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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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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校] [初校][泷本龙彦][消极的快乐、电锯的边缘][简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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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9 00: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xxxholic 于 2009-6-15 20:0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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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kingdom.com/
录入者 kugou
校对者 〓犬〓
转载请先申请 不可修改TXT档或去除转载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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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销漫画《欢迎加入NHK!》作者泷本龙彦的处女作小说,本作荣获第五届角川学园小说大赏特别赏。
我是个极为平凡的高中生。每天被课业及各种烦人的事物追得团团转。我想只要按步就班走下去,我的人生大概就是高中毕业升大学,毕业开始就业,然后顺理成章结婚,生两个孩子,一直工作到退休……然后安享晚年直到死亡。
这种人生并没有什么不好,这种人生真的并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我就是不喜欢。未来,我会如何?未来,我又该如何?我觉得好彷徨。
平日的生活就像只无头苍蝇找不到目标,肉眼看不到的不安于是就连续不断袭上心头。我觉得我必须做些什么,但是却又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是……那个少女和一个非人类的邪恶怪人在战斗。电锯男看起来就是一个十足的坏蛋。我有点羡慕和那个怪人战斗的女孩了。所以,这应该是个机会。我希望那个女孩让我加入和她并肩作战。我要和邪恶的怪人对战!我要守护少女!我要………
今天差一点被电锯男割断脑袋,那滋味真的很恐怖,但是……就算真的死了,也没关系。
如果真是为对抗邪恶光荣而死,我的人生也了无遗憾了。

[ 本帖最后由 淡竹葉 于 2008-8-13 01:2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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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9 00: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雪崎绘理是个战斗女孩,一名美少女战士,她总是穿着水手服迎战,衣服随风飘扬。
为什么而战?为了正义。
敌人是万恶的根源,邪恶的人魔:一个拥有刀枪不入般不死之躯的电锯男。
不打倒他,世界就没有希望,所以雪崎绘理挺身而战,我也加入了战局。
在冬季的街头,我们骑着脚踏车四处奔走,拼了命地作战。
但是——该怎么描绘实际的状况呢?
要说是打倒万恶的根源、为正义而战,这听起来太抽像了,就像是笨蛋说大话一样,根本是卡通或漫画的情节嘛!
事实上,这真的只是一个规模很小、很私人的故事。
“实际情形到底怎么样?”我试着问站在身旁的绘理。
“……什么怎么样!”
“不,没什么啦。”
为了不要刺激她,还是别说的好。
绘理战斗前总是特别神经质,脾气也特别大。她一边注视着暗处,一边把玩着手上的飞刀。如果激怒她,她很可能飞起来狠狠踹我一脚,所以我还是小心一点。
今晚真的很冷,气温一定在零度以下。
我们预测电锯男今晚会出没的地方、是距离闹区有段距离、人迹罕至的公园。
我们倚着生锈的攀爬架(注:一种供儿童攀爬游乐的立体方格铁架),边打哆嗦边等那个家伙。
我们准备进行伏击。
每天晚上我们都和电锯男对战。
不管是雪夜、月夜,我们都在战斗。
这种事听起来很虚幻,很莫名其妙。可是我还是……我到底是怎么了?
“差不多快来了。别发呆了,手脚利落点!”
绘理两手紧握着刀。我停止思考,开口为绘理打气:“加油,小心别受伤了——”
* * *
那段时间,我很郁闷。
期末考就快到了。
昔日好友半夜飙车,撞上了护栏,一条年轻的生命就此消失。
总之就是发生了许多这类不如意的事,让我的心情荡到了谷底。
某一天。一个下雪的寒冷夜晚。
因为心情不佳,我就放任自己干了坏事。
我顺手牵羊了。
在深夜营业的超级市场里,我把两公斤的高级霜降牛肉,闷不吭声的夹带出来。
顺手牵羊!真的很丢脸。
渡边那家伙总是说:“喂,山本,我总计了一下,我顺手牵羊的成绩突破二十万日圆了。”他对于这个数字似乎还挺自豪的,可是我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
从超级市场返家的路上。
我一边告诫自己不能因为顺手牵羊没被逮到,就食髓知味;一边推着脚踏车往可以绕到学生公寓(注:出租给学生,供食宿的家庭式公寓)后面的小路而去。
这条小路因为四周都是树林,街灯透不进来,只能依赖月光而行。而且路面像溜冰场,非常的滑。
为了避免滑倒,每一步我都走得小心翼翼。
约莫走到一半。
就在这个时候。
“——!”
我吓得弹离地面二十五公分。
在我右手边的榉树下,有人坐在那里。
那人抱膝坐在雪地上。
穿着一身设计精美的水手服。从剪影中,我知道那是中央高中的制服。就读于明星女子高中的女学生,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坐在这里?
吓了一跳,任谁都会吓一跳吧,我当然也不例外。
只见她正把双手放在嘴前呵着气。她一定是冻坏了。今天真的很冷。现在的气温一定在零度以下,而且天空还飘着雪。
她有着一头长及背部的黑发,感觉上是个非常纤细的女孩。
抱膝坐在雪地上是会冻死的。不,莫非这就是她的目的?最近年轻人自杀的事件好像有增加的趋势。我鼓起勇气向她打招呼:“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女孩依旧对着手呵气,同时转动眼珠子目露凶光地看着我。“……我在等。”
“呃?等什么?”
“等我的敌人。”
“嗯?”
“不关你的事。快走开!否则……”
少女眼珠朝上瞪着我,如此断言:
“你会死。”
她是个十分“不可思议”的女孩。
我想我只能乖乖离开了。
既然人家都开口说“快走开”、我也只能知趣地闪人了。
可是,就在我推着脚踏车,跨出步伐准备离开时。
“隆隆隆隆!”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某种机械的引擎声。那声音真是愚蠢又吵死人。
“来了!”
她小声低语着,同时站起来,连带将身边立在树下的木棒拿在手中。那根有着美丽木纹的木棒,和这样纤细的女高中生完全不相称。直觉到事情似乎并不单纯,我开始莫名地慌张起来。
我朝向引擎声发出的方向回头看,只见一名男子正往我们这边走过来。
他穿着一袭全黑的长大衣,个头相当高。
予人一种奇妙的威慑感。
他一步步靠近。由于背对月光,只能看到一个轮廓而已,他走路的姿态像极了在雪地上滑行。
男子的右手握着一具金属制物体,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我凝神仔细看。
我看清楚了,我真的看清楚了。
原来刚才在林子里隆隆作响的器械就是这个。
“……是电锯?”
男子拿着一把发出轰鸣声、不断回转的电锯。
难道他是恐怖电影的演员?
接着状况开始往无法解释的危险方向发展。
电锯男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然后,缓缓举起电锯。
为了求救,我看着女高中生。对方摆了举刀顶的架势。
他们两个以呆立不动的我为中心,四目从容互瞪。
我心想这到底开的是哪门子的玩笑呀。
但是木刀少女露出认真的表情,让我迷惑了。平日往返宿舍的平静小路,如今却因某种我所不知道的原因,竟然变成了危机四伏的魔境。真是太荒谬了。
“快逃!”木刀少女开口道。
偏偏我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快逃啊!”
在她的催促下,我终于踏出了右脚。
接着脚一打滑摔倒了。
我跌得四脚朝天,脚踏车也应声而倒,手把正好打在我的腰上,好痛!
透过喀啦喀啦转动的车前轮条间距,我看到了云、月亮和冬季的夜空。
接着——电锯男和木刀少女,在我跌倒前脑袋瓜所占的空间中,展开激烈厮杀。引擎的轰鸣声和木刀被削的喀吱喀吱声,在我头顶上巨声作响,大量木屑弄得我灰头土脸。
“…………”
我躺在雪上思考着。
这个电锯男八成是个神出鬼没的歹徒。以电锯为武器,很有美国歹徒的味道。
想到这一点,我突然觉得很好玩,事情真的有点可笑。
接着,状况立刻陷入一片恐慌。
我推开脚踏车,连滚带爬逃离现场。像只节足动物在雪地上移动,躲进树丛里。
然后我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看到木刀少女和电锯男在打斗。在月光下,晃动的长头发和制服上的蝴蝶结缎带都变成蓝色的。
少女气宇轩昂的挥动木刀,真是神气极了。
她真的好帅!
不过,现在不是欣赏的时候。
少女逐渐受到压制。这是当然的,因为她的对手是电锯。
一般来说,电锯是切割木头的工具。所以木刀碰到电锯毫无胜算。就像以布对剪刀,休想赢。
她撑不了多久了。我们必须逃。
“快逃吧!”我在树丛后面大叫。
“我刚才不是就叫你快逃了吗?”少女也大声回话。
“不,你也一起走!”
“不行,我一定要打倒他!”
这个女生怎么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这种事情应该交给警察处理。警察是我们国民缴税请的人民保姆。但其实我还没有缴过税,因为我是个高中生。
“不要再说了!总之快逃吧!”
“少啰嗦!!你真是个累赘!”
我生气了。
我是好心关心她,她怎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才不是累赘。但是,想到自己刚才笨拙的模样,我除了是个累赘外,真的什么也不是。
不过一生气,却让我稍稍冷静了。
——OK,好歹我也是个男人。我不能留下一个弱女子独自逃命。我曾在某本书看过一句话,这句话是——人类真正的价值,是由面对非常事态时所激发的勇气大小来决定。
没错,现在我所面临的就是,决定真正价值的非常事态。
我决定帮助那个女孩。
我看了一下四周,发现被我顺手牵羊、装了牛肉的那个袋子,掉落在数公尺外的地面上。一定是刚才从我的书包里掉出来的。
就是现在!机会来了!
“呀啊!”就在发出英勇叫声的同时,我也从树丛后面翻滚了出来。
我迅速捡起雪地上的牛肉袋子,使出浑身力量抛向电锯男。但是受到气流的影响,牛肉袋子没打中目标,反而击中了木刀少女的脸。
真是没面子。
“!”木刀少女发出无声的哀鸣,整个人摇摇晃晃。
电锯男高高举起发出轰鸣声的电锯。木刀少女则以木刀防守,但是已经伤痕累累的木刀不堪使用,从中间拦腰断成了两截。
“危险!”我大叫。
死了,那个女孩死定了。她的头一定会被电锯割断。
但是,少女将身体扭转到极限,让电锯的刀刃从她额头前数公分处掠过——
她闪过了。
接着,少女顺势躺在雪地上滚了好几圈,拉大她和电锯男之间的距离。这几个连续动作干净利落,绝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
但是真的太危险了。总之,再这样下去,情况一定不妙。
“没有武器了,已经撑不下去了。逃命吧!”
“都是你害的啦!”
“随你怎么说!”我拉起少女的手扶她站起来,然后拔腿就跑。
我觉得自己像个神勇的英雄,有一股莫名的兴奋。八成是我脑内吗啡产生了作用,麻痹了我内心的恐惧。
我紧抓少女的手,快速冲刺。
但是,电锯男追上来了。虽然我们拚命跑,那凶恶的引擎声却紧追在后。
“再快一点!!”
“没有用的。不管跑到哪里,他都会追上来的。”
“不会吧,这又不是恐怖电影的情节。”
就在这时。
我听见背后“咚”地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敲了一下地面。
“糟糕,快停下来!”
少女用力甩开我的手。力量之大,让我几乎以为肩膀脱臼了。由于突然间失去平衡,我差点又跌倒了。
“怎……”
我想问怎么了?可是才说了一个怎字,我的嘴就因为惊讶而僵住了。
电锯男竟然从半空中飞了下来。
他拿着轰隆作响的电锯,背着月光自十多公尺的高空一跃而下。
他好像是跃过我和少女追上来的。
刚才“咚”地一声,就是他蹬地跳起来,飞入半空中所发出的声响。
像极了香港的功夫片。我在找吊挂电锯男的钢丝,可是现场根本没有这种道具。
电锯男在空中一百八十度大回转,面对我们轻轻落下。
“完……”
完蛋了,现在该怎么办?这句话还没说完,少女抢先说了句:“对不起!”
接着,她用力踢我的背部。
“啊!”
一个令人难为情的惊叫声从我口中发出来。
我是冷不防被踹开的。少女纤细的脚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实在另人难以想像。这一脚着实力道十足。我的身体像个倒V字型,向前扑倒。
电锯男把身上的雪花轻轻抖落后,再度高高举起电锯。我正巧就往他的方向扑过去。
为了闪避高速回转的刀刃,我胡乱挥动着双臂。但是好像只抓到了空气,接着身体受到重力的影响,硬生生地倒下去。
会是我的脸先埋入雪中?还是我的脑袋先被电锯割断?
不管是哪一种,反正都是被宰。
我希望这是一场梦,但是我知道这不是梦。
我想我死定了。但是我厌恶死亡。
我不应该死得这么愚蠢、这么不合逻辑。
要死也要死得好看一些。
至少我希望能够为保护少女而死。
但是——
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背后挨了一脚被人踢飞。
明天早报会刊登这则死亡事件。学校也会利用朝会时间,向全校师生报告此事。
“这是一桩令人遗憾的事。二年A班的山本阳介同学,被持电锯的歹徒割下头颅死亡了。”
校长会在体育馆里,死气沉沉地用麦克风向大家报告这件事。
女学生们大概会掩面而泣吧?我在教室里的桌子上,应该会多出一只花瓶吧?
是的。
我不行了。
我会死。我一定会死。我死定了。就要死了,可是却没看到走马灯。这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怎么了?走马灯是什么玩意?我为什么非死不可?可恶!都是那个女孩踢我一脚害的。莫非她想以我为饵,趁机逃走?那个女的太过分了。
救命啊——
* * *
——脑袋瓜上方传来一阵划破空气的清脆声音,同时,我的脸也撞到了冰冷的雪堆。
我提心吊胆自雪中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电锯男站在我的面前,像座石雕像般一动也不动。
他的胸口插着一把银色刀子,映着月光闪闪发亮的。
那是少女射出的飞刀。
那把飞刀整个插进了电锯男的心窝。
“啊啊……”我开始呻吟。
得救了。
身上的汗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因为我挡到了飞刀前进的轨道,所以少女才踢我一脚的吧!我的背真的好痛,我还是认为少女过分了一点。算了,反正我已经得救了。
电锯男死了。
在深夜出没的杀戮者死了。
他被勇敢的少年、少女打倒了。
正义的一方获胜了。
但是……
就在我打算继续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下一瞬间,电锯男突然动了。他毫不费力就将刺进心窝里的刀拔出来。
没有流血。
一滴血也没有流。
这个时候,我才看到电锯男的长相。
不过由于月光昏暗,我看得模模糊糊。这个人说老不算老,说年轻好像也不年轻、长相平凡、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反正这个人就是含含混混、没有人味。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毫无特征,如果瞬间转移视线,就会立刻忘了他的长相。他的眼神中连一丝疯狂的感觉都没有,只是冷静而正常地面对我们。
接着,他射出右手中的刀子。他的身子一动也没动。刀子掠过我的脸,咻地一声插入我背后的雪中。
接着在下一瞬间。
只看到全黑的大衣飘动他飞走了。
他重重在地面“咚”地蹬了一下,然后飞跃起来。
仿佛像被月亮吸走,也宛如溶化在冬天的夜空中一般,他抖落沾在大衣下摆的雪花之后,飞得好高、好高……
终于看不见了,他真的飞走了。
“…………”
我精疲力竭地坐在雪地上。
右颊上有湿湿热热的感觉,伸手一摸,手套便沾上了血。应该是刚才被那个人射出的飞刀划伤的。
我听到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都是因为你,才让他逃走的!”
