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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优胜] 清洁工 --六征铜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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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断断续续的写了三个多月,是目前本人唯一没坑掉的长篇。

文本文档 Ver. 1.0.1

目录
零章 一千公里,俯瞰地球
一章 清洁工
二章 第一次接触
三章 不可逾越的鸿沟
四章 唐古拉,老山羊
五章 不可逾越的鸿沟
六章 第一次亲密接触
终章 一千公里,俯瞰地球

将自己囚禁于孤岛,孤独是自己封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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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 21:01 | 显示全部楼层
零章 一千公里,俯瞰地球

    崔诚朝着厚厚的铅玻璃上呼了一口气,然后用笨拙的宇航服手套将观察窗上凝结的冰霜擦干净。
    调整了一下身体的方向,让自己用一种较舒服的姿势对着面前的控制台,也免得碰触到那一堆堆裸露在外面杂乱的管线。说实话这艘飞船比以往乘坐过的任何型号都要糟糕,控制台简陋无比不说,内部空间的安排设计更是糟糕得可以。奇妙的是为了腾出空间来塞下那一堆观测设备和屏蔽模块,同时也防止飞船体重超标,维生系统能精简的都被精简掉了:饮用水配给降到最低;防碰撞衬垫全部被去除,本来使用就谈不上不方便的太空马桶这次干脆被纸尿片代替;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大铅皮罐子摇摇晃晃地爬上轨道时自己可害怕得要死,但现在居然还能马马虎虎地正常工作,真不知道航天中心的那帮家伙是技术太好,还是信心太足。崔诚撇撇嘴,目光落到控制台边夹着的一张小小的照片上——其实如此简陋的飞船和如此草率的发射也不尽是坏事情嘛,至少不经过许可携带私人物品上飞船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照片上的少妇挂着明丽的笑容,左手抱着一个胖嘟嘟扛着玩具的娃娃,而右手和娃娃做着一样的“V”形手势。少妇身后,是一排排浮动着各种数据的显示器,以及穿着白大褂神色匆匆的研究员们。
    那是发射前,航天中心特地组织的一次家属参观活动。很不巧,当崔放的妻子来到这座大厅时,崔放正在天上修理一颗遥感卫星,因而错过了这次距离最近的见面机会。而在这次参观之前,一连串的发射活动使他们这些航天员们几乎半年没有走出过发射基地的大门。
    航天员们能理解,家属们也能理解,全人类都在跟死神赛跑。
    除了保持最低限度的生活需要外,所有的工厂都停止了正常的生产活动,转而生产建造家园岛所必须的建筑材料,或是制造执行“赎世之光”计划与“饮鸩”计划所需要的设备和装置。人类为了尽可能地生存下去,如冬眠的熊一般收藏起平日里的种种欲望。
    唉,要是没有这档子事情的话,我说不定是火星的第一位长期房客。
    好不容易全球联合起来,推行在未来十年之内建立人类第一个火星勘测基地的计划。赤道附近各地增建了一大批航天发射中心,打算以巨大的发射密度将火星科考飞船的各个部件都发射到日地系统第二拉格朗日点,然后在那里完成组装并补充燃料,等待最恰当的时机向火星出发,飞行三个月后完成人类登上并常驻火星的壮举。
    然而计划被无限期推延,一切美好的希望都被许德拉吞噬。用于发射科考飞船的火箭被改作用来发射“赎世之光”计划所需要的闪光弹,而火星科考飞船的各个部件则被拆除内部系统,按容积空间改装成执行闪光弹的引导、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爆炸效果评估的测控飞船。
    值得庆幸的是,至少这些运载火箭和飞船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而不是堆放在仓库里生锈。而且,人类耗费数十年时间,花去无数人力物力开发出来的各种先进技术,都通过另一种方式得到应用。例如那些家园岛上空的巨型防护罩“水晶天”,便是这个大计划的技术成果。
    崔诚轻轻拨开拦在身前的一支笔,关闭了舱内的灯,然后将脸凑在观察窗前。

    咖啡色的铅玻璃中间嵌着绵密的金属丝线,这是为了防止EMP对舱内电子设备造成损害。在细密的网格当中,地球笼着薄雾般的轻纱,一如往日神秘而美丽。
    一个人独自站在高处时,他无可避免会产生孤独寂寥的情绪;而时间也会大幅放慢,让他有充分的闲暇来咀嚼这份孤独和寂寥。
    漂浮在一千公里高空的并不只崔诚一个人。在地球上空,还有几十个人和他处在同样的高度。但这个高度上,几十个人相互之间距离足有几千公里,如同偶然挂在巨网上的鳞片。当他们遥遥对望的时候,能看到得只是深邃的天空和下方安静的地球。
    然而地球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地球了。
    崔诚尽力寻找着湖广岛的位置。很好找,因为现在飞船的高度是一千公里,视野很开阔;而这些家园岛直径足有一百公里,就像一个巨大的湖泊,漾着粼粼波光。家园岛之间连织着细密的蛛网,那是宽度达一公里的全封闭式高速交通管道。
    整个世界上,已经建成的家园岛共有四十六个,而每一座岛内,住着多达一亿少则数千万的居民。二十九亿四千万,这是现在全世界人口的总数;而八年前,这个数字是一百一十一亿。
    余下的八十几亿人,没来得及登上诺亚方舟,便被突然降下的洪水淹没,上帝的洪水。
    找到了。在中国大陆的中部,被武夷山和罗霄山捧着,形状像一个粗大的箭头。粗的那一头是长沙,细的那一头是衡阳,蜿蜒的湘江从粗的那一头流出,注入支离破碎的洞庭湖。看上去黑乎乎毫不起眼的蛋壳子里,住着湖南、湖北、江西、福建、广东和台湾幸存的居民。
    一个月前水晶天上就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屏蔽材料,这是为了阻挡即将到来的强烈辐射,但同时也隔断了太阳光。
听婉容说,敏儿这孩子,早上起来若是看不到太阳光,就会一个劲地哭闹。现在北京时间快九点了,婉容现在应该在忙着哄刚睡醒的敏儿吧?真是辛苦婉容了。自己这个父亲做得不称职,敏儿都快两岁了,自己还一次都没有抱过。
    说起来自己也算是现代的大禹了,一天之中至少有十几次从家门口上空经过,这算不算三过家门而不入?
    飞船载着思念掠过了大陆,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广阔的阴影,上面堆着几片白云。那便是太平洋。在八年前,大洋应该是宝石般悠远深邃的蓝色;而现在,太平洋像是火烧后斑驳的皮肤,又如同小时候家门口漂浮着各种垃圾和霉变水果和菜叶的臭水沟,触目惊心。
    如果玻璃窗无色透明,那么仔细分辨可以发现,那些污垢其实是妖艳而慑人心魄的紫色斑纹。不仅是海洋,还包括内陆的江河湖泊,几乎所有的水体都被紫色挤满。
    那是成熟的许德拉,上帝降下的洪水,剥夺万物性命的外星妖魔。
    而人类要做的,则是将这些外星妖魔尽数杀死,击退上帝的洪水。
    我们试图扇上帝一个耳光;我们正在做着触怒地球的事。

    滴滴两声,通讯频道传来柔和的女声:“这里是地面指挥中心。各观察员注意,五分钟后计划开始,请最后确认设备工作状况。”
    崔诚看了一下时钟,上面跳跃着的数字是1810。他打开照明灯,细心地确认着仪表和屏幕上的数值。
    最后一次检查完毕,没有异常。他看了控制台边的照片一眼,按亮了仪表盘上的一盏绿灯。
    他从座椅旁边的布套里取出一个经过自己改装的摄像机,用夹臂固定在窗户边,并细心地调整镜头的位置。这也是他瞒着上头偷偷带上飞船的,打算在爆炸的时候将景象拍下来。
    最后三分钟。崔诚戴上头盔,扣好头盔与宇航服上的密封圈,并且将氧气阀调成正压。将宇航服上的各个卡扣固定在座椅上,崔诚忍不住向窗户外看了一眼,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    但他知道外面有数千颗限频X射线弹,也就是这段时间以来航天员们嘴上经常挂着的闪光弹。
    这些闪光弹其实是当量为数十万吨到一百万吨的核弹,据称先进的设计能将爆炸产生总能量的超过百分之六十以特定频段的X射线形式释放出来。
    崔诚见过这些炸弹的样子,不大,加上围壳和轨道控制装置还不到一辆轻型卡车大小,一颗长征12号丁能扛个七八颗。现在地球上空有近三千枚这样的炸弹,它们在四百公里的高度织成一张巨网,铺满了整个地球表面;而观测飞船则悬在这张巨网上空,组成一道更高更稀疏的网;更在这张网之上的,还停留着五百颗用于第二阶段的闪光弹。
    希望第一次爆炸之后,我们能成为漏过网眼的鱼。
    最后一分钟。
    最后三十秒倒数。
    19,18,17,16……崔诚能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心跳,嘭——嘭——嘭,一下一下很用力,两次心跳的间隔似乎有无限长。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燥热,很想将手伸进宇航服里去挠一挠。
    5,4,3,2…… 全世界都在倒数,等待着高空中几千颗太阳同时爆发。
    那是寄寓了全人类梦想的希望之光。
    那是将家园从恶魔手中夺回来的赎世之光。
    一瞬间绝对的寂静——然后所有的闪光弹爆发了。

    闪光弹的腔体内,经精确计算的高能炸药瞬间引爆,将内层的裂变反应物质挤压到超临界,链式反应释放的巨大能量为外围的聚变反应物质提供极高的温度和极大的压强从而发生聚变,放出的高能γ射线被特殊材料制成的腔壁吸收,转化成特定波长的X射线。
    整个过程在百万分之一秒内完成,瞬间释放的能量使得它放出极其强烈的光。在地面的天文望远镜中,附加遮光片的镜头中太阳只是一个隐隐的黄斑,但在这一刻整个镜头中只剩下一片冰冷刺眼的白色。
    爆炸点下方的云层首先被气化。如果从地面抬头望去,便能看见厚厚的云层被扎出了一个个大洞;在海洋上,热浪像手掌一样将海面拍下去一个大坑,接着又猛然拔起形成几十米高的巨浪;森林里树木被冲击波吹出几十米远,还在空中便开始燃烧;许多处于爆炸中心正下方,早已被废弃的城市,现在已经成了熔融的地狱。
    由于闪光弹爆炸时尽量选取远离家园岛的点,家园岛也提前做好了防护措施,所以并没有遭受什么损失。但爆炸的冲击波到来时,人类还是再一次感受到了世界末日。龟缩在巨大的乌龟壳子里的人们惊恐地发现,头顶上的水晶天剧烈地晃动,哗啦响着仿佛马上就要掉下来,有些屏蔽不到位的地区还出现了大面积断电。
    人类无比真切地体会到自身的恐怖力量。
    这一个耳光也许让上帝产生了耳鸣。
    然而更多的能量以看不见又穿透力极强的X射线的形式释放出来。它穿透空气,穿透云层,尽情地刺进地表的一切物体。特殊波段的X射线能使许德拉DNA中大量存在的某些特殊位点发生断裂,这样能将其彻底杀死。而其它地球上的生物,包括人类并没有这种特殊位点,因此理论上其基因并不受影响。但毫无疑问,如此强烈的X射线,其电离辐照作用仍然能对没有妥善防护的生物产生致命的杀伤。
    实际上,这数千颗闪光弹爆炸,等于是对整个地球进行了一次超大剂量的化疗。
    崔诚并没有功夫将脑袋凑到舷窗边去观看下方百世难得一见的奇观,因为他此刻必须紧张地注意各种探测器的读数。刚刚过去的EMP冲击波虽然对舱内屏蔽良好的电子设备并无影响,但对地磁场造成了巨大的扰动。主通讯频道毫无悬念地损坏了,刚刚打开的第一备用通讯频道里,也只能听见一片巨大杂乱的噪声,像野兽受伤后狂乱的嘶吼。
    地磁场的紊乱将缓慢平复,但至少十五个小时后才能恢复到可以与地面通讯的水平。第二次化疗将在那个时候进行。现在这些航天员们要做的就是评估本区域X射线辐照效果以及地表气流与水流的运动,通过计算模拟找出辐照不足的区域,进行第二次照射。
    飞船在一千公里高度,绕地球飞行一周只需一又四分之三小时,十五个小时内飞船将八次经过预定区域上空。连续八次测量得出运动规律,然后第九次飞临上空,便是第二次照射。
    这在地上已经预习了不下二十遍了,轻车熟路。崔诚的手指在键盘上轻快地舞蹈,一条条数据如流水般从屏幕中冲刷而过。
    中途他甚至有大把的时间停下来休息,趴在窗边观看下方的地球。

    离爆炸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虽然闪光弹是在太空中爆炸,爆炸热量产生的冲击波还是会无可避免地使地面扬起了大量的尘埃。尤其是爆炸对地表的加热效应——探测飞船在和闪光弹高度相差六百公里,其表面仍被加热到了一百五十度以上——使得海水大量蒸发,在高空凝结出厚厚的灰云,将地球笼罩得严严实实。
    与地面大规模核爆造成的“核冬天”不同,这里的高空悬浮物主要是水汽云层,具有很强的保温作用。地表及附近空气的温度,大约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回到正常水平。在半年内,地球绝大部分地区将整天暴雨,看不到太阳。
    另外,瞬间X射线的炙烤将导致地表植被大批枯萎死亡;失去植被固定的土壤在雨水的冲刷下将大量流失;温度的升高导致南北极的冰盖融化,海平面剧烈升高;海洋上空强烈的对流产生多发性飓风和海啸,接下来……就算将地球上的许德拉全数杀死,人类夺回来的,也是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摊子。
    崔诚突然觉得有些后悔。这样做到底恰不恰当,人类包括自己都不清楚,大家的脑子里,此刻完全被活下去的强烈意志和扇上帝一耳光的快感充斥。
    崔诚从夹具上取下了摄像机,回放着录下来的内容,屏幕上此起彼伏的闪光让他想起了多年前一个盛夏的雷雨风暴之夜。
    不知当后人看到这段录像时,我是被写在纪念碑上,还是被钉在耻辱柱上?
    玻璃窗外的太阳,孤独而耀眼。

    十五个钟头后,与地面的通讯恢复,而高空的闪光弹也全部恢复了控制。数据汇总后,得出的结论非常振奋人心。按照评估,只有不到200枚闪光弹将被用于第二阶段,其余的将销毁引信停留原轨道上,半年后再自动降低轨道坠向太平洋。
    崔诚紧张地引导着闪光弹降低高度,并且逐渐靠向预定轨道。这一次由于爆炸的位置都是通过现场计算临时得出的,因此并不能让所有闪光弹在同一时间里爆炸。如果某颗闪光弹爆炸时另一颗靠得太近,就有可能产生意外。所以各个闪光弹的轨道应隔得尽可能远。
    经过十五分钟紧张地运算和操作,第二次照射开始。地球上空再次陆续爆起剧烈的闪光,但这次明显稀疏了很多。
    眼前的视野一阵模糊,似乎飞船产生了轻微的震荡。但崔诚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鼻子有点痒,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明明舱内温度上升了好几度,宇航服内的身体却是阵阵发凉。
    看来下去以后得好好泡个热水澡才行。
 楼主| 发表于 2010-4-2 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章 清洁工

    崔放的志向是当个清洁工。
    小时候他喜欢天不亮就拽着奶奶爬上衡山的天柱峰,然后在峰顶上静静眺望外面的世界,一看就是一整天。
    他非常肯定,外面的世界绝不像妈妈和幼儿园阿姨们时时强调的那样,四处是爱吃小孩子的妖怪,那里一定有许多新奇未知的东西。
    崔放总觉得外面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因此很长一段时期他都喜欢站在天柱峰顶向外边眺望——天柱峰不是天柱,也不是衡山群峰中最高的一座,但却最是靠近外面的世界。那堵透明的墙壁就在天柱峰面前,仿佛伸出手穿过栏杆就能触摸到。它略微带着弧度往往上延伸,仰起头来都看不到最高处。
    看着脚下被挖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的山峰,他贪婪地想着,要是能踏上外面真正的山峰,死了也值了。
    死了也值了——年幼的他对死并没有正确的概念,只是听妈妈解释说死就是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也见不到奶奶,也见不到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
    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因为奶奶说爷爷也死了,他也在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有多远?不知道。不过一定在那堵透明的墙壁之外。
    崔放没有见过他的爷爷,奶奶口中的英雄。不过他知道父亲的书房藏着一个老旧笨重的摄像机,里面有一段录像,是爷爷留下来的。
    昏暗的屏幕里,一直是一个神秘旋转着的大球,因为摄像机不好,所以有时屏幕会变得白花花地什么都看不见。
    这个又破又老式的摄像机,奶奶说它是爷爷英雄的证明。
    奶奶经常抱着她,坐在水晶天的防护栅栏前,指着外面的山峰说,爷爷爬得很高,比这座山高,比那座山也高多了;爷爷在天上走得很快,他从那些山顶上飞过,一天能看几十个来回。
    ——那爷爷现在在哪座山上呢?
    ——哪座山上都没有,孩子,他在天上。爷爷这一辈子都在天上,现在也在。
    ——我长大后,一定要去天上找爷爷,把他抓回来,这样奶奶就不用每天跑这么远来看他了。
    傻孩子。奶奶突然就哭了,紧紧抱住他喃喃地说着什么。

    懂事以来,崔放不止一次从叔叔阿姨们那里听说了“清洁工”这个名称。
    清洁工?那不是整日从大街的这头走到那头,看到哪里脏了就去清扫的工作么?这能有什么好谈论的?
    于是他去问父亲。
    父亲总是待在他的书房里,被一大堆古旧的书籍所包围着。对于父亲的这个癖好,崔放那时不能理解。那些书籍又大又笨重,翻阅起来也不方便。只不过翻开书,总是有一股幽香沁出来,感觉进了另一个世界。
    他一把扑进父亲的怀里,用胸膛把父亲膝上的书遮住,仰起脸来问道:“爸爸,清洁工是干什么的?”
    父亲倏地抬起脑袋,眼光灼灼有神,半晌,又慢慢柔和起来。他将儿子抱起来坐在腿上,然后驱动轮椅来到一个小柜子前,从里面取出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圆圆的金属片,上面雕着一个有着细密网格的圆圈,浮在圆圈上方的是一只伸开翅膀的鸟。整个金属片看上去灰扑扑的并不是很漂亮,但拿在手上却沉甸甸的。
    “想不想在外面飞,孩子?”
    “想!”崔放马上大声回答,然后过了一会又问了一句:“能不能飞到爷爷那么高?我要去把他找回来。”
    父亲慈祥地笑了,摸着头的脑袋说道:“没有那么高。不过,比这里的山都高,还可以去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
    “那怎么才能去那些地方呢?”小孩子的注意力自然会被好玩的事物吸引,崔放立即紧追着问,两只瞳孔注满兴奋。
    “当清洁工。当上了清洁工,你就可以去很多很好玩的地方了。”
    “我要当清洁工!”崔放兴奋地大嚷,两只小拳头在父亲的怀中飞舞。
    “那就好好念书。把书念好了,就能把这一屋子的书都看完;你就能当清洁工了。”
    于是崔放经常赖在父亲的书房里翻看那些又笨又重的书;他不知道的是母亲和父亲在背地里争吵了很多回。

    再长大一点,许多事情崔放渐渐明白过来。
    爷爷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全身器官衰竭和大出血,就在他执行完一次任务之后。
    而书房里那段录像就是那次任务拍下来的。
    爷爷是航天员,他曾经站在离地球一千公里的高度望着这个地球。这个高度,从爷爷去世起便再也没有人达到过。
    爷爷的天空,是一千公里。而妈妈,奶奶,还有周围所有的人,他们的天空都只有五公里。
    而当上清洁工,虽然没办法再达到爷爷那种高度——现在的火箭都是发射卫星,从来不载人,因为太空中有很多危险的垃圾——但却可以去很多普通人只有在历史或者地理课本上才能欣赏的地方。
    崔放觉得那呼唤声更强烈了。

