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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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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短篇] 【现实情感系】紧张的男人和手拿鸟铳的轻松少女——原创文配图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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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7 09: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09-12-20 15:55 编辑


  
  一

  
  这个国家的雪爱上我,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
  
  说起来也是件怪别扭的事。冬季里也犹豫过好几回,要不要立即收拾好出门去。十次有八次,终于决定“必须离开了,否则大事不妙”的时候,打开门一看,又是漫天飘着茸茸的细雪。
  
  对我这样有充足的理由亡命天涯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雪是恋着你呢,这样黏黏糊糊地缠着。有时候就会这样想。路上偶尔遇上的是淡淡的,像撒小粉末一样温柔的雪,那感觉就像是天空中漂浮着小小的虫子,钻在你的头发里,有点痒痒的、有点恶作剧但很让人舒服的冰凉。更多的时候,这种爱会变得狂暴起来,好像整个冬天压抑在心底的怨怒都会冲着你发作,降临到头上,就是厚厚的一层杀人雪,走在路上气都喘不过来。
  
  就是这样的感觉。
  
  相比起雪,路上的景象更让我在意。这次的雪紧一阵,歇一阵,路上没有很大的风,只不过六角形的雪花也比前两年遇见的要大。有时候一错过脚程,转过山路就能看见一两个沉默的山庄,连灯火也少见,除了偶尔有狗的吠声。在我疑心山庄里的人是不是都陷入灭门凶杀的时候,偏偏又会碰上几个从庄里出来正要进城的村民,他们彼此交换的闪烁眼神让我心里一阵发慌。
  
  我还没有碰到警车。也许雪下得紧的时候,他们也不会进山搜捕吧。
  
  曾经有好心人给我热水和睡觉的地方,感激之余,却又担心他们会不会在施展缓兵之计。房子背后的水缸里,可能就藏着一部通往县城的报警电话。进山的时候,注意到山路上歪歪扭扭的一列电线杆,其中说不定就有几条强悍的电话线。
  
  但每次从好心人的暖和房间里逃出来,我又会痛骂自己。至于吗?一桩四年前的疑似凶杀案,值不值得在这样的大年夜让警察跨省追击?再说,我对自己的谨慎相当自信,这四年来我没有在沿途落下什么可疑的痕迹。
  
  今年的雪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一直断断续续地下个没完。我的棕色格子围巾上落满了隔年的积雪。
  
  大年夜就在我艰难的雪地漫步中过去了。
  

  二

  
  所以,当前面一点单独的灯火出现的时候,我加快了脚步。
  
  这里从山外通进来的电线杆已经完全消失了,路也逐渐在消失。一半是被时下时歇的小雪埋了起来,一半则是因为平时根本就没人养护的缘故。就算是这条半消亡的小路,也并没有通向灯火的所在。
  
  难道是山鬼住的小屋?
  
  饥饿和困乏驱使我往那边摸过去。雪又稍微下大了点,但在几乎已经练出夜光眼的我看来,前面的视野尚可,淡淡的雪虫似乎要消融在逐渐亮起来的夜色里。越往亮处靠近这种感觉越强烈,直到那幢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我一下子惊呆在原地。
  
  已经消失的小路在房子面前又突然出现了,我现在正站在这条新的小路的起点。不到十米的距离,原本应该是一丛竹林的地方被清成了一个院子,路的终点就是亮灯的房子。
  
  现在看来,房子其实根本就没有亮着灯呢。外表看来是一个纯粹的石建筑,房子主体修在一个高高的石基上。这个石基看来是中空的,几个透气孔从里面透出照亮这一带的红光,想必在烧着大量的柴火。在柴火的热量烘托下,整个房子好像悬空在轻烟之中。
  
  房子当然不是凭空悬挂着,正对着我的这部分有一道笨重的青石台阶往上延伸,正好在一扇门的下方停住。这时候房门开着,房屋的主人正用奇怪的姿势堵着门口。
  
  没有开灯,但房子里到处映着的红色火光透出来,正好留下一个剪影。
  
  是个属于女性的剪影,身材匀称,轮廓挺好看的。这个身影正倚着门框,抬起一只脚轻轻抵着另一边的门框。头发很长,几乎到了腰际,有点随意地拢成几缕,虽然和城里惯见的时髦发型无缘,却另有一股青春的味道。头发的主人正抬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上方,右手好像握着棍子一样的东西。
  
  门口突然亮了起来,原来在门的上方还悬着一盏白炽灯。那个倚在门上的身影转过头来,一脸惊讶地看着走在小路上的我。
  
  这是个面目清秀的少女,十七八岁左右,现在能看清楚她把头发扎成了五束亚麻色的长马尾,前边右侧的头发用米黄的发卡别着,露出明亮的右眼,几缕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垂下的发丝让她的左眼始终躲在阴影里。
  
  即使是这样的雪夜,她居然还穿着单薄的棉麻长T恤和牛仔短裤,光脚丫随意地踩在对面的门框上。灯光从上方照下来,落到少女身边的茸茸细雪被黄色的柔光融化了,而我这一侧还陷在深深的黑暗里,细雪映着灯光簌簌地落在我的大衣、棕色格子围巾和乱蓬蓬的头发胡子上,我连忙低了低头,避开少女的目光,抖掉胡子上的雪屑。
  
  可不能让她误会我是逃窜的凶手。
  
  我小心翼翼地跨过黑暗和灯光的界限,抬起头来去,这才发现那名少女手里拿着的棍状物体,竟然是一支土制鸟铳。
  
  这支鸟铳已经抬了起来,枪口指着雪地里发呆的我。
  

  三

  
  “你是谁?”
  
  少女开口问道,她的声音很轻,却说不出地好听。
  
  我摊开手,表示自己是赤手空拳,一边用苦笑的声音回答:“你觉得在深山里半夜冒雪赶路的,还能是什么人?”
  
  “嗯,只有逃犯这个选项了吗?”少女仍然轻轻地说道。她居然把枪托放了下来,不过依然谨慎地保持着枪口朝天的姿势。“那么,进来吧。”
  
  真是出人意料的邀请。
  
  我依然静静地站在台阶前的雪地上。她是在扮猪吃老虎吧?还有人真的会把罪犯邀请进屋的啊!屋里难道有什么机关?会不会有一整队的公安刑警躲在屋里?
  
  “别担心。屋里除了我,只有一个自称我妈妈的人。”少女身影一闪,随着咚咚的脚步声消失在门里面。过了一会,屋里的灯亮了,少女又咚咚地跑了过来,左手把一双棉拖鞋放在门口。
  
  “换了鞋再进来吧。”
  
  在这个穷乡僻壤,脱鞋进门的规矩还真显得奢侈。我注意到,少女手里仍然提着那把鸟铳。
  
  我疑惑地看着那双拖鞋,很干净,不是这一带村民常用的东西。我顺着台阶走了几步,抬头想看看少女的反应。门口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我一个。
  
  我盯着那双拖鞋,费力地脱下已经湿得冰冷的雪靴,连忙把冻僵的脚伸进去,然后在门口狠狠地跺了几脚,把沾满雪水的大衣脱下。
  
  屋里热得要命,尤其是脚踏着的地板——这是用导热的石板铺成的地面,还能感觉到从石基上灼烧过来的大火的温度。我可以理解为什么那少女竟然可以穿得那么清凉了。
  
  她现在正站在一个看似房门的入口,隔着门帘往里张望。手里的鸟铳一直没有放下。
  
  “嗳,知道吗,你的运气很好。”她看也不看我一眼,依然直愣愣地盯着门帘发呆。
  
  “什么?”
  
  “我刚刚做了个决定,今天晚上我要整个人都放轻松,不那么紧张兮兮。所以呢,别担心,把这儿当自己家就好。不过,如果必要的话,我还是会扣动扳机的哦。对了,我姓蓝,你叫我蓝就好了。”
  
  “我姓黄。”我欠身回答。蓝奇怪地看着我。
  
  “还以为逃犯都是很粗鲁的呢,怎么看起来不太像啊。喂,你到底犯了什么罪?”
  
  “我又没有说我就是逃犯。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毫无防备之心的女孩呢。万一我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你孤身一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呢。”
  
  蓝赌气似的用鸟铳的枪托敲打地面的石板:“黄,你见过这种枪吗?”
  