少女气急败坏,边吐气边抱怨着,话中还带着刺。
“不,话可不能这么说。”
好歹,我们两个人都捡回了一命啊。
但是,她仍然喋喋不休继续说下去,而且连大气都不喘一下。
“你知道我在树林里等了几个钟头吗?六个钟头,整整六个钟头耶。学校一下课,我就开始等,一直等到现在。天气这么冷!可是为了打倒他,我也得忍耐下去。虽然我忐忑不安,担心自己会冻死,但是我还是尽一切努力准备进行伏击。这一切都被你破坏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却觉得兴奋。
“这……那么……不,总之我希望你做一个说明。”
“说明什么?”
因为这整件事简直问题重重。
光是这名带着电锯的歹徒,我就觉得相当罕见。换个角度来看,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不,这的确是件不好的事情。不过,这个电锯男好像不是一般的歹徒,甚至不像是人类。
此外,这个女孩又是谁?
“喂,你为什么要等他?还有……他是谁?他被刀刺了,还飞走了……我看这个人八成大有问题。”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因为我也是当事者。我刚才差点就被杀了。而且……你好像知道详情。”
“不要!”
她丢下这句话,一转身调头就走。
但是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这个给你用!你流血了——”
她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抛过来。这个东西就落在我的面前,感觉像是女孩子的手帕。
然后,这个谜样的女孩随即迈步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我则在雪地上呆坐了好一会儿。
* * *
数十分钟后,我在租赁的学生公寓房间里烤肉。
这栋公寓好像专门租给高中生,所以大部分的住户都是通学的高中生。不少乡下的年轻人,不喜欢上当地的高中,就选择比较接近都市的学校就读,然后住进这种公寓宿舍独自生活。
我、以及在我面前吃着烤肉的渡边,都是这类的学生。不过我的情形比较特殊,我是因为爸爸调到东京工作,才一个人住进这里的。
——提到这件事,我想起爸爸好像说过,近期内要在东京盖房子,看来爸爸真的很卖力。不过对我而言,这件事是个甜密的烦恼。因为我非常喜欢一个人生活,至少在三更半夜烤肉就没人管。
我边吃着烤肉,边陈述刚才赌命的动作。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你骗人的!”
我比手划脚,口沫横飞做了数分钟的说明,被渡边一句“你骗人的”给打断了。
竟然遭到全盘否定。
渡边可恨的脸上,露出嘲笑的表情。他一定认为我是个失败的视觉系艺人。
真令人火大,其实我也不喜欢这种荒诞不经的故事。
“你很无聊耶!不要再编这种无趣的故事了。吃肉!吃肉!”
“是真的。你看我脸上的伤!还有那个女孩给我的手帕!另外,那把破木刀我没捡回来,可是它应该还在那里!”
“烤肉沾酱拿来!”
“我真的差点死在那了。”
“幸亏你没死,否则就吃不到烤肉了。这些肉还真好吃。”
“那当然。这可是我避开保全人员和监视器拿回来的,是超高级的霜降牛肉!——算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穿着针织衫的渡边只顾吃肉,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算了,还是吃烤肉吧!
那个女孩离去之后,我用脚踏车将这些肉运了回来。这些肉如果我一个人独享,份量嫌多,而且米和烤肉沾酱,都是渡边设法从附近的便利商店弄来的,所以,因“顺手牵羊总额突破二十万日圆”沾沾自喜的渡边,绝对有权利享用这些肉。
但是他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还是令我很生气。因为我的的确确“鼓起勇气、以精湛的动作,自电锯男手上救下那名高中女生”,这种角色是很正点的。
就整体而言,我告诉渡边的内容,大致上都是实情。
算了,虽然说故事的人是我,可是我也认为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荒诞无稽、愚不可及。如果我说:“请相信我!”而对方也回答:“原来如此,我相信你们。”也真的很奇怪。对于这一点我心里明白。
“——但是,这是真的。”
“再不去开窗户,我们会被薰死了。”渡边的语气非常冷静。
“…………”
我乖乖打开房间的窗户。
这栋木造的灰泥公寓宿舍,屋龄有二十年了,所以风会从缝隙中灌进来,非常冷。现在把窗户打开就更冷了。
其实我希望能在渡边房里烤肉。因为在房间里烤肉,烤肉的各种味道有好一段时间都无法去除。
但是渡边的房间总是又脏又乱,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有多余的空间让我们烤肉了。
漫画、CD、录影带、吉他、大型音箱等各种杂物散置各处,脱下来的脏衣服、未整理的垃圾及破旧无用的东西则到处堆放。这些成了渡边房间架构中最令人厌恶的地表。
所以每走一步,都会踏到什么。之前,我就踩坏过渡边的CD盒,还因此被CD盒的碎片刺伤了脚。
这种房间早就该彻底大扫除了!真是受不了!
* * *
“…………”
除了找开窗户,我又能说什么?
打开房间的窗户后,我望向刚才搏命演出动作戏的舞台。然而树林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但是——
我和谜样的女孩、电锯男,在数十分钟前还在那儿活动,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我知道这不是梦,但是说它是真实的,又是那么荒诞无稽。
我拿着筷子,站在窗旁沉思。
“冷静点!坐下来吃吧。”
在渡边的催促下,我再次坐到烤盘前。
“没错,也许真的有物证吧!”渡边边翻肉边说。
“或许你真的碰到了手拿电锯的怪物,或许你也真的邂逅了和怪物战斗的少女。”
渡边突然让步了!真是太意外了!
“但是!”
渡边这句但是,说得强而有力。
“但是,这又如何?不死之躯的电锯怪人!和怪人作战的高中女生!这些听起来愚不可及的蠢事或许是真的,也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两号人物。但是,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因为这些事和你的人生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如何通过明天的数学考试。和明天的考试比起来,什么电锯男、中央高中的战斗女孩都无足轻重!”
渡边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像背台词一般,一口气说完了一长串的话。
我突然觉得虚脱无力。
是的,考试的确很重要。而且事实上,渡边完全不相信我所说的话。
“啊!考试啊!是啊,明天要考试。但是都已经这么晚了,我已经放弃了。”我真的已经死心了。
“是吗?”
“反正不及格,再补考就是了。快吃吧!吃完上床睡个好觉!”
“……嗯。”
我们加快了动嘴的速度。
瞬间,高级牛肉及便利商店的袋装饭一扫而空。
“太好了,都解决了。”
渡边吸了一根烟之后,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
我收拾好烤盘、餐具,关掉暖气、电灯后躺了下来。
我把毛毯及被子拉上来,盖住整个头。
“…………”
但是……就是睡不着。
渡边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因为这些事和你的人生一点关系都没有。”
的确如此。我可不希望再次碰到这种二百五的事。惨死在电锯之下,实在太悲惨了。在最讨厌的死亡方式排行榜中,这种死法高居第三。
但是,我还是很在意这件事。
砍不死、刺不死的电锯男。我想这个人应该不是人类。
另外,那个女孩又是什么人?那个动作华丽、身手利落、超乎常人的女孩到底是谁?
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所以我还是很在意这件事。
反覆思考之后,我知道自己今晚体验了一般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碰到的状况。
——莫非,这就是一个机会?
这是突如其来的一种想法。
我是一个高中生,一个极为平凡的高中生。
虽然每天被课业及各种烦人的事物追得团团转,但是我还是个快乐、开朗的高中生。
被逼得团团转,我并不会心生不满。不,我会。但是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只要是一般的高中生,都会焦急含糊地表示:“真讨厌念书”或“我不想考试”。
我想只要按部就班走下去,我的人生大概就是高中毕业后升大学,大学平安毕业,开始就业,然后顺理成章结婚,生两个孩子,一直工作到退休……然后安享晚年直到死亡。
这种人生并没有什么不好,这种人生真的并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我就是不喜欢。
下课之后,我和渡边悠悠哉哉走到拥抱着夕阳余辉的校舍顶楼,边抽烟边聊天。
“这个社会真是复杂!”我说。
“是吗?”渡边说。
“这该怎么说呢?就是那个啦!意……意识型态!对,就是因为意识型态崩溃了,所以我们不知道相信什么,好籍以活下去。”
“不要说这么艰涩难懂的话嘛!听了很不习惯耶!谈这种事情,很两光耶!”渡边在责备我。但是我不以为意,继续说下去:
“这一点,以前的人就好多了。例如宗教、时代的体制。以前的人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但是却相信它们,只要相信,就可以安心。因为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全都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对于能够畅谈深奥理论的自己,我似乎有点得意。
“但是,也就因为如此,才会爆发战争等各种风暴。和平才是最重要的。”渡边也开始起劲了。
“的确如此,但是你不觉得这样也非常幸福吗?就像在举行庙会一样。例如神风特攻队,就令人情绪高昂。神风特攻队的队员对于自己能为国牺牲,感到非常陶醉。能够坚持对错、为正义而死,真是酷毙了。他们以燃烧自己生命的方式,向可恶的英美大军报一箭之仇。这种画面像极了动画的剧情,真是帅呆了。”
“像你这种人根本就是军国主义的拥戴者嘛!真是驴蛋!”
我们谈话的内容,像极了以前的学生。事实上,我们对以前的事根本一无所知。
教我们政治经济的秃头老师,就常利用上课的空档,谈一些年代很久远的事情。例如他常说:我年轻的时候常常批评时政,或者对机动队投掷汽油弹等等。
当时我觉得这些事都很愚蠢。
“不,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希望发生战争。我只是觉得遗憾,我们不能像以前的人那么蠢。为国家牺牲自己这种事,你不会相信吧?破坏国家体制、社会体制的人就一定是坏人,根本不合逻辑。我认为这世上,既没有真正的坏人,也没有绝对的正义。或许有宗教的狂热分子,但是这些人在我的眼里只是单纯的傻瓜。所以……就回到意识型态那个东西罗!换句话说,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相信,所以会感到不安,每天的生活才会过得那么枯燥无味。”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和女朋友谈这种絮絮叨叨的事,女朋友一下子就会忘光光的。”
“你明知道我没交过女朋友,还故意说这种话刺激我。”
“才没呢!”
我们就在闲扯之中谈笑风生。
事实上,我真的非常不安。
未来,我会如何?未来,我又该如何?我觉得好彷徨。
平日的生活就像只无头苍蝇找不到目标,肉眼看不到的不安于是就连续不断袭上心头。我觉得我必须做些什么,但是却又不知道要做什么。
如果能够做些什么,应该是件好事吧?而我到底又应该做些什么呢?
我希望我能够相信些什么。我希望我能够相信自己认为绝对是对的东西。但是,很不幸,由于我太聪明了,我知道世上根本没有这样东西。
但是……
但是,那个少女在战斗。
那个少女和一个非人类的邪恶怪物在战斗。电锯男看起来就是一个十足的坏蛋。我有点羡慕和那家伙战斗的女孩了。
所以,这应该是个机会。
我希望那个女孩能够让我加入,让我和她并肩作战。
我要和邪恶的怪物对战!我要保护少女!我要……
今天发生的事情真的很可怕。差一点被电锯男割断脑袋的滋味真的很恐怖,但……
但是就算真的死了,也没关系。
如果真是为了对抗邪恶光荣而死,我的人生也了无遗憾了。
* * *
第二天,我到中央高中校门口,等那位不知道芳名的女生。她所穿的制服就是最好的提示。那套设计精细过度,显得有些累赘的制服,就是中央高中的制服。我绝不会弄错。
中央高中距离我所就读的南高,骑脚踏车只要五分钟就到了。第六堂数学测验,我交了白卷之后,没参加辅导课,就冲出校门直奔中央高中,埋伏在此。
我想这个时候,她应该还没回家。
“…………”
但是,她就是迟迟不出来。
下课钟响之后,过了整整三十分钟,她还是没出来。
四周都是下课的学生,非常热闹。
由于只有我一个人穿着南高深蓝色西装制服,这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无容身之处,心情格外局促不安。
莫非她今天正好轮值当值日生?
是我自己要来等她的,我并没有事先和她约定,所以我没有任何立场可以抱怨。
“…………”
我又继续等了数十分钟。她终于现身校门口了。
我亲切地过去打招呼:
“你终于来了,好慢喔!”
“啊!是你!你是昨天那个……你来做什么?”
原本打算一个人离开校门的她,突然间被我叫住,似乎有些惊讶。不过我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让我稍稍感到幸福。
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原本只是一时兴起,试着跑到学校来等人,所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我心里完全没有数。
‘让我成为你的伙伴,和电锯男战斗!’
我不能冒冒失失就提出这个要求。
我有点迷惑了。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渡边的话。
‘泡妞的时候,绝不能让她对你感到厌烦。你一定要像机关枪一样不断提供精彩的笑话,而且要设法邀她一起吃饭。’
我并不认为渡边是个受女孩欢迎的男生,所以我该相信渡边所说的话吗?我现在真的是在钓马子吗?真是认人左右为难。可是,现在能够依赖的,也只有渡边所说的话了。
“我来做什么啊……应该算是跟踪吧,我想来认识一下昨天才刚见过面的女孩!”我说了一个冷笑话。
“…………”
她带着疑惑的眼神瞪着我。
“今天也要去吗?去狩猎电锯男!”
“……说什么啊!什么狩猎电锯男!”
“手持木刀的高中女生,对手持电锯男子施以拳打脚踢的暴行!”
“不要说这种让别人听到不好的事情!而且我已经没有木刀了,昨天断掉了。”
“那你今天的武器怎么办?”
“放心,我带了别的东西……这和你无关吧,别妨碍我,快回去!”
好一个品性端正的女孩。
“嗯……不提这件事了。致谢……对,致谢。我是来谢谢你的。”
“致谢?谢我什么?”
“嗯……对了,你还没吃饭吧?那边有间家庭餐厅,我情客。嗯……对了,我叫山本,山本阳介。你呢?”
“……雪崎绘理。”
“你叫绘理呀,这个名字不错,给人冷静、沉着的感觉。不错……我们去那间家庭餐厅吧!就在前面!”
我强拉着她的手开始走。她虽然一副纳闷的模样,还是勉为其难跟着我走了。
呼!看来突破难关了。真要谢谢渡边,没想到他的建议竟然发挥效用了。
* * *
数分钟后,我们走进了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
对我们这种贫穷的高中生而言,这种餐厅的消费稍稍贵了些,但是我总不能把绘理带到我和渡边常去的那家脏兮兮的简餐店吧。
放着带些颓废风轻音乐的餐厅里,除了我和绘理之外,就只有另外一对客人,生意相当冷清。不禁令人怀疑这家餐厅到底有没有赚钱。
“嗯……我要葱鲔鱼盖饭和可乐。”
“我要猪排套餐和柳丁汁。啊!饭要大碗的!”