    他努力学习,努力锻炼身体。不仅每次考试都稳稳地独占鳌头,在校运会上的多个项目中都能拿到名次。父亲书房里那如山一般让人畏惧的书籍,也被他慢慢啃完了。
    崔放上了湖广岛上最好的大学,进了全岛唯一的清洁工特设专业。而怀着同样目的来到这里的,还有其他两千多人。
    进入这个专业到成为清洁工,需要经过为期八年的培训。这八年里,他们日夜接受着可以说是无法想象的磨砺。一个教官曾经半开玩笑的说,这八年里,能坚持到最后的,都会成为超人。
    每天早晨不到五点,他们就得在尖利的号声中爬起床,在操场上跑二十圈才能吃饭;然后用两个小时时间学习侦查、渗透、格斗、刺杀等一系列特种兵才有的训练科目;八点整从军营跑五公里去学校上课,中午又拉回来继续训练;下午,将上午所做的事情全部重复一遍之后,时针已经指向晚上九点;十一点熄灯号响,然而他们大多还得趴在被窝里完成当天的作业。
    每学期学员们当中都有不小的比例因为各项测试不过关而淘汰。在学业的最后两年,考核增加了似乎不坏的新内容:他们有机会跟着去真正的清洁工去参观外面的世界。据说教官之所以这样安排是为了鼓励他们的士气,免得个个因为压力过大而在最后关头打退堂鼓。崔放留了下来。
    事实上即使是如此严苛的训练,每年仍然有约三百佼佼者留到最后,但每年湖广岛招收清洁工的名额只有不到三十人。
    也就是说,即使是熬到了毕业,要成为一名清洁工,还需要面对十去其九的残酷淘汰。
    接近一个月的地狱式的毕业测试,二十五岁的崔放终于脱颖而出,成为了湖广岛2104年上岗的三十名清洁工之一。
    最后的毕业大会暨就职庆典上,几乎所有同学,包括八年间各个阶段被淘汰的,都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各个不同的岗位上赶到了会场。
    到场的还有八年来见证了了这一切的教授和教官。教授们都绝对是各个领域的领军人物,而教官则实际上是由真正的清洁工担任——这一天,除了执行紧急任务外,所有在役的清洁工都到场祝贺他们的学生。
    也许从现在起,他们应该改称这些幸运儿们同事了。
    会场张灯结彩,布置得很有中国古代传统的喜庆气氛。然而即使被录用的三十人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的神色,只是互相拥抱在一起大哭。而教官和教授们则和往年一样,并没有上前劝慰,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哭是有必要的,学员们在成为清洁工之前,有必要释放八年煎熬积累下来的压力。而当他们领过代表着清洁工的身份牌时,新的压力会迅速扑过来。
    抱也抱过了,哭也哭够了,梦碎者默默地祝福,而梦圆者载着他人的希望在沉默中出发。

    许久不曾回家,全家人的容颜都不同程度地变老了一些。母亲两鬓新添了许多白发,面颊也稍微塌下去了些;而奶奶虽然满头银丝,但精神依然十分健旺。
    不过她们显然更惊讶于崔放的变高变壮变黑,一时间忘了让他进门,就这样堵在门口,拉着他左右瞧个不停,目光中有心疼,也有欣慰。
    临走前他又来到父亲的书房。虽然他已经读完了这里所有的书籍,那堆得高高的小山对他仍然有一种压迫感。作为很久以前的承诺,父亲从柜子里取出那枚优质服务勋章要送给他。然而他拒绝了,只是在书房陪着父亲静静坐整整一个晚上。
    车站外。妈妈捂着脸泣不成声,反而是奶奶坚强许多,一边搀着儿媳一边笑着朝孙子招手。父亲摇着轮椅上前,将那卷录像带递给他,这次他没有拒绝。

    崔放在从湖广岛到云贵岛的高速线路大约三分之一的位置下了车,依照电子地图的指示走向一条小道。
    离驻地还有五公里,他没有叫在路上呼啸着掠过的轨道计程车,而是一边慢跑,一边看着水晶天外的景色。即使如此,剩下的路程也就花了不到二十分钟。拿出领到的身份卡在紧闭着的大门边刷了一下,厚重的铁块缓缓上升,让出了前行的道路。崔放踏入了他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这里是崔放所属的湖广岛第二十七清洁工小队驻地。今天是他第一次来驻地报到。
    崔放推开驻地办公室的门,便被窗边办公桌上的玻璃反射的太阳光照花了眼睛,他皱了皱眉头,花一秒钟适应办公室里的光线,然后在黑暗中寻找自己的长官。
    正午的太阳从窗外闯了进来,将办公室划分成光亮与阴暗两块截然对立的区域。而此时一个懒洋洋地声音就从那阴暗处传来。
    “小子,第一天就迟到可不像话。”
    一点微弱的红光在黑暗里忽暗忽亮,仔细一看,是一名男子正叼着烟侧坐在办公桌后。他将两脚架在桌边一个文件柜上,两手正不停地在桌子上忙活着什么。
    崔放走上前去,放下手中的行李,向桌子后面敬了个礼。那名男子咬着烟头说道:“别给我敬礼,我现在可不想站起来。呶,自己找沙发坐下。”他将刚装好的手枪上膛,眯着眼对着窗外扣下扳机,咔的一声,撞针发出清脆的声音。

    “先自我介绍一下。本人姓队名长,如你所见是这里的队长。至于本名,你的密级不够,所以现在你只要叫我队长就行了。”队长取下嘴上的香烟弹了弹烟灰,顺手将手枪放在桌子上。
    那是一把勃朗宁M1935,一百八十年前的古董,崔放在某个爱好收藏的同学家里见过。
    还真是拽,崔放撇撇嘴,心里很是鄙夷。接着又听队长说道:
    “首先恭喜你通过重重考验成为了一名清洁工,然后很遗憾你上了一条贼船。上了这条船,你想要无惊无险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你干满十年退役;而干满十年退役是另外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值得朝这方向努力。”
    崔放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有什么疑问的话先留着,我先带你在这片驻地里遛一圈,和同事们认识认识。到时候想问什么尽管问。”队长从桌子边上拿起船形帽带上,迎着阳光走出去。

    驻地显得很冷清,根本看不见人影。队长好像看穿了崔放的心思,头也不回,摆着手说:“这片驻地加上你我,总共只有五个人。没有行政没有后勤——任务计划是由指挥中心直接下达,补给都是上面的人从湖广岛送来,没有条件自行维修的设备也是送回中心更换。一句话,就是尽量的轻量化,这里不过是一个立足点,真正的舞台在外面——”队长潇洒地向外面一指。
    外面是千奇百怪的植物,在阳光下舒展着肢体,错落如同迷宫。一条公路从驻地底下穿过,废弃五十多年来风化严重,水泥地面四处开裂,东一丛西一丛长满了野草。头灯上十米左右高度的水晶天轻微折射着阳光,让人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巨型温室。
    “这边是测试检验中心,”队长指着一幢有着透明玻璃墙的两层小楼,“现在队里的两位女士都在里面。”
    二楼有两个女子身影坐在墙边,似乎在讨论着什么。队长从地上捡起一个小土块,瞄了瞄,“砰”地一声砸在她们身边的玻璃墙上。
    她们当然会有反应。其中一个朝这边冷冷地看了一眼,便又转过头去;而另一个身材小巧玲玲,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子反应剧烈得多,跑到窗户前冲这边挥舞着小拳头张牙舞爪。队长一声口哨,接着解说道:“那个冲我们发狠的是你早一年的前辈葛丽,没反应的是和你同期的雷娜。人家昨天就来报到了。”
    两人便沿着检验中心和办公楼之间的主道往前走。这边是宿舍、医疗中心,那便是食堂和健身房。然后再往前走,便是一个小小的操场。
    带着崔放绕着操场边的跑道走了四分之一圈,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方形建筑前,拉开门,吹了一声口哨。
    一架巨大的倾转旋翼机,如同收拢翅膀的怪鸟,静静地停在仓库里。队长紧走两步赶上前,一手插进裤兜,一手拍拍机头透明的玻璃,大头军靴的脚尖轻轻点着地面。摆足了架势之后,队长转过头看向崔放:“这是我的座驾‘猎鹰’。怎么样,很男人吧?”
    确实很男人。整体呈流线型,却也不缺乏刚硬线条的机身,不长但格外宽厚的机翼,两具硕大的可转换方向的螺旋桨发动机,以及机翼下挂着的两具狰狞的六管转轮航炮:的确是肌肉与力量的完美融合。
    队长发现了机鼻附近一块小小的紫黑色污迹,赶紧从旁边的架子上取出一块布来细细揩拭,动作轻柔得像抚摸情人胸膛的少女。他双臂上充满爆炸力的肌肉连制服长袖都掩不住,却捏着抹布在做着绣花穿针一般的动作,这场景看上去颇为怪异。
    “一门105mm机载榴弹炮,两门20mm六管火神炮,两辆六轮全地形车,加上小队一个月补给,外挂燃料舱满油料航程可达三千七百公里。她可以载着我们奔赴任何地方执行任务,给我们提供最可靠的支援。这里才是我们真正的驻地,一座坚不可摧的空中堡垒。”
    机舱门打开了,一张胡子拉碴的脸露了出来,冲着队长喊道:“队长,跟谁说话呢,新人来了吧?”
    队长咧嘴一笑,走过来拍着崔放的肩膀说:“这小子就是你要找的新人。来,你们认识认识。”
    男子从机舱里噔噔噔跑下来,将手在工作服上擦了擦:“陈林,比你早进来两年。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一条船共进退了。”
    “我可不认为可以退。听着,这可是贼船。”队长马上纠正,面上的表情无比严肃。
    停顿了两秒,然后两人仿佛碰上天下最滑稽的事情一般,面对面捧着肚子狂笑了起来。这笑容之中,也许有别的颜色,但现在的崔放并不能了解。
    ——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了。
    崔放握住好不容易重新直起腰来的陈林那满是油污的手,一边介绍着自己,一边想道。
 楼主| 发表于 2010-4-2 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章 第一次接触

    “清洁工的职责是什么?”队长浏览着手中刚下达的任务计划,突然间扭头问了一句。
    老人们都没有说话,看样子队长以前问过他们这个问题,现在轮到我们新人来回答了。
    雷娜往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以知性口吻给出了标准答案:
    “清洁工的正式名称是‘外环境监测与治理员’,他们隶属于联合国的分支机构‘地球清洁中心’。清洁工的职责在于监测全球范围内环境的异常,并且对生态情况、污染水平、气象变动等做出积极响应——尤其是清除残余的许德拉及其突变体,消除或者减小其带来的影响。”
    “和书上一样。不过记得下次把‘他们’改成‘我们’。”队长抬起眼睛看了雷娜一眼,然后将手上的电子书板在桌子敲了敲,说道:“不过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一般来说,清洁工是干擦屁股的工作。不过,偶尔我们也得在别人脱下裤子之前替他们挖好坑。任务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正是这个职业的魅力所在。”
    “政府打算清理并重新建造香港港口,增大从澳大利亚铁矿石以及中东石油的运量。但为了保证安全,在施工之前需要肃清深圳和香港市区内所有建筑设施,保证不会有任何威胁施工队伍安全的存在。”
    “肃清工作当然交由军队来进行,但他们需要富有野外生存和工作经验、了解地区内各种危险因素、视觉和嗅觉灵敏、大脑和身手都很了得的猎犬作为先导。女士们先生们,这次你们得扮一回猎犬。顺便,让你们见识这个世界的真相。当然,已经见识过的,可不能提前透露剧情。”
    “感叹你们的好运吧,”队长将任务计划递给崔放,然后腾地站起身,“刚来就能去香港这样的大城市免费观光旅游。”
    “三天后,三支队伍,我们负责整个香港区域。记住,我们只是先导,所以别拿小命去干堵抢眼的事情——你们的英雄事迹可没有其他人看见。”

    猎鹰在城市上空缓慢飞行了两圈。云层很厚,偶尔从云层的缝隙中漏下一束淡淡的光。废弃多年的城市以一种颓然的沉默欢迎他们的到来。从空中扫了两遍,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这虽然不表示这里会如表面上那般风平浪静,但总算让人对此次任务能够波澜不惊地完成怀了一丝期待。
    阴云密布的天空没有抵消队长高昂的兴致,他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操纵着飞机在金山上空盘旋,最后挑了半山腰豪华别墅群的一个庭院里降落。
    依据崔放所受的培训,选择这样一个降落地点是非常有眼光的。首先这里视野开阔,别墅周围一大片没有任何遮蔽的空地提供了一定的反应时间;建筑物的地势很高,结构也很坚固,而且围墙和栅栏提供了有效的防护,非常适合固守。
    崔放戴好呼吸面具,下意识地转头等待队长的命令,但后者早已经在兴致勃勃地用枪托砸门。
    这里最大的特点就是住宿条件一定很优越,崔放苦笑。
    这个城市已经被废弃五十六年——这就意味着五十六年来,这幢别墅没有得到一丁点的维护——但它依然状况良好。
    简直是太豪华了,大家一边在察看别墅各个区域的状况,一边啧啧惊叹。
    单说每间卧房近五米的高度和至少四十平米的面积,这在家园岛就是不可想象的——家园岛仅仅数千平方公里的面积,却往往要塞进上亿人口,那里的房间和这里比起来,连鸽子都没了意见。
    房间里摆放着镂刻有精美繁复的花纹的红木床和桌柜,地上铺着五十多年没有保养,却并没有怎么腐坏的厚厚毛质地毯,墙上还随处可见先贤们具有上百年历史的作品,这样的场面,只能在电视剧里的古代宫殿才能媲美。
    雷娜在一间地下室里发现了别墅备用的供电系统,五十多年了仍然能正常工作。一瞬间整个别墅灯光璀璨如同皇宫——不过现在还是上午。
    众人不断惊叹着这是某某大师某某时期的杰作,拿回去该值多少钱,却只是用手抹去古董上的浮灰,然后摆回原来陈列的地点。大家几乎陶醉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反而是队长最为清醒,在通讯频道里不断催促着大家赶紧开工。于是检查完整幢别墅没有发现异常,顺便把各个房间开着的灯全关掉之后,大家便在飞机前集合,由队长分配任务。
    队长的命令很简单:两人一组乘坐地形车,从近到远逐条街道搜索,发现异常情况立刻报告,在天黑以前必须返回。
    “崔放和葛丽一组,陈林和雷娜一组,你们各自驾车从东西两条路下山。有什么情况即使向我报告。”队长安排完,打着呵欠重新往里面走。
    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但手上的动作并没有迟疑。
    崔放看到队长满眼血丝,的确像是睡眠不足的样子,看样子队长是要找个地方补觉。
    众人腹诽的对象懒洋洋地走上大厅的楼梯,走到一半突然又转身,将挂在战术背心的几颗手雷全摘下来,一颗一颗扔给崔放。
    “拿着这东西,也许用得着。”

    郁闷归郁闷,命令下达了还是得执行。崔放提高警惕,开着地形车缓慢地行驶在市区空旷的街道上。
    葛丽似乎已经熟悉了队长的做派,显然并未将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她一边用手中的相机拍照,一边在手中的电子地图上标记,偶尔经过繁华街区的时装商店外,还会对着橱窗里落满灰尘的各式衣装大流口水。
    还真是个粗神经的女孩子。崔放小心地打着方向盘。
    每路过一条街区,他们就要下车来用仪器检测附近的空气和水体确认“朱丽叶”以及金属离子的浓度。
    朱丽叶(Juliet)是一种含有某种特定杂环芳香基团的水溶性有机分子,微量的朱丽叶对许德拉便有明显的致死作用,当然对人类和其他动植物也有一定影响。
    五十五年前,紧接着“赎世之光”行动的“饮鸩”计划,便是将大量这种药剂在全球范围内播撒,以清除在“赎世之光”中侥幸漏网的许德拉。朱丽叶的自然降解半衰期是七十多年,也就是说现在水体中,朱丽叶浓度应该有当年的播撒浓度的六成。
    如同“赎世之光”有照射的死角,“饮鸩”计划也不可避免会有没有照顾到的地方。如果在某地测得朱丽叶的浓度大大低于平均值,那说明当年播撒药剂时这片区域可能被忽略。这种情况是经常出现的,例如鱼缸、室内的游泳池之类,就是许德拉孢子萌发的绝佳场所。
    而许德拉所具有的强烈吸收和固定水中金属离子的特性,如果自然水体中钠、镁、钾、钙等金属离子浓度过低,同时朱丽叶的浓度也明显低于平均,那么十有八九附近会有残余的许德拉。
    很不幸,现在他们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前方整个街道整个被深紫色如同地毯一样的许德拉分泌物覆盖。这些已经干硬的许德拉分泌物爬满路旁的栏杆和消防水龙头,甚至爬上街道边的墙壁和玻璃门窗,将其重重叠叠地覆盖,然后在最上面长出鳞片般的紫色结晶。越往前,紫黑色的地毯越厚,街道旁边的一个巷口,分泌物和地面之间的落差足有半米。显然,小巷子里才是源头。
    两个人的呼吸急促起来,交换了个眼神。
    葛丽收敛心性,迅速进入状态。她一边向队长报告,一边俯下身子凑近分泌物拍了几张细部的照片,然后示意崔放将车小心地驶进巷子。
    巷子并不深,三面都是高高的墙,围着中间一块小小的空地,而空地中央是一个双层的喷泉。
    不过现在喷泉里面已经看不到水,而是被紫色如同凝固血块一样的许德拉分泌物堆满,形成一座小小的尖塔。
    在尖塔的最顶端,蛰伏着一只老年的许德拉。
    扁圆形的许德拉看上去像只大水母,直径应该足有半米,厚度也达到三十公分。它的表皮像是缺水般产生了细密的龟裂,露出里面紫红色的嫩肉。肉质伞盖边缘下垂,底下伸出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触须,末端如细如毛发,一直伸到池子里。在池子的边缘,密密麻麻的有许多痕迹,有的像是爪痕,有的像是某些啮齿类动物的牙印。
    葛丽此时完全进入了专业状态。她绕着水池从各个角度拍下了许德拉的外形,然后又走回一直远远站着的崔放身边示意他将那许德拉弄下来。
    崔放抬起枪口,瞄准许德拉的伞盖下方扣动了扳机。
    清脆的枪声被四周的墙反射、混合,震耳欲聋。尖塔顶端的许德拉用于固定身体的触须根根断裂,整个躯体被子弹带着如断线的风筝高高飞起,浓密的紫色血雾在笼罩了整个小巷。被打断的触手痛苦扭动着,淌出紫黑色的汁液。
    葛丽小心地从掉在地上的残躯上切下数块样本放进密封的采样箱,然后从后备箱里取出一瓶药剂,拧开盖子将药剂全部倒在上面,接着示意两人离开。
    然而崔放却凑上去,用一把长柄金属扳手将痛苦扭动着的许德拉挑进池子,然后提来地形车的储备油料箱往池子里倒了小半。做这些花了五分钟,之后他才跳上地形车驾驶座。
    当地形车走到巷口时,崔放停了下来,从腰间摘下队长扔给他的手雷,拔下栓子朝喷泉远远地扔了过去。轰地一声,紫色的肉沫和血雨涂满墙壁,池子里腾起明亮的火焰。浓重的黑烟痛苦地嚎叫,翻腾着向上升起。
    直到日落返回别墅时,两人一共发现了四处许德拉的巢穴,都被他们一一摧毁。而陈林和雷娜那一组也差不多。
    利用猎鹰上的设备对这些许德拉的样本进行了粗略分析。这些许德拉至少存活了二十年以上,而年老的组织和年轻的组织基因序列有明显差异,说明基因变异在单个个体上不断地发生。另外一个重要的信息是,许德拉开始像植物那样,能固定空气中的水蒸气,因此不需要大量的水也能存活。
    原来以为是平安无事的游玩,现在却和变异许德拉来了个亲密接触。四个人看着面前的检验结果,心情都有些沉重。
    只有队长没心没肺:“好吧,今天的任务大家完成得很好,之后的工作就是自己挑一间屋子,爬上床尽情地打滚了。最大那间卧室我占了,谁也别和我抢。”

