨害人权罪嫌带走哦!」
    郁的脑子里清晰可闻有某种东西绷断的声音。
    「好啊,有种你试试!」
    听着那个绷断声,她的大脑一隅已经大略估算完毕。只要她可以藉闹事来争取一点时间——等稻岭赶来,也许能有所转寰。
    然而……
    一记清脆的巴掌声响在她的脸颊上。动手的人是——是堂上。
    郁还没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便听得堂上向优质化部队说道:
    「你们走吧,我会管教我的部下。」
    为什么,你怎么就这样任他走,那是小牧教官啊。郁只觉得脸上又麻又痛,更难自制的却是这满腔思绪无处可去,全部化成了泪水夺眶而出。
    小牧就这样被优质化部队抓走了。
    阅览室整个静了下来,鸟羽缩着脖子便想开溜。郁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你想去哪!?」
    鸟羽吓僵了,定在那儿不敢动。
    「都是你——都是你害小牧教官……!」
    泪水令她语不成声。
    「你有什么权利!你凭什么!」
    这会儿再也没人想拦阻她。
    「……我、我是为了保护图书馆……既然小牧二正引发争议,我们图书馆就应该站在协助优质化委员会的立场,展现图书馆的公正性——」
    「你少在那儿口口声声说为了图书馆好!」
    谁都有资格这么说,就只有鸟羽不准。
    「你根本就……」
    郁太激动,加上哽咽,上气不接下气的她终于说不出话来。
    有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她却使性子将它拂去。郁知道堂上在安慰她,只是此刻怎么也无法坦然接受,头也不回的跑出了阅览室。
    跑了一会儿,她遇到和警卫一同前来的稻岭。
    「笠原。」
    听见稻岭唤她,她就知道他会问。
    「小牧教官他……」
    郁也想说明,话语却堵在喉咙里,她努力的想将它挤出来,却觉得那会是另一阵呜咽。不知所措之余,她只好又跑开了,稻岭也没再喊住她。

    稻岭进入阅览室时,室内还有许多民众在,场中则洋溢着异样的气息。
    玄田立刻上前说明情况。稻岭听完,直视鸟羽,鸟羽则不敢正视他,显得心神不宁。
    「你太冲动了。」
    稻岭的指责,令鸟羽的眼神更加游移。他从来就不敢和稻岭直接面对面。
    「我会立刻向关东图书队确认相关事实。不论结果如何,你都势必会被追究相当责任,这一点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就目前看来,你没有等我到场就擅自做决定,已经是很严重的越权行为,这更是图书队指挥系统头一次因外来压力而受到扰乱。作为代理馆长,你的资格和能力恐怕会遭到质疑。」
    相对于稻岭那坚定而沉稳的语调,鸟羽双肩垂落,神情颓然。

    *          *           *

    在后院树丛旁蹲了一会儿,郁听见头顶上有个声音:
    「缩在这种地方会感冒哦。」
    她仍旧缩着不动,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是堂上。
    「你要哭,也选个女孩子会去的地方躲嘛。」
    他大概是到处找了好一会儿。
    「抱歉啊。」
    堂上在她面前蹲下,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头。她知道他在为刚才的那一耳光道歉,但她其实并不介意,因为她明白堂上为什么要在那种场合下打她。
    即便如此……
    「你干嘛阻止我。」
    她由下往上瞪着堂上,像是在逼问他。
    「让我去争取时间,稻岭司令说不定就赶到了。」
    「也许反而就来不及了。」
    堂上淡淡答道,却没有泼冷水的意思。
    「有代理馆长的那番话做后盾,那帮家伙根本是抓了人就想快点撤退。你要是去闹事,搞不好连你都因妨碍公务而被抓走。」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
    「所以才要阻止你。」
    堂上的语气平静,反驳的气势却更强。他的脸色一沉。
    「我早料到你会怎么盘算。」
    奸诈,现在才放马后炮。郁闷闷不乐地又低下头去,却听见堂上不快地嘀咕「难道还多送一个给敌人吗」。
    「小牧教官会怎样?他们说的约谈……」
    「以前发生过这种案例,我也不清楚。我想很可能是优质化法的扩大解释,把取缔媒体的权限套用到个人身上了。约谈命令既然提到小牧的阶级,那么从表面上看来,那道命令不是针对小牧个人,而是准备取缔一个运用媒体为公共资产的公职人员,只要能让小牧承认自己是蓄意侵害人权,最终就可以把嫌疑扩大到整个图书队。这大概就是他们打的主意。」
    堂上最后才点出了郁最担心的事,令她格外不安。「让小牧承认」指的会是什么?刑求吗?
    堂上垂下眼,好像在避开郁的视线。
    「外界无法监督媒体优质化法的运用,当事人只能以适用不当亲自申诉。小牧现在被他们拘禁,不可能去申诉,要他们放人也很难。」
    郁努力思索,却怎么也想不出具体的解决办法,只能恨自己天生不够聪明,事到临头了也不会变得灵光些。
    「……所以小牧教官究竟会被怎么样嘛?」
    「大概会把他关起来,叫他配合着录口供吧。约谈一定是在密室进行,就算对方行为过当也无从举证,更何况加害者是个组织。」
    「该不会用暴力——」
    「假使弄伤了小牧就会留下证据,我倒觉得那样反而好。对方若肯送他就医,起码我们还能把人找回来。」
    郁打了个冷颤。堂上居然宁可对方动用暴力胁迫,可见他已预期到相对的精神施压会有多重。
    「图书队会用第三十一条的资料提供权去抗衡的。那一条可以把向图书队员施压,解释为侵犯他的资料提供权。」
    说着,堂上笑了起来,叫郁别苦着一张脸。
    「队上已经去搜集相关事证了。你是要去救人的人,怎么可以蹲在这里消沉。」
    你自己才是——郁看着堂上的笑容,那里面分明堆满了自责、焦虑和脆弱,好像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小牧被抓走——而且一望即知。看了直教人心痛。
    别为了让我放心就笑给我看。
    「教官你也一样。」
    她装作不服气地抬高下巴说:「请你打起精神。」
    啊啊,我在搞什么?郁边想边骂自己。在这种场合,我为什么么就只会用这种不受教的态度跟人讲话呢?
    堂上苦笑着又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同时起身准备离开,郁却觉得他是在向她道谢。

    *

    简单的说,大概就像是传话游戏那样。
    一开始是从毡江就读的高中那里传开的。她在下课时将小牧推荐的书拿出来读,然后跟班上的同学聊到——
    那本书好看吗?你在哪儿借的?同学不经意地随口问起,毡江便也没多想,只说是在第一图书馆听熟人推荐的。
    然后,或许是在毡江不知情的场合下,同学们随意聊起她爱往图书馆跑的习惯(八成也知道毡江有个暗恋的对象,所以纯粹好奇地嚼嚼舌根),不知道是谁聊着聊着就想到毡江最近在读的那一本书,很可能是觉得不妥。

    「不过,中泽同学现在在看的那一本书啊……」

    那是小牧推荐的《雨林之国》,由一个新进作家所写的恋爱小说,女主角是个听障人士。

    「明知道人家耳朵不好还推荐那种书,那个人也太少根筋了吧?」

    这个年纪特有的正义感和精神洁癖,在那种小圈圈里会如何加速发作,并不难想象。少年少女对于纠举弹劾一事,往往是单纯、顽强而一厢情愿的。「中泽同学好可怜」之类的耳语瞬间在学生群之中散开,透过教师和家长们的传播,再传到媒体优质化委员会。
    事既至此,媒体优质化委员会当然要好好利用这个谣言。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称得上是都内公共图书馆的中枢,又是关东图书基地的附属图书馆,反抗检阅的敌对组织大本营,用这个籍口去攻击它是再好也不过。
    于是,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图书队员涉嫌侵害未成年残障者的人权,成了合理的怀疑——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柴崎向郁择要说明。藉着馆员与学校司书的人际网络所打听到的消息,馆方在事件发生的当天就拼凑出这段内情,而柴崎当然是其中的功臣之一。
    「书面提问会显得事态严重,对方势必因顾忌而保留,还不如动用个人交情,各自循人脉管道私底下去套话,然后再各个片段兜起来。」
    这个状况现在已经上报到关东图书队的高层,上级们正在商讨对策,稻岭辖下的玄田和堂上也加入商议。和小牧同一班的郁和手塚虽然担心,却因为职阶不够而不能参与讨论,执勤时间一过就被逼着下班了。
    等到会议有了结果之后,堂上班应该会集合起来说明进度。郁于是决定早点吃饭、洗澡,在宿舍里等待。
    「毡江本人和她爸妈好像不知情呢。哼,想不到那些『正义的谣言』倒是挺顾及她的颜面嘛。」
    柴崎冷笑一声,口气难得如此阴险。她的言词虽然总是辛辣,却很少故意说反话、或是拐弯抹角地骂人。
    「真讨厌哪!年轻纯真就可以拿这种正义感当做挡箭牌吗?那年纪的小鬼简直是井底之蛙,就知道拿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全世界,不知道看在人家眼里根本就是傲慢,要不就是装无辜说没有恶意,硬要别人接受他的同情心,好像全世界就他一个人最重要。自我意识膨胀到像是快爆开的气球一样。」
    「呃、可是……」
    郁含糊说道:
    「那个年纪本来就是这样嘛……」
    她觉得柴崎的那一番痛骂听起来有些刺耳,因为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那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
    要好的女同学被男生甩了,她领着一群人跑去跟那个男生抗议,凭藉的正是柴崎所谓的幼稚正义感。如今回想起来简直是丢脸到家。那种狭隘且自我中心的本质,正和发生在毡江身边的关怀一样。
    所谓的社会善良风俗,也不过是一种集体式的英雄主义兼自我陶醉罢了。
    「怎么?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心里过意不去?」
    柴崎不怀好意的笑着问,令郁忍不住瘪起嘴,却见柴崎忽然露出自我解嘲的表情。
    「别担心,我也是自己曾走过这一段,才骂得这么凶啦。」
    柴崎的口气里同样有一丝自暴自弃,不过郁明白。
    青涩年华特有的歧见,却被媒体优质化委员会拿来大作文章,一点也不公平。
    会被这种偏颇所利用的肤浅和幼稚,她们都曾经拥有过,只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懂得遏制罢了。正因为如此,眼见着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信口雌黄,自以为伸张正义与良知,格外令人厌烦。
    郁的手机发出一个简短的信息通知声响,简讯寄送人是堂上。
    『三十分钟后,第三集会室。不便则报到后径回。』
    只讲要点、全无赘字,这正是堂上的风格。
    「好像开完会了。」
    「在哪集合?」
    「三十分钟后在第三集会室。」
    「嗯——那我也去吧。」
    柴崎边说边换下睡衣,准备出门。
    「等等,可是你不是特殊部队的耶。」
    「我对情报搜集有些贡献,总该有旁听的权利吧。」
    这种时候的柴崎讲话颇具分量,郁也就随她去了。

    堂上班的三个人都到了,加上玄田和柴崎。其他各部门要在明天朝会时才会得知会议内容。
    堂上先叫郁把柴崎打听到的情况报告一遍,然后由玄田接手主持。
    「小牧的罪名完全是对方捕风捉影捏造出来的,只要我方提出不服的抗辩,逼他们上法庭,到时一定是我方胜诉,问题是这一点需要当事人亲自申诉,图书队代理诉讼也要有他本人的委托书才可以。这么一来,图书队出马交涉的第一步,等于得先要求委员会释放小牧。」
    「他们会放人吗?」
    郁问得直接,当下没人答得出来。一阵沉默后,堂上才开口:
    「媒体优质化委员会很可能另外成立调查小组,把这个案子和委员会本身的业务切割开来,然后让调查小组全权负责,再推说业务独立所以联络有误差,或是事实误认等等。这么一来,就只能看法务部的交涉本领,只不过——」
    直到今天的下班时间为止,法务部一直向调查小组要求会面和暂时释放,两边的交涉窗口看来是联系上了。
    「万一他在被放出来之前就让人逼供画押,那就糟了。」
    玄田苦恼地抱着双臂。
    「咦,可是我们在法庭上不是很有胜算吗?快点把他们拖上法庭,小牧教官就可以出庭作证……要是有被逼供的证词,不也都可以事后撤销吗?」
    「对方要是也这么光明正大,他们就不用费这么多工夫了。」
    郁听不懂玄田的意思,柴崎便从旁解释:
    「意思就是,人家一开始就只是要弄臭图书队的名声而已。他们早知道我方可以翻盘,却还要取小牧教官的供词来告我们侵犯人权,就是想把这件事闹上台面。这样一来,就算最后是我方胜诉,民众的记忆中也会留下一个『关东图书队疑似侵害人权』的印象。」
    郁这下子总算明白。少数标榜耸动的媒体会炒作新闻,只针对案件中的人权受损部分大肆渲染,等到这个话题的热度消退,诉讼又拖长,那些媒体根本也不会再关注,事实真相或判决结果的后续报道也会无疾而终。
    媒体优质化委员会势必拖延诉讼,以便进行图书队的负面宣传。这就是他们的如意算盘。
    「好肮脏的手段……」
    郁忍不住喃喃骂道。想到自己人正被这等卑鄙的手法利用,让她又急又气,又见手塚寒着一张脸闷坐在那儿,从进门后就没开口讲过一句话,好像也和她一样内心煎熬。
    「要是知道约谈地点就好了。」
    玄田说道。在这种情况下,约谈地点就等于监禁地点。
    「只要能知道地方,我们至少可以闯进去抢走小牧。」
    「……可以这样乱来吗?」
    「对方无凭无据乱抓人,是他们站不住脚吧?整件事一开始就是空穴来风,他们敢告吗?法律界早有默契,司法不会介入图书队和媒体优质化委员会的抗争,就算对方想告,顶多只能告我们非法入侵或损害私人物品之类的民事小罪,总比拿人权问题大肆张扬要好太多了。要比卑鄙大家就来比,判决结果我一个人扛,反正我们法务部里多的是我的人,动个手脚暂缓执行也不少什么难事。」
    听到玄田这种山贼作风般的论调,堂上忍不住面有难色地直说:「这种话拜托你别到外头去讲哦。」
    「咦,等一下。」
    郁不自觉的脱口而出,然后才发现大家都朝她看来了。她想也罢,既然想到了就讲吧。
    「要小牧教官被释放,需要当事人亲自申诉,对吧。」
    这是她特有的直线式跳接,但也没人说她讲错。
    「案件既然是侵犯人权,当事人不也就包括了毡江了吗?只要毡江否认有人权侵害的事实……」
    「不可以!」
    堂上马上驳斥:
    「她还没成年,怎么能把她卷入图书队的问题!」
    他的反应虽然激烈,但言下之意,郁的提议是有可能奏效的。
    「为什么?这个问题不也跟毡江自己有关吗?」
    「难道你要她为了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去承担责任?说小牧是为了她才被抓走的吗?」
    郁不禁瞠目结舌——这男人的脑筋怎么这样转不过来?
    「你怎么这么笨哪!谁会那样讲?」
    一气之下,她也顾不得口气了。是堂上太笨害她生气,要怪就怪堂上。
    「她喜欢的男人被陷害成这样,而且是拿她当作籍口去陷害的!天底下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这种事?她怎么会不想知道、怎么会不想救他?」
    堂上刹时一怯,但随即恢复气势:
    「那是你擅自揣测!」
    「呆头鹅就少开口啦!要比这种揣测,你是不可能赢过女人的!」
    「关于这一点嘛,我也支持笠原的看法。」
    柴崎悠哉的举手表示支持。有了她的撑腰,郁更是理直气壮。
    「要不换个立场,如果是你呢?有人拿你去捏造籍口,陷害你喜欢的女人,你会坐视不管?」
    堂上说不出话来,转移视线,不再看着郁。
    讲不赢我?郁下意识探身向前,却见堂上抬起头来,重新瞪着她。
    「小牧叫我别让他们知道,也包括她!」
    他的表情强硬已极,好像一丝理智也没了,郁索性放胆直言:
    「……所以我就说,那根本是男人的一厢情愿嘛!什么不想让人家担心,是爱面子吗?拜托你们别给女人找这种麻烦!」
    哇哦,真敢讲。听见柴崎那看热闹的口气,郁也无暇理她了。
    「要是我一定受不了,瞒着我反而更让我受伤!你也站在女人的立场想想,男人在背地里默默受罪,女人事后才知情,那是什么感受!」
    「——你甚至在人前都会害别人受罪,哪有资格说这种话!」
    被堂上这么一吼,郁才惊觉他此刻的表情有多么可怕,那紧紧纠结的眉头令她不由自主地胆怯。她知道堂上指的是她向优质化部队挑衅时,被拖去收拾烂摊子的事。
    「你也不必在这种时候抓我的痛脚……」
    「闭嘴啦!」
    这算什么!是你先搞人身攻击转移话题的!郁还没来得及抗议,便听得堂上接着吼道:
    「小牧是拜托我!你少插嘴!」
    他说完就猛然起身,气呼呼的走出了集会室。
    听得门被甩上,室内静了老半响。一片惊愕中,玄田幽幽的说:
    「……也罢,这么精彩是很过瘾啦……」
    精彩对阵的另一名选手郁忍不住缩起脖子。搞什么呀,通常应该是我在这时候气得夺门而出吧?
    「你有时还挺天才的,居然能把一个大男人逼到这个地步。」
    柴崎那厢还在惊讶,郁则没听懂她的话,只是觉得委屈。心想:我哪有逼他,最后明明是他自己单方面乱找籍口的。
    「总之,图书队现阶段将以与法务部交涉为目标,特殊部队负责找茬小牧的所在地,并且以武力抢救!」
    哇塞,居然用山贼作风当结论?不过,会用这种话阻拦长官的那个人已经离场了。
    说来奇怪,直到解散为止,手塚一次也没有开口过,反让郁留下深刻的印象。
   
    *

    小牧被抓已经两天,法务部和特殊部队却都没有进展。
    一如他们的推测,对方窗口果然以联络时差为由拖延答复法务部,特殊部队则一直无法锁定小牧的所在地。
    随着时间过去,堂上的脸色愈来愈难看,甚至没有人干随便靠近他。就连郁也一样,加上前天才大吵一场,两人都在闹别扭,更是互不搭理。
    「差不多到极限啰……」
    这一天是星期五。当晚,柴崎在房里如此叹道,听得郁心头一惊。
    算起来是第三天了,小牧的安危令人担忧。
    「对方一定急着想从小牧教官问出口供,只要能让他精神耗弱,除了暴力以外,只怕什么手段都会用上。所谓的约谈其实跟逼供没两样,搞不好是没日没夜的问,连休息时间也不给,要是一般人,这时候应该快要崩溃了吧。」
    小牧还没回来,可见他还在抵抗,但也表示情况愈来愈不利。
    「你想……」
    这三天来,郁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她决定说出来。
    「我们不能照毡江帮忙吗?她的确不是图书队的人,跟小牧教官却比我们都还熟啊。」
    是啊,毕竟她也是当事人嘛。柴崎也点头称是。
    「只是我一直在想——要是她知情,一定很受打击,虽然小牧就是怕她担心才不想让她知道的。」
    加上堂上心里又有很多歉疚,更不肯说。
    「可是毡江会怎么想么?说是怕她受伤才瞒着她,这难道不是男人自作主张吗?如果换成我,搞不好我再也不敢说喜欢对方了。」
    对方即使说不是我害的,我终究会觉得自己脱不了责任。要是有哪个女人可以因为这种话而真的以为自己心无阻碍,那她一定不是真心喜欢那个男的。
    同时,只要对方还继续被牵扯在事件中,这份歉意就会一直存在。更让人担心的是,这件事会不会在对方的资历中留下污点?想到自己就是这个污点的起因,哪还有脸去喜欢人家?
    「搞不好从他开始瞒着我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放弃这段感情了呢。」
    反正恋情不保,只是她想在临别前说出自己的感受。害对方为了一个和自己有关的莫须有罪名而受到伤害,又在刻意隐瞒的情况下被迫中止那份思慕;这种事——
    「我会受不了。」
    人家是多么一心一意的寄托思慕——那男人懂个屁!
    郁忍不住又气起来。那矮子一定也跟小牧一样,嘴巴说不希望女人担心,骨子里其实是死要面子,然后在背地里搞到自己苦哈哈惨兮兮。一定是这样。
    「你又来了,纯情细胞暴增。吃点抗生素吧?」
    柴崎没好气道。郁缩了缩头,现在吃抗生素恐怕也起不了大作用。
    「不过,就这一次,我赞同你的纯情理论。能尽快救出小牧教官当然是再好不过,否则这么瞒着实在不像话,那两个人根本把十七、八岁的大女孩给看扁了。难得一对好好的观测目标,怎么可以就这样拆散。」
    后面那两句话比较像是柴崎的本性。
    「这样吧,你明天下午休个半天假,我也休假,我们去毡江家走一趟。明天是星期六,她下午应该在家。」
    「啊,你知道毡江她家在哪?」
    「我知道小牧教官他家啊。我说要寄贺年卡,就把大家的通讯地址都骗到手了。他们两家的门牌好像只差个几号而已,去了一定能找到。除非那里是中泽村,满街都是姓中泽的。而且小牧教官要我们别跟家里人说,又没提到毡江的名字,对吧?」
    在亲近的同袍之中,柴崎搞不好是手段最阴狠的一个。

    熄灯时间前,手塚拿着手机溜出寝室,等大厅里没人了才走到门口,就着玄关屋檐旁的灯光按起数字键来。
    那是一个好几年没有拨过的号码,但他还是背得出来。朝液晶荧幕上显示的数列凝视良久,他打了个哆嗦。
    深夜的寒气袭人,他故意穿得单薄,是为了坚定自己的意志。
    迟疑着按下拨出键,听着电波搜寻时的声响。来电答铃响了三遍之后,对方接听了。
    「是我……」
    电话那头唤了一声,叫的是手塚的名字,语调充满怀念。
    「我们队里的事,你知道吧。」
    他断言道,努力放松了语气。对方并没有否认,算是第一关突破。
    「我的长官被优质化委员会抓走了。我想知道约谈地点。」
    说完,他吸了一口气。
    「我想你应该知道吧——哥。」
    对方没有作声。那沉默长得令手塚心焦。
    『你好久没有找我帮忙了。』
    那声音突然爽朗起来。听在手塚的耳里,却仿佛充满玩弄的意味。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9 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0-29 22:44 编辑

   *

    星期六。小牧被抓的第四天,堂上在上班前接到郁打来的电话,说要请病假。
    经过连续几天的冷战,郁在电话里讲得颠三倒四。问她哪里不舒服?又不是叫她详述症状,她也说的乱七八糟,最后叫了一声「经痛啦!」就把电话给挂了。
    如今整个特殊部队都在搜寻小牧的下落,倒也不用特地找人代理她的警备职务。只是她一不在,负责电话业务的就只剩下他和手塚两人。手塚专心忙他的,没事不会多开口,更让堂上联想到小牧被抓的问题严重性。郁虽是闹起脾气来就爱顶撞堂上,动不动就惹他生气,但是少了她来分散注意力,他的思路会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
    调查会在辖区内动用这种近乎狒狒的强硬手段,后果会很难收拾,可见对方在东京都内已经布好了局。堂上他们这几天都在筛选和优质化委员会或有关联的机构和单位,也在防卫部的支援下随时出动侦查,却苦无进展。
    料想对方会避免留下场地使用记录,他们本来把民间的出租会议室或研习机构都排除在可疑地点之外了,但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从昨天起夜不得不针对那些民间单位做地毯式筛选。堂上等人负责打电话询问各场地的租用情况,看看是否有同一人或同一单位从小牧被抓的那一天起——或是第二天——连续租用此类场地。每个场地的近期使用情况都要掌握,才有办法进一步分析可能性,然而这项作业极为费时,那些电话好像永远也打不完似的。
    午休后过了两个钟头左右,邻座的手塚把手机拿出来看,可能是在看简讯。看完之后,他转向堂上。
    「堂上二正,你现在方便吗?」
    看他那样子,像是想到外面去谈,堂上也就跟着他走出办公室外。来到走廊,手塚让堂上看他的手机,荧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在品川区临海的地址。
    「这是小牧二正的所在地。」
    手塚把声音压得极低。堂上不由得盯着他看,他却一直看着地上。
    「条件是我不能透露情报来源,但这消息不会有错,只是我提不出证据。」
    想用这条线索,就要完全相信我——这就是手塚的意思,而他从没有做过这样蛮横的要求。
    手塚沉着一张脸,嘴角紧紧抿起。堂上朝他注视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好,那就先去请示玄田队长。」
    听得此言,手塚的表情才为之一缓。
    就在这时。
    「堂上教官!」
    原本应该请假的那个声音竟然出现了。堂上回过头去,却见着便服的郁正跑过来,柴崎跟在后面——以及穿着学校制服的毡江。
    ——你这家伙!
    「你不是经痛到不能抬头、也下不了床吗!」
    火大之余,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连男人难以启齿的那个名词也冲口而出,只得任由手塚在旁瞪大了眼睛。
    郁被吼得愣了一下,随即滔滔搬出她的籍口:
    「柴崎叫我下午休半天,可是我没用自信上了半天班再开溜,只好找了一个你最不会追问的理由,一早就请病假算了。」
    「你白痴啊!!谁跟你问这个!你连挖苦都听不出啊?」
    堂上狠狠骂道,然后怒目看着柴崎:
    「你怎么也跟这个笨蛋瞎搞和?」
    「你这话就不对了。」
    柴崎扬着下巴说道:
    「我倒认为,这回是拘泥于虚荣的男性组织采取了更笨的方针,过分低估感情纤细的妙龄女性。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把我的行为当作是对此方针提出的质疑?」
    「——小牧都叫我们不要说了!」
    「他是跟堂上教官你说的,又不是我们。对吧?」
    跟吃人不吐骨头的柴崎说话,有时会比郁的愚蠢更让人恼怒。就在这时,办公室里的队员们都听见外面的骚动,纷纷跑出来看。
    只见毡江走上前,把她在手机里打好的文章拿给堂上看。
    『幸好她们来通知我,请不要生气。』
    堂上刚才吼得很大声,带着助听器的毡江显然都听见了。这下子只好收起怒意。
    「……那就连中泽小姐的事一并请示玄田队长!」
    这总行了吧?他一面心想,一面瞪着郁,却见她咧嘴笑得坦率,简直让他气炸了。
    经过调查,他们发现那个地址是法务省附属的某研习机构,预定明年度才会启用。
    场地尚未正式启用,所属单位又相当高层,相关资讯都还没对外公开,所以她们才查不到。而借用这样的场地,当然也不会留下使用记录。
    「高层也认为小牧在这里的可能性很高。」
    玄田的这番话引来一阵哗然。会议席旁,柴崎也大摇大摆的坐了其中一个位子。
    「此外,中泽毡江小姐是案件当事人,和小牧熟识,我们决定依照她本人的意愿,让她随我们一起去救出小牧。」
    队员们全都一齐往毡江看去。见毡江胆怯的缩身体,郁连忙做出赶人的手势。
    「不要看,会少块肉!」
    「让我们看看就会少块肉哦。」
    前辈队员们小小的不满。
    「敌人用卑劣的手段抓走小牧。我们现在要感谢协助者的心意,用正当的手段把他救回来!」
    特殊部队积压了四天的精神压力,终于在玄田的一声号令下解放。

    *

    名为约谈,其实和精神拷问没有两样。
    乘车移动时,他被套上眼罩,什么景色也看不到,只能约略感觉他们正前往东京港的临海地区。有人把他带进一间才刚盖好的新房子,关在一个小房间里,房里的窗户完全紧闭,他们就在那儿不停的讯问他——数十人围着他一人,连连用诘问的口气谩骂或对他咆哮——如果这样也叫讯问的话。
    他试着回答,他们却总是断章取义,或是刻意曲解,要不就是偏离主题,存心令他失去自我表述的意志。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感到痛苦。
    对方也不打算向他解释什么,但在他们的连番辱骂中,他大致拼凑出几个片段。
    首先,他不该向一个聋哑人推荐以听障人物为主角的书。这是一种人权的侵害。
    推敲出这个主轴后,他只担心毡江是否为此蒙受不利。在讯问的过程中,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向那些提出这个问题,但他们根本不理会。
    其次,毡江并不知道他被抓走,也不知道他被指控的所谓嫌疑。
    在这段期间,他们完全不给他休息的机会。对方是几组人马轮流上阵,若要说是不眠不休,根本就不公平。
    不论如何,确定毡江没有被卷进来,让他松了一口气。如此肮脏的阴谋没有染指那个文静的孩子,还算万幸。
    他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其他都无所谓。敌方的着眼点昭然若揭,图书队应该也已经动员救人,他此刻的任务就只有坚持下去,不让敌人得到证词。
    「图书队法务部不在场,我拒绝回答。」
    于是他做出这番宣告,又引来一阵不堪入耳的辱骂。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个小时——其实他的时间感已经快要模糊了。他们一开始就拿走了他的手表,密闭的遮光帘又让人几乎分不出白天或黑夜。
    他撑着不睡,不要求休息,因为他知道开口就等于示弱,对方会逮住弱点节节进攻。有人定时来带他去上厕所,也让他就着水龙头喝几口水,但他经常都是渴的,肚子饿就更不用说了。活在现代的日本还会被迫经历这种折磨,他开始觉得一切都不是真的,五官也开始麻痹。
    有些时候,他什么也听不见。也许是意志力放弃了听觉。
    调查委员又换过一轮,可能是天又亮了,但他们仍然不准他休息。睡意开始侵袭,意识中断得愈来愈频繁。平常的他一、两天不睡就吃不消了,现在还外加行动极度受限及疲劳轰炸式的诘问,意识衰退得格外严重,像是要逃避这种压力似的。
    他打了个瞌睡,然后被冷水泼醒。泼进嘴里的水尝起来有绿茶味,显然是这些人喝剩的。
    做得这么过分啊。
    不被人当人看,这还是他有生一来头一次体验。
    说他没分寸。
    好几次睡着又被水泼醒之后,他终于完全失去了意识,只记得当时已经入夜。

    他睡着得几乎像是晕厥,当然也睡得不安稳。被人胡乱叫醒时,他只觉得神志不清,而且一醒来就被逼着吃东西,草草吃完了又被拉回那间讯问室。他只知道这栋建筑物里也有可供休息的房间。
    从那之后,他们才开始考虑到他的饮食和睡眠需要。见他们还知道要留他一条小命,他真心觉得感激。
    真的,他得死命说服自己,无论如何要心怀感激。
    但是,他们的精神压力也更强势了。休息让他的感官暂时恢复,那些折磨反倒变得更加痛苦。
    在极度疲劳时,那些辱骂听起来新知识单调的噪音,这会儿又重新变回有意义的字句,无疑是煎熬。
    尤其在毡江的事被搬出来讲时,他没法听而不闻。

    你们懂什么。

    她的为人,她的爱好,你们会比我清楚吗?她曾经为了什么故事而哭,为了什么故事而笑,除了她自己以外,最懂的人就是我。
    那孩子明明单纯的享受阅读那个故事所带来的乐趣,你们既不了解她,为什么敢在这里否定她的感性?
    说我恶意贬损她?别笑死人了。
    你们哪里知道,我能在这种情况撑下去,就是因为她啊。

    若不是为了毡江,我早就投降了。你们执意逼我承认,说我侵害了毡江的人权,这是我最咽不下的一口气。

    因为——她有自由阅读的权利和感性,谁都没有资格否定。
    「你们理由不正当。」
    他如是说时,调查委员们还仍在那儿吼叫着,但他已经不在乎他们听不听得到了。
    「想叫我认输,就用正理来说服我吧。」
    他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除非面对真理,否则我绝不屈服。」
    他始终将正理秉持得一丝不苟,不是没有理由的。
    是那个总是一心仰慕他、努力以他为榜样的小女孩。为了她,他必须俯仰无愧,必须信守正理。
    所以他信守一个图书队员应该奉行的真理,而眼前这些无视于毡江的意志、否定其感性的歪理,他绝不能屈服。
    为了让那孩子自由的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他要做个正义使者;只要在面对毡江时,他能做个堂堂正正的正义使者——除此之外,什么都无所谓了。

    之后随你们便吧。你们以为用骂的就能摆布我,也尽管骂吧。
    我已经无愧于心了。
    就在他开始对自身的境况感到绝望时……

    一阵惊天动地的玻璃碎裂声,盖过了那些叫骂。

    *

    小牧扭头朝门口看去,只见熟悉的同胞一涌而入,郁的脚边都是瓷器碎片。
    调查委员们刹时静了下来。等他们叫嚷着责问来者,郁就从身旁的小箱中取出一件又一件的易碎物往地上摔,持续的刺耳声响逼得委员们也只好闭上嘴巴。
    「够了!」
    堂上伸手拦她,不让她再摔。
    「还有很多呀,我在百元商店花掉一万元呢。」
    郁说着停下手来。但见一旁的手塚怀里还抱着一个纸箱,里面大概也都是易碎物,八成是为了要压过对方的声音而特地买来制造噪音的。
    虽是出人意料的登场方式,但总算是来了。小牧舒了一口气。
    「抱歉,噪音扰人。」
    玄田大步上前说道,极尽讽刺之能事。
    「我们怕叫了你们也听不到,所以带了点小玩意儿来。是的,我们是关东图书队,大家好。」
    「你们有什么权利跑——」
    委员们又要嚷嚷,郁这次干脆将整个箱子都倒过来,摔个大盘小盘落地板。
    趁他们再度沉默,玄田继续把话说完:
    「一说到权利就得嚼舌根,还是省省力气吧。倒是你们在这里关起门来搞约谈也不是办法,现在我们带了一个人来,她说不定可以证明这场约谈的正常性,你们可要好好的感谢我们。」
    ——竟然真的是毡江。见她在柴崎的陪伴下从众人身后走出来,小牧不由得望向堂上。堂上作势赔罪,满脸的歉意。
    毡江目不转睛的看着小牧,一时间仿佛要哭出来似的,但她立刻抿紧双唇,抬头面对委员们。玄田此时说道:
    「你们口中的侵犯人权案,这一位就是当事人。」
    玄田说完,便听毡江朗声说道:
    「请告诉我,你们认为小牧先生有什么嫌疑?」
    毡江向来不主动与陌生人交谈,小牧已经好几年没见她在人前开口说话了。
    委员们显然退缩了。眼见无人应答,玄田转头问小牧:
    「小牧,你回答我。这几位大人物认为你有什么罪嫌?」
    「……他们说,把故事中有听障者出现的书推荐给聋哑人士,就是极度不体谅受害者的心情。」
    「聋哑人士是指谁?」
    毡江立刻接腔。她的日语说得字正腔圆,当然不符合聋哑的定义。
    「说错了,应该是聋人。」
    有人含糊不清的答道。毡江可能没有听清楚,一旁的柴崎便在记事本写下刚才那句话,然后让她看。
    「聋人又是指谁?」
    毡江看完了又问:
    「各位连聋哑人、中途失聪和听障者的区别都分不出来,怎么会知道我被人当成残障人士给歧视了呢?」
    对一个听觉障碍者而言,障碍类型关乎其自身的定位与认知,必须有所区别。
    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语言问题。尚未习得日语就出现听觉障碍的属于聋人,以手语为思考的第一语言;在习得日语后才出现听觉障碍的则是中途失聪或听障者,以日语为思考的第一语言。这两类听障者的族群文化与沟通方式都不一样。
    此外,上述类型并不是由别人依照外显条件来统一划分,而是当事者可以选择性自主变更的。要归属于哪个类型,将是个性上的重大抉择。
    其中,全聋族群更形成独特的文化圈,使得「聋」像是一个身份的表情。
    因此,毡江属于中途失聪,也就是听障者,她的沟通方式以发声对话和笔谈为主,再以手机简讯代替纸笔。
    「我读小牧先生推荐的《雨林之国》读得非常高兴。我喜爱这个故事,就是受到歧视吗?」
    委员会全都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表情不是尴尬和歉意,确实恼羞成怒。一手设计的戏码却不受女主角青睐,让这些人脸上无光,而他们也无意掩饰。
    「我喜欢这本书,为什么非得被说成是受人歧视呢?难得这份喜悦,现在全被毁了,还我只觉得你们才是最想拿听力问题来歧视我的人。我本来很喜欢这本书里的主角,觉得她跟我很像。」
    见那些人面露不悦,毡江的声调愈来愈高:
    「有残疾的人就没有权利当故事主角了吗?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当恋爱小说的女主角是很奇怪吗?推荐我看一本跟听障者有关的书也叫做伤害我,这种说法根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好像特地强调歧视似的。你们就这么喜欢歧视吗?」
    是吗——原来你变得这么坚强了。听着毡江的声音,小牧闭上眼睛。
    你当然不可能喜欢在这些陌生的叔叔面前开口说话,如今却是你挺身阻挡他们,保护着我。
    「你们喜欢搞歧视是你们自己的事,请不要牵扯到我们身上来。」
    毡江一直努力保持着坚毅的语调,这时终于忍不住奔向小牧。
    她伸手搂住坐在椅子上的小牧,呜咽声传进小牧的耳里。
    「抱歉,害你担心了。谢谢你。」
    他在戴有助听器的那一只耳朵旁说道,便听得毡江哭着问:
    「我可以把她想成是我吗?」
    他知道毡江是在指那本小说——一个听觉不便的女孩的幸福恋爱故事。
    那女孩的境遇很像毡江,小牧自己在读是也总是想到毡江,一面希望她也能同样得到幸福的恋情。当然,他还不至于厚脸皮到敢把男主角当成自己就是了。
    「就因为再也不能把你当小孩子看,我才烦恼啊。」
    终于坦诚的小牧抱紧了毡江,心头掠过一段记忆——啊,果然被她说中了。
    你跟女朋友分手,该不会是因为我?刚上高中的毡江这么问时,小牧回答是女友调职他地,自然变淡,但后半句其实是骗她的。
    在小牧认为,毡江听觉不便,多花点时间陪她也是理所当然的,女友却不这么想。
    最后,女友来摊牌时,她已经径自做了决心,说她「恕难奉陪」。