我们向穿着粉红色围裙的服务生点了餐。
“绘理,你真会点。猪排配柳丁汁,很搭耶。”我喝着先端上来的可乐,试着寻找话题。我想最好别提到大碗的饭这件事。
“要怎么搭配是我个人的自由。你点什么!葱鲔鱼和可乐!恶心!”
“…………”
她开始出言顶撞了。可能是突然被搭讪,让她开始惊慌了吧!
其实我也没那么沉着。我相当紧张,因为现在和昨天才认识的女孩,单独在高级餐厅里吃饭。
我知道今天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见到绘理,可是绘理真的比我所想的还可爱。
“不,葱鲔鱼加可乐,味道也不错。”
适度回了这句话之后,为了让自己不要那么紧张,我从口袋里拿出了烟。
“等一下,你是高中生吧!”
竟然说出这么犀利的话,真是令人佩服。最近的高中女生,真是越来越认真了。她连话中的措辞都那么谨慎小心,由此可见她的家教非常好。
当然,面对这种高程度的优等生,我也不会怯懦。我挺起胸膛,威风凛凛地回答:
“事实上,我是个不良份子。”
以前,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认真、可爱的女孩就喜欢有点坏坏的异性。
事实上,我是距离不良份子十分遥远的好青年。为了让她对我留下强烈的第一印象,我觉得有必要做某种程度的虚张声势。
“…………”
但是绘理却以“非常鄙视”的眼神,看着大口大口吸着香烟的我。
“不良份子?很难看耶!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的确很难看、很愚蠢。”我马上熄掉烟,尽量露出爽朗的笑容。
“嗯……绘理,你今年几年级?”
“一年级,高一,我是高一的学生。”
“嗯,我是南高二年级。”
“所以呢?”
“……不,没什么啦。”
她竟然完全不在乎日本的纵型社会结构(注:低年级学生碰到高年级学生,要敬畏三分),真是一个高水准的女孩。
“还有,请不要直接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
“有种被人当傻瓜的感觉,听起来不舒服。”
“没这回事。绘理!我们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所以应该叫得亲切一点。”
“什么出生入死!我差点被你丢的肉害死了。”
“啊!那件事实在很抱歉。真是难为情,我没想到会砸中你的脸。但是我也差一点一命呜呼。你突然朝我的背部一踹,我还以为我的背脊骨断了呢!真是的。”
“如果我不踹那一脚,你就真的死定了。你应该感谢我。”
她说得没错。可是贴着贴布的背部真的很痛。
“…………”
算了。
我决定现在就切入主题。
“……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实上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一回事?”
“什么事?当然是电锯男的事,还有所有的事情啊!”
“所有的事?你说得倒简单,讲起来很冗长耶。”绘理说着微微低下头。
“没关系,方便的话,请告诉我。”
“…………”
她低着头好像在考虑什么。
过了几秒钟,她抬起头,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真是拿你没办法,我心里有数了。看在你请客的份上,我就告诉你。”
“葱鲔鱼盖饭是哪位客人的?”不知何时,服务生端着我们的餐点站在旁边了。
“啊!是我的。”我轻轻举起手。
“这是猪排套餐和大碗的饭。”
“……”绘理默默接下放着料理的大盘子。
“两位点的东西都到齐了吗?”
“是的,都OK了。”
我们开始静静吃着餐点。不知道为什么,绘理好像生气了。
她大口大口吃着猪排。
* * *
绘理吃完猪排套餐之后,又追加了巧克力蛋糕及苹果派。快速将这两道甜点铲平之后,她终于开始说话了。她开始说电锯男的事情。
对绘理而言,这件事似乎非常难以启齿。所以,当她下定决心要说的那一瞬间,却被服务生阻挠了,她才会那么生气。
幸亏点了甜点,才让她不佳的心情得到了平复。
“……这些话,其实我真的不想说。我不想告诉任何人。”
她一开始就这么说。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月前。就在我参加丧礼回来的路上。”
“谁的丧礼?”
“谁的丧礼无关紧要。总之,那天半夜,我一个人走在产业道路上。”
“那个地方,一到晚上就完全看不到一个人影。”
“不要插嘴!正当我走在一部车、一个人影也没有的产业道路上时,迎面有个穿着长大衣的男子朝我走过来。就是那个家伙。他走到我的面前,突然从大衣里拿出电锯。”
接着,电锯男好像就慢慢按下电锯的引擎,袭击绘理。
“我要继续说下去了,可是你不许笑。”
“嗯。”
“就从见到那家伙的那时候起,我的身体突然变轻盈了,连运动神经也变好了。你昨天应该也看到了,我的动作非常利落。就算身边带了装有教科书和笔记本的书包,我也能够应战。”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总之,就从那时候起,我变强了。我会射飞刀,反射神经也变得很灵敏……虽然我的体育成绩本来就是全班第一,可是还不至于会射飞刀。”
“……这实在没道理嘛!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真的就是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所以我完全不想向别人提起这件事。”
“是,我明白,对不起,我相信你。实际情形我昨天都看到了,你的身手是超乎常人的。”
“…………”
绘理缓缓地瞪了瞪我之后,又继续往下说:
“在我拥有战力的同时,我也明白了一件事。他是了不得的坏蛋,而我就是他的天敌。是的,我恍然大悟了……我必须和他缠斗到底。”
听起来真的很像鬼话连篇。
“了不得的坏蛋!这是什么形容词啊!”
“坏蛋就是坏蛋啦!他用电锯袭击我,当然就是坏蛋罗。反正……我自己也明白,这种事说起来很二百五,所以我才不想说嘛。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如同你所看到的,那个家伙不是人类,而是拥有不死之躯的怪物。既然上天突然赋予我和他战斗的能力,我挺身而战,应该是很正常的吧?”
“说的也是。不过实在很危险,你还是置之不理比较好吧!”
“不行。因为我好像可以预知那个家伙出没的时间和地点。”
“呃?”
绘理非常难为情地为我做说明。
绘理的意思是说,她拥有战斗能力的同时,也有了预知电锯男出没时间和地点的能力。
这些能力都像极了超能力,难怪绘理会低着头,显得非常难为情。
要说自己是个超能力战士,的确会羞于开口。
我现在知道绘理为什么会如此羞涩了。
因为这种事实在是无法一本正经和别人谈论的。
“但是,你也没有必要因为有了超能力,就得尽那种奇怪的义务吧?还是别管这档事吧,太危险了。”
“如果因为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让一般市民遭到凌虐杀害,怎么办?”
“但是……事实上并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啊。”
“这是因为我每天晚上都出来活动的关系。像昨天,你不就因为我而得救吗?”
“原来如此……但是,你可以不必亲自动手,直接去报警啊!”
“今天晚上,有个手拿电锯、拥有不死之躯的男子会出现在某某地方……我说这种话,不会有人相信吧!”
“的确如此。这种事听起来就像瞎掰的。”
“所以要跟别人说这件事,我会觉得很难为情。”
绘理满脸通红,果真是一脸羞怯。
* * *
——就在这种气氛下,我问出了电锯男和绘理之间的事了。
之后,就在我打算离开餐厅时,我才发现我的钱包里只有一百四十四块钱。
我忘了提款了。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很丢脸地让绘理代垫,可是绘理也没有带钱。
结果,在一阵互骂之后,我们决定当白吃客逃之夭夭。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餐厅大门。
背后传来了怒骂声,可是他们的脚程究竟比不上我们两个年轻人。
“你在搞什么!说要请客,竟然没带钱!”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忘了领钱了。”
等到回神过来,我才发现这里是上学途中会经过的大公园。
公园原本的绿地,虽然已覆盖上一层白雪,但是刚才才经历过全速冲刺的我,却热得全身冒汗。我一脱下鹅绒外衣,全身即冒出蒸气。
“你是不是……有前科啊?”
绘理还是上气不接下气。
“没有,你放心,只要不被逮到,就不会有事的。”
“不是这个问题。”
绘理非常生气,她生气是理所当然的。
“冷静下来!先做个深呼吸、深呼吸!你看!夕阳多漂亮!啊!还有天鹅在池边散步耶。好可爱喔!这幅景致真是太棒了。”
为了缓和不佳的气氛,我只好耍嘴皮子。
但是绘理却以锐利的眼神狠狠地瞪着我。
“这。”
“嗯?你怎么了?”
“这、里。”
“这?”
“你这个大笨蛋!”
“哇啊!”
我又突然被踢了一脚。绘理一记下踢,正中我的大腿。这一脚威力十足,我在空中转了半圈之后,脑袋直接撞击地面。
“好痛,真的很痛耶!”我在雪地上流着汗,痛得打滚。
“哼!够了,我要走了!”绘理低下头看了看在雪地上打滚的我,丢出了这句话。我只好狼狈地在雪地上边爬边大声阻止她离去。
“等一下!”
“什么事?”
“今天你也要去吧?去战斗?”
“和你无关吧!”
“才不呢!就是有关系。”我说得斩钉截铁。但是我脑袋瓜的一角告诉我,这种说词真的很牵强“不,事实上,我是想帮忙。我是想协助你除去电锯男。”
“……这件事和你无关。不要妨碍我,快回去!”
“我今天去帮忙,一定会小心,不会妨碍到你。”
“只要有你在,就是一大妨碍。”
“不要这样嘛”但是,绘理根本不理会我,快步走向公园池畔。
我慌慌张张站起来,靠单脚一跳一跳,紧跟在她身后一公尺处。我绝不能让她逃走。
——大约走了二十公尺的时候,好突然停下脚步,再次以锐利的眼神狠狠地瞪着我。
“你这么想死吗?”她的声音是认真的。
“……不,应该不至于吧。”我答得很小心,深怕她又突然飞来一记下踢。
“那个家伙可不是你所想像的那么好应付。他是很恐怖的。每一次我都赌命战斗,虽然好几次都给予致命伤,可是他都不在乎,他是个怪物。你昨天差一点就翘辫子了。”
绘理表情严肃,很难为情地小声说了几个平常罕用的字眼,例如致命伤、怪物、翘辫子等。
“嗯,这个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我想助你一臂之力。”
我是认真回答的。这是真话,不是谎言。
“你一定是脑袋有问题。”绘理背对着我开步走。
我拖着被踢伤的右脚,一边紧跟在绘理身后,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一脚”。
“你看,这就是我的武器,如何?”
我绕到绘理面前,拿出“一脚”展示。
所谓“一脚”,指的是照相时所用的三脚架中的那种脚,但就如同字面上所说,这种脚架是只有单脚,所以我叫它“一脚”。平常时,是拍运动场上的镜头时才会使用。这是我向渡边借来的,因为摄影也是渡边的兴趣之一。
这种脚架一挥,就会像警棍一样延展开来。脚的部分是钛制的,前端则是用铝压铸模法制造的固定相机装置,重量沉甸,非常有看头。
“这比木刀强吧!”
“……你或许会因此而死。”
绘理把视线自我身上移开,低声嘟哝着说。
* * *
我终于获得许可参与除掉电锯男的行动了,但是我的“一脚”却没有发挥多少作用。说得更直接点,是完全没有发挥作用。因为雪崎绘理和电锯男战斗的时候,完全没有我表现的余地。
我的工作是脚踏车司机。仅仅如此而已。
学校一下课,我就立刻骑着脚踏车赶到中央高中校门口等绘理。
绘理一来,我就让她坐上我的脚踏车,然后根据她的超能力所下达的指示,专心地踩着脚踏车。
“喂,努力点!速度快一点!”
“在积雪的路上骑脚踏车载人,有欠思考吧!”
“不要抱怨。”
“跌倒我可不管。”
“放心,就算跌倒,我也会非常美妙地跳下脚踏车,会受伤的只有你。”
在积雪的路上骑脚踏车载人,真的很吃力。
到达绘理所预测的地点,我们还得而心等候,等到电锯男出现。
时值冬季,天气当然非常寒冷。
“为什么你不知道他出现的正确时间?”
“没办法啊,我所知道的时间是以一日为单位的。”
看起来好像也是如此。
不过,虽然不知道正确的时刻,可是电锯男出现的时间都一定是深夜。
* * *
就在我逐渐习惯每晚作战的某一天,在暴风雪的侵袭下,我们两人来到百货公司顶楼平台上。
绘理虽然躲在水塔后面避风雪,但还是冷得直打哆嗦。裙子下面的两条腿想必冻坏了吧!绘理把手放进裙子的口袋里缩着身子,牙齿也不停地打颤。
“喝杯咖啡吧!”
我从书包里取出保温瓶递给绘理。
“谢……谢谢!”
我希望这些许的体贴能为自己加点分数。否则老是碍事,或许她会让我滚回去。
就在我们一边喝着温暖的咖啡,一边谈笑(笑的只有我)的时候,电锯男突然从旁边的大楼跳过来。
我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惊讶了。
绘理连忙把保温瓶交给我,跳到电锯男面前。
绘理压低姿势,一次射出四支飞刀。
由于她能够完全正确解读电锯男的动向,所以就算电锯男能够躲掉其中一支,其他三支飞刀也几乎都命中了。
真是神乎其技。
不过,电锯男并没有逃走。他用腹部一顶,轻轻松松将插在腹部的刀子排除了。
但是,绘理也趁机冲到滑溜溜的平台上。
一口气飞过去,就像滑垒。
绘理钻过已将所有刀子排除的电锯男下方,经极大的角度重新将手上的两只飞刀,对准电锯男的心脏射出去。
一支被打掉了,但是另一支命中了。
看上去好像是以四十五度角斜斜刺入了电锯男的心脏。但是电锯男却不痛不痒地将飞刀拔出来扔掉。
接着,就像每一次的ENDING,他蹬了一下平台上的水泥墙又飞走了。
今晚我又是从头至尾,拿着我的“一脚”站在水塔后面而已。
“唉,我可真闲。”
“所以我说你帮不上忙啊。”
“但是,我可以站在远处于心中为你加油。”
* * *
然后,有一天。
我们来到面向日本海的一处以自杀闻名的悬崖。
刺骨的寒风从夜晚漆黑的海面不断吹来,海浪不停拍打着岩壁发出巨响,气氛非常恐怖。
那天绘理的辅助武器,是以前不良少年常常使用的脚踏车链条。
绘理以链条套住电锯男的右脚踝,一口气将电锯男从崖上摔下来,接着胡乱对着头朝下往海面坠落的电锯男射出飞刀。
本来以为全身中刀的电锯男,会一直线坠入日本海的巨浪之中,没想到电锯男将电锯刺进岩壁之中,让自己不再继续往下坠落。
这真是太夸张了。
接着,电锯男在抽出电锯的同时,以脚轻轻一蹬岩壁,又像以往一样飞向空中,逃得无影无踪。
啊!好一场超能力之战!