    队长的算盘落空了。通过短暂的讨论,队长以外的四个人一致决定,无视队长的安排,就在最大的那间屋子里挤一夜。两位女士睡床,剩下的三位男士则睡地板。
    大家虽然窗户已经密封,房门处也安装了空气过滤系统,大家还是将防护服穿在身上,呼吸面具放在枕边,而武器则放在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
    队长一直嚷嚷着这样紧张的气氛糟蹋了豪华的环境和美妙的夜晚,当然,这些话被大家自动无视。
    前半夜就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度过。大家默数着自己的心跳,无法入眠。
    崔放也是如此——闭上眼睛,那恐怖恶心的紫色分泌物就在眼前出现,撑满视野,然后溢出来,蠕动着仿佛要爬满全身。剧烈的恐惧压迫者肺部,使他无法呼吸,直到惊醒后睁开眼睛,如同溺水者将头伸出水面一般,大口喘息。
    只有队长睡得格外香甜,趴在地上摆出一副可笑的姿势,像树懒抱着树干一样搂着一个枕头,鼻孔发出香甜的鼾声。
    这声音吵得大家心烦意乱,睁着眼睛恨不得马上就到天明。
    然而离天亮还早。
    就在崔放筋疲力尽意识模糊,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有人轻轻拍他的脸。是队长。
    队长此时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压低声音说:“上课铃响了,跟我来。”
    两人整理好装备,提着武器,轻手轻脚来到走廊上。队长做了个手势,崔放跟着他走进别墅的大厅。
    陈林早已经来到大厅里。此刻他正端着枪瞄向外面。队长偏偏头,示意崔放向外面看,然后自己也趴在窗户旁往外看。
    别墅的门口有盏灯发出柔和的黄光。借着这点微光这样他们看见了恐怖片里才有的场景。
    别墅外影影绰绰地聚拢了大量变异生物,有猫、狗,甚至老鼠,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鸟类在低空盘旋。它们比大家见过的正常的生物体型要大不少,深色的毛皮或者羽毛,有的眼底还发出蓝幽幽的光。
    应该是灯光使他们感到十分好奇,同时也变得烦躁,此刻这些变异生物正在大门外低吼徘徊,不时有狗或者猫冲向大门,将门抓得沙沙作响。
    好在睡觉之前,队长用一个厚重的楠木桌子将之前被他砸坏的大门堵住,又在上面摆了好些个巨大的花瓶。
    “暂时不要去惊动它们,各自准备好武器,不要开灯。崔放去叫醒葛丽和雷娜,同时收起装备;陈林去查看后门的情况,如果那里变异生物少的话,你们就从后门撤离。有什么情况立刻报告。”
    崔放忍不住低声问道:“那队长你呢?”
    队长眼睛一瞪,然后咧嘴露出白牙:“我在这里陪它们玩玩。”
    崔放突然感觉到一阵兴奋,肾上腺素开始分泌,之前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也淡了不少。他回到房间,轻轻拍了拍葛丽和雷娜,两人马上醒来,一句话也没问便开始检查装备。
    当他们收起所有装备和仪器,退回到走廊时,刚好听到陈林通报后门情况:“后面的院子里也有变异生物分布,不过数量没有正门多。猎鹰因为关闭了所有热源所以附近没有发现变异生物。但从后门到旋翼机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我们要是直接冲过去的话不一定来得及。”
    “好,你们四个人在后门会合,然后准备冲出去。不要开灯,安静地听我说。”
    “这次是真正的教学课,因为队里有两个新人所以稍微降低了难度。不过不能大意,如果不小心受伤了的话可对不起你自己。”
    “不过,因为是第一课,这次我可是降低了难度。这些像僵尸一般在院子里游荡的畜生是许德拉孢子的宿主。它们的基因和许德拉孢子基因部分融合,这大幅提高了它们的肉体强度和神经反应速度,同时凶性也大大提高,不要指望着它们会乖乖待在那里,摇着尾巴等你们去摸它的脑袋。变异后,它们的生殖能力也非常恐怖,所以不要想着能够将它们在一小时内清理干净。”
    “变异生物惧怕强光,但对较弱的光线和声音非常敏感。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要开枪,否则火光和响声会将它们全都吸引下来。至于其他注意事项,我想到了再说。准备好了吧?我数到三,你们打开后门冲出去。一。”
    左前方的大树被照亮,如同落上了一层雪花。接着从耳机里传来队长砰砰砰开火的声音,将每个人的耳朵塞满。
“二!”
    队长短促的报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剧烈的枪声中仍清晰可闻。枪声短暂地停顿,换弹夹的间隙,原来被枪声掩盖的恐怖吠叫让所有人的心里都发毛。好在迅速响起的枪声又重新占据上风。
    “三!就是现在!走!”
    等在后门的四个人迅速行动。崔放和陈林一左一右冲在前头,边向前走边端着枪警戒。没有变异生物,它们都被队长的火力吸引到前门了。陈林冲后面打了个手势,雷娜和葛丽便拎着工具箱从黑暗里冲了出来。
    前门的枪声再次停顿了零点五秒。凄厉的呜咽声中,队长依然十分镇静:“发动飞机,到前面来,用探照灯照射它们。”
    情况危急,但大家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手中的工作。崔放坐上了驾驶员的位置,巨大的旋翼呼呼地转动起来,飞机逐渐离开地面。
    别墅的正门上空。雷娜打开热感应成像仪,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光点让所有人心里都发麻。
    葛丽打开探照灯照在门前的草坪上,探照灯被直射的的地方,变异生物如同被风吹得倒伏下去的草一样躲开。看样子,强光对变异生物确实有效果。
    队长的面前呈辐射状堆着一大堆变异生物的尸体。而他正半跪在只打开一扇的别墅大门口,左手持枪,右手扶着护木,向前快速抵肩射击。每快打空一个弹夹时,他便提前从战术背心里掏出一个来,在刚好打空的弹夹边一磕,空弹夹还没有落地,新的弹夹就装上了。就是这样近似持续的火力才能让他坚持这么久的时间。
    当探照灯照射在他身前,变异生物纷纷躲避的一霎那,他收起枪拔腿就往屋子里跑,两三秒之后,伴随着野兽的惨嚎,刺目的强光从大厅的窗户里透了出来。
    即使如此,还是有许多变异生物扑进了屋子。
    飞机绕着建筑转圈,用探照灯和火神炮反复扫射着门口,尽量延缓着变异生物冲上进去的脚步。但那些怪物实在太多了,从上面看下去,变异生物将整栋别墅团团包围,如同一大群蚂蚁抬着一只死去的甲虫。
    在空中,也有不少变异的鸟类向飞机发起冲击,但疯狂的它们撞在镁铝合金舱壁和防弹玻璃上,只能徒劳地留下一滩暗紫色的污迹。队长此时应该在别墅内部奔跑,从空中看不到队长的情况,只是偶尔有激烈的枪声和变异生物的怒吼传来。大家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但通信频道里粗重而有节奏的呼吸声表明,他并没有陷入无路可逃的窘境。大家都在心里默数,计算着队长子弹和闪光弹的存量。
    “看那里!”葛丽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惊恐。大家将目光移向探照灯所指的方向,接着身体都僵住了。
    在别墅的围墙和铁栅栏外,分布着好些钻不进栅栏的大型变异生物,而特别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在探照灯直射下,仍然不肯逃离的变异生物。他们双手攀在栅栏上,试图从栅栏的缝隙里穿进来,或者从栅栏顶部翻越,幸好密密的栅栏和顶上锐利的尖刺阻止了他们。
    那些是——人类?
    除了额头上皮肤布满诡异紫色纹理,外表和人类几乎一模一样的直立生物。与此刻正疯狂沸腾的兽群相比,他们中的大部分并没有采取带有明显敌意的举动,只是静静地扒在栅栏边,安静地看着院子里的一切,或者仰头沉默地和飞机对视。
    葛丽一言不发将探照灯移开。然而就这么短短几秒,大家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面面相觑。
    大约三分钟后,队长终于出现在屋顶的阳台上,身后留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旋翼机迅速降低高度向他靠近,舱门打开,陈林扔下去一副悬梯,然后用自动步枪将队长身后的变异生物一一放倒。队长一手攀着悬梯往上爬,一边不断挥舞着手中的枪,驱赶着冲过来的变异鸟类。
    除了崔放在驾驶飞机外,大家赶紧跑跑到门口帮忙收回悬梯,同时将试图冲进机舱的鸟击落。队长将手中的突击步枪扔进机舱,然后两手扒着舱门边的扶手往上一翻,弯腰迅速窜进机舱。之后他一把拉开面罩,瘫倒在机舱里大口喘气。
     “轰”地一声,105mm榴弹炮的后坐力使飞机猛地一震。别墅的屋顶向上抛起,然后又重重落下,腾起大片的烟尘。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可惜了这么好的夜晚。”离开这幢别墅的时候,队长清理着满是血迹和牙印的防护服,摇头叹息。

    大家拒绝了队长找另外一栋别墅过夜的提议,后半夜便都在启德机场空旷的跑道上度过。天明后,大家迅速地将剩余的地域侦查了一遍。这次是分成三组:两位女士驾着猎鹰在低空盘旋侦查,崔放和陈林共一辆地形车,而队长单独一辆。
    经过惊险一夜,所有人对这个安排再没有半点异议,而对于队长来说,该上的课已经上完,至于怎么消化,那是学生自己的事情。
    大家并没有心情再将发现的许德拉逐个消灭,只是在地图上作下标记以便引导随后的精确打击。这样他们终于赶在天黑前离开了那个该死的地方。
    松了一口气,但气氛仍然十分压抑。队长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对两个新人说:“怎么样呢两位,感想如何?上完这一课之后,各位对清洁工的工作内容和危险性有个正确估计了吧?”
    “不要以为这样就到头了,这仅仅是个开头而已。后面会更难更危险,有时候,我们要直接和‘人’打交道。”
    “人”这个字上特意咬了重音,舱内一片沉默。
    队长以这样独特的方式给大家上课。
    也许以前,队长的队长,也是这么给队长上课的。
 楼主| 发表于 2010-4-2 21: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章 不可逾越的鸿沟

    队长的震撼教学很成功。已经过去两天了,崔放的心情仍然没有平复。不仅他,其他小队成员都是如此。
    在零星响起的枪声和旋翼机发出的低沉的轰鸣声中,在探照灯惨白的光斑里,死城中某个别墅的围墙外静静站立着的那些身影,如同曝光过度的胶片一般将那一晚的惊涛骇浪,那一瞬的震惊、恐惧和迷茫,在他们的脑海里完整地刻录了下来。
    但日子依然如同鱼缸的水面一般平静。之后的这几天里,他们机械般做着一切该做的事情,化验样本、记录数据、提交报告、检修装备,锻炼身体。
    早餐的时候,大家都是默默地跟自己盘子里的东西搏斗,偶尔勺子将盘子碰得叮叮响,没有人抬起头。大家只是木然地将盘子里的东西送进嘴里,而思想则沉浸在意识的更深    处,在那里,有一块大石横亘着。
    “那些变异的……还能算是人吗?”雷娜的视线开了盘子,在其他人脸上逡巡,低声似是自言自语。
    她握着勺子的右手轻微颤抖,说明了此刻她并不像以往那般,冷静、镇定,胸有成竹——支撑这些的某种信念,已经在那一晚被碾碎。
    随着沉默被敏感的话题打破,餐室内如同被铅封住的气氛被稍稍搅动。
    队长当然对内情知根知底,但他显然不愿意过多,或者过早和大家提起这些。也许,队长是想搞一个系列课程;也许,大家害怕从队长的口中确认那个一直在他们心底翻滚,却无法从口中吐出的结论。
    不过为了接收大修以及升级更换的装备,队长从昨天下午就回湖广岛的指挥中心了。
    “怎么还能算是人?你没看见么,他们那诡异的肤色,不采取任何防护措施就能够在外环境下生存下来。他们的身体中一定有许德拉寄生,他们已经成了恶魔的仆人!如果那天不是有围墙挡着的话,它们肯定会攻击我们——这还能算是人类么?”陈林拿勺子重重地戳着面前的空盘子,一下又一下,试图在为自己的结论提供佐证。
    “不,他们并不十分惧怕强光,也没有毫无意义地疯狂地攻击铁栅栏,可见他们与其它野兽,或者其他变异生物不同。他们也许被许德拉寄生,但看起来并没有失去神智。上一次见到他们时,他们都还是赤身裸体,这次已经有人穿上简单的衣物,这说明他们有着人类的学习能力。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正在不断地进化。”葛丽的看法与陈林完全相反,而且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前天采集的标本详细分析结果出来了。变异生物的组织细胞里出现了一种新的质体,其DNA与五十五年前记录的受感染组织细胞内出现的变异质粒有93.71%相同,与许德拉组织细胞内含的一种特殊质粒也有85%以上相同。变异质粒产生的数种蛋白对被感染生物的DNA有强烈的剪切重组作用,会使得原细胞内基因不正常表达;而且变异质粒本身也具有极强烈的自我复制和翻译表达能力,这也是五十五年前许德拉孢子造成大量动物及人类死亡的原因。”雷娜之前被推开的盘子拉近,用勺子在盘中划着圈,“但这次很显然,我们遇到的动物并没有死亡,通过对变异生物组织细胞分析,这种质体发生了新的突变,对被感染生物的DNA影响减弱,在细胞内的数量也保持在与线粒体比例为1:3.3附近。”
    “这说明五十五年里,变异质体与被感染细胞逐渐取得了某种妥协和平衡,好处是许德拉孢子可以在生物细胞质内保持活性以得到更广泛的传播,代价是自身的复制感染能力有所降低。也就是说,许德拉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取得了地球的居住权。”崔放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投向窗外,外面是葛丽和雷娜在打理的一片花圃。
    “确实如此,”雷娜扶了扶眼镜,“而且这种机制对宿主的损害也降低了很多——除了细胞内各种蛋白的数量和活性受到调节,以及部分埋藏的年代久远的基因有可能重新表达之外。对变异生物样本进行组织培养表明,变异质粒有促进细胞代谢并引起体温略微上升的作用,这有可能使神经系统受到影响。暂时没有检测到其他太大的坏处。值得一提的是,在不同环境条件下培养得到的组织细胞,其基因活性有差异,因此蛋白质数量和种类都明显不同。”
    “这难道意味着,变异生物细胞能对外界环境刺激产生主动适应性?因此,变异生物能够适应条件极端恶劣的外环境?”
    沉默。
    三分钟后。
    “不管科学上如何解释,事实是由许德拉寄生产生的新邻居,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我们逃难时抛下的家产。如果按照某些国家的法律来讲,经过这么多年,他们已经成了那些财产事实上的所有者。”
    “不,我不同意这个。第一代感染者有100%的死亡率,他们不可能充分接收我们的文明成果。他们顶多,只是一群住在高楼大厦里的猴子罢了。”
    确实,隔了整整一代甚至数代的话,他们并不能知晓人类的语言,不能阅读人类累积数千年的文明传承,因而也掌握不了现代人类手中的璀璨科技。
    就算手中握着车的钥匙,他们也无法将车发动开走。
    “那……如果下次再遇到……他们的话,我们该不该开枪?”雷娜的一句话结束了令人难受的早餐。

    “正好你们都在,这次又有好差事给我们了。”队长嘴里叼着根烟走进来。今天他身上穿着崭新的军服,贝雷帽卷成一卷夹在肩章下,撸起来的袖子下露出手臂上鼓胀的肌肉,“上面真是体贴,特意给个机会让你们散散心。”
    队长是整个二十七小队里唯一拥有军人身份的人,因此只有他同时拥有清洁工和军人的两套制服,不过平日在驻地他很少穿军服,出任务时就更不用说了。
    “两天后,有一支学员队伍,共二十人。我们得客串一下保姆,在接下来的五天里带他们游山玩水——放心,参观景点都是是清洁工反复重点清扫过的区域,所以这次担心危险的现场教学。”
    连勺子敲在盘子中单调的叮叮声都停止了,大家带着复杂的表情望向队长。十秒钟之后,葛丽还是忍不住将刚才大家的疑问向队长提了出来。
    一直环抱着手臂的队长松开手,将香烟从嘴上摘下来,弹了弹烟灰:“有关变异许德拉和变异生物的事情,我昨天已经去中心申请开通了你们的A级权限,你们可以自己去查询相关的档案资料,相信大部分的疑问都能由此解决。”
    “但是,禁止以任何形式向学生提起或者与学生交流任何与之有关的内容。因为这些学员并不会全部成为清洁工,不会在保密协议上签字,也就没有该死的保密责任。难保他们不会将真实情况泄漏出去,要是引起社会动荡就麻烦了。”
    ——确实如此。各国的政府首脑都不断在新闻发布会上宣称,外环境生态在人类持续不懈的努力下已经得到巨大的改善,全球环境清洁中心的新闻发言人还宣称“只要二十年时间,人类就能走出水晶天,重新踏上失去的土地。”
    “如果他们在毫不知情之下遭遇这些变异生物,他们会受伤甚至没命的!”崔放忍不住怒声道。上头为了保密,连清洁工的性命都可以不要么?
    “你觉得对普通人来说,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他们,和真枪实弹地让僵尸咬一口,这两个有区别么?”队长将烟从鼻孔中挤出,将目光转向其他人:“所有预定地点都已经隔离且反复清扫,陪护的清洁工都训练有素,真有什么意外的话,参观会立即中止的——在泄密之前。”
    “记住,变异生物体的事情,只有在保密协议书上签了字的人才能知道。在其他人眼里,外环境并没有什么变异生物存在,只是植被稍微被破坏,水中含有少量有毒物质,空气中偶尔漂浮着有点麻烦的孢子,居住条件稍微恶劣点罢了。顶多,某些地方有漏网的许德拉存在,但我们清洁工的辛勤工作之下,这一切都无碍大局。”
    成为清洁工,在保密协议上签字,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真实的世界。而且,一旦进入这个世界之后,就算死都无法返回原来的那个世界。对于运气不够好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只能待在风和日丽,只是略显气闷的这一头,对那一头悠然神往。对所有人来说,两个世界之间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但那些学员们,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什么样的怪物啊!”葛丽忍不住质问道。确实新进来的清洁工,都会有一段时间的不适应,这是指导手册上一早就写好了的。
    “入学时签的合同上,就明明白白写着清洁工要执行危险任务的吧?我想这一点你们应该很清楚。而且我不是一开始就说过了这是贼船么?当然如果你们觉得不爽,可以脱下制服退出,不过将被限制就业,接受一定程度的控制;而且已经签下的保密协议还得遵守直到进棺材为止。”
    开什么玩笑,苦练八年,过五关斩六将,怎么可能说退出就退出?
    “那些变异人类怎么办?难道我们要将他们全部都杀光吗?”崔放松开拳头,然后又马上握紧,冷冷问道。他并不能接受将子弹射向和自己有着相似容貌的生物的任务。
    “那已经不是人类了,它们完全成为了许德拉的宿主,不再有人类的意志存在。”队长的表情严肃起来,瞪了崔放一眼,将烟塞进嘴里,然后将左肩肩章下的帽子取下来:“这个地球上只要有变异生物——哪怕是一只变异的老鼠,许德拉就不可能被完全消灭。而许德拉一天没有根绝,人类就一天不能踏上外面真正的地面。总之,这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不要埋怨之前教授和教官们没有向你们透露这些。对清洁工来说,真正的课程在成为清洁工之后开始。”

    清洁工的驻地位置是军事机密,还没有成为正式清洁工的学员们自然是接触不到的。因此,参观的学员在一个半公开的训练基地登上了第二十七小队的飞机。
    猎鹰低啸着从丛林上空掠过。机舱经过临时改装,加装了两排座椅,这些学员们便略显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出于保密的需要,出发前猎鹰的机舱里拆下了许多东西,其中包括所有的武器;由于各处清洁工的物资补给仓库是公用的,飞机上携带的补给也不多,即使容纳了多出来的二十个人和两辆车,也不显得如何拥挤。
    崔放看着这些满面好奇的学员,在想这二十人中,有几个会成为自己的同事,还是……一个都没有。
    学员们虽然身子坐得笔直,但眼睛却一直盯着舷窗外掠过的树冠。在成为正式的清洁工之前,观赏外面的景色的机会不多,学员们更多的是埋首面对浩如烟海的学习资料和单调乏味的锻炼器材。
    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兴奋——数个月前崔放还是以学员身份坐在这样的机舱里的时候,他的心情亦是如此。
    ——但四天前的遭遇将他原有的心情彻底粉碎。
    触目惊心的紫色许德拉分泌物地毯,水池顶端丑陋恶心的许德拉,眼里闪着粼粼光芒,疯狂向前扑击的变异生物,还有那些站在栏杆边,脸上有着诡异花纹的变异人类——即使他们是许德拉孢子的宿主,即使他们已经没有了作为人类的意识,在崔放的意识里,他们仍然是人类。
    然而以后,自己将要对这样的同类举起屠刀。
    一只大鸟伸展着翅膀,迅速从机舱旁掠过,引起了舱内一阵低低的惊呼。
    不准拍照。不知道这些未来的清洁工们看出来什么没有,至少崔放看清楚了怪鸟细密如鱼鳞般的羽毛下紫色的皮肤。包括爪子、腋下、头部等一切没有羽毛包裹的裸露部位,都披上了紫黑色诡异的纹身。有那么一瞬间,崔放甚至看到了怪鸟张开嘴尖叫时,尖喙里露出的细密牙齿。
    不过他并不能肯定那一瞬不是自己的幻觉——这几天他经常出现幻觉。
    不多时,飞机便到达了第一个目的地,准备在山林中的一个训练营地降落。葛丽向西安岛的控制中心报告自己的方位和降落地点,雷娜则向学员们介绍此行目的地和一系列注意事项。崔放和陈林戴好面具,从自己的座位下取出M35突击步枪——除了目标营地布置有少量重火力,通过控制中心批准可以以队长权限开启外,自动步枪便是一行人威力最大的武器了。
    队长收敛了平日里的轻浮神情,关闭旋翼机的动力后,他又一次向大家强调了几点注意事项。
    游山玩水当然不是真的游山玩水,虽然上头的确有这个意思。成为清洁工,就获得了经常飞在鸟笼外的特权。通过一系列外面的游览,可以激励学员们朝这个特权努力。学员们当然需要在充分体验外环境的同时,思考如何改善外环境恶劣的生态,最后总结成一篇若干学分的论文。因此从飞机上开始,他们就不时地往手中的电子记事本上看看写写,随时更新自己的所得。
    关于变异生物的事情,他们肯定有人能看出个端倪来——崔放有这样的直觉。自己当初以学员的身份参观的时候,就对外面出现的变异树种而吃惊。当然对动物,特别是高等动物来说,剧烈的基因变异只能导致死亡。但植物如此高的变异率显然不是“赎世之光”行动中的强烈X射线或者“饮鸩”计划中的朱丽叶毒素能够解释的。剩下的线索,便只有许德拉了。
    对于站在地球食物链顶端的人来说,变异是致命的。当初许德拉洪水肆虐时,老人们的记忆里除了失去亲人的沉痛打击外,便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当时的研究仓促有限,只知道其短短12小时的发病周期和100%的致死率,并没有突变个体存活的报道。而系统细致的研究是在人类搬进家园岛,世界范围内许德拉也大部消亡之后。实验室内条件有限,并没有发现许德拉孢子异变成宿主细胞内的质粒这一特性——事实上清洁工在外环境发现变异生物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崔放,以及许许多多梦想实现或者破碎的人,并没有生物能与许德拉共生的意识。
    这是许德拉在五十五年斗争中的变异——或者说进化。而量变引起的质变,才刚刚开始。