    你为她尽心尽力,我也想打从心底尊敬你,可惜实在做不到。我一直不懂,为什么你非要做到那个地步?
    你觉得我吃一个中学女孩的醋很无聊?可是你眼里只有她,要我怎么能不联想?
    每次那孩子有什么事,你一定会先顾着她,我想以后也会是这样——就算我们两个结了婚也不会改变。
    你一定以为她还小,没想太多对吧?但那孩子很快就要变漂亮了。
    是我没法有那么大的度量。眼睁睁看着那孩子愈来愈漂亮,万一你还是把她排在我面前,我会受不了的。她固然有残疾,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她可怜。不管有没有残疾,那孩子都会占据你的时间、瓜分我们这段感情的,到时候反倒是我理亏了。
    算了,你等着瞧吧,再过三年。
    再过三年,我保证你再也没办法拿她当小孩子看,到时候你会伤透脑筋的。

    不多不少,正是三年,女友分手时说的那番话,简直成了诅咒似的。
    派两名男性队员护送小牧与毡江先行离开后,玄田转向调查委员们。
    「这下糗大了。怎么办,你们好像活该让马踢死呢。」
    玄田故作戏谑,毫不顾忌的取笑优质化委员会。
    「由于牵涉到中泽小姐的个人私隐,图书队也不希望事情闹大,不如你们别追究我们擅闯此地的责任,然后发一份公开道歉函,说明日前乱抓人是不当措施,撤销嫌疑,如何?」
     「啊,等一下、等一下。」
    郁在一旁举起手来。
    「这些碎玻璃也要麻烦你们清理。」
    面对这项交涉,对方岂有选择的余地,只见委员代表点点头,脸色非常难看。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用说的?我听不到。」
    见玄田坚持,那名代表才不情愿的大吼:
    「好啦!」
    「柴崎,都录到了吧?」
    委员们都傻眼了。只见柴崎从胸前的口袋中取出USB录音机,监视灯号后比了个OK的手势。
    「没问题。」
    「这段录音就当记录,也等于证明我们不会向你们提出诉讼,你们没意见吧?道歉声明就请你们在一个星期以内交出来,也没问题吧?」
    玄田片面的宣布。
    离场时,手塚把他手上的箱子放在地上,郁问那些人说:
    「这一箱送你们,请尽管用,别客气唷!」
    她那故作亲切的口吻,听得委员们愈发恼怒。

    *

    媒体优质化委员会的道歉函公布在京都所有图书馆的公告栏上,除了简述事情原委,也坦诚其行动和指控毫无事实根据。由于公告得十分彻底,尽管隐瞒了当事人姓名,事件始末也经过简化,毡江的同学们还是看出来了。第一个把闲话传出去的人好像还亲自去向毡江道歉。
    因为这个事件,反抗心正强的年轻学生们都觉得优质化委员会过于专制强势,自己的想法被委员会利用,似乎也刺伤了孩子们的自尊。幸好同学中没有人恼羞成怒,反过来指责毡江「不识好人心」。
    「而且我比他们大一岁,大家对我多少会客气一点。」
    有一次来图书馆时,毡江对郁和柴崎聊起这些事,是她把自己晚读一年的事做了正面解释。她认为要是大家同年,同学们搞不好会因此对她反感。
    她在阅览室里还是一样不讲话,但在其他地方遇见堂上班、柴崎或玄田时,她会出声打招呼了。和小牧以外的男性还只限于问候,遇着郁和柴崎则偶然会开口聊一阵子,大概已不再觉得他们是陌生人了。
    不过,郁和柴崎都不去探问她和小牧的事。柴崎主张旁人要静观其变,不要声张。
    然而,郁还是逮了个机会跑去向堂上夸耀。
    「看吧——不是我擅自揣测吧?你不觉得去通知毡江才是对的吗?」
    堂上听了就闷,摆出臭脸叫她闭嘴。
    正想顶嘴时,郁忽然想起小牧获救时的憔悴,而且不知怎地将那模样叠在堂上身上——这个人若是遇上同样状况,一定也会采取那种做法。
    想到这一点,她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你以后可别闷不吭声的跑掉哦。」
    被堂上以讶异的表情回瞪,她就补充说「就是碰上麻烦时要讲出来,别说什么怕人担心的」,但又忽然想起这样的前提是指两个互相喜欢的人,急忙又改了说法:
    「呃,因为你可能会坚持不让部下为你担心!」
    妈呀,这样讲更奇怪。她觉得自己失言,记得脸都红了——我干嘛脸红?我只是想关心一个生性顽固的长官而已啊。
    「我会努力不在教官背后惹麻烦的,所以教官也请多注意。」
    啧,这样讲也怪怪的。
    「照你这么说,我若像你一样耍笨出糗,也要选在部下面前?」
    「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堂上没好气,郁又想不到更贴切的说法,情急之下竟然大吼:
    「我是关心你!」
    这么一吼,她觉得脸更热了。堂上一本正经的盯着郁看了一会儿,然后避开她的视线。
    「……这是什么年头啊。我又没干过什么失态的事,竟然沦落到要你来替我担心。」
    这话酸到了极点。沦落!被我关心竟然用「沦落」来形容!
    郁气得连反驳的力气也没了,只听见堂上冷冷丢下一句话:
    「不过我会注意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9 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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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美女的微笑

    *

    三月三十一日,鸟羽代理馆长被撤换掉,算是为调查小牧的约谈骚动负起行政责任。拖到会计年度切换才赶他走,大概是稻岭顾念情面。
    然后,四月一日起,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新馆长立即上任。
    「咦,是馆长?不是代理馆长?」
    郁在午餐时眨巴着眼睛问道。与她对桌而坐的人当然是包打听柴崎。
    「馆长本人说不想复职了。」
    现在说的这个是前任馆长,去年夏天就因为健康状况不佳而休职至今。鸟羽本来就是来接替的代理馆长。
    「他的压力本来就很容易反映在身体上。一天到晚跟优质化委员会起冲突,这责任这么重,他扛得很吃力呀。个性不适合,也不必勉强坐这个位子嘛。」
    「嗯,也对。」
    他在职时就经常是一副身体不适,心力交瘁的模样,没跟前馆长直接接触过的郁也都印象深刻。
    「听说他回乡下种田去了。」
    「啊——那不错呀?干脆做一份跟图书馆完全无关的工作也好。」
    「务农只是不用为了检阅而跟人剑拔弩张。」
    话虽如此,郁难免觉得钱馆长不太负责任。
    「那新任馆长为人怎样?」
    新馆长是特等图书监江东贞彦。郁以前觉得馆内人事案和特殊部队没什么关系,但自从小牧出事后,她开始体认这些人事会带来的影响,如今鸟羽走了,下一任主事者便令她好奇。
    在行政人事的接连失态之后,这一回的江东新馆长便改由图书队指派。
    「听说年纪很轻?好像跟副馆长差不多岁数。」
    会传到郁耳里的谣言大概就这样。
    「但他应该挺有手腕的。以一监而言,也很年轻了。」
    为了在馆长任内与基地司令的权限相对,江东的职阶从一监被拔升为特监。这在行政人事上并不是特例,但在图书队人事却属罕见。图书队内的破格拔擢会多方影响组织营运,所以以往多由一监来担任馆长。
    「四十几岁就爬到一监,很厉害呢。」
    副馆长秦野也年近五十,如今是二监。在他们那个年代,要升到二监不需要太久,一监反而是个特例。
    「唉——不过还好不是行政派系的人马。」
    行政派系老是扯他们的后腿,让郁也不由得有了派系观念。
    稻岭和玄田都是原则派,特殊部队的气质便也自然而然的倾向原则派,郁本身的思考方式也与原则派观念一致。
    「也对啦,好歹他看起来不像行政派的。」
    柴崎的评语有些暧昧,引来郁的一阵好奇。
    「好歹是什么意思?」
    「他好像也不属于原则派的呀。」
    郁歪头不解。柴崎看出她的疑惑,便反问她:
    「你以为图书队员全都是原则派,对吧?」
    「……难道不是?」
    一向不碰派系问题的郁,总是单纯认为行政体系的职员是行政派,图书队体系的职员就是原则派。
    行政派倾向限制图书馆的独立性,主张馆务应置于行政体系的管辖之下;相对,图书队员既然尊重图书馆的原则及独立性,郁就以为大家都支持原则派。
    「不尽然呀。要维护图书馆的独立性,责任当然会相对加重,执行『图书馆的自由法』又会扩大这些权责范围,所以队里也有些人抱着见风转陀的想法,认为一旦出事时,行政派也可以分担一些责任,那么图书馆对当然要在权限和预算控制上相对让步。」
    「所谓的见风转陀是指?」
    「责任和判断就由行政一肩扛,图书馆只负责上头指派范围的借阅业务就好。赞成这种主张的人可多着哪。相反的,不愿意分担责任而倒过来支持原则派的行政人员也大有人在。」
    郁皱着鼻子咕哝道「怎么这样」,柴崎却是一脸坦然。
    「但那种人也还是原则派啊。民主社会是比票数不比贵贱,光明磊落也好、老谋深算也罢,有票的就是大爷啦。」
    听到这种让人耳目一新的说法,郁忍不住笑起来。
    「喏,基地副司令就是个行政派啊。」
    「咦?他是吗?」
    「是啊——而且他常常和稻岭司令对立呢。」
    副司令指的是一等图书监彦江光正。这位一监已经五十多岁,为人不像稻岭那样圆融通达,平时倒也不太引人注目。不擅认人的郁依稀记得他的模样,但记得的部分只有75%左右。
    「话说回来,这几年的行政派愈来愈不听话,也愈来愈不想配合行政体系,只有台面上同进退而已。你看,鸟羽代理馆长就是一个例子。」
    替行政派撑腰的副司令之所以不引人注目,大概是因为这阵子行政派失势,他当然只能安分一点;要不就是司令部内另有人才,抢了副司令的风头。
    「当然啦,也有人讨厌派系斗争,死也不碰这些问题。」
    不属于行政派或原则派的新馆长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不算行政派,至少可以放心。」
    郁的想法单纯,柴崎课不这么认为。她蹙着眉头说道:
    「没那么简单啦,只能说派系背景不像鸟羽代理馆长那样明确而已。鸟羽上次草率地把小牧教官交出去,不也是搬石头砸行政派的脚吗?」
    「可是新馆长很罩得住,对吧?」
    一个有本事的一监,总不会重蹈鸟羽的覆辙。
    「这么精明的新馆长最好是自己走人,否则我们就惨啰。打个比方,如果我是你的敌人,很可怕吧?」
    「你还真敢说。」
    「哎,反正新馆长是什么样的人,还要先观察一阵子啦。」
    「对了……」聊到一个段落,郁改变话题。
    「你明天的午休是几点开始?」
    无论是业务或警备单位,他们的休息时间都是随轮值时段而不固定的。
    「十二点。」
    「啊,那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我也是十二点休息!」
    柴崎点头说好,只要排定的工作没有延误就行。结果第二天中午,她们并没有一起用餐。

    *

    「柴崎小姐,你今年几岁?」
    「我今年二十三岁。」
    「啊,那你比我小两岁。看你这么能干,我还以为我们同年。」
    这是在做什么,相亲吗?下一句干脆我主动问他平时做些什么消遣算了。柴崎端起咖啡来喝,从杯子边缘偷瞄对坐的青年。为了赶时间,她请餐厅先上餐后咖啡,心里是既厌烦又不耐。
    女同事说这男的长得像某个男演员,柴崎一时联想不出来,不过这人长得确实体面。而且仿佛心无城府,谈吐十分开朗快活——说穿了就只有那张脸吧。
    对方瞥见她在偷瞄,也向她微微一笑。柴崎略略致意,继续喝咖啡。
    这种类型的男人太平淡了,柴崎不由得拿职场中相熟的男士们跟眼前这个人相比。堂上、小牧或手塚也具备年轻男人的气质,却清一色都是个性派人物。
    请问你今天从几点开始午休?
    这人竟趁到柜台登记借阅时大刺刺问道,让旁边的女同事们全听见了。柴崎还没回答,她的午休时间也还没到,她们就硬把她给推出柜台外了。
    谁说要跟他吃午饭了?想起其中一名女同事格外积极,柴崎有点不高兴。
    ——没办法,美女就是有这个困扰。
    会有这种想法,可见我也有讨人厌的一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嫌弃起自己来。
    不过眼前的情况要怎么办才好?
    「你常来这家店吗?」
    她正暗暗叫苦时,听到对方如此问道。
    刚要回答,门铃便哐当乱响,声音大得令整间店里的食客都朝那方向望去。柴崎也扭头去看,同时不由得咕哝骂道「笨蛋」。
    走进店里的人八成忘了门上有铃铛,正被自己弄出来的噪音吓得愣在门口——郁呆在那儿,一旁的手塚大概是被拖来的。手塚比郁先注意到柴崎,便朝她轻轻耸肩,算是致歉。
    这两个人也真是的,我们平时不常来这间店,他们居然还特地找到这里来。一定是手塚出的主意——柴崎把错怪到那个无辜的受害者身上。
    郁这才注意到柴崎,嬉皮笑脸的向她致意,然后选了个极远的位子坐下。郁明明是好奇才来偷看的,却又坐得那么远,根本不可能听到他们的交谈,不知是出于尊重隐私还是纯情,令柴崎觉得好气又好笑。
    郁人高马大又粗手粗脚的,这一点却是很细心啊。柴崎不禁苦笑,心情上也放松了一些。
    「怎么会呢。只不过这一带的午餐选择有限,我其实也常在基地的餐厅吃饭,顶多就这两、三间轮流换口味罢了。」
    她故意把话说得好像自己很少在外用餐。
    「果然给你添麻烦了。」
    耳尖听见他叹气,柴崎笑道:
    「也不会啦,只是回去后恐怕会被同事取笑。」
    说着,她装作不经意的朝郁和手塚的方向瞥去。不同单位的他们竟然知道此事,可见风声被传得多远。柴崎固然不至于为此烦恼,不过——
    说得难听点,是有点烦人。柴崎说完,又喝了一口咖啡。
    「他们在聊什么啊——」
    郁嚼着小菜,一面往柴崎那儿偷看。手塚则是一脸无趣。
    「你想听就坐近一点,干嘛坐着么远。」
    「那样多不好意思。」
    手塚听了更不耐烦。
    「你跑来偷看还不是一样。」
    「我只是想看看对方长得什么模样嘛。偷听到底是不礼貌呀,万一柴崎也中意人家,那就更不好意思了。」
    女人的道德规范怎么是这种基准?手塚咕哝道,又抱怨说他不喜欢这种狗仔行径。
    「又不是别人,是柴崎耶!她也是你认识的人,万一那男的是怪人,你不担心吗?」
    「要是她半夜被怪人绑架,那我大概会担心吧。可是现在是中午,这里又是吃饭的地方,而且我也不认为她会让一个初见面的人逮到机会下手,何必特地来看……」
    被郁拖来偷看,手塚只觉得麻烦。
    郁准时到业务部去找柴崎吃午饭,从同事口中得知此事,一时好奇,便决定跟过去看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把手塚拖下水,则是因为她怕冷清,顺便多个人充场面。
    「长相是满帅的,只是不合我的胃口。」
    手塚应了一声「我想也是」,口气像是知道什么。郁讶异的看着他,他便推说是用猜的。
    「听说他最近常来。因为长得帅,每个女生都知道他。大家现在才知道他是看上了柴崎。」
    「女生怎么每个都喜欢这种话题啊。」
    「咦?男生也差不多吧。」
    「我就没兴趣。」
    「像你这样的特例不算啦。」
    被郁快嘴驳回,手塚好像思索起其他的普通案例。想了很久,他才开口道:
    「……哎,柴崎毕竟是人缘好,外在条件也好。」
    「她可难追的咧——」
    「所以她今天被人约出来,应该也有不少人会紧张。我们单位里就有人想追她了,这会儿应该在吃醋吧。」
    「哦,这样啊。」以柴崎的才貌,郁一点也不意外。
    「不过你看她,现在完全是业务用的表情哦。」
    听郁这么说,手塚也往柴崎那儿探去,然后点头同意。
    「对方是民众,她不好意思摆脸色吗?」
    「嗯,看起来是对他没兴趣,大概是被同事起哄拱出来的。」
    「她也会任人起哄?」
    「其实柴崎一向不敢破坏气氛。周遭的人只要鼓噪起来叫她去,她就不好意思扫大家的兴了。」
    手塚听了似乎大感意外。和堂上班等人相处时,柴崎从一开始就以本性示人,他大概想不到她会如此顺从众望。
    「我们平常直来直往,其实也很识相的,甚至搞到有点想太多的地步。尤其是面对女生时,那可更要小心。」
    「哦——是可以体会啦……」
    手塚无可无不可的应道,又往柴崎的位子探去。
    「对方是怎样的人?」
    「什么嘛,你自己也好奇啊。」
    「来都来了,我当然会想知道对方是不是坏人啊。况且那家伙跟我们班这么熟,已经和后备队员没两样了。」
    「那你刚刚还说不用担心柴崎。」
    「『不用担心』跟『不担心』是有分别的好不好?」
    担心就担心嘛,男人歪理真多。
    「算啦,对方若真是个怪人,我想大家也不会不负责任的起哄把她拱出来了。如果柴崎愿意讲,等我问出了实情再跟你说。」
    「我又没特别想听。」手塚仍旧未置可否,只回敬这么一句。

    常常看他的阅览证,柴崎知道他名叫朝比奈光流。
    「你还记得我吗?」
    柴崎点点头,反正这件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你来询问过索引。」
    「啊,对。现在我懂得用了,帮了我很大的忙啊。」
    朝比奈笑开了脸。
    大约两个多月前,他来问百科全书放在哪里?那是他们第一次交谈。柴崎带他去百科全书区,见他一下子就去翻阅条目,她便好心给他建议——
    您不妨先在索引里找。
    朝比奈有些吃惊,这反映倒不稀奇。许多人以为百科全书就像字典,直接从字索里查找就好了。
    什么是索引?
    百科全书大多有独立的索引册,不过不知此事的民众也不在少数,知道的人也往往以为它跟目次差不多,加上今年来网路检索普及,懂得先取索引册来查阅的年轻民众就愈来愈少了。
    就是这个。这一套的最后一本就是索引。百科全书的索引不是第一册就是最后一册。
    咦,可是我直接找就好了啊。
    言下之意,他像是嫌麻烦似的。于是柴崎便问:
    您想查什么关键词呢?
    我要查焚书。
    居然在图书馆里查焚书?柴崎心里想着,替他把含有该条目的百科全书抽出来。
    您直接查找焚书那一项,我来找索引。
    哦——朝比奈不明就里的照办。他开始翻书,柴崎也翻开索引。
    找到啰。
    朝比奈找到焚书的说明页时,柴崎也将索引册里的同一词汇拿给他看。
    来,这是相关项目。你若是只查单一词条,不会查到这么多相关资料吧。
    索引册的「焚书」项下,还印着「禁书」、「纳粹」、「焚书坑儒」、「秦始王」等等词汇。
    这就是先查找索引的好处。索引提示了与主题有关的各个关键字词,延伸检索的多角性,也让使用者更完整且有效率地获取知识;若是直接搜寻条目,使用者查到的知识往往只限于改条目。
    便见朝比奈一脸佩服。
    原来百科全书是这样用的啊,我都不知道。
    他不好意思的笑道。柴崎也笑了笑。
    现在很少人知道了。买饼问师傅,看书就找图书管员啊,欢迎您多多利用本馆。
    从那之后,朝比奈就常常出现,偶尔请柴崎提供参考咨询服务,但他并没有经常碰见柴崎,也没有刻意找她的样子。对她而言,朝比奈只是个面熟的来馆民众之一。
    所以她压根儿没想到会被他约出来吃饭。
    「你常来图书馆,是工作上的需要吗?」
    怕场面冷清,柴崎半义务性的问道。他们素无交集,话题有限,只能从这方面开口。况且对方至少知道她的姓名和职业,她却只知道他的名字,当然不公平——以一个情报头子的本能而言。
    「呃,那个……」
    朝比奈的表情突然尴尬起来。
    「我在做研究助理,我老板是研究行政问题的,所以……他最近叫我来查图书馆问题的资料。」
    噢,怪不得他要查「焚书」。
    几年前,都内的某个图书馆发生过秘密毁书事件,有多达数百册不符媒体优质化委员会审查条件的书籍遭到销毁。
    馆方解释,那些书籍都是不要的旧书,销毁只是为了方便丢弃,但其中却包含大量新近书刊,而且有集中在特定作者的倾向。销毁弃置既不自然,又不断有内部人员告发,那些作者便联手对该馆提出告诉。作者们认为下令毁书的馆员是馆中的有力人士,仅凭一己之见仗势妄为,上级长官竟然不予阻止。
    一介馆员竟敢如此作为,惊动了整个社会,舆论严厉指责为滥用职权和文化犯罪,并且比喻为现代的焚书事件。
    就这样,图书馆为被告,图书队却支持原告,这场官司因此成为一个特例。在一审与二审中,授意毁书的馆员和市府的处置不当都遭到批判,原告的诉求却未获回应,让判决结果一路拖到最高法院。这意想不到的苦战,暗示优质化委员会的影响力已经延及司法。
    后来发现,整件事起因于馆内行政单位不愿意和法务省强硬对立,馆员是揣摩上级的意思才动手处分那些图书。在队员的印象中,这是队内行政派在近年来最大的失态。
    「不好意思……」
    朝比奈或许是察觉到气氛不对劲而表示歉意,却搞错了对象。
    「你不用道歉啊。图书馆发生这样的问题是事实,市民当然会关心。我们反而希望民众关心呢。」
    我干嘛将这种公关似的场面话?柴崎一面心想,一面庆幸他们聊的是这种话题。眼前这人显然喜欢她,但她跟他又不熟,要这样面对面坐着,实在让人放松不下来。
    「你要查图书馆焚书事件,找图书馆公报也很详细哦。」
    「呃,你是图书队员,被人问到这种事会不会心里不舒服?不瞒你说,我担心查这些资料会被图书馆的人讨厌,所以很怕你问起我的工作内容。」
    也许是率直,也或许只是粗心,朝比奈这话问得相当直接。若是后者,这种气质倒和郁有点像。想到这里,柴崎不经意地朝郁的座位看去,便瞥见她正望向自己。看到郁挤眉弄眼的「嘿嘿……」装傻,应该是想掩饰她的不好意思,柴崎真想叫她住手——装可爱一点儿也不适合郁。
    「是啊,若是牵涉到个人情感因素,我想是有队员会因此感到不愉快。只不过我觉得,愈是害怕愈该去面对。」
    听她话中别有含义,朝比奈的表情突然流露一丝不安。还算老实。
    「柴崎小姐……」
    你若是在意我的心情,干脆直接说你对我有意思吧。话说回来,也许约一个图书馆员吃午餐就等于是他的招供了。
    「难道不是吗?你总不希望自己因为逃避而重蹈覆辙吧。」
    对原则派而言,这个事件触犯了图书馆原则的骨干精神,他们既不想让这件事随时间淡化,也宁愿把它留作批评行政派的材料之一。
    「就实质意义而言,焚书事件也是这样的例子。第二次大战时也发生过。」
    日军进驻殖民地图书馆时,将馆内有关社会主义、当地历史和古典文学等书籍一律扣押或焚毁,贵重文物则搜括后带回日本,还向国内宣称是「收集」。这些行动都由宪兵或警察直接执行,调查和分类却是由图书馆方主动协助,可以看出当时的图书馆界有多么缺乏自觉。
    当时的馆界大老在战后也没有积极发表反省,反而把自己形容成被害者,说是受当局所迫。
    「听起来……很遗憾呢。」
    朝比奈喃喃道。
    「当时的图书馆是个软弱的组织,只能努力巴结国家好奠定自己的根基。要和当时的中央政府打交道,当然只能顺应军国主义的富国强兵路线了。」
    图书馆之所以开始增设,是因为它成为日俄战争胜利纪念事业的代表。在这一层意义之下,战时的图书馆在国内也开始积极协助中央施行的书籍审查了。
    「古人不择手段,后人看了一定觉得遗憾,只不过我们都是后人,也没用脸面对这世界啦。」
    柴崎打趣笑道,朝比奈便也开怀大笑了起来。一个人的笑法也显露出他的个性。这个人平易近人,表里如一,是个正直诚恳的青年。
    「关于那一段历史,图书馆从业人员怎么想呢?」
    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他的工作而起,从这里下手真是高招。「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他匆忙补上这一句,即使渴望得到答案也不至于柴崎对他留下负面印象。
    「我的意见不能代表图书队全体,你要引用时记得加上『柴崎小姐说』哦。」
    柴崎说的这番开场白,令她自己不禁想要苦笑。何必耍这种小聪明来自我防卫,她想。人家又不是正式采访,也没有设下陷阱,她对于自己个性上的不可爱之处愈发讨厌了起来。
    「我认为我们应该时常提醒自己,图书馆这一路走来的历史并不是完全正当的;正因为有种种过去,才有今日的图书队制度。我们隶属于一个曾经犯错的组织,此刻更要好好运用图书队制度。自以为不会犯错,那就是一种自大;而自大往往招致腐败,一个腐败中的组织会变得尾大不掉,也不能客观的区别正义和独善。」
    「你指的自大,是媒体优质化委员会吗?」
    「你说呢?」柴崎巧笑,歪着头反问他。就算是私下闲聊,柴崎也不会随便向外人发表这一类论见。
    午餐吃完,柴崎只是转动手腕想看时间,朝比奈就立刻拿起账单准备要走。她并不是想让他发现自己在看表,也没想到他的眼睛这么尖,反应这么机灵。
    「那,这是我的部分。」
    一见她从钱包里掏出自己的餐费,对方当然推辞。
    「这种情况下,我一向不让男性请客的。」
    她故意这么强调,朝比奈这才接过她的钱,但神情有些受挫。她只是想为拒绝下一次的邀约做个伏笔罢了。
    「我还想向你请教图书馆的事,不知方不方便?」
    走出店外,朝比奈先发制人。
    「我认识的朋友之中,只有你是图书馆从业人员,我还有很多事想请教你。当然,如果你时间允许。」
    不经意的将柴崎摆在「朋友」的位置,算是他聪明。看准了工作与私人界限间的空隙下手,让柴崎一瞬间踌躇。末了那一句「时间允许」也下得巧妙。
    「承蒙你不嫌弃啰。」
    爽快地拒绝他的机会被封锁了,柴崎只能苦笑。她不好意思直说「我不方便」,觉得那样未免显得自我意识过剩。如今她只能这么回答,算是被这个人抢了个便宜。
    「那么,你愿意收下这个吗?」
    说着,朝比奈递出一张名片。那是用电脑印出来的简易名片,上头只印了姓名、行动电话号码和电子信箱。没有职称或头衔,大概是私人场合用的。
    「我只会收下哦。」
    意思就是,柴崎不会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他。朝比奈却笑了。
    「你现在肯收就够了。」
    被他这么一说,她更没有不收的理由了。以退为进,让她又是一阵佩服。
    「那就再见了。」朝比奈说完就往车站走去。柴崎一时不自觉的目送了一会儿,随即皱起眉头。
    我该不是在懊恼吧。
    误把他当一个天真不解世事的正直青年,想不到他竟有这么多奇招,这个人或许有点儿意思。柴崎一面想着,一面不甘心地在脑中更新对朝比奈的印象。

    *

    当天回寝室后,郁果然揪着她拼命问。
    「欸欸欸,那个朝比奈先生怎么样?」
    「哪有怎么样,我们也没聊到多么深入。你又不是没看见,我们吃完饭就离开了啊。」
    「哎哟,我是问你觉得人家怎么样啦!」
    「好痛!」
    郁在拆崎的肩上猛拍一记,痛得她尖叫,郁赶紧替她揉揉,直说抱歉。
    「下手轻点嘛——我这么娇弱,会被你打坏的啦。」
    「对不起啦,我手滑了一下。」
    郁边说边作势控制力度,然后笑着抓了抓头,又继续追问:
    「好啦,到底怎样?」
    「没什么,顶多是比我预期的有趣一点而已。到目前为止。」
    「咦——那他头脑不错啰?」
    郁的跳跃式思考令柴崎眨了眨眼睛,于是郁又补充道:
    「只有你认为聪明的男人才会被你这样形容嘛。」
    原来如此,我倒没想到。柴崎自顾喃喃道,又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长得是不错……」
    「……但还是不符合本大小姐的标准。」郁接腔。
    「……等等,你现在是在学我吗?」
    「像吧?」
    「你真的很失礼耶。」
    柴崎说着,伸手捏郁的嘴角。
    「你根本修行不足。耍阴险的时候要更冷酷一点,还要斜眼鄙视才行!这才叫冰山美人,懂了没?」
    「哇,还要那样啊,我不行!而且你居然自封为冰山美人?真是的,长得漂亮就是这样厚脸皮。」
    郁抚着被捏的脸颊埋怨,接着又问:
    「你们还会见面吗?」
    「也许吧,时间允许的话。对方在找图书馆问题的资料,也说要向我请教。」
    柴崎原想当场表明不再见面,结果被对方先下手为强,她又碍于颜面而难以拒绝。
    「唷,真稀奇。」郁口没遮拦的发表感想:
    「我还以为你今天是被大家拱出去才不得不给他面子,下不为例呢。」
    「我的确没什么兴趣,不过见面吃饭又不是马上交往,况且人家也没开口要求我跟他交往。」
    这女人自己在这方面晚熟又迟钝,居然猜得到我的心思?柴崎暗自评论,又见郁面露忧色。
    「你如果不情愿可要拒绝哦?」
    「我还没有口是心非到那种程度啦。」
    佯装默然也许是本性作祟。柴崎心念一转,改口说道:
    「不过,我跟你说的这些话,别跟其他女生说哦。」
    柴崎眼见郁的表情愈来愈担心,决定要先搞定她。
    「要不然她们一定会拿这件事来闹着我玩,我可不想当人家的玩具。」
    郁立刻恍然大悟的点头答应。她就是这一点单纯可爱。
    「不过我可以跟手塚说吧?他勉强也算是关系这件事,只是爱摆架子。」
    「哦——堂上班的完全没问题。」
    堂上班的人在这方面一向有分寸,不会轻易干涉他人私隐。
    「尤其堂上教官是我的头号偶像,麻烦你千万要记得告诉他。」
    「可是我觉得跟他讲这个,反而更会吓跑他耶——」
    「啧,就是那样才有意思嘛。话说回来,我问你呀……」
    她突然兴起一股捉弄郁的念头,也许是今天的恋爱话题谈得太多。
    「我真的可以追堂上教官吗?」
    很明显的,郁整个人都愣住了,过了大半晌才用一副故作无谓的口气说道:
    「那有什么,追他是你的自由啊,跟我又没关系,干嘛经过我同意?」
    唉,这家伙性情真是够别扭的。柴崎想捉弄她的念头都消退了。
    「开玩笑的,别当真啦。」
    柴崎边说边起身。
    「我要先睡了,白天被她们闹得好累。」
    郁的表情本来就带点儿赌气,闻言便又露出担忧的神色。看在柴崎眼里,这份率真和坦诚是那般地耀眼。
    「晚安,你好好休息吧。」
    听着她关切的语调,柴崎拉上床边的布帘。