“真的可以打倒电锯男吗?”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绘理的基本武器是飞刀。她把每四支一组的飞刀,以皮带固定在制服袖子里的两只手腕上。
飞刀是往外射的武器,所以很快就用光了。当然,战斗结束之后,我们会去捡拾。不过由于战斗的时间大都是深夜,所以很难找得回来。
所以我们会一起去军用品店买东西。
“每天买刀子,店里面的人一定会认为你是什么狠角色吧!”
“他们的确是这么想的。上回店里的伯伯还对我说:‘哟,甜姐儿飞刀!今天又来买刀子了啊!’。”
“买刀子的钱也是一笔开销,买便宜的飞刀就行了。”
“真是的!对了,山本,你要不要也买个什么以防万一?”
“你建议我买什么?”
“姑且先买这个空军转售的钢盔如何?满帅气的。”
“像个大白痴。”
“真的耶!”
我们两个都笑了。
我问出了绘理的生日,所以也专程准备了礼物。
“这是你的礼物!生日快乐!恭喜你十六岁了。”
“这是什么?”
“是锁子甲。那家店不是有展示忍者用的道具吗?我请他们卖给我的。”
“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买这个东西?”
“没那么贵啦,我想看到你高兴的模样。”
“……是、是,谢谢你。”
“现在你的防御的能力大幅提升了。”
“穿这种东西,不能走到外面去吧?多丢脸啊。”
“说的也是,可是……”
* * *
下大雪的日子也好,刮暴风雪的日子也罢,我们都会照着绘理的预测,在大街小巷中到处奔走。
电锯男会出现的地方,真的毫无脉络可寻。
港边的仓库、学校的花园、废弃的车站月台、有生锈攀爬架的冷清公园,都是电锯男出没的地方。
每晚绘理上了脚踏车后座之后,我就拚命踩踏板。
“山本,你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
“所以嘛……我说……我还是有用的……”
在积雪的路上踩脚踏车,一定会上气不接下气。
等雪溶化之后,应该就会轻松些了吧!
这表示……即使到了明年的春天,我们每天晚上还是要做同样的事?
总有最终决斗的一天吧?
真的有最终的决斗吗?
——算了,我不知道绘理怎么想,我个人觉得,每天晚上和电锯男格斗还满有趣的。
电锯男不论被砍被刺都不会死。
最近我们自己也不曾身陷危险,绘理够强,所以我只要守着她就可以了。
原先的紧张感,似乎已经不存在了。
但是随着习惯这种战斗的日子之后,会觉得这些荒唐无稽的状况,实在很不可思议。
仔细想想,拥有不死之躯的电锯男的存在,真的很莫名其妙。
这根本是超乎常理的现象。
他真的是个怪物。而每天晚上和这个家伙打斗的我们,到底又在做些什么?
难道除了战斗之外,我们就没有其他该做的事吗?譬如说向上层报告,或是告知有权势的人?难道就没有其他更实际、更具体的方法吗?
——不过,电锯男本身是个充满虚幻色彩的对手,所以或许我们就只能配合他吧。
每晚,我们仍持续和电锯男缠斗。
虽然看不到一丁点可以除掉电锯男的可能性,但是我们却乐此不疲。
绘理也似乎一点都不焦急。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9 00: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虽然说每天晚上,我都和电锯男作战,但是我毕竟还是一个高中生。
就因为还是个高中生,所以身边总会发生各式各样的麻烦事。
例如考试。
“……完了,真的完了。”
我把数学课本丢在榻榻米上。
想为明天的考试好好做准备,可是翻了一下出题范围,却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符号。
现在是午夜零点。
渡边的打呼声隔着薄薄的墙壁传了过来。
由于刚才和电锯男缠斗结束,现在整个人都累瘫了。
我一定无法熬夜K书K到天亮。
就算真的念了,也一定不及格。原本数学就是我最不擅长的科目。
不认真上课的结果,就是像我这个样子。
上次测验我考了个见不得人的二十四分,这回铁定更凄惨。
“…………”
上回不及格,如果这回再不及格,我的日子一定会非常难过。
加藤老师是一位对教学相当热心的老师,他一定会命令我补考。
补考的话,要八十分以上才算及格。如果不到八十分,就得择日再补考一次。再不行、就再补考。总之就是没完没了。
老师很辛苦,我也很痛苦。我不要过这种日子。
强烈的不安,几乎快将我击溃了。
加藤老师发考卷的时候,一定会大声叫我的名字。
‘山本!’我则低着头走向讲桌。
‘这么难看的分数!你到底想怎么样?上回也是不及格吧?’我真想逃,可是却无处可逃。
‘十四分!十四分!看到这个分数,我真是吓了一跳!’教室一片哗然。大家都在嘲笑我。
……啊啊,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
我关掉了石油暖炉,躺到床上。为了不受隔壁打呼声的干扰,能够有个舒适的好眠,我戴上耳塞,将枕边的闹钟调好时间。
再伸手拉一下自天花板日光灯垂下的灯绳,关掉电灯。
* * *
第二天。
不知该说我料事如神,还是本来就该如此,考试的结果真的凄惨无比。
几乎所有的题目都用到了那个我不曾看过的符号。后来我问渡边,才知道这个符号的名字叫SIGMA(注:∑=总合)。
我一题也不会,抱了平生第一个鸭蛋。
我的进度完全跟不上别的同学。
“不只是跟不上,而且还落后一大截。”辅导课结束回到教室,在拖地板的渡边一个人念念有词。
“够了,因为我是文组的嘛。”
“你上回英文还不是不及格。连国文的汉字测验,你都被老师骂。”
“…………”
我把课本和笔记本塞进书包里,离开教室。
我骑着脚踏车往中央高中而去。
* * *
“你怎么了?山本!你的书包怎么鼓鼓的?平常都是扁扁的……”
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校门口的绘理,一看到我就这么问。
“平常我没放读书的用品嘛。但是从今天起,我想好好K书。”
“山本,你这张脸看起来就不太聪明。不好好念书会很惨喔。”
竟然若无其事地说这么狠的话。
我马上反击。
“……那你呢?每天晚上和电锯男作战到这么晚,你可能差不多快留级了吧?”
没想到还真的被我料中了。
“怎么可能嘛。今天我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被佐佐木老师骂了几句,就这样而已。”她竟为我没问的事提出辩解。
很明显地,她动摇了。她的视线四处游移,显得心神不宁。
“我本来成绩是很好的。因为……最近作战到太晚,没时间念书……”
“换句话说,你的脑袋也不怎么聪明嘛。”
瞬间,我的大腿又咚地一声挨了一记下踢。我连同脚踏车一起摔在雪地上。
“很痛耶。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动脚,你……”
“等一下,你去拿书。”
绘理往学校里面跑去。
“…………”
最近,我和绘理经常打成一片。相处融洽固然是件好事,可是好像被她踢中的次数也增加了。
这个女人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脚劲威力十足,动不动就对我飞来一记右腿。
“……痛死了。”
虽然下了课的中央高中学生,看我的视线就像在观察稀有动物,但是我却因为绘理刚才那一踢,痛得直冒汗,无暇顾及其他。
过了一会儿,绘理回来了。
她的书包也鼓鼓的。
“好了,走吧!”
“去哪里?”
“附近的图书馆。”
“咦?”
“好了,快走吧!骑你的脚踏车!不要浪费时间……”
* * *
绘理这句话的意思,似乎是在说,我们之前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了。
电锯男出现的时间,最早也在晚上九点以后。这是从经验中得知的。
“明知他不会这么早出现,我们还一放学就往战斗预定地跑,这真的很浪费时间!”
站在脚踏车后轮踏板上的绘理,语气中带着责备。
——我觉得她似乎是在问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浪费时间。
“这不是我的责任吧!我单纯只是你的助手,制定方针是你的工作。”
“不要强辩了。总之,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更有效率地利用时间。首先,就到图书馆念书念到晚上。加油!”
“我也去?”
“嗯。我们组成一个读书会。两个人一起读书,效率应该会比较好。”
不可能吧!看书看到一半,觉得厌烦了,两个人一定就开始闲聊了——我想提出反驳,但是连忙又闭上了嘴。
闲聊?其实这也不错啊。
比起待在积雪的公园冻得打哆嗦,这种利用时间的效率,至少可以高出五百倍。
而且……是在图书馆。
在夕阳照射不到的图书馆。
小俩口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谈天说地,不经意四目相接,绘理慌慌张张移开视线,不知何故,小脸却抹上了两朵红色的支霞……
太完美了。
气氛真是太好了。
到目前为止,由于过分专注电锯男的事,几乎没有机会对绘理谈到个人的事情。
现在正是机会。凭我的口才,应该可以慢慢让绘理解除心防的。
好,就这么决定。那我到底应该讲些什么呢?
我根据绘理的导航,一边踩着脚踏车,一边死命思考在图书馆可用的话题。
“…………”
首先,最重要的是要让绘理对我有尊敬的念头。
我可不希望再被她踢了。
所以我一定要表现我知性的一面,让绘理大呼:“山本,你好了不起喔!”
平日我读了很多课外读物。因为渡边从超级市场二楼的书店拿回来的小说、漫画,我都借来看过,所以我真的看了不少的书。
至少,我应该比绘理知道得多。
我要大量散播各种杂学知识。如此一来,绘理一定会对我的博学多闻惊讶连连,然后崇拜不已……
是的,我一定要让她看到我内在的一面,让她看到我聪明的一面。
我要让她为我着迷。
等着瞧!
* * *
骑了数十分钟的脚踏车,我们来到建筑气派的市公所。这里的三楼好像就是图书馆。
“就是这里。”
绘理急急忙忙往里走,可是我必须先去把脚踏车停放在脚踏车停车场。
“我先进去。”
绘理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走进市公所的大门,不见踪影。
“…………”
算了,就再忍耐一会儿吧!
不管多狂妄的女孩,只要一坠入情网,就会晕头转向。我之前看的漫画情节就是这么发展的。
我把脚踏车推进狭小的停车场后,快马加鞭冲向图书馆。
我搭着电梯到了市公所的三楼。这里整层都规划为图书馆区,所以相当宽敞。
由于现在是平日的下午时段,来图书馆的大都是主妇和老人。
大家都静静地坐在桌前看书。另外,视听室也有人在欣赏影片。
气氛好悠闲,感觉不错。
我东张西望地找寻绘理。
有了。
她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上,摊开她带来的课本和笔记本。
我按照自己所模拟的状态,走过去,坐在绘理的对面。
绘理看了我一眼,对我说:
“我最拿手的是数学。你呢?”
“……大概是伦理吧!”
“不要闹了!我们互相教彼此最拿手的科目,读书效率会更好。什么伦理!和考试无关的科目,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那就……国语吧!”
“这算什么嘛!”
“那就地理吧!”
“…………”
绘理瞪了我好一会儿,开始削铅笔。
她在笔记本上铺上面纸,拿出一把锋利的美工刀,把铅笔削得非常尖锐。
如果对准要害刺下去,或许会刺死人。
“……用自动铅笔不是方便多了?”
“我喜欢铅笔。可以了,山本,快开始念书吧!”
我翻开数学课本。我得为几天后要进行的补考做准备。就先复习今天的考试范围吧。
削完铅笔的绘理也看着课本。
才一会儿工夫,我们就进入读书状态了。
——好安静。
这种感觉真好。就这样持续用功着,等到绘理的集中力中断时。
机会就来了,我可以跟她聊聊天。如果担心在这里说话会妨碍到周围的人,我就说:“休息一会儿吧!”然后邀她到休息室。
“…………”
但是,看了数十分钟的书后,我们发觉了。
我们这才注意到了。
“山本,这里你会吗?”
绘理把一本数学问题集递给我。上面定的是我去年期末考的试题范围。
“……啊,这个嘛……”
“怎么了?”
“这个嘛,我想起来了……”
“嗯。”
“我是二年级。”
“然后呢?”
“你高一。我们一起念书,根本没有意义……”
绘理开始把书本收回书包。
“等一下,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就多坐一会儿……”我拚命阻止从椅子上站起来的绘理。
“如果不想看书,我们去那边的休息室聊一聊也可以!”
“……晚上七点左右,到我家来接我。在这之前,我要一个人念书。”
绘理快速离开了图书室。
* * *
这是逃避现实的借口。
不敢正视现实中必须挺身对抗的麻烦事,而逃入某种更轻松、愉快的活动——这就是逃避现实。
我们年轻人就常常掉进这种陷阱里。
明天要考试,却偏偏开始在房间大扫除、卯足精神看电视、突然开始拉筋练肌肉……活了十七年的我,在我的回忆里有数不清的这种事。
考试时间一分一秒逼近,却一点念书的心情都没有。
脑子所想的尽是地球的环境问题、世界情势,到后来干脆想像数亿年后的未来,并自问自答:“反正这个地球会因太阳系的某个超新星爆炸而惨兮兮,所以明天的考试就随便应付吧!”
——这是常有的事情,我真的经常如此。
所以,或许这次的事也和这些状况相同。
我每晚和电锯男战斗,归根究底,或许就是想摆脱考试或一些拉拉杂杂的麻烦事,就像年轻人一样逃避现实。
“…………”
——看着长发飘逸、帅气战斗的绘理,我心不在焉地反省这些稍微困难的问题。
今晚的战场,是绘理家附近的小型儿童公园。
我坐在刚涂好新油漆的长椅上,边抽烟边等待战斗结束。
啊!飞刀终于命中电锯男的心脏。
“呼……呼……累死了。”
结束战斗的绘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
“请享用吧!”我递上预先从便利商店买来的瓶装运动饮料。
“……谢谢!”
接着,我把刚才所想的事情,说给正在润喉咙、补充水分的绘理听。
“所以——你在思考这种事情,那又怎样?”
“嗯?”
绘理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露出“山本,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的神情。
我详细解释了一番:
“换句话说,你现在或许陶醉于当神气的美少女战士,但是我们毕竟是高中生,不好好念书是不行的。”
“……我知道。”
“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今天是因为被我一说,你才发现自己的成绩并不好。其实在你潜意识里,你是刻意逃避读书的。”
“…………”
“现在你的脑子里,只当自己是正义的美少女战士,读书根本无足轻重。但是这种想法错得离谱。再不修正,你就真的要留级了。”
“……我会念书的。今天从图书馆回家,直到你来接我这段时间,我念了好多书。”
“今天是因为有我这位好朋友当面指责,你才会想到自己成绩退步了。但是这种转变是突然的,是无法持久的。到了明天,你又会像以前一样,玩刀玩到半夜。”我滔滔不绝,大放厥辞。
“…………”
绘理垂下肩、低下了头。她好像发现自己的错误了。
——感觉真好。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如我所想的。
“所以绘理……”
我把声调放得更温柔,试图做最后的说服。
“从明天起,真的不和我一起念书了吗?就算我们年级不同,也没有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可以互相鼓励。但是,图书馆的确有点不妥。人太多了、静不下心来。对了,那就到我住宿的地方一起念,怎么样?我们可以在我的房间一起念到半夜。你不认为这是个不错的计划吗?你不认为这是很有创意的想法吗?怎么样?好不好?”