    这些考察地点的地形、气候和植被都多种多样,因为考察的初衷就是尽可能地将清洁工可能的工作环境让学员们先熟悉。在十五天内考察七个营地,如同多前旅行社组织的旅行般,只能是蜻蜓点水般在一个地点停顿些许,照几张相挑点纪念品,然后急匆匆地赶往下一站。
    旅程第一站便是沙漠。这是甘肃敦煌附近的一片荒滩。莫高窟里大大小小的佛像和壁画因为剧烈的气候变化,以及维护人员的撤走,风化损毁严重,入眼多是残垣断壁。不过,即便是缺手断脚的菩萨,又或是面目不清的胡女,仍然在人们心中掀起阵阵波澜。不如说,作为被废弃文明曾经存在的证据,这些废墟比现存且运转良好的现代建筑更加令人感叹。
    第二站是青海湖附近靠近西宁的草原,这里原来是一片牧场,许德拉洪水暴发之后便废弃了。虽然当初那些牛圈羊圈的木桩和铁丝网都腐烂锈蚀掉入泥土,几乎找不到了,但萋萋青草依然异常精神,衬着蓝天白云倒也令人心旷神怡。天苍苍野茫茫,只是风吹草低不见了牛羊。
    第三站是洛阳附近,这个城市废墟的边缘。当年仓惶的人们几乎是只身从这里逃离,因此所有人类生活的痕迹都保留了下来。对现在的清洁工而言,当年人类的生存方式已经是博物馆里的展览品。他们所做的只是站在依稀残留着当年的风景的废墟前感叹一阵,然后转身采集样本,检测放射剂量和孢子浓度。
    第四站是长江边上,宜昌附近群山之中一个小村落的废墟。由于靠水太近,又深处大山之中,交通和信息都闭塞,洪水爆发时,这个村子里没有谁能逃离许德拉的魔爪。五十多年来,村里的一切陈设包括尸体的位置都没有变动,就这样成为了清洁工的教育基地。遇难者的遗体早已被风化成为皑皑白骨,但尸骸面部阴森而恐怖的空洞,以及临死前那挣扎扭曲的模样仍然历历在目,令人触目惊心。
    这里不对民众开放,所以并没有什么人不人道的顾虑。事实上,在地球其它地方,类似这样的被许德拉悄无声息地吞没的村庄不计其数,并没有民众对替死难者收尸这件事情感兴趣,即使是一些人道主义组织,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呼吁几声而已,并没有进入外环境的能力和勇气。
    第五站是厦门外的一个海上基地。碧海蓝天,加上不远处的海岸和陆地,阳光下的一切都令人神清气爽。明明只是个离大陆数公里的小小孤岛,却让人产生抛却烦忧的出尘之感。只是岛上陈列室里那一罐罐许德拉及被感染生物的标本,以及 “赎世之光”行动之前,观测飞机掠过海面拍下的一幅幅照片,让人恶心欲吐,更生出十分心寒。
    第六站是广西的桂林,漓江山水。驾着橡皮艇在青山绿水中穿行,在这样一幅国画上留下轻轻荡漾的一笔,随即变淡消失,并未扰动这无边的静谧。美中不足的是,脸上的呼吸面具隔绝了这清新的空气,清可鉴人的江水也不能用来洗去旅途的劳顿。虽然那样做不一定会出事故,但肯定是违规。
    第七站,也是最后一站,横断山脉,金沙江和澜沧江之间,隔大理并不很远的一块原始丛林。
    停留时间是四天,这也是最长的一站,然而和游山玩水完全不沾边。在这四天时间里,学员们要分成四个小组,利用最原始的器械,徒步在茂密的原始森林行进六十公里并找到预先放置的发信器。和特种部队的野外生存训练相似,而条件更严苛:每个小组分到的一柄指北针和粗略且互不相同的地图;不足量的干粮;两柄军用匕首和一把工兵铲,除此之外不能使用其他非自制的武器。另外,每个小组必须有一名失去行动能力的伤员,由小组成员轮流担当。其他学员必须对其采取不同种类的急救措施,并且用担架帮助前行。
    另外野外生存条例也必须严格执行:不得取下空气过滤面具,不得饮用未经处理的水,除配发的干粮外不得捕食丛林里的野生动物或者采食野生植物。
    整个过程中各个清洁工参与行动,但只负责监督并且对各个学员的表现评分,不能以任何形式协助或者干扰学员的行动。当他判定整个小队遇到无法妥善解决的危险时,有责任向队长报告情况并且终止小队此次行动,当然此时学员的评分都要受到一定的负面影响。不过根据往常的情况,清洁工派上用场的几率并不高。
    二十人的学员队伍中,女性只占了三人;但崔放知道最终的考核之后,女性学员成为正式清洁工的概率要明显高于男性学员——这也许和男女之间存在性格、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的差异有关,对女性学员的身体素质考核也不如男性学员的严格,而在战场救护这一重要项目上女性天生的直觉与细致使她们更有把握笑到最后。
    崔放所监督的小组中,就有一名叫爱娃的女性学员,而且很快这个学员引起了崔放的注意。并非由于她如金色瀑布般飘洒在身后的长发,也不是如米罗岛维纳斯般精雕细琢的面容,更不是青春奔放有如完美符号的身体曲线。理由要简单直接得多。
    因为她的眼神表达了与爽朗的笑脸不同的信息。
    是个有故事的人,崔放心里暗叹。

    外环境有着也许可怕的东西存在,崔放心里隐隐有些忧虑。
    但横断山脉的原始森林在浩劫以前就没有多少人类或者大型动物活动,加上此次行动区域已经被隔离网整个包围,并由清洁工清扫了多遍,理论上并不存在任何风险。
    而且这样的测试几乎成了清洁工课程的传统,崔放本人就无惊无险地经历过,所以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制了。
    阳光穿过林间的缺口,溅落在整个丛林中,由浓淡不定的晨雾稀释之后,看上去像在树冠上欢快跳跃的金色精灵,打闹着宣告新的一天开始。
    昨天晚上在这附近降落后,学员们原地进行了一个短暂的会议以确定行动方针。四天六十公里,不过是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实际行进的距离也许是六十公里的两倍。加上队伍中必须有一名“伤员”,折算起来对速度的要求也不低。除了寒酸之极的几块干粮外,没有任何补充热量的来源,如何保持体力成了关键。短暂的商讨达成了一致意见:选择温度和光线都适宜的时间段,也就是早晨和黄昏行军。正午剧烈的阳光会使人体温升高,迅速失去大量的水和盐分;而潜伏在树丛和落叶间的蛇和毒虫,以及一些天然陷阱让夜间行军难以如意。仅有的一只手电不知能使用多久,也许它有更重要的用途。
    抓紧时间行进了几公里,他们选择了一片开阔的地带宿营。路线中没有大型野兽,这是事先就被告知了的。所以值夜的学员不断添进去树枝,让火堆一直燃到早上。直到一名学员用工兵铲往上面洒了一层土,火堆才冒出袅袅白烟完成使命。
    在昨天推选出来的队长带领下,学员们沿着地图上一条小河前行,然后在河道拐弯处平缓的浅滩上通过。虽然与小河与目的地方向有一个角度,但因为训练服的防水靴只覆盖到小腿,如果从深水段通过时,水没过靴子就麻烦了——必须把脚和靴子都用饮用水彻底清洗,然后喷上消毒剂。所以在不耽误行程的情况下,宁可稍微绕道也要避免皮肤与自然水体的直接接触。
    随着太阳的爬升,浓墨中渐渐显出或明或暗的黄绿色。残余的雾气让树木山石洇出浅浅光晕,个别光线强烈散射的地方则是黄蒙蒙一片。天空逐渐被太阳撕开,露出蓝且澄净的内在。
    从黑暗中苏醒过来的自然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拿起手边的竖琴轻轻地拨弄。风抚过树梢发出的轻响,和河滩上水流冲刷石隙的声音明显不同,用不着仔细分辨。偶尔从树丛中或者岩石下,传来几声微弱的虫鸣。很安静,安静得让人产生幻觉——如果屏住呼吸仔细侧耳聆听,说不定能听出草芽顶开泥土,在清风中舒展嫩叶的声响。
    微醺,但远没到迷醉的程度。学员们没有过多东张西望的兴致,一边盯着脚下,一边竖起耳朵注意周围的动静,顺次踩着山石沿着最省的路径往前移动。抬着伤员的两人有时候还要将担架高高举起,递给已经爬上高处的另外两人。
    表现得不错。崔放远远地缀着这支队伍,轻轻地点点头,比他去年时强一些。
    翻过山之后,面前又是无边无际的原始丛林。高大的乔木完全遮挡了太阳光,只是偶尔在空地上投下了鲜亮的光斑。学员们绕过稀疏的灌木丛,沉默而安定地向目标前进,偶尔停下来对照地图校正方向。气温渐渐升高,抬着担架的两人额头上开始出汗,踩在地上累积的厚厚落叶上发出的脚步声也有些散乱。于是队长下令休息。
    学员们都有着沉重的心事,因为半年后就将毕业。八年的艰苦磨难到了关键的时刻,所有人都在仔细地计算着自己这几天的表现,尽量在最后关头小心翼翼不出差错。闲谈的兴致不高,大家躲在树荫下咀嚼着干粮,静静地回复体力。
    思绪在脑海中翻腾,沉默在林间弥漫。
    崔放从后面赶上来,和学员们坐在了一起。没有说话,因为他不是个多话的人。然而当崔放走过来坐下时,气氛便稍微有了松动,因为学员们意识到了崔放的身份不仅是监察者,更是一个同行者。
    太阳投下的光斑便在松动的气氛中缓慢爬升。开始有学员低声地谈话,也有学员向崔放请教经验。崔放应付着,那夜骇人的画面却不断在他的脑海里一点一点放大变清晰,然后又缓缓后退消失,接着又重新浮现。这就是清洁工的真实遭遇,只是不能跟学员们说,也不能让学员过于紧张。
    他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爱娃身上,迫使自己不去想着那一夜的事。
    爱娃也问了几个问题,与毕业考核无关,而是清洁工的具体工作。例如清洁工与海洋打交道的机会多不多,会不会经常潜入水下执行任务,等等。他睁着眼睛望着微微摇动的金色云彩,却经常忘记了接话。
    一道道光柱或粗或细,连接着地面和天空。树林太密,地面和天空之间的空间里仍是一片昏暗,只有在光柱的附近才被赋予了一点鲜色。就在这大部昏暗的空间里,六个人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圈,脸上的透明呼吸面罩散射着微弱的光,看上去正在进行着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
    崔放觉得这种场景有些滑稽,他的目光时常从一个区域扫过。
    她的金发泛着淡淡的光芒,如明暗摇曳的金色火焰,地上镶着金边的光斑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并没有多少阳光直射的林中一片昏暗,只有爱娃的身边似乎集中了所有的色彩。
    他的目光聚集在爱娃身后不远处。阳光穿过树林落在地面上的光斑爬到树干离地面约一米高处。一个物体慢慢进入光亮的区域,这是崔放僵住的原因。
    接下来的休息时间,崔放的表情有些僵硬,如同超市里偷了商品的小孩忐忑不安地等待通过安检门。他尽力保持着微笑,不时回答学员们提出的问题,只是偶尔装作无意将目光投向那个物体。
    其实他心里在焦急地读着秒,计算光斑通过的时间。幸好光斑慢慢从那个东西上移过,将其重新敛入黑暗。
    天色变暗,大家拍拍身上的灰尘重新出发。崔放故意又落在了后头,等学员们的背影被层层叠叠的树干淹没时,他走到那棵树前,拔下了扎在树干上的那件东西,立即向队长报告。
    队长的声音沉默了半分钟,然后下了决定:“任务终止,我会向控制中心说明情况。集拢各小组的成员,寻找附近的开阔地等待,猎鹰号会来接你们。如果学员们问起,你就说我们有紧急任务,这个环节给他们满分。”

    训练行动被终止了。
    紧急抽调过来的数支清洁工小队开始紧张地清扫那片区域,而所有参加此次训练的学员都被旋翼机收纳,送往最近的一个训练基地。
    猎鹰号返回湖广岛边的二十七小队基地。在那之后,崔放将和队长一起前往控制中心接受上级的询问。
    但在猎鹰舱内,这件使得任务终止的东西有机会出现在小队所有成员面前。
    那是一支箭,一支石头箭簇的非常原始的箭。如果不是箭杆上还残留着青黑色的树皮的话,甚至会被认为是某个博物馆里展出的古董。
    箭有大约一米长,小指粗细,末端还有几根漂亮的翎毛,前端,石质箭头呈菱形,被打磨得非常光滑,后端被劈成四瓣的箭杆夹住,上面还细心地缠上几圈细线。整个箭头包括缠绕着细线的箭杆前端,都被干涸的血液染成了令人窒息的紫黑色。众人默视无言。
    崔放没有看这支箭,因为这之前他已经端详了无数遍。他只是盯着固定在桌上凹槽里的玻璃杯。轻微的乱气流使机体微微颤抖,杯中的水跟着不住翻腾。
 楼主| 发表于 2010-4-2 21:0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章 唐古拉,老山羊

    “遥感卫星监测到那里最近有较强的电磁信号发射,热红外辐射也出现很大异常,所以中心叫我们来看个究竟,别又是什么变异生物爆发。”
    队长叼着根烟,懒洋洋地躺在后背放平的驾驶椅里,脱了鞋的双脚交叉搁在前面的仪表板上,其中一只还轻轻地敲着面前的电子地形图。
    那是一个山谷,正好被一座弧形的山围抱着,形成一个小小的盆地。而那条弧,现在正发出红色的光。
    “这么高的海拔,这么寒冷的气候,怎么可能有大型的生物存在。要真是有什么变异生物,它们又不像我们有飞机坐,怎么可能从这崇山峻岭中走出来?”崔放尽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地图上,而不去看队长那双晃动着的脚丫子,以及从袜子上两个大洞里冒出来的脚趾头。
    队长仰起脖子,非常享受似地吐出一个烟圈,淡然道:“有些事情过度烦忧是没有必要的。如我喷出来的烟,虽然在一段时间内会在你面前不断并且扩大,但终究是会有消散的那一刻的。——话说上次那个金发美女很不错啊,上手了没?”
    看崔放脖子上的青筋开始冒起来,脸也开始涨红,队长将烟头赶紧嚼了两下,“噗”地一声准确地吐进两米外的垃圾箱里,连连摆着手说:“算了算了,年轻人比我还开不起玩笑——这次是控制中心给我们下达的任务。上头认为这里将有剧烈的地质变动,可能与地壳变动有关,也可能是这几十年来的气候变化所致。因此,调查这个区域,将对我们建立地球修复模型提供重要参考。要还有什么疑问,我给你权限自己打电话问去。”
    崔放一下失去了吵架的兴致,扭回头看着旁边的舷窗外。
    “队长!你又把你那脏脚丫子搁在我的操作台上!”耳朵边传来通信员葛丽的大喝,椅子在地板上挪动的声音,以及队长忙不迭的告饶声。
    在机舱内能感受到丝丝暖意,而在外面,应该只有狂风的怒吼吧。
    有着条条褶皱的山脉仿佛一本永远也看不尽的书,页页翻动的是道道光秃秃的山梁。进入西藏境内后,飞机的速度和高度都降下了很多,因为这里是清洁工们都很少踏足的区域,所以大家尽量多收集些资料回去。
    然而除了东一丛西一丛的矮灌木和苔藓,大家很少看到地表有什么像样的植被,热成像仪上也没有看到任何温血动物活动的痕迹,只有蜿蜒在山谷间一条条白色的缎带,那是冰雪融化后流淌下来形成河流,然后又重新凝固成冰带。
    这里是唐古拉山,冰天雪地的高原。
    飞机缓缓飞抵目标的上空,涡轮螺旋桨转变为与机体垂直的直升机状态,开始绕着目标山谷盘旋。队长小心翼翼地驾驶着飞机,以免山谷间强烈的气流将其挤到山崖上;陈林和雷娜不断对巨大的半环形山体拍照,对比分析热谱仪上的讯息;崔放则默默地整理地形车上的装备——光在空中探测远远不够,必须降落到地上采集土壤、水、植被和动物的标本——如果这里有的话。
    此刻只有葛丽是个闲人,她正无聊地趴在机头驾驶舱的挡风玻璃上向外看。
    “天哪,快看那里!”突然间她大声打破了紧张的沉寂。
    她是个火爆性子,平日里喜欢大惊小怪大家早有体会。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大家还是停下手中的活计,向窗外望过去。
    前方的山崖上,在旋翼刮起的雪花当中,有一个孤零零的小黑点。
    葛丽迅速跑到控制台前,调出了外部光学摄像机的图像,并且放大到整个屏幕。
    一只山羊站在山崖顶端。它将两只前蹄踏在崖顶的石头上,侧着头望着这边,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静止的雕像。
    那是一只年老瘦弱的公山羊。刚劲的乱气流将它棕灰色长长的毛发刮得四处乱窜,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卷入深深的涧谷。但四只尖削的蹄子如同四把尖利的钢锥扎在崖顶山石上,让它稳稳地站立。刺向天空的两支长长的羊角,被风吹得半眯的双眼,加上下巴上一撮胡子,使得它活像一个倔强的老人。
    傍晚淡淡的阳光被风扯碎了洒下来,在岩石上拉出瘦长的影子。
    唐古拉山脉的一个分支,万年冰雪中,一个老人立在山头,沉静地与我们对视。

    感觉过了一个世纪。
    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怀着复杂心情注视面前的图像。屏幕上,一只老瘦的山羊,用眼神与巨大的钢铁怪兽争夺一个山头。
    突然那只羊偏了一下头,看向身后。众人的视线便如导演安排的镜头,跟着转向它身后。
    那是一只健壮的小羊羔,如同精灵般在山梁上敏捷地蹦跳着,绕过乱石跑向老山羊,头上一对嫩角闪着亮光。
    小山羊用脑袋在老山羊脖子上亲热地蹭了一阵,便低下头安静地啃起山石角落里一丛苔藓。老山羊垂头舔了舔小羊的脑袋,便又将头转向我们这边。
    在它们身后,更多的山羊冒了出来。
    两个人类的身影也从石头岗子后面冒了出来,那是两个小羊倌,两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他们穿着厚实的羊皮袄,头上戴着毛茸茸的羊皮帽子,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圆圆的脸蛋。高原上稀薄的空气不能阻挡有效地过滤紫外线,使得他们的脸全被晒成棕褐色,然后又被寒风冻得通红发紫。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此刻正好奇地盯着半空中低低轰鸣的怪物。
    他们的脸虽然呈紫红色,但并没有让人做噩梦的紫色花纹。
    看了一会,他们向旋翼机兴奋地挥手,然后大声嚷着顺着山脊跑了下来。他们身后,羊群如同士兵般汇成两列,也沿着山脊慢慢地向山下流去。