  说起来,真的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呢。四年前我正好见过类似的东西,连枪管那种黑铁和黄铜的质感都那么相似。
  
  “是用钢条加上击发做的土枪吧,装上钢珠、铁屑和散硝就能打,杀伤范围很大呢。我说,这可是管制枪械,被捉住要被判刑的哦。”
  
  “所以,要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话,你的脑浆就要把我家的地板弄得一塌糊涂咯。”
  
  如果这是个陷阱的话,应该也能看出端倪了吧。我往两边看去,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一眼能看到床、桌子、椅子和上面随便乱放的生活用品,靠墙的两面有两个很大的书架。
  
  还是有点诡异,大概是格局不对。
  
  没错,我终于弄清楚诡异的感觉从哪里来了。只要一走进屋子,谁在里面干什么都能一眼看清楚,完全没有隐私的空间。
  
  “这房子,是你一个人住吗?”
  
  “不是,我说过了,还有一个自称我妈妈的人住在这儿。”蓝指了指刚才她站着的那个门口。
  
  里面应该是整座房子里惟一的房间。我站了起来,打算掀开门帘往里看看。
  
  “站住,虽然我说过今天只想轻松地度过,可没说过能够放任不速之客在家里到处乱窜哦。看你也是个读书人,做客的礼数多少也该懂点吧。”
  
  我回过头去。蓝又把鸟铳提了起来,手指扣在充当扳机的弹簧片上。她并没有望着我,小鼻子皱了起来,出神地望着我进来的门口,外面雪好像又下大了。
  
  因为出神,她的侧脸显得更为恬静,只是鼻侧出现了一条浅浅的纵纹,这种表示苦难的纹路,我还从来没在这种年纪的少女脸上见到过。
  
  蓝突然转过脸,对我露出一个浅笑。
  
  “突然很好奇,黄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吗?对你来说,大概只要知道我是一个紧张兮兮的过路人就可以了吧。”我犹豫地往门帘后面又看了一眼,里面会不会真的藏着危险的人物?
  
  “是么?那么可能是我多虑了,本来还想让你帮我一个危险的忙呢。”
  
  “还是适可而止吧。”我说。“如果这里确实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到别的地方找个借宿的地方。”
  
  蓝呵呵地笑了起来,她瞥了我一眼,忽然就在房子中间盘腿坐了下来,鸟铳仍然不离手,枪口有意无意地对着我的方向。
  
  “这样的雪天出去,如果没有我这间屋子的话,黄明天就会变成僵尸了吧。”
  
  “谁知道呢。”
  
  “那么,黄先生。”蓝的声调变得缓慢起来,好像在努力说明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你知道一个人要死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算真正死掉呢?是手脚开始不动了,还是要等到整个身体都硬起来?”
  
  我正想把解下的围巾重新戴上脖子,这时手猛地一抖,围巾滑到了地上。
  
  蓝明亮的褐色右眼正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你要我帮什么忙?”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也不是要帮什么忙,只是对这种事情稍微有点在意而已。”蓝仍然用轻快的语调回答。
  
  不对,瞒不了我。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屋里,有这样的死人吗?”
  
  蓝保持着席地而坐的姿势,毫不在乎地用光脚板拍着地板。“可能很快就有了,我不知道。”
  
  我慢慢地面向少女蹲了下来,右手偷偷地往旁边的椅子下面摸去——刚才就注意到下面有一个类似砖块的东西,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来防身。
  
  “真是个紧张兮兮的男人。”蓝注意到了我的举动,嘴唇不屑地抖动了一下,“椅子下面是我的书,那一本大概是克利福德•西马克的《星际驿站》,很薄,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我尴尬地应了一声,马上站了起来。
  
  “那么,我想我还是另找地方投宿的好。”
  
  “虽然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过你啊,不想死的话就留下吧。”蓝也跟着我站了起来。这话倒不是威胁,屋外,隐约能听见雪压断树枝的声音——就在我进屋的这一段时间,雪居然下得越来越大。
  
  我僵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位少女的神情和动作,有着说不出的别扭。
  
  明明是有巨大的心事,偏偏装作什么都无所谓的轻松样子,手里还拿着一把危险的鸟铳。
  
  这种枪随时可能走火啊。四年前的那个傍晚……
  
  我下了决心。这也许是个错误,不过,要免除内心的不安就只有这样去做了。
  
  “到底有没有尸体要处理?直接说出来吧,我能帮忙。”
  
  “啊?”蓝的吃惊表情似乎还真的不是装出来的。她迅速朝我看了一眼,马上把视线转到其他地方去了。
  
  “猜到了?”
  
  “嗯,我进来有一段时间了。那个自称你妈妈的女人,也该出来招呼一下吧。”
  
  蓝的脸色有点暗淡,我注意到她一直藏在暗处的左眼抖动了一下。
  
  “她快死了。要不然,就是已经死了有一会吧。我不知道呢。我其实只想让你帮我确认一下,然后我好处理后事,把尸体扔到外面什么的。”依然是用满不在乎的声音说着残酷的事情啊。
  
  “这么个又冷又黑的天气,也没喝上几口热茶什么的。只好帮着做点粗活挣咯。”我是不是也在用无所谓的声音说着冷酷的事?算了,我大概已经可以习惯了。
  
  蓝突然叹了口气,怔怔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才用力把头一甩,恢复了平静的面容。
  
  “也只好这样了。反正我是什么也无所谓啦。跟我来。”


  五

  
  这是个狭小的房间。我甚至能感觉到站在前面的蓝发出的细微呼吸声。
  
  进房间后,蓝一直没有打开灯。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用左手捏了一下床上人的手脚。
  
  “还软着呢。”她说。
  
  借着门帘空隙透进来的一点微光,我迅速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那张床就占了房间的一大半,估计这个房间也就七八平米大。惟一可疑的地方就是角落里摆着的老式大木箱,不过,看上去也不像能藏下人的样子。
  
  蓝不再说话了。床上的那个影子一动也不动。
  
  “能开下灯吗?”我说。
  
  蓝叹了口气,在靠墙的桌子上摸索了一会,啪地一声拉亮了一盏台灯:“这个房间没有大灯。”
  
  台灯的光正好打在床上人的脸上,她的表情让我吃了一惊。
  
  那是张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年纪的脸,脸上的肌肉僵硬,却没有中年人常见的色斑和皱纹。也勉强算是个好看的女人,眼睛半开半闭,前面的短发好像被修剪过,变成了与她的年龄不符合的齐刘海,被枕在后面的头发参差不齐,好像被谁用来练过剪子和推子。
  
  即使在暗黄色的灯光下,脸色仍然给人苍白得可怕的印象,更诡异的是,她的脸上留着扭曲的笑容,似乎刚刚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从两个小时前就这样了。眼睛也合不上,我探过呼吸,好像有,又好像没有,真费脑筋。”蓝用的语气,仿佛不是在谈论一个可能已经变成尸体的人,而是在对自己宠物的某种行为表示苦恼。
  
  我轻轻拨动了下她的睫毛,里面好像还有光芒在闪动。连忙住了手,想了想,就扒开嘴唇,仔细查看牙齿和舌头。
  
  “干什么?”
  
  “如果有毒药残留的话,最好在外人发现前尽快移到外面烧掉。对了,你这房子的地窖里火好像烧得很旺,烧起来会很方便的。”
  
  “无聊!你以为我会用这么明显的方式杀人吗?”蓝好像生气了,把右手的枪托重重扣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这种年龄的人,没有重要的外因应该不会无缘无故猝死吧?”我嘟哝着。蓝的脸色如何,我已经顾不上观察了。我的心里被一个念头驱使着,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兴奋。
  
  把尸体处理掉,藏起来,怎么都好。要制造个怎样的现场呢?
  
  一股冰冷的感觉从我后颈传来。突然我醒悟过来了,吓得全身冒出冷汗。
  
  “你真会自作主张,”蓝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只需要知道她是死是活就ok了。把手放下。”
  
  顶在我后颈的枪口推了一把,我依言放下了那女人的手。
  
  “要我说实话吗?我也不能判断她现在是死是活,不过,反正早晚都要过去的,早点做准备不行吗?”
  