    柴崎推说午餐已经有约时,同梯的女队员广濑应了一句:「你约来约去还不就是笠原?」
    「我会帮你去跟她说的,你就去嘛,难得人家来约你。」
    广濑说得亲切,柴崎却不肯轻易允诺,全是因为知道她骨子里打的主意。
    对其他女性同僚或前辈而言,男人的邀约就意味着「有热闹可瞧」,大伙儿当然帮着敲边鼓,纷纷围上来说她应该看在人家的勇气上给他一个面子,然后簇拥着把她硬推出去。
    等她回到座位,整个业务部早已传遍,迎接她的是一阵盛大的调侃。被问到他们聊了什么时,她答道「从图书馆焚书事件聊到近代的图书馆问题」,结果众人都嗤之以鼻,觉得没趣。
    搞不好这些好事之徒已经自作主张的认定他们要交往了。
    「你们大可以聊些感情方面的事嘛。」
    广濑似乎颇觉不满。她的嗓音很甜,说起话来又嗲,典型的装可爱大王,跟今天出现在餐厅里的郁有着天壤之别。
    「他本来就是来找我焚书事件的资料,今天只是想听听图书队员的看法,我之前为他做过参考咨询的服务,所以他才约我吃饭的。」
    广濑装作因为没有好戏可看而满面遗憾,但这终究掩饰不了她的意图。同性之间的此类心思几乎都瞒不过柴崎,有时她自己都觉得累。
    说穿了其实老套,就是广濑喜欢同部门的某个男性前辈,但那个前辈对柴崎有意思。柴崎以情报中心自诩,对身边的人际关系也格外敏锐。
    那位前辈和他的朋友也来探过几次口风,柴崎总是明白表示自己目前没有谈感情的打算。女孩们聊到堂上时,她会装疯卖傻的跟着扮花痴,为的就是不想让自己成为这种话题的主角,可惜为爱痴迷的女人心不会就此满足。
    动辄打听柴崎对那位前辈是否有意就不用说了,每当聚餐通知独漏柴崎时,该次负责通知柴崎的一定是广濑,而且一定是那位前辈确定参加的时候。连着三次拿「我一忙就忘了」当籍口,要不猜出广濑的用意也很难。
    事实上,别的同事也会来通知她,可见她并没有被排除在这种场合之外,只是她们对于广濑的作为都不当回事,只说广濑天生粗枝大叶,难免令柴崎心生不悦。照柴崎的想法,广濑完全是故意的,她只是装傻骗过了大家。
    所谓的粗枝大叶,应该是像郁那样的。广濑在公私事务上的粗心程度有着明显的差异,显然是蓄意控制。
    若只是耍耍聚餐的小心眼就算了,麻烦的是,广濑最近的态度变了,先是在柴崎炒热气氛时来个相应不理,继而开始散布谣言,说柴崎好像有心仪的对象,好像在跟谁交往。柴崎一贯嚷嚷着:「人家对堂上教官可是一往情深~」可是大家都知道她只是说笑,没人当是真话。
    要比布局,柴崎当然强多了,广濑的诡计扳不倒她,但那些小花招却十分扰人。柴崎客气不跟她计较,她还当柴崎没有察觉。
    柴崎也不愿意这么想,不过女人就是这一点讨人厌。
    朝比奈出现在柴崎的警戒区之外,对极欲收拾情敌的广濑而言,当然是个绝佳的工具。情敌解决后,广濑的机会就大了,但柴崎可不想为了这种理由而被人「送作堆」。
    当然,柴崎怀着这种想法,对朝比奈也不算公平,然而事关尊严,她也顾不到朝比奈了。
    要解决了我才能谈你的恋爱,可见你跟他根本就不顺遂。难道每一次有喜欢我的男性出现时,你都要逼着我跟他们交往吗?
    她曾在青春期讲过类似的话,结果扎扎实实挨了一记耳光。打她的也是广濑这种类型的女孩子。
    对方做得太幼稚露骨,柴崎也太年轻,不懂得讽刺也该点到为止,更不像现在明白四两拨千斤的哲学。为了不落入别人的心机布局,她也曾经动辄反抗,别人怎么打过来,她就非得要怎么打回去不可。
    想当然耳,这种女孩若真的挨打,十之八九会发动眼泪攻势,博取其他人的同情。你先动手打我,我就不值得同情吗?是是是,你打我都是有理由的,因为「都是柴崎同学先讲话伤人」的!
    这么一来,那个人的死党就会联合起来指责柴崎的不是,给她贴上「个性差」或「嚣张」的标签,害她在中学时期总是陷于孤立,一直到毕业为止。
    考高中时,她故意选了一所学区内报考率不高,地点也比较远的高中。屈指可数的同班好友也说想去读同一所学校,但在柴崎遭到孤立时,她们都没用帮她说话,也没有表现过支持她的意愿。
    到了高中,类似的麻烦还是会找上门来,但她已经深谐小圈圈的重要性,从入学起就用心经营小圈圈,因此得到不少可称作伙伴的人脉。
    她开始塑造自己的外显形象,用交际手腕让大家认为她善体人意,处事成熟却言辞锋利。这样的形象很受欢迎,她的耳目也愈来愈灵敏——特别是对身边的人际关系。她在男女同学间建立起可靠的天线系统,时常接收青少年最关心的恋爱消息,主动陪同学谈这方面的话题,解决他们的恋爱烦恼,一步步提升了自己的附加值。身为情报头子的好处,让她在整个班上、甚至是整个年级的师生之间都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上了大学,她的人际平衡感更精准,高中时还免不了树敌,大学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个隐忧了。图书队的人际关系模式就是这个时期的延续。
    柴崎,你很懂得跟人相处,教教我吧?同袍有时会用羡慕的口吻对她说。柴崎要是说出真相,肯定会把她们全都吓跑。
    要跟人相处,要诀就在于不相信任何人。柴崎真的这么认为。只要开口说话,就得要假设这些话会被泄露给第三者听,之后再用泄露的范围、对方对该范围的影响力来拿捏讯息揭露的尺度。除此之外,消息外泄时的反击招术一定要常备,而这些招术都会变成安全阀,阻止重要的情报继续外流。
    也许大家都不自觉的这么做过,但柴崎却是完全出于自觉——蓄意的如此操弄。这也正是柴崎不相信人的原因。
    知道自己时时刻刻处在某人的算计之中,任谁都会厌恶那个人吧。柴崎的和气跟擅长交际都是伪装,爱打听小道消息也是伪装,这样一层又一层的工于心计,要是让人发现了——八成连郁都会受到打击。
    为什么我叫她别对其他女生说?郁是这么值得信任,下这种封口令根本没有意义。
    做了一年多的室友,柴崎发现郁和她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郁的个性单纯,几乎可以用白纸来形容,柴崎不用花心思旧可以了解她,而且她从不设防。这是柴崎头一次和如此不用猜心的人相处,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好相处」就是郁在柴崎心目中最大的价值,柴崎也无意多作要求,只是常常不由自主的想挑战郁的底限。
    别闹了,这会儿还奢望跟人家交心?
    为了处世,她利用身旁的人,如今连工作都脱不了这种手段,还谈什么敞开心房。

    她又想起郁的父母来访时,郁害她莫名感伤,让她忍不住想要说些话来逗她——都是郁的一脸纯真,都是因为她的毫无矫饰,柴崎才会想把她弄哭。结果郁果然哭了——
    看见她不服输的哭相,柴崎却觉得心痛。
    醒醒吧,柴崎麻子,这样不适合你。
    她暗自苦笑,翻个身裹紧被子。
    感伤的自己也好,嬉皮笑脸装可爱的郁也好,跟她们的本性都不适合。

    *

    江东馆长到任第三周,全国的图书馆就碰上了一个烫手山芋。
    「乱讲……」
    郁的声音愈来愈小。这种口气通常是怀疑对方说了没有意义的谎言,但她现在只是纯粹希望对方明白她的不敢置信。
    「很遗憾,不是乱讲。」
    结果堂上一本正经的回答了。堂上班刚刚开完图书队朝会,正在开他们自己的朝会。
    「可是还没出刊,馆方是怎么知道的呢?」
    「中盘书商透露的。出刊日是明天,但书商已经收到货了。」
    小牧解释完,便朝队长室的方向努了努嘴。平时总是敞开的房门,现在却是关着的。
    「大概心情不好吧?」
    朝会伤的玄田的确心情很差,甚至用近乎恐吓的语气威胁迟到的队员,不像他的为人。
    「明天就会到书,我们得加强警备。优质化特务机关或许会在配送过程中突袭审查。」
    采购馆藏书时,从专属的中盘商——也就是图书馆物流联盟出货的书籍都由图书基地统一点收,之后再分送到都辖内每一间图书馆。从进货到配送,图书基地都要出动人员执行保全勤务。
    优质化特务机关制定这套程序,当然会想突袭。外勤保全毕竟无权封锁街道,也不能动用枪炮,不过双方还是会大打出手,弄得好多人挂彩。
    除此之外,各图书馆也会向当地书商进书,有些图书馆的规模无法出动保全,一旦被优质化特务机关盯上,后果往往损失惨重。
    「防卫部应该也在研拟对策,不过特殊部队也必须提出看法。」
    小牧对堂上说道。意见书得由玄田上呈,言下之意,他在催堂上快点去安抚队长。
    「为什么是我去?」
    堂上不情愿的皱起眉头,便见小牧没事人似的笑道:
    「这是副队长的请求。他说堂上最拿手的就是在猫脖子上系铃铛。」
    「猫还算可爱,那一只根本是老虎吧。」
    「杀熊大王才能跟虎斗嘛。」
    「闭嘴啦你。」
    让玄田心情如此恶劣的理由,和明天的保全加强有关。
    明天出刊的《周刊新世相》有一篇专文,是关于去年那起高中生随机杀人事件的后续报导。
    那名主嫌未满十六岁,适用于少年法并交由家庭裁判所审理。经过精神鉴定,主嫌由少年疗养院收容并接受治疗,但却引发舆论抨击处分太轻,甚至呼吁修正少年法。过了半年,舆论和报导已渐渐平息,明天的《周刊新世相》却将重新引爆这个话题。
    该报道的着眼点在质疑主嫌的刑责和现行少年法的定位,其中却公开了主嫌的供词记录,而那原本是不该向社会大众揭露的。
    《周刊新世相》有玄田的好友折口在那儿任职,此事当然令玄田不满。
    主嫌的辩护律师已经向世相社抗议,却没有要求社方正式回收,以致《新世相》的处置必须由各流通单位全权做主。同时,优质化特务机关一定会大肆没收。
    「有折口小姐在,怎么会……」
    郁不经意的说道,又慌张的闭上嘴巴,但见在场的众人都是一脸苦涩。
    泄露那份调查报告的人当然违法,公开它的媒体也同样违反少年法。折口任职的杂志社竟用这种方式做报导,实在让人难以释怀。
    「总觉得……好像被他们出卖了。」
    郁忍不住说道。堂上的眉头皱得更深。
    「别跟玄田队长说。」
    最难过的人是玄田。他跟折口碰在一起总是嘻嘻哈哈,但全队都知道他们之间的情谊非比寻常。
    「记者一定有记者的说词。他们交情再深,总不可能在想法上永远一致,能在必要的时候做做样子表现诚意就很好了。」
    小牧又下了个利落明晰的论证。
    「那样不会有点冷淡吗?」
    「为什么?双方职业不同,当然会有无法相容的时候啊。」
    唉,情分根本就打动不了这个人——除了毡江以外。郁知道辩论这一点也无济于事,只能闷不作声。小牧刚才也面露苦意,那或许透露了他的感受,但他的言词一向清楚明快,有时听起来就是少了那么点味道。
    在郁的心目中,折口行事极有担当,她的成熟也令人尊敬,现在出了这种事,郁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看待折口和《新世相》了。
    确认警备轮值后,朝会结束。郁和同一组的手塚正准备离开时,堂上把她叫住。
    「什么事?」
    「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不要把组织等同于个人就擅自下结论。」
    被堂上看出郁对折口感到失望,让她有点不好意思;见他只跟自己叮咛,心里又是一挫。
    对不起。郁微微点头致歉,便听得堂上轻轻笑道「也不用道歉啦」。

    「……那我该怎么想呢?」
    怎么想都推到那个死胡同。
    「什么怎么想?」
    手塚问道。郁差点儿要答「折口」,连忙改口说是「《新世相》的事」。
    「我总觉得那样是不对的。」
    「手法是另外一回事啦。」
    「手法?」
    「重点是他们想藉报导向舆论诉求什么。」
    手塚明明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这种时候却搬出世故的大道理,让郁觉得好讨厌。她想,你以前像堂上教官,现在却愈来愈像小牧教官了。
    自然而然的,她的口气也尖锐了点。
    「有所诉求就可以用错误的手段吗?」
    「当然不行啊。手段不对就该受到批评,只是藉由它所传达的精神不该被混为一谈。就算是手段不正当、报导内容也被认为是负面的,那篇报导的整体价值还是要由阅听人自己判断。」
    说着,手塚以责备的神情面向郁:
    「你有个坏习惯,看什么事都非正即负,尤其在思考组织时犯这种毛病,小心错失大局。」
    呃,被他戳到痛处了。「言行一致,又要永远都做对的事,再好的组织也不可能。」这是郁以前听过的话。手塚说完,别开视线又说:
    「图书队当然也一样。」
    只有故事里的英雄才会在精美又干净的舞台上打斗。要干正义使者就要有在泥水里打滚的心理准备,否则还不如辞掉算了——郁想起柴崎说过的话。
    「这我知道啦。」
    她嘴上回答,心里偷偷加了个「理智上」。
    在泥水里打滚。但她希望图书队永远走在正道上,难道错了吗?
    「话说……」
    郁终于受不了,决定改变话题。
    「我是说柴崎。」
    手塚都没开口问起,害她也一直没机会讲。反正藉这个机会讲讲看。
    「听说那个男的后来又约了她两次,都是吃午饭。对方好像在研究图书馆问题,他们每次见面都聊图书馆。」
    嗯……手塚随口应道,但也没阻止她讲下去。
    「那人姓朝比奈,名字是『光流』,读音跟你的一样。」
    「是哦。」
    手塚好像有点儿兴趣了。他静默了一会儿,便问:
    「柴崎对那个人有什么感觉?」
    「真爱装,你明明就很关心。」
    郁用手肘推推他,被他边骂边挥开。
    「她同事都在起哄,她也不好意思拒绝。不过对方没要求跟他交往,两人见面也只是吃吃饭,柴崎倒也决定无所谓。那人跟柴崎还满有得聊,所以脑筋应该也不错。」
    听到这里,手塚的回应又敷衍起来了。他那份男性的尊严,八成还在抗拒这种背后道人隐私的行为吧。
    何必装模作样嘛。郁斜眼瞪着手塚,略有不满。

    *

    刚进办公室,折口就接到玄田打来的手机,以往她会走到外面去接听,今天却没有离开桌前。
    「喂?我是折口。」
    「这是怎么回事?」
    电话一接起,就听得玄田语气凝重的问道。他的性子急,从年轻时就是这么单刀直入。
    「就是这么回事。」
    她也不想戏谑,这样的回答却更像是故作戏谑。玄田闻言没有不快,只是又追问道:
    「是你写的吗?」
    「谁执笔都一样,反正是我们公司做的报导,也是我们对社会大众的质问。」
    折口答得避重就轻,令玄田沉默不语,她在电话这头也感受到那股不情愿。
    「泄露少年的调查报告是违法的。你们不惜犯法,究竟想追究什么?」
    「有些事情,太守法就不能追究了。」
    他们两人所处的立场不同,互不相容也是难免。每当这种冲突浮上台面,他们总是互相伤害,责备对方不够尽心尽力。
    两人曾经论及婚嫁,如今却演变成这种关系,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吧。
    「社会变成今天这副德行,你不认为媒体的过度报导要负一部分责任吗?」
    他们以前也起过类似的争执,玄田老是用这个论点责备媒体。他明知道责备她一个也于事无补,却没办法忍住不说。想到玄田的心情转折,折口受的伤就更深了。
    「社会搞出一个优质化法,却把责任全推给媒体报导,这倒让我意外。」
    同样的,她也用当年的那套说词回应玄田:
    「调查报告又不是我们去偷出来的。是别人匿名寄给我们的。」
    明知道这么说不足以为借口,可是听见玄田焦急的口气,她还是想抗辩:
    「那人很可能是个案件关系人,我们相信对方希望媒体能代为伸张。受人之托就忠人之事,媒体再怎么沉沦,我们还有这点尊严。」
    「——就算是这样……」
    玄田要说什么,她已经想到了。
    是啊,我们至今已经为这个吵过多少次了。
    「有毕业做到全文刊登吗?这篇报导少不得要被人贴上低劣而过度的标签。人家拿报导良知来指责时,你们敢问心无愧吗?」
    「我们会甘之如饴。」
    不公开调查报告的内容,报导就缺少说服力——而她说不出口,是因为这其中包含了商业利益的算计。
    站在杂志社的观点,此举抓稳了读者的好奇心,但要大方承认「让读者看他们想看的,何错之有」——无疑是身为媒体人的自打耳光。出版社可以如此自欺欺人,折口却无法用同样的态度面对玄田。
    就算她愈来愈不像理想中的自己。
    「要是不合乎图书馆的判断,销毁也无所谓。」
    「白痴。」
    玄田的声音里首次出现怒意。
    「客观的搜集资料是图书馆的义务。我们当然要尽全力保护每一本书。」
    她仿佛能看见玄田说这话时的表情。原以为这通电话不会讲太久,这会儿她想,早知道就该走到外头去接听。
    因为她想哭。
    旁边的部属正向她投以关切的眼光,折口只好把座位往后转。
    「我们还要接着写『情报资料馆』攻防战的专题报导,我现在可以去采访了吗?」
    笨蛋,废话。
    就骂了这两句,电话就被他挂断了。

    *

    听见敲门声,玄田应答,便见堂上走了进来。看见玄田的表情,堂上发噱。
    「看来您已经整理过心情。」
    玄田哼了一声,堂上便不再多说,直接解释来意。
    「我来请示明天的保全方案。」
    说着,他将汇整过的草案交给玄田。
    首先是中盘出货到馆方点交进货,除了分批运送以制造时间差距,堂上还另外设计了假诱饵——也就是假货车来扰乱敌人耳目,而真假货车的保全都同样加强;至于从基地分送往都内各馆的路程,《周刊新世相》则由专车运送,也同样备有假诱饵并加强各车次的保全;若是向当地书商采购,则由各地区的主要图书馆统一点收,再委任基地派出的《新世相》专车负责配送。
    从社会冲击度来看,明天的审查重点铁定都集中在《新世相》上,堂上拟定的建议案大致妥当。同时在这份方案中,也包括了部下们对长官的一份体谅。
    「防卫部希望我们尽快提出建议。若有修改的必要,也请您尽快召开会议。」
    「不必修改。不过,明天要点交的那一批只留《新世相》,其他书籍全部延后,免得敌人把别的对象书籍也列为突袭目标,我们会来不及应变。进货晚一点无所谓,等《新世相》的骚动平息后再配送反而稳当。业务部那边也去通知一下。」
    防卫部提的方案应该也是大同小异,待会儿再跟那边讨论人力部署。
    「是,等正式文件出来再麻烦您盖章。」
    堂上说完便要出去,玄田把他叫住。
    「好好守着。这一期一本也不能让敌人抢到。」
    堂上半转过头,笑得爽朗。
    「当然。」
    图书防卫的使命就是保护所有的馆藏。馆藏若有争议,各馆可以讨论该书是否开放阅览,但不管讨论结果为何,已列为馆藏的书籍就在他们的保护之下,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部下离开后,玄田低低骂了一声:
    我当然会守住的,因为——那是你的书啊。
    可惜他从来不敢在折口本人面前讲。

    *

    《周刊新世相》出刊当日。
    郁照常一早就大吃特吃,然后精神饱满的去上班。
    柴崎也照例被郁的吃相弄得没有胃口,剩下的菜全被郁扫了去。
    防卫部与图书特殊部队全力护航的结果,物流联盟的货车在中午前就平安抵达基地,随机把《周刊新世相》送进了武藏野第一图书馆。
    经过会议,馆方决定当天暂时不供民众借阅,先让业务部全体在上班时传阅,待闭馆后再开会讨论借阅事宜。
    在这段时间内,业务部每个人见了面就互问:「看了没?」到处都有人窃窃私语的讨论感想。不断有民众来询问能否借阅,柴崎只能一再回复「馆方正在商讨,明天应该会有具体方针」。
    在前来询问的民众之中,有不少人已经听说问题报导的争议性,但也有人毫无所悉,只是不懂「平常都是发售日当天就看得到,为什么这一期迟到了」。业务部在入口贴有说明,只是没什么人会去看,馆员们也只好一遍又一遍的向民众解释。
    「柴崎小姐,你看过了吗?」
    过中午之后来访的朝比奈向她问道。
    「对,看过了……你呢?」
    「我一早在车站的零售店买到。大书店好像已经开始接受审查了,所以……」
    他略有顾虑,但还是直言不伪:
    「我想请教图书馆人士的意见。」
    「这么热心呀。」
    柴崎笑了。一个研究图书馆问题的人,当然会关心图书馆对此次事件的处理之道,反正她刚好有空,站着聊一下也无妨。
    「我想那一定会惹出争议的,毕竟那份文件本来不应该外流。」
    少年供述中的「既然我未满十六岁,刑责会比较轻」等字句,显示出游自觉的犯罪动机,加上又有犯案过程以致奸尸的详细描述。此外,记录中还列出了少年的本名、住址和近照,摆明了不合乎现行的少年法。
    「不,我的意思是……」
    朝比奈抓了抓头。
    「还是趁午饭时间向你请教,时间比较充裕一点,不知道可不可以?」
    柴崎当然是故意回避才站着和他聊天,不过善出直球的朝比奈也有一套。
    「不用选今天也没关系……啊,约在明天以后反而更好,更能看出图书馆的应变如何,对吧?」
    可恶,这男人还是老样子,有够狡猾。先拿这一次事件当籍口,再说要约明天以后,我总不能推说明天之后全都约满了。
    「不过,有些内情我恐怕不便透露。」
    「没关系,反正我不会拿去当研究资料。」
    用一副从容的笑容缓和自己的死缠烂打,朝比奈说完就道别,并与它约好明天中午见。
    当天中午,柴崎和同事随便吃过午饭,回来将民众归还的书籍放回架上时,不经意地注意到一本书。那是一本关于图书馆的公报,里面有阅览限制的详细案例。
    对了,这本书应该可以当作参考。知道朝比奈如此关心图书馆议题,柴崎自然而然的想到他。
    和柴崎讲完话后,朝比奈就到二楼的参考书室去了,这会儿搞不好还在那里查资料。
    「我不太敢。」
    她拿着那本书往楼上走,但在转角处停下了脚步,然后悄悄溜到视线的死角处——就在上层的阶梯中段,广濑逮着了朝比奈,两人正在说话。
    「哎,所以我才说嘛……」
    广濑仍是那个甜甜的嗲声:
    「柴崎有点别扭,有心事也不太会表现在态度上,但我想她一定是喜欢你的啦。」
    ——你就要做得这么过分?她觉得脑袋忽然冷了下来。
    「然后呢,她又不是会主动示爱的人,所以……」
    你是男人,要积极一点,主动跟她表白等等,广濑滔滔不绝的说着。而柴崎在楼梯下方一字不漏的全听见了。
    只不过是这女人喜欢的男人喜欢我,为什么我就得受她这样的羞辱?长得漂亮是我的错吗?我又不
是自己想换生为美女,也不是自己喜欢受男人欢迎。
  被一个不是一意中人的男人喜欢,我只觉得是困扰,哪里会高兴。
    柴崎却不能把这些话讲出口,否则她会变成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同情票会被广濑全部拿走。广
濑绝不会让旁人认为她不识好歹,他是会撒娇装可爱。
    会作这种评语,是因为柴崎已经看偷了她的心机,而她努力在人前表现出可的一面,则只是成绩于
天真的虚荣心罢了,柴崎真正讨厌的,是广濑那缺乏自知之明的机关算计。
    更令柴崎烦躁的,是她因为而发现自己比广濑更工于心计,城府更深。广濑不是坏人,只是对自
己的恋情起了贪念,而柴崎刚好挡了她的情路。为爱而无所不用起极的广濑是个真小人,但柴崎知道自
己却是个伪君子。
    朝比奈像是不知所措,随后应和了一会儿。便注意到柴崎的视线,表情立刻僵住了。
    坚定地和他对望过后,柴崎转身走下楼梯。

    要如何处置《周刊新世相》,令全国的图书馆都大感头痛。
    临近的图书馆之间频繁探听对方的对策,日本图书馆协会和各地图书基地,也陆续接到各馆的询
问。
    无论是调查报告、照片或本名,那篇报道都明显抵触了少年法,但由于少年犯案的手法太凶残,
阅览命中大多支持《周刊新世相》的做法,也有很多人边式愿意再阅读。时间当时,每体为保护少年
人权而遮遮掩掩,为那份温吞赶到不痛快的民众竟有这么多,倒是出人意料。
    可是相对的,职责杂志社缺乏良知,将这些违法资料用于公众报道,枉顾少年人权等等的抨击声
浪在所在多有。
    图书馆有义务保障命中「知的权利」,却就此和少年的人权和隐私保护对立,再加上媒体优质化
法的番查权与图书馆的磁疗收集权冲突,馆方简直是进退两难。
   江东馆长可怜,刚上任就遇到大开言——一如馆内同情的耳语,这是图书馆界前所未有的混
乱。如何摆平这个问题,正考验着新馆长的本领。
    日本图书馆协会在当天下午发表声明,表示此案交由各图书馆自行判断,各馆可向协会报告对
策,协会也将公开这些咨询依供参考。
    手冢老爹很有一套嘛。柴崎在心里想到。
    身为日本图书馆协会的会长,手冢的父亲做出了最标准的判断。凡是这一类摸棱两可的问题,图
书馆大多求助于图书馆协会或者各地图书基地,但是这两者都不是图书馆的主管单位,无权跳出来做主。
协会若是暗示特定的处置方针,全国图书馆势必群起效仿;反过来说,规模叫嚣的图书馆无法自行决
议,但是他们可以偷过协会参考他馆的做法,协会也不必顾虑太多。
    继日本图书馆协会之后,关东图书馆基地的稻岭司令也发表支持声明。
    当天下班之后,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召开了《周刊新世相》对策会议,业务部全体人员都抱着「看新
馆长表现」的心态出席。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9 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0-29 22:49 编辑

柴崎个人则比较注意傍晚收到的那一份传真文件。经查证后,东京都辖下的各图书馆都收到同一份传真。

文件署名是东京都教委会的生涯学习课长,主旨是将都立图书馆的处置方式「周知同业」。

根据那份文件所述,都立图书馆将这一期《周刊新世相》放在柜台处保管,民众借阅时要填写申请单,然后在馆员看得到的地方阅览,属于一种阅览限制。

文件虽然声明是「仅供参考」,解读上却等于「指导」,更令各图书馆无所适从。

这份传真是一道来自外部的压力,江东将会如何面对,正可以看出他的资质。

「傍晚收到的传真是都教委会发出的公文。」会议一开始,江东就先提这件事。

「我请稻岭司令确认过,都教委会表示这份文件并非指导,只是参考。我们也向东京都内的各图书馆报告过这一点,因这份公文而造成的混乱应该也已经解除了。此外,文件中的都立图书馆不满教委擅自引用他们的案例,准备向教委会强烈抗议。」

会议席上的气氛变了。

打从就任第一天起,江东说话就给人条理分明的印象,如今更显出他在危机处理上的效率。傍晚的公文能在当晚解决,表示他一收到文件就马上处理,而且从他的口吻听来,过程都是江东在主导。

身为基地附属图书馆,馆长当然要和稻岭密切联系,江东率先且主动提报固然应当,但这般果决明快可不是上级都有的——特别是在见识过鸟羽的软弱和推诿之后。 这半年多来,图书馆可被他整惨了。

看着年纪相仿、职阶都比自己高一级的江东,就连副馆长秦野都是一副感佩的神情。

——现在他掌握住副馆长了。柴崎一面观察,一面修正脑中的人脉图。能够掌握得人望的秦野,就等于掌握了馆内的人心。柴崎不得不承认的江东的能力出众。

「因此,希望各位都能自由提供提供意见,不用在意都教委的这份文件。」

会议首先讨论《新世相》那篇报导的感想。江东直接做了会议主席,一一向不爱发言的年轻职员们询问他们的感想,大有让全体职员都要说上几句话的意图。

这是个有效的手法,激发众人在研拟对策时的参与感,一反鸟羽时代流于形式的会议气氛。就像回到前馆长时代,这种久违的紧张感却让人很舒服。

针对报导本身,全体人员都认同它的优异,但对于调查报告、本名和照片等触犯少年法的争议点,大部分馆员也认为未顾及少年的人权,有失周全。

进到对策研讨时,江东列举出日本图书馆协会提供的他馆案例。

为了开会讨论,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没有在当天处理,但是别的图书馆就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就做成决议。这场会议开始时,都内大半图书馆都已经向协会呈上他们的应变报告了。

以报告的对策大致可分为禁止阅览和限制阅览两派。以后者为大宗,又可粗分为两种方式。

一是效仿都立图书馆,将该刊另外存放在书库或柜台区,应民众申请提供借阅;二是照常开架阵列,只是不让读者看到那篇报导。

至于如何藏起那篇报导,则有「完全隐藏」和「紧遮蔽涉及人身情报之处」,更有复制杂志影本,在影本加工删除该篇报导或遮蔽字词,以及直接在杂志正本加工等方式。

直接在正本加工须要审慎行事,这一点却反应了各馆在第一时间处置时的仓促和草率。

阅览限制至今仍有争议,将来也许会应社会情势重新修正,若是直接破坏书刊而造成无法复原的损伤,往后势必引发其他的问题。

甚至有图书馆直接将该报导内页裁去,然后把页面当成一般废纸直接丢弃。

采用可复贴胶纸遮去争议词条、避免对期刊造成永久性损伤的案例少得令人称奇。

看过各种手法、讨论过其优缺点之后,第一图书馆准备做出最终决议。

这个阶段轮到柴崎发言:「首先,我认为我们应该避免因限制阅览而致使书刊无法复原。他馆的损坏书刊案例这么多,我们更应该为将来的数位图书馆而保存可用的资料。期刊在使用时的状态不易维持,可复原的册数又已经不多,我建议以保存书刊状态为对策前提。」

「可是,可复原胶纸很容易撕下来,读者恐怕会自己撕开来看,而且等到过期,民众还可以把它借出馆外。」广濑在柴崎之后发言。

上了会议桌,她的嗲声就收敛多了,用词也比较简洁,可见她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受到白天楼梯间发生的事情影响,此刻的柴崎对她那经过算计的控制格外不悦。

话说回来,广濑的指责确有意义。阅览民众不太可能如此道德自律,撕书割书都是家常便饭了,此次事件的话题性太过耸动,什么后果都有可能。

有些图书馆之所以宁可破坏书刊,就是怕读者会擅自撕掉遮蔽胶纸。不过——

「期刊若被处以阅览限制,那么就算过期了也不能外借。怕胶纸剥落就宁可损毁的做法,我认为有钱考虑。」

柴崎明着是在批评他馆,真正的语意大概是传出去了,因为广濑换上了一副赌气的表情。

「可是,制做影印本也会造成问题吧?图书馆都限制民众复印馆藏书籍了,怎么能自己带头影印整本杂志呢?」

站在著作权保护的观点,馆藏复印是个微妙的问题。根据著作权法第三十一条,图书馆等公共设施可在一定条件下准许复印,可是刚出刊的新杂志就用整本影印的方式去做,实在称不上妥当。

馆方可以解释是保护资料,民众却未必认同,而且大型图书馆不易向民众宣导,这种做法只适合民众互动频繁的小型图书馆。

「假使我们只影印该报导页面,再把局部涂黑的影音页和正本内页交换呢?取下的页面可以保存在书库;《新世相》是骑马钉,拆内页不会伤及整本杂志。这样也不用写阅览申请或监视,只要在杂志封面贴说明就可以了。」

柴崎看着发言者,心里暗暗皱眉。他是广濑喜欢的男性前辈。他或许是基于职务专业而做此判断,却一再强调影印有多方便,好像在跟广濑唱反调似的,听起来就像在为柴崎撑腰。广濑的脸色更不高兴了。

唉,事情怎么越发复杂。她觉得好烦。

「馆长的看法呢?」

秦野拉回议题,江东环顾全场。

「就我个人的观察,禁止阅览这个选项完全没有被拿出来讨论,这才是个问题。」

众人一阵哗然。

此案的争议点就在于兼顾少年的隐私与民众「知的权利」,这是全体一致的认知,讨论自然而然循着这个方向发展。毕竟禁止阅览将会剥夺民众的阅读权,结果其实和媒体审查没有两样,也因为如此,采取禁阅措施的图书馆非常少。

「可是……禁止阅览会使读者看不到该期内的其他报导,等于侵害了他们的权利。该篇报导固然有部分争议点,馆方却因此而不让民众有评比报导内容的机会,岂不是违反图书馆的理念嘛?」

秦野的异议实属当然,江东的立场却很坚定。

「对组织而言,平衡感是最重要的。业务部全体共有三十二个人,提到禁阅对策的却是一个也没有,假使部门的整体思考方向被评为偏颇,只怕也是难免。」

听到「偏颇」一词,秦野明显的退缩了。之前的鸟羽就被批评是偏袒行政派,现在大家都不想被认定是有所偏颇。

「我总觉得各位的原则意义太强。有鸟羽前代理馆长的前车之鉴,我明白各位对行政派难免心生反感,但是……」

江东一提出鸟羽的偏执,更令整个会场都出现退缩的气氛。

噢……原来懂得下这一步棋。柴崎坐在角落大方观察起江东来:不是行政派、不是原则派、也不是墙头草,而是坚持要展现公平公正的自我尊严派。

正因为对自尊拥有与众不同的定义,任一派想笼络他都不容易。

「我们其实不应该把行政派视为竞争对手,一个组织内能有多元化的观点,这是一种健全,行政派也不过是这些多元化观点之一,原则派当然也是。关于这个提案,我们不应该以 「行政派风格」或「原则派风格」等短视观点去概论。我希望我们能永远秉持公正、为图书馆界全体着想。」

江东的语言坚定而沉稳,因为他深信自己是公正的,也深信自己是为了图书馆界着想。

……原来 他是这种人。我懂了。

之后的会议中,柴崎不再积极发言,只是静观其变。

业务部很少开会到这么晚,搞得一帮同梯女性队员都挤在一起吃晚饭。

就在话题自然而然的转向会议内容时,郁出现在餐厅里。


「辛苦啦~」

她精疲力尽的坐在柴崎对面,突然听到周遭叫声四起。

「笠原你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子?」

「天呀,看起来好痛!」

「你还好吧?」

柴崎吃惊地喊道,广濑和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问。郁懊恼的叫了一声,赶紧遮住左半边的脸。

「不要一直看啦。」

她的左颊和额头贴满了OK绷,眼睛周围都肿起来了。

「今天的配书保全行动演变成混战……」

「什么——?混战前线还叫女队员上阵?」

同梯的女孩子们异口同声的嚷嚷着,郁连忙摇头。

「堂上教官把我调开。」

负责《周刊新世相》配送保全的小组在目的地就定位时,该图书馆附近已经发生冲突,郁的任务只是在混乱中趁隙将杂志送进馆内,因为她没有别的好身手,就是跑得特别快。

「我冲进馆内,可是自动门开得太慢……」

「……你拿脸去撞门?」

柴崎问道,郁委屈的点头,本来在关心她的人们却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你们怎么这样!那时很可怕耶!玻璃渣洒了我一身耶!」

「还撞破了门!」

不知是谁落井下石,女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说来是狠心了点,只是这气氛很难流于同情,况且这么一闹,郁自己都打起了精神哄闹,也算是达到效果了。

「总之你糟了,眼睛还肿成这样,一定会变成圆圆的一圈淤青。」

柴崎的点明让郁更沮丧。

「堂上教官也这么说~」

而且还被全队的人笑了,逊毙了。郁垂头丧气的想着。但再想想,同僚笑得出来,也因为她没有伤重到让人笑不出来的程度。

「难得我想好好表现一番的。」

听见郁的嘀咕,柴崎故意不问她要表现给谁看,免得她赌气闹别扭。毕竟现场还有这么多女性队员,问了等于侵犯隐私。

「我看你还是少胡思乱想吧。你这种拼命想法一定会落空的啦,弄不好还害人家担心过度变秃头。」

「他要是真的担心就不会在医院里发飙了。一进门就骂我耶!我好歹完成了任务因公受伤,他还口气那么差,没良心。」

「你才没良心啦。」

「为什么!」

郁嘟着嘴生气,柴崎只当作没看到。堂上因为放下心才对郁发怒,但这个大女孩肯定不懂人性机转的这一层巧妙,柴崎再解释也是不白搭。唉,晚熟的温室花还真是折煞人。

「对了。」

众人开始闲聊起别的事时,广濑出声了 ,于是大家都朝她看去。

「听说柴崎明天又要跟朝比奈先生吃午饭呢——」

我可不记得有跟你说过,柴崎厌恶的想着。且不管广濑是跟朝比奈打听还是偷听到他们谈话,怎么能在公开场合随便宣扬别人的私事呢 ?