    将飞机停在三面环绕的山谷里显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队长操纵着飞机小心地降低着高度,直到稳稳地停落在山谷中央一块巨大的平地上。
    队员们裹紧了身上的防寒大衣。陈林从座位底下拿出突击步枪,被队长制止了。拉开舱门,寒风灌了进来。大家依次走出了机舱。
    一出舱门,一股寒气便扑面而来,气温瞬间降了数十度,这个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好在山谷里并没有外面的风雪灌进来。这样想来,刚才山梁上的温度还要低很多。
    和地图显示的一样,这个山谷被一条弧形的山脊环抱,山顶向前凸出而底部内收,如同母亲低头凝视着被轻搂在怀中的孩子。山谷中间是一片宽阔的平地,贴着山脚的窄渠边稀落落地栽种了几排作物。
    两个小羊倌刚好从山上跑了下来,在众人面前停住。两个人低声咕哝了几句,其中大的那个带着羊群走进了谷底一个宽阔深邃的山洞,而年纪较小的羊倌就站在我们面前,说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话,然后用手指着头顶上仍然不住转动的旋翼,满是好奇地神色。
    队长咧嘴一笑,搓了搓手,走上前去一把便将小羊倌抱了起来,在小羊倌的一串惊呼声中又窜进了机舱。
    一大一小在机舱内疯闹的同时,年纪较大的小羊倌和另一个小女孩搀扶着一位老人慢慢从洞口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小女孩的装束和之前两个男孩并无太大不同,只是显得略微细瘦些,枯黄的头发结了两个小辫,从帽子底下伸出来;而那位老人则显得有些特别,并不只是装束上,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枯瘦的老人也是一身羊皮装,羊皮靴羊皮裤羊皮衣羊皮帽,一件毛茸茸的羊皮坎肩让人觉得,他和一只老山羊没有什么差别。
    他清癯的面庞上满是皱纹,深陷下去的眼窝底下透出谨慎的目光,下巴上一撮白亮的山羊胡子在嘴唇的带动下轻微颤抖。仔细打量了一阵,老人松开左右的搀扶,走上前两步,张了张口仿佛酝酿着什么,然后伸出枯枝一般的右手,用稍微有些怪异的腔调说道:“你们好。”
    是汉语。崔放赶紧走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顺势将老人颤巍巍的身躯扶住。
    老人很轻,身上有一种奇特的膻味,如同陈酒的馨香。
    “老大爷您好!”队长从机舱里探出头来说道,然后抱着小男孩“啪”地一下直接从舷梯上跳下,惹得小羊倌们一阵惊呼。
    葛丽返身从机舱里某个隐秘角落掏出来一堆零食,站在舷梯上冲着孩子们扬了扬,于是还没走下梯子就被小孩们淹没了。
    老人慈爱的目光小心捧着三尊珍贵的玉佛。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胡子一抖一抖:“这是我的孙子孙女儿。孙女儿叫卓玛,最大;攀在这位小姐身上的叫达珠,是老三;站在旁边的是老二达玛。我叫则久。欢迎你们,各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字一句从口中说出,汉语也渐渐流利了起来。
    有队长带头,众人摘下了呼吸面罩。

    晚饭在山洞里热气腾腾的火塘边进行,食物是羊奶、羊肉,青稞饼——刚才下飞机时,在水沟边发现的作物。
    还有从飞机上搬下来的罐头。
    熊熊的火堆前,老人显得很健谈,他一边不停地向我们询问外面的消息,一边和孩子们一样,毫不掩饰地用啧啧声表示着对外界的好奇。
    与世隔绝的这五十六年时光,老人并不吝于与众人分享。
    从则久老人的嘴中,大家得知了他今年七十一岁。老人原来居住的村子就山下几十里外的一片平地上。五十多年前,村民们为了躲避因暴雨引发的洪水,带着所有家当逃上山,住进了这个山洞。
    山谷的地势很高,而且朝向背风。他们在洞口垒了一条防水堤,又在山脚挖了两条排水沟将灌进来的雨水排出。雨一直下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后,他们派人下山,却发现村子早已不复存在;而当他们来到数十里外最邻近的镇子时,却发现这个傍着河的小镇已经被水淹没。
    ——如果没有记错,这应该是五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赎世之光”导致大量的水汽被太平洋上的气流强行穿过东南部推上青藏高原,然后冷却流形成连绵数月的暴雨。
    老人的村子当年也许并不知道这个计划,甚至可能连许德拉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
    按照当年的计划,青藏高原上的居民应当迁往云贵岛,但当年紧急的失态并不能将散落在广袤青藏高原的村落尽数找出。老人的村子逃到了这个洞里;更多的村子则被洪水冲走或者淹没。
    实际上,当年青藏高原的大部分地区许德拉的肆虐并不如何严重。这些村民,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人类牺牲了生命。正如那个著名的扳道岔的故事,他们只是不幸站在人少的那一条铁轨上而已。
    大家默然。火塘中木柴噼噼啪啪地冒着火星,映着众人的面色明暗不定。老人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絮叨着将熟睡的孩子们从众人身上扒下来,抱到火塘边铺着羊皮的草堆上,又替他们细心地盖好被子。
    接下来的话题有些沉闷。老人用手中的树枝将火堆拨亮了些,攒够决心继续说了下去。
    四十余位村民们实际上是被困在了山洞里。渐渐地食物开始不足,人们的心情也越来越焦躁。最终,当时的村长做出了决定,他带着村子里所有的青壮年,向最近的县城出发;如果县城被淹没了,就接着走向其他县城……
    老人很清楚地记得,出发前一天晚上,也是在跳动的火光中,父亲将一把弯刀放在自己手中,嘱咐自己要保护娘和妹妹,还有村子里的其他人。
    那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粮食不够了,剩下的人们开始宰杀山羊充饥。全村子的老人,包括德高望众的噶玛老奶奶,都在某一天晚上,不声不响地离开。
    母亲死了,妹妹也死了,还有很多人都死了……活着的人将死去的亲友放在悬崖上,希望苍天带走他们的洁净的灵魂。然而,秃鹫却从来不曾光顾。最后,他们只得将遗体埋在了环形的山脊上。
    一百只羊,这是附近山头能承受的极限;十个人,这是这一百来只羊能承受的极限。大自然只花了三年时间,就残酷而精确地取得了平衡。
    老人平静地望着山洞深处安静躺卧在圏里的二十多只羊,仿佛在讲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然而日子还是一年一年地坏下去。他们将仅剩的一点青稞种子种在山洞前,期望多少有点收成来缓解粮食的压力;他们将羊驱赶到更远的地方吃草,晚上赶不及回山洞就在天寒地冻下过夜……
    他结了婚,有了孩子,后来又有了孙子,但是却在十一岁的时候夭折了——现在这三个孩子,是吉措家和仁乃家留下来的,他们的父母,在一天晚上将熟睡的孩子们交给则久之后走出了山洞。
    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在这冰天雪地里寻求一丝卑微生机,但老天却不容抗拒地将他们逼入了绝境。人越来越少,只剩下则久老人和三个孩子在守着山脊上的坟茔。
    则久的身体已经垮掉,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不长了。如果清洁工们没有赶来,青藏高原上的最后四位幸存者便将遭受不幸。所以,老人对清洁工们的到来,是抱着极大的狂喜和感激的。
    “请你们——”则久老人紧紧握住队长的手,生怕他会拒绝,“将这几个孩子带走,让他们有命去看看这外面的世界。”
    火光映入老人的瞳孔,一闪一闪地发出亮光。队长缓慢而坚定地点头,说:“我们会将孩子照顾好。并且,您也和我们离开,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老人摇摇头。
    “我们之所以到这里来,正是因为这座山要倒塌了。这里再也不能住下去。”雷娜忍不住出声劝道,电磁谱仪上显示,这座山的山体内部正在缓慢开裂,突出的山头正向下倾斜,如同疲乏之极的老人垂下他苍老的头颅。
    老人仍然固执地摇着头:“这座山上,埋着我的母亲,埋着我的妹妹,埋着我的妻子,埋着我的儿子和孙子……这座山养活了我,直到七十一岁,它就是我的母亲。如今,母亲要留下我,我就留下来陪她。”
    劝说无效,老人的脸上满是坚决。忽亮忽暗的火光,渲染着老人执拗的线条。

    第二天大家吃完早饭,便在附近采集样本。昨天的一席话,让气氛很是压抑。
    崔放铲下一块长着奇异苔藓的土块,放进采集箱里,然后抱着盛满了的箱子走回飞机。他听见一直和颜悦色的则久老人在大声呵斥。
    三个孩子正站在他身前,没有像昨天那样吊在老人脖子上,只是低着头,掰着手指嘤嘤地哭着。
    众人吃过中饭,崔放和陈林将飞机上的多余油料和所有的食物都搬了下来,送进老人的洞穴。而队长和两位女士则在进行最后一次努力。
    然而老人的心意已决。他拄着根木杖,把三个孩子一直驱赶到飞机前。
    三个孩子一直低低地哭着,达玛想跑回山洞,却被老人一个眼神瞪住,老人举起木杖,达玛便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缩回。
    突然间一只小羊羔咩咩叫着,从老人身后的羊群里跑了出来,跳进卓玛的怀里,用嘴去啃卓玛的发辫。卓玛抱着羊羔,终于放开声哭起来。
    老人不为所动:“把羊羔子全都带上,——母羊也都带上。队长,麻烦你们了。”他将一把缠着羊皮的弯刀放在队长手心。
    队长盯着老人的脸,又转头看了一眼三个孩子,收下了刀。他知道,某些时候,需要订立契约来做出保证。队长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缓缓地说:“下次到这里来时,我们还会来找您的。到时候希望您改变主意。”
    旋翼机刮起狂风,缓缓地升上天空,老人身后的羊群被风吹得四散躲避,只有老人拄着木杖稳稳地矗立;他的身边,那只骄傲的老山羊仰着头。
    涡轮螺旋桨倾转,改到平飞状态,但并没马上离去。因为大家都看见,老人扶着木杖,正艰难地爬上山脊。
    飞机在山谷前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在孩子们的低泣声中,老人慢慢地爬上了山顶,挺直了脊梁。
    乱风当中,老人的胡子,还有羊皮坎肩上的羊毛被气流吹得东倒西歪,但他单薄瘦小的身躯始终站得笔直,微微眯着眼盯着猎鹰,脸上满是骄傲的神情,如同昨日里那只老山羊。
    而老山羊,此刻正在老人的身边,和他一起静静地目送飞机远去。

    没有下一次。
    第二十七清洁工小队将孩子送回了湖广岛。两个星期后,在一次任务的途中,队长传阅了一份报告。小规模地震导致山体坍塌的报道。
    而地震的震中,就在唐古拉山。
 楼主| 发表于 2010-4-2 21:09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章 不可逾越的鸿沟

    外环境不适合人类的居住。
    或者说,人类不适合居住在外环境。
    人类薄弱湿润的呼吸道粘膜,会被空气中的许德拉孢子吸附并侵入;遍布全身的毛孔,会让水中浮游着的许德拉孢子乘隙而入;如果不小心划伤了皮肤,那更是许德拉孢子趁火打劫的绝佳时机。
    虽然许德拉孢子的密度并不会大到让人在外环境连一秒钟都呆不下去的程度,但不作防护,性命受威胁是一定的。而只要性命有虞,大多数人就会老实待在由水晶天蛋壳般包覆的家园岛内,绝不向外迈出一步。而且对一般人来说并没有走出的必要。巨型的空气过滤净化设施持续不断将洁净空气泵入蛋壳内;食物由密布在家园岛外围的一个个巨型温室栽培,各种工厂和能源设施建在家园岛外,也全部实现了无人值守。
    活着是人作为生物的本能,而保存了性命之后,人类便想起来自己还需要交流,这是人成为人的基础。因此当家园岛建好后,人类又在家园岛之间,连上如丝茧般密密麻麻的交通线。半埋在地上,直径达一公里的圆形密封管道,外面包覆着和家园岛上空同样的水晶天,而内部像光缆一般排布着一根根轨道。
    设想如果人晚上站在高处俯视,可以看见一条条光束迅速地在蓝色的河流内流过。
    那是人类建造的,除家园岛之外最有资格称为奇迹的工程。性命是头等大事,所以家园岛在短短的七八年间就修造完毕;交流是第二等大事,所以各条交通干线也在性命无忧之后十来年间通车运行,至于修补完善以及增加次要线路,便一直持续到现在。
    白令海峡水下交通线,连接亚欧大陆和北美大陆的血管。
    壮举——如今白令海峡的最窄部宽度达190公里,远远大于当年白令海峡大桥的长度,因为两极冰川融化之前,白令海峡最窄处宽度仅为85公里。要像当年一样修筑跨海大桥,不仅要在深达100米-120米的海底修建无数桥墩,大桥建成以后,更要随时防备浮冰、洋流和飓风的袭击。因此新的交通管线修在水下,仅在Little Diomede Island (代奥米德岛,大代奥米德岛已经消失在水平面下)上短暂露头,那里建有一个服务站。
    当年白令海峡大桥本身的运力非常低,而且所经多是荒无人烟之地。因此在许德拉洪水以前,两个大陆的交流除了网络通讯外,主要还是靠船只以及航空。但之后,几乎所有的港口都废弃,更有为数不少沉没海底,船运自然遭受致命打击。
    加上暴露在外环境的码头和空港因为需要将空气净化,以及大幅度增加载具上的防护系统的关系,运力进一步降低,而费用则上升到平民无法承受的水平。因此,民用的码头或者空港极为稀少。
    这其中部分要拜狂暴的气候所赐。
    茫茫的大海和天空,看上去清澈透明,其实隐伏着无数危险。植被的毁坏助长了温室效应,更让全球范围内的气候狂乱而无规可循,航天技术的萎缩使得大部分报废的遥感卫星没有后继者,天气预报的准确度如今已经可以与股评专家相提并论。
    如同鼹鼠憎恶阳光一般,习惯于龟缩在水晶天下的人们,对罕无人迹的外环境产生厌恶及恐惧。而且这种厌恶和恐惧并非没有事实根据——运送燃油和矿石的巨型无人货船按照预定的“安全线路”航行就经常失事。政府并不遮掩这些事实,一是因为他们必须公开财政收支,二是对政府来说,这种恐慌并非一无是处。
    像陆地上的高速交通管线一样,修建这样一条贯通两个大陆的管道有着广泛而强烈的呼声。然而白令海峡一直以来就是天堑,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只有在冰河时期曾短暂连通,并且由亚洲向北美输送了原始的文明。如今海平面上升了近一百米,最近的家园岛又在勘察加半岛和阿拉斯加,白令海峡的两侧,千里之内根本荒无人烟,这给建造交通管道增加了巨大的困难。    经过两岸——或者说全人类——近三十年的努力,这个工程终于到了最后,也是最困难的区段——杰日尼奥夫角和威尔士王子角之间的深海部分。全人类的视线,也集中关注着那里。
    建造像陆上那样直径一公里的管道,会直接将太平洋和北冰洋斩断,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因此必须牺牲运力,并行建造数十个包含数个交通线路而管径较小的管道,相互之间也隔开一定距离。这就使得单个施工的场面要寒酸得多,不过实际上也很壮观了,至少一长串堪比巨型航空母舰的长筒摆在面前时,你的舌头总有几秒钟会暴露给空气。
    一个个长二百五十米、管径二十五米、管壁厚度三点五米,两端暂时封闭的巨型长筒,在陆地上类似船坞的工厂内加工完毕,然后往船坞内注水,使长筒浮起来,由拖船拖着前往预定海域。然后长筒注水下沉,在水下作业机器人牵引下,长筒与一百五十米深处已经建造好的支架对接、固定、密封,然后抽干管内的水,打通连接部位的管壁,安装减震缓冲装置、铺设轨道,增加配套设施如环境监控、消防、空气净化设备等。人类的空间在水下推进;梦想便这般,二百五十米二百五十米地往前延伸。
    这是崔放从网络上看到的一段广为流传的视频,各个场景都非常清晰,也透露了许多细节信息。虽然不是官方宣传材料,但拍摄者应该是熟悉内情者,而且得到了官方提供的不少便利——从专业的角度审视,崔放不认为某些细节能够轻易被一个外行捕捉到,并且刻意展示。
    崔放对白令海峡隧道工程的了解程度,基本仅限于这段视频而已。

    与爱娃的联系保持在一个礼貌而且合理的范围之内,更像是学妹向事业取得成功的前辈略带羡慕的请教与交流。
    当然涉及到具体任务以及外环境现状等等被定为“不合适向外透露”的内容不会在通讯时涉及,因为对于受监控的专用网络而言,那种讨论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一个将打碎饭碗,而另一个将打碎梦想。因此聊天的内容被小心地控制在了工作和训练之辛苦、阶段考核的心得,当然也有着家人景况、心情梦想之类的轻松内容。
    爱娃微妙地把握着谈话的主动权——这是女性天然的优势。而且,她对待崔放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虽然无害却总是在周围清理出一片无人地带。五个星期之后,崔放就基本上搞清楚了他所感兴趣的有关爱娃的信息。
    爱娃的父母都是交通管道的建筑工程师,而他们正在投入毕生精力打造着的,正是最近颇受关注的白令海峡水下通道。爱娃的爷爷退休前便是这方面的工程专家;而五年前,爱娃的哥哥,也加入了和水压和洋流搏斗的行列。
    和清洁工一样,这个特定人群也有个昵称——水管工,不过不很流行。因为这项职业并不要求深厚的知识与敏捷的身手,而是年复一年劳动提炼出来的精湛技艺,以及面对突发状况时近乎灵异的直觉。从业者选择范围非常封闭——某些家庭可能世代以此为业,而其他大部分人可能只是听说而已。
    崔放知道这是一些家庭几代人的梦想。如愚公移山般,父亲死了,儿子顶上;儿子死了,孙子继续。出生在这样家庭的少男少女,就算一开始对这个职业并不感兴趣,多年来父母对儿女的潜移默化,以及子女对父亲工作的耳濡目染,会让两代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最合适最有激情的工作。
    崔放现在逐渐明白了为什么爱娃对于清洁工与海洋的交叉领域这么感兴趣。而她为什么要跑到处于大陆腹地,远离白令海峡的湖广岛来做清洁工,也差不多能猜出原因。
    想要脱离水管工的圈子,就必须远离水管工的势力范围,来到这样一个几乎听不到水管工这个名词的所在。而对海洋感兴趣,说明她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这个圈子完全割裂。
    清洁工的工作其危险性和保密要求使得他们的生活圈也和水管工一样,有一定的封闭性,换言之就是接触外人世界的机会非常少,再换言之,就是接触外界异性的机会也非常少。崔放对爱娃的关注,可以说有学长对后辈的关怀,也可以说对其背后的故事感兴趣,但毫无疑问,有基于以上情况的一点小小的心思在——崔放,或者说全体清洁工,并没有什么追求浪漫感情的想法。一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从事时刻心惊胆战的工作,用不着在工作之余的感情生活里再特意去寻求刺激,二是因为追求浪漫本身就是一种非常大胆非常奢侈地浪费精力的的行为,有着这种坏习惯的人能当上清洁工的几率不大。
    照爱娃最近的状况来看,她最后如愿以偿地成为清洁工的把握非常大。崔放成为清洁工已经有十个月的时间了。把这个反映到爱娃身上,也就是说两个月后,她命运的关键点,也许还是崔放的关键点,就会到来。
    只是没想到这个关键点提前到来了。