  “不行。”蓝顿了顿,依然用满不在乎的语调说起话来,“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叫安安的猫。就是有一天我发现它快不行了,就匆忙把它埋了起来。结果第二天经过那个地方时,发现那只猫已经挣扎出了地面,身体全硬了。”
  
  “嗯?当时它没有叫吗?”
  
  蓝从我身后转了过来,出神地盯着床上女人的脸,声音越来越轻:“安安的声带从小就有问题。这么缓慢的死亡过程,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过去。那时候我摸着它,觉得它已经没有动起来的可能了。可是身体明明还那么软,那么暖。也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东西毁掉的,根本就不是像我这样的女孩能够承受的吧。不如就让它过去算了,不如就自己动手让它安眠,可能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那现在也是这么想吗?”我平静地回答,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竟然如此残酷。
  
  “不。”蓝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女人,里面没有闪动的泪花,“我对她没有对那只猫那么深的感情。不过,也不能把人活活烧了。喂,你,以前总是做这么残忍的事情吗?”
  
  我叹了口气。
  
  “说实话,对正在慢慢地死掉的人,我也没有办法判断。我们等她完全僵硬了再抬出去吧。”
  
  “唉,”蓝又轻轻地应了一声,“原来还是什么办法都没有。原来还是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面前死掉啊。”
  
  “对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拍了拍蓝的肩膀。
  
  鸟铳的枪管呼地一下往肋骨捅了过来,我踉跄着往后一退,几乎要摔倒。连忙张开两臂保持平衡,枪托突然又往我膝盖上猛敲了一记,这下子我整个人都扑在了床上,发出一声巨响。
  
  床上的那个女人顺着我扑倒的方向翻了个身,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一声仿佛出自野兽口中的长长嘶叫从地上传了出来。一时间我和蓝都被吓呆了,屋子里很快又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听见外面雪压断树枝的声音,还有蓝的呼吸声。
  
  突然蓝猛地一甩头,冲到外面的房间去了。
  
  

  
  我掀开门帘,看见蓝正抱着膝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板上,鸟铳抱在怀里,我能看见她的左边的侧脸,一根长马尾被她卷到了面前,挡住了眼睛,也看不清表情。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一些雪被卷了进来,落在蓝的头发上,马上变成水滴消失了。
  
  “我把她放回床上了。”我说,“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有点发凉了,不过也可能是长时间不运动导致的体温下降。哦,还有,你能不能把门关上,这样被风吹到会病倒的。”
  
  蓝嗯了一声,但全身的姿势都没有改变:“门关不牢,只能从外面上锁。现在关上风会再吹开的。”
  
  我好奇地四周张望,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间房子里确实没有陷阱。我只是在和一个稍微显得纤弱敏感的奇怪少女打交道而已。这让我放松了不少。我甚至有种想坐在她身边,好好聊聊天的强烈愿望。
  
  蓝并没有对不自然地在自己身边盘腿坐下的我表示反感,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能说说那个自称你妈妈的人是怎么回事吗?”我对她说。
  
  “本来没有必要跟你说的。”蓝依然用平淡的语调回答我,“刚才有点紧张了,所以打了你。对不起。”
  
  “没什么。我一点也不介意,我自己本来就容易紧张,一紧张起来就干出些神经质的事情。四年前就是这样,害得我……”
  
  不对,怎么能这样轻易说出口。我立即闭上了嘴巴。
  
  “呵呵。”蓝突然轻轻笑了起来,转过头来,明亮的眼睛盯在我脸上。我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脸。
  
  刚才在房间里照了下镜子,才发现自己蓬头垢面,胡子长得又硬又密,前面乱糟糟的头发已经长到了鼻尖上,大多数时间里都将眼睛遮住,戳得脸上又痒又疼。
  
  这副尊容怎么能让可爱的女孩子直视。
  
  “哎,给你看样东西。”蓝出其不意地对我说。
  
  “什么东西?”我回过头,猛地发现蓝的脸已经贴了过来,不由在地板上后退了一点。
  
  “看着我的眼睛。”蓝说。她用手捋了把前面垂下来的长发,从牛仔短裤的兜里掏出另一个淡黄色发卡把头发别了起来,这下整个左眼都露了出来。
  
  “啊!”我轻叹了一声。
  
  那是只浑浊的眼睛,已经变成玻璃一样的瞳孔动也不动,从里面根本看不见灯光和我的影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喃喃地问道。
  
  “四年前。”蓝说,满不在乎地抬起手,赌气似的戳了下左眼球,“你看,根本就不痛。我已经习惯了,一只眼睛里看到的世界,其实和两只眼睛没什么区别。”
  
  四年前?
  
  “谁干的?”
  
  蓝淡淡地笑了起来:“就是里面房间的那个女人啊。她想让我叫她妈妈,想了四年。以前一直抱着怨毒,心想要找个什么机会把她毒死也好,打死也好。不过,现在她真的要死了,还真是出人意料。”
  
  “为什么对我讲这些事情?”聆听了少女的秘密,接下来的一定是大麻烦。我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心里开始盘算什么时候甩掉蓝动身赶路。
  
  “因为,现在这里没有别的人啊。别看我这样,四年来我基本上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喊过一声痛。”蓝慢慢地说道,仅剩的右眼里开始有泪花在闪动,“就这样抱着怨毒的心态生活着,虽然什么也不缺,要看的书也有人专门带过来。但我一直紧绷绷地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要么就是我杀了她,要么就是我杀了自己。”
  
  为什么没有她杀了你的选项?我回头往房间望了望。
  
  那个女人,手上满是劳作的伤痕,如今已经泛出惨白的脸上,也和眼前的少女一样,布满了苦难的纵纹。
  
  “但今天一下子就放松了,就好像,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就砰地一声爆炸了。然后那些怨毒的东西都炸成了碎片,不,应该说,大概从一开始就都是碎片而已吧。我其实一点也不讨厌那样的生活,因为本来我啊,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可能慢慢地,心里也把她当成是我的亲妈妈了呢。”
  
  蓝继续说着,鼻子又皱了起来,露出痛苦的纵纹。她把下巴靠在竖起来的膝盖上,轻轻嘘了一口气。
  
  “黄,你呢?你有一下子觉得过去的世界完全崩溃的时候吗?可能以后期待的,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了。一下子觉得自己有无穷的选择,这时候不用再去在意自己的言行,就那样率性地想笑就笑,想打人就打人,想表现得自己强势就扛起鸟铳。有这样的时候吗?”
  
  “没有。”我照实回答。
  
  “我有。就是现在这个时候。黄,你大概想不到吧,过去的蓝是怎样的女孩子。不,在你面前的这个蓝,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蓝。这只是个被解放了的、被幻想出来的、不存在的蓝。我现在,就在扮演这样的蓝呢。真好玩不是。”
  
  蓝越说越激动,她从膝盖上抬起头来,灯光从侧面照过来,乍看过去,好像她的右眼里闪着一股气势强烈的光芒似的。
  
  她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取下墙上挂着的一个袋子,从里面倒出一些黑色粉末,塞进枪筒里,我能看见黑色粉末里混杂着许多钢色小珠子。
  
  我也从地上跳了起来。
  
  “这、这、这是什么!难道说刚才你的枪里根本没填火药?”
  
  “现在填上了。”蓝微笑起来,歪着头看着我,露出阴谋得逞的调皮神情,“黄先生,你的观察力真是差劲啊。”
  
  枪口再次指向了我:“那么,让我们再去看看那个女人的尸体吧。”
  
  她把“我们”这个词说得特别重。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7 09:3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09-12-20 16:04 编辑

  
  

  “真不好判断呢。”
  
  “就是啊,到底死了没有。真让人心里不安。”
  
  我们交换了两句残忍的对话,床上的女人仍然保持着那种诡异的笑容。我摸了她的心跳,有微弱的动静,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手在发抖的缘故。手脚还没僵硬,不过这个女人,从刚才吐出那口嘶哑的气以来就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我刚才拍你肩膀,就是想跟你说,我们可以用一张纸放在她的鼻子上,看有没有气流掀动纸片。如果没有呼吸,那么维持不了半小时,那时就可以认为她死了。”
  
  “我早试过了。不过好像手老在抖,怎么也辨别不出是不是她鼻子里的气让纸颤动的。”蓝懊恼地说。
  
  我们又退回了大房间,门仍然开着。
  
  蓝又来到大门边,跟我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那样,用光脚丫抵着门框发呆。
  
  也许天亮之前,我们就能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死绝了没有吧。把她处理掉,我应该就能自由地逃向别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有点惆怅呢。
  
  “黄。”
  
  “什么?”
  