柴崎这厢满心不快,女同僚们却一股脑儿哄闹起来了。

「你们该不是交往了吧?」

柴崎堆起笑容。

「八字都没一撇啦。就跟我之前讲的一样,只是聊聊图书馆问题罢了。」

「可是朝比奈先生说他喜欢你呀——」

众女孩优势一阵娇呼。不识相的广濑还得意洋洋的添了一句:「搞不好明天就是跟你表白咯?」

是呀,还不都是你在操弄。先跟朝比奈说我喜欢他,又跑来跟我说他喜欢我。这么勤快的穿针引线,我要是能在这些人面前戳破,看你还能装傻到几时。

「哇——你怎么不跟他交往?朝比奈先生那么帅!」

「这要怎么讲啊……」

柴崎努力装出困扰已久的模样,但这帮饶舌的女孩们可不愿就此放过她。

「很可惜耶——看他谈吐那么好又和气,要是我一定马上点头答应!」

唉,真糟,气氛形成了。干脆趁场面形成前先溜掉为快算了。

谈恋爱是我自己的事,你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嚼舌根?不迎合反倒显得我不对了似的。

嚷着不交往太可惜,你们自己去追他呀?你们觉得可惜 ,我又不觉得。柴崎一边想到。

这些话要是说出口,她会当场变成头号公敌。

同僚们还在劝她跟朝比奈交往,广濑则是一脸得意又莫测高深的笑着。光是不想让她称心如意,就足够作为柴崎回绝朝比奈的理由了。

既然担心我名花无主到这种地步,那不如就这样吧,你去安排前辈向我告白,让我好好玩弄他一阵再甩了他,这样你就可以去安慰他破碎的心,趁虚而入。

「喂!」

吼出来的人竟然是郁。

「你们说话也太不负责任了!只会嘴巴上说可惜,又不自己去跟他交往,还不是光说不练!」

她这一吼,把热烘烘的气氛都给浇熄了。

「不管男人条件再好,也要柴崎喜欢才算数吧!你们这样冷嘲热讽,搞不好她本来喜欢的都觉得嫌弃了!」

「哎唷——只是想好好闹一下嘛,干嘛装纯情。」

一名队员不高兴的撅着嘴,郁也没好气:

「装纯情是什么意思?」

「啊——抱歉抱歉,你不是装的,你心里还有一个白马王子,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正牌纯情女。」

此话一出,郁立即惨叫起来:

「你为什么会知道——!」

「你受训那时闯祸,好几个单位就在传,大家早就知道了啊。哎唷,你果然是个纯情花,不知世间险恶呀。」

「哇啊,气死我了!我们出去解决 !」

「人家我可是非战斗职种,哪敢跟你这位机器战警对打!」

无伤大雅的抬杠又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气氛马上就变了。柴崎也随着众人笑起来。

……是啊,所以——


所以我最喜欢你了,笠原。

*

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决定出炉:该期《周刊新世相》永久禁止阅览。

图书特殊部队收到这项通知时,正是该期出刊次日的朝会结束后。

「不能想想办法嘛?」

听得玄田求情,稻岭也是一脸苦涩。

「这是各馆的决定,我也不能说什么。」

玄田也知道稻岭只能这样回答,但他还是想表达立场。纯粹是出于个人情绪。

「内容限制倒也罢了,整本禁止?这不是剥夺阅览人的求知权利吗?」

玄田没想到处分会这么严重,他以为最多是全面限制该篇报导,想不到竟是整本期刊都被禁了。

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是京都辖下最大规模的公共图书馆,在因应上应该更要求中立,禁止阅览是个明显偏袒少年的严谨处分,这样的决定另其他图书馆也为之动摇。

「那本杂志有很多连载单元,又用从反媒体优质化法的角度继续报导图书馆问题的报告,定期看那些单元的读者不就漏掉了这一期的内容了?」

「馆方会把各连载单元的页面影印起来,然后夹在下一期里面。」

稻岭一面回答,一面看着江东馆长送来的报告。

「这个决策是太过审慎了,但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做法确实周到,连期刊的复印原则都考虑到了。」

原则上,当期杂志是不能影印的,但这一类特殊问题也常有依现场判断而权宜的先例。

玄田还是不死心,却见稻岭以哀伤的神情看着他。他知道稻岭是顾念他的情绪。

「从会议纪录看来,各种角度的意见都有。我想,至少这项决策不是江东馆长一个人的判断,就算讨论过程有受引导的可能,这个结果毕竟是业务部的集体决定,也是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判断,我们不能不尊重。我是图书基地司令,要是对此提出异议,那就真的是立场偏颇了。你能明白吗 ?」

这番安慰性的口气,让玄田不得不颔首。

「对不起,是我失言。」

强要陈情,并不是玄田的本意。

队长室的门知道郁午休回来之后都一直没开过。她不自觉将视线转向一起回来的堂上并开口:

「恐怕还是不行吧?」

堂上无巧不巧的别过视线不看郁,点头应了声「我想也是」。

朝会一结束,玄田就去找稻岭商量《周刊新世相》的问题,如今已过中午,他却关在队长室里不肯出来,商量的结果可想而知。

「为什么会使这种处置呢?」


「谁晓得,他们还没做到进一步说明。倒是你,没有从柴崎那儿听到什么吗?」

「我也没想到会弄到禁止阅览,就没有刻意去问了。」

柴崎没有主动透露,说不定就是觉得难以启齿。

「只听说江东馆长很有两下子,不知道他会怎样经手这项处置。」

堂上准备要写当日报告,郁探头去看,引得他不经意抬头望。只听到噗嗤一声。

「过分!恶,你居然往年轻女孩子的脸上喷口水——!」

郁尖叫起来,急忙用袖子擦脸。堂上则尴尬得连耳朵都红了,马上吼道:

「还不是你那张脸靠得这么近!你也想想自己的脸今天又多滑稽好不好!」

她这才惊觉地遮住左脸。被柴崎和堂上说中了,眼眶的红肿到今天已变成了一块圆圆的淤青,活像漫画里的那样。

「我这……这是光荣的勋章耶!做长官的怎么可以笑!」

「我刚才就是不忍心笑你,才一直不去直视你啊!谁知道你突然把那张脸凑到我面前,我怎么忍得住!」

「唷,这么热闹?」

小牧和手塚回到办公室,刚进门就问。

「小牧教官!我跟你说,堂上教官好过分啊!」

郁委屈的控诉,确实一扭头就听见小牧的一声爆笑。这个人向来是一笑就听不下来的。

「好、好过分!我要投书到基地报去,说长官起伏下书造成我身心痛苦!」

「有什么办法,谁叫你的脸这么惨烈。」

手塚那边的指摘又是心头一刀。什么惨烈!惨烈可以用来形容一个女人的脸吗?

「我又不能戴眼罩,远近感都会乱掉啊!」

那块可以用单边眼罩折起来,只是距离感会约略失常,郁担心会影响到紧急应变。话说回来,并非罹患眼疾所以刻意不戴眼罩、勇敢的把这张伤脸亮出来见人,可是她身为战斗职种敬业精神的体现,结果这一帮家伙竟然没人性到这种地步!

郁消沉地缩蹲在堂上的办公桌旁,脑门随即被人轻轻敲了一记。她抬起头望,是堂上。

「抱歉啦,别这么难过。」

「……你要真有心道歉就看着我说。」

「就跟你说我看不下去嘛!」

眼看着斗嘴战局又要重开时,队长室的门粗鲁地打开了。

「吵死了,你们!」

玄田冲出来。换作平常,接着就要开始教训人了,但这会儿只是板着脸朝众人瞪,瞥见郁的脸才像找到目标似的大骂:

「你是干什么把脸搞成也够黑吉(注:原名《のるくろ》,作者为田河水泡。是一部二次大战前开始连载的漫画作品,讲述一只黑色流浪犬从军的故事)一样!干脆去把右眼也弄黑!」


「野、野狗黑吉——?」

郁气得杏眼圆睁,男士们的哄堂大笑则差点没把屋顶给掀了。那是一部战前的老漫画,不过馆中有藏书,所以他们都知道这个譬喻——主角是一只狗。

「等、等一下,那个角色连人类都不是耶!」

郁一经抗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堂上纠正道:

「队、队长,可是她黑白的位置不一样。」

「你要吐槽也不必吐这一点吧!」

就是说啊,小牧边擦眼泪插话:

「况且黑吉的眼睛旁边不是淤青,应该是眼白吧。」

「也不是这个啦!」

看见他们笑得痛快,郁气得鼓起双颊。

「气死我了,真是气死了,我要把告你们全部的人阶级骚扰!」

「那就告不到我啦,我不是你的掌管。」

不让手塚一旁纳凉,郁马上紧咬他:「你是道德骚扰啦!」

「好啦,别气了,我们请你吃午饭啦。」

堂上边说边在郁的头上乱抓一气,然后重新面向玄田。

「队长也来吧?人家要告我们阶级骚扰了,我们的想办法让她回信转阴啊。」

这一声语调轻松的邀约,却洋溢着对玄田的关心。

小牧和手塚也正视玄田,郁也不再哭叫——既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拱出来逗人开心,她倒是很乐意。

玄田脸上仍带有怒意,但那八成只是难为情。僵了一会儿,众人总算见到哪一张刚硬面孔特有的微笑。

「也好,走吧。」

郁随即往外走,边走边想到一件事,于是举手说:

「那我有选择菜单的权利咯?我要去公车道的那家法国餐厅!」

「你还真狠,选最贵的……」

「我又没义务去担心薪水比我高的人,口袋里有多少钱。」

「好歹担心一下吧!」

后脑勺被烫伤轻轻一拍,郁吐了吐舌头。

*


打开玄田传来的那通简讯,折口的嘴角自然而然扬了起来。

没有标题,内容也只有一句:

「抱歉。」

这一句已经说明看一切。包括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将会如何处置《周刊新世相》,还有玄田是如何抗争到底、如何放弃。

向来,玄田是去说情了,尽管那样并不符合他的原则。

折口回传的简讯也只有一句:

「我知道。」

玄田看了应该也会明了才是。

*

大概是郁昨天的纯情言论生效,朝比奈再来约柴崎时,同僚们的言语戏弄比往常要安分些。

他们还是去那一间被郁粗心推响了门铃的餐厅。从那次之后,他们的午餐之约都固定去那里。

广濑的设局之事才刚结束,在店里面对面坐着难免尴尬。柴崎没理由主动打圆场,也没有想要弥补什么的意愿,便只是默默喝水,反倒是朝比奈沉不住气。

「结果怎么处理?那个《周刊新世相》。」

他选了一个好开口的话题。

「本期的《周刊新世相》将永久禁止阅览了。」

从议事纪录看来,最后仿佛是全场一致通过决议。但就柴崎的观察,是职员们自知理亏而转为消极,江东便趁隙施了点力。

江东是不属于原则派或行动派的「中立派」,中庸与平衡时他的主张,因此他的说法是「为了顾全都会区图书馆界的均势」。到昨天为止,实施禁阅令的图书馆只有少数几间,意即尽力维护并尊重少年人权的这项措施,只有极少数图书馆愿意实施。因此就图书馆界的整体因应趋势来看,「称不上是健全的均势」——江东的这番论调,最后成了难以挽回的狂澜。

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是都会区内的一级公共图书馆,这样的地方若实施禁阅措施,就全年度的阅览人次来算,确实可以达到一定程度的均衡效果。问题是馆方有没有必要为了图书馆界的整体均势而做此顾虑呢?秦野的疑问其来有自。图书馆既然是个尊重各馆独立性与特性的组织,各馆的独立判断也应该受到重视。

然而江东并没有动摇。

在他认为,从外人看来,图书馆就是整个图书馆界的缩影。各馆独立的原则固然要维护,但若被视为图书馆界的象征时,保持健全均势难道就不是个重要的观点吗?

「哦,你们馆长颇有见地呢。」

听完柴崎的大致说明,朝比奈显得铭感五内。

「你真的这么认为?」

「呃,不是吗?我觉得他的应对周到,判断也非常公正。身为一间图书馆的馆长,他能够考虑到整个图书馆界的均势,我以为他是个视野远大的人。」

柴崎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也许是吧,只是不知道那远大的视野能否看得清近处?


「希望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开放阅览的民众也不在少数,这一次的判断却像是背弃民众的心声呀。」

江东总是声称此举是基于图书馆界整体的考量,他的眼界里却独独漏掉了馆藏资源使用者的需求。

单看地区居民服务守则的指标——「中小报告」(注:原名为「中小都市里的公共图书馆营运」),江东的均衡论就与其中的理念不符了。

「但那也是万不得已的,不是吗?况且那一篇报导本来就是用非法取得的资料写成,既然被容关乎不得公开的消息,我倒认为市民的确不应该去阅读它。要是真的那么想看,他们大可以去别的图书馆找……」

「谁来决定该不该看?」

柴崎说得毫不客气,令朝比奈愕然噤声。

「就算引用的是不法消息,我想报导本身也该有其诉求,是好是坏的判断权在阅览人身上。倒是媒体优质化委员会在那儿小丑跳梁,好像是民众委托他们行使判断权似的。」

朝比奈露出显然是受伤了的表情。

「对不起,我看朝比奈你在查图书馆焚书事件,却没想到会有这种看法,心里很遗憾。」

一旦图书馆开始用二元标准来选书,那就是一种检阅了。战时的图书馆试图发挥导正国民思想的功能,想让图书馆变成一个筛选好书的机构,结果铸成了大错。

在那一段见到的玉石混淆便积极地想剔除石子的历史中,人们学到了教训,所以才决定让玉石继续混淆——今日图书馆的存在意义应该是如此。

「柴崎小姐,你认为馆长先生做错了吗?」

「我不觉得他错了,只是和我的信念不同,如此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的信念、不去抵抗呢?」

朝比奈点到了柴崎的痛处。就在这时,他们的餐点送上来了,紧绷的对话暂且告一段落,两人在尴尬得气氛中开始用餐。



走出餐厅时,柴崎先发制人:

「就到今天为止了,好吗?」

听到她这么说,朝比奈的神情变得比方才在店里时还要哀伤。

「是因为昨天的是吗?」

「多多少少也有点关系。」

「我那样得意忘形,看起来太纯了,是吗?」

「不是。」

他不把原因归咎在今天的话不投机,可见这个人还算头脑清楚。只不过——

「这样会像是我受她摆布似的。这一点我不能忍受,而且……」

柴崎往路边站,避开行人的往来。她无意让他在大街上难堪。

「你喜欢的我只是个业务范本。我有那样的笑容跟亲和力是因为工作需要、所以看上我那张脸的人一开始就不在我的对象范围内,因为我这副美女的温柔笑容有谁不爱呢?对不对。」

见朝比奈哑口无言,柴崎重新换上那副「业务用」的笑容,并说道:

「今后若您再度光临并使用本馆资源,我保证会提供您一如往常的服务。」

她恭敬地一鞠躬,迈步走开。

朝比奈并没有追上来。

*


引发争议的《周刊新世相》最新刊消失后的第二周,久未露面的朝比奈出现在武藏野第一图书馆。

「柴崎小姐。」

柴崎正要走出阅览室时,他从后方追上来唤住了她。柴崎回过头去,还来不及开口,他就挺直了脊背站定。

「我的动机一开始的确是向你说的那样,可是跟你聊过一次之后,我就知道你是个言辞辛辣又尖酸的人了。我没有因而失望,所以才会继续约你。」

你毕竟不可能永远把那种业务用的面具戴得那么好啊——听到朝比奈如此放胆直言,柴崎隐约不悦。

「我又不是为了掩饰本性才戴面具的。」

要是我真的就一开始就戴了面具,料你也不可能看穿。

「原来如此,那也好。不过,现在我见识过你的坏心眼了,之后还是约你出来,你就不应该再用业务用的表情来敷衍我。」

朝比奈的语气强硬,脸色也沉了。

「我就是想跟那个尖酸毒辣的你说话,或是聊图书馆的问题。你的观念和我完全不同,而我就是想听听你的说法。」

说着,他略带不甘地垂下眼去。

「更何况,我没想到你竟然为了一个同事的多管闲事就要躲我。就算你真的要把我剔掉,也请你给我一个理由。」

唉,这种单刀直入的傻劲就跟笠原没两样。柴崎暗暗想着,便回答他:

「不过你在馆内约我,对我是个困扰呀。我不喜欢让人拿这种事来取笑我,再加上又有那种好事的同事。」

听到这里,朝比奈已经十足颓丧。柴崎顿了一会儿,才有添了一句:

「所以……」

「你要约我就传邮件,我会回复到你上次给我的那个邮件位址去。你若做得到,吃顿饭我还是可以奉陪的,直到我找出剔掉你的理由为止。」

「唷,结果你把邮件位址给他啦?」

郁显得很意外。

「是啊。我不该受别人的影响就拒绝他,这话也不无道理。」

被广濑算计完全是一时不慎,所以 既然对方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再来约她,那么假装中计反而能避开广濑的 小伎俩,对柴崎来说也是个方便。

便见郁放心似的笑了起来。

「哎,幸好那些人没把事情给闹开了。我发现你在那种场合会站不住脚呢。」

是呀,柴崎点点头又说道:

「我很不擅长呢,当然那种气氛缠到我自己身上来的时候,我就没办法脱身了。以前有过很多不愉快的经验。」

眼前坐的是郁,把自己的弱点讲出来也不要紧。她这回事想清楚了才说的。

也不知郁是不是明白柴崎的思绪——不,她应该是不明白,郁大力拍着胸脯保证:

「到时候你就来找我,我一定为你摆平那些纠纷。」

「要是你出马,只怕我不是摆平而是踢倒吧。」

「我、我上次不就替你结尾了吗!」

「嗯,我很感激你呀。」

柴崎的谢辞反倒令郁不自在,只见她身子往后退了退:

「你讲话这么直接,感觉好怪哦。」这话由她讲来,还挺得罪人的。

「不过,你们要是交往了,记得告诉我!」

「如果交往的话啦……虽然我想大概不会。」

「什么——你怎么就这么快下定论?」

「你忘啦?我是个喜欢设防线的女人呀。」

说到这里时,柴崎的手机响起了新邮件的提示音。她打开手机,只看了一眼就瞥完讯息。

「怎么了?该不会是朝比奈先生约你吧?」

「不是,是我朋友。」

柴崎说着,关起手机。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9 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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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兄与弟




「哎呀,干久,欢迎欢迎!」

除了小牧的父母以外,会这样称呼他的只有毯江的双亲。小牧的朋友或同事之间都没有直呼其名的习惯。

让不属于亲戚的外人这样亲昵的呼来唤去,对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而言是有些难以言喻的尴尬,不过毯江的母亲是看着小牧出生到长大的,小牧可没有权利拒绝。

「今天图书馆休馆吗?」

小牧是人员,休馆日也未必休假。他向毯江的母亲解释过好几次,看来她还是不记得,他只好单纯的照实回答说自己今天是值夜班。

「毯江在吗?」

其实他早已和毯江联络过,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应该装作偶然来访才不致失礼。话说回来,星期六的下午,毯江大多数是在家的。

「她在她房里,你先进来吧。要是时间方便,你待会儿带她出去散个步好不好?那孩子一个人总不爱外出。」

要不是有小牧,毯江关在屋里都要结蜘蛛网了。说着 ,毯江的母亲笑了起来。

「那我等等约她出去喝茶。」

「对不起呀,干久,我们从前就一直依赖你,没给你添麻烦吧?」

「阿姨,你把我当什么了。」

小牧笑着纠正她:

「我要是嫌麻烦,早就不敢来你们家了。」

「说得也是,真的很谢谢你。」

换作是以前,毯江的母亲会夸说是因为小牧懂事才放心把毯江交给他,但如今她只是浅浅一笑,然后惋惜地叹了口气。

「是啊,她就是小孩子脾气。」

不,她不是。

在微妙的罪恶感驱使下,小牧逃也似地往二楼走去。


他直接打开房门,见毯江正面对书桌,没有注意到房门口的动静。一般人会留神其他人的气息,声音的作用占了极大成分,所以就这一点而言,毯江对身旁的动静气息并不敏锐。

小牧将门边的电灯开关连按数下,毯江察觉光线的变化,这才转过头来。

「小牧先生!」

在家时,毯江说话便肆无忌惮地发出声音。她像个孩子似的从作为哦上站起来,向小牧奔去——小牧急忙反手将房门关上,因为毯江扑上来抱住他。

剥开她环在背后的双手,小牧把毯江推开。

「拜托,请你别这样。」

「咦——为什么?你会为难吗?」

「就因为会才伤脑筋啊。」

尽管毯江的双亲向来信任小牧,明明白白放心地把毯江交给小牧来保护,这十数年的信任却令小牧更觉得自己责任沉重。

「你自己都说已经没办法再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了。」

毯江鼓着双颊说道。

「可是在我看来……」

小牧对着她应了一句,让她注意。

「想你这种举止,不管过多久都不会显得像大人的。要不要赌?」

「这种事怎么赌。」

毯江百无聊赖地坐到床上。

「干脆直接告诉他们好了。」

「不要不要,那样我会尴尬。」

小牧苦笑着,将书桌前的椅子拉过来坐下。毯江的房间只是一般大小,床铺和书桌 离得还算近,但以毯江的听力而言,这样搞的距离并不适合聊天。

「讲这种事要选对时机,况且我可不想被叔叔阿姨盯住。」

「……你为什么坐那么远。」

毯江开始撒娇,小牧又苦笑,却被她回以一句「不要打哈哈」。

「几时才能像普通男女朋友那样,好好的交往啊?」

「多努力、多忍耐,低调一点,等他们可以接受了才行。」

小牧说完,以为毯江会更赌气,不料却见她俏皮的嘿嘿一笑。

「……我有在努力。」

看她略带满足的自言自语,小牧赶紧别开视线——再看下去,他怕自己会有做些什么的冲动。

「你刚才在看什么?」

小牧想换个话题,但说话时没有面对着毯江,以至于她没有听清楚。

「对不起,你说什么?」

现在的毯江有个习惯,听不清时总会反射性的先陪不是。

「抱歉,害你没听清楚。」

小牧也道歉,同时暗自懊恼。没看着她说话是为了掩饰刚才的那阵心慌,结果还让她道歉,真不像话。

「我想问你刚才在电脑上看什么?」

他转向毯江,伸手指着书桌。桌上有一部未关机的笔记型电脑,显示着浏览器界面。

「哦,这个,我正想等你来的时候问你。」

毯江说着便起身走向书桌。小牧把椅子还给她坐,自己则站在她背后,探头望向电脑。

「这是在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网站里看到的。」

「这个?」

武藏野室内的图书馆各自有架设网站,而小牧现在看见的网页画面是黑底白字,与他记忆中的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网页大异其趣。

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官网强调告知与服务性质,所以为了便于使用者阅读,页面都是白底的,字体比较大,版面结构也非常单纯,应该没有向这样黑底且全都是文字的页面。

「好像是最近才加进来的,主要是这个……」

毯江没有说完,仿佛欲言又止。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页面顶端的标题写着「图书馆的快语书评」,下方是书籍的出版讯息、简介和封面,往下卷动则可以看见书评。

「在这里。」

毯江停止卷页,画面上出现的是《雨林之国》的小说封面——就是这本书为小牧带来一个不平静的新年,对毯江和小牧而言,它也具有特别的意义。


一言以蔽之,就是「肤浅」。想到作者可能打着「拿身障人士来博取同情」的主意,甚至让人有点儿生气。书中人物完全没有人性的深度,令读者很难移情。我从这个作者出道开始就读她的作品,这一部却让我划下了句点。我不讳言,作者已经江郎才尽。这种东西不算小说,充其量只是一种妄想的投射罢了,要打动读者的心,恐怕有点难度。

喜欢恋爱家家酒的读者或许就能乐在其中?话说回来,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我认为此书毫无收藏价值,为了不浪费钱,奉劝读者们还是到本馆来借阅就好。

小牧在浏览时,毯江没有说话,大概也跟着重新看了一遍。他扳着毯江的肩头让她转向自己,便见她切切的说:

「我在图书馆借回来看完,就去买了一本。」

「嗯,我知道。」

小牧在她肩上的手略略施了点力。

「一开始是我推荐的。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个故事。我想这篇书评绝对不代表整个图书馆的评价。」

只见毯江颓然地将额头靠在小牧的肩上,看来她果然为此而受伤了。

身为爱书人,毯江素来与图书馆亲近,如今自己喜爱的书籍被馆方「快人快语」的评为「毫无价值」,相比相当沮丧。

「对不起啊。」

这事原本轮不到小牧来道歉,只是想到毯江独自看见这篇书评时的心情,他就忍不住感到歉疚。

*


「有个东西想要让你看一下 。」

说要到堂上的寝室喝酒,小牧却是一进门就打开堂上的笔记电脑

然后从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首页目录直接跳到那篇书评。堂上也是第一次看见。图书队员的生活虽是以图书馆为中心,他们却不常接触图书馆的网站,一来是对图书馆早已熟悉、不必由网路来了解;二来是馆方自有内部网路,平常工作上使用终端机时,连接上的也几乎都是内部网络。

单单是页面的背景底色就与公共机构的官网风格明显不同,文字内容更是极尽片面辛辣之能事,看来像是出自一人之手——应该是业务部的馆员。

「你有什么看法?」

小牧简单描述毯江受到的打击,然后问道。

「什么看法嘛……」

堂上卷页往下,边抓头边道:

「我个人是不太喜欢啦。」

文中刻意贬低作品、毒辣且耸动的用词,与堂上的感性不符。

「如果不是我们馆方的官网内容,而是一般民众以个人身份运营的网站,我倒觉得写评论的人自己负责就够了。也是有人专门爱看这种东西嘛,只不过……」

「作为官方的内容,不太合适吧 ?」

「当然不合适,为书作评根本就超越图书馆的分际。」

堂上斩钉截铁的说道。小牧又追问:

「可是我们有「推荐图书」,那就不算讲评吗?」

图书馆会以推荐的形式向阅览人介绍书籍,介绍文的内容则取材自定期发行的图书馆报或特别专刊,也会刊登在官网上,唯有形式「快语书评」不同。

「你在胡说什么?」

堂上一脸惊异。

「「推荐图书」又不对书籍作任何批评。图书馆的营运是正面性的。书籍的评论牵涉到价值观的讨论,难免包含负面成分,这一点与公共事业体的服务理念不符,不是吗?」

公共事业体应以提供快捷、便民的服务为使命,图书馆对书籍所采取的中立立场便是基于这项原则。以「推荐图书」为例,民众偏好的书籍受推荐并不致引人不快,可是评论书本的价值涉及主观,那就有可能令使用者感到不悦了。

「换个角度想,会不会有人因为这种树「被推荐」而感到不悦呢……」

「喂,你发烧了啊?」

堂上一本正经的把手贴在小牧的前额。小牧当然没有发烧。

「要是单纯就可能性与否来说,那当然任何可能性都会有啊,可是公共事业体不能一味站在否定性的观点来看,那会流于偏颇的。我们用「推荐」」使民众对阅读产生兴趣,这是肯定性的手法,而这篇「快语书评」则是用极端否定的手法,这是不能等同而语的。公共事业体不应该假借否定性的手法去从事。」

「抱歉。」

小牧苦笑起来:

「一扯到那孩子,我对自己的观点就没了信心,怕自己不够公正。」

看见他坦率地示弱,堂上反而不忍心出言调侃:

「人总是盲目的。」

小牧闻言没有羞涩,反而爽朗的笑了起来。

「谁教我家的公主纤细又敏感嘛。」

「……你是什么意思?」

「真要我说?」

听到调侃的对象就要转到自己身上来,堂上沉着脸不吭声了。他俩之间从以前就是这样,偶尔有几次,他以为小牧要露出破绽了,但小牧就是有本事不让他抓到把柄,还能莫名其妙的反过来将堂上推落劣势。

所以堂上已经有了经验,这种时候最好闭上嘴巴。不过——

「所以我跟你说清楚……」

天生不服输的脾气,却害堂上每每皆输,因为他就是忍不住要回嘴。

「那家伙以前怎样看待我,现在可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她是个小鬼。」

「是你自己要扯到那么远去的。照你这样说,现在爱上我的这个正好就是你所谓的小鬼年纪,那我的立场该放哪里?就算我敢说,你敢听吗?」

少来!堂上慌了。

「我是说,你不要把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家伙只是特别幼稚,但她跟当年的那个小鬼不同了。」

「我懂了,她太幼稚,所以你觉得很辛苦。」

「……你故意模糊焦点是吧。」

堂上气呼呼地撇开头去,便听到小牧吃吃笑道:

「真想让他们看看你现在这幅表情,尤其是手塚,他对长官的景仰大概一击就毁了。」

堂上更加恼怒,咕哝了一句「我可没叫他景仰我」,接着又道:

「况且她根本连我的长相都不记得耶,讲再多又怎么样?」

还什么「王子」呢,根本——

「她不擅认人又不是一、两天的事。受训时还管稻岭司令叫大叔,连司令都哭笑不得。我看司令也没想到竟有队员连他都不认识吧,真有趣。」

小牧想起当时,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然后加重语气取笑道:

「为了只有自己记得就闹别扭,这样也不算成熟吧,王子。」

果然又提起那档子事!堂上气炸了。

「谁啊!谁在闹别扭啊!你给我收回这句话!而且以后不准再用那两个字叫我!」

「让人难以苟同的命令,恕难收回。」

「我大可不必听你在那边冷嘲热讽!告诉你,那家伙喜欢的是五年前的三正,而那个人只存在于她脑中,不是现在的我。」

堂上瞥见小牧愣住,才发觉自己失言。

「原来她真的跟你这么说过?」

话已出口,堂上惊觉太晚,只好不情愿的吐实:

「只是冲口而出罢了,那个笨蛋。」

虽然只是五年前见过一面……

但我到现在都还崇拜、尊敬那个人,也喜欢他。

从事情始末看来,她的心意显然已经无法收回。

「……你别一脸怜悯的样子!」

「啊,抱歉,我有露出那种表情哦?」

「也不必那么爽快的就道歉啦!」

堂上忿忿地操作着电脑的触控面板,继续卷动并浏览问题网页。

「你本来是来找我讲正事的,干嘛搞到这么离题。」

「那你明知赢不了,以后就别再跳出来让我砍了嘛。」

小牧说得好像从没假设自己会输似的,让堂上越听越不甘心,无奈两人的战绩小牧所说的那样。

「问题应该是这个案子怎么会被上头通过?」

「会不会优势馆长的均衡论?」

江东就任馆长两个多月来,他倡导的均衡论已经被不少人接受。

「那个说起来也算合理啦……」

天底下不是每件事情都该求取平衡性,江东的论调却有意无意的忽略这个道理。

「起码人家也凭这一招爬上来了。」

听着小牧的应和,堂上将网页拉到最底部,找到文末的作者署名。

「喂,这人不是跟手塚同寝室吗?」

砂川一骑。小牧边看边点头。宿舍有活动之类的交流,他们对部下身边的人际关系大多有些印象。

「我也记得是,只是想不起他的为人。」

「好,把手塚叫出来问。」

见堂上拿出手机,小牧皱眉道:

「这样突然把他叫出来,不太好吧。」

「不趁现在找他,谁知道你哪天又在他面前乱讲我什么,我才不要。」

「哇啊——这么任性。」

对,我就是不要任性。堂上说道,真的把手塚找出来了。


手塚来到堂上的寝室时,比手势赔礼的却不是叫他出来的堂上,而是小牧。

「不好意思,我阻止不了班长的蛮横。」

「啊,不会。」

看来是堂上不听劝阻的坚持找人,既是亲近的长官,手塚一点也不觉得不高兴,更何况堂上又是他崇拜的对象。

见堂上朝小牧轻踢一脚,嫌他多嘴,两人大概在手塚来之前已经斗过一轮。

「好,喝酒之前先来解决正事。」

堂上边说边站起身,招手示意手塚走到电脑前。

「这好像是你室友砂川负责的,你知道吗?」

斜向扫视过网页文面,手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整串书评都有大量具有强烈否定意味的字眼。撰文者或许自以为辛辣机巧,但从第三者的眼光看来,全篇不过是谩骂词藻的堆砌而已,会去认同文中观点的恐怕只有原本就讨厌那些作品的人。

「这是砂川写的?」

堂上还没回答,手塚已经看到网页最下端的署名。

「我们觉得内容本身不太符合图书馆应表现的性质,所以想问负责人是什么样的个性。」

见小牧如此发言,手塚直率的回答:

「我跟他没有那么熟,,没法断言这像不像他的作风,所以……」

听到这里,堂上轻声笑道:

「这倒是很像你的作风啊。」

男性队员初入队时都是住四人房,一个人未必跟每个室友都很亲密,但总是会有某种程度的应酬或交流。

「不过,说意外却也满意外的。砂川看起来不像是言词这么犀利的人。」

手塚和他只是一般交情,觉得他还算随和,个性稳重。在同室的这一年里也没有惹过什么争端,反倒是另外两个室友喜欢打打闹闹的,经常在宿舍里闯祸,老是让手塚不得不出面调解。

相较之下,砂川安分多了,因此手塚虽然对他印象不深,却不认为他是个爱惹麻烦的人。

「你能不能去打听一下,问问看业务部为什么会通过这个企划案?还有砂川本人是基于怎样的动机?」

「这意思,是要我……」

手塚反问,堂上便做了个暧昧的表情。

「算是探子吧。队长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我们先探听一番,收集情报。」

在实务面上,玄田就扮演着稻岭的探子,以下的部属们则细分成更深入的情报搜寻网。身为基地附属图书馆,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和基地之间的连接虽然紧密,但以稻岭的职责而言,他要统筹整个关东地区的图书队营运,至少在各图书馆的动向还没有酿成问题之前,不必各个精通。

至于眼前的「快语书评」,手塚明白它有酿成问题的可能性,毕竟此类否定性的建议或宣导,并非公共服务事业的正道。

「我知道了,我回去打听。」

手塚点头应允,一面打开长官递过来的啤酒罐。

「柴崎那边应该也可以去试试。」

这个提议引得堂上敛起表情,虽然点头同意,却像是不大情愿。只听到他含糊咕哝道:

「那家伙知道了,又要鬼叫鬼叫。」

不用问也知道他在讲谁。这件事若扯上柴崎,郁势必也将知悉。

自从明白长官对郁绝无偏私,只是莫名的保护过度之后,手塚打从编班起便产生的心结也就解开了。而且,也许是长官不擅应付女性队员,或者是像郁那样过分粗心鲁莽的人。本来就容易惹人生气和操心——手塚自然而然有了这种想法。

「不让她参一脚,她一定会吹胡子瞪眼。」

为了免于受害,手塚姑且好心地提出忠告。却见小牧忍俊不住,堂上则是没好气的啐骂:「这我当然知道!」


*


「那个「快语书评」,听说是你弄的?」

接到堂上他们的指示数日后的一个晚上,手塚才终于找到机会询问砂川。另外两名室友出去联谊了。手塚现阶段对联谊没兴趣,所以婉拒了他们的邀约,而砂川好像有个远距离恋爱的女友。

「啊,你看了?」

砂川本来在看电视,闻言便笑着转过头来。

「能让你这样的菁英看到,真是我的光荣啊。」

「拜托,你干嘛那样讲。」

知道对方指的是他的家世,手塚并不觉得高兴;他已经够惹人眼红了。

「可是你明明就是啊。从新进队员被提拔到图书馆特殊部队,你爸又是日本图书馆协会长……」

「就跟你说别提这个,我要生气咯。」

手塚不是不尊敬父亲,只是不喜欢旁人动不动就提起这回事。见砂川道了歉,手塚也且按捺不快,继续话题。

「那个书评是谁叫你写的吗?」

「什么话,那是我提的案子耶。」

从这口气听来,砂川对那个企划似乎相当自豪。

「喏,我本来就是帮忙弄网站的,不是吗?」

图书队的预算有限,顶多只能支付网站架设和网路安全等专业密集的外包费用,所以常态性的内容更新大多由馆内人员兼任。不过这些人称不上专业程度,大约对程式设计或网页设计有点儿兴趣,也略懂一些罢了。

「所以馆长相中了我,问我有没有办法借由网站增加民众到馆阅览。」

「然后你端出去的就是那个案子?」

以手塚的说话方式而言,这种讲法算是带刺了,不过砂川好像没听出来。

「有意思吧?正派的图书馆搞尖酸毒辣,你不觉得很特别吗?」

毋宁说是不正常吧——手塚想着,但说不出口,决定多套点内情。

「上头居然会通过,倒是满奇怪的。」

「我当时跟馆长说,既然我们有「推荐图书」,那来个反面性的评论或许也不错,馆长就说放手让我试试。那个馆长挺明理的,不像鸟羽在任时,他只肯让我们做一些温吞吞的更新,完全没有挑战性的精神。」

在这种时候,鸟羽的乡愿主义就显得保险多了——手塚仍只是在脑中想道。他的看法和堂上与小牧一样,觉得公共事业体不需要表现得如此尖锐。

「没人来抱怨吗?」

手塚直指,果见砂川的其实显出一丝退怯。

「可是我在页首有写警告了啊。」

网页的最顶端的确有大大的「注意」标语:「本书评仅为一图书馆员的个人观点。内容恐有偏激或使人不快的表现,敬请注意。」

「我都提醒过了,他们还要去看,那就是他们自己要负责了吧?」

手塚心想,小牧要是听到这番话,一定会暗暗发怒,并且不准他在这么说。

「我倒不是这么认为就是了。」

他给了个温和的否定。私人或民间企业的网站可以这么看,但像图书馆这样的公共机构原本就不该做这种警告——会有值得警告的内容出现就很引人非议了。

「可是图书馆是在保护表达的自由,图书馆员反而不能自由发言,这不是矛盾吗?」

「我说你啊……」

顿了一会儿才出声,是手塚在按捺心头的不耐烦。

「顶着捍卫自由的名义就无限不上也不对吧。你自己想想媒体优质法通过时的时代背景。」

在那个时期,滥用报导自由的媒体引发太多受害事件,使得司法机关不得不对那些媒体采取严厉批判的态势。就从那时候起,社会大众也开始认为媒体不守纪律,舆论出现了呼吁政府约束媒体、限制媒体报导自由的声浪。

有这样 的前车之鉴,后人更不应该曲解自由,从自我本位妄下定义。

在探讨图书馆员的言论自由同时,身为图书馆员所应守的立场也必须兼顾。馆员对书籍本该采取中立态度,砂川在书评中的发言却已经违背这个最低的中立标准。

「之前《周刊新世相》的事情才搞得图书馆界焦头烂额,你忘了吗?」

若是用自由当挡箭牌就可以拜托一切束缚,那样的问题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手塚的批评却像是惹得砂川不悦,之间砂川脸色微沉:

「手塚,你的脑袋有点硬呢,你哥就灵活多了。」

手塚知道自己脸色大变,却不知砂川从中读到了些什么。突然换上了一副兴味盎然的表情,探头过来问道:

「手塚慧就是你哥,对吧?」

「是又怎么样?」

这一句话应得一点也不客气,砂川却丝毫没有退缩,反而高兴得激动起来。

「你真好,有一个那样的哥哥!最近才有一个朋友约我去参加你哥主持的「图书馆未来企划」研究会,你知道会员有多少人吗?而且每个人都很积极。那个研究会才成立两年,却已经是日本图书馆协会衍生的研究会之中其实最强的了!主持人才三十岁,真是年轻才俊,好令人崇拜啊。」

花两年让研究会上轨道也不算是什么天大的难事吧,手塚这么想着,脑中浮现哥哥的容貌。记忆中的哥哥仍停留在五年前的模样,他想象不出年龄会如何改变他的容貌。他根本就不想知道。

手塚从不主动和他联络,除了之前为了小牧而去求取情报的那一次。

「前阵子我才有机会和你哥说到话。可能他知道我跟你同寝室,还特地找我,跟我打招呼。他很关心你,还叫我代他向你问好呢。」

手塚想让自己的脸上看来面无表情,却感觉两颊的肌肉在抽搐。问个什么屁好!假惺惺。想拿上次的人情开我玩笑吗?

