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13-6-7 17:22 编辑
第六乐章 第三首严肃的歌
一
“在我还是个男孩子的时候,我就喜欢彭雪瑶。”
头很痛,萧寒的声音像把犀利的刀子,在我脑袋里割来割去。
“可能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喜欢吧。就像当初我跟你说的那样,想去摆脱命运的纠葛,想去爱一个以前从来没想到爱慕的对象。慢慢地,就逼着自己,真的喜欢上了彭雪瑶。”
时钟走秒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跟鲜血从手腕上滴落到地上的声音,大概也差不多吧。
“对不起,彭立枫。不知道呢。这一个新的人生,像计划好了似的,每一个步骤发生都那么自然而然,要说有多激动人心,那都是骗人的。喜欢彭雪瑶,喜欢彭立枫,喜欢……我只是无耻地利用了你们做我重塑人生的道具而已。”
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一根硬邦邦的东西,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滑落。
“不想这样下去了啊。毕竟彭雪瑶的心是被我扰乱的呢。阿枫,萧寒没有资格再说喜欢你了吧?对不起,阿枫,从刚才开始,我不明白,突然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是什么了。再见。”
一阵疼痛袭来,伸出去的手砸到了什么东西。我睁开眼睛,在床上坐了起来。
从窗外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天马座的三颗亮星——加上西南方的仙女座α星,就是明亮的秋季四边形。凉风吹动着桌上的作业本,隔壁彭雪瑶的房间静悄悄的。
“心战”在几个小时前就应该开始了吧。静谧的夜风中仍然看不出有什么危险。
彭雪瑶对我是那么重要,我突然意识到了——从出现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分钟开始,我就抱着这样侥幸的幻想——
不能让她再死去。在这个时间里,要让我的妹妹幸福地活下去。
但现在这种状况算是怎么回事?
叹了口气,木然在书桌前坐下,拧亮台灯,一张写满字的纸摊在面前。五个人的名字在纸上被胡乱涂鸦着,上面像计算利贷一样分成两栏。原来是临睡前划拉下的各方情报总结。
曲灵芝,弊:能力强大,很少受感情影响,目标明确,有强大后援,缺乏其他资料。利:目前是三对一,如果联合对付曲灵芝应该没有问题;
秦燕华,弊:内在型天才,针对萧寒的情感攻击威力强大,将我当作攻击对象之一。利:对彭雪瑶感情深厚,可能会站在我们一方,同时作为组织干部,可以对曲灵芝进行掣肘。备注:没有可依靠的感觉。运算能力强大,但完全没有耐性,一旦计划被打破,就会暴走,进行粗暴低级的纯体力攻击;
萧寒,弊:情感因素极易被人利用,目前似乎正处在低潮区。对彭雪瑶的态度难以捉摸。利:能力超群,经验丰富,能跟曲灵芝周旋一段时间。完全站在我方立场;
我,弊:能力修炼还没有完全,实力偏弱。利:……
彭雪瑶,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苦笑了一声,彭雪瑶,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天亮了,到学校我又该怎样面对萧寒呢?我是不是应该对她说,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她和彭雪瑶的过去?
不,其实还是很在意。
不知不觉地,我开始听到隔壁房间里妹妹起床的声音。
二
“啊!”
彭雪瑶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我像弹簧一样从早餐桌上跳到她房间门口。
“怎么啦?”
“死、死鸟!”
彭雪瑶全身发抖,一把抓住我的校服衬衣。“在那里——”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三只血肉模糊的死鸟躺在窗台上,其中一只的爪子还在微微颤抖。
——彭立枫,警告你立即离开彭雪瑶,否则下场就是这样。Btw:不许把你窗台上的死鸟拿去吓唬彭雪瑶,不然老娘把你五马分尸。
死鸟身上的残留信息如此说。
秦燕华这白痴!明明自己算错了我的房间和彭雪瑶房间的距离。
这人果然不可靠啊。
“没什么的,这些鸟可能是饿得太久了,正飞着就撞上了窗子。喂,彭雪瑶,我的自行车不行了。今天上学我骑那辆有后座的车载你吧。”
“啊,真丢脸!”彭雪瑶说,匆忙扣上衬衣扣子,“坐你的车子后面,会被传染白痴的。”
她的脸色跟往常有一点不一样。
三
“萧寒姐姐,萧寒姐姐。”
彭雪瑶在我身后大声叫起来,我吓得车把一滑,差点摔到地上。
那个神经病一样的女生在我后面哈哈大笑,突然凑到我耳边说道:
“骗你的!你今天载着彭雪瑶上学,看你怎么跟萧寒姐姐交代。”
“我不需要交代什么吧?你是我妹妹嘛。”
“胡说,你心里肯定有鬼。哎呀,别骑太快了,哥哥,我要抱着你啦。”
“放手!会摔倒的!”
“有什么关系,哥哥总会护着我的嘛。”
话虽如此说,那双手总算是放开了。
隔了好一会,一个幽幽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我啊,我啊,是个白痴呢,明明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今天会这么高兴?”
“嗯?”
“哥哥总是装得无动于衷,其实还是很享受这种关系吧?”
“少胡说。”
“其实还是很喜欢听到的吧,哥哥?”
“你再胡说八道就把你扔下车去。”
“不管!你敢的话,我叫爸爸把你打成熊猫。其实,哥哥,你真的喜欢萧寒姐姐吗?”
这个丫头,整天问些奇怪的问题,真让人不省心。
“如果彭雪瑶死了,哥哥就会和萧寒姐姐结婚的吧?”
我使劲按下后闸,自行车缓缓地滑行,在一个灰尘满天的建筑工地前停了下来。
“彭雪瑶?”
“嗳,什么?”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彭雪瑶的声音低了许多。
我回过头盯着她有点发红的脸。
“当哥哥求你可以吗?不要再去想关于死的事情,也不要再去想萧寒的事情。对我来说,你的生命,萧寒的幸福,是我这辈子就算豁出命也要保全的两样东西。如果你确实喜欢这样的哥哥,请你也至少考虑下他的心情,好吗?”
“我知道啦。”彭雪瑶出神地往天上的白云望过去,“可是,哥哥,我宁愿你去守护萧寒的生命,再来关心我的幸福。我不怕死,哥哥,可是,我也想得到有哥哥一直陪伴到最后的幸福啊……”
我看着彭雪瑶出神的脸庞,上面有种可怕的宁静。好像已经弃绝了多数的选择,只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到一种明知没有结果的关系上,这样的宁静。
突然明白了,原来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无可挽回了。
“就算哥哥娶了萧寒姐姐,就算彭雪瑶已经死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如果哥哥还记得我这个妹妹,能不能也让我看看她穿婚纱的样子,让死去的我也看看。”
“别说了,彭雪瑶。”
“我要说,我才不要顾及白痴哥哥的感受呢!其实我,也喜欢萧寒姐姐的啊。”
我的胸口再一次出现了重击的感觉。难道……
“我觉得这样的女生,才是哥哥最后的归宿啊。每次看到她,总有一种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好像老早就认识她了。不,有时候我总是抑制不住去想,是不是在梦里面,我扮演过萧寒姐姐这样的角色——是不是现在的这个萧寒,只不过是我自己从梦里面走了下来,变成这么完美的幻象?我是不是很傻很天真?”
“你这满脑子都想的是什么东西啊?”
“没什么,对哥哥来说,我只是渺小得跟蚂蚁一样的小东西,难道连一点点梦想的空气都不能分给我吗?”
周围的气氛有点异样。不,这异样的气氛跟我妹妹一点关系也没有。
“当心!”我一把搂住彭雪瑶,她吃惊地“咦”了一声,无力地随着我滚到了地上。
一个沉重的吊钩从旁边的建筑工地甩了出来,掠过刚才我和彭雪瑶站的地方,狠狠地打在一棵树上,半个树冠马上折了下来。
我扶着我妹妹狼狈地站起来,只见工地上的人已经纷纷向巨大的吊车跑去,阳光打在司机的脸上,他一动也不动,眼神发直地盯着我们。
看来,曲灵芝的攻击开始了呢。
四
“被袭击了吗?”
萧寒比我晚到,手里提着琴箱,径直走到座位上坐下来,从她的表情判断不出昨天下午那一幕对她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嗯,是一个吊车司机,差点把我和彭雪瑶杀了。秦燕华刚刚才把她接了过去。”
“我这边也是,有人在海边安排了两个疯子,好像想冲到我面前来,不过被我甩掉了。”
“袭击你吗,该死的曲灵芝,不是说只针对彭雪瑶吗?为什么会连你也被……”
“按照心战的规则,除掉你我,恰恰也是达成她意愿的途径之一啊。”萧寒冷冷地说,“如果我们都死了,还有谁会保护彭雪瑶?”
“可恶。”
不,还有一种可能——如果曲灵芝昨天对我威胁的试探是真的话,那么她一定会集中精力先消灭掉萧寒的。毕竟从昨天我的表现看来,她似乎是我的感情死穴。
看来,曲灵芝果真想“最大限度”地毁掉我的精神世界。
“我已经跟班主任说了,我下午会去找曲灵芝,商量下校庆演出的事。”萧寒捋了把垂到额前的长发,说道。
“太快了吧,要直接和她发生冲突吗?”
“你怎么还装出不知道事态严重的样子。够了,彭立枫!你明明知道的,我和秦燕华都回避了真正的决斗意愿,采取了在情感方面的软性较量。心战真正的对垒方是你和曲灵芝!所以,为你自己着想,为彭雪瑶着想,该拿出男人的气概来了吧!”萧寒的声调突然抬高了,明亮的眼睛逼视着我,头一次露出凶狠的决绝光芒。
“萧寒,你大概是误会了我吧。”
“是吗?那很对不起。真相是怎样的呢,彭立枫同学?”
“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子的人,真的不是。很多时候我很软弱,很多时候我也很残忍,但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冷静,可能也不能给你太多的依靠。”
“想推卸责任吗?你真让我生气,真让我生气。”萧寒的脸上出现了悲伤的神情,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已经是第二次了,阿枫。”
突然间萧寒伸出右手,按在我的左胸。
“这是什么,阿枫?”