    崔放是在睡梦中被刺耳的铃声惊醒的。
    睁开眼睛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确认集合的地点。花三分钟穿好衣服,然后在房间的密码柜里领取个人装备。当他跑步从走廊通过时,斜眼看到一张张眉头紧锁,却有依稀睡意的脸。
    外面的光线很暗,他晃着还有些昏沉的脑袋,往灯火通明的机库跑去。
    猎鹰从打开的机库顶端垂直向上冲出,然后迅速改平向天边飞行。这是一个漫长的旅程。
    队长的眉头拧起,吧嗒吧嗒地大口吸着烟卷,斜着眼扫了一圈舱内的众人,然后递过来此次行动的任务简报。
    刚看到简报的标题,崔放的心就一下子提起来了。
    白令海峡。冰山与正在施工的管道相撞,七条管线毁坏。冰山仍停留在毁坏的管道附近,威胁着余下未被毁坏的管道。
    由于从北冰洋流向海峡的这片冰山水上部分非常小,推断整体质量只有七万四千吨,设在管线群外围的拦阻网完全可以拦阻下来,再由水管工专门的冰川爆破小队登上冰山进行爆破,将其分割为对管线群无威胁的大小,然后从管道上方通过。
    然而实际情况全非如此,这块冰川非常轻松地突破了拦阻网,并且迅速摧毁了七条管线,才被损毁变形的管线暂时牵制住。要达到这样的破坏力,冰山的总体质量要达到三十万吨以上。这与遥感卫星上提供的预报严重不符。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一股洋流挟着巨型冰山制造了这起暴力事件。由于洋流海水密度较低,冰山露出水面部分的体积很小,而吃水深度大大超过预计,最终与埋在一百五十米水深处的管线发生了碰撞。
    伤亡人数,不明。失踪人数,不明。
    水面施工单位尚来得及撤离,而水下部分,碰撞之后,没被毁坏的管线内部施工人员已经迅速撤出,而碰撞导致破损的管线,由于一百五十米高度水柱的压力,没有防护或者只采用单人防护的施工人员会在一瞬间被压爆,然后渐渐消散。
    所以,对施工人员的救援很简单,就是统计一下数字,安抚一下逃出生天惊魂未定的人群而已,事实就是这么简单而残酷。
    清洁工的任务,也就是上级感兴趣的内容,首先是保护暂时未被摧毁的管道,协助水管工将冰山摧毁,或者从正在施工的海域移离,这是项需要相当规模人手的任务。其次是    碰撞的细节,和冰山以及洋流形成的原因,这些需要通过实地调查弄明白。
    这也是项艰巨而浩大的工作,所以远至湖广岛,都需要派出小半的清洁工小队参加任务。
    龟缩到家园岛内之后,人类将辛苦开拓几十万年的控制权拱手还给了大自然。绝大部分的监测卫星的损毁和失效,海洋考察能力的萎缩,天气和海洋预测能力的下降,使得人类面对日渐暴虐的地球母亲,越发无所适从。面对本就是一团漆黑的海下世界,人类只能哀叹天威难测。
    清洁工所作的,是用生命去测定大自然的底线;而此时的大自然,已经不是用链条栓起来的驯良猎犬,而是真正饥肠辘辘的猛虎。
    由于此次任务的地点白令海峡尖端的楚科奇,和二十七小队的驻地地图直线距离达六千六百公里,猎鹰以转场配置也不能一次飞抵目的地,何况还要搭载笨重的水下探测设备和潜水装置。因此,中途安排有一次降落,以补充燃料和其他物资,地点在兴安岭岛某清洁工开放驻地。
    兴安岭岛,日本人称为新富士岛,俄罗斯人称为雅赤塔岛,是许德拉洪水袭来时,日本向联合国提议,中俄双方将中俄边境上大兴安岭、小兴安岭、斯塔罗夫山脉、雅布罗诺夫山脉的交汇处包括漠河、斯科沃罗基诺等城市在内的约二万平方公里的区域租借给日本政府以修建家园岛,代价是日本必须收纳位于远东的俄罗斯人和中国东北的部分幸存者,总数约有两千余万。在数年内,日本政府组织修建家园岛并迁入国内约四千七百万的幸存者,所以总人口数达到接近七千万。
    在日本本土富士山修建的家园岛称旧富士岛,现在仍然有约一千万居民。由于岛内外状况持续恶化,且维持费用过于高昂,日本政府不得不逐渐将旧富士岛居民迁往新富士岛。毕竟,比起那些樱花树,养活人更加重要。
    飞行六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了一个兴安岭岛的一个后勤基地。
    天已经放亮。但云层很厚,灰扑扑地在远山头上摆出奇形怪状,得意地让阳光镶上金边。这里初春的风很大,也还很寒冷,如荒原上的狂野马贼凶狠地掠夺走仅有的一丝暖意。
    崔放仰着头,目送着呼啸而过的旋翼机。这些清洁工们应该是去往与自己相同的方向,执行与自己相似的任务。日本在修建白令海峡交通线这个工程上非常积极,投入也是极大,所以这里的清洁工小队倾巢出动。
    ——爱娃应当在抓紧锻炼,准备最后的测验了吧。
    不知这次灾难的死难者当中,有没有她的亲人?他心里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也许应该到时候问一问遇上的水管工。

    水深一百五十米,压强达到约一点五兆帕每平方米;而口径为九毫米的M97手枪,发射帕拉贝鲁姆标准钢芯子弹,弹头质量约为六点四克,出膛速度约为七百米每秒,近距离射中固定的Ⅲ级防弹胸甲且无反弹的话,在胸甲内的行程约五毫米,粗略估算受力为零点三一兆牛顿,而单侧防弹甲的正对防护面积约为零点二平方米,这样瞬时压强大概是一点五六兆帕。也就是说,在一百五十米深的水下所受的压强相当于在穿着防弹衣的情况下面对每秒一发子弹的冲击,也算得上是枪林弹雨了。
    所以清洁工们必须穿着又厚又重的硬质全封闭潜水服在水下作业。行动迟缓不说,精细的动作也基本无法实现。他们虽然接受过水下操作训练,却也必须花费比地面上多十倍的时间来完成一个简单的动作。
    崔放趴伏在单人推进器上,绕着冰山的水下部分转圈。水下一片漆黑,只有推进器头灯照亮的一小块区域。
    潜水服能自动记录水温和盐度,水下推进器内装有小型声呐,可以分析冰山的内部结构。
    水下摄像头也安装在头部,他缓缓转动脑袋让摄像头捕捉周围的图像,转换成电信号,通过电缆输送到水面上的浮标,来向海面上的同伴们传送水下的具体情形。如果有必要,他还会在通讯频道里口述补充水下的情况或者图像的内容。
    不过他很少开口说话,只是缓缓地绕着不规则的冰冷青色墙壁缓缓游动。
    一大群银色的小鱼从远处蜂拥而至,掠过崔放的身躯直撞向冰山,在贴着冰壁的部位仿佛“轰”地一声散开来,仿佛一大把玻璃弹珠落向玻璃,完成这一串特技动作之后蹦蹦跳跳地散开。不时有鱼儿翻出肚皮,反射着银亮的光芒,令人眼花缭乱。
    静,深层次的静,推进器尾部的电动马达传到耳朵里只是一阵轻微的嗡嗡声,与耳鸣混合在一起。虽然环境和训练时的深井并无不同,但感觉却有差别。崔放屏住呼吸,仔细数着自己的心跳,嘭——嘭——,一下一下很用力。
    无边的黑暗,无声的孤寂,时间无限拉长,感觉变得无限灵敏。
    爷爷当年在天上,是怎样的感受呢?
    转过一个弯角,前面闪出一团刺目的亮光,是队长。队长绕了一个圈,让推进器和崔放的并排,然后从上面直起身,轻轻地排了排崔放的后背。信号从水底到浮标,再从浮标到水底,一连串的信号处理让其有了不小的延迟,远不如直接的动作来得方便。
    也许是重重地拍——崔放感觉到了背部的震荡,但没有痛感所以并不知道队长所用的力道。传达的信息很清楚,于是他跟着队长,往一侧的黑暗里行去。
    水面上正紧张地处理着他们传回去的数据,构建冰山水下部分的立体模型,筛选出哪些部位可能有裂缝适合埋放炸药,哪些部位结构稳定且非常坚固适合设置拉索,或者安放推进器。
    这不能在短时间内搞定,而且数据要提交指挥船进行对比和论证,花费的时间甚至不能以小时来计算,所以水下的队长和崔放继续执行下一个任务。
    二人在水下沉默地前进。不时有体型或大或小、长相或凶猛或温和,但无一例外都叫不出名字的鱼类与他们擦身而过。有的鱼类甚至灵活地拍打着尾鳍,围绕着推进器前的头灯嬉戏。这让崔放感觉到水下也并非那么寒冷至极,四处弥漫着的,也并不仅是死寂的气息。
    ——即使它们流线型的躯体上,有着一道道紫色的纹身。
    真正冷冰冰的是从巨大冰山上脱落下来的碎冰。它们便如灵殿内沉默而狰狞的雕塑般监视着两人的通过,然后转身缓缓隐入黑暗。
    不时能碰上熟悉的蓝色灯光,那是其他小队的水下作业人员,作为打招呼,他们会将推进器头灯熄灭然后打开,反复几次,然后交错而过。
    当崔放终于数乱了自己心跳的计数时,他们遇到了一堵墙。
    崔放用手轻轻拍了拍墙壁。很厚实,并非钢铁那样硬邦邦的手感,而是有着些微的弹性,其材质应该是某种工程塑料。
    这就是那管径二十五米,厚度三米,长度二百五十米的巨型管道吧。不,现在也许是巨型棺材。
    于是两人沿着墙壁向上摸索——向上只是崔放个人的感觉,事实上头盔显示器上的深度数字并没有多大变化。片刻,二人来到一个圆形盖子前。
    二人旋下固定盖子的一圈螺丝,然后将钢钎插入盖子旁的小孔,二人用力往上撬动,随着一串气泡涌出,盖子打开了。
    崔放趴在洞口,伸头向内张望,什么也看不到。不过他倒是注意到管道内的海水颜色比外面略显浑浊,因为打开盖子后,从里面的逃出的液体如滴入清水的墨汁一样,肆意舒展着肢体,扩散,直到消失。
    “关上摄像头。”一直沉默的队长忽然开口,虽然声音低沉,却是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这并不在任务的细则之内。崔放不理解为何队长要他这样做,但还是照办了。接着他们依次钻进了那个幽暗的洞穴。很快,他就明白为何之前队长要下这样的命令了。
    内壁反射着清冷的光,头盔上的光源虽小,却因为管内壁的反射,像汽车开进隧道一样照亮了前方一大段管道。管道里偶尔漂浮着牛奶盒、手套之类的杂物,像电影中控制重力的异能者正在施法的诡异场面。
    还有一团一团如同海胆一样物体,向外伸出墨色的触角,释放着浓重的青雾,然后渐渐化开。队长在通讯频道里低声下达了第二个命令:“沿着管壁从一边走,小心别去碰他们。”崔放依然照办,两人小心地攀着铺设在管壁上的粗大电缆,沿着一边管壁前进。那些触角受到水流扰动,有的就此消散有的则随着队长微微向前摆动,像是欢送,又像是拉扯。
    崔放很好奇,管道中还有这么诡异的东西存在。他贴着墙壁前进,路过海胆身边时,忍不住好奇地扭过头来观察。
    他看到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牌子,上面雕刻着一列俄文字母,镶嵌在一个半球形的物体上,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而从半球的内部辐射出来无数金色的丝线,如波浪般,柔顺地随着水流摇摆。
    瞬间他觉得无法呼吸,意识离自己远去。眼睛耳朵好像都蒙上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又像是被手雷近距离爆炸的冲击波震伤;冰凉的液体从他体表的每一个毛孔渗了出来,五脏六腑如同被一支大手揪住,然后狠狠地捋动,胃里的酸液不住往嘴里涌。
    在崔放的感知无比混乱时,只有心跳如鼓点一般清晰有力。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不断地说话,心脏每敲一下,它就说一句。
    ——这是水管工。
    ——这是水管工。
    ——这是水管工。
    ……
    这是崔放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真正的水管工。确切地说,是水管工的尸体。
    并不需要他们来收敛水管工的尸体,他们的任务只是是取出安装在每一节管道中,记录内外压强、温度等数据,以及短时间内管内水管工对话等资料的类似黑匣子一样的东西。由于潜水服和水面浮标之间的连线长度有限,在取出这一节管道的黑匣子之后,他们必须由原路返回外面。就这样,水管工们再一次和崔放沉默地打着招呼。
    接下来的一天多时间,除了在岸上或者船上休整,在水下的时间里两人就一直做着这件单调麻烦的工作。中途他们数次遇到负责收敛的清洁工小队,将一具具遗体装入塑料袋里,然后抱出来放进一个专门的密封容器。
    双方并没有交谈;反倒是对方转头离去时,友好地拍了拍崔放的肩。

    结果一连几天,他都没机会找水管工来问一问爱娃家人的情况;实际上连和其他清洁工小队队员闲谈的机会都很少。这样单调紧张的日子一直要持续到他的任务结束。
    清洁工们围绕着冰山在十四个位置打了数米深的洞,然后安放了大量的炸药。接着水下人员和船只全数撤离这片水域,只有各种飞机如同苍蝇叮着腐肉一般在这片水域上空乱舞。
    有如地裂山崩的巨响传来,水面煮沸般冒出大量气泡。冰山四周腾起巨浪,推着海水往更远处急涌而去,停泊在附近港口的船只都下了多个锚固定,有的还是被抛起一米多高。
    水面渐渐平息,原来巨大的水下冰山已经分解成十数块较小的冰山浮上来。忙碌的苍蝇们掷出一个个水下探测器,而赶过来的船只上也开始重新放下清洁工。
    清理水面上较大的冰山又花了几天时间,不过水下清理花费的时间需要更多。七条线路,三百九十余公里长度的管道,近一千七百根巨型水管,需要一根根地检测。没有开裂和明显变形的需要清理和重新投入使用,而已经报废的则需要从支架移开。
    不过,这已经不是驻地远在湖广岛的清洁工们的业务范围了。第二十七小队,和猎鹰一起,在沉沉的暮色中返航。
    回到驻地,崔放收到了一封来自爱娃的电子邮件。
    爱娃的父亲,母亲,还有大她两岁的哥哥,都在这场灾难中丧生。
    她似乎试图以平静而又略带遗憾的表情来叙述这个事实。然后她又以平静而又略带遗憾的口吻说,自己将放弃清洁工的学员,回到白令海峡去当一名水管工。
    最后,她祝福彼此都好运。

    两个月后,崔放参加了这一年的清洁工毕业典礼。没有爱娃。爱娃在成为清洁工的道路上的故事两个月前就已经中断。
    有点遗憾。不过清洁工的新人队伍里还是有几个稍微熟悉的身影,也许这样也不错,崔放似乎在安慰自己。

    大约过了四年,确切的说就是2109年的6月22日,白令海峡水下交通管线终于竣工。一时间全世界都在欢欣鼓舞。人类用更严密的壳子将自己包起来,却认为这是自己走出去的喜兆。
    崔放给爱娃发去了一封祝贺的电子邮件。
    很快爱娃便回信了,附件还夹带了一张照片。
    四年了,她和记忆中的形象仍差不多,只不过换上了水管工的全身行头——硕大的,如同古代矿工使用的红色安全帽,全身厚实的红色工作服,高帮防火靴,小臂上装着一排仪表,腰上还挂着大小不一的扳手。她半跪着,直起上身趴在身边的一方大理石上。
    她的身前,她的身后,她的左方,她的右方,排得整整齐齐的全部是这样的方形石头,一直延伸到镜头之外。
    有的石头前空无一物;有的石头前放着一束花。而无一例外,每块石头上都刻着一行俄文字母,那是一个名字。
    面罩下,侧着脑袋的爱娃笑得非常开心,金发如同波浪一般在墓碑上流淌。而远处,是金光粼粼喜悦的大海。
    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楼主| 发表于 2010-4-2 21:10 | 显示全部楼层
六章 第一次亲密接触

    当崔放睁开眼时,外面已经换了一个世界。灰蒙蒙飘着雪花的天空,已经被明媚的阳光代替。
    崔放在旅途中。今天是2106年农历正月初一,崔放获得了他作为清洁工的第二个年假,一共八天。
    对清洁工来说,除了在外执行任务,以及日常的训练,剩下的日子差不多都是是休息日。但多发的状况使得清洁工们如消防员一般忙碌。他们顶多在最近的城市逗留一夜,冒着紧急呼叫时不能及时赶到驻地的危险,去更远的地方流连显然是不明智的。而且,任务或者训练的间歇是恢复之前极度疲倦身心的宝贵时机,不能浪费在岛际列车闷热拥挤的车厢里。
    而官方给予的年假不同。清洁工正式工作满一年之后,便可以申请休年假。除非是极度紧急的任务,例如对清洁工驻地或者家园岛的安全造成强烈威胁的事件,一般不会在休年假的时候打搅你。更确切地说,在休年假时,你会暂时脱离清洁工的身份,还原成普通人来度过这段难得的假期。当然希望凭借清洁工的身份来谋求特权的想法也是不现实的。
    但每个家园岛清洁工队伍的规模并不能和其管理面积以及工作量对应起来,基本上无论何时都是人手短缺的状态。所以上头在安排清洁工假期这件事情上显得格外吝啬,基本上每人每年只有一个星期左右。相对地,休假的时机则可以由本人灵活安排,只要避开每年的固定训练和例行任务,同时不和其他队员的假期冲突就可以。
    崔放选择相对清闲的二月份,也是农历新春的时机休年假。这并非因为他以及他的家人有阖家团圆共度除夕的习惯——虽然在湖广岛保留着这个传统习俗的人的确不少。
    纯粹是他觉得冬天太过压抑所致。在家园岛的水晶天壁内虽然有着模拟的气候,有云层,会刮风下雨,但绝对不会下雪。而驻地在远离家园岛的野外,水晶天壁的高度只有十余米,面积也极为有限,对冬天的感觉强烈得多。在下雪的日子,若不是还隔着一层水晶天的话,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到漫天飞舞的雪花。
    更严酷的是冬季在长江以北执行任务。乘坐旋翼机也好,驾驶地形车也好,目之所及,总是连绵不绝单调无趣的白色,没有生命的气息,也没有活着的感觉——所谓“活着”,崔放认为就是能与周围的物体,例如一朵花,或者一棵树,又或者是一块石头,构成某种连接,让对方确实地回复“你在这里”这一重要的信息。
    许德拉洪水肆虐过后,为了夺回失地,人类亲手摧毁了自己曾经的摇篮。自此,大自然总是以一种残虐不可预测的暴君形象出现在依然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地球上的生命面前。而绝大部分的物种捱不过这种日子,只有悄无声息地灭绝,在地球五十余亿年长卷里留下并不和谐的逗点。
    让崔放觉得有强烈讽刺意味的是,被许德拉孢子寄生的生物,往往表现出远超原物种的环境适应能力。或许它们能取代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的祖先,将生命延续下去——从这一点说,说它们是新大陆上的新生代也没错。
    但上帝算错了一点,那就是人类保命的本事和适应能力。如果将存在于外环境中,被孢子寄生的人类称作新人类,那么作为障碍存在,理应被扫入垃圾堆的旧人类,仍然好好地活在水晶天构成的乌龟壳里,更试图夺回昔日的荣光。
    那一夜空中与地面的对视之后,崔放又多次与新人类接触。“新人类”——这只是崔放脑海中的一个词语而已,在清洁工们的口中传递的,依然是“变异人类”,但这两个词语都不恰当,因为它们都带有或褒或贬的感情色彩。
    变异人类并没有对他表现出太大的敌意,更多的只是好奇和戒备。不过这仅仅是崔放的个人看法,某些人可不会这么想。清洁工避免与他们发生冲突,因为这件事政府安排了武力更加强大,更加冷血——或者说热血——的军队去做。
    而在这万籁俱寂的冰雪世界,崔放却强烈地希望能发现一点生命的气息——哪怕是变异的生物,或者变异人类,都好。即使每次看到这些生物他都要出一身冷汗,但至少他在出汗的同时会觉得自己认真地活着。
    哪怕自己是作为一个古董存在。

    印度,班加罗尔。
    班加罗尔岛处在印度半岛顶端,东西两端分别被东高止山脉和西高止山脉包夹,阿拉伯海和孟加拉湾的暴乱气流越过边缘的山脉之后便化成和风细雨,温柔地滋润着这个盆地。近海且接近赤道,使得气温难得地维持在一个比较温和的水平。这里一年四季,气温和日照都很适合农作物的生长。确实,如今班加罗尔算得上是地球上为数不多的几个风调雨顺的地区之一。
    不过气候适宜的更大优势是发展旅游业。蓝天,白云,海浪,沙滩。高大的棕榈树,茂盛的热带灌木,细心的游人甚至可以在海滩边的岩石底下翻出一两只螃蟹。游客们久居家园岛,厌烦了逼仄狭小的空间和单调无趣的装饰植物,现在突然看到一块真正的海滩,以及触手可及的大海与蓝天,心情舒畅之余,胃口也不免大开——这时才轮到农业出彩。
    因此班加罗尔虽在半岛上,却被誉为“印度洋上的明珠”,善于享受生活的老人们往往将它与过去的夏威夷比肩。不过以前的班加罗尔远没有现在的气候和风景,而夏威夷岛由于面积狭小且孤悬太平洋中央,如今早已成了一座死城。
    崔放没有去海滩,而是沿着附近修建在悬崖上的观赏道慢慢地往前走。天空一片湛蓝,云朵点点,如同被扯碎的棉絮,铺满前方小半个天空,直到在海天相交的一线上方,那里隐约有一道长堤。随着视线由远及近,海水的颜色由深青变成浅蓝,然后变得透明,露出水底黄白色大致平整而稍微有些起伏的沙滩。悬崖下露出水面的沙滩很小,覆着一层棕色被太阳晒干开裂的泥层,又在崖底迅速被附满植物的岩石接替。
    崔放瞥了一眼远处长堤附近的一条船,上面印有环境清洁中心的标志。那一定是清洁工们在检修这一整片景观的防护罩,也就是那道长堤。
    也就是说,如果你刻意去留意的话,花了不少钱,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看到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腥咸的海风在吹拂在你脸上之前,已经经过了一道细密的筛孔;轻轻拍打着沙滩的海浪,也已经经过了过滤;而海里无忧无虑嬉戏着的各种鱼类,甚至石头底下的螃蟹,都是人工放养的。
    山崖上的风有点大,从衣领钻进脖子;胃里的东西往上涌。也许中午吃太多了。