「呐,你大哥是怎么样的人啊?」

「大概就跟你想的差不多。」

「干嘛这样,说给我听嘛。」

手塚现在才注意到,原来砂川这个人竟有如此不识相的一面。也许这家伙只是对感兴趣的事物格外执着。

要让这种人闭上嘴巴,方法只有一个。

「我爸跟我哥关系不大好。我也不想在外人面前批评我哥。」

果然有效。砂川的脸上出现歉意。以后大概也不用再担心他会顶着崇拜手塚大哥的名义,去外头宣扬什么了。

砂川总算识相,没有继续探问下去,两人之后也没再交谈了。


*


比手塚光年长八岁的哥哥慧离家出走,是在手塚高二的那一年。

手塚慧从图书大学毕业,被分派到川崎室内的图书馆。他在日本图书馆协会里拥有个人会籍,又是协会长手塚纯夫的长子,深受图书馆界瞩目。

相应于当时的瞩目,手塚慧的表现应该也并不逊色才是。正当社会风气崇尚知识自由、认同 图书馆对知识自由的捍卫效力之际,手塚既然生长在一个与图书馆特别亲近的家庭中,自然也格外尊敬这样的父兄。

他一直认为,哥哥将来必定会晋升为官员,成为父亲的左右手,而自己有朝一日也当然会加入他们的行列。

却在手塚慧踏入职场的第三年,一切翻盘。

——图书馆应该是个中央集权型的国家机构。

听到手塚慧这么说时,做弟弟的他还以为哥哥脑筋糊涂了,父亲似乎也大为震惊。从那天起,父子之间每天都争辩得不可开交,手塚还没有足够的经验或论点可以介入发言,又见母亲夹在中间中日痛苦,只能尽力安慰她。

战后的守旧派人士一直期盼能建立中央图书馆制度,将图书馆列为文部省组织,后来却碍于占领时期的政治因素和财政困难而没有实现。图书馆法在义务设馆、中央图书馆制度和国库补助等法案都尚未健全的情况下就草草通过,让守旧派人士大为不满,随即发起图书馆法修正运动,要求健全中央图书馆制度、整顿全国的图书馆网,以期达成中央集权式的组织重建。

遗憾的是,在发起运动的馆界人士看来,战前与战时的图书馆长期沦为国家附属,到了战后仍没有改正那种心态,要谈体制整顿根本就是缘木求鱼。

修法未果,运动无疾而终。「中小报告」公布之后,图书馆才在地方行政体制下走出自立之路,
直到今天。

这段奋斗史象征着图书馆切断对国家的依赖,一直让图书馆界引以为傲,而中央图书馆制度的请愿之声虽然继续存在,却渐渐被视为守旧且落伍的观念。

手塚慧之所以支持中央制,则是因地方行政机关与国家机关互争财源之弊而起。地方与国家立场不同,但在当前社会中平起平坐,在争取公共资源时往往互为敌人。

同时,媒体优质化委员会既是法务省下的组织,那么图书馆也应该升格为文科省系统的同等组织,以便在省厅层级争取检阅权的执行范围。这是手塚慧的主张。

然而,这个论调是以认可检阅的执行为前提。为了让图书馆升格而承认媒体审查的行为正当性,无疑是本末倒置。

图书馆界不断呼吁各界对抗优质化委员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各种检阅,又将该项使命寄托于图书馆的自由法,当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主张。

手塚慧说,最初的让步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只要不小小的牺牲最重能连本带利讨回来就够了。他是个有才能又极有自信的人,当然认为一切都可以纳入掌控,唯独父亲不知为什么不肯认同,令他忍无可忍。

可是,手塚父亲的态度始终不变。

纵使是暂时的,图书馆界也不可能让图书馆的自由法留下这么一段与检阅制度妥协的历史,更何况谁也不能保证这段历史会持续多久。

且从战前的历史来看,图书馆打从依附于国家、或国家企图利用图书馆的时候,不幸的下场就已经注定了。

图书馆绝不能重蹈覆辙。


父亲的意见是如此坚定且不容颠覆,还是高中生的手塚也觉得这份意志值得尊敬。

可是哥哥还是跟父亲决裂了。于是手塚慧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

父亲大概早有心理准备,心思纤细的母亲却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从此罹患精神疾病,长期往来于医院与家里。手塚在准备大学考试之余,还要分神陪伴母亲、照料她服药等,后者的比重甚至大于他的读书时间或学生生活。

手塚慧完全不让外界察觉他与父亲的决裂,继续在图书馆界和协会里扮演才能出众的会长之子。据说支持他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而他同时也和媒体优质化委员会建立起某种交流管道。

这些事都是手塚听哥哥亲口说的。离家之后,手塚慧总会定期和弟弟 联络。

早在哥哥离家之前,手塚就表明自己就业时也将踏入图书馆界,如今手塚慧显然是有心栽培这样的弟弟,试图拉拢他加入自己的阵营。手塚慧的主张激进,要增加支持者并不容易,这一点也是他不公开与父亲决裂的理由。尽管手塚的父亲一贯声明儿子的作为与协会营运无关,但要是手塚也转为为哥哥助阵,父亲那公正的态度反而会为手塚慧加分。

旁人会认为——既然协会长的两个儿子都在从事图书馆的改革,必定有点名堂,想必是经过协会长的认同。

事实上,手塚慧和优质化委员会之间的关系也成了一大助力。这一层台面下的管道虽然引人质疑,但就结果而言,身为一个图书馆人,手塚慧在任职处和协会之中的评价都相当高。

一反外界对手塚慧的看好,手塚对哥哥却越来越不能认同。自从手塚慧离家出走后,母亲一天天憔悴,他竟然一次也没有回家探望,只会在外面利用父亲的名声——现在还想来利用弟弟。

无论他的终极理想有多么高远,至少做弟弟的无法接受他这种实现理想的方式。正因为手塚过去对哥哥是万般仰慕、尊敬,所如今格外反感。

「别再找我出来了。」

兄弟俩最后一次见面,是手塚考取大学,而手塚慧以祝贺为由而找他出来的时候。

「你想看我,大可以回家里来。只是不管你说得再多,我还是没法认同你的看法。我赞同爸的意见,也相信图书队成立的理念。」

每次见面,这些话总是他想说却没说。如今手塚慧当面听见,却也只是苦笑,然后说:

算了,总有一天你会懂的,到时候再跟你谈吧。

临别之前,手塚婉拒哥哥送的贺礼,却被逼着硬是收下了。手塚叫弟弟先收着,等他们想和解时再拿出来用也无妨。

「和解」两字另手塚心中动摇。做弟弟的他,没办法不期盼能使哥哥的激进论调有所折衷。

贺礼是一只与名义相应的名牌手表,手塚将它连盒放进在书桌中最不常用的抽屉里。从那以来,像是某种忌讳之物,一次也没去碰过它。

进了图书队,手塚刻意以防卫部为志愿,借由进入特殊部队来表明自己的决心。

他要对抗所有不正当的媒体检阅,尽全力守护自由——所以,他要站上最前线。

同样是手塚家的儿子,他要拥有超越兄长的评价。就是在这种心态下,他初入队时才会那样心高气傲。

你非要处处拿第一才甘心是不是?!

就是在那段时期,郁的这一句话刺得他痛彻心扉。堂上和小牧虽也有同样的意见,他都有办法不承认、不接受,但被郁当面指着鼻子骂,让他避也避不掉。

充满暴力的那一番话,逼得他承认自己几乎有着与手塚慧相同的傲慢与自负。在那之后,两位长官的苦口婆心,他才终于听了进去。

郁的言辞率直得不留余地,与她同寝室的柴崎则是毒辣得毫不留情。

被她们两人批评过后,手塚觉得那间寝室里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女人,而是值得他另眼相看的强劲敌手。

*


「柴崎,那个「快语书评」是在搞什么东西呀!」

一听到那兴师问罪的口气,柴崎就露出厌烦无奈的表情。

「那个单元已经害得我们里外不是人了。」

「那个砂川又是哪来的大爷?一介图书馆员还自以为是书评家吗?!」

「要是书评家就好了。书评家会写得更公正客观,才不会净写那些失礼的东西呢。」

防卫班在开会时提及该网页,竟让郁发现她喜欢的好几本书都被讥讽得一无是处,就连那本与「王子」的回忆有关的童话故事书也不能幸免。

「还说是「骗小孩的」!什么叫做「骗小孩」!根本是废话嘛!那本来就是写给小孩子看的书,那轮得到大人鸡婆出来讲话啊!一个大人自己捧着童话书说「不值得大人鉴赏」,跟他到玩具店抓起战队机器人说「不值得大人把玩」有什么分别?真是蠢毙了!那买那个叫什么ASUMO的人,又该怎么说!」(注:暗指HONDA研发的次时代机器人「ASIMO」)

「笠原,我抗议!」

柴崎朝郁一指。

「小孩其实是最难骗的。他们跟大人不同,最受不了无趣的东西呀。」

说着柴崎叹口气,说念故事书给小鬼们听真是不容易。

「这个我知道,只是……」

郁不高兴的咬着嘴唇。

那本童话是她孩提时代的最爱,一直到高中才如愿盼到了它的完结篇。对郁而言,高中的记忆尚且不远。而她原以为自己到了二十岁之后就会自动蜕变成大人,如今都已二十有三,大人和孩子的分野还是不明显,只有被归类为「小时候」的回忆一点一点的增加了,心情和感性上却仍有一部分跟学生时期是共通的。

儿童时期的感性与现在的感性有着连绵的一贯性,当时深爱的故事却被一篇称不上公正的评论贬低成这样,那就好像在伤害童年时的她似的。

才不过五年前,有人嘉许她宁可冒着扒手的污名也要保护那本书,那份心意与喜爱至今依然,却遭人指为「骗小孩的」感性——

他才没有资格讲那种话。郁试着回想砂川的长相,砂川与她同梯,长得并不起眼。

「话说回来,他的个性有那么好战吗?」

网页上的每篇书评都带有极负面且挑衅的语意,而那些文字竟然出自一个个人色彩淡薄的平凡人,另她相当意外。同梯的男性队员那么多,要不是他和手塚同寝室,郁根本不会知道这个砂川是何许人也。

「嗯——他的个性大约是半年前开始起变化的,不过我跟他不是同一课,只能捉摸个大概。」

话虽如此,一个不同课的泛泛之辈也在柴崎的掌握之中,她的情报能力高强得令人害怕。郁在心里偷偷咋舌,天底下大概没人能逃过这个女人的警戒网。

「听说他好像跑去图书馆协会加入一个研究会……跟那个会里的人关系很好,之后就变了个人似的,说话、做事开始莫名其妙的强势起来,对什么事都爱发表意见了。」

「你有时候真的满恐怖的——」

见郁面露战栗,柴崎甜甜地回以一个巧笑:

「承蒙您的赞美,本人深感荣幸。」

「我才不是在赞美你!」

究竟是那种女人会把这种话当成赞美呀?郁根本拿她没辙,却见柴崎面色微沉:

「他已经给我们惹来不少问题了呀。我们自己都觉得那样的内容不合适图书馆发表,可是跟砂川一鼻子出气的那些人努力鼓吹,又懂得摆平馆长。」

「馆长本来就喜欢搞平衡,要我们为网站提新案子的人也是他,这个企划案就这么通过啦。砂川原先就是负责网站的,所以网路组的人都站在他那边。」

馆长只是同意实施,并不过问网站营运的细节,反倒是业务部内部为了这项企划案而反目。

「不过,哎,这是我们内部的问题。」

怪不得柴崎一开始就叹「里外不是人」。于是郁又问:

「这么说来,外部也有民众来投诉咯?」

「如果只是民众投诉倒罢了。」

柴崎又叹了一口气:

「我们已经接到一些书的作者跟出版社来抱怨了。正式的抗议虽然还不至于,但对方的情绪已经很不满……」

问题闹大,恐怕只是迟早的事。

「他可以在私人网志的自我介绍上自称图书馆员,那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利用图书馆界或书籍从业人员的身份来当作立论根据就很值得非议了。」

柴崎的说法跟堂上一样。

馆员不该在图书馆的官方网站上攻击特定书籍,这一点郁也明白。但她的反感只是出于直觉——

骂书绝对不是正义使者会干的事。

当然,她知道这么说一定会引来众人瞠目。

「人家当然只是质疑我们,说图书馆身为公共机构,如此贬低特定书籍是否恰当?或是出版社方是否可以将那篇书评,视为图书馆界对该公司书籍的攻击等。说真的,就是因为对方言之有理,我们应付起来才更棘手呀。」

郁自觉脸色大变。柴崎大概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侧着眼「嗯?」了一声。

「那都是后续的问题了吧。」

攻击一本书,就等于伤害了喜爱那本书的读者。郁如今身为保护图书的人,可以撇开私人情感,但听到毯江为了自己喜欢的小说被而伤心,一想到就生气。

至少,图书馆的使命是为当地区民提供阅览服务,这种事不该是分内职责,图书队、各种协会和关系机构也一样。

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引得柴崎一直摸她的头,直夸「乖孩子」。

「好棒哦——你把你想说的话都说给老师听了,真乖真乖——」

她拂开柴崎的手,见柴崎笑着点头:

「我想,那些作家和出版社的抗议之中也包含你多说的那些意见吧。他们不单是为了被公共机构攻击而不满,也有替支持他们的读者发声的成分。」

「那我们馆方怎么面对这些投诉呢?」

郁 的措词有些硬,掩饰自己受到认同的害羞。

「目前都是敷衍啦,说那只是一介职员个人的杂感,网页上也有事前声明等,只是……」

柴崎露出苦笑。

「摆明了强辩,不是 吗?」

想到馆员们不得不用这种说词去应付外界的抱怨,郁觉得心中一股郁闷。

「抗议变多了,网页上的警告和注意声明也越写越长,现在看起来感觉根本就糟透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把单元关掉?」

「你想知道理由吗?」

柴崎的苦笑竟有几分自暴自弃的意味。

「因为也有人反应说很有趣呀,而且人数还不少。」

郁无话可答了。那些意见多到可以胜过民众和出版社方的不满。

「事实上,被砂川骂过的书反而有许多人跑来借阅。有人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嘛。既然这件事牵扯到阅览民众的个人喜好,我们也不好批评,砂川他们也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只要不酿成关键性的问题,主张均衡论的江东八成就不会下令关闭「快语书评」。

明知有伤民众情感,图书馆却不得不继续在官方网站上发布类似文章,这一点想必令图书队员极不情愿。诚如柴崎所言,用个人意见为由来跳脱官方发言的范畴只是一种诡辩,因为那篇网页确实可以从图书馆的官方网站入口点进去。

想到柴崎等人在业务部要和阅览民众直接交流,防卫部的郁就不敢再抱怨什么了。要谈这些委屈或心痛,业务部一定有更深的感触。

可是,他们不可能反过来对阅览民众诉苦说「我们也是有苦衷的」,或要投诉者体谅这份委屈。

对民众而言 ,图书馆是一体的,馆员都是同一阵线,他们不会接受一个馆员自表委屈,就可以独善其身或置身事外。业务部只能想受伤的民众道歉,安抚不满的心声。

要作战的不是只有防卫部——郁头一次有此体会。平常,她总是下意识的有所区隔,觉得优质化特务机关战斗部就是战斗员,业务部就是非战斗员,现在才发现不尽如此。业务部的战场在另一个地方,他们的敌人包括有社会大众的误解,不认同和冷漠。

要与那样不具体的敌人对抗,不知有多么复杂苦涩。

「……加油。」

郁不自觉地口出鼓励。柴崎笑着点头,俏皮的一眨眼。

「放心吧,早晚的事。那家伙已经一脚踏在地雷上了呀。」

郁没敢再追问柴崎这句语意模糊的话。跟柴崎交情不浅的郁很清楚,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并非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9 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0-29 22:50 编辑

*


「此类胡说八道之作,希望是书商最后一次发行。」

柴崎所指的地雷是什么意思,郁在数周过后的七月上旬才明白——就是这一行字。

砂川评论某一部系列小说,这一行便是那篇书评的结语。

他之前已经对同一位作家的著作多次严厉讽刺,好像一点也不欣赏该作家,因此也一再引来出版社的抱怨。这一次,出版社方的反应来得特别快,并且不再是来自编辑部的请求,而是该社法务部的正式投诉。

函件中,对方表示砂川的书评严重影响商誉,指责图书馆攻击单一作者的行为有失中立,要求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将该篇书评及该作者的既往评论全面删除,同时还要声明道歉。馆方若不愿接受,该社将诉诸法律。也就是说,对方已经做好了法庭上的准备。

眼见出版社是打定主意强硬到底,显然不再接受馆方先前的说词,大有将问题扩大成「图书馆界意图约束出版自由」之势。

从这一刻起,砂川阵营的自以为是之说,全都产生了反效果。

关键性的那一行字,就算不被解释为图书馆界对出版自由的压制,也带有明确的否定性教唆之意。不仅如此,在过去的书评中,可为对方攻击题材的言论简直多得离谱,网友们虽然爱着,却不能漂白图书馆的立场。

出版社的动作快,江东馆长的反应更快,他宣布「快语书评」的内容及单元即日删除,并在首页刊登馆长署名的说明与全面道歉启事,甚至亲自赴出版社致歉。

馆长处理危机的效率太高,根本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局面似的。馆内外因此揣测江东是做好这份心理准备,才同意砂川的实验性提案,认为他是个有担当、有远见的人,对他评价更高。出版社眼见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全面采低姿态,也就看在江东的诚意和干脆上决定和解。

「怎么说呢?手脚太快、果决得吓死人?」

柴崎咋舌,像是心服口服。她从阅览室溜出来拦住郁,说是要解释事情经过。

「能在这种逆境下反过来提高自己的声望,不是省油的灯啊。」

「你话中带刺,是我多心吗……?」

郁朝她大量去,却见她闷笑着打哈哈说:

「是你多心吧——?」

话语中肯定带刺。

「不论如何,我想大家都不得不佩服他的手腕吧,连砂川都没有被拱上台面呢。换作是一般情况,遇上基层菜鸟捅娄子,哪个主管不会把真凶供出来以求自保?」

柴崎大概在暗讽前任代理馆长鸟羽。

「听说稻岭司令都有站上火线的心理准备了,最后也不用他出面。」

郁也把自己听到的消息贡献出来,心想柴崎早晚也会知悉。柴崎点头道:

「现在砂川跟他身边的人吓都吓死了,以后在馆长面前大概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吧。」

见识到江东馆长成功化解危机,馆内有更多人崇拜他,他的人望也跟着水涨船高。赞同其平衡论的支持者八成也变多了才是。
她们聊到一半,突然听见一个振动音,原来是柴崎的手机。她道了声歉,便接起电话。

「对……」

从那微妙的冷漠语调、背过身去讲话的模样,郁知道打来的是朝比奈。柴崎和他保持着奇妙的距离,却还是不习惯与他交流时的难为情,所以总是故作冷漠。

「午饭?好是好,可是我今天的很晚才午休哦。」

只约吃饭,没讲几句,柴崎就挂掉电话。郁试探性的问是不是朝比奈打来的?便见柴崎露出一贯的厌烦表情,点头道:

「他说想要了解「快语书评」的事情经过啦,看不出他消息还挺灵通的。」

郁决定不拿她开玩笑,免得害她又忍不住在恋爱中摆高姿态,便只是应了一声「好积极啊」。

「就是啊,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呢。」

柴崎随口说道,郁且擅自将它解释为「稍有积分肯定」之意。


骚动平息后,过了大约十天。

和手塚正在馆内巡逻时,郁跟引发骚动的中心人物砂川不期而遇,当时砂川正在阅览室旁边的几间储藏室准备纸箱打包。

郁自己喜欢的书也被砂川骂过,对他当然没有好感。因此当手塚作势上前去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时,她反而加快脚步走开,当作没听见。

「呐,就帮我搬一下嘛。」

结果砂川主动开口求助了。手塚答应得爽快,郁也只好凑活一下。

郁抱着一只纸箱,协助砂川将几个纸箱搬往公共大楼的仓库。

在三人行进的途中,郁板着脸都没吭声。而手塚对冷场面向来毫不介意,所以只有砂川对这种尴尬得沉默感到难耐。

「那个,你是为了几天前的那件事在生气吗?」

他大概已经饱受周遭批评,索性单刀直入的问。

「我可不是看你闯了祸才生气……」

郁怒目朝砂川一瞪:

「你还没闯祸之前,我个人就对你不满了。而我的情绪跟你惹出来的麻烦无关,就算你没惹麻烦,我也讨厌你。」

「干嘛这样,我承认我是轻率了点……」

「别人也许是责怪你轻率,我可不是。」

郁凶巴巴地打断砂川的话。她原本就不是个怕吵架的人。

「喂。」

手塚唤了一声,有点劝架的意味。单被郁以「别拦我」的意味瞪了一眼之后,他便转而向砂川说了声「算了吧」,也不再介入这场口角。手塚知道 ——倒不如说是堂上班全体都知道,郁有多么讨厌砂川的那些书评。

「不管有多少人喜欢你的那个企划,一定也有读者因为你的书评而受到伤害。图书馆的使命应该是为爱书人提供书籍,图书队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保护书本的,你的提案和言论都不是图书馆应该走的路线。绝对不是。」

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论调是直接从堂上和小牧那儿抄来的。砂川越听越不高兴。

「可是,身为图书馆员的言论自由……」

「你现在是想跟我挑衅是吧?你看清楚,这里可是硬地板,我三秒钟就可以把你撂倒。」

郁抬高了下巴说道,吓得砂川缩脖子。

「你这人怎么还不懂?错就错在你选错地方发表啦!你大可以搞个私人网志之类的去写那些东西,而且爱怎么写就怎么写,那才叫做「行使自由」。从图书馆网站可以连接到的文章怎么能这样搞?大众一定会把你的那些攻击性文字当成图书馆的见解,读者也会觉得他们喜爱的作品十倍图书馆否定的啊。」

毯江就是一例。想到她,郁就激动起来。

「我在网页都有注明警告了,是他们自己搞不清楚状况……」

「你敢再推卸责任试试!我现在就教训你!」

郁差点儿就要把手中的纸箱扔过去,但砂川已经吓得赶紧从她身旁跳开。他撞上一扇防火门,那儿就是他所说的仓库。

「再见!」

郁用力将手上的纸箱摔到砂川怀中的纸箱上。不以体能见长的砂川一个踉跄,几乎跌坐在地。

看见他那副狼狈样,郁勉强觉得心里平衡了点。便再没理他,大步走开。

手塚没有马上追来,大概再打圆场。过了一会儿才见到他赶上来,嫌弃地说「你那样也太不成熟了吧」。

*

在郁跟砂川一触即发的对立之后又过了数日,下了班的手塚被一通打来宿舍的电话给叫到基地外头去。

「我们几年没见了啊?」

手塚慧显得一派轻松,好像把兄弟俩最后一次见面时的不愉快都给忘光了似的,反而是做弟弟的手塚浑身不自在。

「五年.」

「真想不到你还肯出来见我。」

「明明是你叫我出来的。」

他可以不接哥哥打来的手机,打进宿舍的却避不掉。电话在舍监室里,手塚慧又已经向舍监表示要找弟弟,他就不想在别人面前跟他争执去或不去了。家丑不可外扬,他不愿丢这个脸。

况且,之前为了小牧而欠下的人情迟早要还,手塚当时就有所觉悟了。

两人碰面的地点是手塚选的。他不想被同事看到,便故意选在离图书馆基地有两站之远的吉祥寺一家咖啡厅里。

看着坐在对面的哥哥,手塚暗想,那张脸大概就是自己八年后的样子。他们从小就被人说长得很像,手塚也记得哥哥二十三岁时的模样,而现在的自己跟当年的他简直相像到叫人火大。

「做了一个人情给你,我还以为你的态度会软化。」

敢把这种话说得如此露骨,也就是手塚慧一贯的作风。

「跟你同寝室的那个……姓砂川是吗?也许他跟你提起过。你要不要加入「图书馆未来企划」?」

「过了五年,你还是只想着要利用我,是吧?」

这话一时冲口而出。手塚暗恨自己无暇自制,也发现原来自己期待着得到哥哥的温情。

「你想塑造出手塚协会长的两个儿子共同经营的气势,让我去稳固研究会的基础,对不对?」

「怎么,原来你为了这种事情在闹别扭啊?」

手塚慧作出恍然大悟的态度,让手塚接不上话。公私混杂的心结被他直接挑明,又被他用「闹别扭」一语轻率地交代这些年来的复杂情绪,感觉有点羞辱。

「我可不是因为你是我弟弟,才这样拉拢你。没用的家伙我是看不上眼的,再亲近也一样。但如果是你,就算是外人,我也要拉拢。」

手塚慧说这些话时的态度极其傲慢,确有一股不可思议的魅力和引人之处。他能吸引那么多会员,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特质。

「……难道你当年就知道我是可用之材了吗?」

?他指的是手塚慧离家那一年。手塚原想借此揶揄,却见他满不在乎的立刻回答说「当然知道」。

「因为你是我弟弟啊。」

虽然矛盾,但这股内举不避亲的豪气却流露着亲情——崇拜手塚慧的人大概会这样想。手塚早知道这是他的话术,尚且忍不住心动,更何况是外人。

这种感觉让人心酸。手塚不愿再去想,坚定语气说道:

「从最后那次见面以来,我的想法都没有变过。」

进入实战部队,也是出于对手塚慧主张容许检阅的反抗。

「是吗,真可惜。」

手塚慧显得毫不留恋。大概见弟弟面露讶异,手塚慧露出苦笑说道:

「别摆出这副表情,我可没有死心。面对你这样的人才,这点小挫折不会让我就此放弃的。是我自己太急、太天真,以为你愿意念兄弟情分了。」

?——情分,这句话轮得到你说?

「我很有耐心,会继续努力的。」

说着、手塚慧拿了账单就起身 ,见手塚急急抬起头,便拦着他:

「五年不见,不过一杯咖啡,就让老哥请客吧。」

在这时争付账会显得幼稚,手塚只好点头表示谢意。

看着哥哥离去时的爽朗步伐,他忍不住失望——说了半天,他们没谈到一句有关父母的事情。

*

柴崎之所以会打破只在午休时间和朝比奈碰面的原则,而答应他共进晚餐,是因为见到他那严肃且若有深意的表情。

朝比奈表示希望等她不忙的时候再详谈,又说事情或许会令柴崎震惊,最好不要影响到她当天的工作——这么一来,当然就只有下班之后的时段可以选择了。晚上七点还推说要上班而不吃晚饭,未免也不自然。

见面之后,柴崎试探性的问:你要说的事,该不会是叫我跟你交往吧。

要是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这种事,我可是会生气唷。却见朝比奈嘟着嘴反唇相讥:

就算事到如今我这么说,你岂是会为这种小事就感到震惊、甚至影响工作的人?

