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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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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长篇] 【幻想系】《鲸中书》之《微澜色的海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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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4 10: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浅草疾风 于 2009-11-27 01:57 编辑

我在SF连载的一本小说,今天写完了,于是想着也放一份到这里来。

1L是说明和txt下载,2L是文。

里面的两首歌词,《藻映》的旋律是《灰羽联盟》的ED《BLUE FLOW》,《海水篮子》的旋律是《河童之夏》的IN《座敷わらしの子守唄》。

感谢。

关于两首歌,找了两个土豆的链接。真的可以唱的,(我自己不知道唱了多少遍,)基本一个日语音步对应一个汉字。也许《河童之夏》那首中间的部分有些急,不太好唱吧,但听听也是可以的。都是我很喜欢的曲子。

BLUE FLOW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hVY4ahcmC_k/

座敷わらしの子守唄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OfiJX_bbm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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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紫 + 65 + 100 + 50 长篇完结,以后也请继续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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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4 10:04 | 显示全部楼层
鲸中书

~第一卷  微澜色的海之歌~

扉页  阳光、空气、土壤与水

鲸,搁浅在沙滩上。
偶尔就有这样的事,这种史前的鱼形生灵,浪涛将那巨大优美的流线型身体送往海的尽头,被发现时已经冰冷僵硬了。
灰蓝色的尸身,静谧肃穆如同遥远群星的序列。
光洁锐润的长吻,宛如方舟之桨般的前肢与尾鳍,让人可以想见它曾在海底从容悠游的模样。
没有谁知道它为什么会被遗弃在这种地方。
大家睁着圆盘似的眼睛仰望它,纷纷发出海蜗牛似的黏稠声响,此起彼伏,充满了激动与困惑。
不安了好一阵子。
后来不知是谁,小心地把触手搭在了它身上。
啪。
外星上着陆般的小小信号。
大家吓了一跳,沉默了一会儿。继而有谁试探性地跳上了那座灰蓝色的小山,在那上面长久徘徊。
突发奇想,就将触手分泌的体液,认真地涂抹在了上面。
于是大家纷纷效仿,拖着通透清澈的淡绿色身躯,宛如朝圣般涌上鲸的尸体。
将它密密地覆盖。
仔细地涂抹,涂抹,与啮噬。
明明只要有阳光、空气、土壤与水就好了,虽然是在咸涩的海边,我们中的每一个都可以平淡恬适地生存下来。
为什么还要吃它呢?
没有谁可以解释这件事。
只是怀着信仰一般的热情与执著,消溶与吞噬着它的每一寸肌体。
随着圣宴的进行,大家的身体渐渐染上了水蓝的色彩,仿佛海洋的灵魂一般。
那是鲸死去之前的色彩。
高贵的生灵。
美丽的生灵。
自由的生灵。
鲸在仿佛灵雨飘洒、植被生长般的窸窣声中,化作了一片惨白的枯骨。

序章  枫叶水枪

龠纪3147年10月。
枫叶从树上悠悠飘下,犹如一只翻飞的蝴蝶,栖落在我额头上面。很快又被风吹走了,回头只见满天火红,分不清刚才粘住我的是哪一片。
让人特别地感到已经是深秋时节了。
天气微冷,但天色澄静,了无纤云,一树树的红叶映衬其间,宛如天池边上的彼岸花。
“……哈,那位神父的胡子好奇怪哦,竟然系缎带耶,好像书上的外国人……还满好看啦,胡子还老长的。”
与我一起的泠,在路上无顾忌地笑着,述说刚才在教堂里的感想。明亮的笑声仿佛长了翅膀,在空旷的林荫道上传出很远。
“泱也这么认为吧?泱也喜欢那样的胡子吗?回去拜托我们的神父,让他也留那样的胡子吧?泱平常那么乖,泱来请求的话,神父一定会答应的。”
差点忘记了。
泱现在是我的名字。
与其说忘记,不如说还没记住更准确。
我和泠是在琢风镇上的孤儿院里一起长大的孩子,似乎是有血缘关系的。孤儿院的神父说,他在十年前的一个落雪的清晨,在孤儿院的大门外发现我们。被人丢在那儿,好像生活垃圾;并排躺在竹篮中,睡得十分天真,也像垃圾无忧无虑。
垃圾对神父来说并非不好的词。神父的一大生活乐趣,就是把别人不要的垃圾做成艺术品。就像我们一样:别人不要我们,神父就快乐地把我们抚养长大了。
我们应该是双胞胎,不知道是谁先来到世上。不过因为平常一直让泠照顾,所以当泠坚持她是姐姐的时候,我并没有反对的立场。
琢风镇的习俗,我们在十岁的万龠节这一天,才到教堂中请另外一位神父为我们取两个正式的名字——也就是泠和泱。
顺便说一下,在此之前泠的昵称是库拉拉,我的昵称是西西利亚。据说这是西方雪祭河边的两种乐器。卸下这个用了十年的怪怪的名字,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虽然一时有些不习惯。
不过泠自己是否记住了新名字呢?我决定试一下,于是对她说:“泠今天心情很好呢。”
泠没反应,表情空白。
果然如此。虽然很开心地一口气叫了四次我的名字,对自己的名字却还是茫然无所知。真不知道她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啊啊,那不是我吗?对哦,我今天心情很好。”泠恍然大悟,“因为得到了新的名字,又看见了那么漂亮的胡子。泱也觉得那束胡子真是拽拽的吧?”
“……虽然如此,不可以真的去拽哦。”
让人不放心的姐姐。
实际上,我并没有特别地留意那束胡子。当长胡子系缎带的神父从《万龠圣典》中选出我们的名字,并郑重地交付给我们的时候,我正被旁边墙上的彩绘窗画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世界是风神的乐器。这是风神教的第一教义。而那幅窗画上,描摹的正是风神诺提亚大人演奏海洋时的美好姿态。
以前并非没有去过教堂,但都是每周周末黄昏时与大家一起到宣讲台下领受教诲。平常并不会特意去靠近教堂这种肃穆的地方。在阳光和煦的上午进入教堂还是第一次。
于是注意到了那一幅特别的窗画。在玻璃后面含着浅而朦胧的光,映出风神的长袍与海水的波澜。虽然只是简单的线条与色块的拼接,却让人不由得感到其中隐含着海洋的另一种存在感。
琢风镇本来就是临海的小镇,站在沙滩上可以听见海浪细碎拍岸的声音,望见海天交接处的水平线在视界尽头无限伸延,围住一方宁静天地。
然而这样澄蓝的一片海似乎总是缺少了什么。
从教堂里出来,得到了新名字的我,更加确认了这一点。真正的海洋应该像彩绘窗画上那样,在水平线之外更加遥远的地方,在风神的吹息之间,广阔深邃,无边无际。
即使摘下整个小镇的枫叶也无法缀满的天空,即使将一年的时间做成十二个水壶也无法倾尽的海水。
那是海洋真正的姿态。我无法遏止地这么想。

街上洋溢着万龠节的欢乐气氛。人们在为下午开始的庆典做准备,可以看见有人在装饰外墙与街景,有人在窗下调试乐器,有人已在路边摆开了摊点。大家都十分期待这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
在一处稍显冷清的狭长石砌街道边上有一家小酒馆,我们经过它门口时,听见其中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声音。
“请问……您愿意为诺言之塔捐一枚毕卡索吗?”
我们从略微打开的木制门扉向里望去,见是一个比我们还大上一两岁的,穿着风衣捧着木箱的小姐姐,从装束上看起来像是风神教的见习修女。
那时她正在跟酒桌边一个相貌清朗但神色微醉的青年男子说话,请求他为风神教建造中的诺言之塔捐钱的样子。桌上还有未尽的半瓶酒,有三个空酒瓶,没有杯子。
那男子却忽然拍案而起,气愤地对女孩大声喊道:“我为什么要捐钱给那些昏头昏脑的和尚,让他们去建什么莫名其妙的塔啊!”
“和尚”就是指风神教的神父们吧。男子大概来自北方的国度。是异教徒吧。不,也许是无神论者。这个国家的宗教制度比较宽松,所以偶尔见到不信风神的人也不奇怪。
站起来时可以看见男子身材颀长,腰间还别有一只风石枪。发自内心十分生气的样子,气势几乎要把屋顶掀翻了。女孩不由得抱紧了募钱箱,瑟缩的感觉就像一只被雨打湿的小鸽子。
“城里乡下还有多少人在挨饿受冻啊,你们不去救济百姓,还向他们搜刮钱财,建造那种一无是处的建筑,真是自作孽不可恕!”
男子越说越愤慨了,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而是整个应该千刀万剐的风神教廷。
“所以我生平最讨厌两种人,和尚和小鬼!尤其是被道貌岸然的和尚唆使去做坏事的小鬼!你说你们小小年纪,做些什么不好,非要跟这里那些胡子也不剃的和尚念什么经啊……”
听说北方的神父,也就是和尚,都会认真地清理头发和胡子。像我们这里这样不但留很长的胡子,还别出心裁地用缎带装饰的神父应该是没有的。这是题外话了。
说教还在继续。女孩眼睛潮潮的,似乎快哭出来了,迟疑着脚步,想要逃跑又不敢的样子。
“凭什么这么欺负女孩子啊!”门外,泠愤愤不平地对我说,“我们去教训他一下。”
我看见泠在街上跑出十步远,然后转身面向我,于是立刻领会了她的意图。虽然有些同情那个男子接下来的遭遇,不过既然激怒了泠,我也没办法救他了。
泠加速冲过来的时候,我将两手重叠在一起,做好充当跳台的准备。
泠脚尖轻巧地点地,纵身踏上跳台,借力跃起一人多高。仿佛一只离弦的箭,越过门扉,疾速飞踢进酒馆去了。
这是天罚。
“哈!”
在男子被突如其来的飞踢击中面部,惊讶而重心向后偏移时,我已然俯冲至他身前,掌心按地支起身体,用尽全部力气横扫他的小腿,将他砰的一声彻底撂倒在地上。
“做得好,西西利亚!”
泠着陆时马上拉过那个不知所措的女孩的手,一边带她逃跑,一边不忘回头与我庆功。
因为十分激动而顺口喊了我今天以前的那个名字。
“等等我啦,库拉拉……”
我也随后追着她们逃出酒馆了。
那个带枪的北国男子,倒地时脑袋后面似乎撞到了桌沿。我来不及看他当时的表情,不过那一定不是只用“很痛”就可以形容的惨状吧。
愿风神大人保佑他脑袋没有凹进去。

我们在密集的街巷中转了几个弯,到某户人家屋后的房檐下,才停住脚步呼呼地喘气。
过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安下心来,女孩才笑着说:“你们真厉害,我都看呆掉了。谢谢你们救了我哦。”
“没什么啦,小事一桩。”泠谦虚地说,“那种不懂尊重女孩子的男人,就该直接爆他头才对。”
好像不经意地说了什么可怕的话。
“呵呵,你们真有趣呢。”女孩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如你们所见哦,我是教会的见习修女,教名是清平子,叫我小清就可以。你们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是泠,弟弟的名字是泱。”泠抢先说,似乎想表明她这次把新名字记得很熟。
小清感到有些奇怪:“刚才逃跑时听你们叫对方的名字,虽然没记清楚,不过好像并不是这样,发音似乎更……呃,好玩一点。”
于是我向她解释说:“我们是孤儿,今年十岁。”
“哦。”小清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你为什么会去向那个男人募钱啊?”泠问她,“那种一大早就喝醉的家伙,一看就不像好人来的。”
“那是因为……”小清害羞地捧住脸颊,“他看起来好帅的样子。”
确实这样。小清虽然才十二岁上下,不过对于视觉形象的感觉似乎十分敏锐。那个来自北国的男子,眉宇间天生带有一种本地少见的凛然英气,独自饮酒的模样更增添了一丝似有还无的忧郁感。
这样回想起来,他那张英俊的脸被泠踢了一脚真是有点可惜,不要被踢歪掉就好了。
“小妹妹和小弟弟你们也不错哦。”小清笑着摸我们的头,“泠很漂亮,泱……也很漂亮,嗯。你们的妈妈想必是个大美人呢。”
“谢谢……”泠不好意思了。
记忆中我们并没有见过妈妈的模样。既然神父说我们是他在门口捡到的,他一定也不会知道我们的妈妈长什么样子吧。
“但是人也不是好看就行了的。”泠说,“有那样的脸,态度还那么恶劣,只是让人更讨厌而已啦。”
“是哦。不过我觉得他说的话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小清以手支颐思考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弃了似的摇摇头,“不过我还是听不太懂,我今年才出来工作的,为诺言之塔募钱也只是被分配到的任务。”
诺言之塔是风神教会建在近海的一个巨大工程,似乎是想借此通往风神大人在天上的居所,在塔上祭祀来表达人们的虔诚。目前完成了很大一部分,听说站在塔基往上已经望不到尽头了,仿佛一条垂直的长长天路。却依然还在建设中。这样持续下去,无论最后能否见到风神大人,也总有一天可以前往天外的世界吧。
“对了,泠和泱要不要捐一枚毕卡索呢?”小清善意地微笑着,把壳上开了一道缝的木箱递到我们面前。
“嗯……泱的零用钱够吗?”泠问我,随即不等我回答又说道,“我今天本来是想跟泱一起去买礼物,互相交换作为新名字的纪念,然后再一起去逛万龠节庆典的。”
小清却忽然说:“礼物,我有啊。”
说着把木箱放在地上,解开她的长风衣,蝴蝶似的展开。于是我们看见她的风衣内侧,两边都整齐地一排排挂满了琳琅满目的小饰品。
莫非你是打入教会内部的精品店老板娘?
“都是我的个人收藏啦。”小清在泠惊奇的目光中,不无自豪地说,“有我自己攒钱买的,也有别人捐给教会然后我从修女那里要来的,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途径,恕我不一一详述了。本来不能轻易示人的哦,不过因为我很喜欢你们,所以只要你们一人捐一枚毕卡索的话,就可以各自从里面挑一样作礼物。”
“真的吗,谢谢!”泠很高兴地答应了。于是我们如她所说捐了钱。
实际上所有这些饰品,以常识估价,最便宜的价格也是在十枚毕卡索以上的。
“心意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哦。”小清这么说。
“泱喜欢怎样的礼物呢?”泠一边问我,一边细细地在小清的饰品栏中挑选。
我没办法分辨。小清的收藏,哪一样都在精品之列。小清看饰品与看人的眼光,仿佛有某种暗通之处。
泠最后选中的是一对海豚挂饰,半指来长,线条纤细,暗涵素雅的银色光泽;是正从水面跃起时的姿态,背部向后弯去,一枚向左,一枚向右,呈现两条如海天新月般的温婉弧线。
小清也对泠的选择十分激赏的样子。
然后她把风衣合起来,扣上扣子,拿起木箱,挥手向我们告别了。
“我要继续去工作。”小清开心地笑着说,“以后还会在这条街上见面吧,要来找我玩哦。风神大人与你们同在!”
我们目送小清在前面的街道上转了个弯,身影消失在了视线里,仿佛窜入草丛的小兔子。
“来交换礼物吧。”泠转过身来对我说着,将她手中下弦月般的海豚坠饰系在我胸前,然后将相对的上弦月坠饰递过来,十分期待地注视我。
不可思议的,心底泛起了一种很柔和的感情。与泠相处的十年中,只有少数这样几次,我完全地知道泠在想什么,因为我所想的与她一样。
我如泠所说,为她系上了那枚银色的海豚。
“万龠节快乐!”
秋日的晴空下,泠的笑融入阳光中,轻得仿佛会随风逝去一般。
“风神大人、泱和泠,一定永远同在。”泠说着这样的誓言,在我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在前往庆典广场的途中,我们再次经过那家小酒馆,看见那个北国的男子在酒馆门前站着望天,若有所失的样子。左侧脸部有些红肿,但终于没有歪掉,脑袋后面也没有像土豆凹进去。发梢还沾着水光,透出一种流浪者的萧索。
“……啊,你们两个小鬼。”
似乎在低下视线时偶然发现了我们,他招招手叫我们过去,不带有恶意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刚才那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所以没有看清我们是谁吧。
“问你们哦,有没有看见一个穿风衣带募捐箱的女孩子?”
“你找她做什么?”泠心存戒备地反问他。
“啊,说来惭愧。”男子坦率地说,“今天早上多喝了一瓶酒,火气比较大,对那个女孩子说了一些过分的话。后来被酒馆老板浇了一杯凉水,现在清醒了很多,想要去向她道歉。”
站在他面前仰头听他说话,才尤其感到他真的长得很高,比这个镇上的成年人平均高出半个头的样子,好像以前在画册上见过的北方荒原上的白杨树。
“你要认错吗?”泠扬眉问他。
“认错吗……”男子思考了一下,又略带气恼地回答,“果然还是不喜欢小鬼,也不要收回我说的话,不过那到底跟乱发脾气是两回事。我该为我的失礼道歉,否则回去又会被那家伙说教吧……”
你人还不错嘛。泠的眼神似乎这么说道。
“那个女孩已经走掉了,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对男子说。
“这样啊。”男子遗憾地说,“我们的船今天就要走了,下次再到这个镇上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如果你们见到那个女孩,拜托你们向她转达我的歉意,可以吧?”
“交给我们吧。”泠答应他,又问道,“叔叔你是船员吗?”
“叔、叔叔……”男子似乎被这个称呼打击到了,但见泠确是天真没有恶意的样子,只好无奈道,“是哦,是船员啊。我们的船长对时间要求很严的,我再不走要迟到了,恕不久陪啦。”
男子向我们挥挥手,转身向广场相反的方向去了,身影很快隐没在了层层的建筑后面。
那是海岸的方向,他们的船一定就停在海港那里吧。
“是船哦,真棒,是吧?”泠对我说。
然而我没有听清泠的话。那时有一只小恶魔不断地在我耳边轻声细语,让我无法集中精神。
是大海哦……
水平线以外的世界……
是船哦,真棒,是吧……
两个声音重叠在了一起。某种积蓄已久的想象,忽然在脑海中凝结飞扬飘洒,仿佛提前两个月到来的皑皑雪季。
“我离开一下。”我简短地对泠说,然后匆忙追着那个北国男子的脚步向海边跑去。
“啊。”泠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感到奇怪地点点头,又大声说,“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哦,早点回来,庆典快开始了!”
我那时并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只是放任自己在秋风中跑过长长的街区,脚步在蓝天下清拓有声。
只要前往那里就好了。我想。只要到了那里,就会终于理解自己所渴求的国度。

“等、等等……”
终于在一条近海的街道追上了那个男子。
他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俯身按住膝盖、气喘吁吁的我:“这不是刚才那个小鬼吗,还有什么事吗?难道我醉酒时欠了你们钱……”
“不是。”我摇摇头,然后抬起眼睛来盯着他,认真地拜托道,“请带我一起出海吧!”
男子更加惊讶了:“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大海可不是你这种小鬼……”
“请带我一起出海吧!”我再次恳求他。
男子看着我的眼睛,忽然笑出来:“真有意思。叔叔我很欣赏你哦。不过你是不是真的做好了觉悟呢,不介意我给你一个试炼吧?”
“嗯。”我不知所谓地点头。
于是男子拔出了腰间的风石枪,是六个弹槽的转轮式。动作娴熟地打开弹膛,退出五发子弹,收回口袋。再重新整好,拨乱转轮。
然后枪口对准了我的额头。
“现在枪里只有一发子弹。”男子说,“会不会在我扣下扳机时的弹槽里呢?如果是空弹槽的话我就带你走,但要是碰上了子弹,你绝对立马横尸在这里。不过这也是你自己的选择。虽然只是口头约定,不过生死状就是这样。我会马上乘船逃逸的,免得被追缉,你的冤魂也不能缠着我哦。如何,做好准备了吗?”
我握紧了拳头,沉默地注视漆黑的枪口。已经没有回头的立场了,我想。
“不错的眼神嘛,要是死在这里真的可惜了呢。”
男子轻声说着,利落地扣下了扳机。
风石枪本身有消器音,听不见任何声响。我也没有闭上眼睛。
却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到额上遭到一记闪电般的重击,传来水花炸裂的声音,随之整个上半身都湿透了。
我以为那是从自己体内喷溅出来的血液,但低头看时却只是滴滴嗒嗒,无味透明的淡水。由额头开始套上了一层水衣,水流顺着脸庞到领口,又经胸前的坠饰濯濯淌下,让人不禁觉得那也许是海豚的眼泪。
男子叹了一口气,但很快笑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呢……子弹确实只有一发,不过是我异想天开特制的水弹啦。虽说只是出于兴趣,用来威吓与扰乱还是很有效果的……”
“哎,那我……”
男子于是转过身,语气轻快地边走边说:“跟过来吧,我带你去船上。”
“啊……”
我怀着做梦一般的心情紧紧跟上他,在海风中感到水意微凉。
“不过话说回来,小鬼你即使将要被杀也不会闭眼睛啊。就我个人而言,其实最不想杀这种人了。”
“哦……”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泱。”
“没有姓吗?”
“没有。”
“这样哦。船上倒是有一个对姓名很执著的家伙……算了,到时再说好了。”
“嗯。”
“啊,忘记告诉你了。我的名字是完颜烈,以后你跟他们一样直接叫我烈就可以。”
“知道了。”
……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琢风镇,离开生活了十年的孤儿院,离开一树树的红枫,离开那个孤伶伶一个人等着我回去逛万龠庆典的女孩子。
那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巨大的困惑与激动,而来不及清楚地意识到别离这件事。
直到我开始写信的那天。

第一章  人鱼

致 琢风镇的 泠:
比起太阳更喜欢月亮,比起大陆更向往海。一直以来,我都怀着这样的意念。所以,此时在月夜的大海上给你写信,令我觉得故乡近在身边。
事实上也近了。
炮火擦过的痕迹还依稀在船帆上。右手的绷带也不能拆开,现在是用左手写信。不过今天终于越过国境,暂时是平安了。
明天清晨,我们会到达国境这边的海音镇。之后如果顺风顺水,回到琢风镇就是一个月以内的事。期待吗——那天以后一直没回去,真担心你认不出我了。
船上的各位都安好。
船长在上一个小镇时,虽然被追杀也不忘买土产,预备在海音镇卖一个好价钱。
烈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在甲板上放空枪,心情好的时候也是,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甲板上放空枪。希望不会有海鸥误以为自己被射中了,用翅膀按住心口,落进海水中淹死。
刹那师父不止教导我剑术,有时也会带我和桑一起唱她故乡的歌。歌词还是听不太懂,但旋律简单,也很美好,唱过几遍就记住了。
那是会让人想起小时候的歌。但船长说,我们(不止是我和桑,还有刹那师父)就是现在也还没有长大,说不上什么小时候。那么就是过去的时间吧,在唱歌的时候回想起来了。
就这样唱着歌,我也快十七岁了。泠也一样。十岁起的生日就不再见过泠,但今年想要一起过。
愿风神大人记念这个愿望。
祝  平安
接近海音镇的 琢风泱
3154年7月9日

泱坐在高高的桅杆上,手中是信纸和笔,月光下字迹清晰可辨。泱把信写好,又认真读了一遍。这时甲板上有人叫他名字。
是完颜烈。
“换班了哦。”身形挺拔的烈,清辉中的侧影仿佛另一支桅杆。
泱于是轻巧地跳下来,降落时几乎没有一丝声响。
“又在写信吗?”烈问他。
“是的。”泱微笑。
真是幸福的小鬼。烈的眼神分明如此说。
我已经不是小鬼了。泱也用眼神反驳道。已经快十七岁了,泠也一样。
“上个月我可是已经二十七岁了。”
“……”
“那是什么啊,竟然用眼神叹息!?”
“真是易逝的年华呢,大叔。”泱抚额。
“不准同情我!”烈大声道,“还有不准叫我大叔!”
泱就不再做叹息状。转身来到甲板边,在大海前深呼吸。微风与浪涛的声音,在海上交织成一片摇曳的宁静。
“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下。”泱说。
“随你愿意。”
烈在桅杆下站了一会儿,心情愉快起来,便拔出风石枪。不见海鸟飞过夜空,枪便瞄准了月球上环形山的暗影。
咻。
仿佛真的有子弹贯穿了月球似的。
“这封信打算什么时候寄出去呢?”烈问泱,枪的准星依然在深蓝的夜空中徘徊,追踪看不见的目标。
“明天到镇上。”泱说。
眼前海天相接,其间一片微澜冷光。枪的准星缓缓划过夜空,与月球的轨道相重合。
“我有一个提议。”烈说话时,目光依然没从准星上移开,“以后全是顺海流了,不妨把信装进玻璃樽,顺水漂下去的话,就会比我们的船更早到琢风镇。对小姑娘来说,一定是大惊喜,比看见流水送来的摇篮里有小孩还要高兴。”
那是多高兴啊?泱理解不能。
“……被鱼吃掉怎么办?”
“那就让大海永远保存你的心意!”
泱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就像看见食肉龙在吃桑树叶子。原来月光真的会把人的大脑改造得浪漫。
“好吧。”泱决定回舱房去取一个玻璃樽。
风向忽然变了。在甲板上的二人察觉到异样之前,已有轻盈柔软的蓬絮状物体随风飞扬,落在船上和附近的海域,也不粘滞,漫卷而走,仿佛聚在一起的淡蓝色的雾,又像是巨大的鸟类掠过海面时飘下一丛丛的浅色羽绒。
泱讶异:“难道这就是……那个……”
“水屑藻。”烈说,“明明是水生植物,却可以在空中飞的一种海藻。落在陆地上就会变成灰色枯干了。”
“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吗?”泱置疑。
无论是书上还是传言,这种奇怪的海藻,都只见于南方的海域。那里阳光和雨水都更丰富,也栖息着许多奇怪的生物。
“这里虽然近南方,但应该还没到范围内。”烈摇头,也不明白似的,“不过只要有水屑藻的地方,那个也会……”
话音未落,船身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四围溅起银色的水花。
月球坠落下来。
——小船被海浪托起,接近了夜空而产生这样的错觉。
“怎么回事?”泱紧张地问,同时尽力在海水打湿的甲板上保持平衡。
烈笑而不答。
有好一会儿,小船好像与地球一起激动不已。待到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才随海浪一同降落在水面,淡蓝色的海藻也在空中消散了。
天地间清静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若不是衣角和头发都沾染了咸咸的海水,泱一定认为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风神大人做的一个梦。

泱还想追问,忽然又有什么从天上掉下来。
“呜啊!”声音听起来异常疼痛。
是一个小女孩,湿漉漉的短发贴在脸上,两侧发间各伸出一枚粉红色的尖尖的鳍;本来应该是两条腿的地方,却是一条长长的鱼尾;满脸是水的样子显得十分可怜。
“是你打下来的吗?”泱转向烈问道。
“怎么可能啊!”烈立时否认,“人鱼又不会在空中飞。”
会飞就可以打下来吗?
“海音镇啊,虽然水屑藻不常见,但在有月亮的晚上听人鱼唱歌却是四近的风俗。”烈说,“所以还是送她回去为好,免得招来非议。”
说着就向人鱼女孩走去,打算把她抱起来扔回水里去,就像抱起新娘放到柔软馨香的床垫上一样。
可是——
“不要过来!”
被打击了。不止是心理上,身体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出去,向后撞在对面的栏杆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栏杆坚强地承受住了冲击,骨头却令人怀疑是否散架了。
“失策了,人鱼的超声波……”烈抬起头来,眼中被点燃了战意。
“鼻血!鼻血啊,烈!”泱大声提醒他。
“不要紧!”烈潇洒地把鼻血流出来的部分甩手抹去,没流出来的吸回去,又问泱道,“耳朵流血了吗?”
泱摇头。
“很好。”烈站起来,仿佛感到晕眩般以手遮目,抬头望天,自言自语道,“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不带任何预兆,下一秒便飞身而上。女孩吓坏了,接连打出音弹,却被一一擦身闪过。瞬间已临到她身前,仿佛犯罪一般伸出了带有大阴影的手——
“呀啊!”
女孩害怕地抱紧了双肩。
烈不禁迟疑了。间不容发之际,便再次被狠狠击中,又一次倒飞了出去。
“只是要送她回家而已……”烈悲愤地扶着栏杆站起来,“为什么忽然觉得自己是坏人啊!?”
“耳朵啊,耳朵流血了……”泱不得不再次提醒他。
另一边也让人担心。
人鱼女孩先是死死地盯着烈,戒备森严。后来又向四周扫视,目光划过桅杆、船舷以及舱房的小窗子,又回到烈身上。
烈回盯她。
泱还在考虑这种状况应该如何处置的时候,女孩已经确认烈不再有威胁性,而开始试图向船舷靠拢。两只小手啪啪地打在甲板上,修长的鱼尾却像死掉的蚕似的动也不动。
女孩咬紧牙关努力,尾巴还是不动。
女孩俯身用手抱尾巴,但是抱不起来。
女孩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握紧拳头,鼓起脸颊,拼命要从里面给尾巴充气的模样,但尾巴依然死气沉沉。
“呼……”烈虽然努力想忍住,还是从嘴角漏出一丝笑。
“尾巴骨折了啊。”泱同情地指道了真相。
女孩也悲愤了,双眼含泪盯着泱,仿佛泱就是那块断掉的骨头。头上是一个缓缓运行的巨大的清莹月球,身后是近在咫尺却无法回去的茫茫大海,女孩失望地放声哭了出来。