“心、心脏吧。”
“问一下它啊,问一下它,你到底对彭雪瑶是什么样的感情,你愿意为了自己的性命把她交给秦燕华吗?你愿意让这个又娇蛮又温柔的小小女生一辈子不能穿上婚纱吗?你不是要亲手拯救你妹妹的生命的吗?让这个小小女生忘掉十六年来所有的温馨回忆,换来她的性命,你愿意吗?”
“别说了,别说了!”
“那就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啊!你明明知道的,这份感情是属于你的,谁也不能代替你自己把它拿走。哪怕只是为了这份感情……但是,为什么你总是逃避?为什么你总是逃避明明喜欢她这个事实,为什么你总是逃避在意我曾经是男生这样的事实!”
萧寒已经泣不成声了。
“对不起,萧寒。”
萧寒摇摇头,习惯性地用右手手背擦了擦眼角,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怎么说你呢,平时挺会说话的,到了关键时候,还是不懂该怎样去安慰女生啊。算了,没什么可说了。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你。”
她坐直了身体,拿出笔,摆出准备认真听课的姿势,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光芒,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疯狂的计划。
五
我无法集中精神。这大概就是作为天才的代价。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我都打开着先知能力,生怕被曲灵芝的精神攻击找到空隙——不过,也许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好不容易撑过了四节课,我的体力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
真该死,如果这时候遭到攻击,我就死定了。
午休的音乐铃声响了起来。我迷迷糊糊地正打算随着下课的同学一起站起来,一只温柔的手突然拍到了头上,萧寒冷冰冰的声音在脑袋上方响了起来:
“这样死撑下去早晚是死路一条。彭立枫,请你马上趴下来休息。”
“啊,我要去看一下彭雪瑶。”
“不用担心,秦燕华一直在她身边。我想过了,这次的‘心战’从一开始就太过被动,被曲灵芝牵着鼻子走。趁着彭雪瑶处在安全区的空档,我要去找曲灵芝。只要我和曲灵芝一直在面对面对抗的话,她就不会有机会接近彭雪瑶。”
——话可不是这么讲,萧寒小姐。我可是专门研究过这种战术的哦。我自然会有我的方法来让你们后悔。
曲灵芝的秘密对话蓦然出现在脑海里。
——你在哪里?
——不会告诉你的。啊哈,你不是要来七班找我商量吗?请吧,曲灵芝恭候已久。顺便一提,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一个非常精妙的傀儡人格。从三年前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希望将这个人格替换到你的小脑瓜里。哈,来吧,来接受我迟到三年的礼物吧。
——不。别上她的当,萧寒。我们一起……
——别说了,阿枫。你需要留在彭雪瑶身边。我不要紧……我……我可不能保证能在面对面地的对战中及时保护你。对不起……
这是什么意思?
一瞬间,教室里的景象开始扭曲了。也不知道是萧寒的能力使然,还是曲灵芝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发起了攻击。我顿时感觉到身体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萧寒微微颦眉,她的左手垂在身侧,刚才还在以规律的颤抖来发送秘密对话,现在却在急促地抖动着,看上去就像在用力敲击钢琴的琴键。
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课桌似乎斜着往外漂移出去。我拼命伸出手,想够着课桌稳住身体,却怎么也不成功。
萧寒的右手已经搭在了课桌旁的琴盒上,突然抽出琴弓,转过弓背,敲击起自己的课桌来。
我的感觉突然恢复了正常,猛地发现自己的身子正斜着与课桌成45度角,马上就要摔倒地上了,脚下一软,连忙扶住了桌子。
就在这时,萧寒的琴声响了起来。急促的连顿弓发出的音符如同有形有质的一簇簇箭矢,将攻击性的信息编码往教室的后方扫去。
有人猛“哼”了一声,接着是课室后门发出一声巨响。看来那人承受了来自萧寒的攻击,负伤逃走了。
萧寒手上的琴弓依然没有停止拉奏,她警惕地睁着眼睛,一个原地急转,将脸朝向教室的前门。
没有曲调的琴声终于停了下来。萧寒长叹了口气,垂下了琴弓。
“原来如此……这就是曲灵芝的手段吗?看来,果然不与本人面对面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啊。”
接着,她缓慢地、温柔地转过身来,对我说:
“再见,彭立枫。”
“你……”
我手足无措地站直身子,但突然一阵晕眩袭来。我的意识开始迷糊起来……
一定是萧寒在刚才的演奏中布下的催眠信号!为什么她要……
接下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六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突然一只手狠狠地在我脑壳上敲了几下。
“好痛!怎么回事?”
一张普通得认不出性别的脸贴在我的鼻尖上。
“哇哇哇!秦俊民你干什么呢?”
“喂,萧寒和七班魔女曲灵芝的世纪对决,你不准备去看看吗?”
“什么?!秦燕华还在彭雪瑶那边吗?”
“咦,你怎么知道的,她们今天一直黏在一起。不过,你的反应很奇怪啊,不是提醒你去看看萧寒的表现吗?喂,你们俩出了什么事情,听说早上吵架了?”
“不关你事。在哪里,在哪里?”
“仔细听听就知道了。”
窗外,隐隐能听见克莱斯勒《前奏与快板》的旋律,两把小提琴的声音盘旋起伏。
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单独去找曲灵芝。萧寒啊,看来也是个让人担心的家伙呐。
来不及多想,打开先知能力,撞开几层围观的无聊家伙,冲到礼堂前的小乐池旁边。果然,两名少女正旁若无人地拉着小提琴。《前奏与快板》已经接近终曲,曲灵芝突然一转调,拉起了陈美的《队列舞曲》。
这是带有浓重摇滚风味的现代小提琴曲,在模仿军队队列的进行曲中,曲灵芝边拉边挪动脚步,慢慢地就踏开了狂野的拉丁舞步。周围的男生突然轰地发出一声叫好。
萧寒应该是最不喜欢这种现代改编的舞曲风的,我朝她望了过去,果然,她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大概是曲灵芝的琴声引起了她的厌恶,渐渐已经不能保持平静心态了。
我已经捕捉到了琴声中充满杀机的信息。萧寒开始拉奏《摩西主题变奏曲》,以咏叹式的祈祷来对抗曲灵芝热情奔放的琴音。两人的运弓都偏向于炫技派,萧寒的方式更接近海菲兹,在跳弓时有用力压弦的习惯,这让她的音色更为宏亮大气;而曲灵芝则类似米尔斯坦,跳弓轻巧,给人的感觉优美精致。
两人各拉各的曲目,发出的琴声却毫不刺耳。萧寒的摩西主题变奏开始加快速度,而曲灵芝的队列舞曲则渐渐放缓了下来,互不相同的琴声一前一后,中间微小的变奏蕴含着庞大的信息交流。
其中包括了几百条足以让对方记忆系统崩溃的秘制编码。
萧寒的琴声已经从摩西主题变奏滑向了巴赫《G弦上的咏叹调》,曲灵芝的曲子也从队列舞曲变成了陈美的《巴赫街道序曲》。信息的攻防开始混乱起来,就连没有进入圈子的我,也能感受到乐声中的此消彼长。
萧寒的脸上出现了汗滴。
一定是一开始选择曲目的时候就被曲灵芝钻了空子!要知道,《摩西》是帕格尼尼专门为小提琴的G弦作的曲子,从摩西主题变奏到G弦咏叹调,实际上都只有一根G弦在演奏啊。
她已经完全落在下风了,被逼得换弦的工夫都没有。她一直在用一根弦跟魔女曲灵芝战斗!
我踏前一步,把一个冲着曲灵芝叫好的高一男生推到一边去。是时候让我介入了!
好像晚了。
第三把小提琴的声音响了起来,滑稽可笑却热情洋溢的琴声一下子让我想起一个人。
没错,走入场中拿起第三把小提琴的,正是抢先一步的秦燕华同学。她一边摇头一边走动,满头短发像乱草在风里飞舞,随着《康康舞曲》的乐声,一股浓烈的松香味弥漫全场。
曲灵芝的琴声更加缓慢了,萧寒的琴声又一次悠扬了起来。但还不够,康康舞曲和G弦咏叹调仍然压不下巴赫街道序曲的疯狂乐章。
我跳进场内,四周张望,没有小提琴了,只有一架低音提琴横放在乐池的椅子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阻止这场决斗。那么,我能想得起的速度最快的琴曲正是——
柯萨科夫的无穷动《野蜂飞舞》。
低音提琴低沉的急速蜂鸣冲散了三重琴声的阵阵杀气,我并不想在琴声中携带什么致命信息,这反而方便了我见招拆招,用尽一切方式破解掉少女们的声音密码。随着野蜂的最后一声哀鸣,四把提琴同时停止了演奏。
观众席中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和掌声,我甚至能听见秦俊民在大叫:“老大、嫂子,太厉害了!我崇拜你们!”
——别停止,《E小调小提琴与吉他奏鸣曲》,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萧寒秋水般的眼睛转向了我。
——喂,喂,我还想试试巴赫啊。
秦燕华看来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没完呢,你们!
曲灵芝平静如水的脸庞暴露在阳光下,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可是,没有吉他呢。
我还来不及思考下一步的行动,萧寒的琴声再次响了起来,“加农炮”上流淌的正是帕格尼尼的杰作《E小调小提琴与吉他奏鸣曲》。
没有办法了。横过低音提琴,扔下琴弓,姑且把它当成吉他弹起来吧。虽然音色相差甚远——不能指望贝司和吉他等价嘛——但要在猝不及防的曲灵芝面前取得功效,应该也足够了。
几乎跟我们同时,两把小提琴一前一后地拉起了庄严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曲灵芝拉的是陈美的现代改编版,秦燕华拉的是斯托考夫斯基改编的管弦乐版。
两把巴赫小提琴对两把帕格尼尼提琴,这场音乐大战终于奏响了最后的乐章。
起初,4/4的两把巴赫小提琴互有攻防,携带的信息在进入宏大的和弦与托卡塔主题后以倍数的速率增长,但在小提琴和吉他(伪)强大的香农信息漩涡进逼下逐渐变得衰弱起来。
这回轮到曲灵芝的脸上冒汗了。
有好几回,吉他(伪)编制的自杀编码几乎打破了曲灵芝的强制防御机制,但这时小提琴的后续暗示却突然弱了下来。
吉他(伪)继续冒进,连续的否定暗示到达了曲灵芝的身体表层。原先她为了抵抗萧寒的琴声而建立起来的防御机制迅速接受了这个暗示,并以200%的反应速度排斥这个暗示带来的不良心理影响。这个防御机制将会反应过敏,最终通过停止全部的身体机能来避开那个否定的暗示。
曲灵芝的激素分泌水平和思维活跃水平在持续下降,手里的小提琴再也做不到完美地对谱了。只要萧寒配合,用小提琴发出最后的暗示,启动曲灵芝的最终防御-回馈机制,她就会彻底崩溃,成为一个没有思维能力的废人。
但小提琴的信号一直都没有发出。
搞什么嘛,萧寒同学,不要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啊。
我要杀了曲灵芝。为了自己的安全也好,为了彭雪瑶的生命和萧寒的幸福也好,我必须要杀了曲灵芝。这大概是惟一的机会了。但是——
音乐停止了。曲灵芝手里的小提琴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用力地吸了一口空气,苍白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血色。
“啪!啪!啪!”