他现在的讲话不再假意客套,八成已经深受柴崎熏陶。

据说事关重大,为了避开图书队员的耳目,朝比奈刻意选了一间昂贵的高级餐厅,柴崎便赖着叫他请客。那儿不是一个基层图书士去得起的地方,就算是长官级人士,也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涉足。

配合餐厅气氛,柴崎决定换上讲究一点的套装赴约。朝比奈也穿西装打领带前来。见到柴崎的那一刻,他像是看得入迷似的,接着才露出害羞的微笑:

「你看起来跟平常很不一样呢。」

「你也是呀。」

柴崎应道:

「做好一点的会比较好,毕竟你穿这种衣服挺好看的。」

「哇,你好严厉啊。」

朝比奈说着,举起手看着袖口,问道:

「你觉得尺寸不合吗?」

「我是指衣服的质料。你的模样体面,不适合穿太便宜的料子。」

「你这话真是耐人寻味,算是夸奖我吗……」

两人仍像是平时那样讥来讽去,走进餐厅。但在餐点送上来之后,朝比奈仍没有进入正题,让柴崎忍不住催他好几次。

「难得到这种地方来吃饭,就先享受享受美食吧。这么好的餐厅。而且好不容易约到你吃晚餐。」

朝比奈总是这么说,结果他们在用餐时就完全只是闲聊。看在旁人眼里,大概会觉得他们只是一堆相亲的情侣吧。

不过,越是到后头,朝比奈的脸色就越不对劲。柴崎暗忖,他大概也一直在找机会讲,只是越来越觉得难以启齿,看来事情果然不小。

一直捱到餐后上咖啡时,朝比奈才终于说出今日的主题,果真令柴崎大感震惊。

「我听一个记者朋友说,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有非法销毁图书的事情。」

乍闻此言的瞬间,柴崎脑中只有两个念头,其中一个当下就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

事情若发生在馆内,怎么可能逃得过她的掌握——关于情报,她有绝对的自信。

却见朝比奈露出安抚的表情,说道:

「是呀,所以……事情规模太小了,没有让你察觉。」

兹事体大,要是柴崎及时得知,不等消息走漏到外头,她自己就有本事遏止了。她的心头浮现一丝悔恨。

朝比奈接着透露第两个讯息,让柴崎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那记者说,他打算把这个消息写成第二次「当代焚书事件」。」

这多么骇人,对一间图书馆而言又是多么屈辱,而且还是她任职的图书馆。

「——要是我说,现在还来得及挡下这条新闻呢?」

「……你刚才说什么?」

她知道自己说话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迫切过。朝比奈大概有点不知所措,又像是哭笑不得。

「我跟那个记者很熟,而且他还欠我人情,我大概还可以叫他别报道这条新闻。所以……」

他的声音带点迷惘,又像是有些困扰。

这事情规模真的不大,凭柴崎的本事,要是能够小事化无——

「那么第一图书馆就有得救。」

事关整个图书界的名誉,不仅是武藏野第一图书馆而已。

柴崎觉得自己陷入了冗长的思考,耳边的静默好像也持续了好一会儿,等她定下心来再喝一口咖啡时,咖啡已经不热了。

朝比奈也极有耐心,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等。

「……你能压多久?」

她故意不问交换条件、不问代价。

「你就当作是明天晚上吧。」

顿了一会儿,柴崎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双手。

「抱歉,我现在没办法马上回答你。等我一下。」

她得费劲吞下喉头的那些话,否则它们就要冲出口了。

「明天一定回答你,我要回去想想。」

听到朝比奈应了一声好,像是在点头。

「再点一杯咖啡吧?」

知道他是要自己恢复了心情再回去,柴崎无力的点了点头。


「你回来啦……怎么了?」

郁迎上前来,表情一变。

「身体不舒服吗?」

柴崎心想,大概是自己的脸色太差了。

「没有呀。不过可能是有点着凉,我先去洗个热水澡好了。」

她在浴室里呆了将近一个小时——有一半时间是用在安定心神——才回到寝室。郁又招呼了一声,并且走向热水瓶。

见小茶几上摆着她们两人的马克杯,看来她是在等柴崎回来。

「喝绿茶好不好?」

不论是日本茶、红茶还是咖啡,她们用的杯子一律只有马克杯。宿舍生活就是这副模样。

眼见这个高头大马、粗枝大叶的室友竟能如此贴心,柴崎的泪腺刹时一缓。她反射性地眯眼敛起那股哭意——对她而言,不在人前掉眼泪的习惯已经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了。

「该不是闹了什么纠纷吧?」

被郁这么一问,柴崎是意外大于惊奇。仔细想想,若按常理,和一个男性友人外出后铁青着脸回来,若不是身体不适就是吵架了。

嗯,对啊,有一点——若是平时的柴崎,大概就会这么打马虎眼。她想到这里 ,忍不住苦笑起来。她不是判断力失了准,只是有些软弱。

在心里坦诚软弱,让她感觉轻松多了。

「没有,不是。」

她先否定了郁的担忧,再假装漫不经心的切入主题:

「不过我想问你——假设……」

柴崎边说边思考,最后还是不忍心让郁也跟着背这个十字架,于是打算换个讲法,尽量用间接的方式去譬喻:

「假设你喜欢的人或尊敬的人做错事,或是跟犯罪行为扯上关系呢?」

「咦,怎么了?事情这么严重?难道朝比奈先生怎么了?」

郁的脑筋果然立刻转到那边去了,现在她一脸战栗。

「才不是,我的问的前提是喜欢的人耶。」

「哦,那就……朝比奈先生还是蛮可怜的——」

「好啦,你就当作是朝比奈先生问我的好了。」

柴崎拉回主题:

「假设那个人跟某项犯罪行为有牵连,而且快要东窗事发了,现在你有办法让整件事像是没发生过的话,你会怎么做?」

「什么——?」

这种兜着圈子的说法,让单纯的郁歪头想了好一会儿。她恐怕要花点时间来消化。

「这个,呃……你的意思就是……」

郁抬起头,面有困色。

「我要不要帮心上人湮灭证据,或是把消息压下来吗?」

标准的直率风格,让柴崎觉得自己捱了一记当头棒喝。

「要是我的话……嗯——我应该会劝他自首吧。既然喜欢他、尊敬他,那他做错了事,我也不想害他再错下去。湮灭证据有点像作弊,被拆穿了岂不是更害到那个人?」

听到一半,柴崎的思路已经转动了起来。

「湮灭」一词狠狠地此在她的心上。苦恼了半天,原来她竟为了一条原本就不该走的旁门左道而迷惘。

都是因为太过自信,以为自己若是注意到就能防范,使得那个还原键的出现就像是个诱惑。

然而按下那个按钮并不代表防范。纵使神不知鬼不觉,事实却是不会消灭的。

「笠原——」

郁还在叨叨絮絮的不知说些什么,柴崎大呼一声打断了她:

「我好喜欢你哦!」

「啊?!」

天外飞来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令郁是又惊又气。

「我说你呀,丢了个问题来让我想破头,然后自己有不专心听?!我想得这么认真、又讲了这么多,你怎么这样?!」

「啊!对不起啦,我忘了你不擅长动脑筋。」

「什么意思?你想说我头脑简单啊!」

「好嘛,如果你头脑发达,那我以后就对你另眼相看如何?!」

郁一时语结,愣了半晌才不情愿地咕哝道:「不用啦。」


次日午休时,柴崎拨了个电话给朝比奈。

拨去的铃声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可见对方也在等这通电话。再听到电话那头的「喂」似乎带着一点倦意,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至于柴崎自己,她在室友的畅谈中茅塞顿开,一早睡醒时神清气爽。

「昨天的事,我就当没听过吧。」

朝比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以慎重的语调反问:

「确定吗?」

「嗯。」她答得极快。

「太好了。」

朝比奈的声音一下子柔和许多。

「事情虽是我提起的,但我其实很怕你会答应,也担心我可能做了不必要的提议。」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这是逞强。不过她想,也许朝比奈根本就听得出。

「那么,我就可以放心继续喜欢你了。」

打从一开始,朝比奈对她的追求就没有在言语或态度上掩饰过,但这还是他头一回明确说出口。

「先警告你,我可是很难追的,就算被你抓到片刻的破绽,也不代表就抓到了我的心。」

「你就行行好,放点水嘛。」

朝比奈如是说道,听起来好像在苦笑。

*

结果,消息走漏的过程和柴崎所想的不一样。

江东突然宣布召开临时记者会,主动告知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内有人擅自藏匿特定书籍之情事,并说馆方于事前接获匿名举发,已查证属实。被藏匿的作品都是媒体优质化法的支持者所写,数量多达数十册。

在数年前的「焚书事件」中,遭藏匿的受害书籍都是媒体优质化委员会所指定的审查对象。而此次事件虽然类似,却被认定是出于完全相反的意图。

涉及藏匿书籍者仅为极少数人士,可能是反对媒体审查的人情使然。图书馆本着包容所有书籍的主旨,对此深感遗憾。

今后,我们将继续调查事实关系,导正内规,并在此向受害书籍的作者、媒体优质化委员会及社会大众致歉。

以上是江东对此事件的声明。

明明是图书馆一再失态,却因为馆方主动公开道歉,又将动机导向人们对媒体优质化法的仇恨,使得各媒体在批判之余仍带有一丝同情。

「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在朝比奈打来的电话里,柴崎老实不客气地投以质疑:

「你没有去通风报信吧?」

通知图书馆,让馆方赶在家丑外扬之前守住名声和威望,将可能受到的伤害降到最低,显然是有人指点。柴崎认为,第一个该怀疑的就是朝比奈。

「你这么说就真的是失礼咯。」

朝比奈的指责还算温和,柴崎便向他道歉。

「那个记者在图书馆界和法务部也有不少人脉,所以……也许是之中的某一个?」

这是朝比奈的推测。就手边的情报,柴崎可以确定稻岭并不在那样的人脉网络之中,所以也许是江东,或者另有他人。

「真教人不舒服。」

柴崎的喃喃自语引来朝比奈的惊讶和追问,但她没有再做解释,就这么结束了通话。

外界的报导最终倾向同情,图书馆界内部可不是这么一回事。正因为外压少了,内部整肃的呼声更高。

图书馆本着保护书籍的宗旨而与媒体优质化委员会和检阅行动抗争,那份理念遂延伸到各种思想及言论自由,在一贯中立的立场下,面对支持优质化法的思想也应该一视同仁。

有了前一次「焚书事件」的对照,这一次的事件既然可以被解释为图书馆反向施加的不当审查,来自媒体优质化委员会阵营的抨击自然激烈已极。

再从意图来看,这一回显然是原则派意识的过度激进所造成,想要扳回颜面的行政派少不了把握机会全力谴责。

对图书馆而言,事件以这样的形式爆发算是幸运的,加上江东高明的危机处理,才使得图书馆界的形象损害减到最低。不过行政派坚持不可因此而轻忽了反省,俨然表露了比照前回、诉诸法律的意图,却又是冠冕堂皇,使人无法驳斥。

就算江东属于原则派,此次的功劳也可以令他免受责难,更何况他向来中立,这场内斗的风暴便延烧不到他身上了。

同样的,当行政派要求馆方公布主事队员的身分时,江东自是理所当然的顺从。

武藏野第一图书馆业务部,砂川一骑一等图图书士。

他说,那通匿名电话透露的人名就是这一位。

行政派立刻成立调查会,名义上是调查事件的来龙去脉,其实是借机弹劾原则派。

「但我不认为那个叫砂川的,会是这么积极地原则派……」

与堂上搭档巡逻的那一天,郁偶然说起这件事。风波还没平息,队员们的话题总是自然而然的扯到那方面去。

主事者竟是砂川,郁其实感到非常意外,毕竟他的「快语书评」根本就不合乎原则派的价值观,在原则派居多的图书特殊部队里更是引来一片谩骂。

堂上班也不例外,特别是小牧。小牧因为和毯江的关系心结更深,旁人从许多小地方都看得出来。

「勉强要说的话,他顶多是得意忘形了点……我是同意那个人做事没什么理念可言啦。」

但从快语书评事件去看,砂川从起初的志得意满到出纰漏之后的一鼻子灰,以致于和郁发生口角都不敢理直气壮的那副德行,让人完全感觉不出他对原则派有多少热情。行政派所指责的「为原则派的理念殉道」一语,压根儿联想不到他身上去。

「不过,别人把他当做原则派来追究责任,他本人也没有意见,有些事情从表面是看不出来的。单就他藏匿书籍的行为而论,确实可以判断为接近原则派的思想。」

郁觉得他说的有理,便不再接腔,却听到堂上口气一缓:

「算啦,等调查结束,上头就会公布事情经过,你就耐心等吧。」

这话有几许安慰的口吻,大概是在郁的脸上看见不服之色。

调查会主导了整起事件的侦查,在事证齐全之前坚持不肯公开侦查过程,以免第三者篡改证据或串供。

「听说你狠狠骂过砂川?还说三秒之内要把他摔到地上去?」

话头突然扯到这件事,惊得郁猛然抬起头。

「是谁跟你……」才问到一半,她已经知道是谁说的了。除了手塚还会有谁?郁忍不住嘟嘴。又听得堂上一本正经道:

「从你口中说出来,那种话听来可就不只是恐吓了。你也该懂得给男人留点面子。」

「谁、谁教他一直找借口推卸责任。是他自己不像个男人。」

「要比你更有男人味的男人也不多啦,别这么强求。」

「你,你太失礼了!根本就是在损我!我要求你收回,还要向我道歉!」

郁气得咬牙切齿,脑袋却被堂上轻轻一敲。

「砂川的事过去了就算了,现在他在业务部和宿舍里已经和过街老鼠没两样,听说在调查会上也被整得很惨。倒楣的活靶子啊。」

堂上在说到最后一句时表情苦涩,令郁忍不住好奇——听这语气,难道?

「……堂上教官,你以前也被调查会约谈过吗?」

一见堂上反射性地绷紧面孔——不想说真话却又不能说谎时,这是他的一贯反应——她就知道答案了。

「咦,不会吧?真的假的?为什么?」

「你跟长官讲话,这是什么口气?」

突如其来的长官口吻,就表示堂上打算转移话题。

「咦,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嘛?是行政派刁难吗?」

行政派的调查会往往比原则派更严厉,这是队内人人皆知的事。

「或是被不相干的事情牵连到?」

要说堂上自己制造了什么麻烦,郁实在是想象不出来,替玄田收烂摊子之类的反而会比较有可能。玄田早就被行政派视为眼中钉,作风上也有太多足以落人口实之处。光说稻岭司令的绑架事件,玄田当时的蛮横就足够被行政派拿来当作攻击的材料了。

「笠原。」

堂上的声调一沉,令郁不由自主的吞了一口口水,缩缩脑地看着堂上。

「人人都有不愿被提起的过去,你要明白这一点。」

却没想到下面接的竟是这样一番话。郁还在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便听得堂上厉声喝道:「完毕!」并快步离开。

「我以上级权限一概禁止你今后提起这个话题!」

「呜哇,我的直属长官突然变成暴君了?你怎么可以动用那种权限?」

「少啰嗦,闭嘴、驳回!」

——他怎么有一种弱点曝露的感觉?

在那之后,郁仍然一个劲儿的缠着他追问。但堂上不说就是不说,甚至一听见郁开口就大骂:「闭嘴!」根本只像是在发脾气。

郁转而向小牧进攻,但小牧当然只会说「既然是堂上不想说的事,那我也不能透露了」,还叮嘱她「问别人也没用,事关男人义气,我们队里不会有人那么没种的」,害她好没面子。

难得有个机会可以抓到堂上的小辫子,郁实在不甘心,但也只好作罢。

*

就在这样的小插曲之后,又过了数日。

队上开完朝会,堂上就被玄田叫进队长室,而且还把门关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关门密谈,不是事关隐私就是有坏消息,堂上班的人马当然格外注意起队长室里的动静。

过了一会,果然有了动静。

「不可能!」

堂上的怒吼声大到连门都挡不住。

「这中间一定有误会!请你收回命令!」

「你别管,给我叫进来就是了!」

玄田也拉高了嗓门。两人随即刻意压低声音,但还是听得出他们正在争辩。

不久,队长室的门打开来,堂上低着头出现在门口。

「——笠原,进来。」

堂上这么说道。

小牧和手塚都是一脸狐疑地望向郁,但郁在意的反而是堂上的神情——像是极度的懊恼和痛苦。她倒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只是担心堂上的模样太不对劲,因此走进队长室时反而十分冷静。

都进室内,见玄田也是一脸苦涩,她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玄田难得一副欲言又止的态度,斟酌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开口:

「砂川那件事的调查会下令要传讯你。」

郁一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供出的共谋名单里有你的名字。」

什么跟什么!

根本是诬告!

那个砂川开什么玩笑!

换作是平常,郁会连珠炮似的如此破口大骂。此刻,她却只是看着玄田身旁、顶了一张扑克脸的堂上。

刚才吼得那么激动——响亮得连关门都没了意义,还令办公室里的全体都为之一惊,原来是为了这个。

堂上一句气冲冲的「不可能」,反倒让郁能够冷静面对眼前的状况。

「……我没有印象。」

她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语调平静得令她都有点自豪。

「你倒是挺冷静的。」

见玄田如此说,郁便对着他——也等于对着堂上说道:

「我看好像已经有人替我生气了嘛。」

堂上没有看着她,耳朵却红得可笑,大概正为了刚才的激动而难为情吧。他就是这种人。

看见堂上为了自己而发怒,显示他十分信任自己,郁的心情有一点高兴——不过,正因为他刚才的不冷静,她更不能把这种心情告诉他,因为她一定会骂人。

「你愿意应讯吗?」

玄田问得简短。郁点头说:

「既然是为了洗刷嫌疑。」

郁努力地在这一刻装模作样,除了让玄田瞧瞧,也要让身旁的堂上知道,一个值得让长官护航力保的下属就是这般勇敢——虽然不清楚他明不明白,堂上的信任却给了郁鼓舞。

走出办公室后,堂上凑过来低声问:

「你撑得下去吗?」

堂上亲身经历过,知道那个场面会有多严苛。而郁见他如此担心,再想到那段经历连堂上都觉得不堪回首,自己突然也感到不安起来。

但是……

「彼此都是图书队,总不会比小牧教官上次那样更惨。况且……」

她对着堂上扮了个鬼脸,笑着说:

「有个魔鬼长官天天在操,我怎么会撑不住?」

原以为堂上会苦笑,想不到他竟然露出极其温柔的笑容,还在她的头上摸了摸,夸她「很乖」。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9 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0-29 22:52 编辑

五、图书馆的明日 将何去何从


*


堂上班在这一天原本要进行训练,临时在上午改成郁的应讯说明会议。当天下午就是她的第一次传唤。

在玄田和堂上说明的过程中,手塚曾一度气急败坏地想要离席。

被玄田的浑厚嗓子喝住,手塚罕见的扯嗓子回话:

「业务部,我要去问砂川什么意思。」

坐下。堂上语调平静地命令道。

「砂川拿到了身心症的医生证明,调查会批准他回家疗养,现在应该已经回家了。调查会决定等他归队时再约谈。」

堂上解释得流畅无碍,大概是已经对玄田讲过一遍的关系。

「他根本就是找个替死鬼就开溜!况且那家伙今天早上根本一点也没有病到要回家疗养的样子!这种情况总该会对室友讲一声吧?太不自然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还是别去乱讲。时机敏感,谁晓得会不会对笠原不利。」

玄田的声音里满是不情愿,但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自制。不知玄田是不是从刚才的争论中发现,平时负责踩刹车的堂上今天帮不了忙。

「问题是,为什么是笠原小姐被点名。」

小牧切中要题。

被问到的郁正要摇头,想了想又皱眉道:

「……呃,之前曾为了书评的事吵架过。」

「这两者不会有关系的,不要放在心上。」

堂上随即否定。

「他们还算严谨,不至于把私人之间的争执混为一谈。」

郁知道堂上曾有被约谈的经验,他的这番断言因此颇有说服力。但见手塚像是不解其意,脸上有点不满。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奇怪的事,或是特别找你聊过什么?」

小牧又问道,这一次,郁坚定的摇头:

「老实说,要不是他是手塚的室友,我早就忘记他是谁了。虽然我们是同梯,但我对他印象不深,又不特别熟,只是因为网路书评的事才碰巧跟他起了冲突。」

「那一天我也在场。当时其实是笠原单方面的挑衅,砂川几乎没有回嘴。这一点我可以作证。」

手塚的补充说明是出于好意,对郁而言却不甚光彩,令长官们不禁苦笑。

小牧抱着双臂沉吟道

「这么说来,八成是调查会引导砂川作答的?」

说到这里,平常都只有郁一个人跟不上话头,这一回却见手塚也满脸不解。进入图书队以来,他两人都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内部调查。

「简单的说,就是专打我们特殊部队。」

玄田说得太简略,两人反而更听不懂,结果还是让堂上来解释。

「前次的「焚书事件」是行政派闯的祸,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洗刷污名,前阵子又遇到鸟羽代馆长出状况。」

「也就是以牙还牙的机会咯?」

明明听着同样的说明,手塚却像是已经明白了。

「等一下!你现在就听懂,那我不就没得听了!」

事关重大,郁可不敢像平时那样一知半解。

「别担心,我会讲完的,紧张什么!」

堂上骂道,随即没好气补了一句「你以为我会让你呆呆的去任人宰割吗」,便听得小牧笑着打趣说是「送佛送上天」。

见手塚大概已经懂了,堂上便集中向郁解释:

「行政派希望原则派捅娄子,这次的事件正好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这种说法让郁有点不舒服。

「天上掉下来的……事关图书馆的名誉耶。」

「这就是派系的逻辑。」

堂上故意说得冷酷。

「原则派也一样时时等着抓行政派的小辫子,要不就见缝插针。两边都一样。」

原则派才不一样——郁想要反驳,又觉得说不出口。她之所以觉得有所不同,是因为自己对原则派的人多些顾念,好比稻岭司令和眼前的全体——包括堂上。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说两派都一样?能和原则派的人同一阵线,能和这些本着爱书的原则行事的人在一起,郁多么骄傲、多么喜悦。

——能做你的部下,你不知道我有多自豪。

强烈的思绪不经意地激荡起来,令她当下一悸,错过了反驳的机会。

「行政派想尽量扩大这件事,好平衡他们先前的过失,于是我们小队就被他们相中了。」

郁茫然念了一声「为什么」,便听到玄田回答:

「因为我啊。」

「队长是原则派的主要人士之一。防卫部里的原则派本来就占多数,特殊部队又直接隶属玄田队长的指挥,更容易聚集原则派的人。对方大概想借这个机会抓到我们的痛处吧。」

「抓了又怎么样?我又不痛不痒。行政派就是没用,连这个都不懂。」

「队长您不会痛痒,可是原则派会啊,拜托您也自重点。」

堂上忙不迭便给他一盆冷水,小牧也接口道:

「所以他们为了刁难特殊部队,就要挑最不难缠的新进人员下手,这样你懂了吧?」

「那又为什么是笠原呢?」

手塚还想追究。

「要钻特殊部队的漏洞,应该先找上我这个室友才对吧?他们甚至可以怀疑砂川就是因为跟我同寝室,才会有那种阴谋啊。为什么要跳过我、找到笠原身上去?」

少根筋!你也不必在大家面前问吧!郁狠狠地瞪向手塚,手塚却一径没发觉。她为什么会成为行政派下手的目标,她自己最清楚。

「……呃,你要我在这里明讲?」

小牧也不禁苦笑。郁便气鼓鼓的向手塚呛道:

「我最笨啦!破绽最多啦!最迷糊啦!我若是行政派也会挑选这样的人下手啊。你这么聪明、这么难对付,谁喜欢找你这种人啊!」

「我……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那不然是什么,炫耀吗?」

见郁闹起别扭来,手塚大概也不想再多讲,只好闭上嘴巴。

「不论如何,砂川养病,这会是个瓶颈。」

堂上拉回正题:

「按常理推论,笠原会否定砂川的证词,调查会势必得重新找砂川对质。但如今既以决定暂时不约谈他,调查会就只能任由你们两各执一词,打精神消耗战,所以至少会从你这里抓出话柄。」

对行政派而言,这一招有利无弊,且试无妨。

纵使是诬告,郁的约谈结果仍然是个寻找偏见或其他漏洞的可能方向。若是一无所获,行政哦也没有损失,顶多是浪费时间而已。

再考虑到砂川的疗养期和精神消耗战,可想而知,类似的约谈势必会拖长且次数频繁。

说明会议结束后还剩一点时间,堂上班仍继续集合训练,只有郁除外。

「在传唤之前好好预习。」

说着,堂上将会议中即席写成的约谈应对问题册交给郁,里面都是调查会可能问到的内容和标准答复。这是他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汇整的,算准了郁能记忆的份量,这一点也很了不起。

这些人怎么这么优秀啊——郁忍不住为自己的没用而感到颓丧,不过她努力地振作起来,把背这本题库当成自己的工作。

「那你就加油吧。」

小牧丢下这句话,在表情复杂的手塚肩上拍了一下,便与他一起走向门口。手塚身为砂川的室友,对郁遭约谈一事大概有些罪恶感,又或许有些担心,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熬不熬得过这种关卡。

最后离开的是堂上。他没有走出办公室,却在郁的桌旁停下脚步。郁坐在位子上仰起头看他——这倒是稀罕——只见堂上像是思索着措词,好一会儿才指着那本题库,以命令的口气说道;

「先给我抄一百遍再说。」

「一百……?」

「你这种人只能用这种方式背东西,写过才会记住。」

被他说中了,学生时代的郁正是如此,于是她赶紧张罗抽屉里的影印废纸和笔。

落在桌面上的影子还没有离开,郁又抬头望去,见堂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里仿佛有一股强悍的意志力,她也受牵引似的与他对望。一会儿才惊觉此景简直像是眉目传情,紧张得正想别开视线,却听见堂上又开口了:

「接下来会更难熬。」

就这么一句,从他的口中听起来却更显非同小可。

「撑不住的时候一定要跟我说,这是命令。」

郁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堂上厉声催促道:「听到没?」

「是!」

被他的魄力所慑,郁连手都举起来敬礼。只见堂上的表情稍缓

「很好,那我们就约定咯。」

「是约定吗?」

命令还用得着加上那一句吗?郁老实地质疑,堂上立刻板起面孔。

「随便啦,只要你做得到就好!选一个你喜欢的记得就好!」

他气冲冲的骂完就走了,留下郁独自坐在办公室里。

「什么选喜欢的,你是长官耶……」

她嘀咕着,搞不清楚该把它当作命令还是口头承诺,心里竟有些轻快。

*

下午两点开始约谈,预计进行一个小时,地点就在图书基地司令部的行政大楼会议室。

郁在敲门后走入室内,见正面的长桌后坐着五名有点年纪的长官,分别佩带着三监到一监的阶级章。而正中间的一监就是彦江光正副司令,形貌非常消瘦。一年前的郁还不怎么认得他,现在好歹知道他是队里的行政派之首。

哇塞,好像秃鹰。彦江副司令的顶上稀疏,加上那一副锐利眼光,令郁的脑中浮现这般失礼至极的联想。

彦江无语的向长桌正面的椅子示意,郁于是行了一个礼,走向椅子坐下。

确认了所属单位和姓名后,侦讯从一个令人意外的问题开始。提问者是彦江。

「你支持原则派吗?」

郁来不及将那本题库抄足百遍,不过数十遍已经够让她记住。在那本题库里,这一题是堂上写的,字迹有点潦草。

「我刚入队第二年,对派系」方面还没有太深入的想法。」

「可是我从你的记录看来,你的行为大多是偏向原则派思想,比方在受训期间行使保护图书裁量权的问题。」

料到调查会一定会问这个,郁早有心理准备。

「我倒不是不清楚,图书士哪来的裁量权可以行使就是了……」

彦江翻着手边的文件苦笑道,同时也引来周围一阵失笑。这些嘲弄的笑声令郁感到屈辱。她的双颊涨热。

「民间店面属于非武装缓冲地带,以一介队员之见行使裁量权,实在不可取。」

「我已经深切反省。」

公式化的答复。关掉情绪开关,这是堂上的建议。

其实她一点儿也没反省,只想到那个一心要给孩子买生日礼物的年轻妈妈,还有开心地从郁手中拿回绘本的那个孩子。

哪位妈妈笑得腼腆,而那个孩子高兴得连零食都丢开了。

想到自己能守护那些喜悦,眼前的屈辱算得了什么。

「过去也有原则派的队员犯过同样的问题,我记得是个有裁量权的三正。」

郁的心脏猛然一跳,思绪翻绞——难道是那个人?但如果真是那样,王子是否也因为救了我而遭受同样的责难,甚至也被约谈——因为我的缘故。

浮上心头的歉疚也同样强烈。

那位王子是谁?

绝不要主动发言。


堂上的指示,远比她此刻的冲动更有约束力。

那本题库是依照被动答话的前提所制,里面没有写到那名三正的事。假使郁探问他的身分,她将无法预料这场约谈的后续发展,也将在调查会的议事纪录中留下检讨点。现在彦江的面前还摆了一只录音机。

无关紧要的事别多说,以及只在被质问时回答。能做到这两点,应该就能充分保护你。

抄写背下的那本题册,是为了保护郁而汇整的。

「裁量权——是的,这个事很原则派的问题。」

彦江又道:

「而且你的长官在事后还为你担保。包含堂上、小牧两名二正,外加玄田三监。」

当时的小牧和玄田并不是她的直属长官,彦江大概是故意混说的。

「稻岭司令是原则派的,玄田三监则是他在派系上的左右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由这位三监所率领的图书特殊部队会不会在思想上也偏向原则派,则是我们经常关注的问题。」

总比偏向原则派要健全多了吧——郁真想这么回敬他。

「他有没有想你灌输过这一类的思想呢?」

这个部分是手塚写的字。她一面回想那刻板方正的字迹,一面答道:

「我并未接受过别具派系色彩的思想指导。」

想追随他们的脚步,完全只是郁自己的想法。想到长官们,比她略矮的那个身影跃入脑中。

在那之后,引导式的讯问持续了好一会儿,郁都勉强过关,没有承认自己是原则派的人。然后,质询内容突然变了。

「你怎么看待媒体优质化法?」

?——来了。郁悄悄咽了一口唾沫。这里是小牧的字。他们用手临时写成题库,说不定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那样比打字的更加深了视觉印象。

「我反对。」

答话时尽量简短。用词越多,对方越容易找到破绽。

「为什么呢?」

「身为揭橥「图书馆的自由法」的图书队员,我认为反对是当然的。」

彦江冷哼一声,好像咕哝道「背得很熟嘛」。坐在他左邻的二监又问:

「你对检阅的看法呢?」

「那不仅侵害知的权利,也侵害言论自由。我认为检阅本身就是不当行为。」

「当检阅对象抵触个人的人权及隐私时呢?」

「若涉及司法救济,那就是司法层面的问题。前提是,检阅制度不应该被正当化。」

题库里还列举了好几个司法救济的实际案例,不过长官们叮嘱过,若不能正确讲述,宁可不提。

「我们面对检阅的立场是一样的。」

大概见到郁面露讶色,二监笑着解释道:

「同样是图书队,原则派与行政派的根本使命并不对立,只是在执行使命上的方式存在着各种立场罢了。」

乍听此言,郁想表示歉意,但赶紧改口说「原来如此」。她现在扮演的是一个对派系思想所知不深的新进队员,不具有任何立场色彩,也没有失言的问题。

「只不过,行政派有个基本的观念,那就是我们应该严正执行检阅对抗权。由于行政派不可能仅凭队员个人己见就行使裁量权,因此你在受训期间引发的裁量权问题便带有浓重的原则派色彩。你本身拥有的特质似乎倾向认同原则派,这一点不能否定,不是吗?」

「这个……」

这一记变化球令郁刹时疑惑,但她随即回神。

「我也不确定。」

「图书特殊部队里的原则派居多,难道没有因此助长你的这种特质?」

「我想,这一点只能仰赖周遭人的判断了。」

到目前为止,抄写数十遍的确是发挥了功效,问题是——

「最近有一名憎恨检阅的队员行为失当,酿成了令人遗憾的后果。

砂川遭约谈时说了什么?又是如何提起郁的名字?堂上等人推测不出,所以题册里也写得不多。」

「那个人就是砂川一士,你知道他吧?」

彦江问道。郁只是淡淡的回答:「队里都传开了,当然听说过。」

「在事情爆发之前,你们应该就认识了。」

「我的同事手塚和他同寝室,所以顶多只知道姓名罢了。我跟他不曾交谈过,基本只当他是众多同梯队的其中一个。」

砂川的书评令郁极度厌恶,但不必在这种场合明说,否则一定会被解释为互有交流才引发反感。

说话比较温和的二监又把话题接了过去:

「砂川一士预谋藏匿了数十册书籍,都是鼓吹检阅制度和媒体优质化法的支持者所写的。他自己说是因为不愿见那些肯定检阅制度的论调猖狂,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想法?」

这方面的问题可以用题册的答案来带过。

「我明白砂川一士的心情,但他错了。」

媒体为了高中生随机杀人事件而偏颇地攻击图书馆时,郁曾经为了馆方仍必须公平公开的供应所有刊物阅览而非常不满,当时的堂上也知道部分媒体流于偏激,却是面不改色。

但是,郁现在明白了——堂上和众长官一直以来都是同样的立场。

「无论任何资讯,阅听人都有权用自己的眼睛去判断,图书馆不应该剥夺这个机会,也不该借由负面的暗示使阅听人产生先入为主观,就算是对图书馆本身不利或不公允的资讯,图书馆对所有的书籍仍然必须保持最低限度的中立。」

这是写在题库里的答案,如今也是郁的看法,一次她讲来是极其自然。

馆方要将某一思想的相关书籍列入馆藏时,也会找出对立主张的书籍并采购相对数量。图书馆就是这样的一个组织,这也是图书馆自许的公正使命。

「砂川一士对媒体审查的痛恨,我想所有的图书队员都能感同身受,但就这次事件的结果而言,砂川一士的行为也等于图书馆方施加的检阅,我觉得他的行为是不该纵容的。」

题册里只写到这里,郁却毫不犹豫地继续说下去——

换作是堂上,他一定会这么回答:

「只要是馆内的藏书,就算是肯定检阅制度、拥护媒体优质化法的书籍,我们也应该一视同仁的保护它。」

调查委员会们的脸上全都露出意外的表情。他们想必已经对她做过调查,大概也认为她不是个会主张这种论调的人。

的确,若在郁的裁量权失误发生当时,就算理智上有所认知,她也绝对说不出这等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这是非常公正的意见,我也这么认为。」

二监做了个收尾。彦江接着开口:

「你既然站在这个立场,砂川一士为什么会说你是藏匿书籍的共犯呢?」

「我也不知道。」

这话有一半是说谎。堂上虽不认为郁和砂川之间结过梁子,但她却没办法不把那一天的口角争执联想进来,一来事情是最近才发生的,二来——若是招出共犯就可以脱罪,砂川当然有可能拿他当做替死鬼。

「你们之间要是有任何交流,最好坦白,否则对你不利哦。」

「我跟他顶多是打照面时会寒暄,还没有熟到连午饭都可以一块儿吃的地步。」

郁答得堂堂正正,这是真话。要她跟那种家伙一起吃饭,简直是开玩笑。

之后的问题继续围绕在她与砂川之间的关系上,但由于他们之间确无关连,郁一概用「不知道」去应付。

「砂川一士藏匿书籍实在七月十八日。」

也许是无计可施,彦江开始转述砂川的供词。郁送了一口气,心想他们大概不再从她身上探问砂川的事了,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要说七月中旬,正巧就是她和砂川争吵的那阵子吧——才这么想时。

「他是在第二阅览室仓库为那些书籍封箱,再搬到离阅览室最远的公共大楼第三仓库区去。这项作业由笠原一士协助,你们在中途因口角争吵。有这回事吗?」

她的脸色大概改变得太明显,引得彦江还多问了一句:「看来你还记得?」

「等等……请等一下。」

这么看来,砂川的这段供词指的就是那天的事了。是砂川故意把不相干的那场口角扯进来作了伪证,还是他那天在搬的得东西真的就是被藏匿的书籍?

可是手塚当时也在场,砂川为什么不说手塚、却要说她?郁开始紧张了。她不知道该不该把手塚在场的事情讲出来。

她很快做了个判断,决定只回答跟自己有关的事;没有直接相关的部分就不触及,这个原则应该还是不变的。现在漏讲,顶多是以后补充证词,万一多嘴讲错了什么,要订正可就难了。

「若是那次争吵,那确实是有过。」

「那么你承认你们之间有……」

「不是的!」

她猛地打断彦江的话。

「我当时之所以帮砂川一士搬东西,是因为正巧路过他的工作现场,是他主动要求我帮忙的。我路过的时候,他已经装箱完毕,也封好了,所以我不知道箱子里装了什么,现在才知道——我现在也很惊讶!真的吓了一大跳!」

「难道你没有想过要确定箱子的内容物吗?」

「装箱搬运是馆员工作的家常便饭,我怎么会动辄去怀疑里面的内容呢。」

「可是他要把东西从阅览室仓库搬往公共大楼,你对这条路线不曾感到怀疑吗?」

「类似的工作并不罕见,若只凭这一点就要怀疑谁在藏书,那么每天巡逻时早就有人起疑了。」

「不过,你拿箱子时也没察觉它的内容物,是不是?」

「这根本……」

郁差点把「废话」两字丢出去。

「箱子都封起来了,难道我有超能力,摸一摸就可以知道里面的东西?」

几个长官噗嗤笑出,彦江也发现他很难再追究下去,于是闷闷不乐地闭上嘴巴。

「……笠原一士,措词要节制。」

仍是那位二监开口,算是打了圆场。郁收敛起表情,口头道歉,心里则十分不满,觉得该节制的人应该是副司令。

「你和砂川一士因口角而决裂,确有其事吗?」

「……我们曾发生口角,但完全是不同的话题。」

「请说明你们争吵的内容。」

这一段问答不再题库的范围里,眼下只能是直来直往了。

「是关于砂川一士做撰写的「快语书评」。」

「说得详细点。」

「我认为有辱骂或贬低性的文字内容不适合作为公共图书馆的服务,当时就当面向他指出,所以起了争论。」

「换句话说,你们的意见决裂是针对图书馆的存在立场,是吗?」

啊!不妙。郁本能的想。「因为口角而致使意见决裂」的这一点被认定了——但是二监的说法本身也没有错。该死,这下子可真的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

「……是可以这么说。」

「可是你刚才说你和砂川一士不曾交谈,也没有交流?」

彦江又开口道:

「照你现在的讲法,你跟砂川一士之前就认识了吧。」

——搞了半天原来是这样!郁咬牙惊觉。今天这场约谈的目的根本就只是为了留下记录,证明郁的证词暧昧不可信、甚至是作伪证。

「是从「快语书评」造成问题之后才认识的!在那之前根本完全不……」

「那么,你又说「打照面时会寒暄」,难道是说谎?」

二监冷不防的接腔,巧妙地启动另一层陷阱,大有指摘她发言反复、含糊之意。

完蛋!怎么转到这里来了!