第二章  又是人鱼

“这样就行了。”系黑色长马尾、着白色剑道服的少女,利落地完成救护,便回床上坐好,又微侧头好奇地看窗前。眸子纯粹如同长发的色泽,身边床单上是一把入鞘的长刀。
人鱼女孩诧异地凝视:窗前灯下一尾淡粉色的流线形鳞光,末端却煞风景地夹着两片竹板。
“是这个地方折了吗……”
女孩自言自语,抬头瞧瞧带刀的少女,又低头瞧瞧自己。
“竹荚鱼。”忽然说。
满屋静默。
“噗。”泱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地方?”烈感到莫名其妙。
泱在笑意中只是摇头。
“我叫永夜刹那。你的名字呢?”刹那问女孩。应该不是竹荚鱼吧。
女孩眨眨眼睛:“散迭樱……人类的语言,好像是这么叫的。”
“真少见的姓啊。”泱说。
“你又叫什么……还有那个怪叔叔呢?”
琢风泱就告诉她自己和完颜烈的名字。
“你们的姓也很奇怪嘛。外地人?”樱和善地问。刹那是救护自己的人,泱是带自己来这舱房的人,烈是自己打败的人。这么认定的样子,环境很安全,无须太警惕。
“烈和刹那师父的姓是家族名。我的姓呢,是所由来的地方。”泱回答说,“这是刹那师父的师父教导的,姓氏就是与他人息息相关的标记,是有所守护而挥剑的原因,没有这原因不是真剑士。我本来没有姓,因此才选了一个的。”
刹那满意地点头。
烈疑惑道:“从刚才起,我就觉得自己被微妙地忽视和歧视了,是错觉吗?”
不是哦。
“人类的船啊,里面是这样?”樱感到新奇,四处打量的目光中有一些些小激动,“你们的船?”
泱摇头:“不止是这里的我们,还有一位船长和一个女孩子……姑且算是厨师。愿意的话,明天早上再见他们吧。”
“桑就不说了,还是小鬼,应该好好睡觉。”烈补充道,“至于湛……沾上枕头就是那样,不是自然醒不过来。”
刹那无奈地点头。
“我家爸爸也是呢。”樱深有同感。

言谈间,忽然有渺茫的歌声在天边响起。起初仿佛是安睡的雏鸟梦中开了一朵花,渐渐如同秋天山居淅淅沥沥的夜雨飘零。木质的船身似乎一下丧失了厚度,轻而空透地漂浮在潮水送来的歌声中。
“怎么……好困……”烈不自觉地趴住桌子,无法支持而睡着了。
刹那立刻警戒,目光向泱示意,并带刀起身,快步走出房门。泱紧随其后,来到甲板上。
“那是……”留在椅子上的樱,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来不及了。
遍布水域的白雾。不久前还万里澄澈的一片海天境界,此时已被漫无边际的水雾充盈。月亮还在雾气之外看不见的地方,使得弥漫在四周的水意带上淡淡闪烁的光。
“泱留守。我循声音去去就来。”随即不待泱回答,刹那已从船舷纵身跃下,身影消失在溶溶的白雾里。
泱在无人的甲板上戒备。歌声持续着,雾气由白纱渐变成雪山。
泱攀着绳索来到桅杆上,视野却并没有变得更好。无限的纯白自上下四方压来,时间在绵延的窒息感中缓缓流逝。
很小的时候,曾听过雾中杀人犯的恐怖故事,此时不禁回想起来了。被白雾吞没的小镇,清晨醒来时已经……
歌声戛然而止。
回过神来的泱,下意识地按紧了腰间的佩刀。
短暂的沉寂。
突然撕裂空间的风,自白雾深处破海而来,冲着船身划出一道锐利直线,仿佛天空龙飞过的凌厉爪痕。
泱在瞬间察觉到那非比寻常的威胁感。没有思考的空闲,已然出鞘的刀尖,水平指向风袭来的方向。
不到一秒的事。刀刃与手臂的连线迅速上扬,凌空劈下,苍苍剑气脱手而去,与烈风撞碎在浓雾的海面上。
不尽全力就会死掉。怀着这样觉悟的泱,脸色苍白地扶着桅杆,望向远处白雾的裂隙。
船和海水还在轻轻颤动,左手的刀无力地垂下。
再来一次就惨了。泱这么担心着,忽然一声脆响,低头只见半截刀身失落在甲板上。手中余下带裂痕的半截,如同在幽声饮泣。
一时风烟俱净。
远方月下的海面上,刹那如履平地般站着,发梢被打湿了,脚下水纹静静扩散开来。
右手持刀,左手掐住一个女孩纤细的脖颈。将她从水中提起来,一身海水在夜空下淋漓洒落。
女孩手中还虚弱地握着一柄海神枪。
下身的鱼尾是蓝色的。

“所以啦,刹那她们不是坏人……当然曜姐姐也不是!”
樱在永夜刹那和散迭曜之间做和解,忙碌的样子让泱很是同情。
烈已经被送回房间了,现在桌子边只有两个人鱼和两个人。曜被放在樱旁边的椅子上,神情很不平安,裙摆似的尾鳍不时在椅子脚边擦来擦去。海神枪被没收了,和对面刹那的刀搁在一起,在她伸长手也够不着的地方。
“我说……”
刹那试图打破沉默,但一出声就遭到对面刺骨的注视,说不下去了。
人鱼在与陌生人接触时,都有一点神经质吗?泱不禁想。
“啊……”樱灵感闪现,捉到一个话题,以求缓和气氛,“刹那和泱也听了姐姐的歌,为什么没事,不像烈那样睡着呢?”
曜也不由得露出好奇的表情。
于是刹那解释道:“百目鬼流剑术有相配的修行心法,可以抵抗惑乱人心的邪术。”
“才不是邪术呢!”曜即刻反驳。
“嗯,才不是呢。”樱也附和道。
刹那不置可否。
“随从风神大人的修行也是这样。”泱补充说明,“尤其是对乐音类的幻术,在听到的那一刻就明白了真实,不会被迷惑的。”
曜不甘心地咬紧了嘴唇。
“我要带樱回家。”曜说。
刹那做出悉听尊便的手势。
“哎~~可是我现在不想回去。”出乎意料的,樱反而不肯,“好不容易才来一次人类的世界……何况我的尾巴还……”
曜的神情显得很受伤,犹如被抛弃的结发妻子。
樱没办法,只好低头看自己的鱼尾。曜的目光也顺着她往下。
“竹荚鱼。”樱又说。
“噗。”曜和泱同时笑出来。刹那难以理解地看他们,好像他们是使用电波语言的外星人。
曜不好意思地把表情抹回平常:“我、我知道了。不过要非常小心,不可以离开这些人类。”又嘱咐刹那和泱,“你们也要好好保护我妹妹,知道吗?”
刹那令人放心地点头,泱也就答应了她。
曜沉默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最近有人鱼莫名其妙失踪的事件……我已经把樱丢过一次,结果……樱和你们在一起,说不定还比较安全……”
语气游移不定的样子。
“姐姐就放心吧。”樱宽慰她。
曜沮丧的心绪,虽然多少也感染了樱,但此刻留在人类世界的兴奋还略胜一筹。曜只好孤单单自己回大海了。

幕间一  人鱼的语言

泱  人鱼会学习人类的语言?
曜  是的说。
泱  为什么?
曜  人鱼闲嘛。
泱  因为生活在海水,所以咸(闲)吗?
曜  (笑)
泱  可是好少人类会学习人鱼的语言。
曜  人类骄傲啊。
泱  人鱼平日也读人类的书吗?
曜  人鱼自己没有书,只好读人类的了。
泱  读些什么书呢?
曜  别的人鱼读什么不清楚。我和妹妹嘛,比如小说啊、小说啊、小说啊之类的,偶尔有武艺书和魔法书。
泱  书页不会浸湿吗?
曜  有防水魔法啊。
泱  人鱼魔法很强大呢。这把海神枪是魔法道具吗?
曜  可以算是呢。
泱  也可以刺人来的?
曜  是的说。
泱  所以是鱼刺咯?
曜  再说这种笑话我会刺你哦。
泱  不要边笑边拿枪尖指人啦,很恐怖的。

第三章  轮椅妹妹

航海日志
3154年7月10日  无风  快晴
好多字写满了纸,就像水充满了海洋,又像葡萄架下的疏影间洒满了光。不得不更换一个日志本了。这里开始又是新的一叠纸,纸上才新写字。
要是每一天都像这页纸一样崭新,那会有多好呢?
早上醒来,又发现桑趴在被子下面,闭紧了眼。微微翕动的睫毛样子很幸福,让我不忍心说出已经知道她在假寐了。
临睡前还特意检查了三遍房门,高级间谍的嘴都不会锁得比它更死。桑到底是怎么溜进来的?问她她也只是摇头,又笑得诡异,让人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又不禁想,这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只是长大后不应该再像这样粘人,总要从小女孩的可怜蜕变成少女的优雅。
要说今天早上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就是一个预感,不知出自脑海中何处,又像夜间的小虫子般发出声响来——

“好凉快哦~~~再来啦!”
女孩的笑声打扰了船长天朝湛,他便放下写日志的羽毛笔,推开门到甲板上,就见到一幅十分清凉的画面。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倚靠在甲板阴凉处,发梢沾着水滴,眼角挂着水珠,胸前染着水痕,尾巴漫过水纹,一身湿淋淋又清亮亮的样子——
尾巴?
是的,流线形的鱼尾,新月一样晾在身子下面。
在她身边,是比她还小两岁的桑•马可,皮肤是柔和的小麦色。相比人鱼女孩上半身的白皙,桑的肤色显得十分特别,但并不突兀。
此时桑的脚边正放着一个盆子,桑从里面掬一捧水向人鱼身上洒去,人鱼就露出格外惬意的神情,好像被浇水的花儿。
桑继续呼啦啦洒水,人鱼就一直惬意地沐浴在水花中。两边都玩得很开心。桑的衣服不小心弄湿了许多处,但毫不在意,水把她们的快乐都联系在一起了。
天朝湛惊讶极了,第一时间反应道:“不要浪费水……”
“那不是船上的淡水,是海水来的。”在一边似乎站了好久的刹那,出声如此解释,又对两个女孩提醒说,“不要沾到竹片,下面还有敷药。”
湛才留意到人鱼尾巴末端还有两片绿色竹板,配上清脆的笑声,让人鱼看起来就像一件伴奏乐器。
“这是怎么回事?”湛问。
“骨折了而已。”刹那简洁地回答。
“不,我是问……那女孩是谁?”
“我捉到的鱼……”
湛一挑眉毛。
“托付我照顾的鱼妹妹。”刹那完整地说明,“我想天朝君会答应,我们就留下她了。”
“我是没问题。不过——”湛比起烈来略显清秀的眉眼间有一丝疑惑:“确定不是什么危险的……”
“对人一点都不危险……除了对烈以外。”
泱正从船舱里出来,推着一辆轮椅,听见湛的疑惑,便如此为樱作了保证。
轮椅是木质的,结构简单,但细看去却令人感到特别轻便坚固;而且移动平稳,没有吱吱呀呀的噪音。
“这轮椅是……?”船长问。
“在仓房里面为樱找到的代步工具。”泱回答完又继续走,几步的工夫已经来到樱面前,“上来试试看吗?”泱问她。
“要啊,我要试!来抱我上去。”两侧耳后的鳍轻轻颤动,樱兴奋地对刹那说。
于是刹那帮她爬到轮椅上,又翻过身,让她激动不安地扶着扶手,脑袋小心地靠上椅背,鱼尾软趴趴地垂下来,好像积木搭成的小城中的人偶娃娃。
这样激动了一会儿。
“……下面硬硬的,尾巴压着好难受。”樱对泱说。
“这样啊……”
“有垫子会比较好哦。”
“现在一时没有呢,等一会儿再找看看吧。”泱说。
“嗯。”樱点头。
“……桑也要坐。”桑在旁边看着人鱼妹妹,很羡慕的样子。
“好啊,一起来!”樱朝旁边挪了挪身子,桑就上去与她同座。轮椅对樱一个人还有点大,两个女孩子就刚刚好了。
“小樱身边凉凉的,让桑的耳朵像要飞起来。”桑摸摸耳朵说,“感觉好清爽呢。”
这时又有人从舱房的走廊上出来。是烈,脚步有些沉沉的,似乎还没十分睡醒。在走廊的阴影边上,仰望晴空,便情不自禁地感叹:“何等耀眼的月光……”
“睡的时间真长。”樱对他说,“姐姐告诉我,世上有两种天然的人,一种人生来天然,一种人修行达到天然。姐姐的魔法歌声,对后一种无效,对前一种却特别有效。啊,难道说——”
樱得出一个伟大的结论:“叔叔你其实是好人!?”
“是吗?”烈不太相信,“好像是在赞扬我,但为什么听起来很奇怪?”
船上所有人,这时都在甲板上了:一位船长,两名剑士,一员小厨师,一条人鱼,还有一个好人。
“两种天然的人有什么不同呢?”泱问刹那。
“也许在于灵性是否从天性中分离出来。”刹那推测,“有人刻意修养灵性,有人则灵性与天性浑然一体。后一种人其实更可贵,但有时难免会做天真的事。”
“原来如此。”
于是师徒二人都向烈注目,又转回目光来互相点头认同,这种分法实在太准确了。
“这台轮椅是什么?为什么桑以前都没见过呢?”桑问道。
“这是不知火涟漪姐姐做了一半的移动炮架,刚才我改装它成轮椅了。”泱回答,“不知火涟漪姐姐就是那位……”
刹那神色有些黯淡下来,泱就不说了。
“移动炮架吗?”樱却对这个词发生了兴趣,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推我,推我啦……”这么要求泱。
泱便推着轮椅在甲板上滑行,迎面吹起的微风让他们的鬓发飞扬起来。两个女孩都睁大了眼睛,仿佛一个不断逝去的世界正像天河流水淙淙注入她们的瞳孔。桑说不出话来,樱却要求——
“再快一点~~”心情愉快地说。
泱便适度加快脚步,在直线上已经行过大半条船了。
“转弯,转弯~~”
轮椅便流畅地画了半个圆弧。面对烈所在的方向时——
“啪——”樱突然发出大声音。
烈还在为今夜月光何以如此强烈而困惑不已的时候,没防备就被超声波第三次击飞了出去,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打在舱房的墙外面。
桑都出离惊讶了。
“这次又是为什么!?”烈扶墙站起来,彻底清醒地质疑樱的目的性。
“真是对不起!”泱将轮椅推到烈面前时,樱真切道歉,“因为是移动炮架,忍不住就……”
“耳朵又流血了。”刹那善意地提醒烈。
“……真的不危险吗?”船长湛不禁担忧起来。

午后阳光明媚,海水平静,犹如一汪巨大的湖泊。波澜仿佛都在水面以下运行。海鸥斜飞过碧空,海水颜色深湛,映不出羽毛的倒影。
刹那和泱在船边放下一叶小舟,又乘着它往不远的海面上行。刹那缓缓地划桨。泱的身边是那把断了的佩刀,没有收入鞘中。
一路无言。
海上没有边际的地方,似乎处处都是世界的中心。小舟就在其中一个宁静的中心上停下桨,仿佛落入云间的一片柔软的羽毛,随着海流默默漂荡。
泱便面向海洋,端正坐好,两手伸出,各执一片残刃,低头置于双眼前方,同时出声念诵诔词——

紫电青芒
步月履霜
哀歌拂剑
浩然无常
行尽海隅
迹绝人寰
刃折风前
魂付天央

残刃随结束的音一同落下,海水成为它最后一次切开的世象。依然是青锋的铁的尸体,渐渐地融入海水中。在水面以下,离光明与战斗越来越远,沉入海洋深暗的内核。
这就是葬刀魂了。
回去时换泱来划桨。归航路上有对话的声音——
“将来死去的时候,也像刀一样静穆就好了。”
“是吗。”
“刹那师父认为如何呢?”
“我现在还不愿意死去,所以不想考虑这些事。”
“这样啊。”
“……泱也要先想着活下来。”
“嗯,知道了。”

海岸线近了。
就是这样的预感。静下心来似乎还能听见远方镇上的晚钟。很长时间我们未曾来到大陆上,这次——
非把那个卖出去不可。
天朝湛

幕间二  人鱼的呼吸

樱    刹那对呼吸感兴趣吗?
刹那  是的,毕竟呼吸对于修习剑术,以及把握战场节奏,都是十分重要的事。人鱼是如何呼吸的?
樱    在空气中就和人类一样。在海水中呢,就会使用鳃了。
刹那  鳃?
樱    没错,就是这个!
刹那  !这是什么?
樱    鳃啊,人鱼在水中的呼吸器官。
刹那  这个知道了。不过为什么会长在那种地方?
樱    因为是人鱼嘛,没办法啦。人类也不知道为什么肺长在胸腔,而不是脚后跟上,不是吗?
刹那  确实如此。不过有传说,修行入境界的人,从头顶到脚踵都能呼吸。还有你知道肺在胸腔这件事,真是相当出人意料。
樱    刹那最后那句话有点失礼哦。可是表情和语气都没变,害我差点以为说的很有道理了。真是的。


第四章         灵柩

人来人往的海港。收了风帆的船停在岸边,仿佛一排休憩的水鸟。
天朝湛一行人,站在久违的陆地上。
“我们分两组行动。”船长吩咐,“刹那和泱去买刀,我和烈去酒馆收集消息。桑和我们在一起。因为照顾桑和烈已经很费工夫了,所以樱和刹那你们在一起。”
刹那点头。
“为什么我要穿这样的衣服呢?”轮椅上的樱,裹在一件轻而大的白袍中,头发和鳍都被遮,“好像饺子一样,鱼香饺子。”
泱微笑。
“完颜君说,人鱼虽然可以不时在海音镇外见到,但混迹在人群中是很少的。”刹那向她解释,“隐瞒住人鱼的身份,可以免去一些多余的口舌。”
“还有。”湛又说,“人鱼的姓氏也非常独特,所以你在陆地上换一个姓比较好,就叫……琢风樱。暂时做泱的妹妹。可以吗?”
“妹妹?!”樱惊愕地向泱举目,但马上就明白,“我做妹妹可是……一直在做嘛!没问题,我会做的很好很专业的。我可是专业妹属性的。”
自信满满的语气。
“为什么不是刹那师父的妹妹呢?”泱有疑问。
“外貌的问题。”刹那回答,“我是东方人,完颜君和天朝君是北方人,桑就更不必说了。只有泱和樱来自同一个国度,外貌风格相似,说有血缘关系,比较让人信服。”
其间烈一直没再说话。
“虽然来来往往的,但人们很安静啊。”忽然自言自语道。
因为附近实际上很喧闹,所以大家并没听见他。
这时有风吹来,在烈齐裁的鬓发间隐现一星红斑,仿佛秋天野兽踩过后留下的碎叶。
还是昨天处理耳部伤口时留下的血迹。

在喧嚣渐渐沉静下来的地方,大街变成了小巷。街道依然干净,人影却稀疏了。人的气息仿佛夏天雨后的积水,都流进了街边的罅隙里。
“为什么要来这么偏僻的地方?”樱不禁问。
“不小心顺从习惯了。”在她身后推轮椅的泱回答,“因为我们从前有段时间常被人追杀,所以在选择路径时,通常会倾向人少又幽静的一边。”
刹那叹息。
“我想去热闹的地方啦!”樱不满道,“这里都没什么人类了,好没意思啊。我到岸上就是想多观察人类来的,你们不要辜负人鱼的亲善态度啊。”
一边说一边在白袍里摇头,就像一个哀叹时代的魔法师。这个时代的孩子们啊。就像在这么悲慨。
“我在哪里都好。”刹那说。
泱便改变轮椅方向,往人声浮现的路上去。
将出这条小巷时——
“喵咯。”
一个笑得很阳光的当地小女孩,与桑仿佛年纪,忽然拉住了泱的袖子,一只手指向旁边的店家。
“是做宣传吗?”泱问她。
“喵咯。”女孩只是一如既往善意地笑。三人便顺着女孩的指向看去——
棺材店。
这小巷本来就像一副棺材了,其中又有一家棺材店,便显得无比阴森可怖。仿佛幽灵的胃一样。泱想。如果幽灵有胃的话。
而女孩的笑就像墓地前的白蝴蝶,让人联想到死亡纯洁和轻盈的一面。
“去看看吧,哥哥。”樱萌生好奇心了,便对泱说。
女孩就带领三人来到店中,又用手势让他们稍待,自己很开心地跑进店后方的小门里。
不一会儿——
“客人?”
小门中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随后踱出一个须发皆白的佝偻老人,拄着一支有年代的拐杖。就像一架古旧的提琴,泱不禁觉得:拐杖就是他的琴弓,弯曲的背脊就是他的弦。
“小姐真的帮大忙了。”老人笑着对站在他旁边的女孩说,“我本来以为,在我从这家店的主人变成客人以前,都不会再有别的客人来了。”
女孩很得意,因为棺材店虽然像它的主人一样不知何时死之将至,她还为它拉到了也许是最后一拨的客人。
“这就是人……人家将来装填尸体的东西?”樱好奇地望着满屋棺材,问话时险些说漏了嘴,虽然及时挽回,听起来还是有些怪怪的,好在老人和女孩似乎都没在意。
“年纪轻轻真的很可惜。”老人说,“但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我才没要死啦!”樱立刻纠正。并在心里嘀咕说,我的寿命还好长的;而且死了也没有尸体,都要变成泡沫的。
老人眼中流露出一丝微妙的遗憾的光。
“既然来了,就随便看看吧。”刹那说。
这个决定令泱很惊讶。一向严谨的刹那师父,为何想在此处逗留呢?不由得认为,也许是这里的某种气氛吸引了她。
老人用拐杖在充斥着棺材的小天地里为他们指点。女孩随从在他们身边。
仔细看去,竟发现店中的棺材都并非刻板地依从模型。不都是瘦瘦的长方体,好像死神的细牙齿;而各有各的一个样式,或像玻璃彩绘,或像碧空雪羽,或像幽幽山形,或像竹林清流……
“生有多少风格,死也一样。”老人闲谈般问道,“你们怎样选择呢?”
介绍继续着。难得樱也很安静。
这时泱留意到挂在棺材们中间的一把剑。并非剑形的棺材,就是一把古朴的长剑,十字形的剑柄。斜挂在众多的死亡中,仿佛雪地上一条带霜的树枝。
“那是灵的棺材。”老人说,“真正的‘灵柩’。传说是这样的,在远古风神教规还很严酷的时代,有一个男子爱上了一个异教徒的女孩。女孩被判死刑,男子就托魔法师打造了这把剑。处刑那天,男子亲手将剑刺入女孩的心脏……”
刹那漠然,樱则倒吸一口凉气。
“女孩身体死去,灵从此就寄宿在剑中,灵命与男子一起终老了。空下来的剑流传至今。”老人脸上浮现一抹神秘笑容,让人分不清适才所言是否真的只是传说。
“我想要这把剑。”泱对刹那说。
“泱也是一个独立的剑士了。”刹那道,“不必问我,随意就是。”
泱便再向老人请求。
“若是其他棺材,有钱也就卖了。”老人慢慢说,“但这既是灵界中的棺材,没有灵界中有价值的东西是不卖的。”
什么是灵界中有价值的东西呢?泱思考。
这时有旋律在脑海中回响。泱对老人说:“有一首歌,也许您愿意听听。”
泱便吸一口气,平静心绪,在棺材们的小屋中,轻轻唱起来——

(藻映)

微澜
  细碎月光点染
幽暗
  孤单祈愿水畔
徘徊青苔上
  生长的地方
海风牵连到彼岸

天涯
  碧水相连不断
飞扬
  洗净往昔归还
远行与白帆
  逝水两相忘
花开一年复又绚烂

晓星芒没入清凉天
  神灵乘风运行在苍茫深渊
无忧也无伤
  纷飞逐海浪
晨曦水色浅
  天堑月影间  行船

老人哭了。樱却显得十分慌乱。
“我知道这首歌。”老人说,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从胡须滴下来,“我非常年幼的时候,和家人在深夜的渔船上听过它……虽然有些差别,但就是这首歌,没有错……”
老人声音发颤,难以为继了。
泱不知如何理解他,只好等他平静一些,又不知问什么好,斟酌半天,只好问道:“这把剑……”
“你带走吧。”老人唏嘘着点头,“这家棺材店让给你都没事……对,就让给你,随时来做店主吧。”
“不,这个……”泱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我也许会来的,不过要几年以后了,请您一定硬朗地活到那时啊。”

泱带佩剑离开棺材店时,樱神情中满是困惑。
“我有两个问题哦,哥哥。”
“什么?”
“第一个是那首歌……”
“那首歌啊。”泱回答,“我在海上听曜唱起时,就在心里记下了谱子。昨天晚上与船长谈这些事,从飘起水屑藻,船从海上被水举起来,到樱从天上落下,曜的魔法又差点把船劈开,一件件说明白。船长觉得奇妙,就为这谱子填了词,刚才唱的便是。”
“还算好听啦。”樱审视的目光就像一个大法官,“但比姐姐差远了。”
“我觉得差不多。”刹那却道,“泱在声乐方面与剑术一样有天赋。”
樱想反驳,但——
“喵咯~”
“对,第二个问题。”樱指着那个亦步亦趋跟随他们的女孩,“为什么她也在?”
离棺材店已有一段路了,女孩却还在他们左右,仿佛守灵童子。
“有什么事要说吗?”泱问她。
“喵咯。”女孩发不出其他声音似的,只从衣服领子下拿出一块用棉线悬在颈上的小木牌——
娜娜•略维坦
透明种子街18号
“名字和住址……”泱推测,“要我们送你回家吗?”
娜娜感激地点头。
便带她一起上路了。
这时日影正近午间,路上行人又见稀少。娜娜揉揉眼睛,像小猫一样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又打了一个小呵欠。
“喵咯~”
“想午睡?”泱问她。
娜娜迟迟地点头。
“我来背你。”刹那向娜娜伸出手。
娜娜却立刻警醒,拽紧了泱的衣袖,藏身在他后面。
“好像很怕刹那师父啊。”
刹那咬了一下嘴唇。
“跟樱一起可以吗?”泱让娜娜也坐在轮椅上,娜娜立时打了两个喷嚏。泱才想起来樱身边是萦绕着凉气的,睡着了感冒就不好了。
“泱背着她就是。”刹那说。
便换了刹那来推轮椅。
向前又是一段路——
忽然从街边斜刺入一道剑影。泱下意识地向后小跳步闪过了。
“谁?”
“小贼!还不放开我家小姐!?”
剑影中的少年剑士,与泱一般年纪,义愤填膺地大声说,同时步法不停地向前袭来。剑影仿佛舞动的群蛇,接连刺向泱的眉间、胸口与手臂。
“唔……”
泱一边轻快闪避,一边小心护着背上的娜娜。
樱难以理解地看着突如其来的这一幕。
刹那的刀正要出鞘时——
娜娜被吵醒了,迷茫着眼睛四处望望,见到少年剑士,立刻生气起来。少年剑士再次切身近来,娜娜便毫无预兆地伸出两只小手指——
“啊——!”
“喵咯!”
娜娜愤愤不平地似乎在教训他。
少年剑士已经痛苦地捂着眼睛蹲在地上了。

第五章  鸦

透明种子街18号。
天朝湛又一次低头确认纸条上的地名。并注意牵住桑的手,以免她在街上走失了。
“真是有诗意的街道名。”不禁赞叹,“有光,又有孕藏……”忽然联想起什么,便问桑:“那个还在吗?”
“在哟。”桑将胸前的小布袋捧起。洁白的布袋,趴在桑在小掌心中,好像一条扁扁的深海鱼,“里面就是我们等下要卖掉的东西?”
“是的。”湛回答,“多亏了酒馆老板告诉我们这个镇上最富有的人家,并答应为我们看顾睡着的烈……”
“烈一下就睡着了。”桑说,“好像小白鼠。”
“这儿的酒比较特殊?”湛考虑,“回来的时候,买一些带去下个小镇吧。”
烈酒量很浅,但睡意很深。
却还是在白天喝酒,大家对此都很无奈。