一个孤单的中年男人鼓着掌跳进乐池,用力击打我的肩膀:
“很好,很好,你也是高二的吧,我带的政治课上好像见过你。对,我就是高二的教研组长徐老师。那么这次校庆晚会上的四重奏就是你们四个了,了不起!这位同学,拉大提琴你也可以吧?”
“嗯?哦。”当然,对于早熟天才来说,触类旁通可不是一句纯粹的恭维话。
“呵哈哈哈,高二这一届准备要威震全校了。萧寒同学、曲灵芝同学,还有这两位同学,以后直到校庆前的练习都拜托你们了。乐器我给你们批条,随便到音乐活动室去领用。”
杀人不成,反而背上了社团活动的包袱,这让我这个归宅族情何以堪。
曲灵芝转过身,神色漠然地冲着我说:
“真厉害,几乎被杀了呢。”
“哼!”
“没什么,虽然这次干不掉我,理性告诉我,还是尊重这样的对手比较好,以后会更有意思呢。我等着你们,来杀掉我吧。”
“萧寒!”
我回过头,不再理会大步离开的曲灵芝。萧寒坐在一把演奏椅上,手叠放在“加农炮”上面,胸脯不停地起伏着,像是要掩饰自己的紧张和悔恨。
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除掉曲灵芝,这样心战就结束了。”
“我还是做不到。”萧寒的声音有点慌乱。“在信息漩涡里没办法区别敌我,那个信号会同时杀害处在漩涡里的所有人。我不能伤害别人。而且,要是我杀了秦燕华,你觉得彭雪瑶会幸福吗?”
“啊?”
我这才想起来,被同时卷入信息漩涡的还有我们的第三小提琴。回头一看,秦燕华四肢摊开地倒在一个双马尾美女的怀里,一头短发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她正仰面朝天地哈哈大笑。
“啊,啊,活着的感觉真好啊。”
“安静啦,别出丑了!”半蹲在地上的彭雪瑶发出嗔怪的声音,一边仔细地给秦燕华擦去额角的汗水,那神情,活像待在情人身边的温柔少女。
呃,为什么我的心情这么复杂。
有人从我后面走了过来,对躺在地上的秦燕华伸出手。
“不管怎么样,这次谢谢你帮了我。我放弃意愿了,就请你和彭雪瑶都呆在彭立枫身边好吗?”萧寒说。
“哈,那么说来,你和我一样,都自认失败了吗?”秦燕华抬起头,没有去接萧寒伸出来的手,眼神又发出讥诮的光芒,“我可保证不了一辈子护着你们两个傻瓜。”
“不需要你保护,只是想确认一下彭雪瑶的安全。三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好。”
“说得好听,只不过是看在这一次交战的分上……反正我们三个哪个独立出来都不是曲灵芝的对手,今天一上午我被那家伙缠得好辛苦。OK!总之成交!那么今晚彭雪瑶想去吃日本料理,好像我们俩都没带钱。”
“到底是谁想去!”我叫了起来。
“庆祝对抗曲灵芝的攻守同盟成立啊。喂,彭立枫,你得到的便宜最大,凭什么不肯出钱?!”
萧寒转过身,她望向我的眼神里有种异样的情绪。
七
不管怎么说,“心战”开始第一天的防守反击和结成同盟似乎达到了预想的效果。此后的几天里,我们采取两人在校园里游击,寻找机会与曲灵芝正面对抗,另一人始终跟着彭雪瑶的战术,倒也平安无事地击退了曲灵芝的几次试探。
大概是忌惮萧寒和我的合奏攻击,曲灵芝再也没有主动攻击过我们。反倒是神经大条的彭雪瑶,对我们三个人的关系竟然如此之好感到非常诧异。
“色狼哥哥,你最好不要随便打秦燕华的主意。”她说。
喂喂,我在你心目中果真如此不堪吗?!
彭雪瑶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轮到秦燕华跟我倒班照顾她,我卸下了先知能力,好让自己恢复下体能。
彭雪瑶的表情有点异样,因为没有打开先知能力,我不确定我错过了什么。
也正是这几天,电视里开始频繁报道某个外地艺术家来长港展览的消息。我注意到,有时候萧寒会离开队伍,一个人站在学校传达室前,侧着耳朵倾听电视里传来的消息。她的表情也越来越复杂。
“我们最好让彭雪瑶离开长港市。”终于,在几天后的一个午休时间,萧寒如此宣布。
“为什么?”
“嗯,虽然曲灵芝这两天没有动静。但我有一种预感,阿枫,现在的情况越来越危险,也许……也许有一天我们谁也没法控制‘心战’的局面,哪怕是曲灵芝,只怕也难以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她以十分坚定的语气对我说话,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我想,我可以利用一些情报,让彭雪瑶暂时离开长港市。曲灵芝是绝对不能离开这里的——她能尽量利用到的使者也是一样——这样的话,离开这里的彭雪瑶就可以脱离‘心战’,而我们也能借这个机会与曲灵芝放手一搏。”
——为什么你有那么大的把握说曲灵芝一定不会离开长港?
我用秘密对话对萧寒说道。经过这几天萧寒和秦燕华的不断锻炼,我的能力似乎也有了非常大的进展。现在,我与萧寒能够自由地使用加密的秘密对话,只有我们两个人拥有破解这段信息的钥匙。
——我就知道。这是经验,而且是百分百准确的经验。
萧寒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确切地说,更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经历。
我不方便继续追问。
这样持续到星期五下午,萧寒允诺的机会真的到来了。作为代价,我和彭雪瑶的身世被彻底揭晓了。
八
这一天,裤兜里的手机第三次振动了起来。
“老妈,知道了,没必要接二连三地打过来吧。上课呢。”
“彭雪瑶的手机是不是又被没收了?只能找你了,晚上的机票已经订好了,20:30分,你告诉她,我已经把行李准备好了,放学来接她。别让她到处乱跑了。”
“好,好。”
放下手机,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真的得走吗?”
眼前是好像连体姐妹一样的两个活宝——穿着运动服的秦燕华和一身秋季校服的彭雪瑶。她们手牵着手,坐在秦俊民和我的桌子上。
“今晚8点半的飞机,老妈放学就过来接你。还是成熟点吧,别躲开了。”
“我哪里不成熟了!妈妈才是莫名其妙地,突然说什么我真正的妈妈病得快死了,想见我一面。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啊。”
“昨晚不是跟我们促膝长谈了么。”
“太晚了!明明把我送人了,临死前还要别人送回来摸一摸,好像是什么不得了的家传宝物一样。烦死了!烦死了!”
“不要耍脾气。怎么说也是亲生母亲啊。而且都是亲戚,还是妈妈小时候的好朋友。有什么好见外的。”
“站着说话不腰痛!你试试看,等你亲生老爸老妈来要你回去,看你哭不哭!”
“咦,我有什么好哭的。去就是了呗。”
昨天晚上,家庭风暴终于爆发了。我们的身世开始被摆在桌面上谈判,原因是彭雪瑶的生母想见她一面。
老爸和老妈竟然不是我们两人中任何一个的亲生父母。我是一岁时从远房伯父那里过继来的长子,彭雪瑶则是老妈一个表亲的女儿,因为违反一胎化政策,吃不起罚款,拜托我们家从外地领养过来的。
所以,老妈内心存在的隐秘愿望竟然在昨天晚上突然曝光了。嗯,在彭雪瑶三番五次的撒娇、发飙威胁之后,老妈抛出响当当的理由堵住了老妹的嘴:
“总之,不管你去不去,老妈我是铁定要去的。老爸没回来,现在让你们这对假兄妹单独在家里留宿,我看是要出事的。也不是说不行,男女间这种事怎么也得行过礼拿了证之后才好做的啊。”
“咚”的一声,彭雪瑶大概当场被气晕了过去。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彭雪瑶今晚就要随老妈到省城去拜会自己的亲生父母,而我就得独守空房一个礼拜。
这样也好,让彭雪瑶远离曲灵芝的魔爪,心战可以暂时休战了。
心战什么的事情,彭雪瑶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肩头又开始耸动了,明显可以看出心里很不高兴。
“哼,陌生人,陌生人,要去见陌生人。”双马尾少女在碎碎念。
“没什么的啦,雪瑶。”秦燕华毫不在乎地从运动服的兜里掏出一块特大号的巧克力,高兴得哼哼叫。“我说雪瑶,省会的巧克力,最小的都比彭立枫的脑袋要大啊。而且只卖豆腐的价钱。”
“少来!不要对十五岁的成熟少女说些骗小孩的话。”
十五岁的成熟少女穿着秋季专用的米黄色校服毛背心,长袖衬衣的袖口没有扣上,纤细的手指不耐烦地揪着红裙子:“我连漂亮点的便装都没有收拾好。”
“校服很可爱!可爱就是王道!”秦俊民在后面振臂高呼。
秦燕华从桌子上跳下来,皱着眉头看着萧寒的方向:
“萧寒,今天又没吃午饭吗?”
今天的萧寒也穿着秋季校服,脸色似乎很不好。
“没有胃口啊。大概是因为秋天到了吧。”
“所以今天彭立枫也得陪着饿肚子啊。”
“哎,没有。我吃的热狗汉堡。”
秦燕华绕着我的身边走了一圈,鼻子发出嗤嗤的声音。
“嗯,我闻到了关系不好的味道。不过,我和彭雪瑶的关系可是超级无敌好呢。是不是啊,雪人公主?”