    “检测到MK. Ⅳ型消声消焰器连接,初速修正完毕。”
    “目标距离493米, 标尺校正完毕。”
    “风速 1.1 m/s,风速修正完毕。”
    “目标相对速度 0.0 m/s,提前量计算完毕。”
    字幕很快地向上滚动消失,瞄准具内只剩下淡淡的红色十字线,崔放将十字线瞄准目标的心脏位置。
    目标是一个成年的变异人类男子,他穿着一条毛皮做的短裙而裸露着上半身,肩胛和手臂上肌肉鼓起,充满着爆发力。他的头发很长,在脑后束成一束,露出了覆盖两边脸颊和额头的紫色花纹。
    那花纹也充满着力量。
    十分专注地盯着目标,左手弯弓右手搭箭,紫黑色的箭头十分平稳地向后移动,弓弦渐渐地张成满月。这个变异人类正像古代最优秀的印第安人猎手一般,精密而冷酷地的锁定着自己的猎物。
    崔放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扣下了扳机。
    这是一场战争。那个男子想要猎杀的,不是一头野猪,也不是一头鹿,是清洁工。
    他开始无比地痛恨自己一时大脑充血的决定——提前四天结束在班加罗尔的度假,赶回自己的驻地。
    在班加罗尔待了一个晚上之后,崔放便打起退堂鼓,在第二天吃过午餐就踏上了归途。
    赶到驻地时已经是凌晨,但他刚刚走进大门训练场就被队长发现了。于是队长塞给他一支M35步枪,拍着他的肩膀,用咬着烟卷的嘴含糊不清地说:“既然刚好赶上,就和我们一起出任务。在机库集合,等你五分钟。”
    然后崔放就稀里糊涂地回宿舍取了装备,稀里糊涂地上了飞机,稀里糊涂地拿起了任务简报。
    对本次任务的说明很简单。最近一个多月来,香港港口建设工地上不断有保安失踪。上头派出了一支清洁工小队前往失踪区域调查,却遭到了变异人类的伏击,两人受伤两人下落不明——于是第二十七小队奉命前往救火,于是崔放第一次向变异人类扣动扳机。
    然而,他却意外地没有一丝紧张和不安,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脸有点发烧,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果然还是缺乏睡眠啊。崔放摇了摇头,收起步枪的支架,慢慢地匍匐前行到另一个隐蔽的地点。
    头顶上旋翼机呼啸着掠过,随即从不远处传来沉闷的巨响,同时腾起黑烟和火光,那是友方的105mm榴弹炮在对变异人类的防御圈进行压制。
    用大炮来对付一群手里拿着弓箭长矛的原始人类,很滑稽的感觉。这很像是当年刚踏上北美大陆的殖民者们狞笑着面对土著印第安人,而且殖民者们的武器远没有清洁工精良。
    不过有一点不同。当年自然是在一旁冷眼旁观,而现在则是坚定地站在了变异人类背后。
    还有另外两支清洁工队伍参加了这次救援行动,不过崔放并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因为他的权限不够。
    只有队长拥有相当大的权限,这也是清洁工组织的特色之一。
    一个完整的清洁工小队就拥有强大的战斗力,足以遂行职权范围内的所有任务。正面强攻是军队的任务,以数量取胜那是军队的做派。这次任务只是救援,并不追求歼灭敌人。现在当作炮艇的旋翼机,主要任务还是在整个密林中搜索失踪队员的求救信号。这次行动,雷娜和葛丽都被留在猎鹰上,在地面上的是三名男子——战争不用女人走开,隔这么远便够了。
    突然间通讯频道里传来葛丽的声音:“队长,我们发现了一些异常的东西,已经传送到各位的战场计算机。”
    于是崔放略微支起上身,打开左胸前的战场计算机的屏幕,一幅从空中拍摄的图片刷了出来。
    那是一座小山,向阳的一面光秃秃地没有树木,而是一个个小土堆。从山顶到山脚,像鱼鳞一般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没有一千也有几百。
    这应该就是变异人类聚落的公墓了。
    大约有三十个或大或小的土堆是最近才堆上去的,泥土颜色新鲜且没有杂草。而在那一片土堆的周围,稀疏却极为规律地插着一些木制支架。支架上挂着的,是人。
    是那些失踪了的工地保安,崔放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他们的尸体被当成了祭品,至于为什么他们被挂在这些死者的面前,不用想也知道。
    队长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继续搜索信号。我们的任务不是这些尸体,而是抢救被困的清洁工。至于这些尸体,由工地保安队自己去想办法。”
    恐怕失踪的两名清洁工现在也已经成为了尸体——最后一次呼叫支援都是十个小时的事情了。现在正在搜索的信号是他们装备上的发信器发出的。这些微型发信器只要没被破坏,在电池耗竭之前,便会一直发出微弱的信号。
    放低身子继续前进。前面是一个断崖,崔放打算爬到那里去看看,因为那里视野开阔,没有错乱丛生的林木。虽然有可能成为活靶子,但地图上它的标高有五十多米——这里的地图可不是训练时胡描乱画的玩意——一般箭支早没了杀伤力。虽说如此,崔放仍然耐心地慢慢移动到了崖顶上,将身躯隐藏在巨石旁的灌木丛里。
    眼前的场面可以用豁然开朗来形容,并不是什么如诗如画的景色。一眼望不到边的密林里,坐落着几个小山包。有几处正燃着熊熊的火光,浓烟被寒风吹出去老远才渐渐消散。
    崔放用望远镜仔细扫了一遍,只找到几只仓皇奔逃的鹿,甚至都看见了一头黑熊,不过并没有看见半个人影。毫无疑问,敌人也是伪装大师,丛林战的专家。
    悬崖视野开阔,也安全,但并不方便行动,于是崔放又花了半小时从一侧爬下。他躲在一个天然形成的掩体里,打开战场计算机查看定位信息。队长在1100米外,陈林相距约1400米,在屏幕上构成一个三角形;而猎鹰则在五公里以外。
    低着腰摸索前进。脚踩在还没来得及腐烂的落叶堆上,很柔软,真想扔下枪躺在上面,什么也不管痛痛快快地睡一觉。
    这是个危险的想法,它只会让前进的脚步更加疲软。崔放努力摇晃着脑袋,将妄想甩出几米开外,然后握紧手中的枪继续前进。
    小心地拨开面前的树枝,注意脚下不要踩到腐朽的枯枝以免滑倒或者发出声音。在一株一人合抱的大树前,崔放将枪带从脖子上取下来,枪口朝上放在大树边,然后又解下了战术背包。因为屏幕上队长和陈林都在自己前方不远,他想暂时休息一下恢复体力。
    拧开盖子小心地啜饮了两口,崔放采取一种舒服的坐姿仰着头靠坐在大树下。眯缝着眼睛寻找白云,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林子里安静到了极点,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没有任何其它声音。崔放觉得如果有一朵花在他的面前绽放的话,他一定能听到一片一片花瓣舒展开的声音。
    可惜现在是冬天。就算这里越过了北回归线,没有下雪,但也不会是花开的季节。
    但森林仍然是鲜活的。肉眼所及,无数的生命在诞生、成长、繁衍,然后消亡。崔放甚至能感受到身后的树干上传来一阵阵有规律的震动,像是成长的节奏。
    他忽然警觉起来,悄悄地拿起枪,打开保险,然后绕到了树的背后。
    一个小女孩——当然是变异人类,正跨坐在大树上横着伸出来,离地不高的一个树杈上。在崔放突然出现在面前之前,她还一直无聊地用光着的两个脚丫咚咚地踢着树干。
    她大约十三四岁年纪,面容清秀,头顶顽皮地斜戴着一顶由树藤绕成的花环,额上隐约有如同花蔓一般的紫色纹路。裸露的皮肤被太阳晒成健康的浅褐,胸前小小的突起被树叶和兽皮束缚,上面点缀着打磨过的细碎兽骨,透出那么几分青春时尚的气息。
    如果是人类社会,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一定还在父母的怀里撒娇,或者在学校操场上嬉闹吧。而她,却必须背起弓箭隐在树丛间,以一个战士的身份来面对死亡的威胁。
    不过她显然不是什么称职的战士。此刻她的双肩正瑟瑟发抖,惊恐的眼珠子紧紧盯着崔放戴着呼吸面罩的脸,左手扶着树干,右手不是去解下背后的弓,反而试图去扶正额头上的花环。
    崔放端着枪指着她的胸口,然后走两步上前,捉住小女孩的脚,一把把她从树杈上拽下来。小女孩失去平衡,啪的一声掉在厚厚的落叶上,低低地闷哼了几声。
    崔放俯下身子,从小女孩身边拿走了弓和箭,又从她腰间摸出了一把小小的骨制匕首,枪口始终没离开过她的脑袋。
    弓很小,箭也很短,说不定是这小女孩自己制作的。弓身、箭杆和匕首的柄上都浅浅刻着稀奇古怪的花纹,看来是她无聊时的杰作。
    崔放背上战术背包,拿着作为战利品的小小弓箭和匕首,在小女孩微带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消失在树阴后。
    耳边传来队长的声音:“把弓折断,其他东西扔掉,向G-43区域继续前进,注意隐蔽。”

    下午一点左右,某小队的旋翼机捕捉到位于某座山下一个洞窟里的信号。洞穴很深,导致信号很微弱。
    于是参与行动的各个小队朝目标前进,并且逐渐形成一个包围圈。为了避免误伤,旋翼机并没有对洞口进行火力压制,只是偶尔装作无意从目标上空掠过,同时对洞口的情况进行侦查。
    清冷的阳光从树顶倾洒下来,斑驳的树影印在吉利服上,更加增进了其隐身效果。崔放端着枪在疏影横斜之间恍若散步,但实际上他的视觉和听觉都在最大功率地侦测着周围的动静。通信频道里一片寂静,只有三人细微的呼吸声和偶尔踩断枯枝的声响。
    突然间噼啪的声音响起,好像树枝因为负载过大而折断。接着 “砰”的一声低响,往后便是陈林的疯狂咒骂.
    “该死!这些变异杂种手里有枪!我中弹了!”
    接着便是子弹疯狂扫射,其间伴随着陈林歇斯底里的怒吼。
    崔放马上在屏幕上确认了陈林的方位,迅速朝那边前进。而与此同时,变异人类一定也在向那里赶去。
    几乎是用跑的崔放,花了不到5分钟便赶到了陈林的位置。队长已经早一步赶到了那里,半跪着瞄准前方的一个树丛不断射击。
    陈林此刻正躺在敌人挖出来的陷坑边,他的大脚被陷阱内锋利的木桩刺穿。然而看上去更严重的伤势在胸前,那里一片血肉模糊。崔放放下战术背包,从里面取出急救用具来处理伤口。
    血染红了陈林的整个前胸,但伤势并不严重,从他尚有力气从嘴里不断蹦出的恶毒咒骂可以体现这一点。那是一枚开花弹头,它击碎了防弹衣的前装甲板之后,被肋骨挡住了。崔放放下枪,在血污里将弹头碎片掏了出来,然后撒上止血药剂并固定好绷带。
    “他们手里有枪,那几个杂种给他们留下了枪。”陈林仰着头,愤愤不平地对崔放说。
    “会没事的,只要坚持几分钟,猎鹰正在全速赶来。现在你节省体力不要说话。”崔放端着枪开始向前方射击,那边一直有一把枪在不紧不慢地响着。
    赶来的旋翼机开始依照队长指示的方向开火。树林间猎鹰无法降落,只得吊下来一个救护仓,崔放和队长将陈林抬起,放进有装甲的救护仓。“该死的外环境清洁中心,让我们为工地上那帮猪狗不如的杂种送命,这种事老子不干了……”随着猎鹰的升高,陈林的骂声消失在空气中,他将被送往附近的营地进行救治。
    旋翼机飞走,树林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有燃烧着的树枝发出细碎的劈啪声。
    崔放和队长对视了一眼,走向变异人类展开突袭的地点。他们没有去看散落在地上的弓箭,只是从偷袭者的尸体边拾起了那支步枪——是给保安们配发使用的简化版K24突击步枪,没有射击辅助系统。这种枪十多年前从军队和清洁工小队里退役,但威力和精度依然不可小视。
    队长将枪分解,然后将击针取出来砸毁。而崔放则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弹夹看了看弹夹里的子弹——弹头明显被人为磨去了被甲,露出里面的铅质弹芯,成了几百年前就禁止使用的达姆弹。
    虽然达姆弹弹头的侵彻力下降,但造成的伤口更加巨大,击中人体后果更加严重。而且,即便是老式枪械发射的达姆弹头,击穿清洁工身上装备的防弹衣仍绰绰有余。因为这次行动只装备了轻型防弹衣来阻挡箭支的伤害。事先并没有想到那些保安临死前没来得及毁掉枪械,导致它们落入变异人类手中,也没有想到变异人类知道如何使用这些枪械。
    ——这整个事件的根源,便是那些工地的保安们非法制作达姆弹,然后用它们来猎杀已经从城市周边退缩到原始森林里的变异人。
    所以他们的尸体才会被倒吊在那些坟墓之前。
    所以前来调查的清洁工才会失踪。
    所以陈林才会中枪。
    ……
    队长也注意到了那些子弹。他取过弹夹看了看,然后和枪支零件一起用塑料袋装着放进背包。“走,去救出被困的兄弟,然后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过那两个兄弟估计凶多吉少。没有经过交火就被困这是不可能的事;而没有负伤就被困也不是清洁工的作风。负伤意味着什么?
    没有了猎鹰在头顶支援,两人前进的速度慢了许多。队长试图与其他两支小队联系以获得空中支援,但都被告知先后有队员被伏击所伤,旋翼机忙于撤离和运送伤员。现在的战场上仍然向前进的,已经只有队长、崔放,和另外一个小队的队长了。
    而他们面对的,是一整个变异人类部落。敌人获得了枪这种现代武器,它的子弹能够轻易地撕开防弹衣,然后掏出你的内脏。
    队长在通讯频道里和剩下来的一名清洁工队长商定在离洞穴不远的一个山崖下会合,进入夜间后再图谋进攻。
    另外一个清洁工小队的队长也是军人,似乎还和队长是战友关系。于是按照惯例,崔放以“副队长”相称。副队长是个高大威猛、沉默寡言的人,他与崔放点头算打过招呼,然后三人便低声讨论进攻方案。
    说起来这是崔放第一次和其他小队合作执行任务,只不过这第一次情况便不太妙。
    控制中心已经拒绝了继续派出其他清洁工小队来救援失踪的清洁工的请求,而是要求三人迅速撤离。上头已经与军队取得联系,将在三人撤离后对该区域实行彻底的中和。现在三人的任务已经变更为:潜伏在远离变异人聚落的安全区域直到深夜,然后在高处放置红外发光信号引导救援飞机执行撤离工作。
    但上头又隐晦地暗示,不反对三人在撤离时刻到来之前,将失踪的两名清洁工“救出”。
    基本上讨论进攻和撤退方案的只是队长和副队长两个人,崔放在一边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并不反对将两名素未谋面的清洁工从囹圄中救出,同为清洁工,有责任去搭救深陷险地的战友。
    他所不满的,是上面派军队镇压的决定。无论是对于同一个文明种族内部,还是两个文明种族之间,血流成河都不应该成为解决问题的选择。
    其实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知道,外环境想要恢复到许德拉洪水之前那般适宜人类生存的状态已经是不可能了。人类想继续发展,要么建造更多的家园岛,要么将改变自身来获得适应外环境的能力——当初变异人类直接面对洪水的冲击,并天然地获得了这种能力。
    如果选择了第二种办法——这种办法看来更加现实,那现在他们正在做的,就是向未来的自己举起屠刀。
    就在崔放胡思乱想的当口,另外两人已经拟定了计划。
    要进入洞穴,必须经过洞穴前一大片无遮无拦的空地,这是整个救援行动的最大难点。周围密林里一定有不少猎人正将枪口和箭头瞄准洞口,要完好无损地通过得靠运气。而洞穴的内部也一定有严密的防护,也就是说即使有命冲进去了,还得再次面对从里面来的弹雨或者箭雨。
    三人将身上携带的所有烟雾弹和闪光弹集中到一起。还好,因为一开始的丛林战基本没有机会使用,还剩下四颗烟雾弹和三颗闪光弹。他们准备先顺次从近到远投掷烟雾弹,在空地上搭起一道烟雾走廊通往洞口;然后再在往洞里投掷闪光弹的同时冲进去。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会不会在冲刺的时候被射中,只能祈求双方的运气了。
    结果他们的运气不错,一直到冲进洞中都没有中弹。在浓浓的烟雾中,他们惊恐地盯着子弹在面前激起大片尘土,利箭在耳边嗖嗖地穿过,但奇迹般都没有落到自己的身上。
    副队长向洞内投掷闪光弹,三人迅速冲进洞穴,并击毙拐角处两个侧身搭弓的变异人类。转过拐角,继续前进大概十米,便来到了一个不小的室内广场。
    两个清洁工被缚着双手,吊在高高的木杆上,头垂着,乱糟糟的头发染着斑斑血迹,遮住了大半面容。
    他们已经死了。
    他们的脚下并没有血迹,应该是在交火的过程中被击中身亡。致命的伤口,一人是在胸前,而另一人是在大腿上,都是开花弹所特有的巨大而恐怖的伤口。
    队长迟疑了一下便拔出腿上的匕首,上前将绑着他们的绳子割断。
    很快,一具尸体便被放了下来。副队长保持警戒,崔放则蹲下给尸体整理仪容。就在队长快要割断绑在第二具尸体上的绳索时,砰的一声,广场的另一端枪响了。
    那颗子弹明显是冲着队长的脑袋来的。或许是因为枪法不佳,或许是割断绳索,从木杆上滑落下来的尸体干扰了视线,又或许是队长在千钧一发之际偏了一下头。总之子弹擦着脑袋飞过,却打飞了队长高举着的右臂。
    崔放看着队长慢镜头般左手从腰间抽出手枪,在胸前一蹭,然后对着远端的黑暗中啪啪两枪,最后才扶着滑落下来的尸体,靠着木杆缓缓坐倒。
    副队长端起枪,冲着黑暗中疯狂地倾泻着愤怒,而崔放则赶紧从背包中取出消毒药剂和止血药粉、止血钳和绷带等,手忙脚乱地替队长包扎伤口,然后又打了一针止痛剂。
    队长的整条胳膊已经被子弹巨大的动能打断,短时间又没有条件进行接续断肢的手术,因此他的右手已经不行了。队长显然也明白了这些,神情有些黯然,因为这意味着他即使保住了性命,也不可能再从事清洁工这一职业了。
    说起来要保住性命都有些困难。现在还不到五点,外面至少要七点钟才会完全黑下来。而三人除了几卷绷带、一把剪刀、一把止血钳、一个针筒和一些药剂,没有任何急救设备。在这两个多钟头的漫长时间,队长必须以自己的体质和意志捱过去。
    崔放扶着队长的脖子,将所有剩余的干粮用水和着给队长小心地喂下去。因为失血,他的体温很低而且轻微地震颤,透过呼吸面罩,略显苍白的额头上满是豆粒大的汗珠。
然而队长一直很安静,既没有呻吟,也没有失去意识。他抬起左手,伸出两个指头搭在嘴上,然后又指指自己的背包。崔放赶忙掏出一根烟点上,然后塞进他的嘴里。
    虽然队长并没有表演拿手的吐烟圈,烟头也很久才亮一下,但崔放还是心安不少。
    副队长将两具清洁工的尸体用裹尸袋装起来并排平放着,然后又将队长的断臂捡回来,小心地放在队长的身边。然后一声不响便走开了。
    队长看着仍然握着匕首的那支断臂,突然间问崔放:
    “想不想当第二十七小队的队长?”
    崔放正在用绳子将两具尸体捆在一起,这样撤离的时候要方便不少。听了队长突然冒出的这句话之后他一愣,转过头来盯着队长的脸。然而队长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信息。
    “想。”崔放垂眉思考了一阵,低声回答。
    “哦。”队长只是应了一句,然后在接下来的两个钟头里,他再也没有说话。