一座巨大的石头宅子,屹立在街道尽头的悬崖上。好像古代的城堡;又像一颗石灰色的种子,要从蔚蓝的海水之上长出一棵天树来。
大宅子的门前有一位女仆小姐,正要出门的样子,却不能行,因为被一个衣衫褴褛的昳丽少年拦住了。
在路中央对峙的两人,仿佛秋风中决斗的剑客。
这时湛和桑正从街道上来,听见他们对话——
“为什么站在我家门前呢?”女仆问,“比耐性的话,我家房子是不会输你的。它已经在这里站了二十年,我认为你站不了那么久。”
“我也不打算站那许久啊。”少年悲叹,“但我现在一步也迈不了。我的内脏那么轻,我的脚步那么沉重……”
少年擦眼角,但并没有泪。脸上脏脏的,都是流干了的泪痕。若再给他披上麻衣,插上草标,便俨然是一个卖身葬父的楚楚可怜少女了。
此刻,这个长得比少女更像少女的少年,正低声呜咽:“三天来,我在尘土路上行走,渴了只饮露水,饿了便吃草根……”
流尽了泪水的饮泣声,仿佛雨水打在玉石上,点点滴滴。
女仆感到十分同情:“那些草儿太可怜了,根部被吃掉,来年就不能再生长了。就吃草叶多好呢,你是山羊转世吗啃草根?”
“这是战略措施。”少年辩解,“我不知何时死在路上,尸体还不是被草根吸食吗?提前吃掉一些草根,可以维持生态平衡……”
“可怜的人儿啊。”女仆叹息,“神智已经不清楚了。”
便做一个手势,让少年随她进去:“我让人给你准备一些食物和水……”
少年却沉重地摇头:“不工作者不得食。”
语气虚弱却十分坚定。
“原来如此。”女仆点头,“不只要饮食,还要工作啊,对这个时代来说很奢侈哦。好在我们家倒是有一个空缺,我觉得非常适合你。你就先吃些东西,然后工作偿还吧。”
少年感激地点头。不管是什么工作都好了。
然后迈步,却仿佛要往前飞去一般仆倒在地上。在飞扬的尘埃中抬起头来,惨惨淡淡地苦笑道:“……走不动了。”
女仆无奈。四处望望,就看见一边的湛和桑。
“架他进去好吗?”女仆请求道。
湛便答应了,又说:“我来这家也有事的。”
“那正好。”女仆便在前面带路,“进来说吧。”
少年像菟丝子一样缠在湛身上,被拖着向前移动时,桑紧紧跟在他们身边。女仆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

“澄弥切?很奇怪的名字。”刹那边走边问,“姓是哪个?”
名叫澄弥切的少年剑士,眼眶依然泛红,但心情已经开朗,且寸步不离娜娜小姐左右。娜娜不困倦了,自己在地上小羊似地走。
原本娜娜交给澄弥切就好了,但泱他们要离开时,娜娜却不愿意,拽着泱的袖子不放。
“就去她们家看看嘛。”樱很有兴致,“反正天色还早。”
便穿过小镇往悬崖上去。
“没有姓呀。”澄弥切语气轻快地回答,“我是略维坦家从孤儿院赎来的,十岁得到名字,但姓是没有的。”
“我原来也是这样。”泱说。
刹那不多说什么,因为澄弥切不是她弟子。
“你的身法很行呀。”澄弥切激赏泱,“我想剑术一定也不错,一会儿到家来切磋?”
“好的。”
细长的道路,从小镇一线往上,延伸到水天之间的石头宅子里。一行人穿过宽阔的绿意的庭园,来到光线明亮的客厅时,正见到女仆、湛和桑在那儿。
“抱歉,索菲雅小姐。”澄弥切向女仆道歉,“我们回来晚了。”
“没事,回来就好。”索菲雅留意到他的脸,“怎么眼睛又湿了,又惹小姐生气了吗?”
澄弥切擦眼角,有泪水流出来,仿佛漏了的水袋。因为常受伤害,所以泪腺脆弱。
“船长……”
“我们来卖东西。”湛说,“你们又是如何呢?”
泱便把路上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你们是卖什么的?”索菲雅问。
湛让桑将胸前的小布袋解下来:“就是这个,‘旋萦’的种子,一共四颗。”
“旋萦?”索菲雅和澄弥切都未曾听说。
桑就按湛教她的来说明:“旋萦,又叫穹庐草,是天弧镇的特产。种在屋顶上,它们就受风神眷顾,像预言家的灵魂一样发芽,用颜色和飞行的姿态来预报天气。”
说完期待地仰望湛,因为全部说下来了。湛便轻轻抚弄她柔软的短发。桑舒服地眯起眼睛笑。
“倒是很有意思。”索菲雅问,“不知价钱如何?”
“喵咯。”娜娜忽然出声。
索菲雅马上明白:“我家小姐好像很喜欢你的船员们呢。”便指着泱和樱,“我家小姐说,他们兄妹两人留下来住几天,这些种子我们就全买下,不论价钱如何。”
“住、住在陆地上……”樱呼吸有些急促了,“还是人……人气这么好的家……哥哥……”
格外期待的星星流的目光注视泱。
“我不能丢下樱在这里。”刹那坚持。虽然和泱一起并非不放心,但刹那是答应了曜的,要保护樱就保护到底。
湛没有反对意见。
娜娜只好不太情愿地让刹那一起留下来了。
离开时,原来装种子的小布袋已经装满了毕卡索钱币,从扁扁的深海鱼变成了鼓鼓的青蛙。船长觉得,布袋从鱼类进化到了两栖类,真是可喜的飞跃呀。

庭院中有试剑的声音。脚步在平整的草地上彼此追踪,空间的碎细处被锐利的剑气划破了。
点到为止时,澄弥切停下来大口喘气,泱却神色如常。
“我还想……你那把剑那么钝,怎么用呢……”澄弥切疲惫却很开心,“原来真的用得了啊……哈哈……”
“我也觉得这把剑很顺手呢。”泱爱惜地拂拭灵柩锈迹斑斑的剑身。
“你的剑式也很有意思。我想想……”澄弥切试图回想刚才的试剑,“唔,捉摸不透……不过我很喜欢啊,这种用剑的风格。虽然是左手剑。”
“谢谢。”泱说,“右手也可以用的,不过最近受了伤。”
泱给他看右手的绷带。
“原来如此。”澄弥切点头,“累了吗?去厨房喝点水吧。”
两人便离开了庭院。
这时有风吹起,有叶子从树上悠悠飘落,触到柔软的草地上,忽然碎开成了数片轻而薄的叶芒。

“萝卜虽然长得像草根,但实在比一般的草根大,而且切开的口感也很脆……”
一个小女仆,坐在桌子后面,一边像松鼠一样仔细地吃东西,一边不忘自言自语地品评食物。制服是新的,与他很是相配,清新优雅的感觉,却很难与旁边桌上堆成山的盘子联系起来。
(一个星期的份,都是她吃了吗……)
澄弥切对小女仆细致地吃东西的样子,不知不觉看入迷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从来没见过他。
(新来的女仆吗?)
澄弥切就问他——
“你的名字?”

“米罗•鸦。”
他抬起迷茫的大眼睛说。

幕间三  人鱼的姓氏

樱  我们姓氏的结构,其实与人类不一样的。
泱  什么地方不一样呢?
樱  比如“散迭”,迭是父亲的姓,散是妈妈的名字。姓氏就这样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并不停转变了。
泱  原来如此。
樱  比如将来我和哥哥结婚的话,孩子就要叫“樱琢风”什么什么的。
泱  很漂亮的姓呀。只是这句话听起来总觉得好危险。
樱  嗯,好危险呢。


第六章         绯之伤

致 海水下游的 泠:
如你所知,海洋辽阔,漫无边际,其间真是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见不到的事。只这两天所见就格外琳琅。羽毛、水屑、人鱼、剑和冷笑话,怎样一个世界,才将这些一一收纳呢?
我们现在所在的略维坦家,就是世界的一个角落。若把海音镇比作一盘棋,略维坦家就是居高临下将军的那颗子吧——定势的子,这个家就给人这种感觉。
可是围墙里又不乏温馨。庭院草木修剪得清新雅致,檐角、阶上是干净的阳光。侍者们在其中安静地行走。海鸥顺风向东方飞,沿着它们的轨迹就能在窗外见到海。
枕头在悬崖以上,海水在枕头以下。昨晚睡去,就在枕上梦见十年前。我们七岁,在街上见到大主教。因为空气是海水样的澄蓝,所以看不清他的脸。但那庄严与温暖并存的感觉,就像悬崖上的这户人家。
上次那封信还未寄出,就与这封信一起放进玻璃樽吧。两封信,哪封先看都没关系。我还在玻璃樽上用防水胶布贴你的地址。这样就算信被别的人家捡到,也会交到你手里的。好在这个季节是这样的海水流向。若是到了冬天,流向逆转,就不能这么寄信了。
天气一天天炎热,泠还在午睡时爬到树上的荫凉里吗?就算梦境年年不一样,我想泠的睡脸还是一直没有变。第一时间我会认出来的。
愿风神大人将信带到你身边。
祝  夏日清凉
海水上游的 琢风泱
3154年7月12日

泱又将信读一遍,便搁笔。信折起来放在桌角。窗外早晨阳光明亮,但还只在院中徘徊,要到下午才从西向的窗户步入房中。
想起右手的伤,泱决定在早餐前换一次绷带。
沾有点点绯红的绷带,拆下落在桌上打开的医疗箱边。这时有人叩门,数声响后推开。
“早上好……已经醒了吗?对不起,打扰了。”
是带早茶来的小女仆。
“鸦?”
“承蒙您记得我名字。”
鸦将茶盘放在桌上,又沏一杯。手法不太熟练,女仆装却合身到不行,仿佛他就是穿女仆装生出来的。天生的女仆。
“手伤了?”
泱点头。
“我帮您包扎吧。”
用左手为右手包扎,确实不方便,泱便将右手和绷带交给鸦。
“新伤?”
“伤好久了。”
“可还流血呢。”鸦困惑地观察伤口。虽然不多,依然有新的血丝渗出来。细微却穿透了手背的伤,就像寄居在手上的一只发出淡淡血红光辉的小虫子。
“怨恨还没有消散啊。”泱轻声说,又向鸦解释,“这是受诅咒的伤,不用大量时间洁净,是很难愈合的。”
“是吗?好想研究一下啊。”
鸦盯着伤口看了许久,忽然回过神来,忙笑着掩饰过去,继续包扎。
“我说……”
“什么?”
“穿女孩子的衣服,很有趣吗?”
鸦手上一紧。
“您……说什么呢?”
“虽然在路上也见过几次反串着装的男孩子,都是流浪艺人。”泱从容地说,“也听说过城里有男装的贵族少女。但我一直不很清楚这种文化……”
“比起这个……”鸦摇头,难以置信的样子,“我更在意你怎么看出来的?那个……我不是女生的事……”
“不是看,是听出来的。”泱说,“可以听出你在模仿女生的声音上下过工夫,但毕竟已是这个年纪,多少有点不自然,细听就可以分辨。”
鸦和泱、澄弥切年纪相当,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了。
鸦不甘心:“那你说个自然的来听听?”
泱犹豫了一下——
“……哥、哥哥。”
鸦震惊了。
“难道你是你妹妹?”
“这话不合逻辑。”
鸦持续震惊中。但仍不忘为泱包好绷带。
“你知道吗?我觉得……说不定你比我更适合……”
话音忽然打住,因为有人进来。是澄弥切。
“泱,起了吗?起了啊,小米也在?”
小米就是米罗•鸦。
“趁早上清凉天气,我想再看一次你的剑式。”澄弥切在泱旁边坐下来,“不要等到中午,阳光热得都会烧头发了。”
泱答应他。
一边的小米为两人端茶。
递茶给澄弥切时,看似无意地与他手指相碰。
“啊,对不起!”小米慌忙收回手,脸色微红。
“没、没事的!”澄弥切紧张地摇头,差点把茶洒了。
对方青涩的表现,让小米找回一点点自信了。

刹那和樱在庭院里观看泱他们练剑。两道剑光,水鸟一样相逐,从草地一边飞到另一边。一时满庭剑气纵横。
樱很专注:“好快的剑啊……嗯……澄的剑更快一些吧,可是为什么呢,好像哥哥比较厉害?”
“澄君是剑速快,泱是剑意快,所以暂时是泱略胜一筹。”刹那说,“但澄君剑术根底很好,继续修行还会有长远进步的。”
忽然身后有细微的风声。
刹那的刀瞬间出鞘,银蛇一般闪向后方,掠过樱的发际。
樱吓到了,回头,仰视,正与索菲雅眼神相对。而刹那的刀锋,正指向索菲雅的咽喉。
“……是我啦。”索菲雅无害地笑着摇摇手,“来叫你们去吃早餐呢。”
刹那锁住她的目光不减疑虑。
索菲雅便全身放松,好像日光浴中的海绵。
樱不知所措地处在两人中间。
“抱歉……”
好一会儿,刹那才无可奈何地收回了刀,仿佛刚才流逝的几秒钟只是一个凝固的错觉。
“真是一丝破绽也没有呢。”索菲雅轻笑。
“你也一样。”刹那淡然道。
这时泱和澄察觉到异样,便收了剑,也过来。
“索菲雅小姐?”
“有一样工作交给你去做哦。”索菲雅对澄说,“不过还是先一起来餐厅吧。早餐以后再吩咐你。”

在前往餐厅的路上,泱不时抬起右手来看。
“怎么了?”刹那问他。
泱摇头,又看看手:“总觉得今天的绷带缠得好紧啊。”


第七章  玻璃樽

晚间洒扫也结束了。纤尘不染的走廊上,还留有淡淡的清水气息。夜色沉降下来,疏星掩映的庭院里,传来虫声此起彼伏。
澄弥切拖着一身疲惫,经过廊下。凉爽的风吹过身边,不禁安心地发出一声叹息。
再往前行,便听见厨房里有火苗细小的声音,然后是米罗•鸦——
“蛋、蛋壳……”
脆脆地磕破了。
随着咻地落下并滋滋绽放的声音,澄想象火苗上盛开了一朵向日葵。
“然后是……”
小米认真地考虑下一步。然而时间是不等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不间断地冒出来,仿佛火山爆发的前奏似的。
“呃……烟?这种时候,就应该放入……”
墙外的澄,不知道小米放入了什么液体,只听见——
“哎呀……着火了……手指好烫……”
随之而来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
澄急急冲入厨房时,正看见小米挥起锅盖,将一株火树从灶台上压下去。然后优雅地拭去额边的汗水,沾黑的手指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痕。
厨房都狼藉了。

“厨房就是战场,女仆装加料理等于少女革命。”小米像举起圣剑一样举起叉子,眼神清丽,振振有词地对澄说。
如今他们就在末后的战场上用餐。
四处散乱着食材的尸体与负伤的厨具,满地满墙是意义不明的黏液与炭痕。
“这种情况,要是让索菲雅小姐见到,可不得了了。”
澄一边用叉子将焦黑的生前像是煎蛋的东西切开,慎重地举起来观察,一边对小米的处境不无担心。
“就是说啊。”小米可爱地合掌拜托道,“请您不要去和她告状哦,我过后一定整理好的。”
澄令人信赖地点头:“我也帮你一起整理。”
“真的吗?谢谢!”小米巧笑,让澄不禁心头一阵小鹿乱撞。
“其实呢,本来就是索菲雅小姐让我做一些小餐点,预备澄先生回来的。”小米说,“澄先生一天工作辛苦了。索菲雅小姐让您稍事休息,吃过晚餐,就去向她汇报一下。”
“了解。”
沉默了一会儿。
“我有一个请求。”澄犹豫道。
“请吩咐。”小米微笑。
“可不可以……请你以后直接叫我名字呢?”澄还将那块焦黑的生前像是煎蛋的东西持在手中,好像眼前的一片乌云,“不要先生先生的……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让我很不自在。”
“……澄?”
“嗯,谢谢。”
为了掩饰害羞,澄一口将那块焦黑的生前像是煎蛋的东西咬住,略嚼几次就吞下了。
“怎样?”小米期待地问他。
“……有小米的味道。”
(毕竟手指和蛋一起煎了嘛……)
“讨厌啦,真会说话耶。”
才不是夸你呢。
澄继续晚餐,小米就显得很自然地一起吃。因为桌上的东西颜色都差不多,每次吃之前,澄都要问小米这是食物还是别的什么。
小米说是食物的,澄就放心地吃掉了。
但偶尔吃错,也一点感觉都没有。澄想舌头一定已经麻木了。

泱的房间里很热闹。
樱陪着娜娜在角落搭积木,依然穿着长长的白袍,袍尾拖到地上,好像大鱼的幽灵。轮椅孤单而安静地停在一边。
索菲雅和刹那,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樱小姐的长袍不能脱下来吗?”索菲雅看似无意间问起。
“是的。”刹那说,“樱从小身体虚弱,不但腿脚不便,而且皮肤敏感,不能见光。”
原来如此。
索菲雅和樱同时点头,恍然大悟的样子。
“那么现在已是夜间,又在室内,可以脱下来了吧?”索菲雅问。
娜娜听见了,便去掀长袍的下摆。
“不行啦!”樱慌忙压住,“我里面……什么都没穿!对,没穿哦。因为这件袍子穿习惯了,里面就经常忘记穿衣服,随便掀开来我会不好意思的。”
“女孩子这样可不行啊。”女仆小姐无奈地摇头,“越是看不见的地方,越要认真对待。这可是决胜的地方。”
“是的,索菲雅老师。”樱低头认错。
“那么至少可以脱下帽子……”索菲雅露出再不晾晾头发就会发霉了的担忧表情。
啪。
樱握住娜娜伸过来的、要掀她帽子的手。
“对不起,有一件事情我一直瞒着大家。”樱泪光闪闪的眼睛盯着娜娜,像在进行诚挚的告白一样,“其实我是……光头啦。”
这次连刹那都不禁被茶水呛到了。
“其实我本来有一头秀丽又柔顺的长发,一直长到脚踝以下,每天晚上睡觉我都会珍惜地把它放在身边。谁料有一天醒来,我竟然被头发缠住了。”
樱一边胡编乱造,一边娓娓道来。
“你知道那是多可怕的体验吗?手脚动弹不得,咽喉也被紧紧勒住。我用力挣扎,头发却被扯得生疼。最后只好回头,用牙齿咬断最近的头发。一根根咬断,捆缚住身体的发线才逐渐松开。结果头发上全是口水和齿痕,我一气之下,就把它们剃光了。”
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樱唏嘘不已。
索菲雅和娜娜都向她投以同情的目光。
“真是三千烦恼丝呀。”索菲雅说。
“……对了,哥哥去哪里了?”樱为了转移她们的注意,问起泱的行踪。
“咳……泱说到海边去一会儿。”刹那答道,“很快回来了。”

佩剑的少年,孤身一人在海边。手中是透明的玻璃瓶,瓶中是两封书信,相互依偎,仿佛未出世的双生子。
月亮比起昨天略有缺损,海上却仍盈了光华。海浪缓缓漫上沙滩,又徐徐退去,沿着海岸留下细细的纹路。
“……能不能寄到呢?”
泱在海边徘徊。选了一个合适的地方,便俯下身去,玻璃樽浸在流动的海水中。
手却没有放开。思考了一会儿——
“太近了吧?”
便往海上行去。脚步点过水面,漾开波纹,却并没有沉下,仿佛两只漫步的蜻蜓。行程优雅,泱的神情却紧张万分,对于在水面上行走并不如刹那一般熟悉。
小心翼翼,总算顺利离开海岸一段距离。
身后忽然传来小小一声惊叹,又有水花没落的声音。泱回头,却只是水天茫茫,一无所见,海面平旷得像风神的镜子。
有什么柔滑的东西拂过脸。抬头,原来是满天海藻的飞絮,不知何时漫卷了夜空。点点浅蓝,仿佛海风吹落的流星雨。
“水屑……糟了……”
泱转身想回到岸边,慌忙中却一步踏空,被海洋捕获了。海水从四面涌来,如同碧蓝色的网罗。
(一会儿海水升起来时,会被卷到天上去吗?)
心中依然留有上次见水屑藻时的可怖阴影,泱被困在暂时平静的海水牢笼中,无可奈何地想。
(被卷到天上去,就见不到泠了……)


第八章  橄榄树

遍身是海水的泱,踩着湿透的脚印,走过无人的大厅。临上楼梯时,楼上窗户吹下带有凉意的风,泱不禁打了个喷嚏。
“啊。”
有谁被吓到了。
泱转头,见是小米站在一楼右侧走廊尽头的门前,手上是一串铁制的钥匙。与泱目光交会时,小米脸上显出一瞬间的慌乱,但马上回复镇静。
“你好湿哦。”小米担心道,“被海牛吃了吗?”
“不是。”泱摇头,有水珠纷纷从发际洒下,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座小喷泉,“到海边寄信,不小心落水了而已。”
“虽然你说的平淡,让人想发问的地方可不只一处啊。”小米说,“不过现在还是先把身上擦干。来我房间,我准备毛巾吧?”
“好的,谢谢。”
小米就带泱穿过大厅,到一楼左侧的走廊,用钥匙串上诸多钥匙的其中一把打开门。
房中夜光暗淡,小米摸索着点灯时,泱问他:“我真的像被海牛吃过吗?”
“就是啊。”小米点头,“不是说牛有四个胃吗?你看起来就像在四个胃里轮回受折磨,因为消化不了,又被蠕动着吐出来,全身湿湿的都是胃液。”
“……海牛可不是牛哦。”
“是吗!?”
点亮的灯光,照见小米的神情震惊非常。

“你是在寻找什么吗?”
泱一边用长毛巾擦头发,一边问小米。
“怎么这么问……”小米一脸不太想说的样子,“果然我刚才很可疑?”
站在与自己房间相反方向的走廊上,要不是被泱发现,也许就用那串来路不明的钥匙,打开一排不是自己房间的门了。
怎么看都是可疑的家伙,就像一只在萝卜地里徘徊的兔子。
“好吧,我说啦,但你不要告诉别人。”小米待泱答应了,才继续说,“虽然我很可疑,但这座房子不是更可疑吗?这么大,居住的只有寥寥数人,空下来的房间不知多少。这样古老又空寂的宅子,会令人产生许多联想,不是吗?也许在房子的深处,藏着什么……”
“你觉得藏着什么呢?”
“财宝……或者白骨,或者故人的亡灵之类的。”
“无论如何都想见到?”
“很好奇呀。”
“钥匙哪儿来的?”
“我迷上这座房子了。”
小米的眼睛闪着光,似乎没有听见泱的问题。
“好吧。”泱一边擦脸,一边在毛巾后面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这座房子的秘密,如果有的话,我也想看看。”

“橄榄树大盗团?”
索菲雅神情凝重,刹那也难得地显出在意的神色。
“什么?”樱侧耳倾听。娜娜只好一个人搭积木了。
“这要从前天说起。”澄弥切将事情一一道来,“镇公所的保安队在市集上捉住了一个小偷。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可过了一晚,小偷逃走了,又顺手从镇公所带走了海音镇的地形图与历史档案,并且留下一枚橄榄枝图案的卡片……”
“今天镇公所请你过去,就是为了知会这件事?”刹那问。
“是的。”澄说,“因为实在很严重,有必要让居民们知道,并且请求有实力的家族的帮助。”
“那枚卡片是什么意思?”樱问。
“就是橄榄树大盗团的标记。”刹那说,“我也未曾见过,只是听闻,他们是历史上惟一一个配称为‘大盗’的盗贼团,然而已经十年没现身了。这次出现在这个临海的小镇,不晓得是出于什么计划。”
“只有这些信息吗?”索菲雅追问澄。
“抱歉,只有这些。”澄回答,“我们今天搜寻了一天,却一无所获……”
“是否有那个小偷的画像?”索菲雅再次追问。
“还来不及绘制。”
“唔……这可麻烦了。”索菲雅很伤脑筋,“有明确的宣告,却没有明确的线索,还真像‘橄榄树’的作风。连他们此行的目的也不知道?”
澄无奈地摇头。
樱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很差。
“今天好累,我想先回去睡了。”樱对刹那说。
刹那就把樱放回轮椅上。
“虽然预感到是什么不好的事,想着也许刹那小姐你们可以成为助力的,结果却连是什么事都说不清……”索菲雅向刹那道歉。
“别在意。”刹那说,“有事时,我们自会相助的。”
“泱呢?”澄四下望望,娜娜的积木城堡已经搭好了,“我们在他的房间等他,他却一直没回来?”
娜娜看着城堡,略显疲倦地打了个小呵欠。
“我也带小姐先回房。等泱先生回来,你再将事情简要地与他说一遍吧。”索菲雅说。
澄便独自留在房中。面对娜娜搭的小城堡,不禁觉得,小姐的手艺真是日益精进了。

樱在床上辗转反侧,脑袋埋进被子里,闷一会儿,又探出来,仰望天花板。窗外树枝的影子映在墙上,仿佛交错的剑戟。
樱不安地用嘴唇咬住被单,终于小小声地说:“刹那……”
“什么?”
在安静的夜色中,对面床上刹那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清晰。
“过来这边。”
“为什么?”
“我怕啦……”
刹那便裹着毛毯,来到这边床上樱的身边躺下。
“再近一点。”
刹那再靠近一些。樱索性推开自己的被单,钻到刹那的毛毯里。刹那感到身边一阵微凉,同时膝盖触到樱尾巴上光滑的鳞片。
沉默了一会儿。
“跟你说哦。”樱悄声道,“我觉得,那些盗贼,是来抓我们的。”
“我们?”
“人鱼啦。你还记得曜姐姐说过吗,最近偶尔会有人鱼失踪哦。那天晚上,姐姐就是担心我也失踪了,才急急来找我。现在我想啊……”
“人鱼失踪就是‘橄榄树’所为?”
樱点头,清爽的短发拂过刹那的脖子,丝丝顺滑的感觉。
“他们要吃我们……”
“……”
“真的哦。”樱语气严肃,“以前就发生过这种事,人鱼被抓走了……传说吃人鱼的肉,就可以长生不死……”
“传说而已。”
何况长生有什么好呢?刹那不解地想。
“我啊,虽然常常将自己比作食物,但一想到真的被吃掉,肉被一片一片地切下来,还是很害怕……”
樱将额头抵在刹那胸前。好一会儿,刹那才发现她眼中有泪光。
“真的好可怕啊……”
樱的小手纂紧了刹那的衣服。
刹那困扰了一会儿,似乎不知如何回应才好。终于还是抱住樱,轻轻拍她的背。许多年前,曾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此时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而已。
然而很有效。樱肩膀渐渐不再颤抖,靠在刹那怀中,安稳地睡去了。
“我曾说过,会保护你的……”刹那喃喃自语。
“好想逛市场哦……”樱在梦中说。
无论经历何种忧惧都不会忘记人生的乐趣。刹那觉得,这真是人鱼十分值得羡慕的地方。

幕间四  人鱼的长袍

樱  这件袍子真漂亮。
泱  是呀。
樱  穿了这么多天,我已经与它有感情了。
泱  那真是太好了。
樱  这袍子原来是谁的?
泱  刹那师父的。那时她和不知火姐姐都还没来到海上,两人一起穿行过大陆时,穿的就是这件长袍。
樱  原来如此。真的很舒适呢。
泱  特别是迎风的时候,整件长袍都充盈着空气,好像随时会飞起来。
樱  说得好像你穿过似的。
泱  只是见过刹那师父穿着它在桅杆上啦。
樱  真是曼妙的袍子。
泱  是呀。
樱  穿着它,里面都不想穿衣服了。
泱  那可不行哦。

第九章  风石灯

航海日志
3154年7月13日  少云  微风
天下的门都是一样的,开门的方法却各有各的不同。
桑是怎样开了我房间的门?一再追问,她才犹犹豫豫地告诉我——
是那个。
那个为她把门打开了。
她只是敲门,于是那个醒了,让她进来,她就钻到我的被子里面。一如既往的,那个让我感到恶寒。
我讨厌那个。
但是桑不讨厌那个,那个也不讨厌桑。只有我一个,好像被排斥了似的。只有在这时,我才希望桑多少在意一下我的感受。
好在那件事不过是晚间一刻。东方微明,夜幕就开始渐渐败退。清晨天空的色彩通透澄澈,好像一块完整的水晶石。岸边空气清甜,沁人心脾。今天依然是新的,我很欣慰,所以决定暂时不去想晚上的事。
说起我的船员们,刹那、泱和人鱼妹妹还住在岸上。这个月是休整月,所以不急接他们回来。
我和桑去市集采购。烈在船上——

“天朝君。”
正午时分,路边茶店的巨大阳伞下是一片阴凉。在等待上茶的时间里,天朝湛写日志到一半,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是刹那。还有——
“小樱~”
旁边椅子上百无聊赖的桑,很高兴看见了人鱼妹妹。
“你们……出来逛街?”船长对这次巧遇很惊讶。
“是的。”
刹那将樱的轮椅推在桌子边,自己也坐下来。
“市场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樱把手放在桌子上,眼神中闪着意犹未尽的光。
“是吗是吗,看见什么了?”桑问。
“真是……三天也说不完!但最神奇的是这个!”
樱将放在尾巴上的宝贝举起来,阳伞下便升起一道蓝光——
一个洒水壶。
造型小巧,壶颈修长,圆圆的蓬头犹如一朵盛开的向阳花。
“这个可实用了。”樱用雀跃的语调赞扬它,“呼地一下水就倾倒出来,就像一个便携式的泉眼,真是人鱼在陆地上居家旅行的必备神物。”
桑眨眼睛。
“可这个是用来浇花,不是用来浇你的哟。”
“浇花?”
樱用怀疑的目光瞧瞧洒水壶,又低头瞧瞧自己。
“……花雕鱼?”
桑眨眼睛。船长和刹那不说话。
仿佛空气冰掉似的沉默,让樱不禁开始想念哥哥和姐姐了。
“浇花也好,浇鱼也好,反正都是浇水啦……”
“说到令人激赏的商品,我们也有买到一个。”
湛向桑示意,桑就像樱一样把身前的商品举起来,阳伞下便升起一道绿光——
一个洒水壶?
乍看之下也许会有这个错觉。但并不是,因为壶颈前端没有蓬头,而是挡着一面圆形的玻璃。
“这是灯。”湛说,“风石驱动的灯。因为是初回限定版,还特别为我们刻了名字。”
果然,在灯的侧面嵌着一小块名牌,刻着“天朝湛”与“桑•马可”。
名牌旁有一个开关,桑将它按下,灯的前端便像风吹似地透过玻璃涌出一柱光。比一般的灯光更耀眼,若是在夜间,可以想见一定就像一条灿烂的河流。
樱惊呆了。
“这是什么,魔法吗?”
“是魔法还是新的技术,目前并不知道。”湛说,“我打算带回去研究一番。我想这是很有潜力的新商品。”
(研究透了也是无用,反正我们做不了大买卖。)
刹那无情地在心里说。
“对了,天朝君是否听说过橄榄树大盗团的消息?”樱收起水壶,桑收起风石灯时,刹那问船长。
“路上偶尔听人提起,但只是闲谈……”湛敏锐地察觉到,“他们到这个镇上来了?”
刹那点头。
“那可是窃国大盗啊。”湛沉吟道,“我很好奇他们新的计划。”
樱沉默着,身边的气氛异样地安静。
有着同样修长颈项的壶与灯放在一起,感觉很般配。
“我们也去看看灯吧?”樱小声对刹那说。

与此同时,在风石灯的店里。
“老板,给我来一盏!”一个年轻的声音说。
“客人稍等。”
于是稍等一会儿。
“还没好吗?”
“呵呵,客人真是急性子。这样,因为是初回限定版,我们会为您做一个名牌——”
老板问她。
“请问您的名字是?”