“哥哥。”雪人公主突然严肃地对我说起话来,“你过来一下。”
我们绕过门口扎成一堆聊天的同学们,来到走廊上。
“你,大坏蛋。”彭雪瑶突然用手推了我一下,“我走以后,不许欺负萧寒姐姐。万一,万一我死在半路上了,你就赶紧跟萧寒姐姐结婚吧。”
“啊呸,你这乌鸦嘴,快吐口水重新说一遍。”
“我是说真的。不过,像哥哥这种总是装傻瓜的傻瓜,说什么都没用了。”
双马尾少女说完这句话,就沿着走廊吧嗒吧嗒地跑了下去,米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感觉一道要杀死人的目光从我身后射过来,还来不及转身,粗鲁的双手已经把我推到墙上。
“别挡道,白痴!你不知道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吗?”
秦燕华从身后跑出来,顺着走廊外阶梯状高度递减的滴水檐往一楼跳去,正好落在从楼里跑出来的彭雪瑶身边,两人嘻嘻哈哈地打闹成一团。
“真好啊,真幸福呢。”有人在身边喃喃自语。
我回过头去,发现萧寒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楼下的那一对活宝。
她的眼睛里开始有了我不太能理解的东西,无神而伤感,冬天仿佛已经提前降临到她的眼眸里了。
九
“那么,要走了。”彭雪瑶站在机场的登机口前,老妈已经先进去了,在里面冲着我招手。跟往常一样,忙碌的老爸没有出现。萧寒、秦燕华都坚持要来送行。
“写信。”秦燕华露出一副好像不怎么关心的样子,故意往天上望去。
“白痴啊你!才出去一个礼拜写什么屁信,没事发个短消息就够了吧。哦,对不起,妈妈,我以后会注意的啦。”彭雪瑶激动起来,意识到在妈妈面前露出了本相,赶紧回头朝妈妈那边吐了吐舌头,作个鬼脸。
“我走了,萧寒姐姐保重哦。”
我妹妹装作不认识我一样,掉过脸朝着里面。
——目标已经确认过了,曲灵芝没有过来。她去了组织总部。
秦燕华夸张地擤着鼻涕,实际上却是利用自己的信息素编织着秘密对话。我说,这也太恶心了!
——机场和飞机上都清理过了。只有一个使者,是地勤人员,我利用我的特使消解了曲灵芝的控制。
萧寒的秘密对话传了过来。
“特使”,是“心战”开启以来曲灵芝一直在使用的攻击方式——利用复杂的信息编码输入别人的潜意识,再利用这人去接触敌人,趁机向敌人的感觉器官传达死亡的暗号。萧寒和秦燕华迅速学会了这一套控制方法,并创造出了自己的特使。现在,去往省城的航班上,应该就布下了秦燕华和萧寒的两名特使。
只要特使接触到彭雪瑶特有的信息激素——我们利用了秦燕华长期给彭雪瑶做内分泌治疗的机会——相关的防卫措施就会激发。而只要没有接触到彭雪瑶的信息素,所谓的特使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彭雪瑶和老妈马上转身走进了隔离区域。我们三个目送着她消失在机场里——我们的防范应该是成功了。曲灵芝没有突破我们的防线。
一切实在太过顺利了。虽然心里有点怀疑,但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突然就松懈了下来。我们结伴走出机场……
突然一声长长的嚎叫穿过路上寂寞的烟尘:
“好辛苦啊——怎么感觉我被人甩了一样呢——老夫我,今晚要去喝酒!”
大嚷大叫的秦燕华一转身,露出气鼓鼓的腮帮子,两手一伸,揽住我和萧寒。
“你们谁也不许逃跑,今晚我要大肆发泄一下。快回家去换便装,我们去海边喝个够。对了,秦俊民那个笨蛋死缠烂打地要跟着来,不过没关系,我们照样用秘密对话商量下一步行动。”
“呵呵,呵呵。”被秦燕华搂在怀里的萧寒突然发出奇怪的笑声,她挣扎着把自己被弄乱的头发整理好,指着秦燕华的鼻子认真地说道:“行啊,今晚好好闹个够。先等我回家换件衣服。”
然后,这个漂亮女生转过身来对着我,一言不发。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使劲拧了我一下。
我们三个人,其实应该说都大大地松了口气才对。
十
秦燕华大模大样地霸占着一张巨大的桌子。这家大排档离海边最近,涨潮的时候,海水会直接漫过秦燕华的脚面,那张桌子就像在海水里漂起来一样。
萧寒坐在秦燕华的左边,手里捧着一个青椰子,若有所思地盯着渐渐退去的潮水。
意外的是,她们俩都换上了裙装,仿佛有意纪念已经过去的夏天。秦燕华居然穿着淡黄色的有袖蕾丝百褶洋装长裙,萧寒则穿着米色的宽松高领针织毛衣,配着暗红色长丝巾,及膝的牛仔裙搭黑色长筒袜。
秦俊民和大排档老板讨价还价的声音不停地传过来。
“跟你说很多遍了,我们是大学生,去年还在这里喝过酒的,你看我这张脸,是不是很眼熟?”
“你这张脸?说实话真没认出来,很普通嘛。”
“喂,这样说话有点打击人呐。”
“要买酒的话,还是有身份证更有说服力。”
“这不是还没办……哦,哦,这还不是没办法吗,谁出门带那么多身份证的。我说,啤酒这种低糖饮料就算了吧,干嘛那么认真呢。”
我们三个真正的成年人倒是心安理得地坐在椅子上,听着惟一的未成年人与老板争执。
“生活真是残酷呢。”秦燕华闷闷地开了腔,接下来的一句就不怎么中听了,“我要狠狠地灌醉彭立枫,然后把你衣服都扒掉,扔在海水里,拍下你的丑照,拿给彭雪瑶看。哈哈。”
“暴力女,不会让你得逞的。小看我彭立枫的酒量了吧,哈,以前我陪客户喝酒可从来没被东北人放倒过。”
“切!”
“呵呵,呵呵。”萧寒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直在傻笑。
“笑什么,白痴女。”
“对不起,只是觉得这场景,好像某天特地梦想过的一样。有海,有酒,有裙子和朋友,还有这个男人。”
“冒酸气的文艺剩女。”
“讨厌,毒舌婆。”
两个女生唇枪舌剑起来。最后的一点夕阳照在萧寒脸上,这个女生露出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神情,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睫毛不时抖动着,微笑着。
确实,确实还是喜欢着她的吧。
秦俊民抱着一打啤酒跑了回来。秦燕华二话不说,拿起一瓶来,啪地磕开瓶盖,咕嘟一声吞了下去。
“这一瓶,老夫先干了啊。”
猛地灌下一瓶啤酒的短发女生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要命了,真爽快啊。彭立枫,我饶不了你。快把彭雪瑶还给我!干,这瓶你得喝了。”
海风打在脸上,街市的夜灯也在身后亮了起来。秦燕华身前的酒瓶子渐渐堆成了山,她的眼神里丝毫不见醉意,反倒有种愤怒的光芒开始亮了起来。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秦燕华又往我的杯子里注满了酒。
“看在我救过萧寒一命的份上,这杯酒的人情无论如何得还给我吧?”
“嗯,嗯。”
啤酒在我胃里翻江倒海。趁着秦燕华不注意的时候,萧寒拿起我的杯子,一饮而尽。这是第五次了吧。
“萧寒,你别喝多了。”
“别、别管我,作为男人我还能喝。倒是你,别、别喝醉了,伤、伤身体。”
说话的人已经醉眼惺忪,身子趴在桌子上,头发披散了下来,还勉强支起头,冲着我露出甜甜的笑容,哪有半分男人的样子。
秦俊民早就倒在地上,像在家里一样呼呼大睡起来。萧寒说完那句话,也扑通一声趴倒在桌子上,轻轻的鼾声响了起来。
另一个女人却在这时候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我朝秦燕华的方向望去,她的脸已经淹没在浓浓的黑暗里,只有偶尔摇头的时候,身后大排档的灯光才把那刚劲明快的短发轮廓勾勒出来。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往常的讥诮。
“不认识我了,彭立枫?”
“嗯,也不是吧,不过看上去确实有点奇怪。想什么呢?”
“呵呵,只剩我们俩了么。那么,可以进行点稍微深入的谈话了。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啊?”
“不好说。还是挺有内涵的吧。”
“‘挺有内涵’这个级别比‘可爱’、‘有性格’、‘很善良’、‘没什么不好的啊’之类的档次还要低吧?”
“至少牙尖嘴利这个级别跟彭雪瑶可以匹敌。”
“废话少说。这次心战里我居然站在你们的一方对付曲灵芝,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总有自己的理由。”
“万能回复。不过,这次,我确实没有理由啊。没有理由,没有理由。”短发女生突然站了起身,用力捶打着桌子,海风倒卷上来,把她的百褶裙紧紧吹裹在身上。
“我恨自己。彭立枫。我恨这个污七八糟的人生。我恨我自己在这个污七八糟的人生里根本无能为力。”
秦燕华转过身,眼神恢复了讥诮,冷冷的、邪气十足的微笑像刀割一样出现在脸上:
“你呢,可怜的彭立枫。你以为你对彭雪瑶和萧寒的感情都是爱,你又懂得什么是爱呢?老实说,我加入你们的同盟,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时机,来好好修理你一顿!别忘了,我在心战里可是有自己的意愿的哦。”
十一
这几天我有在接受秦燕华和萧寒的训练。萧寒通过音乐暗示,来指导我加强先知能力的综合运算功能。而秦燕华的特训内容则是提升我使用先知能力的持久度,她的方法非常鲁莽,基本上就是用铺天盖地的信息素攻击来逼迫我调整自己的体力,毫不夸张地说,那真是地狱式的练习。
也正因为如此,我对秦燕华的攻击方式已经非常熟悉。在意识到攻击的一瞬间,我条件反射地切断了自己的嗅觉功能,屏着呼吸往后退了一步,再谨慎地打开先知能力。
前面空荡荡的,完全没有感受到信息素的影子。
咦?
秦燕华依然保持着一脸邪笑,胸脯不住地起伏着。她抬起手掩住自己的额头,冲着我哼了一声:
“算了。你这个笨蛋。我可是为了彭雪瑶好。彭立枫,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彭雪瑶的吗?”