    副队长在暗算了队长的那具尸体所隐藏的黑暗中发现了一条通往外面的隧洞,出口在悬崖背后的山坡上,这可是个好消息。他们可以直接在山坡上让旋翼机降落,而不用再冒险从原来的洞口出去。
    当天色完全变黑之后,三个人和两具尸体便开始往山坡上移动,旋翼机特有的低沉吼声也从远处寻来。
    副队长引导着猎鹰和另外一架支援的旋翼机对环绕悬崖的树林进行火力压制,而崔放则忙着清理布置降落地点。十分钟后,猎鹰在悬崖顶上降落。
    队长在崔放的搀扶下登上舷梯,随即进入机舱内的急救室进行救治。而牺牲清洁工的尸体则由崔放与副队长两人合力由后舱门抬进机舱。
    葛丽带来陈林的消息说,在抵达营地之后,他向上级“激烈地”表达了自己不想再当清洁工的意愿。
    晚上七点三十八分,猎鹰松开地面,挥动着沉重的翅膀在苍茫的夜色中返航。
 楼主| 发表于 2010-4-2 21:11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 一千公里,俯瞰地球

    崔放朝着厚厚的铅玻璃上呼了一口气,然后用笨拙的宇航服手套将观察窗上凝结的冰霜擦干净。
    现在不用进行变轨和姿势调整,所以他并没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除了盯着显示屏和仪表上的数字和图形,便只有趴在窗口上往下望。
    下面就是地球,这里是三百六十三公里的高空。
    原来漂浮在太空中是这样的感觉,太寂寞了。即使每隔一段时间便有机会和妻子通话,但莫名的孤独感总是在心里稍微平静之后注射进来。
    他对爷爷当年的经历羡慕之心减轻了些,但他觉得自己稍微有点理解自己的爷爷了。
    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于是他开始趴在窗户上看地球。辨认偶尔从窗户前掠过的形状怪异的巨大的水泡,猜想那该是哪一座家园岛。
    地球是一个巨大的弧形画布,被某个疯狂的艺术家神经质般用黑色、蓝色、绿色和红色,涂上杂乱而触目惊心的图案,再披上一层流动的薄纱,当成展品孤零零地摆在宇宙的角落。
    现在,空旷冷清的展厅里便只有崔放一个人驻足观赏。
    看见了,湖广岛,狭长如箭头一般的水泡。崔放一眼就认出了它,因为它出现在爷爷留下的录像中,被仔细端详了无数次。
    而水泡周围一大片纷乱的绿色和黑色色块里,崔放也留下了无数的足迹,洒下了汗水和鲜血。
    作为清洁工,崔放已经在外环境游荡了九个年头;而作为第二十七小队的队长,他也已经迎来了七批新人。原来五个人的清洁工小队,现在已经扩展到十六人之多。
    舱内光线柔和,崔放从玻璃中看到自己的脸。如今他的两鬓已经微落霜雪,面上也已经有了岁月刻蚀的痕迹。三十四岁不能成为衰落的理由,但九年的清洁工生涯可以,何况还是作为一支小队的队长。
    但他的状态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衰减,相反,现在他自己,以及他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正处于最巅峰的时期。作为证据,航天中心一共三十名候选航天员,最后还是挑中崔放执行这个任务。
    由于气候条件十分恶劣,可以提供给曼谷航天中心的发射窗口不多。因此,飞船必须绕地球数十来追赶目标,然后减速直到与目标保持相对静止。
    这不算什么高难度的事情,多年前就已经多次成功实现过航天器的俘获和对接。这个过程甚至可以由计算机自己完成,而不需要航天员的参与。
    但这一次例外。因为崔放所要俘获的目标是一个炸弹,而且不是普通的炸弹。这是一个引信失灵的核弹。六十三前,人类为了击退上帝降下的洪水而采取了如史诗般的一次行动。这个搭载有X射线弹的卫星便是那次行动留下来的。它原来留在高轨备用,行动后按照计划应该坠入太平洋,但可能它在行动中通讯系统失灵而与失去地面的控制。人类在发现这个失误之前,就已经从各个测控中心撤退了。
    这是崔放爷爷那一辈英雄留下的瑕疵,需要崔放这一辈来弥补。
    而此刻,崔放就望着地球表面的薄纱边缘,一闪一闪如信号灯的物体。那就是X射线弹,因为失去姿势控制而不断翻滚。
    这颗六十多年默默无闻的失控卫星,其高度从一千多公里降到不足四百公里,而且在轨动能损失的步伐大大加快。被地面上的对空探测雷达发现之后,它的一举一动便受到了全人类的关注。为了消弭这场危机,需要有人上天去确认炸弹的状况,并且在炸弹上加装推进器,将其加速到第二宇宙速度,直到远离地球。在无法精确控制轨道的情况下,人们可不敢采取六十多年前的办法,让一个远远超过设计寿命的炸弹坠向太平洋。因为一旦出了偏差,含有极强的放射性沾染的碎片会污染数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而这片土地上很有可能住着人类,变异人类。
    ——经过一部分人多年来的努力,家园岛上的人类终于承认了含有许德拉质粒的变异人类与自己是同类。
    联合国从各国共计十多万名志愿者中选出最符合条件的三十人,经过四个月的短暂培训之后,挑出最合适的一个人送上了天空。那个人就是崔放。
    距离目标二十公里,飞船开始反向制动,这一切都是在飞船上的电脑自动控制之下进行的。崔放检查了各项数值,没有异常。随即他向地面报告,套上头盔,并开始在宇航服外加装笨重的防辐射模块,以预防舱外老化的核弹产生泄漏。
    十五分钟后,飞船来到核弹附近,用肉眼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样子。
    令崔放大为惊异的是,这枚当量近一百万吨的核弹,体积竟然会如此之小。原来崔放预计,核弹加上推进器,以及其他控制机构,至少要和猎鹰号相当;而现在看来,这狰狞的怪兽只和猎鹰搭载的地形车一般大小。
    即使有几千个这样的炸弹,均匀撒到广袤的夜空中,也是微不足道的吧。
    崔放激活控制台,控制飞船一厘米一厘米地向炸弹靠近。圆柱体的炸弹表面很简洁,除了一些面板和用于姿势调整的喷气口之外,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从飞船伸出两条纤细的机械手,伸向翻滚着的卫星,试图使炸弹相对静止下来,就如用一双筷子去夹住滴溜溜转着的鸡蛋。
    崔放很有耐心,控制着柔性的机械臂轻轻拨弄着炸弹,使它自转的速度慢慢降低;同时飞船自身也时刻调整着姿势。
    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飞船和炸弹终于相对静止,机械臂夹持着炸弹与飞船平行,并将其牢牢地固定住。崔放利用加速计测了一下,炸弹的质量只有4670公斤,比预计的要轻,这意味着任务成功的可能性大了几分。
    接下来的任务内容需要崔放出舱执行。崔放一边向中心报告,一边检查宇航服的密封情况,以及防辐射模块是否佩戴正确。最后,他将船舱内所有仪器交由电脑控制,戴上笨重的防辐射安全帽。这顶特制的帽子是不透明的,只留有一个小窗口保留了巴掌大的视野。戴上它,崔放不由得想起白令海峡一百米深的海底。不过因为失重,身子感觉要轻便些。
    费力地将气密舱门打开,崔放将装有各种工具和仪器的的离子推进器轻轻送出,然后自己也小心地钻出了飞船的轨道舱,关闭舱门并将安全绳一端固定在舱门外的护栏上。
    忙完了这一些,他才有机会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地球。尽管在之前无数次地想象了这一刻的情形,他还是被面前的一切给震住。
    深蓝色的神秘球体将她的整个胸怀六十三年来第一次完全展现在人类的面前。与在舱中隔着窗户的感觉不同,崔放能真切地感受到无法脚踏实地的惶恐。震撼,兴奋,孤独,恐惧,种种情感糅合在一起,难以言明,如潮水般洗刷着崔放的神经。
    爷爷当年也是这种感觉吧。
    崔放想起多年前的一次经历。那是还没有当上队长的时候,原来的队长带着他们坐着猎鹰来到覆盖湖广岛的水晶天一个顶上。然后在那里将他们放了下来。
    水晶天很光滑,鞋子踩在上面几乎没有摩擦,被风一吹,崔放就失去平衡跌坐在水晶天壁上。手和脚都无法使力,就这样崔放整个人挣扎向前方滑去。水晶天很透明,崔放可以清楚地看见下方的道路,房屋,树木,汽车,甚至如蚂蚁一般忙碌的人。看上去自己和这些人之间毫无阻碍,似乎马上就会掉下去。
    事实上崔放当时确实是在往下落,不过是沿着一条倾斜的弧线。在被系在腰上的绳子狠狠地拽住之前,他已经滑出了几百米。
    现在的感觉虽然明显不同,但也有类似的地方。最大的不同当然是没有感受到重力,因此运动是匀速的,看上去很危险,但实际上你并不会往下掉。而类似的,则是你无法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来使力保持平衡,除了腰间的绳索。如果没有这根安全绳,一旦当你的身体完全离开飞船,或者推进器,等待你的命运只有一个。宇航服将变成你的棺材,绕着地球一圈一圈不停地转下去,直到坠入大气层中烧毁,或者在那之前与迎面而来的太空垃圾相撞,在一瞬间气化。
    ——这种死法说不定也不错。崔放叹息着攀着机械臂向炸弹行进。宇航服上探测辐射的计数器开始滴滴地发出声音,红色的警告灯也开始闪烁,大概十秒钟一次。
    炸弹附近有固定的放射源存在,应该是炸弹的外壳和屏蔽层受弹内材料照射产生的次生放射。闪烁的频率在许可范围之内,说明辐射剂量并不高。
    ——频率高出许可范围又能怎么样呢,这一切还是会由我来做,崔放心里有些幽怨。
    飞船夹持着炸弹经过曼谷上空。因为信息不用中转,所以除了必要的数据连接,崔放还能和他的妻子罗雪芳通十几分钟话。妻子从崔放升空后,就几乎一直呆在通讯器前,期待着这十几分钟周期性的来临。
    崔放早已经记住了炸弹的结构图。他费力地撬开炸弹表面的辐射屏蔽瓦,然后开始一个个拧着外壳上的螺丝,一边和妻子聊着天。
    这是个漫长而枯燥的工作。计数器如时钟一般,低缓而又执拗地响着,告诉崔放这并不是一件舒适安全的事情。
    因为现在不是什么紧要的时刻,所以稍微分点神也没关系。崔放是知道轻重的人,这一点控制中心也很明白,所以很放心。
    罗雪芳是一名小学教师,但她教的却不是普通的学生,而是变异人类。她是第一批被派遣前往外环境,给变异人类提供教育的志愿者。当时崔放带领的第二十七小队负责这批    志愿者的安全,他们也因此结识,并且与其他数对一样,迅速走进婚姻殿堂。
    日历还得往前翻。南方丛林中的那次事件之后不久,随着冲突的迅速升级,普通民众最终得知了外环境中变异人类的存在。而出乎意料的是,人类最终发起投票,选择了与变异人类达成和解,并且从各个方面谋求合作。也许,变异人类区区几百万的数量,对于有近四十亿的人类来说并不构成威胁。而且变异人类毕竟也是人类,他们同样拥有现代人的容貌和智商;甚至从基因上来说,变异人类有理由让人类赶到自卑。
    变异人类的细胞中含有许德拉孢子进化而成的质粒,大幅增强了他们的体质和抗性,这让他们能够适应更加恶劣的环境;更重要的是,外环境中四处悬浮着的许德拉孢子并不构成威胁,他们能够无拘无束地在其中存活。这一点使得在家园岛上龟缩了六十年的人类非常羡慕,纷纷开始探求外出的可能性。许多阻止许德拉孢子入侵,或者降低人类免疫系统对许德拉孢子及其变异而来的特殊质粒的排斥反应的药物纷纷投入使用。即使这种方法有强烈的副作用,人类依然有足够的勇气尝试。
    将从变异人类体细胞内提取的特殊质粒,去活化后按照一定的剂量注入受精卵,观察在最初几次分裂中DNA有无异常,然后再植入母体的子宫进行培育。孕期内母亲只要按时注射抑制剂,防止人类免疫系统对体液内的质粒产生过大的排斥反应,就能在280天之后安全地产下细胞内有特殊质粒,能够适应外环境的婴儿。
    这在当年获得诺贝尔生物学及医学奖,人类将其看作比克隆羊实验更加辉煌的成就。也许在某些实验室,这种研究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但一直没有向公众公布。在那个实验室宣布了用此种方法获得发育30天且一切正常的胚胎之后,其他的许多实验室和科研机构竞相发布了类似实验成功的讯息。人们迅速在各大医院的查询窗口前排起了长队,询问医院是否有能力实行此种手术。
    “不自由毋宁死”这句话来形容久居在家园岛中的人类很是贴切。人类的欲望像是钝感炸药,虽然之前有很大的惰性,用麻木不仁形容尚不为过,但一旦被撩拨起来之后却是势不可当。即使这种方法并没有大规模验证,技术远未成熟而存在着不小的风险,人们依然趋之若鹜。仅仅18个月后,人类就多出了十四万七千名新人类宝宝。
    对,新人类。
    并非只是描述基因上的优越性,而是这些婴儿有三代人梦想的可能性。他们肩负的,将是开创新时代的重任。
    崔放和罗雪芳的女儿便是其中之一。她今年已经四岁有余,经常在视频通话里朝崔放做出俏皮的鬼脸。虽然崔放并没有见过她几次,但却贴身收藏着她的照片。
    那是一个漂亮的新人类宝宝,额头上有着美丽而奇妙的花纹。
    看到女儿,崔放就想起七年前在中国南方丛林里遇到的那个变异人类少女。虽然之后他曾经多次回到那个地方,也多次和变异人类打过交道,但最终并没有再见到她。
    太好了,当初没有向她开枪。崔放看着蜷在妻子怀里,睡得正香的女儿,想着如果当初那个女孩真的死在崔放面前,那么现在他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女儿。

    终于所有的螺钉全部被拧下,并且被小心地收集到一个袋子里。崔放关闭了和妻子的通话,然后向中心报告了进度。他开始专注于手上的工作。
    随着弹体外壳被拆开,计数器的音调陡然变高且急促起来。
    这说明内部的辐射大大高于外面,不过数据显示这还在防护服的耐受范围之内,只要小心防护,迅速完成手上的工作就没有问题。
    崔放将一个小小的摄像探头固定在被揭开的面板边缘,然后将手伸进弹体内部,根据探头传回的影像进行操作,在这期间脑袋始终保持远离揭开的面板。
    第一步是更换弹体计算机的电池并进行系统自检。原来搭载的钚电池虽然寿命很长,但也无法持续工作六十多年,所以这次特地带上一个提供更换的电池。自检的结果通过一个数据接口呈现在崔放的面前。
    中子源枯竭,这个X射线弹不会再发生核爆炸。这是预料之中的事,但得到确认的崔放和控制中心仍然松了一口气。弹体结构稳定,外壁检测到的放射活度也没有出现异常,可以执行下一步计划。
    飞船现在处于地球的黑夜之中。除了天边那一道模糊的白边,似乎和在外环境所眺望的夜空没多大区别。
    不,这边的黑更加纯粹,不像地面上那种黑中透着一点蓝。没有云彩,也看不到月亮,更没有微风和虫鸣,只有滴滴的响声和一闪一闪的警告灯。
    崔放花十分钟将外壳上的面板用螺钉按照原样固定好,再重新插上屏蔽瓦,这样令人烦躁不安的计数器警报便回复到之前的状态。
    接下来要做的是在炸弹上安装两个小型的火箭助推器,以便和轨道舱一起加速到第二宇宙速度,就这样飞入茫茫夜空。不过在加速之前,需要在炸弹上安放一定数量的炸药,以防万一加速失败,炸弹最终还是会被地球俘获。
    用炸药以及剩有燃料的推进器将炸弹炸得粉碎,让碎片在近地轨道上再衰变几百年,在这几百年里,有放射性的粉尘会均匀地落到地球大气中。这样也可以使炸弹的影响降到最低。
    根据给定的结构图,崔放将预定的几个位置附近的屏蔽瓦揭下,开始小心地用电钻在外壳上钻孔,用来固定定向炸药。切削下来的金属碎片有很高的速度和温度,因此必须用挡板截住并收集起来。耐高温的定向炸药被预先加工成带有弧度的片状,因此和外壳都契合得很好,屏蔽瓦也得以按原样顺利地装上。
    最后崔放将控制的电线布设在屏蔽瓦的缝隙里,延伸到炸弹的头部汇成一束再连接到飞船轨道舱内的控制盒,这是为了避免加速时电线被尾部推进器的高温熔化。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原来X射线弹上用于姿势控制的离子推进器必须拆卸下来,然后再将这次带上天的火箭推进器安装上去,再进行必要的加固措施。
    小心地从轨道舱壁上的容器里取出长杆形的火箭推进器,并且引导着它来到炸弹身后。由于火箭推进器是为这次任务量身打造的,所以其接口与拆下离子推进器后空出的接口吻合,安装推进器并没有费多少工夫。但即使是这样,崔放仍然迎来了又一个黎明。
    四个火箭推进器被装在炸弹尾部,其喷口的方向也经过了调整。崔放绕着炸弹忙碌着,偶尔往返于飞船和炸弹之间,进行炸弹的加固。
    所谓加固就是利用预制好形状的板条固定在炸弹表面,织成一个刚性的笼子,尾部推进器连接,以此来分散加速时飞船的受力,防止被辐射腐蚀的炸弹散架。
    幸亏是在无重力环境下,不然那些沉重的金属部件崔放得花很大力气才能拿起来。在地面上深井内做模拟练习时,这个环节崔放一共花了一个半小时,但这次崔放只花了不到四十分钟。这样,崔放便抢在日落之前,将舱外的所有工作做完,回到了轨道舱中。
    与四个火箭推进器以及所有的炸药的连接良好。崔放向地面的航天中心报告后,便安静地等待点火加速的时刻到来。
    距离飞行到下一个远地点还有半小时。在那里推进器将工作数分钟,飞船和炸弹沿着切线方向加速,原轨道的远地点变成新轨道的近地点,就这样轨道不断升高,速度不断增大。采取这种既不是最节省燃料,也不是最节省时间的变轨方式,主要是考虑到地球周围区域的陨石及太空垃圾分布。在真正脱离地球引力控制之前,飞船还必须绕着地球轨道转数十圈,每到远地点推进器工作几分钟,产生的推力使轨道越来越扁,直到最后一去不返。
    在加速开始的头五圈里,崔放必须呆在轨道舱内,监测各个推进器工作是否正常,并且采取各种必要的应对措施;然后他在第六次点火之后进入返回舱,并且实现返回舱与轨道舱的脱离。在大约一千一百公里的高度上,返回舱上的制动火箭将再一次工作,使返回舱的速度慢下来,进入再入轨道,最后降落到地面指定区域,由等候在附近的打捞船回收。
    第一次点火。崔放从观察窗口和安装在外部各处的摄像头里监视着。飞船和炸弹的尾部都冒出了长长的白色火光,如同海潮的波浪一般向后涌去。此时如果地面上的人们抬起头,应该会惊讶地发现天空中多了一颗明亮的星星吧。
    发动机工作的时候,轨道舱在微微地摇晃,空气在耳朵边震荡,嗡嗡的声音就像耳鸣。崔放将自己固定在座椅上,体味着这有点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坐在猎鹰的机舱里一样。
    崔放记得有一次队长故意将猎鹰飞到远远超出设计升限,不理会地面上控制中心气急败坏的责问,不理会被剧烈晃动的机舱吓得面无人色的队员们,只是叉着腰得意洋洋地看着坐在猎鹰上,大言不惭地宣称:
    “现在,我可是地球上站得最高的人!”
    队长所说的飞得最高是单指他自己,并没有覆盖第二十七小队的其他队员,因为此刻猎鹰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机舱内只有怪笑着的队长能保持站立的姿势,其他人都绑着安全带,指甲死死嵌进座椅里,像死鱼一般大口吞食着氧气。
    崔放现在的高度三十倍于队长的记录。不知此时在地面上的队长,有没有注视这片天空;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事情。
    崔放决定在降落到地面之后,请假去看看队长。  
                                                         <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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