第十章  兰

仿佛是深色丝绸上撒了一把碎银子,遥远的海天之间繁星点点。
夜很静,只能听见海水向着天空浅浅的呼吸。
(看似暗淡的星光,起程前往这个世界已是数十亿年前的事。我们现在路过这个世界,又是多少世代以前就命定的旅途呢?)
完颜烈独自背倚船舷,漫无目的地放任思虑。忽然一声叹息——如此怅惘实在不是自己风格。便转过身,放平目光望向不远处。
小镇上升起一道摇曳的光。
仿佛夕阳中的芦苇,因为晚风吹拂而呈现奇异的半透明。
延伸向天空,闪烁不定的光柱。
烈惊讶地呆呆望了好一会儿。猛然回过神来,急忙细数闪光的次数与频率。
(……“这里”?)
只得了一个词。
光柱逝去,小镇天空恢复了寂寥。
“那两个家伙……”烈叹气,“真是闲闲有时间。”
才安下心来,忽然又是一道强烈白光,在视界一角闪现。不在镇上,接近海边。转瞬即逝,仿佛落到地上的一颗流星,隐没于悬崖下的巨大暗影。
悬崖上是一座大房子,溶于夜色的魅影好像一只敛羽的乌鸦。
天朝湛曾说他们去过那儿,并在那儿卖过东西;主人格外慷慨,为四颗种子出了很高价钱。湛为此高兴了好一阵子。刹那、泱和小人鱼还留在那个地方。
那座房子烈没去过。
悬崖下只是一方宁静海滨,依傍崖壁,平时少有人迹。此时在夜幕中,尤其显露一丝阴森。
(可疑的光。)
犹如一根燃着的火柴坠入黑色大海,那道强光已经彻底消失了踪影。烈却丝毫不怀疑刚才所见的真实性。
不禁想前往确认一番了。

纤细的人影,在海水的边际徘徊,贴着崖壁缓缓移动,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看不清脸,但模糊的身形确是少女的轮廓。
(……溺死鬼?)
烈不由得这么想。
疑似溺死鬼的少女,身上却是清爽得很,脚下也没有踩水的声音。在细碎波浪围绕的岸边找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现,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轻微长叹。
在黑暗中伫立了一会儿,便拿出一张地图样的纸和一盏手提灯。
点亮灯时,一道强光汹涌而出。烈不禁用手遮住眼睛。少女惊慌失措地关上灯,光芒瞬间就消失了。
“果然还是不能用……”少女低声自言自语,语气中有一丝悔恨,“一定马上被人发现了。我买灯时还那么喜欢……”
(新型灯?)
烈所知道的灯中,没有一种可以发出如此强烈的光芒。
对少女而言,似乎光芒太强反而不敢用了。微弱的星光下看不清地图。少女焦急地咬嘴唇,快哭出来的样子。
“需要帮忙吗?”烈上前问她,语气尽量放亲切,“当然,如果是索命之类的事……”
“哇啊!”
少女夸张地被吓到了,好像烈才是来索命的溺死鬼一样。
(……似曾相识的感觉。)
烈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被小女孩讨厌的体质。
少女紧张地背向崖壁,十二万分警惕地盯着烈。想起手中还有一张可疑的图纸,慌忙将图纸藏到身后。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
吸取了前次晚上面对人鱼妹妹的教训,烈知道直接上前去是不行的。为了缓和气氛,姑且先随便说点什么。
“你是星星吧?”烈沉着道。
“嗯?”少女莫名其妙。
“因为会闪光……”
“原来如此。”
少女很配合地做出一个shining smile的手势。
“笨蛋啊!”情不自禁地把手中的灯向烈砸过去。
烈轻巧地接住了。打开开关,便有灿烂光辉倾泄而出,将少女全然笼罩其中。光线下显现清晰身影,天然卷的短发,清秀的面庞,眼睛因为灯光太过耀眼而眯了起来。
“关掉,快关掉!”少女急急挥手,好像一只学飞的小鸟。
烈按掉开关。回到黑暗中的海岸,似乎显得更加静谧了。
“真是乱来啊,大叔。”少女气愤愤道。
“不是想找什么东西吗?”烈问她,“没有光照很麻烦吧。”
“话虽如此,光照太强引来妖蛾子就更麻烦了。”
话中的意思,似乎烈就是引来的一只妖蛾子。
无论如何,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少女总算放松了一些。借着暗淡夜光细细打量烈,没有恶意。怎样也算是一个聊胜于无的助力吧?这样想着,少女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说:“……秘密入口。”
“什么?”
“这附近的崖壁上应该有一个秘密入口,可以通到山崖里面。可是我找不到……”
烈走近少女身边,少女反射性地退开一步。烈没有理会这个伤人心的小动作,径自在崖壁上叩击数次,细听回声。
“是有些特别……”
烈自顾自点着头,将灯交还少女。便后退两步,转身一记有力的右侧踹。
砰。
崖壁轻轻颤动,仿佛沾到露水的蜘蛛网。
少女紧张地盯着崖壁——并没有脆弱到一下就碎开。
“再来一次。”
烈轻松地说。行云流水般换了架势,右脚自然落下作支撑,转身换左脚疾速踢出。
砰。
崖壁上现出了裂痕。
“还不行吗?”
又后退半步,打出一记直拳。
咣。
崖壁终于碎开一个洞口,大小容得一个孩子侧身进去。碎块粉末散了一地,洞中传来纷乱的风声。
烈还打算继续,但少女拦住他。
“这样就可以了。”脸上难掩兴奋之情,“剩下的我来就好。太感谢你了!”
不愧是大叔。眼神分明如此说。
“举手之劳而已。”烈心里想,这次回船上该刮胡子了。
“你明天晚上可以再过来吗,做我的帮手?”少女问他,“他们都不来帮我……只有我一个人做这工作,累死了。”
“好啊。”烈也对崖壁后面的事感到好奇,便答应她,“果然是在找什么东西?”
少女犹豫道:“与其说是在找什么东西,不如说是在找什么地方……吧。”
烈就不再多问,反正总会知道的。
少女望望夜空,似乎在确认时间:“我要先回去了。明天见吧。”
挥手向烈告别。
临走前,烈问她——
“你的名字?”

“米罗•兰。”
她抬起坚毅的大眼睛说。

我并不怕那个。是的,不害怕,尤其在看见光的时候。一切尘埃都会被水洗去,一切影子都会被光带走。
那个,也不过是一片影子。
因此,虽然是夜间,桑在街上向天空打开灯光,我便觉得心里暖暖的。辉煌的光柱,好像摇曳的天梯,一直通往宇宙的极深处。
突然奇想的我,用这束光向留在船上的烈发了信号。
小时候在草原上用过的信号。十分怀念的感觉。我记得的话,烈一定也记得。
在他看见这束光时,就会明白的。

我在这里。
天朝湛

幕间五  人鱼的尾巴

樱  我们是尾巴,人类却是脚……
曜  是的说。
樱  我们有一条,人类却有两条……
曜  这不是数量的问题。
樱  那是什么呢?
曜  是物种啊。
樱  人类的物种很特别吗?
曜  每一个物种都是特别的。
樱  我的物种呢?
曜  和我一样哦。
樱  因为是姐妹嘛……
曜  当然啦。
樱  姐姐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曜  为什么不呢?和妹妹的物种一样,值得好好开心一下嘛。

第十一章  父亲

整洁的房间。及地的长窗帘放下来,上午柔和的阳光被拦在后面。光线足够辨认房间内的每一处细节,却并不刺眼。
窗帘是浅蓝色。房间内的摆设也以素色调为主。
没有多余的饰品,也没有可爱的布娃娃之类的玩具。比起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的房间,更像一间旅行者的客房;比起果汁,更像一杯清水。
“这就是我们小主人的房间。”米罗•鸦小声地关上门,又转过身,带着神秘的表情对泱说,“清净得令人惊讶,对吧?”
泱无声地点头。
娜娜•略维坦,外表看起来不像这么冷清的孩子。
“你妹妹呢,不用陪她?”小米突然问。
“樱今天也和师父到街上去。”泱说,“我因为答应你一起探索这房子,才……”
(总觉得樱昨天早上有什么心事,好在晚上回来已经有所舒解的样子。和刹那师父一起在人间散步,似乎是樱很喜欢的事。)
如果自己也一起,樱会不会更开心一点?泱并没有考虑这么多。
“你不是个称职的哥哥哦。”小米竖起食指,对泱轻摇,假装低头叹息,又随即做出一个可爱的表情,“不过,竟然对我这么好呀,我会喜欢上你的。”
“你这么说,一点也不让我感到高兴。”
现在,比起小米,泱对这座古老的房子更感兴趣。
当然这句话泱没说出来。
“这个小小的房间,平常到让人生疑。”小米走到房间中央,面向泱伸开双手,仿佛想把藏在小房间某处的一个巨大的秘密呈现在泱面前,“好了,我们要从哪里探索起呢?”
并不是一个等待泱回答的问题。泱还静待在原地,小米已经开始对这房间的细部进行推敲——
窗帘后面、花瓶底部、床铺边角……
一般的侦探在犯罪现场调查线索时不会有小米这么细心。
(你到底在找什么?)
泱觉得,与单纯被这房子传说般的气氛吸引住的自己不同,与其说小米是对这座房子感兴趣,不如说他是对这房子某处的一个特定的存在感兴趣。小米明确地知道这个存在是什么,他所做的一切工作,不是发掘,而是寻找。
对古老的房子着迷不过是借口,甚至在这里做女仆也是一个策划好的阴谋。
泱却不打算点明这件事。
(随小米去就好。)
不论各自目的为何,两人现在是在一条船上。
索性不去想这些事,泱试图放松身心,让呼吸渐渐溶入从这座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散发出来的古老气息里。
时间的气息,仿佛雨水沾湿的尘埃。
令泱想到海。

留意到那张画像,是泱打开书柜时候的事。
书柜与房间其他各处相似,简约的设计,一尘不染的架子。大小书籍排列整整齐齐,犹如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那张小画像就在书柜最下层。约有手掌那么大,细致的铅笔素描,温馨的气息若有似无在光影刻划间。
是娜娜和一个中年男子。
从年龄看,大约是两年前。娜娜将小手放在男子的手中,男子坐在靠背椅上。娜娜笑得很灿烂,仿佛一朵纯净的百合花。
“这是小姐的父亲。”
小米不知何时来到泱身后,也注视着照片,对泱说。
“我是听其他佣人们说的,小姐的母亲生下她不久就去世了,小姐从小和父亲一起生活。但父亲两年前也死于一次意外……”
“意外?”
小米摇摇头:“具体情况大家都不知道。从那以后就剩下小姐一个人,家计以及诸多事务都是索菲雅小姐帮助打理的。”
泱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画像。
“这张画上的娜娜,是不是笑得更开心一点?”泱问。
虽然现在娜娜也常常笑,但有时会让人有带着面具的错觉。记得那时拉着泱他们进棺材店的娜娜,脸上的笑容就好像是画上去的。
泱不知道一个成长中的小女孩怎么可以有这样的笑容。
“原来你们是这样来到这里的。”小米恍然大悟,“小姐到镇上去玩,有时也会半开玩笑地在一些店里打工。会招待你们来家里,大概是十分喜欢你们了。”
房子又大又冷清,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受得了呢?小米合乎情理地如此推断。
“你的父亲是怎样的人呢?”泱问小米。
“顽固的老头子。”小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虽然时而会有温情的一面,但完全掩盖不了老顽固的本质。我都不禁怀疑,他脑袋里面是不是化石啊,而且是某种史前生物的排泄物的化石。”
“哇……”
泱被小米偶尔显露的毒舌吓了一跳。看来小米真的很不喜欢他父亲。
“你的父亲呢?”小米反问泱。
“嗯……”
不曾见过父亲,所以泱不知道。但若照实说,就与自己和樱是有钱人家出来游玩的兄妹的设定矛盾了。不是不能和小米说真话,只是说起来很麻烦。
“就是……和一般的父亲一样的父亲。”
只好暂且这样回答。
在此之前,泱是很少去想的。
关于父亲的事。

最终一无所获的泱与小米,从房间出来,刚锁上门,就从二楼走廊的拐角处传来了脚步声。
是索菲雅。
“你们……”女仆长一脸疑惑。
小米急中生智做出要开门的样子:“泱先生说想去图书室,找一些书,我才带他到楼上来呢。”
泱冷静地点头。
“图书室不在这边啦。这是小姐的房间。”索菲雅指向走廊尽头,“书房在二楼边上。”
“诶嘿嘿,房间太多,我都分不清了。”小米做出天然呆的样子,在自己头上轻轻敲一下,“我好笨哦。”
便拉着泱快步离开。
索菲雅有些困扰地站在原地。
(总觉得……穿上女仆装以后,这个少年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当时觉得有趣才把女仆装给他,该不会因此扭曲了他一生的道路吧……
(算了,那也无所谓。)
女仆长不负责任地甩甩头,把这件事连同少年的人生一起抛到脑后去了。

“呼……”
小米在图书室的门后紧张地喘气。
“吓死我了,还以为被抓现行了呢……”
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我还有女仆的工作要做,你呢?”小米问泱。
泱环视一圈,见到一列列井井有条的书架。
“既然到了这里,就随便翻些书看好了。”泱说,“到了晚上,也许再去一次海边……”
上次落到海中的恐怖印象还在心上挥之不去。泱决定好好练习在水上行走的技术。
“嗯,今天就好好休息吧。”小米说,“明天我们去女仆长的房间。”
说完就在门后消失了。
好一会儿泱才反应过来。
(女仆长的房间……)
不会有危险吧?

第十二章  鱼尾

泱在清风底下行,脚下踩着一片海。漾起层层波纹,在微澜的水面上扩散开来。海水明净得像一张素描纸。泱离岸边已有些远了。
今天的练习很顺利。
师父在身边反而会紧张。从小就是这样。师父传授一个剑式,当时没学会,再教还是不行。放泱自由一阵子,回来就使用得像模像样了。
刹那也熟知这一点,此时不来打扰他。泱在房子下面最近的海滨,与港口隔了一座悬崖,看不见对面的船只。背靠小镇,面向一方自然的天空,没有任何人工的痕迹。
入夜以后,风清澈得仿佛旷野。泱感觉到一整个水蓝色的星球在脚下运行。天空往与海流相反的方向默默逝去。
(今天状态很好。)
泱如此判断。所以决定做一些更复杂的练习。
记得刹那在水上如履平地般与曜的战斗。泱未曾试过同时踏水与挥剑。
(现在可以试一下。)
拔出灵柩的同时,泱改变了步法。
剑尖似乎染上了一抹幽蓝的夜光,在空中划出优游的轨迹。仿佛不是要把什么劈开,而是要在两个彼此隔离的世界间划出一条交流的线。认真而温和的剑法。
斩,切,敛刃,平刺……
然后是一个小跳步。泱全身心贯注在剑上,踩破了水面时才惊觉,已经来不及了。
在溅起的水花中,没入海水的泱,犹如一颗坠落的雨滴。
窒息感盈满了深蓝色的空间。
透过水面不见一丝光。
泱握紧了剑,在无声的压迫中沉沉下落。
(剑士挥出的每一剑,都是托付了性命的决斗。)
师父的师父如是说。

被一个柔和的手势托住了。
在静谧的海水中,仿佛一道温婉的光,托起泱的身体,轻轻上浮,好像在天空中展开了翅膀,一直浮到云端以上。
浑身湿透的泱被推回岸边。
海浪退去。
“谢……咳……”泱想道谢,却先咳出水来。
“好啦好啦。”坐在沙滩上的散迭曜摆摆手,“你先休息一下。”
泱点点头,闭上眼睛,用心调整呼吸。
“……樱好吗?”
“嗯。”
耳边传来曜放心的呼气声。
“没有给你们添什么麻烦吧?”
“没有的事。”
“饭有按时吃吗?”
“简直是随时吃。”
“晚上会不会甩被子?”
“刹那师父很警醒的。”
……
絮絮叨叨问了关于樱的很多事。就在泱以为问题会细致到樱身上的每一个鳞片并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时,曜却忽然换了一个关注对象。
“你的剑法和你师父一点都不像。”
“……咦?”
泱一时没反应过来。
“虽然架势是一样啦,不过一点杀气都没有。怎么说呢,实在太温柔了。”
曜的眼神不自觉地往上方飘,似乎在回想和刹那战斗时的可怖光景。
“她真的是你师父吗?”
多少说得夸张了些,但完全切中要害,泱无言以对。刹那师父曾多次教训过,百目鬼流是杀人剑,若没有将对方置于死地的觉悟,是不能上战场的,更遑论守护故土了。习剑七年的泱,虽然已被师父承认为独立的剑士,真正燃起杀气的时候并不多。
“我都忘了,那时是你接下了我的海神枪?”曜忽然惊奇地问。
(就是那道要劈开船的气刃?)
泱不会忘记那时近乎烟消火灭的体力透支感。
“真奇怪……”
曜喃喃自语着,不客气地拿起泱的长剑灵柩,用细长的手指在钝钝的剑刃上轻抚。稍用些力也划不出血。
另一只手按着额头,用心思考。
“莫非你是那种不被榨就不出汁的人,好像橙子一样?”
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泱反过来问她。
“诶……?”曜似乎没料到泱会这么问,莫名地紧张起来,“我在这里怎么了……不、不可以吗?啊,难不成你刚才落水,让我看见难为情的一面,现在要用我的难为情的一面来交换?”
“不……”
我没有这个意思。泱想说。再说了,这里会有什么难为情的一面啊?
曜却不待他说完,自顾自的紧张持续着,握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抿紧了嘴唇,却又不由得开口:“真没办法,就告诉你吧,不要告诉其他人哦。”
泱不禁觉得,曜和樱这对姐姐妹妹,在自说自话这一点上,实在像极了。
“你看我的尾巴。”
曜把剑放下来,让蓝色的鱼尾摆在夜晚的海滩上。犹带着清莹水光的鳞片,在细致白沙的衬托下,仿佛千年透彻的冰晶。
“嗯……”
曜闭上眼,做出努力的样子。泱想起樱骨折时拼命奋斗的神情。
鱼尾上出现了一条弯曲的光的弧线,从曜的下腹部一直延伸到尾巴末端,平淡清浅,若不是在夜间定然难以察觉。
泱感到不可思议。
“简直就像是……”
“要分开来一样,对吧?”
曜睁开眼睛,有些不安地看着泱。
“传说哦,在上古时代,有一个人鱼爱上了人类的男子。她为此去向海巫女求,海巫女就给她一瓶药,让她分开尾巴成了脚……”
“听过这个故事。”
“……是祝福还是诅咒呢?那以后的每一代人鱼,都有一个会继承这种……魔法。”
这一代好像是我的样子。在察觉到的时候,尾巴已经开始渐渐分裂了。好诡异哦。我该怎么办?尾巴好痛哦。有刀要从中间劈开我。吱呀吱呀。命运是什么?我不想长大。宿命是不是不可以改变的……
越说到后来,曜的语气越不安,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四周徘徊,仿佛在寻找一个可以固定的焦点。到了最后,泱觉得她并不是要说清什么,而只是想通过语言发泄一种莫名的疑惧。
我该怎么办?
泱无法回答,只能沉默地听她倾诉。

曜的情绪渐渐平复了。忽然惊觉到时间已晚:“真对不起!说了这么多。你要回去了吗?”
泱摇摇头:“再坐一会儿没关系。”
曜不好意思地安静了一下。
然后悄悄地问:“你会不会……觉得很恶心?”
“什么?”
“尾巴竟然会裂开……”
泱摇头。泱没长过尾巴,所以对这种事没什么感觉。
“果然是温柔的人啊。”
曜轻声说。
海水升起又落了回去。寂静的感觉来自萦绕四面的风。
泱听见曜开始唱歌。曲调和语言都是泱所不熟悉的,却从心底感到亲切与温馨。
微澜色的旋律,升起在海的门槛。
泱静静地听,默默地思想。旋律中是人鱼独有的语言。有什么东西真切地想传达出来。
究竟是什么呢?
在海洋面前,泱感到一无所知。

第十三章  海巫女

完颜烈认真地刮了胡子。
想映水看一下是否干净了,却发现夜色已降,海水上已经没有了光。
“即使是白天,也看不见什么的。”
有声音从半空传来,平常的语调中透着一丝飘诡。
“和雪山上初流下来的清水不同,流遍世界而归于一处的海水有自己的颜色。虽然常常变化,却不可能让你看见深处,更不用说在水上映出容颜了。”
“确是如此……”
烈转身抬头,便见到那个男子。坐在高高的桅杆上,明亮的双眸一如灿烂群星。熟悉的船长的身影,却不是湛。
在这艘船上,会坐在桅杆上的只有三个人:刹那、泱,以及——
“天朝忏。”
忏发出一声古怪的叹息,似乎是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而起了一份怀念的情怀。他在晚风中闭上眼睛,似乎随时会从高处坠落,犹如一只受伤的鸟。
虽然对方拥有好友的容貌,烈注视他的眼睛却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只是在街边与偶尔遇见的路人闲谈。
“不要坐在风口上,湛会感冒的。”
“‘那个’怎样,我无所谓。”
忏依然闭着眼睛,完全不把这个身体当一回事。
“为什么跑到外面来?”烈问他。
“你说哪个外面?”忏睁开眼睛,俯视烈,“‘那个’的外面,还是船舱外面?”
“船舱外面。”
第一个“外面”,烈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结果的。
“吹风是很重要的,尤其对于幽居的人。”忏面向天空伸出手,好像要摘下一颗星星,手心里却只是空虚,“我是不是很久没见过这片天空了?久得我都忘记了数时间,虽然对你们来说也许不过几天……”
“不要装可怜。”烈打断他近乎独白的回答。
“装可怜?我?”忏有些生气,但随即有所领悟,便匆匆转向落寞,“是啊,什么时候我竟落魄到如此地步,还一点自觉都没有……”
额头倚在桅杆上,半阖着眼睛,好像打算就这么睡去。
烈不想再和他继续说了,便转身离开甲板。
“可怜……我……?哈哈……哈哈哈……”
身后还回荡着天朝忏失落的笑声。
(接下来这周,又要麻烦桑照顾感冒的湛了……)
烈无可奈何地想。

巨大的近乎垂直的崖壁上,昨晚开的小口子,已经被砌成了一道一人来高的细长入口。若是在白天,远望去就像一道深色划痕,不易被人留意到。
“我们……这就进去吧!”
米罗兰下定决心似的握了一下拳头,没入了黑暗中。
烈随后也侧身过缝隙,但头卡住了。
“唔……”
烈用力挣扎,只是使脑袋越加嵌入石缝中。
“石缝上端是比较窄……”兰过意不去地说,“原来你这么高,我误算了,低估你啦……”
忽然愣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低估……?其实是估低了嘛……呼,说得真好……”
说着笑了。
“我是不知道哪里好笑了……”笑声与来自石壁的压迫令烈感到头昏,“不介意的话,拉我一下。”
“好。往下蹲哦。”
兰拉住烈的手,咬紧牙关向里面拽。
(好疼……)
烈不吭声。终于像弹弓上的石子一样弹飞出来时,感到额头擦破了。黑暗中用手去碰触,湿湿的,看不清楚。
(不管了,反正是小伤。)
“没人了吧,我要开灯咯。”不知为什么,兰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烈来不及阻止她,一道强光瞬间已将洞内照得如同白昼。
洞顶响起了杂乱的风声,涌动的黑幕降下来。在兰看清那是什么之前,烈已将她按在地上,并顺手关掉了光。
无数拍翅膀的声音,夹杂着数不清的小动物的尖叫,从两人头顶掠过,兰感到耳膜被刺得发疼。
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平静。
“蝙、蝙蝠?”兰小声问。
烈没回答。
“这样就不能随便开灯了啊。”
烈依然沉默。
“……大叔,你还在吗?没有被叼走吧?”
兰伸出手去,碰到烈的脸。
“啊。”烈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耳中的鸣动还没有消失,烈小心地平静气息,以免旧时伤口再有血渗出。
“你剃了胡子?”兰的指尖上没有刺刺的触感。
“是啊。”
“好可惜。”兰的语气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我原来还高兴你有一点像我爸爸……”
“很喜欢你爸爸?”烈问她。
“当然啊。”兰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分明还是一个依恋父亲的小女孩,为什么大半夜的不待在家里,要来漆黑的崖洞中探险呢?)
伸手不见五指,若不是还有踩在地上的实在感,一定会产生漂浮在深海中的错觉吧。
“这下要怎么前进呢?”兰在原地苦恼地想,想着想着气愤起来,一把将手提灯摔在地上,“完全没用嘛,买这个。外面也不行,里面也不行。在地上发这么强光做什么,到天上做星星去吧!”
“灯没有错啊。”烈可惜地把灯捡起来,“错的是时宜。”
“那你把那个什么‘时宜’揪出来,我揍他一顿。”
“……”
沉默了一会儿,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到底要怎么前进呢?”回到原来的问题上了。
“不要紧,我有带道具。”
烈拿出一个小袋子,往周围墙上洒了什么粉末状的东西。墙上闪过一瞬的火焰,随后浮现出一抹柔和的幽蓝的光。光线不强,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却足以看清道路。
“烛鳞?”
“嗯。”烈点头,似乎因为喜欢这样的光芒而有些雀跃了。
(像小孩子一样。)
兰暗暗地想。
烛鳞是一种深海鱼的鳞片研磨的发光粉,比蜡烛的光芒更加安定、清晰、柔和,因此成为许多洞穴探险者的首选。
一条小路在相较之下略为宽敞的入口前方隐现。
“粉末带的不多,今晚也许走不了太远。”烈说。
烛鳞的光可以持续一个晚上,所以不用担心回来时又陷入黑暗。这个效果同时可以作为走过的标记,防止在洞穴中迷路。
“没事,不急在一个晚上就探索完。”
兰已脚步轻快地上路了,烈随后跟上。
“究竟要找什么?”烈问她。
“就是一个地方。”兰从胸前掏出一条项链,前端的坠饰好像一块杏黄色的玉石,“这块‘宇间石’本来是红色的哦,等它变成绿色,那地方就到了。现在这个色泽,已经很接近了吧。”
烈从未见过与地理环境联系如此紧密的石头。
(究竟是对环境中的什么起反应呢?)
烈思考着。烛鳞的幽蓝色光芒在路上渐渐蔓延开来了。