  “你真的不是杀过人逃跑的吗?”蓝的脸没有转过来,还在看着外面的雪花。
  
  “你信不信都好,反正我没有杀过人。”
  
  “不过你检查那女人身体的时候,脸上有种非常沉迷的表情。”蓝的脸转了过来,认真地看着我。“一定以前经历过这样的事吧。你的故事,能说说吗?”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因为我啊,突然觉得很在意。”
  
  这是什么意思?我当然可以不告诉你,谁管你在不在意。
  
  “我的故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离奇事件,跟你说也没什么。”
  
  我为什么这么言不由衷?可爱的眼神真的那么难以抗拒吗?而且,只剩一只可爱眼睛的奇怪少女……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全都说了吧,一个人憋着太别扭了”的感觉。
  
  

  
  “怎么说呢。我确实见过死人,在我面前突然死掉的人。和里屋那个女人相比,惟一的好处就是我起码能知道那个人是当场死亡的。爽爽快快地死掉,不用让活人受那么多煎熬。”
  
  蓝嗯了一声,点点头表示赞成,然后眼神又顺着雪花飘了出去。
  
  我继续说下去:“那是四年前的某一天吧。我还是个暑假回乡的大学生,那一天突然就想去湖边散步。我家的那个大湖,是有名的鸟类保护区,不过当年老有一些人在那里打鸟,惹得媒体报了好几回。
  
  “那一天我顺着湖边的小路边散步边想着事情,因为上学期有几科挂了科,家里都担心我不能按时毕业,弄得我在家里很尴尬。因为我念的这所学校和专业都是高考时父母选定的,在念书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过自己完全不能理解这个专业的知识。我从小就有强迫症,一旦陷入困境就会偏执地重复做一件事,试图揭开困局。但艰苦的学习不得要领,也就没有效果,我就开始埋怨父母,渐渐地觉得周围的人都在设局害我。
  
  “我还记得那天因为突然下过暴风雨,来观鸟的人不多。所以我心烦意乱地在乱草里走动的时候,没想到过会遇上人。
  
  “一声枪响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是碰到了坏人,连忙低头往大路上跑,跑不了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那是个中年男人的尸体,完全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左手拿着一把鸟铳,就是跟你手里那把很像的土枪,右手摊在沙滩上,火药填充杆被扔得远远的。从他的动作当时我就猜想,他是在装枪准备打鸟的时候走火了,打碎了自己的脑袋。
  
  “不清楚正处在什么状况的我,顺手拿起了鸟铳。由于担心鸟铳里还有剩余的火药,我把枪口朝天扣动了扳机。确实没有子弹了。松了口气,我垂下枪口,心里盘算是装作毫不知情地离开,还是立即到派出所报警。
  
  “就是那两分钟的犹豫害了我。突然身后爆出一声惊叫,连忙回过身去,看见两个身装摄影装的女人狼狈地往草丛里钻去。当时我的心咯哒一下沉了下去,她们一定把我当成持枪杀人的凶手了。
  
  “我苦笑了一下,下意识地把鸟铳扛在了肩上。突然意识到,鸟铳上只有我和死者的指纹,特别是扳机上,一定留有我的指纹。如果被人告发的话,这可不是一两天能解释清楚的事情。我连忙四处张望,发现死者手里拿着块擦枪的布,就拿过来一阵乱擦,想把指纹都擦干净。
  
  “多奇怪,当时我心里想的是,作为大学生,可千万不能在老家丢了爸妈的脸。他们对我的期望那么高,只是挂科就让他们难受了一个月。如果再跟涉嫌杀人联系上,我们一家在当地都活不下去了。等我把枪都擦完,才忽然意识到,枪支上没有指纹的话,恐怕会让这件案子变得更像故意杀人,既然有目击者,我一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我连忙抓起死者的手,想把他的指纹重新按在枪上,但慌乱之下,我的劲头用大了一点,他的血全部溅到了我的白衬衣上。完了,这下完全不能脱离嫌疑了。
  
  “我扔下枪,抱着头想了很久,发现外面的光已经越来越暗。很快报警的人就会带着民警回到这里,我会被逮捕,等到能证实我清白的时候,恐怕我的同学们都已经毕业了。
  
  “下过雨的空气非常清凉,但我的脑子像发烧一样不清醒。我站在尸体前,两手颤抖,最后忍不住插在裤兜里,这让死者的血迹在我身上扩散得更快了。一两只飞鸟从芦苇丛里钻出来,它们真幸运,躲过了打鸟人的死亡陷阱,而我自己,却被拖进了这样强大的命运迷局。
  
  “我的强迫症大概发作了。下一秒钟,我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拖动尸体,我把尸体拉到芦苇丛里,幸运地——或者说不幸地发现里面正好藏着一艘小船。把尸体搁上船,我找来一块大石头,算好方位,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然后我把枪扔上船,把自己的衣服也脱掉,扔上船,回到岸上用芦苇和泥巴把血迹和足迹都擦掉。然后迅速跳回船去,用力把船往湖里划去。在湖中心我跳下船,任凭它带着尸体和我的衣服慢慢沉下去——我计算好了洞的大小,它应该能在半小时内沉下去。而最近的派出所在50公里以外,半小时内绝对赶不到这里。
  
  “这样,我从一个现场目击者变成了一个毁尸灭迹者。我回到家,对衣服的事撒了谎,但从父母的眼里我知道,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我所说的。
  
  “我变得非常紧张,远远地看见穿制服的人就浑身哆嗦。无形中我已经把自己认同为真正的凶手了。我在家里呆了五六天。第七天,在附近的山头散步时,我发现一辆警车正向我家开去。
  
  “于是我撒腿就跑,从此开始自己的流浪生活。
  
  “不过,从那以后我就多了一个很坏的习惯:一碰到任何死掉的动物,或者人的尸体,就忍不住要下手把它们从原地搬走,放到别人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或者干脆把它们毁掉。这就是你面前这个紧张兮兮的男人的全部故事。”
  
 
 九

  
  蓝突然用手掩住嘴唇呼呼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我说了很奇怪的事情吗?”
  
  “嗯,是个很失败的榜样呢。所以我啊,决心从今天开始一点也不能紧张兮兮地活着。”蓝的声音开始活泼起来。
  
  “我们还是尽快把那女人的尸体处理掉吧。”被奇怪少女嘲笑,这可不是我想得到的结果,我的声音里大概有了点不悦。
  
  “不着急,再等等。反正她一定活不了不是?你的心里大概是这样想的吧?”
  
  “不要乱猜别人的心思。根本不是这样的,我只想尽快解决完这件事情然后走人。”
  
  蓝停止了嬉笑,她的脸上渐渐出现了非常寂寞的表情。鼻子一皱,那道纵纹又出现了。
  
  “幸福的时光,本来就很短暂啊。这我应该知道的。”她喃喃地说道,不过马上又笑了起来,“反正我已经决定了,从今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轻轻松松地生活。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我做什么了?
  
  蓝不再说话了,她轻轻地用枪叩着地面,眼睛望向门外无边的黑暗。
  
  “那个男人,今天应该不会过来了。毕竟是大年夜啊。不过,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他总归会过来的吧。所以呢,黄,我也得离开这里。你需要一个帮你处理尸体的累赘吗?”
  
  我的心猛地一抽搐:“你说什么?我连自己都几乎养不活呢。”
  
  蓝认真地看着我的脸,清秀的脸庞上现出了一丝失望。
  
  “不,没什么。自言自语呢,自言自语啊。对了,黄,你过来,趁到天亮还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处理尸体的地方。”
  
 
 十

  
  蓝回到那个女人的房间里,用力搬开那个老式大木箱。
  
  居然真的有地道!
  
  我的心又开始警惕起来了,下去会是什么地方?这个奇怪少女把我的案底都钓了出来,接下去不会是给我准备一出俯首就擒的好戏吧?
  
  蓝从地道里探出头来,使了个眼色。
  
  “有强迫症的这位,我在前面走好了。你如果放心不下,就可以随时逃走,要不就往我后脑勺来一拳。”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下面没有灯吗?”
  