我摇了摇头。对了,这个奇女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认识我妹妹的呢?这个世界跟我原来熟悉的世界已经太不一样了。
秦燕华从指缝里露出了一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
“跟你说吧,我觉醒的时候,正好是第九次失恋的翌日。
没有什么准备就来到了这个时代,完全没有目的,带着这个十二岁的身体到处游走。哪怕突然间拥有了连诸葛亮都得甘拜下风的洞察力,我仍然不开心。想着被九个人依次甩掉的感觉,这个世界就算到处是精壮的裸男也引不起我的兴趣。而且,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洞察力越强就越知道自己毫无魅力,可悲。
十二岁的身躯像根柴火,脸型没有长开,雄性生物根本对我不感兴趣。连街边的公猫,也只懂得挑身强力壮,貌似繁殖能力强悍的傻女生讨食。
我试着调整自己身体里的内分泌,想让自己分泌更多的雌性激素,这样可以把那些该死的公猫引诱过来,挑断它们的脚筋,扔到屋顶上去。或者把这些猫都做成十字架,写上那九个臭男人的名字,在屋顶上风干作腊。不幸的是,我发现自己真的很擅长调整内分泌。
所以,十二岁的我居然破天荒地长了一脸的青春痘。不许笑!
组织在半年后找到了我,我其实无所谓。再说了,来找我的那个人强大得可怕,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
于是我成了代号‘自由’,不过一点也不觉得自由。你看我的身份牌,一个长着翅膀的国际象棋‘骑士’,再自由的棋子,说到底也仅仅是颗棋子。
我制造信息素,做运算设计,花了很多时间来观察人类的生活,除了优美的生理曲线,看不出有什么值得热爱的地方。一样愚蠢、胆小,一样贪婪、自私,一样悲哀、无耻。
我应该是谁?这些人中间的一个。我不爱他们,也不爱我自己。
二十中往市政府去的那条路上,有一个半废弃的社区公园,你应该也很熟悉那里吧。我长时间在那个地方呆着,因为不想去理我的傻哥哥,因为没有人想靠近我。那里的秋千肮脏、危险,也只有我一个人愿意用。
所以有一天,当另一个女生跑到我面前,凶巴巴地要求我把秋千让给她的时候,我很吃惊。她身上有苜蓿叶的清香。
‘滚下来,这是野兽专用席位!’她说。
‘谁是野兽?’
‘我!我!’头上扎绿色蝴蝶结的女生用力拉扯我的衣服。
‘喂,会拉长的!’
‘以为头发长就了不起吗?’
‘谁跟你说头发了,衣服会被拉长的!’
‘衣服又不会死。你不滚下来,我死给你看!’
‘那么想死就去死吧。’
当时我想杀了她,但还没等我动手,她就突然栽倒在地上了。
‘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家伙。’
‘要死了,这次真的会死的。’她说。
‘喂,我不想跟你有任何关系,到别的地方去死吧,这是我的私人地盘。’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占一个私人地盘?是不是到这种地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别人忘掉,一个人感觉良好地发呆?告诉你,不要以为可以忽略我,如果我在外面被车撞了,被坏人杀了,那是你的错!’
‘胡说什么,神经病!别像牛皮糖一样黏过来!’
‘最讨厌你们这些自以为跟别人不一样的家伙。我彭雪瑶虽然又肮脏又没用,可我跟你们这些家伙是一样的,一样的!白痴!’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痞话?’
‘没有理由,心里难受,碰上一个算一个。我就是这么无耻的家伙。我是疯婆子,垃圾一样的人。’
我连先知能力都没机会用上,这个家伙就把各种说辞堆砌到自己的头上。她一边恶毒地咒骂自己,一边更加用力地摇晃我的秋千。我跳了下来,感觉到她的皮肤干燥,气息紊乱。
‘你是个病人啊。快回去休息,别来烦我。’
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求求你了,让我死在你面前好吗?’
‘说什么蠢话,疯子!’
‘真的好想死在一个人面前,你让我试试好吗?让我试试。’
我用力托起她的下巴,明明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却偏偏要说些恶心的怪话。
‘死在别人面前能改变什么?’
‘只要有人肯看着我,多看我一点时间,就可以了。’
‘干嘛不去找你家里人,干嘛一直缠着我!’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手心冰冷,汗水里充满苜蓿叶的味道。
‘你抓紧我,抓紧我吧。我受不了,受不了。’她继续带着哭腔说。
‘受不了什么?’
‘全世界都空了。’她说。
就这样,那女孩整个下午就跪在秋千前抱着我。我竟然能够容忍下去,她身上那种赤裸裸的战栗让我害怕。原来人类也有这样的情感,和我一样的情感。
这是什么样的寂寞呢,你懂吗,彭立枫?
她有甚至不逊色于先知能力的死亡预感——因为她的病。但是你,关心过你的妹妹吗?
因为害怕睡梦中突然死掉而在半夜小声哭泣,第二天会在社区公园的秋千前听她哭诉的,是我;
那个和彭雪瑶约会的男生消失之后,会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抱着她,陪她看白云的,是我;
害怕被别人抛弃,又不敢跟别的男人接触,只能像抓住救生圈一样紧紧抓住身边的哥哥;拼命地说怪话,做出格的事情,以为会得到哥哥的关心,哪怕是得到表示在意的训斥和殴打。可是,到最后在她身边宽慰她的人,还是我。
我受够了,我是受够了。本来自己就是个没有人爱的女人,还要把不多的爱分给这个寂寞得要死的女孩子。可你呢,你这个明明做过承诺,却装作不知道有些事情发生的男人。
当你还是个半大男孩的时候,我可以不在意。不过现在,我可绝对饶不了你。你已经成年了啊,身边的人感到困惑,需要别人付出的时候,随便哪一个时机该做什么,你都清楚得很,结果反而什么都不做。马上就会有人受伤的啊,已经有人受伤了啊!为什么这世界上最温柔的两个人,都要被你这个烂货伤害!你去死吧!”
十二
穿百褶裙的女生突然扑了过来,一拳把我打倒在沙滩上。
我挣扎着爬起来,看见秦燕华摇晃着身体走过来。她没有哭,但脸色异常地沉重。
“慢、慢着,秦燕华。”
“你伤害了她们,彭立枫。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错,彭雪瑶和萧寒都在你身上寄托了她们想当然的幻想,她们喜欢的你,都不是真实的那个你。那又怎样,别想推卸责任,说什么她们都不了解你。至少她们付的代价,是赤裸裸的滴血的真心。我可看透了,只有我看透了。你不过是个‘既然天上掉下张彩票,不如就安心等着享受’的家伙。这一拳,是替彭雪瑶给的,认真学习愤怒的月亮使者的拳术吧!”
秦燕华的第二拳从佯攻的左肘后面打过来,结实地砸在我的脖子上。
“站起来,想学习人渣诚吗?先过我这一关吧!”
拳头雨点一样往我身上招呼。
“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放弃心战的意愿吗?因为那是没有用的,用先知能力去征服彭雪瑶,那根本不是我能干得出来的事。萧寒也一样,我以前还害怕她会对彭雪瑶的记忆下手脚,但错了。从心战开始那一天我就知道了,只要你和彭雪瑶之间的暧昧气氛没有消除,她就绝不会去影响彭雪瑶。她害怕你脆弱的心灵受到创伤,哈,哪怕这样下去受伤的是她自己。她甚至为了你去找曲灵芝单挑。我真不甘心啊,你这个走了大好狗屎运的家伙。”
我又站了起来,秦燕华的肘击狠狠地打在胁下,趁我痛得弯下了腰的机会,双手迅速扣成碗状,坚硬的指节敲在我脊椎尾骨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带着麻木感传遍全身,牙关一下没咬住,涎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这家伙下手真重,看来真的生气了。我打开先知能力。
秦燕华的拳路暴露在我眼前,章法森严,无耻但有效。这是街头混战最有杀伤力的格斗术。我只能迅速通过先知能力调整身体移动的路线,并通过加强的运动神经,条件反射地模仿着她打过来的动作,偶尔还能挡住两拳。
有几脚的速度太快了,膝盖一软,我又被踢翻在沙滩上。
“我问你,彭立枫,你什么时候见过萧寒为了自己的痛苦向你求情?只管大方地接受别人给你的温柔,说些不痛不痒的好话。她呢,她活过了三辈子,受过那么多折磨,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你有认真地替她着想,关心她的痛苦吗?有吗?没有吧!是不是心里有时想想,还觉得这种痛苦很有趣是吗?”
秦燕华像头小老虎一样在我面前咆哮,不加掩饰的情绪暴露在我的能力面前。这个女孩,居然为了别人的痛苦而愤怒地袭击我,还特意挑选了她们俩都不在场的时机。
说不定,其实也是个非常温柔的女生啊。只是方式跟别人太不一样了。
“够了,秦燕华,够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拳头,使劲一拉。秦燕华站立不稳,摔在我身上。抓紧机会,我使出不要脸的柔道“袈裟固”动作,竭力缠住这个疯狂的女格斗家。
“我知道我是个人渣,优柔寡断。不过,给我三天,不,两天时间,在彭雪瑶回来之前让我想清楚自己的感情好不好?”
“从我身上滚开!男人这种动物根本对感情没有概念,再给你三百天也是白搭!”
“你们可以停手了。休息一下吧。”
温和的声音从刚才我们坐着的方向传了过来,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秦俊民的鼾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们扭过头去,萧寒已经站了起来,明亮的眼眸里反射着橘黄色的灯光,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她弯下腰,脱下鞋子,再脱下黑色长筒袜,赤着脚踩在沙滩上,慢慢向我们走过来。
雪白的脚丫停在我们面前,萧寒蹲了下来,歪着头看着我们。
我松开了手,秦燕华摇晃着要站起来。萧寒突然往前一扑,抱住了秦燕华。
“谢谢你。”萧寒轻轻地在秦燕华耳边说。
“唉,你这个白痴。”秦燕华说。
萧寒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冲着我说道:“我喝多了,有点不舒服。阿枫能不能送我一段路?”