兰在墙角发现了一把生锈的小刀。
刀身约有一指来长。
“这是什么刀啊?”兰自言自语道,“切指甲太大了,削水果又小了些,难不成是……”
“割舌头的?”烈接口道。
兰脸色苍白地用小刀刺他:“不要说这么恐怖的话啊!”
“你的反应才恐怖呢。”烈任由小刀刺,反正生锈了刺不透,“我不过把你心里想的说出来。”
“我才没有这么想啊。”兰重新打量小刀,“不过,搞不好……真的是……割【哔——】的……”
“不要随便消音啊!”
“你知道的,在很漫长的时光以前,现在是山的地方,曾经是海洋……”兰的语调放得低沉,像要诉说一个悠久的故事。
烈点头:“是这样的。”
在烈与湛的故乡,连绵的雪山中,时而可以拾到精致的贝壳。那里是大陆的中心,古老的贝壳,仿佛遥远海境的来客。
“这里会不会曾经也是海洋呢?”兰说,“若是如此,这把刀可能原本就是海底住民的东西……”
烈也细看那把刀。刀柄图样与刀身的设计,确实是陆地上不常见的风格,婉约的线条一如晴空下的海浪。
烛鳞蓝色的光芒也给人置身海水中的错觉。也许是受此影响,兰的想象继续朝向海洋。
“关于割舌头的故事,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兰直视烈的眼睛徐徐地说,“有一条小人鱼,用舌头向海巫女换了让尾巴分开变成脚的药……”
兰望向四周,目光变得迷离:“这里,会不会曾经是……”
忽然一阵晕眩,兰扶着墙蹲下身来。
“唔……”
烈这才留意到,她适才苍白的脸色一直没有恢复,虚弱的样子似乎不止是因为害怕。
“身体不舒服?”烈问她。
兰沉默地点点头,又用力站起来,踌躇了一会儿,便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今天先到这里,回去吧……”
声音轻得快听不见了。
烈上前想扶住她,但她只是轻轻推开烈的手,固执地自己走。没有两步又跪倒在地上,大颗的汗珠从额前滚落。
“我不知道你可以回哪儿去。”烈说,“不介意的话,先到我们船上去吧,那里有人可以照顾你。”
在意识消失的边缘,兰虚弱地点了点头。
然后就这样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幕间六  人鱼的枪

泱  这柄海神枪可以烤鱼吗?
曜  在那之前会先烤了你哦。
泱  好可怕。为什么有这柄枪呢?
曜  因为我强大啊。
泱  强大哦。
曜  在我们的“国度”,每个人鱼十五岁的时候都会得到一柄枪;每柄枪都是专门锻造,独一无二的。这是先人传下来的仪式和技术。
泱  活到十五岁很强大啊。
曜  不是每个孩子都能顺利活到十五岁的。
泱  那你今年几岁了呢?
曜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第十四章  烟花

父亲是遥远的存在。
女孩一直这么想。遥远得让人不由自主想去追寻。
那个高大的背影。

想被那双温暖的长手臂深深拥抱。

很久以前的夏天,父亲从堆满文件的书房中走出,站在走廊的窗前。脸色苍白。因为阳光太过刺眼而以手遮目。长长地叹息。
父亲很疲惫。
如果不是疲惫,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吧。
女孩很高兴父亲终于有时间,便将好不容易折成的千纸鹤放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捧给他看。
歪歪扭扭的千纸鹤,满布折痕,好像离群的天堂鸟。
父亲长久地凝视它,目光中有一丝不易解读的复杂。
忽然抬起手,放在小女儿的头上,轻轻地抚摸。脸上浮现一闪而过的微笑。
那是意料之外的奖赏,是女孩记忆中唯一一次与父亲的身体接触。
看着父亲转身远去的背影,不禁想,自己是不是离那个温暖的怀抱更近了一点呢?

脑袋昏昏沉沉的。兰从梦中醒来,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废纸篓,塞满了破碎的心情和记忆片段。想起曾经温暖的事,现在却感到悲伤。
“……好想喝水。”自言自语道。
“给。”旁边一只小手递过水杯。
“谢谢……哇!”兰吓了一跳,杯中的水差点溅出来。
“你变得好有精神啊。”桑小心地护着水杯说。
兰发现自己身在一处整洁的小房间,圆窗外是垂挂在大海上的夜空。房间在海上稳稳地漂浮。枕边是那盏手提灯。拿水给自己的是一个头发两边束在胸前的小女生。
“你叫什么名字?”
“桑•马可。”桑说,“烈告诉我你的名字咯,叫你兰好吗?”
“……嗯。”兰点头。
“很奇怪哦。”桑微侧过脑袋,“兰应该是你的姓吧,可是感觉更像名呢……”
“比较少见的姓啦。”兰敷衍过去。
从桑手中接过水,润了润喉咙。想起晕倒之前的事。
“这是你们的船?”兰问。
“是哦。”
“你们是商人……或者海盗?”
桑用手指抵着嘴唇,想了一会儿:“都不是。勉强说的话——旅行者吧。”
“诶?好闲哦。”兰直率地说出心中所想。
“也不是很闲啦。”桑不好意思地说,“不久前还在被追杀……”
“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呢。”
“嗯。不过也很开心。”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同时起了奇妙的共鸣。
“我睡了多久呢?”兰问。
“不是很久。”桑说,“烈带你回来才一个小时。”
“那现在岂不是……”
“大概半夜吧。”
“……我得回去了。”
兰说着要从床上下来。桑忙制止她。
“你身体很不好哦……不然,至少吃点东西再走。我做的哦。”桑从桌上端给她一小碗麦片粥。
兰迟疑了一下,接过来。
“唔……这粗糙中夹杂着一份温润的口感,令人心痒难耐。甜味调得恰到好处。是放置了一段时间的关系吗?现在不会烫舌头,可以充分感受到流体的顺滑,并使平淡中的真醇更加突出了……”
“别说了啦!”桑慌慌地摆手,“害羞死了。”
兰一口气把麦片粥喝完,借着放下碗的气势,认真对桑说:“嫁给我吧,妹妹!”
“不行啦。”桑脸红红,“人、人家有喜欢的人了。”
兰楞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抱住桑。
“真是太可爱了。姐姐祝你幸福哦。”在桑耳边轻轻说。
“……你也是。”
兰用脸蹭蹭桑埋在头发下柔软的小耳朵。
然后笑着离开了。

烈一个人站在甲板上。
仰望桅杆。
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空无一人。
烈缓缓地拔出枪。
兰一瞬间以为他要射下星星,但并不是。
一枚火星自枪管中迸出,向远方的天空激射而去,在深蓝的天幕上忽然绽放,洒落无数斑斓光点。夜空被点亮了。
是烟花。
一枚接一枚飞向天空,仿佛金色的飞鱼,在旅程终点散作一片璀璨鳞光。好像打碎了天空一般灿烂。
“醒了?”
烈在未消散的光明背景中转头,脸边呈现一道清晰轮廓。
“……干、干嘛?”
兰极力忍住往那张脸上揍一拳的冲动。
(大半夜的耍什么帅啊?)
“我已经没事了。”兰镇定道。
“那就好。”烈说,“大小姐果然要让大小姐来照顾……”
“谁是大小姐啊……”兰喃喃道,又赌气似地跺一下脚。
满天光华转瞬即逝,夜空恢复了深沉与静谧。
“那把小刀呢?”兰指的是那把在山洞中找到、疑似海底住民遗物的刀子。
烈迟疑地从衣袋中拿出刀。
“给我吧。”兰请求道。
“……嗯。”
兰高兴地接过。
如果不是她提起,烈本来打算把刀送给天朝湛的。
“那……我回去了。”兰笑着挥挥手。
“今天休息一天吧?”烈问。
“也是啊。”兰的气色并未完全恢复,“我今晚不去了。下次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你看灯光信号吧?”
兰晃晃手上的灯。
然后离开。
临下船前,忽然又转身,对烈说:“烟花很漂亮。我很喜欢你们的船,如果……当初离开家时,先遇见你们就好了。还有——你不刮胡子比较帅!”
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了船前。
烈无可奈何地用手背擦擦脸,轻笑了一下。
恍然间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笑过了。

第十五章  画

索菲雅是天使的名字。
从来只在儿童绘本上出现的绮丽身姿,樱如今真实见到了;就在经过屋檐下的时候,因为感到清凉水丝扑面而抬头仰视的一瞬间——
女仆在浇花。
(裙摆)
站在高高的梯子顶端,上半身微倾。
(缎带)
从她手下洒落纷飞水线。
(蕾丝边)
身形轻盈仿佛漂浮在半空,被温柔的阴天拥抱在怀中。樱看得有些失神,长袍帽沿不知不觉被零落的水点沾湿。
索菲雅低头,才发现檐下的樱和刹那。
“等我一下。”她说。
然后小心地从梯子上下来,(回到人间)。
“我……我也喜欢洒水壶……”樱就像告白似的鼓起勇气说,说到后面声音小下去,但还是用憧憬的目光注视索菲雅。
人鱼要按时浇水。这种属性令刹那联想起她们家乡一种叫河童的妖怪。
“有花开在屋顶上?”刹那问女仆长。
“是旋萦啦。”索菲雅说,“就是上次向你们船长买的穹庐草。上次埋下种子,今天发芽了哦。”
“真的啊。”轮椅上的樱很想见识一下。
索菲雅笑道:“等它们再长大一些,就不用爬梯子,在楼下也能看到了——穹庐草的叶子是会飞的。”
(像你一样?)
樱在心里反问她。
虽然实际上并非如此,索菲雅还是给樱留下了会飞的印象。
(人类很神奇。)
“今天不出门?”索菲雅问她们,并为这两天事务繁忙、不能陪她们逛街而道歉。
刹那摇头:“有两件事想请你帮忙。”
“请吩咐。”
“我想要一些颜料。”樱说,“问了其他的女仆,她们说女仆长平时会画画,或许有储备的颜料吧。”
索菲雅苦笑道:“其实好久没拿起画笔了……颜料应该是有的,我回房间去为你找找看。”
又问刹那:“第二件事?”
“一会儿再说吧。”似乎不想让樱听见。
“好的,请稍等。”
索菲雅转过墙角回屋子里去了。

十分钟前,二楼的走廊上。
“给你。”米罗•鸦递给泱一颗水果糖,外面包着一层漂亮的糖果纸。
“这是什么?”
“吃的啦。”小米自己剥开一颗放进嘴里含着,“刚才澄弥切小朋友给我的。小米,过来下~这样,放两颗在我手心里。好甜吧?”
“嗯。”泱也含着糖,点点头。
“澄真是好人。”
“是啊。”
小米带泱走到一扇门前,打开:“这里就是女仆长的房间。所以吃点甜食放松一下,别太紧张哦。”
门后是一个艺术世界。
是小米和泱都始料未及的光景。
墙上架上放满了画,素描、水彩、蜡笔、油画。房间里充斥着色彩、线条、光影,来自大小不等的画框内世界。仿佛有一个斑斓画境,将一方小天地包围其中。
“真是惊讶。”小米对泱说,“这个地方,与其说是色彩缤纷,还更接近……”
“光怪陆离。”泱说。
小米点头默认了这个说法。
“不过,不要以为色彩可以阻挡我探索的目光。”小米的眼神恢复冷静与锐利。
“哈……”
泱便由得他去探索,自己留意起四周的各幅画。
都是大小姐,(娜娜•略维坦)。
素描画里简单纯净的大小姐,水彩画里柔和朦胧的大小姐,蜡笔画里朴素稚拙的大小姐,油画里飞扬浓烈的大小姐。
似曾相识的笑容。
(昨天在大小姐房间书架上见到的那一小张素描,也是出自女仆长的手笔吧。)
“真是有点令人不寒而栗的女人。”小米一边说,一边目光在四处细细查看。
“为什么?”泱问他。
“你想啊。”小米说,“整夜整夜地在屋里画画,啊啊,大小姐,啊啊,若是能够亲手为你留下这份笑容……”
“是有点阴森森的。”
“女仆长啊,说不定是个恋童癖呢。”
“不会吧。”
小米不再说话,反正女仆长是变态还是艺术家都和他没关系。他只是一心一意想在空间中发现一处疑点,这处疑点可以引导他找到渴慕已久的东西。
钥匙?
在一幅画中的桌子上摆着一把钥匙,若不是微启的窗帘带来一丝光影变化,小米一定以为这把钥匙也是画中一景。
却是黏在上面的。
小米小心地将钥匙取下。是哪儿的钥匙呢?小米细细搜索脑海中关于这座房子各个处所的印象,却完全找不到相匹配的可疑感。
“有脚步声。”泱忽然拉住小米的手。
小米也听见了,不禁紧张起来:“女仆长回来了?不会吧,时间还……”
已传来了转动钥匙的声音。
门微微开启。
泱想带小米从窗户逃跑,却被小米拉住。
“我来。”小声对泱说,并带他往前踏出一步。
泱完全弄不清小米的打算。
女仆长在门后才露出半张脸,小米便直视她的眼睛,瞳中闪过一线紫光。莫名其妙的,女仆长的行动停滞下来,脸上浮现迷茫的神情。
“快跑。”小米带泱从女仆长身边窜出去,迅速撤离。
“刚才那是什么?”泱问他。
“幻术啦。”
“……一种魔法?”
“……算是吧。我只会这一种哦,成功率还不高。刚才一定是在生死关头,我潜能爆发才让女仆长中了招。持续多久还不知道,总之快跑啦!”
“哦。”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若是平常,泱绕着房子跑上十圈都不会喘成这样。这次神经真的绷太紧了,泱想。

“索菲雅小姐~拿到颜料了吗?”前方传来樱的声音。
小米来不及停下,与正从大门进来的樱迎面撞上。
“好痛……”
“疼死了……”
小米赶快爬起来,觉得脚下凉凉的,低头才发现倒在地上的少女有些异常。素来穿着的白袍凌乱,撩起的衣摆下,露出一小段鱼尾。
空气凝固了两秒钟。
嚓。
再次流动开始的信号,便是刹那拔刀的声音。
小米当机立断,拉着泱往门外逃窜而去。肇事逃逸!?
(交给我吧。)
泱用口型向师父保证,刹那才放弃了追杀小米的企图。
“疼死了……”
樱摸摸泛红的额头,眼睛里噙了泪花。

“小老鼠。”
索菲雅唇边浮起一抹微笑,走进房间。
随手关上了门。

第十六章  秘密

“你也是人鱼吗?”
房子后面的阴影中,小米压抑着紧张与兴奋相交织的激动心情,勉强压低声音,急切地问泱。
泱很困扰的样子。
阴影中空气微凉,小米脸又凑得近,泱不禁有点想打喷嚏。
“不、不是啦……”
“那是怎么回事咧?”小米瞳孔中有期待的火焰在闪烁,“你妹妹是人鱼吧,为什么你不是?”
感觉好像被很幼的孩子缠着要糖。虽然不会感到厌烦,但泱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
“啊,我知道了。”小米忽然说,“这是秘密吧,对你来说?这样好不好,我也说一个我的秘密和你交换。”
“咦?”
“我啊,本来是一个少爷来的。”小米不顾泱的惊愕眼神,穿着女仆装就开始说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也许你听说过米罗家?在这里稍北一点的地方,也算是有些名气的家族吧。我从那里逃出来了。”
“……因为和爸爸不和?”泱想起小米曾用极其不屑的语调提起父亲。
“嗯。”个中细节小米似乎不想多说,“总之我跑到外面来,有一段时间漂泊无依,后来被魔力议会收留了。”
“魔力议会?”
泱对这个组织了解不多,只知道它的地下势力十分庞大。因为研究魔法,而被风神教廷视为异端。教廷从来不承认魔法,认为与大道相违背,因为所谓的奇迹,只有神和使徒才能施行,魔法只会扰乱人心。
曾有一段时间,魔力议会与风神教廷、橄榄树大盗团在世上有鼎足三分的趋势,但后来与大盗团一起悄悄隐没。教廷因此才得以专心建造诺言之塔。
如今看来,魔法师与盗贼们,依然没有停止暗中活动。也许在策划什么逆天的阴谋也未必,泱想。教士们还是有得忙的。
“你魔法很厉害的?”泱问小米。
“没有啦。”小米摇头,“勉强能用的,只有刚才的幻术而已。我主要是做研究的。虽然有像神尺未央那样实战与研究兼精的天才,但我不是。”
又是一个传说中的名字。名为神尺未央的女子,是史上最杰出的一位魔法师,对风石的研究有过近乎划时代的贡献。后来与魔力议会一道销声匿迹了。由小米的语气来看,这个人在魔力议会的年轻一辈中,是相当有人气的。
“那个人……我说神尺未央,现在在哪儿呢?”泱不禁问。
“我也不知道。”小米干脆地说,不像说谎的样子,“那位前辈的行踪始终是个谜哪。”
“你这次到略维坦家来,有任务在身的?”泱又问。
“是的。”小米点头,“我混进这座大宅子呀,是为了找一样东西。一具尸体……啊!”
小米忽然惊觉:“几点了?”
泱摇头:“不知道。”
“惨、惨、惨了。”小米像要哭出来,“我还有工作要做啊,要洗早餐的盘子,还有厨房地板要擦。不快去做的话,女仆长会发火啊!”
泱无法想象温文尔雅的女仆长发火的样子。但正因为无法想象,才是最恐怖的事。
“所以——”小米按住泱的肩膀,泱以为他要说帮我一起干活吧,但听到的却是,“快说说你的事吧,说完我就跑去工作!”
看来对小米而言,好奇心更胜过一切。
泱就简单为他把事情说了一遍,他们怎样在海上遇见樱,现在又为了和樱在镇上生活而装成一家人。
“虽然很有趣……”小米的眼神中流露出叹息,“我本来期待会更厉害一点的。”
“更厉害一点?”
“就是人鱼变成人的魔法呀。”小米说,“我还以为你本来是人鱼,现在尾巴分开,人化了的。”
“……你对这个魔法了解多吗?”
“就是不多才期待从你这儿知道些什么呀。”
“这样哦,好可惜。”
“是很可惜呀。”
虽然觉得可惜的原因不同,但两人遗憾的心情是一样的。虽然在一瞬间想过是不是带小米去见见散迭曜,但一种莫名的心情阻止了泱这么做。
和曜一起的事情,两个人知道就好了。
这是不愿意和其他人分享的秘密。

樱的房间里,索菲雅将一堆小山一样的颜料瓶放在樱的轮椅上,还有其他一应画具,包括调色板和大小不一的画笔。斑斓的色彩几乎把樱淹没了。
“可、可以吗?给我这么多?”樱惊喜地想揉眼睛,但完全腾不出手。
“没问题。”索菲雅微笑道,“我现在已经不画画了呀。”
“为什么不画了呢?”樱问她。
“因为想画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呀。”索菲雅脸上的微笑没有改变。
樱困惑地眨眨眼。
“我们这就走吧。”刹那说,“我想请你带我去图书室找一些书。”
“你们放心去吧。”樱说,“我一个人在房间没关系。记得锁门哦。”
两人离开的时候,樱正被色彩的群落包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气氛。
“很感人的气氛,对吧?”索菲雅在廊上问刹那,“让我想起刚学画的时候,也是一样开心,好像每个小颜料瓶都是一个蛹,用手一碰就会有蝴蝶飞出来。”
“是吗。”刹那没学过画,记忆中也没有类似的美好心情,所以不明白。
索菲雅带刹那到图书室。
“请问想找什么书呢?”
“……关于人鱼的。”
“哦?”索菲雅很惊讶,“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为什么会对人鱼感兴趣呢?”
“在来这个镇子的旅途上知道了人鱼的事……现在想多了解一些。”
刹那并没有说谎。
索菲雅带她在书架间行走,来到一处满是人鱼相关书籍的角落。
“毕竟海音镇是相传离人鱼最近的地方,资料还是比较齐全的。”索菲雅说,“你可以自己选着看,不过传说总是真假参半,我也说不准的。”
刹那随手取下一本小书——《人鱼骑士》,小说一样的东西。
“关于人鱼都有些什么传说呢?”
“多了呀。”索菲雅掰着指头数,“在月夜的礁石上唱歌迷惑水手呀,流出的眼泪是珍珠呀,可以活三百年死后变成泡沫呀,歌声可以净化海水呀,死前的怨念会诅咒人呀……”
“有吃了人鱼的肉可以永生的传说吗?”刹那问。
“有的。”索菲雅想了想,“这个关于永生的传说,有时会和另一个传说一起出现。传说有的人鱼尾巴可以分开成脚,成为人的样子。只有这样的人鱼的肉才有让人永生的功效……不过谁知道呢?也许只是以讹传讹,传到后来所有故事煮成一锅大杂烩。”
“这样啊。”刹那翻翻手上的书,又放回架上,另外取下一本。
“不过,有一个传说肯定是真的。”
索菲雅忽然转冷的声音,令刹那取书的手不禁稍稍停滞。
“怨恨而死的人鱼……千真万确有诅咒哦。”

刹那独自从图书室出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因为看了太长时间的书而有些昏昏沉沉。本想找到一些对樱有用的信息,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
乱七八糟的概念倒是接受了不少。反正明早醒来就会忘掉吧,刹那想。现在只希望可以好好活动一下,吹吹风。
“哇,刹那师父?”
初听见这个称呼,刹那以为是泱。但并不是。在大门外徘徊的是澄弥切。不知从何时开始,澄就与泱一起叫刹那师父了。
“你……现在才回来?”
“嗯。”澄点头。
这三天澄一直随同镇上的防卫队四处巡逻,防备橄榄树大盗团的奇袭。但从澄脸上疲惫又黯淡的神情就可以看出,结果一无所获。
“泱在不在呀?”澄望向刹那身后的大厅,干净而空荡荡,“我想找他练剑放松一下。”
“哦?”刹那一挑眉毛,“和泱练剑是可以感到放松的事?”
“诶,怎么说呢……”澄思考了一下,“不是说不紧张啦。但总觉得……泱的剑式里有一种让人感到舒心的东西,该说是自然呢,还是协调呢……”
“我可以理解了。”刹那说,“泱现在应该是自己在海边练剑。不介意的话,你与我过两招如何?”
“……好、好的啊。”澄紧张起来,“请赐教。”
两个人站在了园子里。
虽然夜幕已经降临,但从大厅敞开的门中发出灯光,园子里并不显得昏暗。
澄深吸一口气,便先发动攻击,一个小切斩袭向刹那手腕。
刹那侧身让开,手中的刀顺势向上挥向澄的颈部,完全避过了澄的格挡。
澄匆忙闪避,但喉咙前还是微微掠过一丝凉意。
如此过了两三招。
(不一样……)
澄想。完全不一样。与泱相比,虽说用的是同样的剑式,但其中蕴含的致命杀气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刹那的刀带给人如此强大的威胁,仿佛自己的性命就悬在她刀下,任何一次随意的挥斩都能将它取走。
(剑……要快一点……更快一点啊……)
脑海中浮现濒临死亡的幻觉。澄将全部心神灌注在剑上,并非求胜心切,而只是为了活下来。
后退半步,侧转身,举剑,瞄准,放松肩膀的同时在手腕蓄力。
“哈——!”
澄得意的三连刺。
若是泱接这招,就会凭借轻灵身法迅速退后。澄再追击,便可占据一时上风。
刹那却并不闪避,迎面而上,间不容发地躲过澄的前两记突刺。
澄惊讶万分,手中的剑却已停不下来,直刺向刹那的脸。
啪。
剑被打飞的声音。澄无暇顾及手心的疼痛,刹那的刀尖已指向他的咽喉。
“败了……”
澄有些恍惚地认输。电光石火般的过招,澄心中还来不及做出分析。
(泱就是在如此恐怖的剑式锻炼下成长起来的?)
澄不由自主地想。
“我可以理解……”刹那说,“与泱练剑是一件很舒心的事。和平年代的剑。若是与那样的泱对敌,我可以在三招内杀死他。”
澄知道这是真的。
“不过还有另一面的泱,澄君你没有见过。”刹那说这话时,眼神望向夜空,仿佛在看一个极遥远的地方,“那时的泱,我也有所忌惮的……”
澄无法想象。
“可不可以……再练习一会儿呢?”澄诚心请求道。
“可以呀。”刹那说,“我筋骨还没舒展开的。”
语气轻快,似乎因为刚才的练剑,冲淡了看一天书的疲惫。
澄便去不远的草地上把剑捡回来。剑柄被草丛中的水汽打湿,有淡淡的凉意。夜色中,重新握住剑的心情有所不同。
(有必要……再努力呀。)
澄暗暗下了决心。