  “我有蜡烛。啊,对了,这里通到外面去,我们最好把大衣都穿上。”
  
  蓝说完就撇下我,径直跑到大房间里去。我跟在后面,打算把我扔在地上的大衣和围巾都穿上。
  
  “啊!你在干什么!”我看到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蓝回过头来。她刚背着我把自己身上的棉麻长T恤脱掉,上身什么都没穿,现在这一侧身,前胸的一点淡红都露了出来。我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怎么了?我的T恤都汗湿了,要出去当然得换件干净的啦,不然一冷一热就会感冒的。”蓝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不是这个问题!你怎么能当着陌生男人的面换衣服!”
  
  是想色诱我,让我安心钻进陷阱吗?
  
  “这里本来就是什么都一览无余的房间格局,当面换衣服也是没办法的事嘛。难道你还是处男啊?反正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就做一个问心无愧的女人。这身肉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再说,我不觉得对你有什么需要回避的。”
  
  蓝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不过她马上加强了语气重复了一遍:“没什么需要回避的。喂,倒是你啊,你最好给我放明白点,我留你在这里帮忙,不是给你提供一夜情机会的,不要老往那些方面想!”
  
  她顺手把刚才脱衣服时靠在墙边的鸟铳提了起来。
  
  不,现在重点不在裸体了。一瞬间我注意到了,蓝的身上有横七竖八的疤痕,长的,短的,三角形的,看上去有些像鞭子抽打,有些像是烫伤。到处都是,起码有上百道,有些伤痕上覆盖着另一条伤痕,不过都很小心地出现在身上有衣服遮蔽的地方。看来给她留下这些伤痕的人,是个考虑事情比较慎密的人。
  
  蓝大概也注意到我的眼神了。她淡淡一笑,顺手把一件衬衣披在身上。“行了,没什么好看的啦。猜也猜得出来这是谁干的。不过,我现在一点也不在乎这个。”
  
  我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的大衣穿上。
  
  现在蓝穿上了白衬衣,套上米黄色针织毛背心,俯身穿上浅褐色的长筒棉袜,套上平底马靴,最后将一件带风帽的红色棉衣穿在身上,也不拉上拉链,就这么敞开着。
  
  “走吧。”她提起鸟铳对我说,语气里似乎容不得半点犹豫。
  
  
十一

  
  蓝一手提着枪,一手拿着蜡烛,沉默地在前面开路。
  
  地道不宽,也说不上狭窄,一个人低着头就能自在地走动。这样的地方居然能建起拥有如此工程的房子,绝不能说简单。
  
  蜡烛的光在前面浮动着,给蓝的身影勾勒上了一道亮红的轮廓。我看着这个沉默的背影,心里仍然想着那些横七竖八的伤痕。
  
  她经历过怎样的地狱啊?!
  
  “到了。”突然涌进来的冷风把蜡烛吹灭了,蓝停下脚步,小心地把蜡烛和打火机放进大衣口袋里,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
  
  雪光正好把她的笑容映照得异常妩媚。
  
  “啊。”
  
  冰冷的空气刺激着我的鼻子,竹子上掉落的积雪簌簌地响着。这里应该是路上看见的绵密竹林的中心,从外面无论如何都穿不过这些竹子。地道的口开在一个小屋子的外面,这种小屋子像极了南方农村常有的供放祖先骨灰的神龛间。
  
  “地道有两个入口,这是其中一个。那个自称我妈妈的女人大概准备等我死了之后把我放在这里,小屋里面有我们的棺材。另一个入口在小路的侧面,她每次都从那个入口出去,把我住的大房间门在外面锁好,才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睡觉。这把鸟铳其实就放在她的枕头旁边。”蓝说,她的声调平平,既没有愤慨也没有悲伤的意思。
  
  蓝转向了我,又一次对我露出甜美的微笑:“所以,一会儿我们把她放到这里来吧。这本来就是她准备好的,我和她的归宿地。”
  
  突然蓝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冰的、软软的,我的心里又一阵抽搐。
  
  “好啦,回去喽。路上的情景你都清楚了吧,考虑下等会怎么安排运尸就好了。”
  
  
十二

  
  “你的故事,现在能跟我说说吗?”我说。这时,我和蓝正盘腿坐在大房间的地板上。她给我沏了很浓的普洱茶,简直想象不出这种乡下地方能有这么好的茶。
  
  “我喜欢认真的人。”蓝突然说道,她的独眼安静地看着我,“黄先生说故事时那种认真的表情让我很喜欢。我呢,可不能那么认真地讲了。我想,就算了吧。”
  
  也是呢,说不定是个很悲伤的故事,我这个不速之客就不要勾起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思绪了吧。
  
  “不过,我不打算要回避这个话题。其实我一直在想,究竟我这个人,什么时候开始才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有趣,才意识到世界上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存在的呢?可能就是黄先生一脸傻相地跑来借宿的时候开始吧。所以,为了报答你,我给你讲讲我这个不值得一提的奇怪女孩的事吧。”
  
  真是出乎意料。
  
  蓝已经扔掉了身上的大衣,脱掉了长筒袜,现在又轻轻松松地把光脚丫在地板上伸展开去,有意无意地拍打着我盘着的双腿。当然,她怀里还抱着那把鸟铳。
  
  “还有兴趣听吗?”
  
  “有啊,肯定是个比我还离奇的故事嘛。”
  
  “嗯,我呢,以前的这个蓝,非常喜欢读书。沉溺在书本里,所以身边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没有觉察到。我爸爸曾经是个公务员,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从岗位上退了下来,跑到某个大湖边的县城里隐居了起来。他从省城带走了大量的书,因为他以前也是个书呆子。
  
  “我啊,我根本不在意他和他周围的这个世界。有时候知道他会到大湖那边去,和那里的狐朋狗友玩乐,有时候深夜不回家。我懒得理会这个世界,只是紧绷绷地呆在自己的书本世界里面,制造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渐渐地迷失在里面。
  
  “我妈妈什么时候从我身边消失的,我不记得了。连她长什么模样也不记得了。所以,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觉得家里很奇怪,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大厅里。
  
  “那个女人愣愣地看着我,突然就哭了起来。她一把拽住我的衣角,对我说:‘你是这家的女儿吧?还认得我吗?’
  
  “我当然不认得。她开始胡言乱语:‘你不要紧张,别让周围的人发现。我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我来找你,因为只有你才知道,我真的是你的妈妈。’
  
  “那个地方,是省城对某个劳教营的称呼。我紧张得发起抖来,因为我根本不记得这种事。‘怎么可能,我的妈妈,不是你啊!’那女人颤抖着回答:‘你难道真的没注意到?你妈妈什么时候失踪的,有人告诉过你妈妈去哪儿了吗?’
  
  “‘没有!没有!’我大叫起来,‘你不要冒充我妈妈了,我一点也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你把我的书还给我!’因为那个女人当时为了抱我,抢走了我手里捧着的书本。
  
  “‘你和那个没良心的一模一样,为了几本破书,居然连妈妈都不认了吗?’那女人歇斯底里发作起来,她往我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我哭了起来,那时我才十四岁,正是想哭就哭的年纪。
  
  “说起来,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掉过眼泪了呢,都快忘了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蓝陷入了深思中,灯光从她身后打过来,将她清秀的脸庞包围进淡淡的黑暗中。
  
  “我太紧张了,她也太紧张了。”停了一会,蓝继续说了下去,“大概是害怕邻居听见声音会闯进来,她用手来捂住我的嘴,而我则发了疯一样乱踢乱咬,顺手从桌上抓了一把水果刀往她身上扎去,但她的力气很大,手劲也非常的巧,一把抓住小刀,从我手里抢了过来。
  
  “‘你这不孝的家伙,天打雷劈都会收拾你!’她也发起疯来,突然往我脸上划了一道。我只觉得左边一阵冰凉,有液体从左眼里流了出来,马上就痛得昏了过去。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远离县城的路上了。一辆农用汽车载着我,我用力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没有遭到捆绑,但左眼上厚厚地扎着一层纱布。
  
  开车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他一路上沉默不语。那个自称我妈妈的人一直跟他道谢,就差没跟他下跪了。最后,他才开了口,说:‘就到我祖居那里住下吧。那是我的一个叔伯爷爷自己设计建起来的房子,虽然在深山里,但是座很安全坚固的房子,我前年在那里装了柴油发电机,生活很方便,可以不用跟法律界的人打交道。你要知道,要打官司的话,根本赢不了他。再说,你还有案子在身,可能到处都在通缉你呢。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会不时给你带过来的。也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了。’
  