“当然可以。正好我还有话跟你说。”
“那我走了,秦燕华。照顾好你哥哥,外面的账我已经帮大家结过了。”
“知道啦,知道啦。”秦燕华不耐烦地摆摆手,一屁股坐在沙滩上,神情落寞地看着墨色的海湾。
我推起萧寒的自行车,跟萧寒并肩走了开去。月亮上来了,穿过厚厚的云层,在沙滩上留下两个人拘谨的剪影。这时候回头看的话,只能看见秦燕华的肩头奇怪地颤抖着,她会不会在哭?
已经不重要了。萧寒的眼睛在看着我。毫无来由地感到无望。
秦燕华是对的。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十三
自行车的影子在路灯下根本看不清楚,并不多见的夜间秋雾从身后漫漶过来。
从海边到萧寒的公寓,走路也不过十分钟。跟以前不一样,萧寒没有扶着我的肩膀坐上自行车的后座,而是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我也只能推着车跟在后面。
“哎,你先说话吧。”萧寒突然停了脚步,回头看着躲在雾里的我。
“什么?哦,啊,那个,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话。”
“其实我也在想,这样下去到底算是什么关系。”萧寒的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楚。
我往前赶了两步,不想和面前这个纤弱的影子离开太远,但也不敢靠前去,注视她的面容。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呆在被路灯照亮的一团雾气里。
“这样算什么?”那个影子说。
自行车的把手在我手心里滑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只夜里游荡的野猫从雾里钻出来,又钻了进去。
“还是那样吗?不说话。”前面的那个影子抬起头来,望了望消失在雾里的道路,“那我来说好了。”
“对不起,萧寒,我……”
“分开吧,等我们重新恢复到成年人的理智水平,再去想想彼此对自己意味着什么。”那个影子用冷酷的音调说着话,好像这些话里的东西真的把自己冻着了,萧寒在雾里打了个冷战。
而我继续像木头一样呆立在当地。
并不是这样的,我应该还是很在意萧寒的啊。为什么我的脑子无法指挥我的身体。
脑子里一个小小的东西在高声叫喊:不要离开我,请你一定注意我——
彭雪瑶彭雪瑶彭雪瑶
彭雪瑶的死彭雪瑶的死彭雪瑶没有死
我要毁灭世界等我年长到足够成熟地判断事物如果世界还没有堕落到灭了自己我就用自己的能力来让它恢复到没有人类的时代
如果我不是先认识了你一定会爱上你妹妹如果爱上你妹妹那我的人生轨迹就会完全不同了毁灭世界的事我想我是会为你妹妹去毁灭这个世界的
我的脑子里一切都乱了,围绕彭雪瑶和萧寒的每件事情都乱七八糟地飞到脑海里的全部隐秘角落。小时候嘻嘻哈哈的彭雪瑶,初三时突然变得神秘起来的彭雪瑶;头发凌乱的普通男生,那个在操场角落捧着《圣经》的阴郁少年。彭雪瑶和少年萧寒接吻的模样。在高考后的某个夏日开玩笑似地抱住少年萧寒的那种感觉,当时他阴冷的声调几乎要让我心痛得跪下求他。十六年前孤独的萧寒,眼前即将重新变得孤独的萧寒。心痛到就要撕裂的感觉。
然后是被小面包车撞折的桃花心木,扫到地面的断枝里露出来那截可怜的手臂,五指僵硬,保持着指向苍天的姿势。还有最后找到的带着正常笑容的彭雪瑶的照片,镶上了黑边。
泪水一串一串地从我脸上掉下来,可耻地说不出一个字。
萧寒的声音突然接近了,一张苍白的清秀脸庞出现在我面前。
“醒醒吧,彭立枫。秦燕华的话,你现在明白了吧?十六年前彭雪瑶面临的是怎样的处境。如果你来到这个时代是为了彭雪瑶,你应该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那个温和的声音又飘远了。
“真对不起啊,彭立枫。我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目的,似乎已经忘记了呢。总有些以前没法得到的东西,这次无论如何要抓在手里,不想放弃,生怕一放手就永远丢掉了。但是,过去想要什么就能马上在这个人生里得到,也实在太过容易了,一点也不稀罕。虽然很想,很想得到你,仔细想想,其实不过是我自己的贪心罢了。这不是爱情,这应该不是爱情。”
一只手温柔地在我僵尸一样的脸上抚摸着,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两下。
“还是说不出话吗?那么,再见了,我曾经的爱人。”
那个虚幻得几乎要融化在雾里的身影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从我身边离开。空气中的小水珠好像在脸上爆炸开来了,大概我脸上的水分已经多得没法继续伪装成泪水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为什么我一点点懵懂的心理变化,都能被这些天才们识破。
我真的有那么喜欢彭雪瑶吗?超过对萧寒的喜欢吗?
黑暗中有人隐隐唱起了勃拉姆斯的清唱剧《四首严肃的歌》——
“死亡,你做得好,你使愁容满面的人、不幸的人,有希望,有期待,有奔头。”
不知道谁把这首生僻的歌从德文改编成了中文。他唱的,是那个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我和彭雪瑶心头的死亡预感吗?
什么是我在乎的?什么又是我的希望?
彭雪瑶的表白,是那种终于从濒死的绝望中奋起,向生活大声说出自己的渴望的决绝。那我对彭雪瑶的感情,到底算是什么?是对一直无意中忽略的妹妹的愧疚吗?还是隐藏在内心深处无意识的原始欲望?
话说回来,明明意识到了彭雪瑶的种种变化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或者根本就是暗爽着等着接受一切),哪怕“为了拯救妹妹”的口号喊得再响,我实际上是残忍地将她从这个世界上驱赶开去。萧寒一定也意识到了这点,但是她以为我的犹豫仅仅是碍于她的存在。
萧寒和彭雪瑶的关系让我很在意,可是我在意的是什么?是觉察到萧寒曾经身为男生的异样感觉,还是仅仅在妒忌?
其实我是在妒忌彭雪瑶吧。
是什么在吸引我,难道不是那种处于同样境况的孤独吗?拥有共同的回忆,那么多可以在未来说起来的事情,在那么多的秘密对话中得到的同谋的快乐。她拉琴时快乐的样子,他带着骄傲的神情描述未来的样子,他坏笑着给病中的我敷上冰毛巾的样子,她穿上格子衬衣,坐在自行车后座发呆的样子,这个同时拥有女人的温柔和男人的坚决的家伙,是男也好,是女也好……
这些总是在不经意间闪现的幸福感到底算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
突然在孤零零的大街上大声喊了起来。
不能失去这些。我不能失去这些!
我丢下萧寒的自行车,开始在大街上疯狂奔跑起来。跑过前面的农贸市场,再转个弯,就应该能到萧寒家的公寓楼下了。
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贴着我的耳根飞了过来,“当”地一声扎在市场中间的柱子上。
另外两把匕首直接朝我的胸部和颈部刺来。
十四
先知能力超常发挥,受到对方能力的激发而突然启动。正好刚刚跟秦燕华血拼过一场,身体的机能已经调适得非常适合街头斗殴。我以平时想象不到的速度往前一扑,避开了关键部位。
还是受了伤。肩头上的肉皮发出啪的一声,一把匕首好像挑破了什么东西,左臂一下子发麻起来。
视网膜敏锐地捕捉到黑暗中出现的这三个人的位置。穿着黑色的嘻哈装,脸上都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总之,这种表情不让我想起曲灵芝都难。
“半夜三更在大街上乱叫扰民,不教训你都不行。”其中一个家伙一本正经地说道。
其他两人都沉着脸,不过能够注意到他们的动作中的微小信息扰动。
眼前的视野突然一沉,左边的矮个子男人突然消失了。
糟糕。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顺势往两座水泥肉案的缝隙间钻去,这样,就算对手是隐身人,也没有办法钻进这个缝隙。
匕首划过水泥表面的声音不断地传进耳朵来。一条一条的划痕出现在面前的水泥条案上。这人是用了什么方法把自己隐身的呢?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的速度慢了下来。
慢吞吞。
匕首从缝隙里钻了进来,握在一只戴着夜光手表的手上。我眼睁睁地看着刀锋向我的喉咙挤过来。
按理说这样的形势下只要我一伸手就能把匕首打掉,但手就是一直在慢吞吞地往上抬,怎么也够不着。
这就是传说中的身体跟不上思维的“感统失调”吗?我吸了口气。脑子很乱。这种感觉,跟萧寒在植物园里说过的“感觉回路”混乱应该是同一回事吧。
第三个人还没有出手。但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如同大山一样向我挤压过来。
不要小看我。
这种程度的先知能力,跟秦燕华的内分泌控制比起来算得了什么。我试图把舌头放在上下牙齿中间,只要我用力咬下去,剧痛的感觉就能让我恢复身体的控制权……
咬不下去。竟然咬不下去。
不知道你有没有试图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的经历,这跟我现在的情形很像。脑子里想着的动作,身体完全反应不过来,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匕首离我的咽喉越来越近,我的皮肤已经感觉到了刀尖的寒气。该死的曲灵芝,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突然间那只握着匕首的手腕猛地抖了一下,几乎在同时,我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节奏强烈的四拍子,带有强烈的舞曲风格,就像……就像无数把马刀在交错舞动,我的眼前飘过一片耀眼的光芒。
一瞬间我看清楚了,那只手腕上夜光表的指针位置——凌晨1:10分。那是我缩进水泥肉案的时间——根据夜间自然光变化的规律,很容易就能推断出这个时间。
原来如此!时间并没有流逝多少。
所以,不是我的动作变慢了,而是那人以极快的速度探进匕首,在一瞬间我的先知能力被动地接受了这个“相对变慢”的暗示,而主动将防御机制调整到“动作加快”的指令上。
我等于是用喉咙往刀尖上凑!
传过来的奇怪声音好像也带着强烈的信息暗示,但我无暇顾及这个了。迅速地调整完身体的反应速度,轻轻一顿,我用指尖叩击墙面,发出一个暗示,表示我正在配合地加速向前冲。
果然,那只手又犹豫了一下。如果完全接受了我的暗示,这时他应该稍稍往回缩一点,否则的话就会被我的冲击撞折手腕。
匕首缩了回去。成功了!
我往后一仰,头狠狠地撞在了墙上。顾不上了,身体一挺,从缝隙的下方滑了出去。
“咦?!”