第十七章  水屑

“今天大海不安定,你不要到海上去了。”散迭曜对泱说。
在海上旅行多年,泱自认为对海的气息很敏感。今晚海风清和,海澜平静。满天闪烁的星子仿佛在海水中洗过。没有风浪兴起的迹象。泱不知道曜所说的不安定指的是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曜的唇边浮起一抹神秘的笑。
泱决定接受她的建议。海上天气瞬息万变,泱没有骄傲到自以为比人鱼更了解海的脾气。
天气和人鱼都是海的神秘。
“所以……在海边待一会儿……还是先回去?”曜抬起眼睛注视着泱,语气有些迟疑。
“待一会儿。”泱说。
曜有些高兴的样子。尾巴上那条预示着分裂的细线依然泛着淡淡的光,从下腹部延伸到尾巴末端。也许是习惯了,泱对此并不感到不自然。
“不会痛吗?”虽然这样问过她,但得到的回答只是笑着摇摇头,以及一声带着迷惘的叹息。
(没有疼痛,虽然不用受苦,但也少了奇怪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实感吧。)
泱想。所以,曜在不说话的时候就望着海或者自己的尾巴,以获得一种切实的安慰。
至少海还在。
或者,至少尾巴上还有光。时间在流动,不是幻觉。
类似这样的安慰。
但在与泱说话的时候是看着泱的。
“我一直很好奇。”曜问他,“你们到底是怎么在海上走动的呢?我记忆中并没有相似的魔法呀。”
“这不是魔法,是工艺。”泱从左脚鞋底取下一枚小金属片让曜看。那是一枚薄如蝉翼的圆片,看不出具体材质。中间有镂空的图案,仿佛流水,又似火的形状。
“我们船上曾经还有一位船员,名叫不知火涟漪,是和刹那师父一样年纪的姐姐。后来离开了。”泱说,“这套‘水上风行仪’,就是姐姐做的。姐姐做了很多别的东西,这是最神奇的之一。可以使施加的力在脚下平均铺开,形成一个托盘,人就不会陷到水里去。”
“好奇妙啊。”曜猜测,“魔法做不到这种事吧。”
“不知火姐姐说这是技术。使用它也要技术的,对力道的控制要求很精细。所以我才一直练习,但总做不到师父那么好。”泱无奈道。
“再加油嘛。”曜鼓励他,“你师父一定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厉害的。”
停了一下,又羡慕道:“这个仪器真的好棒哦,这样不是没有尾巴也可以在海上自由来去吗?”
“到底不能潜入海底啦。”
“那倒是哈。”
话虽如此,曜还是认真地想象了一下如同风行水上一般自由涉海的感觉,并欣羡地点头。嗯,这个不错哦。好像孩子吃到了精美的冰淇淋似地笑。
“说到尾巴,我想起一个故事,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我在海底收藏的人类图书上看到的。”
曜回忆了一遍故事内容,便开始对泱讲述。
“有一只小狗,很可爱的,问它妈妈,幸福在哪里呢?妈妈说幸福就在自己尾巴上。小狗就一直追自己尾巴,转着圈圈,老是追不到,伤心地哭了。妈妈安慰它说,幸福就是这样子呀,你追它追不到,但只要勇敢地往前走,幸福就会紧随在你身后的。”
“很温馨的故事啊。”
“所以,我想呢……”曜抬头望向海的远处,“幸福既然在尾巴上,有一天我的尾巴分开,失去尾巴,是不是就再也得不到幸福了呢……”
话语中弥漫起莫名的悲哀。
泱来不及回答,远方海水忽然震动,在近天边的地方,露出水面一座仿佛岛屿的庞然大物。岛上有巨大的水流向天喷射,仿佛海底火山喷发。虽然远在岸边,泱依然感受到强烈的震撼。
恐怖的记忆在苏醒。
一次是船被举起,一次是自己被卷入海中。难以忘却的水势,远远望去,完全无法相信自己曾经身处其中还安然归还。
“是鲸鱼。”曜得意地说,“厉害吧?我知道它今晚要到这附近来的。”
泱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鲸鱼。曾经只是传说中的海洋生物,如今真实地浮现在视界里。仿佛有浓烈到肉眼可见的海洋气息在夜幕下聚集,让人紧张得不能呼吸。
(君临海上。)
“鲸鱼在的话……那个……海藻……”
“啊,我知道的。”曜指向远方被水流激荡的天空,“你说的是水屑藻吧,传说总是与鲸鱼相伴行,在海上飞飞落落。”
泱定睛看,确实在水边有碎光,纷纷扬扬,如同春日里漫天的柳絮,轻得像烟。
水势渐渐消退,鲸鱼没入海中,水屑藻也随之消失,不知去往何处了。
“你知道水屑藻可以洁净海水吗?”曜在平静下来的空气中柔声说,“沾到海水上就带走污秽,海就从灰暗变成蔚蓝,好像神的画笔似的……”
泱未曾听说过这样的事。
“本来,人鱼的歌声也可以洁净海水的,但近来渐渐不行了。我们在夜晚的礁石上唱歌,但海洋没有回应,好像掩耳不听我们的声音。歌声不是魔法,是比魔法更加玄妙的东西,所以我们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放任如此,海洋会不会日渐污秽呢?我们这样担心着,这时鲸鱼来了。我们就知道海洋自己有安排,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不过又开始担心另一件事……”
曜有些难过地垂下眼睛。
“……我们是否也是多余的呢?这片海已经不需要我们了。我们从时代中隐退,而海依然是常新的……如果是这样,我们是否还能在海中找到栖身之处呢?我们是否也被海洋视为污秽,在鲸鱼来的时候,就要灰溜溜地离开……”
曜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你还可以唱歌,不是吗?”泱忽然问。
曜惊讶地点头。
“那就唱吧。”
就算海洋不听,我还听。仿佛做了这样的应许,泱让曜什么都别想,只是唱歌,唱随心想到的曲子。
曜很困惑,但还是开声唱。
(没有尾巴也没关系,不被需要也没关系。)
泱想。
(幸福并不是那么虚幻的东西。幸福一定更加切实,没有尾巴就用双脚去寻找。世界那么广阔,一定可以找得到。)
但这一切泱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静地听曜唱歌。都是不必说的事情,歌声传达的比这更多更多。
所以只是听。
后来也轻声和着曜的歌。泱感觉到身边的人鱼女孩渐渐地放下心来。
歌声中,鱼尾的颜色越来越淡了。

夜深的时候,泱回到自己的房间。点起灯盏,发现刹那坐在墙角,靠墙立着她的长刀。
“刹那师父……”
“回来了?”刹那睁开眼睛,“樱在房间里忙,不给我开门。太晚了我不想去打扰索菲雅,所以决定今晚在你这里过夜。”
“……樱在忙什么?”
刹那抬头看天花板。泱就知道她也不知道了。
“刹那师父睡床吧,我在地上就好。”泱说。
刹那摇头:“自己睡床,让弟子睡地板,这种事我做不来。何况我的骨头还没软到坐不了一个晚上。”
刹那似乎打算维持这样的姿势到天亮。
泱便熄了灯,到另一边的墙角坐下来,长剑灵柩立在一旁。
“自己睡床,让师父睡地板,这种事我也做不来。”
刹那默认了泱的选择。
“想起了以前没床睡的日子呐……”泱小声说。
“我也是。”
泱听见刹那点头的声音。想起今晚的事,感到有一种淡淡的温馨在心头升起。泱闭上眼睛。
一夜无话。

幕间七  人鱼的鳞片

刹那  鳞片上的光,是自然发光还是水光反射呢?
曜    我的鳞片是水光反射。
刹那  有自然发光的鳞片?
曜    传说啦。被风神拣选的人鱼,萤火虫一样自己发光,遨游在极暗的深海,作神荣耀和平安的灯。看见她的鱼们,就知道自己没有被神忘记。所以我也听说,自然发光的鱼是神的使者。
刹那  她们会浮上海面吗?
曜    偶尔吧?当她们思念风的时候。
刹那  那是怎样的景象呢?
曜    鳞光闪耀在波澜中,那真是……波光粼粼吧?
刹那  原来如此。

第十八章  屋顶

虽然靠墙倚剑睡了一晚,精神却是出奇地好。刹那和泱走出房门来到庭院中,正是一片清爽天气。天空仿佛一汪清澈见底的池水,云朵都是游鱼。
(要不要晨练呢?)
泱考虑着。有一段时间没和师父过招了。
“喵咯。”
前方树下忽然传来一声不高兴的嘟囔。两人循声望去,见是娜娜•略维坦和澄弥切。娜娜小姐很不高兴的样子,澄在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看,这是鹰。”澄让手指交叠,仿佛展翅形状的手影在树下的碎光中飞过。
娜娜漠然。
澄不放弃:“这是小狗。”
娜娜扭过头去。
澄无奈,在口袋中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颗亮晶晶的小圆球:“这是糖……”
娜娜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剥了糖纸含在嘴里。
还是高兴不起来。
澄放弃了似的发出一声长叹,目光向四方游移,寻找救命稻草。这时刹那和泱也来到树下。
娜娜因为刹那的接近,突然警觉起来,背靠大树,小手紧紧捏着草皮,似乎打算刹那一接近就拔起草来丢她。
“澄君真不会和孩子处关系。”刹那说。
(被最没有资格这么说的人说了!)
澄感到很沮丧。
泱蹲下来注视娜娜的眼睛。娜娜看了他一会儿,泱在她的眼眸中见到自己的倒影,但只是几秒钟,娜娜又抬头看刹那。
眼神中透露出小猫似的警觉。
“最近因为橄榄树大盗团的关系,镇上的人家都不敢让孩子随便出门了。”澄说,“小姐也是,一直闷在家里,一定感到很无聊吧。”
“刹那师父有什么办法吗?”泱问道。
“咦,我吗?”刹那脸上浮现一瞬间的惊讶。怎么会问到我?很难理解似的。
但还是用心想了一下。
“……倒是有一个地方。”刹那迟疑道。

“就是这里了。”
刹那带三人从梯子来到了屋顶上。这里不但是这个家、也是全镇的至高处。眼前是一方散落在山前的多彩小镇,身后是碧波万顷的苍茫大海。有风从天上落下,拂过面颊。沿着风来的方向可以望见天空的极深处。
“我在船上就习惯坐桅杆,所以觉得高的地方都有让人心旷神怡的效果。”刹那说。
泱深有同感地点头。
“请你们千万不要和索菲雅小姐说啊。”澄恳求道,“知道我带小姐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索菲雅小姐一定会杀了我的。”
娜娜却开心了,脸上都是感到新奇的神情。左看看右看看,并伸开双手保持平衡,试着在倾斜的琉璃瓦上移动脚步。
澄急忙想护着她,却被娜娜不耐烦地甩开。
“沿海地区雨水多,所以屋顶都建成这种尖尖的形状。”泱说,“其实不适合带孩子上来的。”
“知道的话就请你帮我保护一下小姐吧。”澄叹息。
泱就跟在娜娜身后。娜娜没有反对。
“澄君也该放松一下。”刹那说,“这三天辛苦了。”
过去的三天,澄一直在工作。今天换班了,却还要照顾小姐。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负担是有些过重了。
澄便闭上眼睛,在屋顶上深呼吸。再睁开时,映入眼帘的就是海音镇。清晨的小镇流动着安静的空气,脚下街道与行人的轮廓甚是分明。
听见渐渐醒来的小镇的声音。
“我真的……可以保护你吗?”
澄对着小镇轻声询问。
没有回答。

另一边,来到屋檐前面的泱,注意到了檐上的旋萦,(穹庐草)。小小的椭圆形的叶片,带着初发芽时的嫩绿与天真。安静得很,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精神相交谈。
(据说长大以后叶片可以飞起来……)
泱从未见过,但真心希望可以见到那一天。
屋顶上应该有四处,都是索菲雅种下的。这里只是其中一处而已。
泱有些出神地看着穹庐草时,娜娜正站在屋檐边,俯视深深的庭院。嘴角不知不觉带上一抹迷离的笑。
“喵咯。”
毫无预兆地,小小的身体向楼下坠去。
仿佛草叶上一颗滴下的露珠。
宿命般地下坠。
泱在惊觉以前,身体已经先行动,从檐上纵身跃下,在半空中抱住娜娜。虽然努力控制了重心,并做了保护动作,落到草地上时还是滚了两圈,右手臂划伤了。
所幸娜娜没事。
“喵咯。”
澄紧张万分地从屋顶上探出头时,娜娜正轻轻抚摸着泱右手臂上的伤。泱沉默地盯着她。
泱不晓得刚才娜娜到底是失足还是故意的。
娜娜忽然低下头,伸出小小的舌尖,为泱慢慢舔去血迹。然后抬起脸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澄惊讶极了:自从老爷离世来的两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小姐露出这样的笑容。
(刚才下坠的途中,小姐究竟看见了什么?)
澄不知道。
这成了澄心中一个永久的迷。

第十九章  银发

早餐以后,泱来到二楼樱和刹那的房间前。
叩叩。
“樱,在吗?”
“唔……”
门的里侧传来迷迷糊糊的声音,泱可以想见樱刚醒来时的一系列动作:擦口水,揉脸,伸懒腰。
“樱?”
“哥哥……我来开门。”
鳞片和地板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樱没有乘轮椅,直接爬着来开门。头发翘翘的,脸上乱糟糟地仰视泱,看起来好像一夜之间小了十岁,眉宇间尽是稚气的神情。
没有披长袍。
泱在意识到这点的瞬间,迅速反手关上了门。
才留意到樱变了颜色。说起来,所谓颜色无非是一层吸收和反射光线的外壳;但在一夜之间就将此颠覆,也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事。
且不说樱上半身星星点点的斑斓痕迹,最令泱难以接受的,是樱的整条鱼尾变成了蓝色。
(……简直就像曜一样。)
“不好看吗?”樱小心地问。
“不是的,还好,只是……”
不想看见两个曜。类似这样的感情。泱不太懂得如何表达。所以放弃了,换一个话题。
“为什么把尾巴染成蓝色呢?”
“因为我想要看起来不好吃啊。”樱理所当然地说。
泱不解。
“你看,我原来不是可口的粉色吗,一定很让人垂涎吧。”樱捧着脸说,“所以我想换成姐姐的颜色,这样被人抓住的时候,他们就会说,咦,看起来好难吃啊,就会放我一马呢。”
泱不明白人鱼是怎样把颜色和味觉联系在一起的。
“整晚就在做这件事?”
“是的呀。”樱点头,“中间受不了,还是睡了一下,醒来又马上做。先是调色,然后一层层地涂上来……”
“尾巴还在骨折中吧?”泱见樱尾巴末端的竹板尚未拆掉。
“嗯,可是已经不痛了。”樱的眼眸中闪出异彩,“颜色真的好神奇哦。两种颜料混在一起,竟然可以顺利调和。我玩得有些上瘾了。还好索菲雅给的颜料很多……啊,对了!”
樱捧起一片狼籍的调色盘。
“我发现一个很好吃的颜色。哥哥想不想也换一种颜色呢,会受女孩子欢迎哦。”
泱实在看不出樱指的是调色盘上的哪一种颜色。
(姑且试一试好了。)
这么想的泱,就坐在床前的地板上,樱从床上为他的黑发细致地一笔一笔染上新的色彩。泱感到湿湿冷冷的笔触在发际经行。
“你……喜欢你的姐姐吗?”
“爱死了。”
“哦……现在和姐姐一样颜色,其实很开心吧。”
“……我不否认。”
“……不要涂到耳朵上哦。”
“放心啦。”
“我们……不会让你被抓住的。”
“嗯。呵呵。”
这样随意聊着天,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
“看看~”
樱将镜子举到泱面前——
白了。准确地说,是银白色,仿佛初雪。樱的手艺出乎意料地细腻,几乎看不出头发原来的颜色。
“这个……好吃吗?”泱质疑。
“当然啊,像雪乌贼……呃……”
樱的肚子响了。樱从昨晚起就没有吃饭。此时不好意思地四处看看,似乎想找一个代替发声的东西,以假装刚才不是自己的肚子在响。
泱却不待她说明什么,径直将轮椅推到床前:“穿上袍子,我们走吧,洗洗手就去吃东西。”
“哦……”
樱若有所思地穿上长袍。
“刚才那个声音……真的不是我哦。”
“什么声音?”
“……讨厌啦。”

之后因为不想麻烦其他人,和樱一起收拾沾满颜料痕迹的房间又花了不少时间。
一切收拾完毕,疲惫已极的樱沉沉睡去了。
泱小声地关上门,来到庭院前,正遇见澄坐在台阶上埋头苦恼。大小姐不在身边。
“小姐太无聊了,回房间睡了啦。”澄心不在焉地说。
“那你现在又为什么事情烦心?”泱在澄身边坐下。
“索菲雅小姐交给我一个任务……”澄抬起头来,不禁惊讶万分,“你……好白哦。是遇见了什么事情,让你伤心欲绝而瞬间白头了吗?”
“不是啦。”泱摇头,银白色的额发轻轻晃动,“只是换一种人设风格。你说的任务是什么?”
“索菲雅小姐……让我去确认一下,小米身上有没有橄榄枝标记。”澄忧郁地说。
“……咦?”
“这是事实啦,橄榄树大盗团的团员们,在身上某处会有一枚半指来长的橄榄枝标记。一种纹身,一辈子都擦不掉的。”澄说,“虽然可以理解索菲雅小姐的疑心,但我实在不想这么做。我不想……怀疑小米。小米是一个那么清纯的女孩子,又容易害羞……”
这是误会。
澄君你在小米的性别和性格上都产生了误会。
虽然想这么说,但碍于周围严肃而哀伤的气氛,泱却说不出口。
澄仰头看屋檐,仿佛那里有解脱之道。
“我想……”澄缓慢而坚定地说,“我喜欢上小米了。”
悲剧了。
泱想。

第二十章  枯骨

宇间石的颜色渐渐变得柔和温婉。
“这个方向没错。”兰自信满满地说。
烈不发一语跟在她身后。
外观上并不是多么庞大的山崖,里面的道路却是出乎意料地错综复杂。前面已经路过四五个分歧,如今似乎离目的地渐渐近了。
一路洒下清朗的烛鳞光芒,将洞中映照得如同明月夜。
“记得路吗?”兰问烈,“明晚再来时烛鳞没有光了,但我不想把走过的错路再走一次。”
“交给我吧。”烈用指尖敲敲自己脑袋,“都记在里面了。”
“真可靠呢。”
“在海上我可是被称为活的航线图啊。”
如果只是凭借仪器或者星象之类判断方向,不过是航海士的技能,不足为怪。而烈仿佛具有天生的方向感,即使在浓雾中也有找对方向的强烈直觉。
“天下都在我心中啊。”烈说,“把握全然空间的我,是不会迷路的。”
“哦……”
微妙的感觉。兰在理智上知道这样很帅,但在感情上怎样也不想承认。
“总之拜托你了。”
“放心。”
前方又是一个分歧。
“走左边。”烈说。
“是吗?”兰犹豫了一下,“我想走右边耶……”
莫名的吸引力,从右边路径幽暗的深处传来,魅惑而危险,仿佛血色玫瑰。并非很切实的感觉,只是一种若隐若现的气味,令人心跳加速。
“我不推荐走右边。”烈说。
“去看看嘛,很好奇呀。”兰说,“反正你会保护我的吧?”
有那么一瞬间,兰看着烈的眼神令烈错以为她在看父亲。
“……跟在我后面。”烈无奈道。
“嗯!”
越往前走,危险的气息越浓烈,烛鳞的蓝光也渐渐显得忧郁而不祥。烈感觉到兰拽紧了他的衣袖。
(好像小时候听大人讲鬼故事的心情。)
烈想。即使听到快哭出来,即使知道之后的整晚都会翻来覆去睡不着,即使好几天心情都会被灰暗气氛所笼罩……也依然想听下去。
(也许鬼故事的深处,藏着一种很特别的思念吧。)
这种思念,将每一个听故事的人,都紧紧地捉住了。

路的尽头是一个小房间,黑暗中传来腐败的气味。
烈沉默着。
“怎么了?”兰在他身后小声地说,“洒下烛鳞吧,没有光都看不见什么。”
烈把装烛鳞的小袋子递给她:“你来洒吧,不要洒太多。光线太清晰的话,我担心你受不了。”
(难不成你已经看见了什么?)
兰亲手将细致的粉末洒在墙上。
只是一点点,蓝色的光线迅速蔓延开来,充满了小房间。
渐渐显明的房间轮廓,简单而整齐的布局。靠墙一把椅子,椅子上是一具枯骨。
说是枯骨也许并不适合,因为不只是一把骨头而已,骨头上还覆了薄薄一层皮。但若说是一具腐烂中的尸体,又未免太过干瘦了。
深陷的眼窝紧紧闭合,仿佛含着极大的黑暗。
穿着相当正式的礼服,露出礼服外的头颈和肢体好像一段朽木。
“呃……”
兰有些畏怯地后退一步。
才知道烈有先见之明。若是在极清晰的光线中直面这副恶魔般的骨架,自己说不定会吓疯掉。
视线避开枯骨,再环视房间。没有特殊的地方了。只是意外地干净,没有什么积尘,像是常有人来打扫的样子。
兰突然想起了上次在洞中捡到的那把小刀。
处刑工具一般的刀子。
“那个……”兰用自己也感到陌生的声音,对烈说,“你去看看……他的舌头还在不在?”
“……什么?”烈一瞬间拒绝承认自己听懂了兰在说什么。
“去看看啦……”兰重复道。
“……好吧。”
虽然初始印象极其恐怖,但平心静气下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烈上前去打开了枯骨的嘴巴。
“……”
“……”
“……还在哦。”
“哦。”
兰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
“啊……”
“又怎么了?”兰再次紧张起来。
“舌头好像动了一下。”烈侧耳倾听,“……是想说些什么吗?”
“我们走。”兰利索地拉着烈跑出了房间,“我后悔了,我不要再到这里来了啦!”

回到分歧点上,兰大口大口喘着气。
“古代的圣贤书上有这样的说法。”烈慢条斯理道,“牙齿落光了,舌头还在。这是因为牙齿坚硬,舌头柔软的关系。听着很有哲理意味,但看着实在恶心呢。”
“别说了……”
兰扶住墙蹲着呕吐起来。
“今晚就到这里……”站起来的时候,兰擦擦嘴角说。
“不往前面再走一点吗?”
“我不想再被你背回船上去了。”话已出口,又觉得不恰当,忙更正道,“不是不喜欢你们的船啦,只是被人背着显得好逊哦。”
兰的气色依然不是很好。
“知道了。”烈说,“下次再找我吧。”
“一定会的。”兰点头,“这个洞穴我一个人真的应付不来。”
往回走时,兰的脚步显得有些虚浮。
都分不清这个女孩到底是柔弱还是坚强了。烈看着她单薄的背影,默默地想。

第二十一章  承诺

“哇,你看起来好好吃哦。”
这是曜再次见到泱时的第一句话。
泱才想起自己现在的设定是银发。因为染得很好,所以没有黏黏糊糊的感觉。十分自然,仿佛生来如此。
“你很希望受女孩子欢迎吗?”曜问他。
“为什么你的思维和樱这么相像呢?”
“哦?”曜诧异道,“樱也这么说?”
“就是樱染的。”
“……可以让我摸摸吗?”
泱在她身边坐下来。
曜就伸手到他头上轻轻来回抚摸。
“好柔软哦。真不愧是樱。”曜点头道。
“柔软是因为我发质如此,和染色无关啦。”泱争辩。
“不过浅色确实感觉比深色柔软呀。”
“是哦。”
曜继续摸摸。
“好乖好乖。”曜小声道。
“嗯?你刚才说了什么吗?”泱警觉。
“没什么啦。”曜笑着摇头,“樱有和你提起我吗?”
“嗯。”泱点头。
“说了些什么呀?”曜紧张而期待着。
泱回想和樱的对话:“她说你好难吃。”
“哦……”曜低沉下来。
“还说爱死你了。”
“哦?真的吗?”曜又明亮起来,“没有讨厌我吗……没有吧……太好了。”
仿佛自我暗示般重复着确认。
“为什么这么说?”泱感到很奇怪,印象中她们姐妹的关系应该是比棉花糖还黏的。为什么姐姐突然对妹妹的感情没信心了呢?
“其实……”曜斟酌道,“樱见过我分裂尾巴的样子。”
泱顺着曜的目光看去,鱼尾颜色已经很稀薄了,仿佛变成了一件轻纱,下面是一双人类般的修长的腿的轮廓。
“在我刚发现自己尾巴要分开的时候……”曜回忆着说,“有一天晚上,我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樱从海中冒出头来,慢慢地游近,我没有注意到她。注意到她时,她已经看见我艰难地分裂中的尾巴。她那时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从小看她长大,没见过这么惊讶的表情。樱逃走了,我来不及追上她。后来我才知道她被鲸鱼呼吸时的水流撞到,落在了你们的船上。”
“那天晚上……发生过这样的事啊。”泱第一次知道樱从天而降的前因。
“樱不肯跟我回家……”曜继续说,语气有些失落了,“……不肯跟我回海里去。我不禁想,她是不是感到我恶心了呢?开始对我感到厌恶和害怕……之类的?”
“我想她只是单纯想到陆地上看看而已。”泱说。
“是这样就好了。”曜叹息。
泱忽然很想安慰她。
“我想……”泱认真思考着,“话说得太多会产生误会,但说得不够也会。我觉得你们是说得不够吧。”
“是这样吗?”
“等你脚成形了,就去当面和樱说。说清楚了就好,我想事情没有那么糟糕。”
“你和我一起去吗?”
“……好吧,我和你一起去。”
“嗯。”曜松了一口气似地微笑,“好像忽然安心了啊。你很有心得的样子,以前经历过这种事吗?”
“……见过而已。”
“原来如此。”曜点点头,“有一件事哦,我上次就很想问了。你右手受伤了吗?”
曜指的是泱右手掌上的绷带。
“伤好久了。”泱说,“到今天也没有彻底止住血,只好绷带一直缠着。”
“诶?是不是好痛的?让我看看好么?”
泱毫不介意地解开绷带,将手递给曜。
曜细细察看,依然有血丝悄悄渗出。
“我们唱歌吧。”曜忽然说,“就算人鱼的歌已经不能净化海水了,净化一处小伤我想还是没问题的。”
真的吗?泱没有这样的确信。
但只是坐着也无事,唱歌是很好的打发时光的选择。
于是曜唱起一首新的歌。曜的歌似乎从来没有一首是唱过的,每一首都是随心而发,唱过就消逝了,因此也是独一无二的。
泱依然轻轻和着她。
大概唱了三首或四首吧,曜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我想我的尾巴很快就会完全分开了。”曜说。
“我想也是。”
“到时候,我的意思是,到我拥有了完全的双腿的时候……”曜注视着泱的眼睛,“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么,在那天到来的时候?”

泱回到略维坦家时,正见到澄抱着头坐在大门台阶上,心情跌倒了谷底的样子。
“我和索菲雅小姐说了……”澄悲伤地向泱倾诉,“我说我不能怀疑小米。我可以去做其他的任务,再危险也没关系,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但无论如何也不想做出让小米伤心的事。”
“索菲雅小姐责备你了?”泱问他。
所以才大半夜很郁闷地坐在这里?
“责备我倒好了。不如说,我倒希望索菲雅小姐狠狠地骂我一顿。”澄的语气仿佛要哭出来,“可是她只是微微一笑,‘哦,是这样吗?’就让我出来了。我烦恼了这么久,纠结了这么久,对她而言只是一句‘哦,是这样吗?’就打发了。”
“这不是很好么?”泱说,“你不用再烦恼这件事了。”
“话虽如此……”澄又抱头,“我感到一股很深的挫败。索菲雅小姐一定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去向她取消任务……”
泱点头。索菲雅小姐确实是这种人。
“……我被玩弄了。”澄闷闷地说。
因为不敢生索菲雅小姐的气,所以愤怒都化成了自卑和难过,在心里填得满满的。
身边缠绕着黑线般的沉重气氛。
泱不禁想,这时罪魁祸首之一的小米在做什么呢?
(一定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泱点头。
小米确实是这种人。
“不如我们来练剑吧。”泱提议道。
“……来吧。”
澄顿悟般抬起头来时,露出的目光前所未有地犀利。

幕间八  人鱼的居所

泱  你们的家在海中什么地方呢?
樱  大陆架哦。
泱  不是海底呀。
樱  海底好黑的,水压又高。大陆架比较适合我们啦,有阳光,又有好多可爱的小鱼。
泱  人鱼们都住在大陆架吗?
樱  传说有一种会发光的人鱼是住在海底的,但我们都没见过哦。
泱  你们的家是用什么材质建的呢?
樱  贝壳呀、石头呀、珊瑚呀,这些东西。有些人鱼甚至什么都不用,累了就趴在沙里睡。
泱  听起来很逍遥的样子。
樱  我还是想有自己的家啦。虽然建起来不容易,但是有归属感呀。
泱  哦,你竟然知道归属感这个词。
樱  真是的,不要小看我。

第二十二章  茶会

“明天一早到镇上来。”
最近一次从山崖出来时,兰这么对烈说。
一周以来,烈陪着兰在中空的山崖进出四次。在第二次有惊无险地见到一具枯干的近乎尸体的东西以后,余下两次不再有波澜。
离目的地逐渐近了。
最近一次兰说要犒劳烈,一直以来辛苦他了。于是今天一大早,烈就按约好的来到镇子的广场上。
天气晴朗,然而行人稀少。据说是橄榄树大盗团在镇公所下了战帖,使得一镇人心惶惶。
“竟然被一群销声匿迹十年的小贼吓得不敢出门……”
烈不禁认为自己应该重新评估橄榄树的历史影响。
正发呆时,有人轻快地拍他肩,回头见到衣着轻便的兰。
“早安。”兰笑着说。
“早安。”烈将她打量一番,不禁遗憾道,“我还以为今天你会穿裙子的。”
“为什么?”兰奇怪,“又不是约会。一会儿还有任务的。嗯,最后的任务了。”
“最后的”三个字加重了音调。烈感到她如释重负。
“跟我来吧。”兰在前面带路,“跟我去吃东西。”

“不是说吃东西么?”烈有些困扰地看着眼前的店面,“为什么来棺材店?难不成要吃尸体?我对这个还不太习惯……”
“吃谁家的尸体啊?不要再让我吐了。”兰皱着眉头,“我们有前辈在这里啦。”
兰一边走进店中一边大声喊:“老爹,在吗?”
烈也随她进店。只见满目琳琅的棺材堆中,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悠闲地在桌前泡茶,沉稳的手势带着风雨沧桑的气度。
(不知道哪一具棺材是他为自己预备的。)
烈很没礼貌地想。
“兰小姐?”老人抬起眼睛,“真准时呢。莫非这位就是完颜先生了?”
“嗯。”兰点头,“就是我跟老爹说要带来这里招待的人啦。”
“哦。你好。”老人对烈微颔首。
“好。”烈简洁地说。
刚进门时就觉得老者不是一般人。烈下意识地集中起精神。
“别紧张呀,小伙子。”老人笑道,“兰说你帮了他们好大的忙。他们在临走前一定好好款待你一次,我不过借个地方而已。”
“真是帮大忙了。”兰肯定道,“今天就可以完成这个镇上的事。我们的悲愿,离完成又接近一步了!”
“是吗,不错呢。”老人淡然道。
“老爹不可以再激动一些吗?”兰有些失落地说。
“我已经过了激动的年纪啦。”老人微笑。
“骗人。”兰一针见血道,“上次来明明看见你在哭。”
“那是没办法的。”老人依旧平和,“这二十年来我只哭过这么一次。”
“算了,不和你说了。”兰卷起袖子,向店家后面走去,“蔬菜和肉什么的,他们都买好了吧?我来做饭。烈你不用帮忙啦,你今天是客人嘛,在这里和老爹泡茶聊天吧。”
不待烈答应,兰就消失在过道里了。
很短的一段时间,烈在她卷起衣袖的左臂上看见一枚半指来长的绿色图案,形状好像橄榄枝。