  “我当时往车窗外面望去,发现周围已经不是熟悉的湖边风光了。大片的山林从车窗前掠过,我一下子大哭起来,往那个男人的方向盘上扑去。
  
  “我又挨了那女人一顿打,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这个屋子里了。
  
  “后面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我跟那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了,不用去上学,想要什么东西我会用铅笔写好放在她的房间门口。而她呢,很辛苦地干一些粗重的活,供养我的生活和奢侈的读书爱好,惟一安静下来的时候,就是坐在我的面前,想让我喊她妈妈。可是我啊,我这个残忍的蓝,根本跟她一句话都不说,每当这个时候,就是她的精神快要崩溃的时候,她会痛哭着扑过来,狠狠地抽打我。
  
  “不过,其实,我知道的,她害怕我离开她跑掉,怕得要命。像是这辈子根本没有捉住过任何救命稻草,她把我关起来,折磨我,只想从我这里听到一个‘妈’字。每次她痛打完我之后,都会昏迷过去一段时间。”
  
  蓝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独眼冷静地看着我,几乎就要放射出一道歹毒的光芒。
  
  “其实仔细想想,在她昏迷过去的时候,我有上百次机会把她杀死。黄,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那样做吗?”
  
  “不,不知道。”
  
  “因为啊,”蓝静静地说道,眼里的光芒消失了,又露出惘然若失的神情,“曾经有一次我摸进她昏迷在里面的房间,拿起枕头边的鸟铳,想给她一个了结。但是,我看见,我看见了——”
  
  蓝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
  
  “她光着身子昏倒在地上,身上有比我更多更狠的伤疤,手里还拿着冒烟的钢条。我看见她的左臂上用很拙劣的刀具刻下的纹身——大概是她用自己的右手刻上去的,还冒着血泡——那是我的名字,下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鲜红的字——
  
  “她用刀子在自己的身体上刻下我的名字和一个血淋淋的‘爱’字。
  
  “于是,我放下鸟铳,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我想,我是再也没有勇气杀一个人了,只要有这个字存在的话。”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7 09:3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10-1-8 17:12 编辑

  十三
  

  哪怕是屋子下面的火烧得再旺,后半夜仍然有点冷。
  
  蓝讲完自己的故事,脑袋开始有点沉重了。我趁着她把头搁在自己床边上打盹的时候,下去加了回柴火。
  
  去加柴的路是蓝指给我的,仍然要经过那条地道,从里面一个岔口出去,就是石基上的地窖位置。大量的柴火和煤堆在里面,可以看出是一个殷富之家才能攒下的物质。
  
  光靠那个女人,是不能有这样的积累的吧。我又想起了蓝口中的“那个男人”。他是谁?和这家人有什么关系。能够平白无故地把这样结实的房子送人,怎么说也该是和那女人有密切联系的吧?
  
  今晚他会不会出现?如果他出现的话,那么这一切恐怕就会闹得不可收拾了。
  
  因为直到现在,蓝也拿不出任何证明那个女人是自然死亡的证据。万一真的是谋杀呢?他会善罢甘休吗?
  
  我从地道里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出了一身汗,想找个什么东西扇扇风。不经意地往那个女人床上瞥了一眼,看见有貌似纸条的东西从她身下露出来。
  
  应该是上一回我把她弄翻在地上后,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吧。我走了过去,顺手把纸条抽了出来。
  
  一共三张。其中一张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在昏暗的台灯面前根本看不清楚,另一张是旧报纸,同样密密麻麻地看不明白。第三张则是类似证件一样的东西,眯着眼睛看了看,上面写着一个很女性化的名字,下方还标着一行数字,再下方贴着两个人的照片,一男一女,女的长得很像眼前躺在床上的女人。
  
  我把这三张东西都拿到大房间里来。蓝还在打盹,虽然仰着头张着嘴的样子显得很白痴。但她紧闭的双眼外睫毛微微颤动着,配合着一动一动的小鼻孔,依然非常可爱。
  
  鸟铳马上就要从她手里滑下来了。我等了一会,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啊,什么事啊?”
  
  “我从那女人的身子下找到这三张东西,你看看都是什么。”
  
  蓝抓起鸟铳,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略瞥了一眼,把报纸扔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张写满字的纸。突然她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另一只手夹着的证件掉了下来。
  
  “怎么了?”
  
  “啊?”蓝像被人从噩梦里叫醒一样哼了一声,双手慢慢地将那张纸揉成团子。“没什么,没什么,是关于那个女人和我爸爸的事。写得跟个怨妇似的。没事,没事。”
  
  嘴里说着没事,人却一屁股坐在了床边,双手托着下巴,发起呆来。
  
  那张纸条上,一定写着关于她父亲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我想。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直接和她的眼睛对视,就低头去看那张旧报纸和证件。
  
  “咦?”
  
  报纸上有一条简讯被人用红色圆珠笔画了个圈,我拿起来看,发现是一则当地的警讯。大意是说在湖底发现了某中年男子的尸首,经警方刑侦,已发现死者身份,但在预计案发时间里,该男子惟一的女儿被人劫走,家中疑似有剧烈打斗痕迹,如有群众知道线索,拨打热线电话云云。
  
  我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这应该是蓝家里发生的事情啊,如此看来,她的父亲应该是被那个女人害死的吧。
  
  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让我感觉不对劲。我看了眼报纸的报名栏,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抓住了我。
  
  这是我家乡的报纸,出刊日期正是四年前我逃走的第二天。湖底,中年男人,尸首——难道说,被我遗弃的那具尸体,就是蓝的父亲?
  
  “那是什么?”蓝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出现了。
  
  “没、没什么。是一份旧报纸。”
  
  蓝从我手里一把将报纸抢了过去,看了看报名和画着红圈的报道,突然冷冷地笑了一笑。
  
  “是张很旧的报纸呢。已经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再保留起来了吧。又没有什么好的文章值得收藏,又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幸福日子。”
  
  她把报纸和刚才那张字条都团成了一团,突然往前迈了一步,从墙角的一个小洞里扔进烧得正旺的地窖里。
  
  接着,蓝转过头,很严肃地望着我,突然扑哧一笑。
  
  “你以为我会被这些东西打击到吗?错了,黄——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蓝,可是无比的轻松。反正从明天开始,就是崭新的一天。我属于那个可耻的父亲的肉体,从明天开始,不,从今晚开始就完全是我自己的了。再也不用理会过去,连那个肮脏的姓都可以不用了。喂,你说,我姓黄没有问题吧?”
  
  她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纸条上写了什么?可惜,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这就让蓝自己担当吧,至少,她是有勇气的。
  
  她突然凑了过来,轻轻在我脏兮兮的脸上亲了一口。
  
  有一瞬间,我们两人都惊呆了。
  
 
 十四
  

  从开始逃亡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会得到女孩子的青睐。不,只要她们不对我感兴趣,暴露我的行踪就谢天谢地了。
  
  但现在,我的心开始像传说中的小鹿一样乱撞了。
  
  从莫名其妙的那一吻开始,蓝又变得活跃起来了。她抬起手,用力打了个哈欠,手里的鸟铳差点掉在地上。
  
  “当心!别走火了!能不能让枪口离你自己远点。”
  
  “啰嗦。关心你自己的事情吧。喂,再去房间里看看那个女人死了没有。”
  
  我又走进里屋去,回头一看,发现蓝又靠在床边上发起呆来,右腿屈了起来,顶着下巴,左腿在地板上伸得直直的。看那姿势,分明还是个不谙人事的女孩子嘛。
  
  这么好的女孩子,为什么心里要担负那么多的痛苦?
  
  我叹了口气,俯身查看躺在床上那女人的呼吸。已经完全冰凉了,这一次可以确认她已经去世了。我看着这具尸体的脸部,那个貌似已经解决一切的笑容还凝固在上面。我突然发现,她的脸部轮廓真的很像蓝。
  
  那张证件上的女人?
  