“…………”
“啊!”
绘理赏完我一记下踢之后,一个人快步往前走。
“从明天开始,七点到我家来接我。我会好好念书的。”
留下这句话后,绘理即消失在黑夜中。
* * *
绘理这一踢所造成的疼痛,经过了数个钟头,还是没有完全消失。
严重到三天后仍会隐隐作痛。
今天早上,我的左大腿仍然很痛。
我在伤处贴了贴布,穿上制服长裤,套上拖鞋,就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早晨泛白的阳光射进学生公寓的走廊,显得格外冷清。这里没有暖气设备,屋内的气温接近零度。
早上我有血压偏低的毛病,所以刚起床的时候,会觉得特别倦怠。
今天一整天是否能过得很有精神,我实在没有信心。我真想直接向右转回到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里睡回笼觉——但是,我还是不能这么做,因为我是个有为的年轻人。我和渡边是不一样的。
渡边这家伙总是以“好困”、“好累”、“疲惫得受不了”、“心情忧郁”等各种理由,向学校请假。他的出席日数寥寥可数,所以缺席率高得惊人。我和这种堕落型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
“你说什么?”从洗脸台旁边洗手间走出来的渡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我没答腔,开始洗脸。
这栋公寓,只有洗脸台有水可以使用。从水龙头流出来的水,冷得要人命。
若是有老人使用时,当水碰到脸部的那一瞬间,因心脏麻痹而暴毙,我一点也不会觉得讶异。
但是做任何事情都得凭一股干劲,所以只花了五分钟,我就洗好脸,并用毛巾擦拭脸庞。
我睁开眼睛,渡边已经离去了。
我走下楼梯,来到一楼的餐厅。
推开喀啦喀啦作响,安装得极差的餐厅小门,负责管理我们住宿的大姐姐即送上一声爽朗的招呼:“早安!”
“嗨!早。”
我拿着大姐姐早就盛好的味噌汤,走向餐桌。
然后把小菜及生蛋放在餐盘上,用饭瓢盛了一碗饭,坐到餐桌的一个角落。
这个餐厅和一般家庭的客厅差不多大,我和渡边及其他几名年轻人都到这里吃早餐。
大家默默地吃着。
没有一句对话。
我一边看着放在餐厅一角的十四寸电视,一边把酱油倒进生蛋里搅拌。
“…………”
这栋学生公寓住了十几名的年轻人。女生住一楼,男生住二楼。学年不同、学校也不同的我们,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和渡边因为同校又同班,所以有深交,但是和其他的人,就完全没有往来。甚至大多数人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即使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也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绝不是我目中无人,无视于别人的存在,而是每个人都对这个群体没有任何交流感。
这种疏离冷漠的状况,是只有这栋学生公寓才有的呢?还是每个地方都相同,我并不清楚。我想这应该是我们这个世代共通的现象吧。
不过,不必去搞复杂麻烦的人际关系,也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我吃饱了。”我把吃得空空的餐碗、碟子,交给大姐姐,再次回到二楼。
刷好牙,整理完仪容,我离开了学生公寓。
如果和渡边的时间对得上,我们就会一起骑脚踏车到学校。
“今天有体育课。应该会踢雪上足球吧?”
“糟糕,我忘了带体育服了。”我们一边交谈,一边踩着脚踏板。
碰到在路上走着的女生挡路,我们就猛按车铃威吓她们。我们骑着为防止滑倒而将坐垫降到最低点的脚踏车,在积雪的路上急驶。
虽说速度很快,其实今天我们的时间非常充裕。
途中经过便利商店,我还进去买了《SUNDAY》(注:小学馆出版的少年漫画周刊)和《MAGAZINE》(注:讲谈社出版的少年漫画周刊)。
* * *
第四堂是数学课。
我常思考一个奇妙的问题。
被老师叫到讲台前臭骂时,我也会想这个问题。
“山本!你这种态度……你该好好反省……你不要太过分……”
加藤老师火冒三丈,也难怪他会这么生气。上课中抓到学生看漫画,我想任何一个老师都会气疯的吧。
加藤老师真的在生气吗?对于这个问题,我始终抱着疑问。
加藤老师是以一个普通人的立场,打从心底生气吗?还是基于教师的职责,才不得不忠实地表现怒气?
答案到底是哪一个?
“…………”
我没有问。也没有理由问。
所以我只能低下头,把这段时间熬过去。
成为全班行注目礼的对象。
刚开始的时候,老师只是用一般形式大声斥骂,但是最近却把我叫到讲台前,让我在大家面前挨骂。这对我的精神而言是一大威胁。
在我接受说教的时间,全班的课程进度就得停摆。这对大家而言,一定是一大困扰。
各位同学,对不起。
我在心中静静地向大家道歉。
但是,加藤老师的说教实在太冗长了。
同样的句子(你这样的家伙为什么会在这个班上等等)不断重复,同样的语汇也反覆绕来绕去。结果造成同学们像喝醉般,晕头转向。
“…………”
在老师努力说教当中,我也拚命思考先前那个疑问的答案。
看来加藤老师是真的生气了。
因为马上就要打下课铃了,五分之一的上课时间,都因为骂我而白白浪费了。这等于是教师怠忽职守,是不可原谅的。
我上课时看漫画固然不对,但是加藤老师气到浑然忘我也不对。
——没错,事实上我并没有那么糟糕。加藤老师是大人了,他应该考虑到其他人。
这是我的想法。
“不,有趣,真是太有趣了。整堂课报废了。你一脸的悲壮,应该发挥效果了。”渡边边吃着荞麦面边说。
第四堂数学课结束的那一瞬间,我们就冲到一楼的学生餐厅,占领了离吧台最近的一级好位子。
我们班上七名男生组成了一个学生餐厅团。
为了能够七个人都坐在同一桌,一下课当然就必须全速冲刺。
“山本,这下子你可惨了。”
在炒饭上撒上大量胡椒粉的久未,开口说了这句话。
“为什么?”
“马上就要家庭访问了耶。只有你和加藤两个人,他肯定又要趁机对你说教了。”
“啊,说的也是。”
加藤老师是我们班上的级任老师。就如久未所说的,几天之后,班导师就会开始做期末考之前的家庭访问。这件事果然令人郁卒。
“访问我们这些外宿生,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为了家庭访问,我们还得打扫房间,真是麻烦死了。”
渡边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学生是住在自己家里,老师做家庭访问时,可以和学生家长好好聊一聊。但是像我们这种外宿生,除了必须花几十分钟打扫房间之外,就只能一对一乖乖听老师训话。所以老师根本没有必要专程到我们租的学生公寓做访问。
“……还得准备茶点,恭恭敬敬招待。”
我一边嘀咕,一边大口吃着三百日圆的乌龙面套餐(素乌龙和鲑鱼片饭)。
来自各个教室的学生,把整个学生餐厅都挤爆了。有些没有位子的同学只好挤到外面阳台。难道他们不会觉得冷吗?
总之,就要迎接平静的下午了。
第五堂课是雪上足球。我们应该可以享受完全放松的短暂时光。
在热闹、吵杂的学生餐厅里,我们悠闲地一边畅谈一边吃饭。
“但是上一次的模拟考……”、“偏差值(注:学力检定的结果距离团体平均值的落差,以数值表示的数字就是偏差值,类似我们的学力PR值:百分等级)怎么样?”、“我的直拳一挥,正好刺中他的心窝。”、“我在那边看到藤井,他好黑。”、“太痛苦了,真的很痛苦。”、“博子在河边跑步喔!”、“电锯男……”、“胡诌的啦!”、“你上次请假那次,我们上雪上足球时,有野狗出现。”、“它在笑。”、“我们该走了。”、“借我五十圆。”、“喂!记得要还钱!”
走出学生餐厅后,我掷了一枚五十圆硬币给渡边。
渡边用这五十圆,加上从自己口袋中拿出的七枚十圆硬币,到走廓的贩卖机买了一罐罐装咖啡。我则买了一罐暖烘烘的红茶。
我们边喝边走回教室。
班上女同学都已经到体育馆去了。听说她们今天打排球。
我们男生在教室里换上体育服之后,走向球场。
渡边的体育服,好像是向隔壁班的一位朋友借来的。
* * *
终于顺顺利利上完了今天所有的课。
好悠闲。
这几个星期,一下课我就立刻踩着脚踏车赶到中央高中。但是从今天开始不需要了。绘理说要念书念到晚上七点,所以我必须设法打发多余的时间。
——但是那个女人真的会在家乖乖念书吗?不可能的。她现在一定在偷懒。她一定在研究飞刀。
算了,她要做什么和我无关。总之,我现在有闲了。
未参与和电锯男的战斗之前,我会回住处睡午觉、或进渡边房里借漫画,或者四处乱晃,打发放学后的时间。
“…………”
但是,我习惯和别人一起打发时间,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突然觉得好寂寞。
我决定从今天起,到各社团去露个脸。
走出教室,我朝着各文化社团集中的老旧组合小屋而去。
我走进了位于最边角的轻音乐社。
在昏暗的四个半榻榻米大的空间里,堆着吉他、贝斯、大得非常夸张的音箱、各种零食,以及乱七八糟不知名的机械道具。连接音箱及吉他的电线,在地板上缠成一团,我看是解不开了。
室内的熵的高度(上物理课时,学过这种说法),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位熟识朋友的房间。(注:熵 entropy,指乱度。乱度是一种不可逆的过程中,始终增加的热力学量。文中熵的高度,意指房间脏乱的程度)
“是你啊,山本!你来做什么?”坐在房间最里面一张桌子前,渡边迷惑地看着我。没错,他就是轻音乐社的社长。
“没什么,我只是想来弹弹好久没弹的吉他。”
“你弹吉他,拨弦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不想听!你走开!”
“不要这么说嘛!——哇啊!这部电脑是谁的啊?”渡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看似相当高级的桌上型电脑。
“这是我私人的物品。是我用我哥给我的零件以及我打工所赚的钱……”
“你用电脑做什么?”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作曲。可做电脑数位硬碟录音,记忆体也很便宜,现在买正是时候。”
我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对于渡边的“了不起”却很佩服。
顺便一提,这个社团的成员只有渡边一个人。几个月前,我曾以幽灵社员的身份在这里活动。但是现在只有渡边一个人,所以这个社团已经降级为同好会了。
总之,能够为一件事情而努力是很伟大的。我在心中对渡边一边表示敬意,一边一屁股坐在音箱上。
然后我从垃圾箱里捡起一个果汁空罐充作烟灰缸,拿出香烟点上火。
渡边背对着我,握着滑鼠,开始糊里糊涂发牢骚。
“……像你这种没有毅力的人最差劲了,害我必须花这么多钱用电脑作曲。有点责任感好吗?”
“呃?”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们最差劲了,不来参加乐团活动,害我的作曲计划泡汤。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也要搞好电子音乐……”
“乐团?你要组乐团?”
“嗯,没错,这是我的预定计划。我是主唱,你是吉他手……”
“呃,贝斯死了。”
“……真是的!这是最糟糕的事了!”渡边看着十五寸发黄电脑的荧幕,低声嘟哝着。我则坐在音箱上,开始拉背筋做前屈运动。
“……”我们之间的对话中断了。自小窗子斜射进来的阳光,把混着灰尘的空气照得一闪一闪的。这个社团室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只能靠衣服防寒的我和渡边,有一阵子都没说话。只有滑鼠发出答答的点击声。
“真是的,这是最糟糕的事了。”渡边再次重复这句台词。
“…………”
事情的开始是为了身体着想,我继续做着前屈运动,试着回忆有点模糊的往事。……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是在花季中某一天所发生的事。
渡边对我下令:“你去买吉他!”
“在板本的二手市场,一把吉他才卖五千圆。”他这句话有说等于没说。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叫我去买吉他?”我吃惊地问道。
但是渡边根本不理会我的问题、一张嘴像连环炮,丢出一长串的话。
“再不快去买就要卖光了。音箱和效果器,我已经有了——对了,能登已经去买贝斯了,所以你也快去吧!如果没钱,我可以借你,你放心,吉他很简单,任何人只要练上个把月都会弹的——喔,女生最喜欢会弹吉他的男生了。抱着吉他、唱着纯情的情歌,铁定迷死一堆女生。你知道吗?这个城镇已经有不少乐团闯出名号了。只要我们想拼,一定可以追过他们。他们那点才华算什么!我的才有看头——哇,对了,出了CD,我们就可以赚钱,到时候你们一定笑得合不拢嘴。不,还有更正点的,我们可以和偶像歌手结婚。我说的是真的,都是真的。你们相信我!”
渡边不吃螺丝的机关枪,果真充满了恐怖的说服力。将来如果他选择当骗子,一定会非常成功。
“真的会受女生欢迎吗?连我也会弹吗?我对音乐一窍不通……”
“当然,绝对没问题啦!”
渡边用笑脸提出保证。但是,他的眼睛并没有笑意。这种决心显得相当诡异,连气氛也有些不太对劲。
结果,我就莫名其妙去买了一把不知厂牌为何的吉他。
后来我才知道,“能登已经去买贝斯了”这句话,事实上是个大谎言。能登好像是在几天之后,才被渡边以“山本去买吉他了”说服去买了贝斯。渡边真是太过分了。
之后,我们就到这个社团室集合,被迫在渡边指导下练习吉他和贝斯。我和能登完全没有音乐天分,充其量只会买买自己喜欢的CD。
尽管如此,我们还真的一下课就过来练习。持续练习了一个多月之后,也终于会弹些简单的曲子。
但是让吉他拨子飞出去,我们则是专家。因为我们可以让拨子飞到观众席,也可以飞到我们对准的目标。
现在我则连按F和弦都不会了。
* * *
“……总觉得用机械作曲还是不适合。”
渡边一边喀擦喀擦按着滑鼠,一边又低声碎碎念。
现在是冬季,太阳下山得特别早。
从社团室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已经是红色的了。
远方传来棒球社的呐喊声。这是一个宁静的黄昏。
渡边开口了。他又开始用极快的速度说:
“我以自己弹的吉他和贝斯为样本,套上各种音试试看,但是——就是拿不定主意,无法固定下来。实在是太多选择了,越试越迷惘。最后还用303模拟器做音效处理。但是——方向真的不对啦。”看渡边自己攻击自己,我不知道该不该笑,还是这件事本身就是个笑话,我好迷惑,不知道如何判别。
“总之,人生就是音乐,年轻人更是音乐的化身。就像摇滚乐……但是就是弄不出个所以然。稍微偏重技巧的音乐,不是我要的摇滚……”
渡边仍然背对着我念个不停。他的话中不断出现我所不懂的音乐用语,所以我实在无法掌握他说这些话的涵义。
虽然不懂,还是得附和——看来渡边最近作曲陷入了瓶颈。而且似乎一直闷在心里没说出来,所以才会这么恍神,这一点我可以理解。
总而言之,渡边好像就是越陷入瓶颈,做起音乐就越带劲。
真是了不起。我有些惊讶。
“莫非你最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玩电脑?”我提出问题。
渡边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
“是啊,你等着瞧!我一定会用我的惊人才华赚很多的钱。到时候就算你缠在我屁股后头哭着对我说:‘要是跟着你就好了’我也不会理你。”
这就是渡边式的搞笑。我放声大笑。
“不许笑,我是认真的。我是真的下定决心了……想仰赖你们的丢脸想法,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做任何事情,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努力才能发挥作用。明白吗?”