午餐的准备比预想中花时间。
兰小心翼翼端着第一盘炒菜出来时,烈和老爹正言谈甚欢。
“所以您拔剑了?”烈追问。
“不然如何?”老人道,“让我打赌输了不准再用剑的人都被杀了,我再不拔剑难道也等着被杀?”
烈感慨唏嘘。
“开饭啦。”兰像新婚妻子似地放盘子到桌上,又收起茶具,“我用心做的哦。”
“不过那次真是我最后一次用剑了。”老人说,“我最喜欢的剑在那次折断了。从此我就退下第一线,开始做情报工作。”
“依然是危险的。”烈说。
“对我们而言都一样。”老人沉着道,“记得我开的第一家店是……”
“停!先吃饭!”兰打断他们,“都说了我用心做的……”
“你们平常不来看我,这次眼看又要走了,就不让我多说一点?”老爹笑道。委屈的反而变成他了。
“好啦!不管你们了……”兰气鼓鼓地转身回厨房去端第二盘菜。
“意外地做得很不错。”烈看着眼前的炒菜说。
“完颜先生你也是个爽快人。”老人遗憾地说,“我想把这家棺材店送你的,可惜不久前答应送给别人了。不如下次再开一间寿衣店送你吧。”
您欣赏谁就送谁一家丧事店么?
烈忍住吐槽的冲动。
“年轻人哪。”老人笑道,“你们各自珍重。”

离开棺材店时,兰还是和老爹依依惜别的。下次再见到老爹就不知何时了。甚至能否再见到老爹也是未知数。
兰觉得自己有点想哭,但不想让老爹看见,所以拉着烈快速离开了那条小巷。
“喜欢这次午饭吗?”兰边走边问。
“非常地好吃。”烈十分肯定,“我本来以为大小姐手都不沾菜刀的。”
“我很小就学做饭了。”兰漫不经心地说,“为了取悦爸爸……不说这个了。烈,真的很谢谢你,真的,帮了我很多。”
“怎么突然这么客气?”烈觉得兰不像平常的样子。
“这是最后一次了。”兰说,“这次任务结束我们就告别吧。”

第一次在白天来到山崖下,陡峭的山崖不似夜间阴森。映衬在蓝色的天空中,反而感到巨石线条柔和。
山崖的入口外已经等着三个黑衣人,都蒙着脸,在白昼显得十分醒目。左边那人身后背着一个近乎等身长的布袋,竹子般粗细,不知装着什么。
中间那个领袖模样的黑衣人将烈打量一番,便不再留心他,转身没入洞中的黑暗,同时下了命令——
“走。”
凛然的少年声。孤独而骄傲,仿佛对着虚空说话,而旁人却不得不服从。
另外两个黑衣人也随之消失。
烈忽然不想去了。
但兰牵着他的手,脚步不自觉地移动起来。
烈感到兰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你怕他?”烈小声问。
兰没反应,过了一会儿似乎才听懂烈的话,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第二十三章  遭遇

致 无伤的 泠:
说是无伤,不过是我的愿望。真心希望你没有受到伤害。而我右手上的伤,你不用担心了,因为正在慢慢地恢复。都是因为曜的关系吧。我猜的。
是第一次和你说起曜的事么?这一周七天来,每天晚上都在海边,等着曜的鱼尾渐渐化作腿的形状。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晓得。但鱼尾确实在悄悄地化开,那有生命在鳞片下悄无声息运行的感觉,有时甚至令我想到蛋的孵化。
歌声可以净化许多东西。我右手上的伤口就是这样。每次和曜在海边唱起歌,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抚过伤口。好像一千年的风雨渐渐洗去废墟上的血迹,类似这样的感觉吧。尸体要安眠,幽灵要消散了。
这星期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和小米在这座大宅子里跑来跑去。上次我们在女仆长的房间里找到一把钥匙,但一直不知道它开哪个锁。锁是一个谜题,钥匙是答案。我们有答案,却找不到谜题的所在。这座房子就是这么神秘的地方。
我是不是好闲啊?但这样闲散的日子差不多要结束了。在这座房子里住了九天,很久以来未曾有这么长的休憩。是时间回海上了吧。船长没有来催我们,大概是相信我们有这种自觉。待得太久,洋流和海风变了方向,再往前行就不容易了。
我们的小镇可还安好呢?除了一些零散的片段和色彩,我几乎记不得小时候的事了。我很想记得的,但记忆并不是随心所欲的东西。这一点,在小时候上课背书时已经成为我们的共识了吧。如果你还记得,万一你还记得,哪怕是一丝一毫我想不起的细节,见面时请一定要告诉我。
愿  风神大人的祝福与我们同在。
伤愈中的 琢风泱
3154年7月21日

泱把信重读一遍,折好。
这时小米兴冲冲地跑进泱的房间。
“我们上吧!”小米说。
“上什么?”泱问。
“我找到锁了!”小米兴奋地挥着手说。

这是一楼尽头的仓库,杂物不多,且摆放得井井有条。从窗口透进来的光,使室内不致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尘埃气息,温暖而干净。
窗户对面靠墙放着一把梯子,是曾被用来爬上屋顶的。小米和泱把梯子挪开,就在后面见到一扇小门。
“我曾经见过这个小门的,当时没在意,现在才想起来。屋里上下都不是,肯定是这里了……咦?”
小米正激动地说着,却突然发现锁已经开了。从小门微开的缝隙中,透出一丝深远而冰凉的风。
“有人已经进去了……”
“我知道。”小米点头。
“那你打算……”
“不管了。我们上吧!”
小米毅然决然地把门拉开。

一条阴暗而蜿蜒的石阶小路,哪怕是用最轻的脚步踩下,都可以在石壁间听到清晰的回声。
(按方位计算,这里应该是房子下面的山崖中吧。)泱想。
小米高兴得呼吸都紧张起来。
“我就说……下面一定有什么……”小米轻轻地抽动着鼻翼,“石头的味道,尸体的味道……小骨头,黑漆漆……”
说到后来,那富于变化的语调简直像唱歌似的。
(你究竟在寻找什么呢?)
泱没有问,因为觉得很快就会知道了。
石阶下到平地上,出现一块较为开阔的空间。
“诶……?”前方传来一个惊奇的少年声。泱和小米还来不及藏起来,便有烛光照亮了不大的洞窟。
等在前方的,是索菲雅和澄弥切。索菲雅拿着一个柚子大小的白色袋子,而澄端着烛台。
“索菲雅小姐说这次还有人会来,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一下……竟然真的……泱和……小米?”澄脸上写满了困惑不解。
(被算计了!)
小米惊觉。搞不好,自己这几天的行踪都被索菲雅一五一十地掌握在手中。
此时,那位仿佛抓住了老鼠的猫似的女仆长,正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欢迎来到略维坦家的地下宫殿。”
索菲雅轻轻地一提裙摆,优雅地行礼。
小米感到背后一阵恶寒,仿佛有蛇凉凉地爬过了脊柱。
索菲雅保持着美丽的微笑。
笑里有毒。
“对不起了,泱。”小米低声向身边说,“剑借我……”
泱不知道小米想做什么,但由得他拿去灵柩。小米手握长剑,转身划出一个大大的弧形,借着力道将剑掷了出去,直直飞向索菲雅。
索菲雅轻松侧身闪过。灵柩撞到石壁落在地上。
趁着索菲雅分神的一瞬间,小米飞身冲出,试图越过这道阻碍。
然而索菲雅只是略微伸出脚,就将他绊倒了。
失去重心的小米,扑向前方通道的幽暗。
“哇!”
“啊!”
出乎意料的,地上传来两声惊呼。一声是小米的,一声来自一个女孩。
同时黑暗中走出四个人影。三个黑衣人,后面一个较高的,是烈。
不约而同的惊讶,在众人脸上弥漫开来。黑衣人虽然蒙着脸,但眼神中亦闪过一瞬的动摇。
随之一声饱含着不可思议的惊叫充满了烛光摇曳的洞穴。
惊叫声来自小米压在身下的那个女孩。
“哥哥——!?”
仿佛禁忌一般的两个字。
带着极大的伤心和怨恨。
一边的澄,感到耳朵被这两个字带来的空白填塞,手指颤抖着,几乎端不住烛台了。

第二十四章  战

兰的手中,是闪耀着流彩如梦幻一般的刀子。
受强烈的怨气驱使,刀锋在洞穴幽暗的氛围中舞动,仿佛满月倒映在池塘中、水面又被打碎时呈现的斑斓纷飞。
“哥哥……”
犹如哭泣一般的切齿声。
“消失吧!”
小米感到咽喉一阵发凉——领口被刀刃撕开了。
“小兰?为什么在这里……唔,在那之前……为什么要杀我啊!?”
“还没觉悟么?哥哥是夙敌啊!”
兰的刀锋越加凌厉了。
小米狼狈地闪避,女仆装上的裂口越来越多,并不时有细小的血滴飞溅在空中。无法分神感到疼,只能全力在闪躲刀刃上。
“从小……从小就是这样!我深爱着的东西,在哥哥眼中什么都不是……”
小米听见兰的声音在哭。
“你不知道爸爸一直怎样地看重你么?爸爸不给其他兄弟姐妹爱,不给我爱……全部放在你身上!你就这样丢下爸爸跑出来!?”
“我……”
刀光中,小米无法回答妹妹的质问。
“还没觉悟么,哥哥?看着一天天老去的爸爸,我就决定了,一定要消去他愁苦的根源!再回去见他,然后……然后……”
“没有我他一样会老呀……”小米争辩。
兰没有回答。
哭声止息了,小米听见她的呼吸变得坚毅。
刀尖仿佛敏锐的飞鹰,带着寒光直直刺向了小米的心脏。

“给我‘桨’。”
黑衣少年冷声道。
背着长布袋的黑衣人,便将长布袋交给他。解开布袋,抽出的是一根暗银色的金属圆柱,一指来宽,等身长。
少年将“桨”垂直按在地上,吩咐:“若有人来妨碍,拦住他们。若是不行,杀掉亦可。”便沉默了,专心在桨上。手掌与金属的接触面渗出了淡青色的光。
澄放下烛台,拔出剑,移动脚步想救小米,却被认为是妨碍者。其中一个黑衣人迎上他,将他限制在几步路中,无法突破。
黑衣人用的是细剑,与澄相同,只是剑法诡异,完全不是澄熟悉的正统决斗路数。一剑刺来似要取人性命,但眼看要被格开,忽又剑走偏锋,伤人四体。一切剑数以尽力削弱对手行动力为旨。
澄应付得很吃力。
那边小米以分毫之差闪过一记刀刺。衣服已经伤痕累累了。露出下面少年的身体带着丝丝点点血划过的红。
澄一时分神,右手小臂被拉开一道伤,险些握不住剑了。
一阵死的冰凉在手臂上蔓延,感觉不到血流的温暖。
“可恶……”澄用力握紧剑,手指都苍白了,剑身微微震颤,仿佛发出了悲鸣,“还什么事……什么事都没问清楚!我怎么可以在这里死啊!”
剑气夹着血滴爆发出来。

从桨上的青光中流泻出数不清的神秘符号,仿佛虚空中游弋的蝌蚪,沿着冰冷的金属表面爬向大地,铺展成一个诡异的圆阵。
“你们……要在别人家的地下做什么?”
索菲雅被圆阵中透出的不祥气息困扰,不禁心烦起来。举步要接近桨,却被另一个黑衣人拦下。
索菲雅避开细剑,趁隙放下白色袋子,随之手中变魔术般地闪现两把小刀。与常使用的温和的水果刀不同,刀刃上闪耀着锐利的寒光,仿佛两颗尖尖的兽牙。
嚓。
剑身与刀刃相抵的声音。
凭借轻灵的身法,索菲雅展开侵袭。环绕在身边的两抹刀光,仿佛冥河的蝴蝶,阴冷而优雅。
黑衣人只是沉着应对。一柄细剑虽然路数飘诡,竟也硬生生地挡下了索菲雅的攻击。
一时难分胜负。
“琢风君,拜托了。”
索菲雅以双刀奋力撇开黑衣人的剑,趁一息的工夫,向泱示意,希望泱去阻止那个在桨上如同藤蔓生长的光芒。
泱环视整个小空间,各处都已战起来了。对面的烈,从起初便不知所措。显然不知该帮哪边。虽然不知道烈为什么在这里,泱还是大声对他喊:“把我的剑扔过来好吗?”
意思就是,我来参战,你不必困扰如何插手了。
长剑灵柩先前被小米扔到远处。
烈很快找到它,犹如一道电光投掷到泱的脚前。
泱拔起了剑。

兰的刀尖,临到小米的胸前。
小米背靠墙,已经避无可避了。
索性不再闪躲,反而孤注一掷直视妹妹的眼睛。
瞳中浮现一抹紫芒。
兰的神情瞬间恍然了,刀的速度减缓,小米趁机握住她的手腕,夺过小刀。
兰回过神来时,哥哥已移步到她身后。
手被反剪,刀子横在她的咽喉前。
“放开我!”兰愤怒地咬住下唇,因为命悬一线而不敢妄动。
“你答应不杀我就放开你。”小米说。
“……我答应。”
“骗人!我才不信哪!”
小米从手中妹妹颤抖的肩膀上,感到单薄身体里极强烈的愤怒涌动。现在放手,一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无计可施的小米,只好与妹妹一直僵持着。
“你就那么喜欢爸爸?”
“胜过你一万倍!”
小米无言了。
如果说那时离开家还带着少许天真和幻想,那么这还是第一次,小米深切地感受到,那个曾经被称作“家”的地方,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

泱闪过澄和索菲雅两处激战,切身至黑衣少年面前。
少年聚精会神在手上的工作,待听见风声才大吃一惊,睁开眼看见泱举起了剑。
围绕着桨的圆阵光芒已经大盛,意义不明的字符在地上缓缓流转,与桨上的光连成一片薄膜,将一小块地面笼在其中。
劈开这层魔法膜就好了。
灵柩做得到。
泱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少年反应过来,抬起另一只未按在桨上的手,手中已有一道风刃成形。
泱试图闪避,但还是被风刃擦到些许。
奇怪的是风刃擦到就消散了。泱感到不可思议,黑衣少年也不禁愕然。
泱再度上步,剑在身前划出流畅的下劈弧形。匆忙之下,黑衣少年用手托住了剑。掌上幻化出一个青色的盾形,灵柩却直接穿透了它,仿佛没有任何阻碍。
剑刃本是钝的,切到少年手上,却有血液流下。泱及时收住剑,才没将少年断掌。
“‘风水式’对你无效?”
少年握着剑身,血顺着他的手臂缓缓淌下。眼中本是空无一物,此刻却泛起了冷幽幽的光。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的问语如眼神般冰冷。
血滴到魔法阵上,光芒便如清晨的萤火消散了。字符也纷纷隐去,只剩下那支暗银色的桨矗立在洞穴中。
黑衣少年仔细确认了桨的状况,不禁摇头。
“若是我们的大业因这一线瑕疵而功亏一篑,我们世世代代的怨恨,你必定逃不了一份。”
仿佛诅咒般的语句临到泱身上。
泱不以为然。
“走。”少年朗声吩咐了,随之如鬼影般消逝在洞穴的幽暗中。
另外两个黑衣人正战到苦处,听见撤离的命令,便也虚掩一招,迅速抽身。
兰趁小米一不留神,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下。
“唔哇!”
小米松开手,被妹妹回头狠狠瞪了一眼。
总有一天回来杀你!
仿佛如此用眼神宣告了哥哥的死缓,兰也匆匆跑开了。
烈不知往何处去。“可以留一下么?”因为索菲雅这么要求了,烈便没有随兰他们一道离开。
总觉得再见到兰会是不久以后的事。烈有这种预感。
澄倚着剑跪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筋疲力尽了。不由自主看向小米,见他只是呆呆地站着,手中还握着妹妹的小刀。
刀的式样十分古雅,仿佛上古遗物,却被细细打磨过,显得非常快利。
不禁用指尖轻触刀刃,皮肤立刻破开渗出血滴。
小米才惊醒,急忙将指尖放入口中轻轻吮吸。
记忆中,总是温柔地笑着、很会照顾人的妹妹,是从来不会如此危险地用刀的。何况是对着哥哥。
忽然升起的悲伤感,与血的味道一起,弥漫了整个口腔。

第二十五章  冰释

“那个‘桨’究竟是什么呢?”
曜从大石头后面探出脑袋来问泱。
今晚曜把自己藏在石头后面,似乎有什么暂时不想让泱看见的东西。
泱也就随她,将装信的玻璃樽放水流后,只在石头这边和她聊天。
“不知道呢。”泱摇头,“砍不断,也拔不出来。烈说那些人就是橄榄树盗贼。按他们一贯的行事,这次也是打算盗走什么东西吧。”
可究竟是什么呢?
也许相当出人意料,此刻却是毫无头绪。
“你的那个朋友呢?”
“你说小米?被软禁起来了。索菲雅小姐问他,他却说不出什么。索菲雅小姐觉得他有隐瞒,就不让他出房间。还让澄给他送饭,不过澄不肯……澄现在很混乱。”
“混乱是当然的吧。”曜通情达理地说,“毕竟是喜欢过的人。”
“嗯……”泱沉吟,“总之,橄榄树应该是走了。”
他们在这里埋下了什么种子,怕只有将来才知道。
“……你们呢?什么时候走?”曜问他。语气似乎有些犹豫。
“这两天内吧……”泱想了想,又说,“我还是希望看到你平平安安掉了尾巴才走……”
“这样啊,担心我?”曜有些高兴,又神秘道,“等我一下。”
便缩回脑袋到石头后面。过了一会儿。
泱看见了。
曜扶着凉夜中的大石头。、
走了出来。
“嘿嘿,吓一跳吧。”曜轻笑,“我也是很惊讶,竟然……喂喂,你怎么了?你也会有这种表情?”
泱呆掉了。
就算见到鲸鱼在空中飞,也不会露出如此惊讶的表情。
与人类女孩并无二致,修长、匀称的双腿。白玉般的质地,美丽得像夏天新鲜的花茎。空气中传来微涩的海水的味道。
“呃……”泱回过神来,才慌忙转过头,“你……没有裙子吗?”
“裙子?没有的啊。你觉得海里会有那种东西?”曜无辜道。
“那……下面总要穿些什么。”泱说,“我去拿,你等一下。”
说着转身欲走。
“诶?”曜有些失望,“不好看么,要遮起来?”
“不是的。”泱没有回头,“什么都不穿,会感冒的。感冒很可怕,我们要当心。”
“那……是好看咯?”曜追问。
“嗯。”
泱点头。
然后逃走了。

向索菲雅小姐借了长裙,海蓝色像曜从前的鱼尾。
顺便又借了栀子白的衬衫,领口有波浪纹,衣袖上是细致的花边。
索菲雅小姐怀疑的眼神把泱刺得很疼,仿佛是认为泱和小米走得太近,终于被他同化了似的。
泱不敢再借更贴身的衣物,否则一定会被定性为变态的。
就这样将衣服交给曜。曜有些好奇地前后看看,然后小心地穿上。
耳旁的鳍好像风格独特的异域头饰。除此之外,完全是一个当地的女孩子。
“怎么样呢?”曜问泱。
“不错哦。”
“是嘛……”曜又低头看看身上,有些开心,便试着踮起脚尖轻旋,想让裙摆舞动起来。但因为新生的脚力量不足,一下子跌倒,脸都印在沙滩上了。
在这种冒失的时候,泱尤其感到曜真的是樱的姐姐。
泱将曜扶起时,曜吐吐舌头,把细沙吐出来。然后湿润着眼睛说:“想让樱也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现在去吗?”泱问她。
“现在去吧。”曜笑道,“我还不是很会走路的样子,要牵着我哦。”

泱敲门时,樱和刹那已经要睡了。
刹那来开门。
樱正把长袍脱到一半。
“哇!樱你怎么了?”曜对妹妹的模样极为惊讶,“为什么套着长袍像饺子,尾巴又变成了我的颜色?”
“咦,姐姐?”樱的动作停下来,长袍挂在脖子上,从中露出的眼睛先是迷茫,继而转为不可思议。
曜松开泱的手,小心翼翼地向妹妹走去。其间快跌倒时,就会小跳一下,保持平衡。这样小跌小撞地到妹妹边上坐下来。
“你的……尾巴……果然……”
樱甚至没有扯下长袍,眼睛就这样湿了。
“嗯。”曜点头,“你知道的吧?”
“知道。”樱也点头,眼泪就滴在床单上了。
为什么这么伤心?泱感到很奇怪。
更加惊奇的是刹那。虽然从书上知道这类人鱼的传说,但亲眼见到是第一次。刹那很愿意掀开曜的长裙确认一下,可现在樱正靠在姐姐肩上哭。
曜轻轻拍她的背。
“我那时、那时看见姐姐的尾巴……就、就知道了……”樱抽噎着,“我不想、去想这件事的。这几天……玩得很开心,差点就忘了……姐姐……呜……”
“没关系。没关系了。”曜温柔地对妹妹说,“至少我现在可以走路呀。走长长的坡道,又自己爬楼梯。陆地上的风好轻巧,不像海上……”
曜安心了。
泱感觉得到。知道妹妹不是讨厌自己,一颗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曜现在只是单纯享受和妹妹在一起的时间,即使后面有更大的风浪也没关系。
刹那招招手,让泱和她出去到走廊上。
“你知道多少呢,关于尾巴会变成脚的人鱼的事?”刹那问他。
“只有一个传说而已。”
泱是这么回答的。
刹那冷静地继续说:“事实上,我前几天看了书,几本书上写了同一件传闻——”

分开了尾巴的人鱼,三个月内会死。

“三个月,是当年那个小人鱼的时间。”刹那说,“小人鱼得到了双腿,但没有得到王子。三个月后王子结婚,小人鱼刺透自己的心脏,落进海中变成了泡沫。后来每一代继承这个魔法的人鱼,没了尾巴以后时间都只有三个月。”
“……有幸存者吗?”
“没有。”
“就算找到了爱人也不行?”泱追问。
“这个……不知道了。”刹那遗憾地摇头,“没有这类记载。”
泱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似乎做了一个至关重大的决定。
“我想救她。我去试试。”泱说。
刹那还没反应过来泱说的是什么意思,泱就转身回房间去了。

房间里樱已经安静了,眼睛红红的,长袍还没脱下来。
曜在安慰她。
她们是不是有过这样的亲人,所以对结局都很清楚呢?
泱不知道。
但无论知道与否,都不妨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曜,听我说。”
泱站在她面前,但马上觉得位置太高了不合适;单腿跪下又太形式化了。最后泱决定坐在她身边。低头看她的手吗?还是看眼睛好了。
这时刹那也回到房间中。曜和樱都很好奇,不知道泱要说什么。
“呐,你看……”泱顿了一下,控制自己尽量不闪烁其词,“你最爱的妹妹和我最敬仰的师父都在这里……作见证……我……”
泱深吸一口气。
“请你嫁给我。”
嚓。
细小的声音,命运或者空间之类的东西在破碎。其实是没有的,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见了。
樱捧住了红透的脸。
刹那表情没有变化,不是淡定,是僵住了。
曜的眼睛变得潮润润的,仿佛含着一千个月夜的海雾。意外?惊喜?困惑?亦或者都在意料之中,虽然如此却还是不禁感到动摇?
曜微微抬起头。
然后下颔轻轻落下。
“嗯。”
她说。

第二十六章  婚礼

致 我最亲爱的姐姐 泠:
夏天是浪漫的季节,海边是邂逅的地方。海水随着陆地旋转到了大火星以东。所以,很荣幸地通知你,我要结婚了。一个月内带新娘子回去见你。
……

如果写信回家,应该会这么开头吧。
在星子与烛光交映的庭中,泱十分认真地想着。
身着女仆装的索菲雅,在草地上为他们主持婚礼。索菲雅说,对她而言,没有比女仆装更为正式的礼服了。这件女仆装又格外正式,领口、衣袖与身后蝴蝶结的式样十分古雅,如同舞裙。
“这么简单的婚礼,真的没关系吗?”索菲雅再次向泱确认。
庭院中央只放了一张桌子,摆着六杯清水和一盘果品。桌上、树下、草丛间散置着高低不齐的蜡烛,这是索菲雅利用现有资源所能做的最佳装饰。在微风中摇曳的星星烛光,简单却不失夏夜的风味。
“没关系。何况现在已经很好了。”泱说,“我们决定了,明天就起程,回到琢风镇再办一个大的,我姐姐和神父也会参加。”
“‘我们’啊……”索菲雅意味深长地点头。
“不回去告知一下家长好吗?”刹那问曜。
“我不知道怎么说啦……”曜皱着眉头,旋即又笑道,“以后回来再和他们说吧,没问题的。”
“貌似情况有点复杂呢。”索菲雅轻巧地说。虽然疑似私奔,但索菲雅没有多问。年轻人的事年轻人自己解决,索菲雅决定她只要认真主持这个小婚礼就可以。
包括主持人在内只有五个人。澄因为很失落,早早就睡了。娜娜小姐是小孩子,睡的也早。而小米不允许踏出房间一步。
樱虽然很激动,但不敢随便说话,害怕一不小心说出姐姐和哥哥结婚的真相,解释起来会很麻烦。
“那我们开始吧。”索菲雅宣布,同时拿起一杯水。
虽然在场的人都没有喝酒的习惯,但烛火清风在新婚上已经胜过任何好酒了。
索菲雅让曜把右手放在泱的左手上。
“琢风泱,你是否愿意接受散迭曜为你的妻子,爱她,把她当做比你父母还要亲切的人,把你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她身上,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她忠诚呢?”
“我愿意。”泱平和地说。
曜却感到泱握紧了她的手。
索菲雅转向曜。
“散迭曜,你是否愿意接受琢风泱为你的夫君,爱他,把他当做比你父母还要亲切的人,把你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他身上,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他忠诚呢?”
“我愿意。”曜紧张地说。
“奉风神诺提亚大人之名赐予你们祝福。”索菲雅以素手沾了清水,点在两人额头上,作为由天际而来的神圣祝福的象征。
“现在你们可以接吻了。”主持人说。
曜闭起眼睛,泱就在曜的唇上轻吻了一下,鼻翼下传来如海洋般虽然遥远却已然熟悉了的气息。
时间静止了。

等大家回过神来,泱才问索菲雅:“接下来做什么呢?”
“啊……”索菲雅当机立断,“小孩吧,结婚以后当然要有小孩呀。”
“怎么才能有小孩呢?”泱认真地问。
“新郎竟然不知道啊……”索菲雅转向曜,“新娘呢,知道吗?”
曜一脸迷茫地摇头。
“师父呢,知道吗?”索菲雅转向刹那。
刹那神情严肃地摇头——真的不知道。
“我、我知道……”樱得意地举手,想说些什么,但索菲雅不让她说。
“每一对新婚夫妻都应该明白,孩子的降临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最需要的就是耐心。”索菲雅语重心长地开始讲解,听众们都无比专心,“在极遥远的西方,有一片大雾弥漫的沼泽。沼泽上栽种着无数莲花。每当一朵莲花盛开,花心就会发出光来,里面有一个睁着大眼睛的小孩子。这时有一只鹳鸟翩然飞来,衔起孩子的婴儿布,远涉千山万水,把孩子带到即将成为爸爸妈妈的人那里……”
“是这样吗?”樱质疑,“书上说,要有孩子的话,年轻的爸爸妈妈应该先这样那样,再这样那样……”
“那些书都是不可信的。”索菲雅断言,“与其相信那些陈腐的教科书,不如用心去嗅风中莲花的幽香、侧耳倾听飞鸟的诗篇呢,难道不是这样吗?”
“哇……”樱信服了。
“所以新婚夫妻最需要的就是耐心。”索菲雅再次强调,“一定要在清净的地方同心祈祷,这样风神大人才会差遣他的鹳鸟使者,携带着孩子从远方到来。”
原来是这样。
在场的大家都纷纷点头表示认可。
“那我们现在去海边好不好?”曜问泱,“说不定今晚孩子就会来,好期待哦。你期待不期待?”
“还好啦。”泱说,“不要是个照顾起来很麻烦的孩子就好了。”
“我觉得会是女儿哦。”曜想了想,补充道,“像樱那样子的。”
那照顾起来可麻烦了。
“但至少每天会很热闹吧。”泱说。
“就是啊……但?”曜不知道泱为什么用转折语气。
两人就这样交谈着,离开了庭院。曜的脚步显得很轻盈,似乎已经渐渐习惯走路了。
“我也好想结婚哦。”樱神往地说。
“等你再长大一点吧。”刹那像一个姐姐那样告诉她,所谓婚可不是想结就结的。半个月来,刹那已经俨然成为樱的监护人了,而樱也很自然地接受着刹那的照顾。
刹那推着轮椅,要先带樱回房间去,再回来帮索菲雅收拾庭院。
索菲雅却神秘地跟在她们后面。
“还有什么事么?”刹那问她。
“身为师父的你,真的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吗?”索菲雅笑着问她。
刹那坦言:“此前真的无从知晓。”
“身为师父,这样可不行哦。”索菲雅说,“一会儿和我来一下吧,我多教你一点。”
“多教一点?什么?”
“这样那样的事呀。”
索菲雅理所当然地说。