对手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手。说起来,能让动作达到足以欺骗先知能力的速度,这个对手也算了不起了。
我的膝盖从下方猛撞他的要害。只听见“呕”的一声,那个穿着嘻哈装的身影猛地往下弯腰。托他自己能力的福,这个倒霉鬼以极高的速度将脑袋磕到水泥肉案上。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经翻过身来,使出秦燕华的流氓绝招“袈裟固”,右手环勒那人倒下的身子,用力往后一提,再次将他脑袋砸到水泥肉案上。
那人哼了一声。我松了手,但跟着又补上一脚,将他已经耷拉下来的脑袋踢得往上一弹,第三次落在了坚硬的水泥肉案上。
我这是第一次杀人。
动作的余势还没有完,借着那一脚的旋转力,我用力一抖身上的衣袖,发出猎猎的风声。这招是跟曲灵芝学来的,第一次跟她较量的时候,她就用这种吸引对手注意力的方法让我上了钩。
接下来就是我的表演了。我把脸转向衣袖抖动的方向,努力调节起所有的意志力。
“Petrificus-Totalus.”我说。
咒语起作用了,果然,周一在猫身上做的实验没有白做。
我的眼前凝结住了一大片黑影,如果不是处在这种凝固的状态,看上去就像后半夜一直流动着的海雾。那个隐身的家伙,原来是通过调整运动方式来进行环境拟态,以此扰乱对方的视觉信号传导啊。
匕首在他的手里闪闪发亮。我扑过去,一把夺了过来。一瞬间,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竭力反抗我的咒语催眠暗示。
不能停手!必须保证我和萧寒的绝对安全!必须杀了他!
我吸了口气,匕首狠狠往那个黑影的肚皮上捅过去。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那是只树枝一样枯干的手,却异常强劲有力。他握住我的手腕。
“住手吧。”一个因为干涩而显得苍凉的声音说。
匕首落了下来。我没有住手,而是用力一脚踹在僵立着的矮个子刺客身上,他像个大树桩似的直直地倒在地上。
我转过身。
海雾越来越浓,但我的先知能力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敏锐程度,在微弱的光线里,那人站在我面前。
是张看上去就很悲哀的脸庞呢。尽管眼神仍然带着曲灵芝式的无动于衷,嘴角上却渐渐地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悲天悯人?别乱想了,这人是企图杀害我的三人组中的一个!
“真可怜呢。”那个声音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听上去竟然有点熟悉,“你也会跟我一样堕入先知能力的黑暗面的吧。”
他没有拿匕首,看来一开始飞袭我的匕首就是他扔过来的。我全神戒备。
“果然,很强。比曲灵芝警告我们的危险程度更高。不过,彭立枫,不是感觉到杀戮的快感了吗?”
“想干什么?”
“呵呵。”
刚才那种恶心的感觉又卷土重来了。身体动不了。还有,整个空间好像倾斜了起来,一阵头晕。
伸手去扶旁边的水泥肉案,却猛地落了个空,整个人摔在地上。说来奇怪,我敢发誓刚才地面还是平的,现在却感觉到地面倾斜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根本就站不起来。
这不可能是通过改变外界信息造成的幻觉。他是怎么入侵我的脑子的?
“声音。”
“什么?”
“我和那个叫萧寒的女孩子一样,研究方向是声音啊。只不过,我个人对感统调节比较感兴趣而已。说起来,把声音的研究局限在对小提琴的兴趣上,真是个不理智的行为啊,根本不利于拓展先知能力的战斗力嘛。果然是个女孩子。”
“不许这样说萧寒!”
“怎么了,难道在你心目里面,萧寒并不是个女孩子么?”那人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又露出那种无奈的表情,“真搞不懂你,萧寒这个家伙,对你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我站不起来。忍耐住,在最后的时间一定有办法。我彭立枫一向后发制人。
杀掉他。
“就像曲灵芝对我的意义一样吗?”
“是曲灵芝派你来的?”我问道,“你是组织的人,对吧?”
“无聊的问题,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要拖延时间,最好用点别的方法。”
“你喜欢曲灵芝?”我努力调整先知能力,还有,这时候声东击西的谈判经验应该能帮上点忙。
果然,那人微微一愣。
“不。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哈,我也是早熟天才,而且感情什么的,我会比你们这些冷血动物清楚些吧。”
“不,不。”那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了,听上去好像是把我当做什么可怜的小生物了,“你根本不懂呢,组织里的人,都有他们自身的困惑啊。”
我仔细看着他,看上去这人有三十岁上下。如果他也是早熟天才,那么他一定已经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活过了好多年。
这究竟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曲灵芝是个可怕的孩子。不过,孩子,也只是孩子而已。我们比谁都清楚,我们不过是这个世界使用的器皿。”
“呵呵。那么,为什么不脱离组织呢?”
“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啊。彭立枫。”
“那么,说来听听,来说服我吧,你们不是想让我加入组织吗?我要听到合理的解释。”
“你只是想拖延时间,然后把我们杀掉。”
居然被看穿了。
“你只是个胆小鬼,我已经没有招架之力了,为什么不过来杀掉我?”
“感统失调,对你来说应该只是暂时现象。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没有用的,彭立枫。我不想杀人,不过,把你变成植物人,大概是我擅长的工作。只要把你的感觉回路弄成短路就行了,这样你的时间感就会变成无限迟钝,到你老死之前都只能维持在现在这个状态。”
他走了过来,长长的黑影子拖在地上,像把尖刀一样指向趴在地上的我。
“我说过,不想杀人。所以你记住,我在组织的代号是‘远目’,我的真名叫曾枣。像我这样的人,在组织里是凤毛麟角啊。”
曾枣嘲弄人似地走了过来,将肮脏的球鞋踩在我脸上。
十五
“除了女人的事情,是不是应该想想这个世界的问题了,彭立枫?”
“混蛋,什么意思啊!”
“像曲灵芝一样,仔细考虑一下终极问题。”
我装作听不懂。本来嘛,我回到这个世界只想到拯救我的妹妹,跟终极问题有什么关系。
如果还有别的目的,就是赢得萧寒的爱情而已吧。我就是这么个自私的家伙。
“每一个早熟天才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已经被彻底改变过了。变得跟你觉醒之前完全不一样,你不是知道这样的事实吗?”
“那又怎么样?”
“所以,女人的问题,呵呵,先放下来吧。你为什么不去思考一下这个变化意味着什么?还有,就算是先知能力,你也一点都不关心它的来源吗?”
该死的体制内生存的蠹虫,做什么都讲大理论,跟曲灵芝一个德性。这个世界的变化跟我彭立枫有什么关系!
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白痴也该有个限度。我对你很失望呢。枉费了那个人和曲灵芝对你寄以那么大的期望。”
期望?这么说来,整个心战的计划是冲着我来的,果然,有阴谋论的味道。
在这个世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放开我。”
“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心突然绷紧了,萧寒,萧寒那边怎么样了。
“你们……来的不止三人吧?”
曾枣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说呢?”
我叹了口气,整个人瘫倒在地上。“你们赢了,如果我宣誓加入组织的话,你们是不是会放过萧寒?”
“当然。”曾枣慢慢地放下踹在我脸上的脚,充满戒备地看着我。
我踉跄着想要站起来。
“那就把‘选择者’的牌给我吧。”
“我没带着。”
“哈,难道你们就没预料到我会投降吗?”
“没有。至少我本人知道,你肯定不会……”
说对了。我突然整个身体往下滑,脚尖一点,正好勾住曾枣刚刚放下的球鞋的鞋带。我们两个人一起滑倒在地。
跟我想象的一样,农贸市场在晚市结束前照例冲洗了地板,没有彻底溶化的劣质洗洁精正好给我的滑翔带来了方便。我记得,在卖鱼和海鲜的档口前有一道斜坡,本来是为了方便装货和卸货,现在成了我和曾枣间生死的关键。
曾枣的挣扎没有效果。
他的信息暗示攻击了我的平衡感觉器官,在平地上,我会恶心,站不稳脚。不过,既然滑到了斜坡上,就完全是我的天下了。已经逐渐习惯失去平衡的我,动作的精确度要比刚刚进入失衡状态的曾枣高出30%。
战斗结束了。我喘着粗气站了起身。曾枣躺在斜坡上,他的后脑勺被我揪着猛撞地面,慢慢地冒出血来。
“再见了,曾枣。”
他和我一样喘着粗气,突然咧开嘴狂笑起来。
“不把我们收拾了再走吗?不用担心萧寒啦,你听……那个声音……我们的人……恐怕也拿不下她。”
晚风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像什么东西在缓缓击打着树干,但仔细听下去,就会发现这种敲击声中居然带着急板的强奏,微弱地,却一直固执地击打下去。
那个节奏,对了,是哈恰图良的《马刀舞曲》!
“杀了我。”曾枣嘶哑着说道。
“我可不想成为杀人狂。”
“呵呵,这是必须的。你刚才使用的咒语催眠系统,现在就保留在我的头脑里。曲灵芝对我的脑髓可不抱什么怜悯之心。”
我停了下来。这话,确实有道理。至少,我不能把自己的秘密武器就这样交给敌人。
可是开什么玩笑!对方已经瘫痪了,还要我杀人吗?