我不太明白渡边到底想说什么。
“就像能登去飙车,也是一种学习……换句话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啦。”
渡边不清不楚说了这些暧昧不明的台词后,突然一把抢走了我的香烟。
“哇!你这算什么?打劫啊?你不是说不抽烟吗?”我一边抱怨,一边把烟深深吸进胸腔里。这次轮到渡边发问了。
“山本,你最近都在做什么?为什么总是超过门禁时间,从厕所的窗户回来?”
“啊,没什么啦,就是和上回跟你说的那个中央高中的女生……”
“你们去夜游了?”
“还好啦。”我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如果说出电锯男的事,渡边一定像上回一样骂我是二百五。看到渡边为了赚钱,一个人卯足劲进行音乐创作,我突然有种被丢置一旁的感觉,而莫名其妙地生气。
和可爱的高中女生不单纯的交往!渡边认为我在吹牛,所以也生气了。
“真是不简单,最近的高中女生真的很乱耶……其实我也很讶异,没想到会进展得这么快,不知道这样到底好不好?每天晚上都把我叫出去,还说一天不见我,就寂寞得睡不着觉之类的。果然是抵抗不了我的魅力啊!我是说真的。”
渡边真的生气了。
“……你滚吧!闪一边去!不要打乱我创作的情绪!走开!——不要碰吉他!住手!再不住手,我要生气了。不准弹‘禁忌游戏’这首歌!”
我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刻意看了看手上的表。
已经快五点了。
“那我先回去了。”
“不要再来了!来了只会碍事!”
我离开了社团室。
美丽的夕阳映在白茫茫的雪堆上,非常刺眼,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 * *
和渡边分手后,我先回宿舍吃晚餐。
“啊,山本同学!你不是都不吃晚饭的吗?”
“从今天起又要麻烦你了。”
“……你呀,这件事你应该事先说嘛。今天你只好将就吃速食面了。”
管理这栋学生公寓的大姐姐,很快就为我下了一碗面。虽然名为速食面,其实里面放了很多的火腿、豆芽及其他青菜,味道非常可口。
这位大姐姐是取代几个月前退休的欧巴桑来这里工作的。她原本没接触过这一行,什么都不会,可是现在所有事务都驾轻就熟了。她临机应变,为我下了一碗面,就比之前那位欧巴桑机灵多了。
大姐姐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而且非常漂亮。我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事,反正看到她,我就完全招架不住了。
“还有白饭、纳豆和蛋。要吃吗?我可以马上帮你煎个荷包蛋。”
大姐姐今天对我格外亲切,看来她心情不错。或许她今天真的碰到什么好事情吧。
总而言之,一碗面就把我喂饱了。
“谢谢你,我吃饱了。”
接着我就往玄关方向走去。
大姐姐从餐厅探出头来,叫住正在穿鞋的我。
“现在还没吃晚饭的,就只剩渡边一个人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想他大概马上就回来了……”
“我等一下要出去耶,怎么办?”
怎么办?问我,我也没辙。但是我还是敷衍了一句话。
“你就收拾收拾吧!过了吃饭时间没回来,是他的不对。”
“嗯,说得也是。”
啊!大姐姐竟然认同了我的说法。对不起了,渡边。
“对了,要在关门之前回来喔!”大姐姐一边解围裙,一边笑着对我说。
“是!”我回答得很干脆,然后投入夜晚的城市怀抱。
跨上了停放在后面停车场的脚踏车,我朝着绘理的家出发了。
我小心冀冀地踩着踏板。
在积雪的路上骑脚踏车,绝不能嫌麻烦,一定要打开前轮的车灯。在极易打滑的薄冰道上,我曾数次险些丧命。有一次是在转弯时,我滑出去,差一点撞到卡车,还有一次是我煞后轮时,整个人向前倾,差点撞上走在人行道的妇人。总之在积雪的路上骑脚踏车,就是非常危险。要将危险降到最低,就必须开前轮的车灯。能够幸运捡回一条命,有一是不会有二的。
装得不太好的发电机虽然会在骑的时候喀喀作响,我还是拚命地往绘理的家飞奔而去。
我沿着河川的步道一直骑,然后再穿越电车行驶的铁道,大约过了几十分钟……
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我按下电铃,心中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绘理的父母出来应门。
如果出来的是绘理的爸爸,我可就惨了。因为对爸爸来说,半夜来接女儿外出的男人,应该都是可恶的敌人。
当然,我也考虑过会有这种状况发生,所以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策。我会撒个慌说:‘雪绮同学忘了明天上课要用的讲义了,我是她的同班同学,今天刚好当值日生,所以专程替她送过来是很正常的。’然后再把故意塞在书包里的粗糙纸张交给绘理的爸爸。
这个方法应该万无一失。
尽管如此,我还是忐忑不安地等着里面的人来开门。
* * *
今晚的战斗结束了。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钟。
风不停地吹。
雪不停地下。
我们两个冻得脸色发白,牙齿不停地打颤。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外套,绘理穿着学校规定的大衣、围巾,还有手套。我们就靠着这身装备,对抗北国的寒冬。
“奇怪,突然觉得好冻……十二月果然很冷。”
“是、是、是啊……我们快回去吧!”
由于绘理在这之前,一直都在做全身的激烈运动,所以汗水一结冻就会觉得更冷,现在连嘴唇都发白了。
“回家的路……是哪一条?”我问。
“……那边!”绘理指着眼底辽阔的市街灯火。
“好远。”
“……嗯,非常……远。”
“……”
我们现在在一处著名观光景点的山顶上。
这是一座标高三百公尺的小山,但是从山顶往下眺望的夜景,却称得上是日本三大夜景之一。
我们搭乘缆车来到展望台,但是由于电锯男来得很晚,所以现在到明天早上之前,下山返家的缆车都不会再发车了。
但是如果要步行下山,我想我们两个一定会累死。
“喂,绘理!那边有花一百日圆就可以看山下景致的望远镜。”
“那又如何?”
“…………”
会想在隆冬中登山的观光客,原本就不多。进入缆车停止服务的深夜之后,还留在山上的观光客,当然更是一个也没有。
现在四下无人。
在餐厅、土产商店、展望台等处工作的人,现在也全都走光了。
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任何人。
——数分钟前,电锯男在距观光设施不远处的林子里出现了。在林子里屏息埋伏的我们,就像平时一样,将他击退。
当我们从林子里返回搭乘缆车的地方一看,四下已经无人。
没有任何人,一个人也没有。
在设施照明已经关闭的情况下,月光成了我们唯一的光源。我们就像呆子一样被独留在山顶上。
情形就是如此。
“……”
我在乌漆抹黑的餐厅入口处坐了下来。
我沮丧地点起了香烟。
“……绘理,我去你家接你的时候,紧张得要命。从明天起,我用电话叫你出门。我会在你们家附近的便利商店打公用电话。”我试着用最平静的声音,寻找日常的话题。
无聊地站在展望广场中央的绘理,用模糊的声音回答:
“……你紧张什么?反正我一定会去开门的。”
“是吗?”
绘理轻轻点了点头。
招待客人是女儿的工作吗?我不是很清楚。
“这样的话,当然最好。”
“……”
我们再次移开彼此的视线,保持沉默。
但是真的好冷。
好冷的夜晚。
冷得刺骨。
带着强劲威力从侧面吹过的风雪,直接打在我们脸上。连半空中都听得到呼呼的暴风雪声。
绘理不断用手指拂去睫毛上的白雪。因为置之不理,睫毛马上就会结冻。绘理一头美丽的长发,也被风雪吹得乱七八糟,狼狈不堪。刚才绘理还很努力整理头发,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死心了。在暴风雪的吹袭下,也只好任由长发乱蓬蓬地垂在脸上。
“回家的路,是哪一条?”我再次询问。
“那边!”绘理指着眼底辽阔的市街灯火。
“是吗?那我们走吧!”
“…………”
“可以走十几公里的路到山下,也可以穿过山腰走捷径。你选择哪一种?”
“两种都不要。”
“这样的话……”我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我们就在这里过一夜,如何?我们躲进餐厅的入口避风雪,然后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如果还是冷,就设法用人体的肌肤取暖。”
“……”
我以为有一只脚马上会踹过来,但是绘理似乎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
带着一身咯吱咯吱不断颤抖的关节,我们下山了。
* * *
回到学生公寓的时候,已经过了深夜二点。
历劫归来的我,体力完全透支,一心只想快点上床,钻进被窝开始酣睡。
“……”
我绕到公寓后面,蹑手蹑脚爬着紧急用的逃生阶梯。
二楼的逃生门,为了不让像我这种不遵守门禁时间的人进入,通常都是锁住的。由于这是常态现象,所以我并不慌张。
从逃生门的楼梯平台探出身子,可以够得到距离逃生门约一公尺左右的厕所窗子。
这个窗子不会上锁。管理公寓的大姐姐并没有检查到这个地方。
如果失手,就会坠落到四公尺下的地方。不过下面有积雪,应该摔不死人。
发挥吊单杠的本事,双手一拉,把身子撑起来,我把头伸进了窗框里。这个连续动作,像极了在拍动作片,而我每晚都有机会做这些动作。想要不遵守门禁,就必须具有这种胆识和体力。
为了不发出声音,我用脚蹬墙壁的同时,双臂也使出全力。
头进去了,接下来是肩膀。
将肩部缩到一个极限,慢慢就可以将身体挤进小小的窗框里。
这里就是洗手间了。虽然洗手间没灯,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对已经习惯破窗而入的人来说,哪里有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将身体伸出数十公分后,我抓住送水的大水管,再以大水管为着力点,用力让整个身体脱离窗框。
只差一点点了,加油!
双臂不断使劲,我用浑身之力,把身体拉出来。
就在腹部通过窗框的时候,洗手间的门突然打开了。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里面有人。”洗手间的门又被慌慌张张关起来了。
接着——门又被战战兢兢地打开了。
身体一半挂在窗外,一半挂在窗内的我,两眼和大姐姐的视线对个正着。
“晚、晚安。”
“……晚安。”
大姐姐拉着我的手,一把把我拉进了洗手间。
* * *
有问题。我有太多的疑问了。
现在是深夜两点。一般时候,大姐姐不会在这时来巡视厕所的。大姐姐平常都会在十一点关门时,到各处巡一巡,然后就熄灯了。
为什么今天晚上,在这个时候,她还会出现在洗手间里?
“总而言之,对不起。”
我先道歉。虽然我有好多疑问,但是我还是必须先道歉。
不遵守门禁时间,最严重的话,会被逐出公寓宿舍。
因为租凭契约有条文规定:“不遵守门禁时间,房东可以要求租屋者搬出去”。果真如此,可就麻烦了。
“……我突然像着了魔似地,很想吃关东煮……”
“不要说了。过来!”
大姐姐拉着我的手走下吱吱作响的阶梯。
“我会反省的。真的,我会反省的。”
“我要训话,我们到那边去!”
她的声音非常平静,不由得令我更害怕。
我被带进了漆黑的餐厅。
大姐姐打开了日光灯。
“坐下。”她小声地下令。
我瑟缩着身子,乖乖坐在椅子上,温驯地缩着肩低下头,装出一副正在深刻反省的可怜模样。
我幸福的高中生活是否还能够继续,就要看我接下来数分钟的演技了。
“我很生气。”大姐姐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对不起。”我道歉。
“我很生气。”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
“我真的很生气。”
“…………”
我好想大叫,我知道,你就快点生气吧!
我已有准备。我早已做好了设法支吾搪塞到极限的心理准备。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不生气,我就无从辩驳,也没有台阶可以下了。
快点生气!用力骂我!不要不吭声!说句话啊!
保持缄默,只会让我更不安。
“…………”
但是大姐姐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莫非,她使出的是假借沉默催促我赶快反省的高级战术?
不,不,她是在虎视眈眈,等着我沉不住气先开口。
不妙,真的不妙。
我觉得如果我先开口,到了最后,我一定连我应该隐瞒的事情(和高中女生单独到山上的事)都会全盘说出来。虽然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但是和高中女生幽会,会破坏大姐姐对我的印象,我一定会立刻遭到报应的。
“……”
但是,我实在耐不住沉默,抬起头来看着大姐姐。
她带着一副“啊、真是伤脑筋”的表情,瞪着桌子的正中央。
这好像是一种异常疲倦的表情。
大姐姐眼睛仍然看着下方,开始独自低语。
“……山本同学,你曾被我妈妈——不,你曾经被以前的那位欧巴桑骂过吗?”
“没有……不,有过好几次。”
“欧巴桑都怎么骂你?”
“大概就是‘三更半夜洗衣服吵死人了,会打扰到别人的。’或者‘垃圾分类要好好做!’欧巴桑的话都说得很直接。”
“……原来如此,那也这样骂你吧!”
大姐姐先做了一个夸张的抬头动作,再来一个深呼吸,好像下了某种决心。
接着开始怒骂。
“为什么不遵守门禁时间?”
大姐姐的怒骂声,在深夜两点响彻了这栋公寓的每个角落。我吓得从椅子弹跳起约莫二十五公分高。
——这个人不要紧吧?
我不安地东张西望,前后左右都瞧了一圈,看看是否有熟睡的人被吵醒了。
但是,骂声的回音一消失,公寓马上恢复了宁静。现在除了大姐姐平静的呼吸声,和我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外,没有任何声音。
看来大家真的完全熟睡了。
这让我稍微放心了。
可是,接着马上又陷入不安。
大姐姐又垂下头,不发一语。
“…………”
事实上,挨长辈责骂,我早就习以为常了。因为我的人生有一半以上是在当儿童及学生。被斥责、被恶喝、被责难、找理由为自己辩护等做学生的基本技巧,我都已经修习完毕,甚至可以说已经是职业级的专家了。
但是现在这种状况,对照我以往的经验来看,应该被归类为特异情况。
因为该生气的人竟然默不作声,不说一句话。
所以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难道训话就这样结束了?
还是才刚要正式开始?
我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
“……”
我不知道。
虽然我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态度,但是却无法再继续忍受这种沉默,所以我还是试着开口敷衍。
“请问……”
接着大姐姐垂着头说话了。
“有酒臭味!”
“嗯?我没有喝酒。酒很难喝,我不喜欢。真的,除了被渡边强拖去之外,我……”
“不是你,是我。我刚才在外面喝酒了。”
大姐姐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她的脸是红的。
“这对年轻人的教育而言,是不良示范,对不对?”