「不是。刚才是我一时口误,并不是完全不认识的意思。」

郁勉强转寰,却已经失了方寸,也没有自信能再像先前那样撑下去。他们若是继续逼供,只怕起初不会露的马脚都要露出来了。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响亮而威严的敲门声。

调查会还没应答,房门就被打开,郁回过头去看——来者是堂上。

「报告。」

堂上边说边敬礼。看见他那一本正经的表情,郁觉得自己几乎要哭了出来。她急忙克制。

「现在是下午三点,请准许笠原一士回到工作岗位。」

彦江一听,立刻显出满脸嫌恶,二监干脆宣告约谈结束。

「笠原,过来。」

「是!」

郁一骨碌跳起来小跑了几步,又仓促回身,向长官们行了一个礼。但彦江的目光不再郁身上,却是两眼直瞪着堂上。

「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听见彦江的讥讽,堂上只是稍稍欠身,回了一句「不敢」。

「……好可怕……」

一走出司令部大楼,郁忍不住蹲了下去,抱着膝盖呻吟起来。

堂上也停下来等她,直到她不再打哆嗦,才在她的头上轻轻一敲。

「你很努力了。」

「现在别对我好……」

话还没说完,她的喉头一哽。

「哭出来没关系哦。」

「我不要!好像输掉似的!」

郁甩了甩头,猛然站起身。堂上有些愕然,但又没好气地说:

「你怎么连这种时候也要讲输赢啊。」

「要不然岂不是像被行政派气哭了似的吗?」

可恶,快点想别的事情来讲,否则眼泪真的会掉出来。

「对了……」

她随便换了一个话题:

「那个——约谈时有讲到我那个白马王子的事。」


堂上猛一扭头过来,那神情简直可用惊恐来形容,看得郁都不免莫名其妙,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那个王子在救了我之后,该不会也遭到同样的约谈吧。」

「……他们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

「没有啦,副司令讲到我在受训期间惹出的裁量权的事,说以前也有一个原则派的三正引发过同样的问题。我就想,那个人该不会就是我的王子吧。」

「我哪知道。」

堂上应得这么凶,以往郁会立刻表达不满,但她现在满心疲惫,一点吵架的力气也没有。

「约谈让人好紧张又好累,还要听一大堆挖苦讽刺的话,感觉好差。王子当年要是为了帮我也受到这种待遇,我会很难过。」

堂上没答腔,郁就更像吐怨言了。

「他们刚才问我时,我照你们给的标准答案回答说「深刻反省」。王子在被约谈时,会不会也被迫要这么回答呢?被我害到不得不反省。」

「用不着你担心。」

「你干嘛这样讲。」

郁不高兴地说。堂上没转头看她,径自又说:

「难道你后悔了?」

这话问得唐突,郁愣了一会儿才明白,答案马上冲口而出:

「当然没有!」

为那对母子抢回书本,她一点也不后悔,也从不想反省什么。

「再多几次我也会做一样的事情!」

「那倒免了。」

堂上冷静地泼了一盆冷水。

「你既然不后悔,那家伙一定也不后悔。若说反省,也许是有吧。」

听着听着,郁又觉得想哭了,只是心情和刚才不同。

「……堂上教官,你有点像他。」

「哪里像?」

堂上不问是谁,语调里却带着否定的意味。

「那股正义使者的气势。」

他正看着别处,表情显得万分厌恶,郁也不管,只是继续说道:

「刚才来带我来时也很像正义使者。回想起来,我每次闯祸时你一定都会出现。从我入队以来就是这样。」

「你以为是谁害的啊?」

堂上啐了一口,突然转过身来指着郁的脸:

「就是你!谁晓得天底下会有像你这么丢脸的蠢蛋,每次都把事情搞到非要我出面才能解决!」

听他如此气冲冲的连声大骂,郁也觉得愧疚,面子上却挂不住。

「过分,说我笨我就认了,怎么把丢脸也算到我的头上。」

「知道自己笨就该少做点丢脸的事啊!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

「难得有正义使者的气势,讲话还这么难听。」

「没那种气势最好!我是图书队员,不是什么正义使者!」

堂上吼完转身就走,郁只好闷头跟上去。没走两步,她的脑中灵光一现。

「啊!」

听得这一叫,堂上不耐烦地又回过身来骂道:「这次又怎样啦!」

却见郁一脸兴奋:

「队里的约谈记录说不定会有王子的资料?听副司令的口气,那件事情也闹得很大。」

「我还以为你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堂上的脸色遭到了极点——然后雷公就发威了。

「你这蠢蛋!没有正当理由是不准私人调阅约谈记录的!申请书还要长官跟相关部门的三个大印!你想在上面写什么理由,你说啊?「我想知道我的王子的真实身份」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别想我会在那种申请事由上盖章!大白痴!」

雷公魄力太惊人,郁来不及反驳便直接落败,这场交谈就在「回去了啦!」的呵斥声中结束。


回到办公室,玄田和其他班上成员已经在队长室里等着。

「回来得好。交出来交出来。」

在玄田的催促下,郁从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了USB录音机。

「倒带要按哪个——」

玄田拿了就乱按一气,小牧便若无其事的接过去替他操作。郁一面看着,隐约有些担心。

「那个——在约谈时这么做不会有事吗?」

「胡说,怎么会有事。你不过只是不小心把私人物品放在口袋里忘了拿出来,又碰巧按到录音键罢了。约谈规则又没说不准带录音器材到场;就算不准带又怎样?是他们事前不仔细搜身的错,他们活该。」

嗯——做贼的还理直气壮啊,郁自言自语道,但以玄田的标准来看,这话可说是一种称赞,同时代表着图书队的气质。

事实上,他们根本是看准了调查委员会们不敢向女性队员的胸前口袋伸手,才这么做的。玄田本来甚至说要放在乳沟——这已经是性骚扰等级了,谁知另外三男性队员竟异口同声的以「先天条件上不可能做到」表示反对——简直是百分之百的性骚扰外加损人三级。郁知道自己抗议也没什么意义,心里却还是不平,很像表明「要是挤一挤我也有乳沟」。

「可是这也不是我的私人物品啊……」

这只录音机是队上的公物,玄田撕掉了上头的单位标签。

「小地方不要计较啦。」

什么小地方,一点也不小!

玄田的计划是从录音中仔细检视约谈内容,作出正确的议事纪录,然后研拟下一次的对策。

众人依照郁的记忆一段一段听下去,听到砂川作证口角的那一段,手塚脸色变了。

「这不是在说那天的事吗?」

他这话是对着郁说的,但是郁在当时也跟他一样错愕。

「事情都说到这里了,你为什么不讲出我的名字?」

三位长官都没吭声。见他们都不回答,郁知道自己解释:

「我不敢自作主张的把你也说出来。我想,反正只针对我自己的部分回答就好了。」

「嗯,我倒觉得你其实可以说出来的……我想,事前没料到有这一步。再静观其变吧。」

有了小牧的合格认定,郁才稍稍松了口气。

「话说回来,这一段很争议呢。你们觉得当时搬的是图书吗?」

小牧向手塚问道,显然比较信任手塚的记忆力。

「是有点重量,搬起来也很稳,里面的东西没有乱晃,有可能是书籍。」

「先假设你们搬的东西确实是被藏匿的书籍。调查会既然这么问,可见他们也正是在那个地点发现那批书,那么到此为止都是事实了。没人提到手塚的名字,应该是刻意隐瞒。」

见郁歪头不解,堂上便解释:

「他们故意不把手塚的事说出来,看你会不会一气之下套出更多的话来。」

听他这么一说,郁大大惊慌起来。

「啊,那、那我今天是不是应该把手塚的事说出来才对?」

「不,你那样激动地只为自己辩解也挺自然的,又像是真的被逼急了口不择言。哦,还跟副司令对骂「难道我又超能力」啊,不错不错。」

堂上的措词引得小牧吃吃笑。郁只觉得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而且反过来制得下一波先机。下次可以反咬他们。」

这意思是说,以后他们还可以主动声明手塚当时也在场,有点反将一军的味道。

再继续听下去,郁就开始缩头缩脑了,因为她在那之后阵脚大乱。这会儿重听一遍录音,她自己都觉得受不了。

直到堂上出现结束了约谈,再来只剩衣服摩擦的声音,郁才舒了一口气。

「唉,亏你能提防到这个程度。」

小牧率先开口说道:

「最后还性急起来说 自己没说谎和一时口误,效果应该还不错,对吧?」

听得小牧这么问,堂上也点头。

「是啊。说真的,我没想到你能守得这么严。」

「呃……是吗?」

郁还是有些忐忑,结果被玄田一掌猛然拍在背上,震得她有受到内伤的感觉。

「要有自信!换作是我,出错会比你多三倍!」

「三倍还像话吗!」

玄田才不理会堂上的挖苦。他继续说道:

「好,这次的过程可以用来拟订下次的方针了。二度约谈的间隔不得少于三天,所以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演练。」

调查性质的约谈都是如此,同样的问题会反复讯问多次,目的在逼出证词的龌龊或矛盾之处,受约谈者只能努力使每次出席的证词内容一致,不让对方抓到语病和话柄。

「关于你跟砂川争吵的内容,以后就可以叫手塚去作证了。加把劲应付个几次,他们的疑惑就会解除了。」

小牧好心的鼓励,但是郁想到还要「应付几次」,反而消沉起来。正当她颓然往桌上一趴——

「……好可怕……」

听见自己带着哭调的声音,郁又惊跳起来。

「你很努力了。」

「呀啊————————」

她惊叫着想盖过播音,当然不可能完全掩过。录音机清清楚楚的把她和堂上之后的对话播下去,包括什么「现在别对我好」和堂上的安慰之词。堂上已经整个人傻住了。

「……这段撒娇是怎样?」

「停掉停掉——不要听——!」

郁猛然扑过去抓住小牧时,堂上也气急败坏地抢过录音机,一下子关掉它。

「你白痴呀!!刚才为什么不关掉!」

这一吼丹田气足,堂上显然是气炸了。

「我、我忘了……!」

「你是鸡啊?走三步就忘光了!」

「你早知道我记性差,干嘛不提醒我!」

「我哪知道自己的部下竟然有个鸡脑袋!原来你喜欢我把你当成鸡脑袋一样笨是吧!」

冷眼看着这一场五十步笑百步的斗嘴,玄田只说了一句「不必选我们在场的时候拌嘴啦」,当场就令两人统统闭嘴。


*


玄田指示郁下班时跟堂上一起回宿舍,郁就依言等堂上处理完工作才走。

原以为堂上会对她说教,结果倒也没有。不知是不是为了录音机的事而尴尬,两人的交谈似乎少了点,也没聊什么特别的。

来到宿舍门口时,却看到柴崎等在玄关。

「柴崎,怎么了?」

柴崎没回答,隐约像是在苦笑。便见堂上对柴崎说:

「再来就拜托你了。」

「包在我身上。」

柴崎俏皮地答道。堂上随即走进玄关转往男舍,留下一头雾水的郁。柴崎这时又说:

「走吧,回寝室前先去吃晚饭吧。」

「啊,好……」

郁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才跟着柴崎踏入餐厅……

——啊。

原本闹哄哄的餐厅,蓦地出现极短暂的一刻寂静。

电视机传来的新闻播报声突然清晰可辨。

嘈杂声很快就恢复,但已足够让人察觉气氛有异。

「装作没事。」

听见柴崎悄声指示,她努力保持自然的模样。柴崎不断对她说话,她也一路应答,这段对谈的内容却仿佛完全没进入她的心里。她一面回应一面想:我现在在说什么啊?

往领餐的柜台走去时,拍在柜台旁的队伍里好像有人在偷看她。

那些眼神带着好奇与疑惑,离善意也相差甚远。

接下来会更难熬——她终于明白堂上的预告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柴崎为什么要特意到宿舍玄关接她。

白饭咬起来像沙粒,配菜也吃不出味道。但她觉得不吃光会显得自己像丧家犬,硬是把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放回餐盘、走回寝室的路上,不时都有人在经过时和柴崎打招呼或闲聊,但她们却都和郁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比较熟的还是会和郁说上几句,却比以往多了许多顾忌和敬而远之。

既然知道郁因共犯嫌疑而被约谈,在还没有证实她的清白之前,说都不敢跟她走得太近,这也是人之常情。怀疑和好奇是掩饰不住的。

走进寝室,房门一关上,郁不由自主感到颓然。她看着门板蹲着,双手抱膝。想到宿舍生活竟落到这般田地——短短一顿晚饭的光景,她已经充分明白目前的立场,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辛苦了。」

柴崎的口气和平日一模一样,既不特别亲切,也没有特别顾虑什么。这份不变如今成了一种救赎,郁觉得好感谢。

「……谢谢。」

「没什么,反正我也只是受人之托。」

「嗯,我知道。」

郁也知道,柴崎的故作现实也是一种温柔。

「来,别蹲着,我们去洗澡啰。」

见柴崎开始准备洗澡,郁这才站起来,也准备换衣服。

在「芒刺在背」的实感中洗完了澡,郁回到房间,开始听柴崎讲述情况。

「不瞒你说,其他人都认为你有可能做出那种事。」

郁在受训期间惹出的裁量权事件早就是全基地皆知的事,她又是公认的直肠子兼性情中人,不仅外显性格好战,对抗优质化特务机关的斗志也比别人高。

为反对检阅而过度反应——这顶帽子简直像是为与量身定作的。

结果认识她的人都认为她有此可能,了解其性情而能为她辩白的知心人却只有柴崎一个。就算是互不相识的同僚,也会因为她先前的风评而有同样联想。

更糟的是,身为全国第一位女性特殊防卫员,基地内没有人不知道郁是何许人也。

「也有人表示同情,只不过……」

那些人却不是为郁的人品澄清,而是出于包庇,认为郁必定是太过痛恨媒体审查才出此下策,但这种意见反而却加深了他人对郁的疑惑。

怨不得任何人。入队一年多,这种「为反对审查而流于冲动」的形象是郁自己造成的。许多祸事,包括在非武装缓冲地带行使裁量权的那次失误,如今更成为冲动形象的证据之一。

(难道你后悔了?)

重新咀嚼堂上问过的话,郁还是不后悔也不反省,只是她原先不懂前因后果之间的连结,而今她动了——下一次,她将是「明智而故犯」。

王子当年出手相救,相比也已体悟到违反规则的下场,决心概括承受吧。

「反正,现在来问我的人,我一律跟她们说「不知道」。」

以柴崎的风格,她不会主动向他人澄清「笠原才不会做出那种事」云云;同样的,打从回宿舍以来,她也没问过一句「结果你究竟是不是帮凶?」之类的话。

「明天起,我会跟其他人说「笠原都说她不知情」,不过这种气氛只怕会持续到约谈结束为止。」

这么想来,郁倒宁愿约谈快点进行。不要间隔什么三天了,连续盘问一周或甚至两周,让她快点解脱算了。郁本来就喜欢速战速决,不喜欢打持久战。

「听说砂川连衣服和随身物品都搬光了,只留下一床棉被。」

柴崎不愧是包打听,这消息却教郁开心不起来,因为砂川显然打算长期休养。近年来,政府为了因压力社会而将心因疗养制度纳入公共事业体系,图书队如今也享有这样的福利。考虑到心因性疾病的治疗时间较长,公务人员的休养期可长达数周甚至数个月。

「万一诊断出忧郁症,我看他两个月都不会回来。有人说感冒两、三天、忧郁症两、三个月,光是现阶段的诊断书就够他请上个把月的长假了。」

「要那么久……?」

砂川的约谈要交互进行,郁的嫌疑才有可能完全洗清,如今看来是拖定了。长官他们也说过,调查会现在很想塑造原则派失态的印象,八成也倾向拖延战术。

「堂上教官他们有说你为什么会被点名吗?」

「他们说可能是调查会引导砂川作答……可是我好像真的帮他搬运问题书籍了。不过,当时手塚也在一起就是了。」

「什么意思?」

「我跟手塚曾经一起帮砂川搬运纸箱,那里面装的好像就是被他藏匿的书籍。喏,我之前不是说有跟砂川吵架吗?就是那时候。」

柴崎的脸色一沉。

「麻烦了,这就有争议呀……他们会质疑你们是不是知道箱子里的内容物。」

「就今天看来,砂川只供出我的名字,而且讲得好像是我跟他在藏书途中意见不合而拆伙似的。下次再被约谈时,我要主动说手塚当时也在场。」

「啊——快点说、快点说。快点把那小子扯进来,对特殊部队比较好。」

言下之意,增加队内的嫌疑人,总比让郁独自承受所有嫌疑要来得低风险。

「哎,堂上教官他们应该会帮你拟订对策啦,不过……」

柴崎边说边直视着郁:

「你自己可别放弃呀。」

在过去的例子中,许多队员经不起长期约谈的压力,结果被迫认罪以换取减轻处分。所谓的压力不单来自调查,更有大半来自队内人际关系的失调,如今郁完全能体会。

「放心。」

命令也好承诺也好,只要做得到,随便选一个就行。

鬼头教官凶巴巴的令人害怕,但有他在,却又比谁都让人来得更有安全感。

这一点,自从保护图书馆的裁量权事件之后,她就暗暗明白了。

*

二度约谈时,郁说出手塚的事情,但手塚却一直没有接到约谈通知。调查会只说砂川休职无法对质,结果手塚这一号战栗无法投入,大大出乎特殊部队的意料之外。

「坚持各个击破吧。」

玄田表情凝重地喃喃说道,接着对郁说了声「你要撑住」。即使证词已否定关系人的涉入,约谈仍集中在单一队员身上,这已经形成不当精神施压。稻岭与工会联手从各方面抗议,只可惜看来成效不彰。

在行政派来说,他们的目的只是借由压力来使郁崩溃,外部的抗议当然无效。

堂上总在每一次约谈结束的时间来接郁,也每一次都问她是否还好。

「没问题。」

她每一次都这么答,心想他大概也看得出,但她就是想逞强。

「我已经蛮习惯了。就算被问到意料之外的问题,也不会紧张了。」

难捱的反而是别的方面。

将近一个月了,宿舍里的气氛还是一样不对劲。砂川迟迟不复职,眼看就要入秋。

「他们今天丢来的问题都是变化球呢,我觉得我挥棒挥得还挺巧妙的。」

「哦?那倒有意思,我要听听看。」

挟带录音机的事始终没被发现,他们也就继续这么做。

「……堂上教官,你那时被约谈了多久?」

郁直接转了话题,堂上也像是知道她在问什么,略踌躇了一会儿,便答「两个月」。

「那我现在正在折返点上,是吧?」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两个月就了事。郁决定不去多想,免得钻牛角尖。

「你说吧,那家伙实际情况怎样?」

逮了个工作空档,堂上拦下柴崎如是问道。

「她的压力可大啦——各种有的没的。」

柴崎只是蹙起眉头这么回答,堂上已能想象宿舍里的情况。

「吃饭洗澡还可以尽量约她一起去,但也不可能天天凑得到时间,而且又不是在学校里,总不至于连厕所都一起去上吧。」

真要那样反而让人笑话了。柴崎耸肩添了这么一句。

「发生这种问题时,女生往往比男生还惨。女生的圈子又硬又保守,就连我要对外保持中立都得费一番精神。」

连柴崎都感受到压力,那可不是普通的装强好胜就能撑过了。

堂上低低咒骂「可恶」,又忍不住喃喃道:

「那家伙为什么都不讲出来啊。」

「讨厌,你难道不懂?」

柴崎油腔滑调,还在堂上的肩膀拍了一记。

「当然是爱面子逞威风嘛,还有别的吗?」

堂上一时没意会,眨了眨眼睛。

「逞威风……这时候还逞什么头。」

「就是在偏想这种时候表现一下呀。你还听不懂?」

「听懂啥?」

见堂上一脸讶异,柴崎做了个绝望的表情。

「哎唷,那个小女生就是不甘心让你一个人专美于前嘛。」

「居然在计较这个。」

堂上没好气的念道,却听得柴崎出其不意的说:

「我看她大概是真的崇拜你吧,跟崇拜她的王子差不多了。」

无视堂上的惊愕,柴崎悠哉地退场,回到阅览室去。

就在这段对话的数日后,手塚神情凝重地跑来找堂上,说有事要跟他谈。

他说希望小牧也在场,因此三人当晚就在堂上的寝室里集合。

堂上照例准备了酒类,想让气氛轻松点。结果手塚一滴也没沾,而且正襟危坐,表情极其严肃。

「我要先声明,事情跟我私人有关。」

用这个前提跨越心理障碍后,手塚便单刀直入:

「我上面有个哥哥。」

「哦,我知道。」

小牧随即应和,而堂上也略知一二。

「他在协会主持一个什么研究会是吧?常听人说他很杰出。现在是在神奈川吗?」

「好像是。」

这一段大概也只是前言——他们兄弟好像不亲。手塚本来就很少谈自己家里的事,只有偶尔提起他那担任协会会长的父亲和健康不佳的母亲,却一次也没说到这个同样在图书馆界发展的哥哥。

「我们五年没见,前阵子见了面。」

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堂上姑且点头。随后听到手塚补充:

「他很早就离家,而且离家后就完全没回去过。」

这种事情听起来还蛮隐私的,不知手塚为什么要讲给外人听,而且大有一副犯了错要告解的气息。堂上和小牧互看一眼,猜不出这个部下的用意。

两人交换眼神,决定让小牧去接话:

「他是被你爸赶出去的吗?」

「我哥是因为对我爸死心了才出走的,因为他主张图书馆中央集权。」

听到这里,堂上和小牧才听出了名堂。图书馆中央集权是一种完全否定现行图书馆制度的思想,因为它的基本构想是将图书馆升格为国家级中央机构,改用集权型态来保障财政面、稳定图书馆的社会地位。但图书队的势力奠定于地方行政,并与国家抗衡。

「我哥认为在第一线和审查制度抗争并非根本的解决之道,他觉得应该要成立一个与媒体优质化委员会同等级的组织,在对等地位上再去争取审查的执行范围。」

堂上想了一下,不知该怎么措词。

「协会长不会认同吧。」

「正是如此。」

要成为国家级的中央机构,图书馆将奉行现行的国家制度,等于承认并容许法务省拥有媒体审查权。别的不说,至少在图书馆法第四章的审查执行限制上就得大幅让步。

「我哥主持的「图书馆未来企划」就是为了研究这个构想而成立的。名义上只是进行理论研究,试图寻找它的可能性。」

「这种立论很前卫呢,可是……」

小牧表达感想,客气地措词一面失礼。堂上听得出他的语意,也接口道:

「思想是个人自由,我们也不能讲什么——你本来是想说什么?」

手塚显然不附和他哥哥的思想,当然也绝不是来寻求长官认同的。

「我在想,笠原会被点名,可能是我害的。」

这样的开宗明义有点儿跳脱,手塚赶紧补充道:

「我哥希望我加入他的研究会,前几天也为了这件事来找过我。小牧教官的监禁地点就是他透露的,他大概以为是做了人情给我。」

「原来是从他那里。」

我不能透露情报来源,但这消息不会有错——这是手塚提供情报时所说的话,而那情报也确实无误。如今知道他哥哥正在推动那样的构想,跟法务省之间应该也早有不少管道。

相对来说,能建立起那样的管道,那份理念也绝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人情是欠下了,但我还是不肯加入他,所以我猜,他就从我周围的人开始下手。」

「这也是有可能,但终归只是想象。你有别的根据吗?」

堂上问道。手塚马上就答

「有。砂川就是「未来企划」的人,他好像很崇拜我哥。替他开诊断书的那家医院,我哥有朋友是那里的精神科医师。」

「天啊,来阴的。」

小牧大皱眉头。他很少有这么明显的负面表情。手塚欠下的人情是因他而起,大概也令他心里过意不去。

「砂川偷藏书的那件事,我怀疑是我哥指使的。」

堂上也有此疑念,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做弟弟的手塚可就不顾忌了。

书籍藏匿之事若是手塚哥哥的阴谋之一,那么他一定也指示砂川别在约谈时供出弟弟的名字,怪不得调查会没有先传唤手塚。

调查会说砂川证词有待确认,玄田等人原以为是行政派为了各个击破而施行的拖延战术,现在看来反倒是错怪了。郁主动提出手塚人证,调查会等于收到了新的证词,那么在砂川的原证词未对质之前,他们对新证词当然要采取保留态度;一来是避免郁跟手塚口径一致地把责任全推在砂川身上,二来是疗养中的砂川不能应讯,单向侦办难免不公平。

就这一层意义而言,调查会虽是敌人,却也还算公正。

「我知道了,我会转达给玄田队长。」

「这样能阻止他们继续约谈笠原吗?」

手塚问得急切,不过堂上能体会他的感受。

兄弟阋墙竟然要把不相干的外人拖下水,不管是谁设身处地,都会有难以释怀的自责。

然而……

「很难。」

手塚自己应该也清楚。

「我们既然没有实据,也就没有正当理由去阻止约谈了。除非「未来企划」和行政派有幕后牵连,那我们才要从幕后去捅。否则它只不过是协会名下的一个研究社团罢了,逼得再凶也不痛不痒。」

相反的,砂川既然被认为是原则派,他所参加的社团更有可能会被视为原则派的大本营。

「我……我该怎么跟她赔不是?」

「不准跟她说。」

堂上严厉起来。

「这些事情没有证据,又不能在约谈时讲出来,这时候透露出去只会害她混乱。你去赔罪也只是减轻你自己的罪恶感,对她一点帮助也没有。」

手塚道了声歉,重新坐正。

「我们能做的只有精神支持,而你已经充分做到了啊。」

小牧打圆场,堂上也为自己刚才语气太严厉而有些不好意思:

「话说回来,那根本也不是你的责任。」

「来,爱逞强的班长赔不是了——」

小牧的语调滑稽,手塚这才轻松的笑了起来。

「好啦,来都来了,喝完再走吧。」

听得堂上劝酒,手塚便不再正座,却一直用双手撑着地板,看起来想要行大礼磕头似的。堂上不由自主地起身想拦他。

「不用这么客气啦。」

「不是……是脚——」

跪坐太久,麻掉了。

没人知道小牧喜欢趁人脚麻时大玩骚脚底板的恶作剧——惊见一场脚底板攻防战即将展开,堂上赶紧把放着酒瓶和杯子的矮桌移到旁边去避难。

*

郁回到宿舍时,柴崎还没回来。她想,她们没有特地约好,也许柴崎只是稍微晚归吧。

看见自己的洗衣篮里堆了衣服,她一时又想,不如先去把衣服洗好,外头走廊里传来的笑谈声却令她退缩。

她总是在和柴崎一起去吃饭时把衣服丢进洗衣机,等到澡洗完,衣服也洗好了。寝室离洗衣场并不远,现在的她却连走这一点点距离都会怕——她不敢一个人走出房间。

宿舍广播却像在这时候跟她作对似的。

「302室的笠原小姐。有您的电话,请到舍监室来接听。」

会是谁这时打来?郁的私交一律都打手机,可见不是她熟识的人打来的;也不会是推销电话,因为舍监绝不会放行。看来这通电话并非无关紧要。

再拖下去,广播又要再喊一次。郁常常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

一踏出寝室,走廊上的杂谈声立刻静了一下下。虽已经经历过好多次,她却还是不习惯心里那种凉凉的感觉。

不能低头。郁说给自己听,一面小跑步朝楼梯前进。跑着赶去接电话就不会不自然了——想到自己还得为走路而找说法,她又忍不住难堪起来。

舍监室的卡式电话听筒搁在一旁,舍监则到她自己的卧房里关起门来回避。她向来顾及电话隐私,只在电话讲太久时才会走出来提醒一下。

电话台座的便条纸上潦草写着来电者的姓名。这也是宿舍的老规矩。

「协会 未来企划 手塚先生」

「协会」指的是图书馆协会吗?「未来企划」倒是没听过,不过这个人跟手塚同姓呢。郁边想边拿起听筒。

「喂?久等了,我是笠原。」

不知对方是谁,郁带点打探的语气,便听得一个开朗的男声回答「你好」。

听见是个陌生的声音,郁反而松了一口气。自从被约谈之后。自从被约谈之后,她已经不只一次在舍监室接到无声电话,而且都是一听她出声就挂断。

「我弟弟承蒙你照顾了。」

这人大概是手塚的哥哥——郁花了将近十秒才察觉这一点,而对方倒也极有耐心,静静在电话那头等。

回到宿舍才刚喘了口气,堂上的手机就响了。是柴崎。

电话里的她只说自己会马上赶到,叫他召集全班和玄田队长,随即挂上了电话。堂上不明就里,姑且先从小牧开始找起,但被小牧问了一句「要在哪里碰头」,这才发觉——柴崎说会赶到,是要赶到哪里?

才在电话这头歪头思索,便听见有人敲门,还来不及应门,门就被打开了。

来的人就是柴崎。她的眼光在室内速速扫过一圈,然后瞪着堂上厉声道:「太慢了!」

「你——你、你以为这是哪里——」

喂?干嘛,怎么了?电话那头响起小牧的声音。

「呃,柴崎跑来了。」

「啊?」

「反正你先把队长跟手塚找到我寝室来再说。」

堂上自顾自说完就挂掉电话,结果他做的事跟柴崎一样。

却见柴崎显得不太耐烦,语带不满的抱怨起来:

「我刚才不是说马上吗?你怎么拖拖拉拉的!」

「你挂掉电话也才两、三分钟耶,怎么可能啊!而且你在想什么?怎么跑来这种地方!没人拦你吗?」

「有我的微笑加一句「对不起,我真的有要紧的急事」,你以为有哪间男生宿舍能拦得住我?」

听着她哼哼两声冷笑,堂上不禁语塞。他不得不承认,就算是男舍的舍监也未必抵挡得了这一招。眼下确实是抵挡失败。

他在心中暗暗叫苦。从各方面来说,这家伙的确是笠原的好搭档,只不过她是天使般的面孔,魔鬼般的心机。

「恭喜你闯关成功,不过这会儿我们什么事情也谈不了了。」

听到门边传来一个声音,原来是刚刚才跑步赶到的小牧。

堂上和柴崎扭头看去,却见小牧打开的房门外已经围起了人墙。

「你也该想想自己的影响力有多大。高不可攀的名花只身擅闯男生宿舍,好事的乡民岂有不看热闹的道理。」

柴崎一愣,笑了起来:

「哎呀,看我急的。是我低估了自己,不好意思。」

再也没听过比这更大言不惭的自谦了。

你们这些人又是怎么听到风声的?堂上看着门外的那片人墙,满腹狐疑。

结果他们只得移师到共同区域的会议室。一待全体到齐,柴崎便将一张便条「啪!」的一声放在桌上。

看过哪张便条,最先变脸的是手塚。

「我跟手塚的哥哥吃晚饭。可能要谈研究会的事,门禁时间前会回来。」

「这一定是「未来企划」设下的圈套!」

柴崎的发言令堂上一惊。除了相关人士以外,他只跟玄田说过关于手塚慧和「未来企划」的事。

「你是从哪里知道……!」

「从出事到现在,你以为过了几天呀?三天就够我掌握消息了。」

「我现在真觉得你太可怕了!」

「怕个头!快想想你要拿笠原怎么办啦!」

柴崎这一喝有气势,震得堂上都往后退了半步。但见柴崎长长舒了一口气,静下来道:

「……我是局外人,请恕我僭越了。接下来就麻烦各位了。」

然后她优雅地微笑颔首,欠了欠身便退出会议室。临走前,她在门边有回过头来:

「地点八成是接待长官用的那间店。要在门禁之前回来,又要避人耳目,只有那里啰。」

柴崎说完就走,留下四个大男人面面相觑,满脸复杂。

「……就是主管聚餐的那间店吧,我去。」

手塚铁青着脸自告奋勇,小牧叫他且慢。

「你敢保证不会当场和你哥打起来吗?那是主管餐厅,要是惹出纠纷,后果不堪设想哦。」

见手塚语塞,小牧立刻否决了他的提议,接着转向堂上:

「怎么办,堂上?」

堂上也不知如何是好。

依目前的推论,这一连串事件都是为了把手塚拉进「未来企划」所设下的圈套,但这只是推论,没人能肯定。手塚慧若是劝诱郁加入一个研究会——一个表面上是民间社团的组织,那么谁都无权妨碍她,也不能阻止她去听他的说明。

「……队长怎么看?」

玄田皱着眉头沉默半晌,最后站起身来。

「笠原是你的部下,你做决定吧。」

堂上听到这番话,顿觉初入队时的彷徨与不知所措仿佛又回来了,还在迷惘时,却见玄田走出会议室。看到长官严谨的背影,他直想低下头去。

「小牧,你觉得呢?」

寻求副手的意见应该不算逃避——脑中浮现的这个念头,却令他忍不住懊恼。

小牧轻轻叹口气:

「我们对手塚慧的计划,到目前为止都仅限于推测。既然他为了「未来企划」的事而把笠原找出去谈话,我们也无权阻止她;如果是笠原自己有兴趣想了解,那就更不用说了。」

虽是个可供商量的副手,小牧这个人却永远只会给标准答案。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回答前叹上那么一口气吧。

问了也是白问。

没人说话,房里一片死寂,只听得到时钟的秒针滴答响。

响过几圈之后,堂上打破了沉默:

「——我们等她自己回来。」

「堂上二正!」

手塚的声调中有着明显的责难,堂上却只是大吼坚持:

「带她回来不合乎本队的正当行动准则!」

「可是 ……」

「你不准再过问!」

我们又不是她——咽下的这后半句,苦得难受。

在尴尬的气氛中解散后,堂上准备回房,寝室在同一层楼的小牧拦住了他。

「这么做好吗?」

堂上刚举脚跨进房门,听见小牧的话,半转过头答道:

「别再问了,我搞不好会给不一样的答案。」

仿佛要抛开那种心绪,堂上关起了房门。

妈的,每个人都这样。

到底是要我怎样!

他抬起头,目光瞥见书柜的一角。

想起摆在那里的某一本杂志,再想起留下那本杂志的人,他的表情一苦。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9 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0-29 22:53 编辑

*

跟手塚好像。

在靠窗的桌位啜饮着餐前酒,郁暗暗打量与她对座的手塚慧。手塚三十岁时大概就会长成这个模样吧,她想。

感觉好怪。

跟一个貌似手塚的人坐在这种店里,郁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店里的气氛轻松,常来的人应该会觉得惬意,但她觉得这儿跟自己是在太不相亲,满心紧张——因为这里是队内有名的主管级餐厅。

恐怕要请你打扮得正式一点,方便吗?

听到电话那头如此要求,她就猜到八成是高级餐厅,却没想到竟然是这里!被手塚慧带到这里来时,她还在门口挣扎了一会儿。

不行!就算是各付各的,我也不敢来这里!

她不想让人请客,一定要手塚慧在电话里答应各付各的才肯赴约,最后还是拗不过他的坚持。他说弟弟的女朋友吃顿晚饭也没什么,这话却把郁吓得不得不赶紧纠正。

我哪里是什么女朋友,手塚会杀了我!