  连忙从兜里掏出证件——被蓝扔掉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又被我捡了起来——仔细对照上面的姓名。
  
  如假包换的蓝姓女生名字,果然是一张出生证,上面的日期算起来,正好是十八年前。而那个女人的照片,也确实跟眼前死去的女人一模一样。
  
  “蓝!”不由出声叫了起来。
  
  蓝应声出现在门口:“怎么了?她过去了吗?”
  
  “蓝,她、她真的是你的亲生母亲啊!”
  
  蓝轻轻地吸了口气:“那又怎样?一点也不意外。”
  
  我回过头,盯着蓝仅剩的独眼,那里面确实有种异样的东西,大概是正在打转转的某种液体吧。并不意外,也许已经从刚才的纸条上读到了真相。
  
  “那又怎样?”蓝继续用平静的声调说话,“我反正已经决定了,和他们都没有关系了。来吧,黄,我们把她扛到安葬的地方去。”
  
  我应了一声,开始搬动那个女人的四肢。还没有僵硬,软绵绵地拖在地上。蓝抬着她的头,上面就纷纷扬扬地掉下了点碎发。
  
  我看了眼那女人头上怪异的发型。大概注意到了我的眼光,蓝嗯了一声。
  
  “你没猜错,那个头发是我在她开始咽气前给她剪的。”
  
  “啊?平时也这样做吗?”
  
  “不,从来没有。平时我恨她恨得要死,她也不放心让我拿着剪刀站在身后。”蓝依然用冷淡得让人发指的声调说着话,“是她开始大喘气之后,我想好好看清楚她的脸才剪的。不过,尽管抱着既然已经剪开了,不如就让她清清爽爽地死掉的觉悟,其实是剪了个很糟糕的发型呢。”
  
  “啊?那一开始她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大喘气吗?”
  
  蓝的眼睛避开我的视线,望向黑黢黢的地道口。
  
  “不是告诉过你吗?每次虐待完我,她自己都会昏迷,我估计这是败血症的后果。今天,大概她把那个男人给她的所有治败血的药都吃了下去。”
  
  已经不堪忍受了吗?我又想起她那诡异的充满轻松的笑容。
  
  “我也是看到那个笑容,才想到要做个轻松的人呢。”蓝轻快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为什么又猜中了我的心思?
  
  
十五

  
  搬运尸体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虽然地道比较窄小,我还是一个人把尸体搬到了地面。也幸亏尸体还没有完全僵硬,说起来,作为我的第二桩藏尸案子,还是比较满意这样的成就的。
  
  雪仍然在下着,蓝在前面举着暗黄色的蜡烛,她的红大衣在烛光和雪影中显得格外的孤独。蜡烛一会儿就灭了,一缕青烟混入雪的晶粒中。蓝的肩膀和头发上渐渐都积满了雪屑,看上去像闪闪发亮的小人偶。周围的竹子发出簌簌的落雪声。
  
  “屋子里有她自己的棺材。你只要把她装进去就行了。”蓝指着被雪覆盖的小屋子说。
  
  突然我们俩都停止了说话,竹林里传来了明显跟簌簌的落雪声音不一样的动静。
  
  这是一个人踩着积雪和竹叶走近的声音,脚步声既沉重又犹豫。还有另一种声音,跟蓝刚才拖着鸟铳扫过积雪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们面面相觑,屏住了呼吸。对方手里有枪,在这种情况下,拖着一具尸体的我会被当作杀人犯当场击毙。
  
  我祈祷那人不要闯进这个竹林深处的小屋来。
  
  蓝突然端起了鸟铳,悄悄地靠近了我的身边。她伸出左手,捏住我的手心,示意我蹲下。
  
  蓝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弄得我耳朵痒痒的。大概因为恐惧,她把整个上身都伏在了我的后背上,握在我手心里的手在发抖。
  
  这让我很不自在,尤其是背上热乎乎软绵绵的那种感觉。我的脸大概都红了一半。我移动了半个身位,把蓝整个挡住,这样就算被人发现了,蓝也能在我的掩护下跑进地道。
  
  或者对那人进行还击。
  
  离竹林小屋还有五米距离,还有三米,还有……
  
  脚步声停住了,有人在竹林里长叹了一声,接着火光一闪,吸上了烟。
  
  是个男人的声音。
  
  蓝的手突然握紧了,我吃惊地往后看了一眼。她的脸上呈现出一幅“就是那个男人”的表情。
  
  那个男人又叹了一口气,停了好一会儿,喃喃地开始说起话来。
  
  “还是那样啊。虽然是大年夜,还是那样放纵自己呢。简直一点也没变。不过,既然门没有关,我就没有必要再过去了。毕竟需要帮忙的暗号没有打出来的话,我这样出现并不妥当呢。”
  
  看来果然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啊。我想。蓝的身体在我身边颤抖着。
  
  又是一声叹息,那个男人开始反复叫起一个女人的名字来。
  
  “你啊,还是太倔强,总是这么让人放心不下。不过,这真的是最后一回了,我的家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今晚勉强出现在这里,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虽然你说过再也不需要我的帮助,还是忍不住要一遍遍地过来,看看你们两人过得怎么样。以后,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常有了。”
  
  林子的一点亮红暗了下去,可能是那个男人把最后的烟头掐掉了。
  
  “太晚了,要在家人睡醒之前回去的话,今晚就这样吧。唉,这个让人担心的女人,我过完元宵后再来看看吧。”
  
  脚步声又往这边逼近了一点,那个男人大概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往前走多一步。
  
  那女人的尸体还放在雪地里,已经慢慢地被一层积雪盖上了。
  
  蓝的身躯软了下来,几乎要滑到地上,我使劲用手臂顶住她的肩膀,还得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那个男人沉重的脚步停住了,又是一声长叹,慢慢地就往外面走去,很快在落雪声中消失了。
  
  过了整整半小时,我和蓝才敢站起来活动身子。
  
  “真险啊。他知道这个地道口。”蓝心有余悸地看着竹林的方向,突然叹了口气,“人呐,怎么都有这么可怕的执着啊。”
  
  我看着蓝,她的脸上出现了意外的温柔表情。“想起什么了,蓝?”
  
  “我想,那个人真的喜欢我妈妈呢。”蓝说道。
  
  “我妈妈”这三个字,真是随随便便就说了出来呢。
  
  
十六

  
  棺材很新,一共两口,我们把那女人放进已经打开棺盖的那具里面。
  
  “盖上吧,一切就了结了。”我说。
  
  “不,再等等。”
  
  蓝的右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女人的脸,仿佛要用力将她的容貌全部吃进眼睛里。最后,她猛地一闭眼睛,果断地说:“盖上吧。”
  
  我把棺盖盖上了。那种声音非常让人难受,就像听见一个世界的门在向我们关上一样。
  
  “蓝?”
  
  她拿着鸟铳,头也不回地往小屋外走去,外面的雪还在下着,不过看天色,大概马上就要黎明了。
  
  “蓝?”我又叫了一声。
  
  她猛地转过头来,指着另一具棺材说:“那是我的。”
  
  “什么?”
  
  “那是给我预备的棺材。我也已经决定了,如果哪一天我死了,就让人把我送回这里来。在棺盖的缝隙里插上一朵小小的白菊花。”
  
  “只有秋天才有菊花啊。”
  
  “我不管,反正只要我死了,这具棺材上就会有一朵白菊花。不过,可能我也会轻松过了头,有时候自己往棺材上插上白菊花,然后跑到外面去疯玩去了。”
  
  “蓝?”
  
  “什么?”
  
  “天快亮了,你想对我说什么?”
  
  蓝突然停了下来,把枪口对着天空,认真地看着我说:“怎么?你想离开我了吗?”
  