“对不对?你突然这么问我,我……”
就在这一瞬间,大姐姐的脸突然砰一声趴在桌子上,视线由下方往上瞪着我。
“……但是大人嘛,必要时还是得学会喝酒。有时非喝不可,谁都没有权利阻止我喝酒,对吧?你明白吗?山本同学!”
“是、是的。”我觉得状况好像朝一个很怪异的方向发展了。
“但是,我不是刻意要喝醉的。只是第一次碰到令人生气的事,我有点伤脑筋。因为工作上的事,我妈什么都没教我。”
“原来如此。”大姐姐好像醉了,醉得相当厉害。
“如果是我妈,你想她会怎么做?我看还是把你逐出去比较好吧?”
“不,这样好像太严厉了……”
大姐姐突然大嚷:
“半年前还是个大学生的年轻女孩,到底是什么理由,非得来做管理宿舍的工作不可?”
我吓一大跳,又从椅子上跳起来约三十公分。
大姐姐微微一笑。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说这个工作不好。这和不景气也无关。比起我那些找不到工作的朋友,这工作算不错了。只要做做早饭、晚饭和打扫环境就行了,很轻松。只要没有像你这种捣蛋的高中生,我会更轻松的。”
“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你虽然不遵守门禁时间,但是我并没有特别生气。这点请你理解,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如果把这间学生公寓的风纪搞乱了,学校就不会介绍学生进来,到了那个时候,就没有学生会来住这栋破公寓了。所以我必须严格管理,你明白吗?”
我连点了好几个头。但是这件事会朝哪个方向发展,我到现在还摸不着头绪。她的口气很不寻常,而我却紧张得好像胃都挖空了一般。
“而且我也是南高的喔,所以我是你的学姐。”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但是,是又如何?我还是抓不住她的意图。
她依然无视于我的不安,说话的口气越来越溜。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真的很快乐,每天都在玩。要考进南高不容易,可是学生、老师都很混。追求快乐的结果,偏差值就比较低,可是南高仍是个好学校,对吧?你应该也过得很快乐吧?”
“嗯,大概吧。”
“所以你就不遵守门禁时间了?明天是星期六,是不是去电玩中心了?去打雪仗?还是去唱卡拉OK?玩伴都是男生吧?一定是男生。就算有女生,也一定是一群人集体行动。你呀,你绝对不是那种受女生欢迎的人。因为你看起来满阴沉的,一点都不开朗。你知道吗?像你这种年纪的男孩,只要像个笨蛋一样活泼开朗,就会受女生欢迎。”
“…………”
“但是,你即使不受欢迎,也很快乐。我一看就知道了。嗯,你很快乐。受欢迎的人很快乐,但是不受欢迎也无所谓……所以你可以走了。”
“嗯?”
“晚安,我也要睡了。明天的早饭呢?”
“我要吃。”
“星期六的早餐时间是八点到九点。一过九点我就清理了,来迟了我可不管。弄清楚了就快走吧!我头痛。”
大姐姐抱着头趴在桌子上。
我战战兢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正准备离开餐厅的时候,大姐姐又开口了:
“……但是,你不是小心点比较好。因为日子过得越快乐,以后就会越痛苦。”
这句话是针对什么而说的,我抓不到要领。她好像是在提醒我注意,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以我没回头,伸手打开喀喀作响的门。
“美好的时光,总是一下子就结束了。等你有所惊觉时,一切都消失了。但是,这也没什么好悲伤的。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喝点酒就应该没关系了。”
我来到了走廊。
从餐厅透出的微弱白色灯光,隐隐约约地照着长长的走廊。
“……小心!不要玩过头了!注意!明天早晨不要迟到了!”
接着我踏上往二楼的阶梯。
这里有个九十度的大转弯,所以前头是一片漆黑,让人越走越恐怖。
进入自己的房间后,我换上睡衣,钻进被窝里。我做了一个纯白的梦。
“你在做什么?山本!”有个看不见长相的男子,在叫我的名字。
这个声音……是能登。
“小心点!这个样子,你会跌倒的。”我很生气,大吼回去:“你说的,我全都知道。这种事情,谁都知道。所以你这么说,根本毫无意义。”他笑了笑。
我觉得好寂寞。
这一切都是梦。
* * *
很多人都这么说:“高中时代转瞬间就过了。”
“那个时候的三年,是人生中最短的三年。”
对于高中时代的短暂,很多人都说过这种话。小说、电影也常常出现类似的台词。
但是,我却不认为这些话是正确的。我是不可能认同的。
理由很简单。因为事实上,高中生活相当漫长。
——啊,好长,好长,真的太长了。
例如,上古典文学课时,这种想法就沸腾到最高点。我必须忍受伊藤老师催眠似的声调,整整五十分钟。
“之……乎……也……”
简直就像在接受酷刑。
如果真的能够睡觉也不错。当然,这么做铁定挨骂。
伊藤老师责骂学生的方式,也和他所教的课程一样古典。他会命令学生罚站到上课结束。而他揪出上课打瞌睡学生的技术,更是到达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姜果然是老的辣。
我偷懒三次中一定有两次会被抓到,然后被罚站。
所谓罚站,并不是到走廊罚站,而是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如此一来,在全班四十二个人当中,就只有我像个大傻瓜一样特别突出。
真是丢脸。
站得我脚也酸腰也酸。
……啊,还有四十分钟,好久喔。
伊藤老师马上就要退休了,可是教学态度仍然一丝不苛。在他的眼里似乎没有我们这些学生的存在,他总是用自己一成不变的方式,反覆上着自己早就熟透的课程。
“尔、然、夫、斯……”
我真想大叫,天啊!这到底是什么咒语啊!
但是,我终究还是不能这么做。已经是高中生了,不能这么不成熟,所以我只能忍耐。我只能默默地忍受这漫无止境的课。
但是……第一堂课才刚开始。
到放学之前的上课时间,长得几乎要令人晕厥。
下一堂课是数学。老师要发考卷,情况最为糟糕。
接下来是英文课。老师要我们翻译的地方我还没动笔,怎么办?
第四堂课是化学课。今天要做实验,应该很轻松,所以我很高兴。
过了午休时间后,是现代国语文及地理。这两堂课,我一定打瞌睡。
“……嗯,山本同学!两百零四页!”我心不在焉,就被点名了。
“是、嗯……男子书写日记(注:日本平安时代的文学作品《土佐日记》中的一节)……”
我朗读课文,可是完全不解其意。
——对了,马上就要期末考了。
我这样真的过得了关吗?
每天都被考试、习题、各种麻烦事,逼得焦头烂额。
一年后,还要面对升学考试。
我心急了。真的焦急了。
* * *
——我真的焦急了。
可是,真正的问题,并不在此。
我非常了解这一点。
上课无聊、读书麻烦、今晚加藤老师要来家庭访问等等,其实都只是表面的问题。我的根本问题,是在其他事情。
例如,这件事。
半夜飙摩托车出了车祸,一条年轻的生命就此消失。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他明知深夜在积雪的路上飙摩托车是那么危险,却还要放纵青春、恣意任为?
听说,他没带安全帽、而且明知前头有个急转弯、竟然还不减速。这种行为简直就是自杀。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这么做?
他死了。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我想应该不是因为厌恶读书、期末考近了等课业的压力。不,这或许也是原因的一部分,但是,我认为一定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这个更深一层的原因,深得今人无法轻易发现,也无法简单说明。
所以我们什么都不敢多说,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于自己不懂的事,最好是三缄其口。我们一致认为这是最好的做法。
可是却偏偏有多嘴的家伙,认为自己无所不知,把原因归咎于“他的家庭环境好像很糟糕”、“他从以前就是个怪人”等等。我真想用破坏力强大的“一脚”砸人,好让他们立刻上西天。听到有人竟然拿一个月前的车祸当作闲话家常的题材,我真的气得想杀人。
我心里这么想,可是现在我们在学生餐厅吃饭,“一脚”并不在我手边。而且用脚架砸人,犯的是杀人罪,我可不会做这种事。
所以我只能狠狠、狠狠地一直瞪着他们。
在对手感受到我恐怖而锐利的眼神,进而站起来离去前,我要耐着性子瞪着他们。
“……走吧!”那个男生终于站起来了。
“嗯。”女生也慌慌张张放下了筷子。
好一对懦弱的两人组。他们俩一起在学生餐厅的一等席吃拉面。看他们两个你侬我侬,也是我生气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长得一脸驴相的男生会有女生喜欢?真是奇怪。
“……太奇怪了,真是的!”
我问坐在旁边,正在荞麦面上撒胡椒的渡边。
渡边说:
“这有什么好的。被那种女生喜欢上,有什么好高兴的?你看!长得那么丑!那个男生也不怎么样,看起来脑袋阿达阿达的。两个蠢货!去死吧!”
去死吧!看着他们两个相偕离开学生餐厅,我们小声嘀咕。
真是标准的放马后炮。
* * *
虽然如此,我们好歹也是年轻人,某种程度上仍拥有属于年轻人的热情。
最近渡边就在燃烧他的热情。本来我预测渡边的热情差不多该燃烧光了,没想到到现在,他依旧沸腾不已。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连续三句同样的话,他好像真的很兴奋。
“……知道什么?”
我放下拿在手上,挡住脸部的漫画。虽然我对他说的话没多大兴趣,但是为了能够进轻音乐社团室饶舌,基于礼貌,我还是应该回应。
渡边取下连着喇叭的耳机,回过头来开始大放厥词。
“我果然是个天才!”
“…………”
从小窗户射进来的夕阳,让香烟的烟雾看起来摇摇晃晃的。
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
我看了一下手表,距离晚饭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啊!我可真闲。
“仔细听!不要无视我的存在!”
“你想说什么嘛!”
“我作曲的方法,经过无数次的失败经验,终于上轨道了。我找到我的方法了。这就是我的原创作品。崭新的作品喔!太棒了!我是天才!”
“…………”
我认识渡边很久了。我们从高一就同班,所以对他的事,我自认非常了解。
他——经常向学校请假。他老是嚷着自己得了忧郁症,然后就打电话向学校请病假。
那个时候,渡边似乎真的很忧郁。忧郁得不得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但是,他忧郁的时间,顶多只有三天左右。三天一过,心情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完全呈正反两极。
“怎么样?这是我拍的照片!可以感觉到我惊人的才华吧!多棒的构图啊!为了把激烈运动中的对象拍到最好,我还特地买了单脚架,终于值得了。我现在已经是专业级的摄影师了。我要投稿到CAPA(注:日本的摄影专门杂志)!一定可以获得下个月的首奖。”
“怎么样?这是我写的小说!里面有极为大胆的描绘!绝对有资格得诺贝尔文学奖。连大江健三郎(注:大江健三郎(1933~),小说家,日本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二人)我也不看在眼里。我准备先在文学社的同人志上发表。”
“怎么样?这是我画的画!我刻意加入美术社,请他们教我画油画。所有的会出终于有代价了,我果然有才华——你看!这是史无前例的笔触!首先,我会先在高中文化连盟中大放异彩——我希望就读的科系是日本大学艺术系。”
有躁郁症的人,或许就是他这个样子。拥有用不完的精力的渡边,把自己多彩多姿的兴趣发挥至最大极限,胡乱进行各种创作活动。
当然,只凭一股冲动的艺术活动,不可能进行得很顺利的。
通常玩到一半,他就发现自己的无能而厌倦了。就连用发面纸赚来的钱所买的F4相机,现在也锁在柜子里蒙上一层灰。
所以我认为作曲也一定只是一时的狂热。
“……不,这次不一样。我在社团室里待了整整两个月了。请你认清我的干劲!”
我把他激怒了。
“那就让我听听你作的曲子啊!”
“……还不行啦,还不到可以让人家听的阶段,现在我才刚刚确定了方法……”
果然又是如此,这个人只要看到苗头对自己不利,就会讲一堆歪理逃避。
“你别会错意了,我现在只是题材还不足。可是我已经开始录了,很快就会完成一首曲子了。”
“很快?什么时候?”
“大概是……圣诞节左右吧!”
左右?他是被我问急了,才逼不得已挤出这个时间的。
“好吧!那就加油罗!”我还是要给予适度的鼓励。
“是!我会努力的!”渡边虽然瞎忙一场,依旧干劲十足。
但是……我希望他努力。这是我的真心话。
他继续努力,成为大富翁之后,我希望他能看在昔日友谊,慷慨解囊分我一些钱。
我真的打心底这么想。
而且——渡边的做法,我一定做不到,所以渡边应该努力去完成我做不到的事。只要渡边按照他自己的行事方法努力不懈的话,应该会成为大富翁。
这是我和能登无法仿效的。
“……”
但是……
但是呢,我对音乐或其他活动,虽然没有一丝丝热情,却有替代物,那就是电锯男。
能登没有遇见电锯男。这可能就是各种事情发生的原因吧?
我也觉得就是这个样子。
“但是渡边……做音乐嘛,机会难得,你最好是看准了卖点才下手!”
“那当然,这方面我可是经过精打细算的。旋律一定要符合大众口味,虽然是好听易懂的流行音乐,不过我要的是那种比较深奥的感觉……”
“会卖钱吗?”
“当然会热卖,只要三年!三年后,我就是亿万富翁。我会带着一亿去缴纳税金……可恶!竟然还要累进课税。”
我们都笑了。
我们都放声大笑。
放学后的时光是愉快的。
但是,今后这种短暂的愉快时光,应该会慢慢流失吧。
* * *
夜晚来临了。
我在自己房间的窗户旁边吸着烟。
我把窗户全打开,吐着烟圈。
好冷!天气相当冷!
但是我不能因为冷,就直接把窗户关起来。我要利用室内和室外的温差所产生的气流,把烟味全都驱散到室外。因为加藤老师马上就要来了,他要来做家庭访问。如果让他闻到满屋子的烟味,我一定会被盯得更严重。
隔壁的渡边,现在好像正在大扫除。乒乒乓乓的声音,透过一踢就可以踢出一个大洞的薄薄墙壁,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索性用你的脏房间去吓死人好了!”这是我提出的建议,可是他没听进去。
“我的常识告诉我,这么做是不会被谅解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优等生。”
别人对他的客观印象,以及他对自己的自恋看法,似乎有天壤之别。
算了!别想渡边的事了。
——啊!我忘了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了。我忘了打电话给绘理了。
我把未熄火的香烟扔到窗外,拿起柜子上的电话,快速按下背下来的电话号码。
“…………”
电话响了几声之后,接通了。
“喂,我是中央高中一年A班的山本。请问绘理在吗?啊,不,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我是负责做班上联络网的……”
“……干嘛老是撒这么大的谎啊?”今天接电话的也是绘理。我放心了,幸亏接电话的不是绘理的爸爸。真是的!