见她这么紧张,手塚慧眯着眼直笑,说她真是个有趣的女孩。郁可以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不知道手塚有哥哥呢。」

「嗯,因为我前阵子也搬到外面住,我们就很少见面了。」

男生搬离开家之后就是这样,郁的哥哥也是如此。手塚慧说想顺便了解一下弟弟的近况,她觉得理所当然,但想到消息走露后可能会被手塚骂到臭头,郁就不敢讲太蠢的事,只随便选几个好笑的交差。虽然只是些日常趣事,手塚慧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间,那小子变得这么爆笑了啊。」

哇呀完蛋,手塚要是知道会气炸。就在郁慌张地要求他「请你别跟他本人说」时,他们的餐点已经上到主菜。

「请问……」

主菜就剩甜点和咖啡了吧,郁一面回想菜单,一面探问:

「你要说的事,可以谈了吗?」

手塚慧在电话里明说要邀请她加入他所主持的「图书馆未来企划」研究会。他说他从弟弟口中听说过她的名字,两人也聊起过她。手塚还称赞她企图心旺盛,令手塚慧留下了印象,所以才想约她出来见面聊聊。

想不到手塚竟会在外人面前称赞郁,令她十分意外,也格外高兴——尤其是经历过这一个多月的人情冷暖之后。

手塚慧在电话里笑着请她保密,因为他弟弟不准他对当事人透露,所以今晚的邀约当然也要瞒着手塚。听着电话那头的笑声,她觉得这位大哥亲切又平易近人。

经郁这么一提,手塚慧便直接问了:

「笠原小姐,你对检阅制度有何感想?」

她的回答简直快得像巴夫洛夫的狗。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使检阅制度从这社会上消失?」

「觉得。」

见郁大大点头,手塚慧微笑。

「这就是我们研究会的主题。我们想找办法消除它。」

郁的兴趣一下子提高了。咦,这很有意思。

媒体优质化法已经实行了三十多年,郁等于是出生在检阅社会中。没有媒体审查的社会是什么样子?书本不是猎物,书店不再为了临检而紧张,而人们可以随心所欲的阅读——

图书馆也不需要武装了。

那说不定很棒!光是想想,她就觉得心情昂扬。

「我们认为应该是有可能的,因为三十年前的日本也没有这一套制度。」

「……对哦!」

像是被他指出了盲点,郁不觉得扬高了声调。她总觉得那是自己出生前的事,以为历史已久,但仔细想起来,她父母童年时的社会并不是现在这个样貌的。

面对媒体审查,不管是主动或被动,现代人只有接受或拒绝这两个选项,但在上一代的心目中,这种事情搞不好根本就不该被列在选择题里。

距今也不过是三十多年前。

「在「未来企划」里,我们试着找出驱逐检阅制的具体构想。」

「啊,快讲快讲!」

手塚慧和郁的大哥正好同年,再加上一时兴奋,让她不自觉失了客套,连忙改口说「我很想听」。

「首先,要彻底废除检阅,必须使图书馆的地位与媒体优质化委员会相当,也就是让图书馆升格为国家机构。以性质来看,它可以放在文科省下面。」

郁歪头问道:

「可是,图书队能与国家审查抗争,不就是因为图书馆立足于地方行政吗?」

人们常用图书馆抗争、审查抗争等名词来统称所谓的图书保护行动,正确来说,应该是地方政府拒绝让中央层级的媒体优质化委员会借审查制度而过度干预行政,才要透过广域地方行政层级的图书对行使武力。

「嗯,但是你看,中央和地方公务组织这样搞武力斗争,根本就是不对的。你不觉得吗?看在外国眼里,根本就是内乱。」

郁为之一愣,手塚慧继续说下去:

「日本内斗,外国也不便干涉,毕竟这是地区性的纷争,纯属内政问题。可是你知道吗?国际间都认为日本现在就像学生运动盛行的年代,只差没有出动自卫队来维持治安。实际上我们枪炮也用了,内战也打了,以一个民主社会而言还是挺丢脸的。」

一下子把这么严重的名词抬出来讲,让郁努力咀嚼了老半天。要说内乱或内战什么的也不是不通,只是在她这一代的观念里并不觉得那有多异常。图书馆抗争的实弹交战范围都有严格规范,媒体优质化委员会也严厉要求做好封锁措施,避免波及民间人士。

只要能避免这种抗争,日本的治安反倒比世界其他地区还要稳定呢。

在郁的认知里,警察出勤也一样会遇到枪战,这在当代早就不是什么大事。而图书抗争的开枪标准和警方执勤时一样,说来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就在同时,她明白手塚慧的思路有多么卓越。她傻乎乎的想,不愧是做哥哥的人,懂得用内战来形容这种现况。说不定其他人也是用这种观点在面对这场抗争,只有她一个人没头没脑、浑浑噩噩。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身边每个家伙都这样聪明呀?她暗暗不满。

这是,手塚慧的话锋一转:

「要根本驱逐检阅制度,现行的图书队制度是不合用的。审查抗争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一听到否定图书队的论调,郁就反射性的不悦,但想到一个没有审查的社会,她还是想继续听下去。

「你所谓的彻底解决,是指?」

「彻底解决是一定要的啊。」

手塚慧笑道。看那和善的笑容,再想到总是争强好胜的手塚,便觉两兄弟的性格果然不同。

「在图书馆升格为中央公务组织之后,促使法务省与文科省的政治谈判。」

「呃,可是……」

郁觉得不对劲。入队第二年,她多少受到周遭人士的熏陶,尤其是堂上。

「你要让两个组织各自维护相反的法律,却存在同一个政府中吗?」

她不认为媒体优质化委员会会接受这种方式。

「当然,图书馆在升格中央时,图书馆法第四章也会相对受到大幅的限制,到时候要怎么保留图书队的权限,恐怕会是个争议。」

「也就是说,「图书馆的自由法」会被删减?」

意思差不多啦,手塚慧爽快承认。

「不过,让出的权限以后再拿回来就行了。这项谈判可以让我们获得正当的立足点,这一点才重要,否则现在的图书对制度只不过是中央跟地方的意气之争。」

脑袋快要饱和的郁忍不住抱头:谁来找个翻译给我——

「要长期性的消除媒体审查制度,有必要借由政治斡旋。现在的图书队制度是以审查存在为前提所订,却不是用来根绝审查的。反过来说,图书队制度等于是在容许审查制度存在的情况下成立。所以,我们若要杜绝审查风气,将来势必得在某个阶段舍弃图书队制度。」

听到如此激进极端的话题转变,郁满脑子的困惑。一个没有媒体审查的社会,当然是她最期盼的,然而——

「呃,不好意思,能不能说得简单点……」

见她讨饶,手塚慧又笑眯了眼。

「换句话说,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要不是郁从小把《漫画成语辞典》读得滚瓜烂熟,她还没办法立刻联想。

「虎子就是杜绝审查,入虎穴就是删减图书馆自由法、把图书馆变成中央组织?」

「对对对。」

手塚慧和蔼地点头,像一个夸奖学生的老师。

「任何事物都存在着风险,报酬高则风险也高,我们只是跟敌人比风险管理罢了。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我有赢面,所以创立了这个研究会。当然,目前还停留在模拟阶段。」

补上最后一句,手塚慧调皮的笑起来。

「笠原小姐,跟你的个性蛮和的,不是吗?「入虎穴,得虎子」。」

「呃,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愿不愿意参加呢?」

他的语气轻松,郁却迟疑起来。

当媒体审查不再存在,社会将变成什么风貌?她没有见过,但那样的社会距今不远,也许还救得回来。

在她的想象中,那的确充满了魅力、光辉,也极其正当——要说救回,听起来也是天经地义。

可是……

「假设你的构想实现了,那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让媒体审查完全消失?」

下意识地,郁脱口道出这个问题。

大概没料到有此一问,手塚慧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以轻松的口气回答:

「那的确会是一场长期抗战。也许十年、二十年,或甚至更久……不过制度一经成立,想改变总是要下点决心,毕竟媒体优质化委员会的权限已经奠定得相当稳固了。」

郁点点头。

「我懂了,请你去找别人吧,我做不来。」

手塚慧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被他这么盯着,郁有点畏缩。

「……光靠图书队制度是没法消除检阅的唷。」

他重申道。郁犹豫着点头。

「我知道,只是……」

天啊,为什么脑袋这么不灵光?好想借柴崎的脑袋来用一用,要不然想说的话都说不好。

「只是我没法对别人说:也许再过几十年就不会有检阅了,大家先忍耐点接受它。」

郁焦急地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拼凑措词,抓到她想要讲的轮廓。

「想看书就是想现在看啊,总不能叫他们十年后再去看。要劝他们为了几十年后的自由放弃现在的自由,我说不出口。」

「那么,你宁愿容忍眼前这个结构扭曲的社会,继续那种治标不治本的抗争?」

手塚慧说得很慢,一字一句的,好像要郁仔细挺清楚。

不对,我怎么可能容忍现况。这种社会根本是走错了,我也不喜欢。

「不然呢?讨厌讨厌,现况就是这样,所以仅存的自由就更重要了,不是吗?也许有人愿意为了更好的未来而忍耐,可是我总觉得,叫所有人都陪着一起忍耐是不对的。万一有人不愿意抛弃眼前所拥有的自由,其他人也不该责备他。」

要是有人为了正当的未来而割舍己身之自由,郁当然会尊敬他,认为他品格崇高;可是相反的,若为此贬责那些做不到的人,这就不对了。

「为了美好的将来而放弃自由,是很伟大的权利,我非常尊敬,但那不是义务。我们要是把这种要求当成义务,逼别人去遵守,岂不是跟媒体优质化委员会一样了吗?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要或不要,选择是一种自由啊。」

「那么,你觉得要怎么样才能改变现在的社会呢?你总不会觉得现在的社会很好吧?」

「这个……」

她恨恨地朝手塚慧瞪了一眼,心想:我又不是负责这种事的。要是柴崎或手塚或小牧在场——甚至是堂上在就好了。

「比方让政治家之类的人……」

「你要等待政治家自发性的去推动?」

「或是民间运动啊。」

见郁嘴硬,手塚慧露出了遗憾的笑容,却像是怜悯大过惋惜。

「算了吧,群众是很被动的,除非事情压缩到他们切身利益空间,否则只会有极少数人采取行动。就算人民心里不满,但只要不牵涉到关键性的利益,绝大多数还是会顺应现况,因为用嘴巴骂比亲自动手要轻松多了。你以为大家都为了不能自由阅读、言论受限而感到痛苦吗?很可惜,那种人并没有你想的多,也就因为这样,媒体优质化法才会施行得这么理所当然,造成了今天的社会。」

他的话完全正确,让郁无法辩驳——所以她放弃辩驳。

「我头脑很差,搞不懂太复杂的事。」

干脆大方招认。

「只不过我认为图书队为保护当下的自由而战是正当的,我也以此为傲,所以我没办法赞同你的观点。谢谢你邀请我加入「未来企划」,但我不能接受。」

手塚慧不发一语的凝视着郁,半晌才闷声吃吃笑起来:

「——服了你啦。难怪我跟凭感觉做事的人老是不对盘,你们就是喜欢最后来这一套。」

看她不解其意,他就边笑便补充道:

「你这种小朋友都一样,不管人家讲得多清楚,你听完了一律丢一句「虽然听不懂,但我不要就是不要」然后全盘推翻,对吧?」

……怎么这样把我当傻瓜。郁不满地嘟着嘴,却见手塚慧探身向前:

「好吧,那我再白话一点,从更入世的角度来逼你好了。」

被他意有所图的凑近,郁不由得往后退了退。手塚慧完全没把她的怯缩当一回事,口气一变:

「老实告诉你吧,其实我想找的根本不是你,而是光。」

光?隔了几秒,她才意识到那是手塚的名字。

「那小子是个死硬派,不肯答应我,我就想从他的朋友下手,看看会不会让他的态度软化点。一开始是他那个室友,可惜效果不大。我看他跟你好像比较要好,所以想从你下手看看。」

原来如此。

「那你在电话里说的那个借口,是骗我的?」

那小子在电话里称赞你,你可别讲出去啊——做哥哥的这么讲,听起来好像跟弟弟很亲密似的,但现在看来,恐怕他们根本早就为了这个问题而反目,甚至是闹翻了。

「也不算是骗啦,没那么严重。要对付那小子,拿你当诱饵的效果,看来至少比砂川好一点。」

「……话讲得这么白,还真有点伤人呢。」

「对啊,这才叫逼嘛。还有一个入世的角度。」

怎么样叫做入世?郁还没来得及想,手塚慧的下一个狠招已出:

「你能不能帮我去跟那小子说——「只要你肯屈服,我就让笠原小姐不再被约谈,还能证明她的无辜,帮她解脱」。」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她觉得自己在低喃,又不确定有没有出声。

「你觉得我不可能做到?」

听着他调侃似的的语气,郁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好吧,反正消息就快走漏了。这一切都是我布的局,从一开始就是,好让我有筹码可以跟我弟谈条件。砂川是「未来企划」的会员,他的行动全是受研究会指示,包括让你跟我弟帮他搬书的那件事。」

究竟是多精密的计谋——难道他无时不刻都在盘算、掌控着事态发展?

郁浑身打颤。

「……过分。」

「我也觉得对你过意不去,只是我实在太希望我弟过来了。」

「不是。」

不是对我过分,郁低着头想着——是对手塚。

她想起从小就打打闹闹的哥哥们,吵架时恨得牙痒痒,斗起来绝不手软,动辄拳打脚踢摔成一团。可是——在这世上,他们是她最不必顾忌、最放心信赖的人,甚至在唯一的妹妹赴外地工作后,他们也从没有替爸妈催她或逼她回家过。

要是哪个哥哥敢像手塚慧这样做,郁绝对无法原谅他。但她同时也可以确定,自己绝对没办法讨厌他。

既然这么想拉拢弟弟,为什么要阴谋设计他?

「你现在也不好过吧?」

郁打抱不平的心情突然垮台了。

曾几何时,回宿舍变成一件苦差事。每当她走过,嘈杂人群中总会骤然出现刹那静阒,偷窥的眼神投来好奇或轻蔑,客观公正或个性好一点的会不露痕迹地别开视线。除了柴崎以外,没人要主动跟她交谈,顶多是空洞洞的简单问候。去洗衣场也要等柴崎回来,一出走廊就得感受别人的眼光。

的确不好过,她没法否认。

「你无凭无据,就算跟调查会说了也是白搭,而且我可以让约谈行动一直持续下去。」

那我现在正在折返点上,是吧?

她才对堂上这么逞强说道,如今却只觉自己单纯可笑。堂上被约谈时,幕后有这样的阴谋吗?

「你只要传话给光就好,没有任何责任,让他自己去判断。」

诡辩正在动摇郁的心。只是传话,而且她还可以去告诉手塚,不管他怎么决定,她都不会恨他。

靠窗桌位才有的蜡烛在玻璃杯里摇曳着小小光芒。她此刻的心绪,就好像映在窗上夜色里晃动的光晕。

不行,我要把持住,想清楚。如果换作别人,别人会怎么做?比方说——

刚想到这儿,窗上突然发出一个声响,把郁吓了一跳。她朝声音方向看去。

敲窗的人前一秒钟才出现在她的脑中,如今正在窗外喘着气,嘴巴在动。

——我马上过去。

她觉得他在这么说。然后她忽然挺直了腰杆,重新直视对面的人,正色道:

「既然这样,请你自己去对他说。我讲不出口。」

手塚慧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烦恼或不愉快,单纯只是回应她的注视。

「手塚是我的同袍,他被亲哥哥设下这么过分的圈套已经够可怜了,我不能再加深他的痛苦。」

餐厅的门铃发出叮当声响。

「你要他为了对我的歉疚而屈服于你,还要我去把这件事讲给他听?我不忍心。请你自己讲吧,那样对他的打击还比较小一点。」

那个强劲有力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你们的观念虽然不同,但也不用对他做出这种不必要的伤害。我不想帮你去伤害我的朋友。」

脚步声就在桌旁停下,她抬头望去——穿着制服的堂上直直俯视着手塚,胸口起伏,显然走得很急。

「这位是我的部下,我要带她回去。」

手塚慧朝着堂上打量,显得趣味盎然。

「你就是堂上二正啊。」

堂上不答,只是转向郁:

「走了。」

说着他拉起郁的手就往门口走,一面从制服口袋里掏出钞票——大概是事前放进去的,颜色看起来像两张万圆钞——往柜台服务生的手里一塞,交待说同桌客人等下会来付清,便大步踏出餐厅。

快步在回基地的路上走了一会儿,郁忍不住出声。她穿着浅口高跟鞋,堂上却是以训练的速度在走实在很难跟上。

「堂上教官,我的手痛。」

堂上好像这才发现自己还紧握着郁的手,只见他往下看了看,然后像是甩甩的放开她。他同时停下脚步,却不发一语,只是在她面前站着、

郁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先开口,却不知怎么的吐出一句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莫名其妙之语:

「你怎么穿制服来?」

图书队的制服都是队员在入队时自费订作的,通常只在正式公务场合才派得上上用场。

「因为我别件衬衫都还没烫。」

堂上板着脸回答,却又迁怒的骂:「谁叫你给人家带到这种高档餐厅来!」

然后他顿了一会儿。

「他跟你说什么?」

问归问,郁听得出,堂上其实在来接她之前就全部知情了。

「全都说了,不过我拒绝了。」

又一阵沉默。堂上好像松了一口气,虚弱地应道「是哦」。

「其实不用特地来接我,我自己会跟他讲清楚再走。」

郁轻轻抗议:

「你怎么连自己栽培的部下都不信任啊?」

原以为堂上会反唇相讥,他却只是别过视线,表情依旧不变。

「我想来接你是我自己高兴。」

哇啊——现在将这种话实在很诈。

「你这阵子吃了这么多苦,我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是你的长官啊。」

可恶,我快哭了。郁死命忍着,说什么也不像毁掉这一个多月来逞强的成果。亏她那么努力的故作坚强。

要你多管闲事。我都跟你保证过了,我撑不住时一定会讲出来,你还担什么心。

她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里响起这几句话,临到嘴边的声音却被泪水梗咽得乱七八糟。

「你做得很好。」

堂上伸出手去,忽然没好气地说道「没事穿什么高跟鞋」,然后仍像平常那样摸了摸她的头,只是手臂好像伸得更长了点。

*

在那之后,郁又被约谈了两次,然后调查会就没再找她了。

现阶段无法判定她与藏匿时间有关,一切必须等砂川回来才能厘清。调查会只好放了她,算是暂时还她清白。

宿舍里的气氛还是有一点点诡异,但已有逐渐好转的趋势。多亏柴崎积极地在宿舍里扮演大嘴巴四处宣传,帮了大忙。

手塚曾向她打听那晚和手塚慧还聊到什么,但郁只是装蒜,用「反正他讲他的,我不太认同,所以就拒绝了」一词敷衍以对。

「有机会见到你哥,帮我跟他说声抱歉哦。」

管他能不能转移焦点,总之手塚虽然半信半疑,听完了便不再追问,大概也不想跟这个麻烦的哥哥再多加牵扯。

就这样过了几关,郁回到宿舍时,收到一封信。

看着舍监递过来的信封,郁皱起了眉头。

这一封从神奈川县寄出的信,寄件人写着:「未来企划」手塚慧。她当然不能在走廊上拆开来看,于是小跑步回到寝室,走进空无一人的房间打开电灯。柴崎说今晚会迟归,幸好郁已经能打进较熟的队员圈子里,就算没有柴崎作陪,去吃饭也不再尴尬了。

郁懒得找剪刀,直接用手撕开信封,里面有两张万圆钞和一张信纸。这两张钞票大概是要还给堂上的。

展开信纸,便见到优美流畅的笔迹。

「谨向舍弟的友人致意。」

指的恐怕是约谈突然结束之事。

接着是——

「日前的便餐理应由我付账,因此请将此款还给堂上二正。」

郁后来和堂上谈过,那天的费用由他们两人均摊。不过手塚慧既然执意要请客,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对方大概也爱面子。

最后——

「有一位从高中仰慕至今的白马王子做顶头上司,像你这样的女孩果然不能随便乱约。托两位的福,那晚我可糗大了。敬祝如意。」

——————————————————————脑袋一片空白。

这一刻的震惊……

就连乍闻手塚慧的计谋当时,都远远比不上。

「白马王子做顶头上司」,意思就是——

「呃、呃、咦、咦咦咦——————————」

腹式呼吸的凄厉惨叫,从那练得结实的丹田给逼了出来。据后来的耳语情报,好像连男生宿舍都听见了。

*

被叫到附近的公园见面,朝比奈看起来一如往常的神清气爽。

「让你久等看。」

他笑得和蔼:「要去哪?」

柴崎也笑了。

「这里就好。」

朝比奈的表情一敛,大概已经料到是怎么回事。

「我跟你说过,等到我找出拒绝你的理由,我们就不再见面了,对吧?」

朝比奈不作声,只是盯着柴崎看,柴崎则保持着完美的微笑——这表情是她擅长的。

她已经找到那个理由了。

「我的身家背景不够好,不够跟法务省的高级官员交往。门不当户不对的恋情注定会不幸呢。」

朝比奈像是死了心,表情空虚,却有一份绅士的坦然。

「你全都知道了?」

「也没有全部啦……」柴崎谦逊道:「顶多是法务省的哪个派系和「未来企划」有挂钩罢了。」

朝比奈没有答腔,柴崎便径自说下去:

「要是我那天接受了你的提议,事情会怎么发展呢?台面下动手脚湮灭事证,然后被媒体揭发的人就换成我;或是有人因此抓到我的把柄,胁迫我加入「未来企划」?」

「——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请啊?想说什么就说吧。反正是最后一次了,说出来心里痛快点。」

朝比奈的神情有些哀伤。管他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柴崎已经不在乎了。

「法务省里面也有人反对媒体优质化法,只是在比例上算是极少数。这一派和「未来企划」有个长期构想,就是要废除或弱化媒体优质化法,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员——柴崎小姐,请你相信我,我们痛恨检阅的情操是一致的。」

「别把我的情操跟你们的复仇骗局混为一谈,我们只不过是枪口一致。」

柴崎的斩钉截铁令朝比奈的表情更加黯然。

「我本来是反对用骗的。」

所谓的「复仇骗局」只是柴崎故意夸大其词,赌气拿话套他,想不到他竟然老是承认。令她不禁再次心想,朝比奈在这方面实在跟郁像得不得了。

(你这个人哪。)

柴崎暗暗苦笑。朝比奈大可以厚着脸皮继续扯谎,说这件事情背后根本就没有什么阴谋,他纯粹只是想帮助柴崎,挽救柴崎任职的图书馆而已。

想起他那晚的哭笑不得。朝比奈若是继续顶着那张可以解读成委屈兼牺牲的表情,也许真的可以骗过好些人,偏偏这个傻小子说认就认了——怎么挑这种老实人来干这种差事呢?

柴崎不得不承认,朝比奈当时的提议确实令她心动。若不是他这般温厚,此刻的她已是个不能坚守原则的人了。

「幸好你没有接受我的提议,我真的这么想。因为我当时已经爱上你,知道你不会点头的。」

说完,他停顿了很久很久。柴崎很有耐心的等着,最后才轻轻呼了一口气。倒不是失望,没那么沉重,只不过是签运不好罢了。

你知道吗?也曾有一段时期,我觉得跟你见面挺开心的。

而临别伤人的最后一刀,你却还是要让我下手?

「唉,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说我是图书队构想实验中的情报部候补生、而你是看上我这个身份才来跟我接触的?」

朝比奈的表情明显受到重创。

柴崎心想,他的心意不会是假的。只是在某些状况下,他曾经选择以组织的利益为优先,而不是对她完全诚实。

他的挣扎,她的心结——她要一戳就破。

「我明白道歉也无济于事。我只是以为,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创造一个没有媒体审查的社会。」

「很抱歉,你们已经惹毛我了。」

——两个域,将近两个月。

在这段期间,郁过足了如坐针毡的日子。在年轻女孩的群体生活中,再没有比她那样的情况更糟、更令人煎熬的了,柴崎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完全救不了她。

谁能想到呢?

「未来企划」欲猎取的对象其实是手塚和柴崎,而这两个人太难攻陷,郁于是成了杀鸡儆猴的牺牲者。

郁是被我害的——这股怒气,她决定一股脑儿的发泄出来,无关朝比奈个人的斟酌,而是针对他的所属阵营。

「我无意否定你们的宗旨,只是那跟我所想的并不一样,所以就在互信的基础上尽量去做吧。我觉得和平往来就是如此,你觉得呢?」

朝比奈没有再说话,只是向柴崎以四十五度角一鞠躬,默默的离开。

直到朝比奈的身影完全远去,柴崎才对着一旁的灌木丛说道:

「可以了。」

从树丛后现身的人是手塚。他穿得一身黑,不知是不是迷彩。

「不好意思,让你像个随扈似的。」

「不……我也应该。」

郁成了代罪羔羊,手塚也同样感到自责。

「还有,多谢你的消息,让我马上就确定凶手了。」

柴崎把手机号码告诉朝比奈的当晚便收到一封简讯,当时郁还问是不是朝比奈传来的。柴崎随口说是朋友,其实是手塚。

——不要深入,他是法务省的。

从那之后,柴崎向手塚表明了自己的身分,两人也开始情报交流。

「……只是刚好在我哥的人脉里看到同样的名字。「朝比奈」这个姓氏不算常见,又听说名字跟我一样,我想应该不会是别人了。本来不想告诉你,怕拖你下水,结果还是不得不说。」

「哪有什么拖不拖下水的,我也有我的布局嘛。你不需要随便自责,既没有必要,同时还把我看轻了。」

「……你的确有一套。」

手塚苦笑着喃喃道。

「我很希望自己永远是个才女呢。」

柴崎轻笑几声,望向朝比奈离去的方向。

「其实还可以再留他一阵子,我只是懒得跟江东馆长牵扯太多。」

实验情报部已经证实江东是「未来企划」的中枢成员,也向兼任情报部长的稻岭报告过了。「未来企划」的中枢成员有半数不是正式会员,这正是为了隐瞒其关联性,也被认为是手塚慧意图夺取图书队实权的间接事证。

「要是朝比奈先生跟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馆员混熟了,那批人就有办法进一步掌握馆员。加上馆长又是协助者,攻略情报更是要多少有多少。麻烦就在这儿。」

砂川之所以敢做出那样大胆的行为,便是因为和馆长协议联手,否则光凭他那样的小角色,就算再怎么崇拜手塚慧,也不会有胆单独执行那个藏匿计划。再想到整起事件的揭露过程竟完全无损于江东的资历,事情就都说得通了。

「我觉得现在正是揭穿真相的时机。」

柴崎冷静的做了结论,手塚一时无话可答,顿了一会才说:

「我先回去好了。」

乍听此言,柴崎不懂他在顾虑什么,随即发现时顾及她想哭的情绪,心情反而为之一缓。

见他如此含蓄的体谅自己,柴崎突然想得寸进尺,于是一转身背向手塚:

「陪我发一下牢骚吧,要不要?」

手塚没搭腔,但也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也许是体谅,也许是歉疚,总之都是善意,不禁让柴崎想多些冀求。

「你知道吗?为了这张脸,我以前吃了不少苦头。我知道这种事到处都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我从此就变成了很难陷入恋爱的体质,只会爱上绝对不会爱上我的人;一旦爱上了又害怕,紧张得想要快点告白,等着对方拒绝我了才能放心。所以……」

她略略仰头看着天空,没有星星。

「说真的,我倒不是为了怕自己软弱才请你一起来。跟朝比奈先生见面还挺开心的,当然也有些顾念,但我确定自己绝对没有爱上他。我想过随时都可以切断这段关系,喏,实际上我也切了。」

找手塚作陪只是以防万一,真正的理由是对朝比奈的不信任,完全无关这段日子以来的交情。

「为了工作,我不在乎办几个恋爱家家酒,以后也是,几次都行。这话也许不该我来说,不过我真的觉得自己非常适合待情报部。若是有上床的必要,就让别人睡一睡也无妨。」

然后,她头一次对着背后的手塚问道:

「我是可以为工作牺牲色相的人。这件事要是让笠原知道了,你觉得她会瞧不起我吗?」

郁是那么认真的相信正义。她认不出当年的正义王子,却被同一个他二度吸引。

——那样憨直、老实又单纯的郁,若知道我是这种人,不知道还会不会说她不讨厌我。

手塚没回答,柴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她知道自己唐突地提起这些话,对方大概也无从回答。

「依我的想象……」

手塚思索着措词,开口说道:

「笠原知道了一定会生气。你不觉得她会气你不珍惜自己吗?说你没有必要牺牲到那种程度。」

这种要求同意的说法,令柴崎答不出话。她怕眼泪决堤,不敢开口。柴崎从来不在人前掉泪的。

「我也有一个牢骚要发。」

手塚自顾说道:

「其实我有严重的恋兄情结。我一直觉得我哥以前好能干、好威风,我将来一定要像他一样,既是看他做出这种事、对他失望这么多次,我对他还是有一点莫名的期待。」

说到这里,手塚停了一下,然后警告似的说了声「不准笑哦」,像是要招认什么。

「而且我觉得堂上二正好像从前的我哥,那种气质有点类似。」

柴崎还是忍不住高声大笑起来。多亏如此,阴霾也一扫而空。

「我不是叫你不要笑吗!」

见手塚发怒,柴崎连声道歉,一面转过身面向他,却见一直腕表亮在自己面前,乍看之下相当高级,和手塚的年龄身分不太相符。

「这个,帮我拿去丢了吧。」

手塚说得认真。柴崎姑且接下手表,听得他又说:

「我哥以前送我的。当时想还给他,他叫我先留着,等我们和解时再拿出来用,所以我也就一直摆在家里,直到听你说要跟朝比奈切断关系了才拿过来。我觉得我也该像你看齐,只是自己实在没办法下手丢掉它。」

「真的要任凭我处理?」

柴崎问道。见手塚点头,她便邪邪一笑。

「那我们现在去当铺吧,要不要?看这一款手表虽然没有外盒了,应该还值不少钱,够我们借酒浇愁喝到痛快,多点几道小菜说不定都还够呢。」

手塚张着嘴巴愣在那儿——他很少露出这种蠢兮兮的表情,大概没料到柴崎会想到典当这件事情上去。

「女人就是这样,跟男人分手之后,就把那个男人送的值钱礼物统统卖掉换现金,再把那些钱一股脑儿花光出气。」

「我……我是跟我家人闹别扭,你怎么拿去跟男女分手混为一谈。」

「没什么差别嘛,别装了。」

手塚还想辩解,却突然笑了起来。

「好啊,反正都交给你了,你做主。」

「OK,就这么决定啦。我知道有一家的价钱不错,坐电车只要一站而已,走吧?」

手塚又愣住了,大概觉得柴崎未免知道得太清楚。柴崎又是促狭一笑:

「在女人的群体生活中,这不过是基础知识罢了。」

「……女人都没有梦想跟希望了吧。」

手塚咕哝着迈开步伐,和柴崎并肩一同向前走。

*

「……怎么,你专挑我晚回来的时候病倒哇?」

带着浅浅的微醺勉强赶上门禁时间,柴崎没好气地望着躺在被窝里的郁。

「你管我,我爱几时生病就几时生病。」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像老掉牙爱情戏里演的那样,因为打击过度就发烧啊。郁在心里想,不过她决定打死都不说出口。

「你吃过东西了吗?」

「没……」

突如其来的高烧逼得她只能往床上钻,哪里顾得了晚饭。

「我去帮你买点什么吧?要不要果冻或冰棒?」

「不用了,我不想吃……」

见柴崎关心,郁虚弱地摇摇头,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有一位从高中仰慕至今的白马王子做顶头上司,像你这样的女孩果然不能随便乱约。」


睡着之前,手塚慧的那一行字迹一直在郁的脑中转啊转。

她希望那只是手塚慧的恶作剧,也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连郁私人的事情都知道。话说回来,且凭手塚慧的本事,他能从什么管道打听到什么情报都不奇怪。再去想想那一行字所指的事情,仿佛越发能够印证。

每次提到王子,堂上总显得格外暴躁,特别训练时又听说他年轻时曾在关东一带的县四处研习过。郁就是茨城县人。

王子也曾因裁量权行使而酿出大问题过。假使堂上的被约谈经验就是指那一次,事情就兜得上了。郁不过想调阅约谈记录也被他骂了个臭头,说不定就是怕她知道他是谁。她越想越觉得堂上没必要为个记录的小事发那么大脾气。

重点是,她的确觉得王子跟堂上的相似点和气质完全吻合。偏偏这种感觉式的东西,对于手塚慧口中称之为「感觉派」、凡事都用本能直觉判断的郁而言,才是最大关键!现在她记忆中的王子,根本就除了堂上的脸别无他想。

按常理不是这样的吧,搞什么!

郁忍不住诅咒起来。

和憧憬的王子重逢,应该更浪漫、更多点酸甜滋味才是。

他们的交会却是从背后的一记什么飞踢,与地板擒拿术的手臂反扭开始,之后更是极尽能事的斗嘴又斗嘴!


五年前的匆匆一会,让我对他充满尊敬、崇拜和心仪,直到今天。

「呀————————————」

刚刚想起的这几句话又让她惨叫出声。

「怎……怎么了?!」

胆大如斗的柴崎也被她这声鬼叫吓得魂都散了。

「没事!」

「什么没事,你不要——」

「作梦啦作梦!恶梦!」

「你又没睡着!」

「睡着一秒梦到的嘛!」

没让柴崎再问下去,郁又把头钻进被子里。

之前对堂上讲过的、顶撞的话,现在全都回想起来了,而且每一句话都羞得让她不禁想再尖叫。

「不对!绝对不是!」

「所以你到底是怎样啦?我要生气啰!」

郁没有回应柴崎,而是越发往被子里钻——不对。

我仰慕的那个只是高中时期的王子,跟现在的他怎么都没——

等等,那教官又是怎么想呢?

郁想起自己嚷着王子长王子短的时候,堂上总是厌烦地不准她再说下去,心里忽然像是一阵刀割般的痛楚。

……他好像很困扰。

再想起前几天为了调阅约谈资料的事而挨到的那顿臭骂。堂上不想被郁发现自己就是王子,竟让他动那么大的肝火。

万一他真的觉得困扰,真的觉得讨厌——惨了,可怜的是我?

一发现这点,她的心情更加动摇、更复杂、更迷惘了。

现在的我是怎么看待堂上教官的呢?

现在的他又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这两个问题,她都得不到答案。

等一下!明天怎么办?我拿什么脸去面对他?!

不对,冷静点,对方还不知道我已经察觉。可是,我有本事佯装若无其事吗?有本事从明天起一路装蒜下去吗?眼前的柴崎都已经起疑了,万一是王子本人——

「明天要怎么办啊……」

「万一还没退烧就请假吧?」

她压低了的呻吟声好像被柴崎听见,柴崎老实不二地回答了这么样的一句忠告。

…… To be continueed。




后记



《图书馆战争》出版后,收到图书馆界各方人士的回响,更提供了许多善意的指教及高见,着实让我铭感五内。这部作品已决定推出系列作品,在接下来的数册之内,恐怕还要劳烦各位费神应付我。我谨在此表达歉意,并想请各方继续赐教。


至于以《图书馆内乱》为标题而写成的这本书,其实小有玄机。

内容中曾经提到一本名为《雨林之国》的小说——事实上,它将以实体书的方式出版。

即将在九月下旬由新潮社发售。(注:后记中所提及的时间皆为日文版的情况)

《图书馆内乱》之所以爆发,《雨林之国》可说是导火线之一。在我执拗的要求下,新潮社不得不举双手投降,让我的心愿得以实现。依该书的出版计划看来,应该是新潮社与Media Works的联手企划。

本书中隐约提到《雨林之国》的小部分背景及这个、那个的,内容上请让我卖个关子,读者们若是有兴趣,敬请期待。


有赖社团法人全日本听障者暨中途失聪者团体联合会的各位,以及新潮社的责任编辑、Media Works的责任编辑、连同两家出版社业务先生、小姐的鼎力协助,《雨林之国》的企划才能够成立。若能得到各位读者的青睐,将是我无上的喜悦。


再来是「图书馆」阵营中登场的客串角色和新角色。虽然说是亲人,、我却让他变成一个让人不想跟他认亲的问题人物,而且偏偏是嘴巴甜、自我本位且损人利己的家伙。在一般情况下,长子通常是牺牲较多的,本书中的这对兄弟却是颠倒过来。在这种情境下,做弟弟的要是愿意敞开心胸,那么他与被妈妈绑死了的郁或许会聊得来,然而这位老弟大概死也不愿意敞开心胸。他对柴崎说不定会稍微敞开一点吧,一点点。

这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将会如何发展?各位敬请期待,尤其是笠原郁的明天就将面临一大难关,大家可以等着看她该怎么办?

因为编辑表示:「写点关于剧中角色的事情嘛,不然感觉好寂寞喔~」所以我就大概这样提一下吧(咦咦——)。

但愿本书能为各位带来些许乐趣(衷心祈祷)。

也希望各位能对《雨林之国》怀着一点点好奇(带点阴谋的小怨念)。

就这样,让我们一同期待下一本再见了。


有川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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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31 15:38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这插画真让人眼前一亮捏
发表于 2009-10-31 15:45 | 显示全部楼层
是跟战争不同的系列吗
有川的新书
值得期待啊= =
发表于 2009-11-12 20:50 | 显示全部楼层
悲劇...角川版本真不受歡迎 大家看完翻譯就滿足了
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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