一只枯干的手突然攀上了我的大腿,吓了我一跳。
“呵呵,你一点也不了解曲灵芝。你根本不懂我们。”曾枣桀桀怪笑起来,“你不知道萦绕在我们噩梦里的那种巨大的虚无感。算了吧,彭立枫,我帮你把剩下的事情做完了。你记住,好好地去重新认识曲灵芝吧,还有,那个人……你早晚要跟他见面的。”
手慢慢地滑了下去,曾枣的眼睛越来越黯淡,嘴里还在喃喃低语着什么,我凑过头去。
他在唱着我刚刚听过的那曲《四首严肃的歌》:
“死亡,你做得好……”
这样啊,原来一开始就用这首曲子把自己的信息编码传到了我的大脑里啊。我看着他已经变成灰白色的眼珠子,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在这座只有四十万人口的小城里,懂得欣赏勃拉姆斯的大概只有千分之一,而和我一样喜欢这首冷僻的清唱剧,并能将德语翻译成中文唱词的,恐怕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个。现在,这几个人中的一人正在我面前死去。
我站起身,往萧寒家方向走去。临走前,我做了一件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会去做的事情。
被我用咒语强制催眠的矮个子刺客,还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岁的样子。我拾起一块砖头,用力往他的太阳穴击打下去。
尸体什么的,组织自己会去收拾残局吧。我站起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十六
萧寒躺在楼道里,衣衫零乱,手里拿着两根木条。刚才搏斗中一直传过来的《马刀舞曲》大概就是用这两根木条敲打出来的。灯光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脸。
三个刺客分别倒在三楼和四楼的楼道上,两女一男,穿着跟普通的街头混混没什么区别。
“萧寒!”我冲了过去。
她抬起头,有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嗳。”接着淡淡一笑,摇摇头,“很安静的较量,邻居都没有惊醒。”
真的吗?我冲过来的时候明明注意到隔壁的几家公寓都亮起了灯。看来,只是不想惹麻烦而已。
“你杀了人,对吗?”依然是温柔得不近人情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灯光从楼道上打下来,照着靠墙侧坐的萧寒。她的头发披散了下来,似乎有意不要我看见自己的脸。
“对不起。”
萧寒又叹了口气。
“这一天总会来的。彭立枫,你真的是个可怕的人呢。”
“对不起。不过,我有我的理由。”
萧寒摇了摇头:“阿枫,我不是在责怪你。到这种地步,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是身不由己了。不过,还是很怀念呢。以前那些还没背上一身罪孽的日子。”
她站了起来,手背在身后,脸慢慢地向我凑过来。
“突然间,觉得非常寂寞呢。”
长长的一声叹息,她又别过了脸,突然哭出了声音。
“怎么了,萧寒?”我手足无措。对我来说,这种情况最难处理了。
“我想,我不能再呆在这个家里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在这个世界上其实什么也没有……”
我握住她正准备往防盗铁门上猛敲过去的手。她的手心冰凉,湿湿的。
“你在发烧!萧寒,到我家去吧,这里可能不安全了。曲灵芝不知道会在你房子里做什么手脚。”
“随便你啦。”萧寒抬起头,看着灯光,头发散开了,露出清秀而忧郁的脸,“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别这样,真让人心痛。
我不想失去你幸福微笑的模样。萧寒。
十七
我扶着萧寒匆匆离开她的公寓。正是凌晨时分,夜风越来越凌厉。天才间的短暂打斗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个城市的宁静。
“不要触犯组织背后的神秘力量。”
被晚风一吹,我的头脑清醒了不少,突然就想起了秦燕华的鸽毛信中提到的这一句话。如果按照秦燕华的说法,“心战”中组织的其他成员是不允许参与到心战中的。那这一次,为什么曾枣会袭击我和萧寒呢?
……在不冒犯规则和承认组织权威的前提下,这股幕后力量不会参与到“心战”过程。
难道说,曾枣的出现,代表着幕后力量正式浮出水面?
从联合试奏的那一天起,曲灵芝就没有直接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在干什么?她在策划些什么?难道说她的第一次失败,导致了组织幕后力量的介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果然如同萧寒担心的那样,我们已经无法控制“心战”接下来的局面了,因为组织的力量必然会接管一切。
我们必输无疑!
我一边费劲地思考着,一边打开先知能力,警惕地扫视周边的环境。
突然萧寒抓住了我的手臂。
“怎、怎么啦?”
“不要说话。我……我突然感到很害怕……我好像认识那股残留信息……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谁留下的。我怕……能不能稍微抱紧我一下?”
她的唇齿颤抖,似乎真的有看不见的冷气从心底里泛上来,脸色变得苍白。
我抱紧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我注意到前方的路上确实残留着一股浓烈的信息素气味——那应该是从海滩撤走的秦燕华留下的。
这股残留信息带着和萧寒一样的恐惧。
我低呼一声。难道秦燕华也同样遭到了组织的伏击?不可能吧,她怎么说也算是组织的干部,同时也是“心战”的记录官。如果她也被组织攻击的话……大概会凶多吉少,因为这意味着组织已经不再将她当做自己人了,多半下场就是被组织彻底清除。
我捏着萧寒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周围敌人的气息已经远去,看来组织并没有进一步逼迫我们的意图。不过,眼前的一些东西很让我在意,我蹲下身子,伸手从前方的尘土中扫出一些色彩鲜艳的碎纸片。
那些纸片大概是出自某本艺术刊物的页面,花里胡哨的。萧寒重重地呻吟了一声,身子又再摇晃了起来。
没错。是曲灵芝的视觉攻击的遗物,看样子曲灵芝本人再一次找上了秦燕华。不知道秦燕华在这个可怕的女人面前吃了多少亏——不,更为可怕的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一瞬间,我突然在曲灵芝和秦燕华的信息里面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存在。
街灯下浓密的海雾、凌厉的夜风、无声无息地从上空俯视的楼宇,甚至黑压压的整个天穹,都传递着极为压抑的信号——他来过了。
他。
第三个人。刚才这里有第三个人!
这第三个人,刚才就在秦燕华与曲灵芝角力的现场,突然打断了两人的较量。与这股压倒一切的霸气相比,组织中的这两名佼佼者的残留信息根本如同蚂蚁般渺小。
我站在路边惊呆了。萧寒已经调动不起足够的能力,她疑惑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一把将她抱起,发疯一样往家里冲去。
十八
浴室里的水声一直在响着。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心里百感交集。
组织的攻击已经明朗化了,更可怕的是,幕后那个神秘人的力量也已经凸显。幸运的是,彭雪瑶可以暂时脱离这种危险的局面。然后是萧寒,从彭雪瑶告白那一天开始,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别扭。我要怎么去补救呢?
哎,难道我命中注定就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
水声停下了。我连忙站起来,跑进自己的房间,锁上门,以免萧寒出来看到我在客厅里——要是在这种局面下碰面,我们该说什么好?那可太尴尬了。
但一直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透支先知能力而晕倒了吗?
我慢慢地打开门,向浴室走去。那扇隔开我和萧寒的门一直紧锁着。我低头往地上望去,垃圾篓里扔着一张沾着血迹的卫生纸。
“萧寒?没事吧?”
没有回答。果然,勉强对付三个强敌,对萧寒来说也太吃力了。不会真的晕倒了吧?
“萧寒,萧寒。”我加快了催促的节奏,屈起指节在浴室的门上乱敲。
门突然打开了。
“别吵啦!很烦啊!”和以往温柔的声音大不一样,听上去真的有点焦躁。不过……
确实是萧寒没错。不过……这是什么情况……
“啊,啊。对不起,我……”
“嗳。彭立枫。”
意外的轻缓的语气。大事不妙。
“没关系的,阿枫,我没关系的。”柔柔的声音贴了过来,“看着我。”
“不。”
“别绷得那么紧,用不着。我们不都是成年人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那个温柔大方的萧寒吗?
那个声音突然贴到了耳边。
“看着我。”
啊!鼻血!
“不!”连忙闭上眼。
我当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想到拒绝。
“连你也拒绝我吗?果然,还是因为我本来就是这么奇怪的一个人,既不是男人,也说不上是女人。”
不对,当然不是这样,我睁开眼睛。
萧寒在哭,不出声地哭。停了一会,她用手轻轻弹去眼角的水珠,倔强地微微抬头,望向天花板。
“过去的事情,真是让人怀念啊。也许,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我、我……”
“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今天对阿枫说了奇怪的话吧。也想过就这么断了,就这么算了,就这样重新开始一种好友兼同谋的关系。但是,阿枫,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萧寒突然低下头,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我的心理已经是个完全的女人了,一点也不清醒呢。这种心痛的感觉,好难受。所以,帮帮我吧,从这个地狱里把我救出来,好不好?”
“别担心,我一直在这里。”
“你总是什么都装作不懂,其实心里狠着呢。”
“我、我其实都懂,我、我其、其实很、很高兴啊,我、我喜欢你,萧寒。不、不过,刚才的打斗……你流血了吗?要不要包扎一下?”
“嗯?”萧寒猛地抬起头。
情况有点不对。
“没有流血啊,那几个人根本走不到我身边。我只是很疲倦而已。”萧寒的声音里有了几分寒意,“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啊,我在垃圾篓里看到……我,我以为……”
“没错,那不是萧寒姐姐,是我扔的纸。那是因为,我笨手笨脚扭门锁的时候被刺伤了……”突然,从客厅角落里传来这样颤抖的声音。依然是糯懦的,带着永远难以消除的倦意。
十九
彭雪瑶从角落里站了起身。她身上的校服已经揉皱了,脸色白得可怕。
意外的可怕遭遇。
“彭、彭雪瑶,你不是上飞机了吗?”
彭雪瑶冷笑着摇了摇头。
“我趁妈妈不注意从机场逃出来了。不过,门锁着,我没带钥匙。而且……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呢。大白痴!”
我颤抖着去摸裤袋里的手机——果然,电池都松了出来,看来是被秦燕华殴打的时候就坏掉了。
萧寒的脸色也白得可怕。
“对不起,彭雪瑶,我和彭立枫只是……”
“不需要跟我解释啊,萧寒姐姐,我知道那样的寂寞很可怕。我没有生你的气啊,我没有,我只是对哥哥……”
突然间,眼前的双马尾女生嚎啕大哭起来。
“我只是……不甘心啊,我真的不甘心。我的心也很痛、很痛啊,没人理我……我一直缩在这个角落里,披着块防尘布,但你们谁也没有看见我,哈,我真的就是一团透明的空气而已……我不需要你们可怜我!”
天啊,我妹妹一直都在?看来晚上的两场战斗把我们的体力都透支得差不多了,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伪装都没看透。
“彭雪瑶,对不起。”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彭雪瑶一边叫着,突然跳了起来,赌气地打开房门,一甩马尾就冲了出去。
“啊!”她狠狠撞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伸出手来,稳稳地扶住了她。
又是糟糕的一天。我怎么这么倒霉。
应该还在出差中的老爸垂下了拿钥匙的手,不合时宜地吹了一声口哨,搂着彭雪瑶走了进来。
“彭雪瑶,怎么这么任性,居然从机场跑出来。你妈妈担心坏了,又不能下飞机,把我电话都打爆了。咦,怎么了?”
他诧异的目光望向我和萧寒,萧寒“啊”了一声,红着脸缩回了浴室。
“这是怎么回事?哟,彭立枫,你小子真够可以啊。”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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