泱和曜从长长的坡道上走下。泱仔细留意着身边,如果曜不小心快跌倒了,就伸手扶她一下。
“以后不可以再亲别人哦。”曜忽然说。
“姐姐也不行?”泱反问。
“……你别这样。谁亲姐姐啊。不要太变态哦。”曜吃惊地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那一瞬间,泱决定了刚才自己是在开玩笑。
“还记得那时么?我说在我尾巴完全分开了以后,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记得。”泱说。
“其实吧。”曜快走几步,走到前面,转过身来注视泱的眼睛。泱看见她的眼中含着光,仿佛在深海的月光下流火的鱼鳞。
“我是希望你带我走的。”曜说,“因为到时不想让家人看见我虚弱的样子……好像快死掉似的……不过没想到你竟然先跟我提起,而且还是结婚这种事,比我想的还要厉害耶。呐……喜欢我吗?”
“喜欢。”泱明确地说。
“我也喜欢你哦。”曜很高兴,又有些羞涩,“真的很喜欢,喜欢到说不出来,现在这样只是勉强说一下……你知道我说不出来的东西比说出来的多了一百倍不止……所以……”
曜勉强自己冷静下来:“……所以,将来如果你看见我虚弱的样子……快死掉的样子,即使到那种时候,你也一定要相信我,好吗?”
“相信你……什么?”泱疑惑道。
“相信我很幸福……”
曜的声线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一直很幸福……即使真的死了也一样。”
曜的脸上露出了苍白的微笑。

结果还是来了。
虽然不无疑虑,但压抑不住好奇心的怂恿,刹那还是和索菲雅来到了一间空着的卧室。
“坐吧。”索菲雅让刹那坐在床上,放松身心,然后自己坐在她身边。
要说些什么呢?
刹那线条漂亮的眼睛不安地眨着,好像小时候做了坏事,藏在假山后面,怕被师父发现一样。
“孩子的起始是爱,而爱的初步是接吻。”索菲雅问她,“你接吻过吗?”
“当然。”刹那说。
“放心啦,我不会问是和谁的。”索菲雅唇边浮现一抹魅惑的笑,“但看你的样子,对接吻不是很熟悉吧。其实接吻讲究很多技巧的。怎样,不妨和我练习一下吧?”
刹那尚未反应过来,索菲雅已经吻上了她的唇,并极温柔地上下摩擦着,让自己和刹那呼出的气息融汇在一起。
刹那脑中空白了。因为太突如其来而无法动作,任由索菲雅恣意在她柔软的双唇上肆虐。
如果是仗剑临阵对敌,断然不会如此大意的。然而此刻的刹那,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在一个新的天地面前不知所措。
重新回复意识的时候,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索菲雅的舌头悄悄抵开刹那的双唇与牙齿,把一颗小小的药片似的东西放了进去。然后舌尖轻轻一送,让刹那吞下了它。
“……什么?”对于未知的紧张让刹那睁大了眼睛。
但随即感到了困倦,眼帘沉沉地阖上了,仿佛坠着千斤重的巨石,怎样努力也睁不开。
“抱歉哦,今晚先学到这里吧。老师我离开一会儿。”
索菲雅在刹那耳边低语着,似乎带着一丝愧疚。
“晚安。”
索菲雅将刹那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离开,优雅地关上了门。

幕间九  人鱼的失踪

索菲雅  夜晚的海滨真的很美呢,大小姐您不如此认为吗?
娜娜    喵咯。
索菲雅  啊,您心情似乎不太好呢。不过正因为如此,才带您出来散散心。您看这月夜,听海风和海潮,还有……这是……
娜娜    喵咯……
索菲雅  人鱼的歌声么?真是稀奇的夜晚呢……
娜娜    喵。
索菲雅  什么?大小姐,您认真的吗?
娜娜    喵咯?
索菲雅  不,我怎么会置疑您的意思……
娜娜    喵……
索菲雅  我明白了。我以略维坦家历代侍者之名向您承诺,只要您有这样的命令,无论赴汤蹈火,请允许我为您执行到底。

第二十七章  涉海

没有孩子的哭声,也没有飞鸟的影子。密云不雨的凌晨,无风的海面安静非常。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脑袋正靠在泱的肩上,两人身后是那块熟悉的大石头。
就这样依偎着在海风中睡了半夜。
泱不知醒了多久,一直不言不语地看着海。长剑灵柩在他身体的另一侧。
“孩子,没有来呢……”曜小声地说,没有将脑袋从泱的肩上挪开。
“西边的沼泽,距离这里很遥远吧。”泱笑道。
以鹳鸟一双翅膀的风力,一夕之间是无法飞越古老的苍茫大陆的。
“我们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好呢?”曜忽然问。
泱想了想。如果就以眼前这片安静的海天为她命名,愿爸爸妈妈新婚第一天醒来时映入眼帘的这份平安,长久为女儿的生命所拥有,无论将来发生多大的暴风雨。取这层意思的话,那就是——
“止。”
按人鱼的那种母亲的名字加上父亲的姓的方式来命名,就是——
“曜琢风止。”
泱把这名字告诉曜。
“小止呀……”曜默念两遍,就把额头在泱肩上蹭蹭,很高兴的样子,“小止一定也很喜欢这个名字的。”
有爸爸妈妈为自己取名是一件幸福的事。身为孤儿的泱对此感触颇深。
“小止呀……快点到爸爸妈妈这里来吧。”曜含笑道。
两人继续低声絮语,直到云层泛白,才决定先回略维坦家去,收拾了东西就去船上。在前往琢风镇的航程中,继续等待鹳鸟的到来。
沿着长长的坡道走回山崖上那座巨大建筑时,曜无意间在屋顶上看见了什么:“那是……叶子在飞?”
三四片昆虫一般小而细致的影子在翻飞。
“是旋萦的叶子。”泱说。能够预报天气的穹庐草,不知不觉已经长起来了。虽然还没完全长成,对天气已经十分敏感。
翻飞的叶子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一个晦暗的白昼近了。

刹那一个人站在大门前,是少见的心神不宁的样子。
“樱不见了。”她说。
在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之后,曜的脸色变得惨白。
“怎么不见的呢?”泱不禁问。有刹那师父做监护人,樱的失踪本是十分困难的事。
“我疏失了。”刹那外表冷静地致歉,但与师父相处已久的泱,看得出她内心的动摇。
曜却无心留意这些事,也没有心情去责备谁。人鱼的失踪案最近正在接连发生,曜最不希望看见妹妹被卷入其中。然而如今,樱似乎并没有幸免。
“樱会在哪儿呢?”曜不安地问。
刹那说:“似乎不在这座楼里了,房间里只有她的长袍……澄君今天一早去了镇上,有事要汇报给镇公所的样子,所以不在;鸦君一无所知,其他仆侍们也是;而索菲雅君和略维坦小姐,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提到索菲雅的名字时,刹那的脸上显出很在意的神情。
泱想到一个地方:“一楼走廊尽头的旧仓库,师父去看过吗?”
“看过。”刹那点头。
以师父现在的状态,漏看了那扇小门也难说。泱直觉到那扇小门后面还有更多的秘密,是只去过一次的人不能了解的。樱很可能就在那扇门后面。
“我们再去看一次。”泱说。
小门隐在梯子后面的暗影中,没有上锁。泱将门拉开时,刹那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讶万分。
“小心。”泱叮嘱她们,然后牵过曜的手,走向长而暗的下行石阶。刹那紧随其后。
“樱……”
不知走了多久,从石阶下到平地时,曜不由得说出妹妹的名字,才出口就想到这样妹妹是听不到的,便再尽全力大喊:“樱——!”
洞穴中传来阵阵回声。姐妹的声音本来相像,如果不是一样的字,那听起来简直就是樱的回答。
曜握紧了泱的手。若非如此,她担心自己可能会哭出来。
三人往洞穴深处寻去,走过昨天发生战斗的那处小空地,走向更远处。道路曲折,仿佛荒城废墟的迷廊。目的地不知在何处,直到——
泱听见了风和水的声音。
贴着石壁的涓涓水流,以及随着水在黑暗中流动的细碎的风。
大概在山崖内部偏下的地方,一处转折过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水池。池水是由管道从石壁外部接进来的,又从池底流向海。不停的水流使池水常保清净。
站在水池前的,是索菲雅和娜娜•略维坦。娜娜的神情一扫天真,代之以人未曾见过的凝重。索菲雅的手中,抱着无意识的樱。
樱似乎是昏过去了,没有长袍遮盖的鱼尾,在洞穴的幽暗中显出微蓝,末端还夹着两片竹板。
曜不禁前踏一步。
“别过来。”索菲雅的手中闪过一道冷光,小刀的刀刃正对着樱的咽喉。
曜的身形微微颤抖着,似乎有按捺不住的情感在涌动:“你们……就是绑架人鱼的犯人?”
“绑架?不是哦。”索菲雅摇头,“我所犯的罪,并没有那么轻……”
失踪的人鱼,迄今为止还没有一只回到大海。
“你知道吗?死去的人鱼身体化成泡泡四散开来,那真是无比瑰丽的光景。”索菲雅柔声道,“我见过许多次人鱼的死,除了第一次是例外,其他每次都是如此,飞散的泡泡好像要飘到天堂去……”
杀害了这么多人鱼的索菲雅,对人鱼的气息已是格外熟悉。也许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知道樱是人鱼了吧。长袍遮得住尾巴,却遮不住人鱼天生的清凉气息。
“为什么做这种事?”刹那打断她的话。
“……是宿命。”索菲雅说,“从我第一次见到人鱼之死的那天起,就被这宿命深深牵绊。不止是我,整个略维坦家,从那天起,就已经万劫不复了。”
娜娜没有说话。
“你们的故事先不管。”泱问道,“怎样才肯把樱还给我们?”
“很简单。”索菲雅说,“用你的新娘来换。比起死后变成泡泡的人鱼,我们更想得到的,是拥有双脚、死后留得下好像人类的尸体的人鱼。”
语气中没有丝毫容得下妥协的余地。
“绯……也是你们杀死的?”曜忽然问到一个陌生的名字。
“原来她的名字叫绯呀。”索菲雅不无怀念地问,“姓是什么?”
“……朔夜。”
“朔夜绯?很绚丽的名字,绚丽得像她口中流出的血。”索菲雅从容地说,“她不是我们杀死的,是自尽的。亏我们还扔掉了她的小刀。也许她觉得咬断了舌头,就可以死去变成泡泡,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吧。可是很遗憾,拥有双腿的人鱼,没有那么超脱的死法。腿是让人站在大地上的,既然为大地所束缚,又怎么能幻想死后飘上月球呢?”
“绯的尸体呢?”曜追问,声音已经染上了一丝绝望。
“被买主带走了。”索菲雅回答说,“传说可以让人不死的人鱼肉,买主可是出了很高的价钱的。曾经是商人的我们,不过是尽了义务,但也付出了无可挽回的代价。大小姐失去了语言,而大小姐的父亲……”
娜娜拉了拉索菲雅的裙摆,似乎是提醒她说得太多了。索菲雅便住了口。娜娜幽怨的大眼睛,在水池前仿佛憎恶鱼类的猫,让曜背后一阵发寒。
“总之,人鱼妹妹就在这里。”索菲雅说,“新娘过来交换,妹妹就由你们带回去。”
“你们打算对曜做什么?”泱这么问的同时,伸出一只手将曜护在身后。
“随我们处置。”索菲雅说,“不过你可以放心,暂时是不会杀她的,也不会卖掉她。我已经杀了太多的人鱼,一点也不想再继续了。现在,我们只是要做一个了断……”
索菲雅冷漠的声音空洞地回响着。
“绯就是死在这个地方吗?”曜问到。
“嗯。”索菲雅点头。
于是曜温柔地按下了泱拦住她的手。
“我去。”曜说,又摇摇手阻止了不愿让她走的泱和刹那,“就算为了绯……我也不能立刻离开这儿了。拜托你们……照顾好樱。”
曜便迈开轻盈到不无虚浮的脚步,向索菲雅她们走去。
听不见脚步声,只有一个纤细而孤单的背影,轻轻地远离了。

船舱外面飘起了暮夏的细雨。隐隐有雷声在云层以上滚动,仿佛是在为一场狂暴风雨的到来开辟道路。
“朔夜是妈妈的姓……绯是妈妈的妹妹……”樱一边哭着一边说。桑递给她水和毛巾,并轻声地安慰她。
“我们从小就和绯一起玩……三年前,绯和现在的姐姐一样大,尾巴变成了腿,后来就失踪了……大家说,绯一定是不想让人担心,自己藏起来,过了三个月,就再没可能找到她了……原来不是这样……”
被幽闭在洞穴中的那段时间,绯一定日夜盼望着有人去救她吧。最后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才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呢?
泱无法想象。所知道的,只有现在曜的心情一定与绯当时很像。
“我们的船,会马上离开这里吗?”泱问船长。
天朝湛摇摇头:“眼看大风雨就要来了,贸然出航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我去接曜回来。”泱简洁地说,并起身要离船上岸。
“我和你去。”刹那说。平静的语调中听不出情感波动,但这正是刹那极之认真时候的表现。
“等一下。”烈对他们说,“你们现在已经不是客人了,再大大方方从正门进去不好吧。我知道有一处暗门可以进到山崖里面,就在船对面的海岸上……”
烈说由他带两人去。
“等我们回来吧。”烈简单地和湛他们告别,就与泱和刹那来到了甲板上。

烈将目的地指给他们看。
“我们可以先到港口,然后沿着海岸绕过去,不是很远的路程。”烈说。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是吧?”刹那看着泱说。
山崖就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与其绕着海岸走,不如直线涉海而去。
泱点点头。
于是刹那牵起泱的手:“我们先过去等你。”这么对烈说了,便和泱直接从甲板上跃下,踏在微澜的海面上。
烈不禁抚额。
潇潇雨线满了海天,沾湿了衣服却没有感觉。刹那带着泱向对岸跑去,在海面上划出长长的涟漪,仿佛两片锐利的刀锋割开了镜面的世界。
海水在脚下涌流,海风吹过耳畔,仿佛整个星球的血脉与呼吸都近在身边。
人鱼怎么可以被幽禁呢?
泱很清楚,无论大海是否需要人鱼,人鱼是永远离不开海的。

第二十八章  再战

“看得清吗?”在洞穴的幽暗中,烈回头问身后的两人。
“可以。”泱说。刹那也点头。
在幽暗中走了一段路,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微弱光线。
“那我就不把光撒开了。”烈说,“悄悄造访别人的宅邸,大张旗鼓是不好的。”
三人就在狭窄的路上悄然行进。
但很快被拦住了。
“索菲雅小姐……让我在这里等着。”澄弥切带着忧郁的神色说,“不可以放任何一个人过去……为什么来的会是你们呢?”
“不会让步吗?”刹那沉声问。
“不会让步的。”澄无可奈何地摇头,“虽然我与泱战斗都已经很勉强,何况刹那师父也在……但就算死在你们剑下,我也不能放弃自己的职责……”
不如说,澄现在完全就是想藉着殉职的名义死在这里。他悲凉的语气将这种心情披露无遗。
刹那赞叹似地点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举起刀。
但烈的进攻更快,澄才反应过来用剑鞘格挡,就已被他的侧踢命中,剑鞘贴在胸前退后两步,背靠在了墙上。
烈并没有尽全力,但突袭已然产生效果——路打开了。
“你们先走。”烈的声音里含着一种莫名的恼怒,“我来教训一下这个黄毛小子。”
刹那便继续快步前行。泱看了一眼澄惊讶的侧脸,也不再留步。
澄想追击,但被烈拦住了。
“你的兵器呢?”澄焦急地问他,“我不与手无寸铁的人交手。”
“是男人就放下屠刀,用拳脚来较量。”烈坦然道。
澄咬紧牙关,一气将剑插在地上。
“男人什么的……”澄仿佛是军火库里落进了一枚火星一般,眼睛里面都烧起来了。
不再说什么,一记直拳袭向烈的面部。
烈举手挡下。
“不错的力道呀。”烈感到虎口微微发麻,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黑暗中卷起了一阵迅疾的拳风。

洞穴内部道路曲折悠长,两人凭借印象中水池在山崖里的位置寻找着方向。
直到前方出现一个优雅的身影。
转瞬之间,刹那手中已闪过刀光,直接与索菲雅的小刀对上了。黑暗中传来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索菲雅不禁笑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这么想杀我么?”
刹那表情依旧冷淡,但眼神中浮现出若有似无的仇恨。
“啊……”索菲雅笑得愈发诡异了,“是因为我掳走了人鱼妹妹,还是因为那天晚上……”
刹那的刀忽然发力,索菲雅的防御被破开,只好抿着嘴唇急忙闪避,但发丝依然被切下了一小缕,在静默的空气中缓缓飘落。
“你继续走。”刹那命令泱,然后便不再说什么,但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势,已经宣告这个战场被她揽下了。
泱从未见过这么愤怒的师父,不禁心里疑惑。但平时的师父吩咐了他尚且遵行,何况此时。
待泱离开,刹那才重新挥起刀。
“真的要杀了我么?”索菲雅无奈地笑着问。
刹那眼中划过一道冷光。

细微的风与水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耳边。泱感到离曜所在的地方近了。就这么加快了脚步,但在一个拐弯处和人撞在一起。
(还有谁?)
泱揉揉发痛的额头,抬起眼来发现是小米。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小米打量了泱一下,不禁笑道:“你是不是变了一点点?我说的是气质上哦。”
泱不明白。
“是吗……你也在成长嘛。”小米自己得出了结论,又对泱说,“虽然我被关禁闭,但那么一个小房间怎么困得住我呢?我想找的东西还没有找到,现在就来取!”
泱记得,小米要找的东西,好像是……一具尸体。
“我知道它就在这附近,找到它我就要走了。”小米雀跃地说。
泱留意到小米身上已经换回了平常的衣服,不再是女仆装了。
“你对这个家了解多少?”泱不禁问他。
“了解得还算满多的吧。”小米说,“毕竟他们家也算是我们毁掉的……”
“你们?”泱很好奇。
“魔力议会啦。”小米继续说,“当初就是我们向他们收购人鱼的,为了做研究嘛。现在我回来找那具受人鱼诅咒的尸体,也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关于人鱼的一切,实在又神奇又珍稀,富有研究价值呢!”
“人鱼……究竟有怎样的诅咒呢?”泱问道。
“我们了解的暂时也不多哦。”小米解释,“嗯……人鱼的诅咒肯定是不自觉的,在被杀时就突然发动了。至于形式嘛,比如略维坦家的爸爸身体枯干,大小姐忘了怎么说话,而女仆长么……也许在更深的灵魂上空了一块地方吧。我所知的就这些了,得到那具尸体以后,说不定可以知道更多哦。”
小米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到它的样子,不打算在这里久留了。
临走前,小米突然想起一件东西:“这个给你。”递给泱一个小包裹。
“这是……?”
“女仆装。”小米笑道,“原来那件被妹妹割破了,这件是她们新给我的,我穿了还没一天。你要好好珍惜哦。”
珍惜?
泱还没理解这个意思,小米已经拍拍他肩膀:“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但真的希望你们大家最后有一个好结局呢。要加油呀!”
于是挥挥手跑入了黑暗深处。
泱摸摸手中柔软的小布包,一头雾水。

水池边上是一幅阴郁的光景。
曜半个身子泡在水中,手臂伏在岸边,枕着脸,似乎在思考什么。而娜娜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泱走近了。
曜抬起头来,露出万分惊讶的神色,但随即释然了,唇边泛起无可奈何的苦笑。
“你们……怎么了?”泱问她。
“大小姐似乎想起了很可怕的事呢。”曜不无担心地说,“你们离开后不久,大小姐看见我进入水里的样子,突然惊叫一声,就像现在这样了。索菲雅小姐也没有办法。我甚至不能太强烈地拨动水,否则她会害怕……”
“索菲雅小姐一会儿会回来的,我们……一起先走吧。”泱说。
“对不起……”曜难过地说,“我……‘走’不了了。”
泱的心忽然凉了半截。
泱走近水边时,曜不禁惊慌地稍稍退后,水面下传来鱼尾拍打水流的声音,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昨晚握着曜的手的时候,今天早上让曜倚着肩膀的时候,泱充分感受过的人类一般的温暖气息,虽然时间短暂,但清晰无比,此刻都已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已然熟悉却感到陌生的,人鱼的清凉气味。
仿佛尖锐的锥子,水声刺痛着娜娜的耳膜。娜娜的身子缩得更紧了,环抱的手臂中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别……别……”
曜悲哀地望着她:“这个家的事情,过于那个孩子所能承受的了……”
“你们不也是吗?”泱反问。
“可我比她年长呀。”曜说,“如果我不原谅和安慰她,还有谁能原谅和安慰她呢?”
“可你现在连和她说话都无法做到……”
“慢慢来……可以的……”曜迟疑着说。
“你……想留在这里吗?”泱问她,语气中带着难掩的悲伤。
“对不起……”曜在水中仰望泱的眼睛,忽然说,“你知道吗?有人说,死亡是生命的本质。人鱼的死是泡泡,所以泡泡应该是人鱼的本质吧,五光十色的,但也是永远虚幻的。但现在,我发现不是这样……”
曜闭起眼睛,仿佛在倾听某个渗透在空气中的声音:“我听得见哦……绯留在这里的歌声。就算形体消失了,声音依然留下来。所以对人鱼来说,声音才是更贴近灵魂的东西吧。因为绯的声音在这里,我现在……不能离开了。那个时候,绯一定有好多话想跟我们说,我不能不听到最后……”
泱沉默着。
“我……”
曜不能忍受这样凝重的气氛,想再说些什么,泱却忽然微笑:“外面……下雨了哦。”
“啊。”曜点头。
“这场雨停下来,我们的船就要走了。自从上次离开琢风镇到现在回家,经过了七年。这次离开海音镇,再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的!”曜忽然说,神情无比认真。
于是泱单膝跪下来,低下头,与水中的曜轻轻地接吻。过了好久。
“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吗?”嘴唇分开时,曜也笑着对泱说,“现在我想多拜托你一件。鹳鸟是飞不进山洞里的吧,所以我们的女儿小止降临的时候,一定是到你那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带她回来见妈妈……”
“嗯。”泱说。
停顿了一下,泱又说:“我会给你写信的。寄到略维坦家的话,她们会为我带给你吧。”
“一定会的。”曜肯定地说。
泱离开了以后,曜继续趴在寂静的岸边。回想和泱在一起发生的一切,不禁浅浅地笑着。直到浓重的悲伤涂抹了心头,才伏在交叠的手臂上,任由眼泪流了满腮。

洞穴中,刹那打飞索菲雅的最后一把小刀。长长的刀刃贴着索菲雅的咽喉,插在她身后的石壁上。
“我输了。”索菲雅失落道,“果然,女剑士的吻不是可以那么轻易得到的呢……”
刹那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起长刀。
索菲雅靠着墙缓缓地坐下,眼前满地都是散落的小刀。
“无法收拾啊……”
索菲雅惆怅的声音,仿佛同时在洞穴中与她空洞的身体里起了回声,在阴影里长久回荡着。

“不就是个女人嘛。”烈安慰澄。
“他是男人!”澄大声反驳道。
“男人就男人。”烈爽快道,“你也是男人,两个男人间有什么放不下的。来,喝酒!”
烈把酒壶递给坐在他对面地上的澄。澄接过酒壶,直接把酒往脸上浇去。脸上身上都是尘土和淤青,烈也是一样。可见两人刚才打得很痛快。
酒顺着澄的下巴淌到了衣服上。
烈第一次特别地感到,随身带着酒壶真是对极了。

泱在大雨滂沱中回到了摇晃的船上,在甲板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湛奇怪他为什么不进船舱,便出来拉他,他却不走,只是握紧了剑。曾经染成梦幻色的银发,在雨水的冲洗下变得斑驳,渐渐显露出原来的墨色。雨中传来暗哑的声音:“我刚才……真的在想……是不是用灵柩刺透曜的心脏,这样说不定可以带她的灵魂一起离开……”
那声音冷得让湛感到脊柱发寒。
“我……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雨水将泱的全身都打湿了,湛听不出来他是不是在哭。

矗立在风雨中的山崖仿佛一座大钟,在里面囚禁了所有的时间。
人鱼的歌声贴着海面传来——

(海水篮子)

猗猗绿竹近海滨
  长风摇落生清音
折竹枝结同心
朝相语
  夕相语
与君入梦境

深海浅沙滩
  素手编竹篮
织细叶
  濯清流
    盛满星与光
夜阑空寂
  海岸山伴歌眠
贝壳入梦
  风浅吟
    国度多遥远
蝶羽漫舞天际
  忘了空间
梦三千
  全在竹篮中
    与君同所愿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今夕
    今夕何夕

后记

以太,果然是存在的。

你相信世界末日吗?所谓以太,我想就是那种天地都被废去,海水都被倒空以后,依然留下来的东西。
仿佛来疑沧海尽成空,仿佛一泓海水杯中泻。

这是第一卷,我还有一些想补充的东西。
关于名字。琢风泱听起来就像一个人鱼的名字。而樱和刹那如果有孩子的话,孩子的名字应该叫“樱刹那耶”。(刹那:我是爸爸!?)
关于结局。“小姐!不好了!老爷被人偷走了!”就像这样错乱的警报,在略维坦家空荡荡的大宅子里回响着。
其实我不是很知道为什么最后写成这样子。也许这就是所谓的TRUE END。

第二卷,《长风色的海之行》,也许明年来写吧,不确定什么时候。
总之很感谢大家一直读到现在。每周没有按时更新,但到一定时候点击数都会有一点增加,可见真的有人在关注这本小说,哪怕关注的人只有两位数。特别感谢留言的各位。虽然也许写得不够理想,不能彻底地表现出以太的感觉,但大家的阅读真的给我很多支持。
再次感谢。
愿大家每天都被以太充满。
明年再见了。

狐不归
200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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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4 11: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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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4 19: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气呵成、情节相当流畅,每个人物都有着截然不同的个性,但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感觉师父等人的形象还有些薄弱…不全面感…有伏笔,在下想要看下去…温和又略带苦涩的清茶,想要续杯…期待着下一本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6 18:38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心感谢大家。

金属风暴君:这一卷我写了七个月,这一口气还真是长呢,笑。师父他们的故事我打算在第三卷和第四卷来写,实在很想写的。希望我能顺利写出来吧,虽然不知道又要几个七个月,笑。
发表于 2009-11-27 01:3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上去会是很宏大的故事呢,开头提到了鲸,一直在意着…真是厉害,在下脑子里的故事不能在一周内写出来的话就会有较为明显的断点(笑)写了第二卷的话,请务必告知在下…两首歌的歌词更象是诗歌,甚是符合文中情景,有谁来唱唱看就好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7 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留意到歌词真的很感谢。有兴趣可以看一下1L,我把两首歌的链接放那里了~
发表于 2009-12-4 19:17 | 显示全部楼层
精灵我看浅草你的文章,眼见一个又一个女性觉得登场,哪怕有一对是百合也好啊,可精灵我一次又一次失望了。当女仆长把刹那拐进房间时,精灵我以为你良心发现了,可是你却........
浅草!精灵我讨厌你[s:02]

话说故事有点铺得太开,人物太多了,有点轻重不均的感觉.......个精灵认为。
发表于 2009-12-18 08:47 | 显示全部楼层
又看见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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