  唉,我就知道,聆听了少女的秘密,可不是那么容易脱身的啊。
  
  “我不想连累你。”
  
  “别傻了,你根本就没有杀过人,凭什么这样东躲西藏的。其实,黄,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说。”
  
  “愿意啊,你随便说。”
  
  蓝没有马上接话,她把头仰了起来,对着下雪的天空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你啊,你和以前的我,还有我爸爸、那个女人和刚才那个男人,都太紧张了啊。如果不是在意那么多事情,如果不是太想得到什么东西,太想逃避某种结果,我们又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蓝的声音开始有点急促,似乎在强忍着什么东西一样。
  
  “其实,我真的不想那么累,想变得轻松一点。只要轻松一点就可以了,最关键的地方可以不让步,可以像握着这支鸟铳一样死都不让步,但不要把整个生命都用到那么用力的地方好吗?不要逼迫别人说爱自己,不要逼迫自己相信别人都在害自己,轻轻松松、平平常常地把心里话说出来,勇敢地向别人承认自己做的傻事,不好吗?比如我啊,我现在,就是这样。”
  
  蓝望向我的眼神里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湿润色彩。
  
  “黄,我真的好想放松下来,真的好想,好想哭啊。”
  
  突然间,蓝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大滴的泪水从明亮的右眼里流了下来。蓝就这样握着鸟铳,站在雪地里大声哭了起来,仿佛要把四年来的所有泪水都释放出来。
  
  雪光照着她的脸,红色大衣在夜风里飘动着,竹林里所有的积雪都安静了下来。
  
  真是让人心痛。
  
  我往前一步,把她抱在怀里。她没有拒绝,只是不停地用力搓着眼睛。
  
  “啊,讨厌,有雪跑到眼睛里了。我的鼻涕都快流出来了。”
  
  “蓝?我们到屋里去吧,呆在这里会着凉的。”
  
  我想把她的鸟铳接过来,蓝轻轻地松开了扳机,却用力把枪管握住,似乎在表示“我不会放弃这个最后的底线”。
  
  有一点我一直没告诉她,这种土制的鸟枪,必须枪口往上地保持火药的填充状态。所以,在刚才站在雪地里的那会儿,天空落下的雪已经把枪管里的火药濡湿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对蓝来说,这把鸟铳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这就足够了。
  
  “所以我说啊,现在的我,是个心态很轻松的女孩子呢。”蓝还在不停地说着话,似乎生怕一停止说话,我就会蒸发不见一样,“我告诉你几个秘密吧。从那个女人咽气开始,我的心里其实一直很难过——因为她,说到底还是我的亲妈妈啊。哪怕刺瞎了我的眼睛,每天毒打我,她仍然是我能够依傍的最后一个亲人。”
  
  蓝在我怀里抬起头,明亮的右眼露出浅浅的羞涩感。
  
  “还有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就是黄让我把门关上别让自己着凉的时候吧。这是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有人那么关心我的身体呢。所以啊,我不讨厌你在我身边。啊,也只是不讨厌而已。”
  
  我笑了起来,不过我也心知肚明,以我眼下这副尊容,不会有女孩真的爱上我的。
  
  她只是寂寞得太久了而已。
  
  “回屋去,好吗?蓝?”
  
  “嗯。”
  
  
十七

  
  “那么,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我说。
  
  “不知道呢。也许,就跟你一样到处流浪呗。”蓝面无表情地坐在地板上,光脚丫又在无聊地敲打着床脚。
  
  我叹了口气。
  
  “流浪不是长远之策啊。总要有一技之长,以后总得生活下去的啊。要不到省城里随便嫁个人?”
  
  “呸!谁会要我这种满身伤疤还瞎了一只眼的轻松少女。”
  
  “不要对自己太灰心嘛。”
  
  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突然脸上露出了忧郁的表情。
  
  “我想睡一会,太累了。黄,你不会偷偷地趁我睡着了跑掉吧?”
  
  我不知道。
  
  “可能不会吧。你睡好了,我先去打扫下你妈妈的房间。”
  
  “嗯。别跑掉哦。”
  
  “好。”
  
  蓝闭上了眼睛,我正想站起来,她突然又睁眼说了一句:“别跑掉哦。”
  
  然后,蓝抱着那支鸟铳睡了过去。
  
  我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少女。她像胎儿一样蜷缩在床上,五条马尾都松了开来,长发披散在自己身边,蛋壳一样包裹着这个小小的生命,那么软弱无力。
  
  但我不能再继续留下来了。我宁愿去相信,这个软弱的躯壳里,藏着一个无比坚韧、无比强大的名为“轻松”的精神。
  
  因为我,也不能背着这个疑似杀人的罪名去照顾她一辈子啊。
  
  我站了起身,带上了门。这个门果然要在外面锁起,不过,地道的入口一直开着,这是为她的未来留下的外面世界的通道。
  
  我走了,亲爱的蓝。
  
  
十八

  
  等我再次回到这间房子时,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季了。
  
  这期间,我辗转回到了老家。父母亲都还健在,不过已经老了很多。我在他们面前跪了整整一个晚上,为我当年不成熟的紧张行为。
  
  那桩案子很快结案了。我被判了侮辱尸体罪,但因为是自首,情节并不严重,所以判了缓期执行。
  
  其实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当时蓝的父亲被鸟枪走火打死的场景,以及后面我抛尸的经过,正好被附近一架隐蔽的研究鸟类用的摄像头拍摄了下来,所以案件并没有被列入恶性杀人案件侦查。
  
  这边的案件一结束,我就动身返回蓝在深山的小屋。等我到达这里的时候,菊花已经开满了山坡。门跟我走掉的那天一样,轻轻地用门闩在外面扣起。我打开门,走了进去。
  
  所有的格局都没有改变,只是一边的书架和床上少了不少东西。屋里的一切都蒙着厚厚的灰尘。那支鸟铳也不见了。
  
  她离开这里有多久了?
  
  我顺着地道走到竹林那边的小屋里。那两具棺材还跟原来一样摆放着,不过,其中一具的棺盖上插着一朵小白菊。
  
  这是一朵新鲜的小白菊,一定有人刚从林子里摘下来,放到这里。
  
  那棺材里,会躺着我的蓝吗?或者,就像蓝自己说的那样,是一个自己对自己开的玩笑么?也许,只要掀开棺盖,就能知道真相。
  
  我颤抖着用手抚摸棺盖,慢慢地后退着。我还是没有勇气面对万一的事实。
  
  转过身去,走出小屋,外面是明媚的秋季阳光。
  
  我在外面的竹叶地里坐了下来。那年冬天,蓝就是在这里的雪地上扑到我的怀里痛哭的。
  
  我的眼睛里一定也流下了很多眼泪,我不知道。
  
  但我的内心现在无比地轻松,就像那天在雪地里蓝说的那样,我已经决定了轻松地面对这个残酷的生活。
  
  秋天的竹林没有簌簌的落雪,但竹壳一片片剥落的霍霍声逐渐响成了一片。也许是幻觉吧,在这里坐久了,能隐约听见竹林深处传来酷似蓝的笑声。
  
  我只是一边哭着,一边努力露出微笑,我早已不再紧张。
  
  
发表于 2009-12-17 14:07 | 显示全部楼层
单看女主角的一家让我感觉这个像是灵异类的作品呢……
看过之后总觉得这篇文似乎没能达到作者预想的效果。
似乎隐约感觉作者所要表现的是亲情吧,但通篇看过之后所能够表达这一点的东西寥寥无几,或者说过于隐晦而不能够成功的表现这一点。
剧情上感觉可以精简一下,无用的部分还是有一些。
大多还好,只是感觉最深的是人物塑造上有些许的失败。
两个主人公的性格并没能突出的表现出来,文章很难给我以代入感,因为两位主角在设定上让我感觉有些过于缺乏实感。
情节设定上还是蛮有趣的,表现方式也感觉比较新。只要注重细节精简一下,在写或想的时候多将自己内心的感觉带入进去或许会收到更好的效果吧。
以上只是胡言乱语,看不惯的不要打我……
总之看了这篇还是颇有喜感的
LZ GJ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7 20:04 | 显示全部楼层
其实主要是抱着不能坑、不能坑的感情去写的,所以,其实,我个人觉得最大的问题在后半部分,有点匆忙了。另外可能主要是因为这次是冲着场景描写写的东西,所以尽量想把一个其实背后因素比较复杂的东西压缩到一个地点里,有些地方展开了,不过后面没有很好结过来。所以,果然做得比较晦暗。至于文章主题,可能不是ls说的亲情,而是比较虚的一个oo态x的探讨,如你所见,还是做得比较失败的,呵呵。其实,从几个xx人物和oo的一段z里应该能看出来.....啊,不对,我是不能做剧透的,我错了我错了...

不过,我想,就当作一个场景描写来看待好了,能看到什么想到什么,不是我能控制的了。呵呵。
泪~~这是我开始写小说以来第一篇没有坑掉的东西,前面暂时坑了三个,我要抓紧时间赎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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