我直接说明打电话的目的。
“今天晚上我会晚一点去接你。嗯……大概晚个三十分左右。我想在电锯男出现之前,应该还来得及赶到那儿。啊,不是,是老师要做家庭访问。嗯,我会尽快结束。你乖乖等我……就是这件事……”
就在我放下话筒的那一瞬间,有人敲房门。
我慌慌张张挂掉电话跑去开门。出现在门口的果然就是我所想的加藤老师。老师的厚重大衣上有积雪,看来加藤老师是直接从学校走过来的。
“请……请进!”我马上邀请老师入内。
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坐垫请老师坐,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茶点。
“……”加藤老师露出困惑的神情,看着眼前的羊羹。
“这是五胜手屋的羊羹,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宫内御用的最高级道南名产……”
“其实你不必这么费心。从一开始,我就不期待你会招待我。”
“……说的也是啊。不过我想出奇不意的热心招待,或许能改变老师对我的印象……”
“期末考快到了,是不是因为你是文组的,所以不念数学?”
老师根本不理会我的问题,直接就切入主题。
“你考零分是什么意思?我教书教了三十年,还没有改出这种分数过,这种分数不是想拿就拿得到的……换句话说,是不是因为那个?你这么做,是不是为了反抗我?”
老师没有碰羊羹,单刀直入,果然是职业级的专家。
上午发考卷的时候,加藤老师竟然一句话也没念。他竟然不像之前,大声在全班同学面前,宣读我的分数。
——换句话说,他早就打好主意,要利用家庭访问的时候狠狠教训我。警觉到这一点之后,我开始焦急了。
“不,只是偶尔碰巧考零分。期末考,我会好好用功的……”我马上提出辩解,但是加藤老师打断了我的话。
“够了,你也坐下,就坐在我前面,不需要跪坐。你要继续升学吧?第一志愿应该是国立大学吧?数学不好怎么办?基本分数还是绝对必要的。”
加藤老师现在是扎扎实实地训话,而非像在教室时絮絮叨叨地说教。
“我查过你考进南高时的资料。你以前对数学应该没有这么棘手,你是从今年起,成绩才一落千丈的。不只是数学一科,其他的科目也一样,全都退步得一塌糊涂。”
“……不,这该怎么说呢?这叫一时的不振。但是期末考,我一定会好好拿个漂亮的分数,您不必那么担心……”
“你的成绩开始退步,是从第二学期的中段开始。我想你自己也明白吧?这不是一般的退步耶。你以前平均都在八十分上下,可是却突然都是满江红。如果你有念书,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你一定有好一段时间没念书了,否则成绩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都一落千丈……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对不对?”——是吗?才不是呢。
加藤老师的训话太流畅了!所以我判断他在来这里的一路上,一定已经反覆做好了各种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推理。
这下子可伤脑筋了。
成绩退步根本不需要什么了不得的理由,这是一种自然现象,我当了那么久的学生,偶尔发生这种情形是很正常的,而且我已经强调期末考,我会好好表现了。
看老师的表情那么严肃而凝重,连我也开始觉得不安了。真是的!
“…………”
兵来将挡!我有突破这种状况的法子。我有迅速结束这种莫名其妙痛苦训话时间的招术。我低下头,露出经过数十秒深思熟虑的表情,缓缓地开口:“……一定是那个啦!成绩退步的原因,一定是那个。”“是什么?你说说看!”加藤老师从坐垫上挺直了腰杆。
我笑着说:“……不是因为人体周期,就是因为受到星座的影响吧?”
“…………”
我认为老师一定会生气,他一定会暴跳如雷。激怒老师是我所期待的,我希望老师火冒三丈,马上中断训话。这是我纯熟的计谋。
——怎么了?快生气啊!这样我才能获得解放!
“…………”
但是……加藤老师深深、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抽烟吗?”未等我回话,加藤老师已经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highlight,点上了火。我急急忙忙从垃圾箱里翻出一个空瓶递过去。
重重吐出浓浓的烟之后——加藤老师开口说:“最近的小鬼,真的很难缠。”
“嗯?”
“反抗的手段很乖僻。”
“老师是说……”
“……以前的反抗手段很直接……例如,校园暴力、打架、跷课、煽动革命。你可能听不懂,不过不懂也无所谓。”
事实上,他到底在说什么,或是想说什么,我完全无法预测。他的眼神有点飘渺,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这种情形,是我在学校从未见过的。他好像一点都不生气,但是这个样子反而更令我不安。
加藤老师继续说:
“像你这种年龄的孩子,大都很容易发怒,很容易急躁。但是要生气必须要有攻击目标,一火大就想动拳头,也一定要有动拳的对象。而这种对象,大都是我们这些当老师的。你气我们,当然就会反抗。这是老师和学生之间一种非常自然的关系。”
我是不是应该像平常一样应声附和?我迷惘了。
就在我迷惘的当下,加藤老师又继续往下说:
“令人生气的事情累积多了,学生理所当然会反抗。而学生最先接触到的社会;也就是我们这些老师。这些学生会对老师进行反抗,而我们也早有这种心理准备。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是最危险的时刻。你们可能会觉得可笑,可是以前真的有毕业后算总帐的习惯,我就曾经被四棱木材殴打过。”
“……是吗?那一定很痛吧!”
“头破血流,血从头一直流下来……现在提从前的事也没什么意义,总之,现在的你们就是很乖僻。我想大概是因为你们比以前的学生聪明吧?你们知道违抗我们,并不能改变什么。你们也知道就算对社会不满,也不能怎么样,所以也就不再任由自己做傻事,不再真正的生气了……可是却偏偏有人因一时任性,制造了像自杀的死亡车祸。我不知道他的朋友是否打算替他服丧,可是他的朋友里面却有人放弃考试,不好好念书。”
“喂,等一下……”
“安静!听我说!虽然我被学生殴打,但是我还是自费进修。我学习儿童心理学,我参加青少年心理讨论会。只要我觉得还有点看头的集会,我都会去露个脸。现在我所说的话,大都是套用别人的话,并不是我自己所想的,但是……这些应该是对的。我掌握住了问题的关键,这点应该没错。只是……解决之策我并不知道。发言人提出了问题,我对此则问:‘那么老师应该怎么办?’无人回答,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这是最后的阶段,我非常清楚这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但是还是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
我好讶异。
老师的口才真是太好了。
在教室的时候,加藤老师是个气得只会喋喋不休的笨老头,现在却能够滔滔不绝地说出一番艰涩的大道理。
但是我觉得他这个人真的非常了不起,他好像真的很认真地钻研教育问题。
我的意思是说,他是个伟大的人,他是个杰出的人,我尊敬他。
虽然我这些话毫无立场可言。
加藤老师又继续往下说:
“尤其是你,特别难缠。在我的班级中,就属你最难搞。”
他终于一边嘀咕着听不懂的话,一边伸手去拿羊羹了。
接着……突然瞪了我一眼,然后又低头小声说:
“一般人听到这么多掏心挖肺的话,一定会感动。这和在教室的情形应该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想……你一定在笑吧!你一定在心里偷偷地笑……茶呢?”
“……”
我把茶包放进预先准备好的纸杯,泡了一杯绿茶。
加藤老师吃了两片羊羹,快速用茶把羊羹的甜味冲入胃里之后,从坐垫上站起来。
“看什么书都行,用功点!有些事,不能光想而不开始。现在好好读书最保险。”说完,即转过身背对着我去开门……
“后天补考!好好复习!”抛下这句话后,他走向走廊。
我为自己泡了一杯茶,终于可以喘口气了。接着,我藉羊羹补给糖分,然后离开住所。
在冷飕飕的夜里,我一边努力地踩着脚踏车,一边想。
——加藤老师,你判断错误了。我还有电锯男。他在等我!在打倒他之前,尽管我的成绩再差,我都是正义的战士(的支持者)。敌人的的确确就在那里。你竟然判断错误,真是伤脑筋。
事实上,仔细想想,这种生活还挺愉快的。
夜晚先战斗,之后再念书。天亮了去上学,下了课和渡边一起制作音乐(我只是看着他进行作业)。
活动这么多也不错,我简直就是充满活力的年轻人。
能登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会怎么说?他会很羡慕我呢?还是咬牙切齿,悔恨不已?
不,他应该还是像那个时候一样,只会抱怨:“反正就是完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等等,说一些我所听不懂的咒语吧。
算了,总而言之,最近的我活蹦乱跳、是个健康得一塌糊涂的十七岁少年。
* * *
在夕阳照射下的社团室里,我握着麦克风。
“喂,不要怕难为情,大声吼!”渡边竟然下达这咱胡闹的命令。
拿着写有意思暧昧不明的歌词卡,我整个人都僵直了。
“不要紧张,我只要一点装饰音,做为滤音器加工的素材。你只要尽量用平坦的声音,叫出歌词就可以了,只要这样就够了。主唱的部分,之后我会找女生来做。”
“女生?谁?”
“还没决定。我会找一个声音透明度较高的女孩,这样才不会受合声的影响,导致主音被拉走。反正主唱要多少有多少、随时都可以更换的啦。总而言之,如果不先取得你的声音素材,我的作业就会停滞不前,快叫吧!”
渡边按下电子节拍器的按键。
“这会哗哗哗哗响四次,你就叫到四声结束为止。不必管旋律问题,反正以后还要加工。”
“好,我知道了。”
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觉悟之后,我叫了。
渡边皱起了眉头。
“……还是不行。对不起,算了。”
“嗯?”
“你可以回去了。我决定不玩这种差劲的小把戏了……没想到会这么糟糕。”
我被他自言自语的最后一句话深深刺伤了。
渡边提出辩解。
“不、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你的声音不堪入耳,或是听起来令人不舒服——对了!是音轨!音轨数量不足,所以就算录了音也不能用。”
“你……你之前说‘我的sequencer(注:MIDI程序记录器,制作音乐的软体)记忆体容量很大,音轨数无限’,你不是很以此为傲的吗?”
“不,喂……算了,总而言之,你的声音是废物,我不需要,滚一边去吧!”
渡边终于说真话了。我很生气,就说话损他。
“该不会……你自信满满完成了作品,但是做好之后,如果被人发现是个烂货,一定会变成笑话的。嘻嘻嘻嘻!”
但是,渡边不为所动。
而且嘴角还露出笑容。
他就这么有自信吗?
“没关系,完成就是一种快乐。”
他没说谎,他真的很快乐。
* * *
到了夜里,又要和电锯男作战了。这是我和绘理最美好的片刻。
今晚的战场是有着生锈攀爬架的冷清公园。
电锯男似乎非常喜欢这个公园。他和绘理在此幽会,包括今晚在内已经第三次了。
绘理好像听到了我的喃喃自语。
“什么幽会!不要说得那么暧昧!”此刻虽然有着战斗前的紧张气氛,但是绘理说话的口气却十分从容。
“电锯男迟到了。”我换了话题,同时若无其事地脱离绘理踢腿的攻击范围。
“你不觉得电锯男最近好像变弱了吗?”我绕到攀爬架前,站在冷得直打哆嗦的绘理后面,假装平静地提出问题。
“……嗯,我也这么觉得。因为飞刀的耗损量减少了。”
“或许我们有能力战胜他了。”我借问题转移绘理的注意力,同时小心翼翼移动。
——可以了!现在已经完全进入完全范围,不会被绘理的腿扫到了。
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说出我平常不敢说的话。
“你不觉得我对你的帮助很大吗?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你大概早就那个了。你现在早就成名了……深夜,一个脑筋有问题的高中女生,在城镇里四处徘徊……”
“你在说什么啊?”绘理压低声音至危险界线。不过不要紧,我现在占据了绘理背后的位置,所以不必担心会突然被踢。
“你做事更是一点计划都没有耶,绘理!明知道等待的时间那么长,就该穿厚一点的衣服啊!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在雪中发抖。当时我还以为你要自杀,或是准备用木刀进行打劫咧。你真的很糟糕耶!如果碰到的不是我,人家早就报警了,你真的比电锯男还恐怖。”
“不要自以为是胡说八道。山本同学!你是不是被我踹成习惯……”
我配合绘理转过身子的动作采取行动,轻轻松松回避了绘理的攻击。接着说道:
“事实上,你已经成了都市的传说了。你是‘恐怖的飞刀女’!嘻嘻嘻嘻!”
最后一笑不未落幕,我们之间的距离消失了。绘理冷不防出现在我的面前,紧接着就是一记加速的回旋踢。我已经来不及做闪避的动作,因为我们基本体能有相当大的落差。
我被踢中了,而且是相当扎实的一脚。
但是、但是、但是,我还不能死心断念。我不能每天晚上都这么轻易就被踹——没错,我是男人,我不能永远都被这个小女孩瞧得扁扁的。
昨晚我已经研究过了。我看了K—1擂台,而且努力研究了对付下踢的法子。
接下来,绘理应该会小步踏出左脚,这就是要进行下踢的预备动作。在这一瞬间,我要立刻将身体的重量放在右脚上,然后将左脚抬至半空中。这个时候,我还要尽可能地将膝盖打弯,让身体显得虚脱无力,这一点可是关键所在。紧接着,绘理的下踢会飞过来,正好踢中我呈四十五度倾斜,软绵绵无力的小腿。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分散绘理效率极佳的运动能源,将我脚部的受损程度减到最低。
——没错,绘理如果看到我挨了一脚,却依然能够处之泰然的话,或许就会对我心生敬畏。一旦对我有了敬畏的念头——啊,他果然是个强健的男人!男人果然还是比较神勇!——然后,我就利用这个机会,将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逆转。我终于将这个狂妄的小辣椒,纳入我的统治之下了。真是太完美了!
来吧!我已经准备妥当了!你随时都可以放马过来了!
“…………”
但是——绘理为什么在笑?你在微笑。
她用右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呵呵,我不踢了。也不能老是乱踢人,对吧?”
“……这是怎么回事?”
“给我咖啡!”
我遵照命令,从背后的包包里拿出保温瓶。
“山本,你要不要也喝一杯?”
“……好,谢谢!”
绘理用保温瓶的外杯为自己倒了一杯,再把内杯递给我。
“虽然是即溶咖啡,但是因为天气冷,还是觉得很好喝。”绘理一边说,一边为到现在还因畏惧被踹而频频发抖的我倒着咖啡。
“……”
然后我们坐在椅子上啜饮着咖啡。
绘理呼呼吹凉热咖啡。难道她怕烫?
“好冷喔。”绘理自言自语说。
“……嗯,很冷。”
我们两个抬起头,看着不知何时出来的月亮。
清澈的月亮就高挂在攀爬架上端。好美的一轮满月。
真的是冻得要命,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夜感觉特别美好。
* * *
星期天过午之后,我在附近的超级市场碰到了绘理。
就是那家OK超市。
之前受渡边怂恿,顺手把高级霜降牛肉牵回家的那家超商。
就在我想站着看免费漫画,好打发假日时光,而踏上往二楼阶梯的时候,我的视线被一套熟悉的制服遮断了。
“绘……”才出声音,我就连忙闭起了嘴。
——我想背地观察绘理的私人生活。
我打定主意这么做了。
于是我一溜烟进入绘理正在逛的蔬菜卖场中的一个角落。
绘理拿了一个橘色的购物篮。她把购物篮挂在手肘上,手则靠在下鄂处。这个动作像极了一般主妇买菜的模样。绘理一脸认真地在比较堆得像小山的高丽菜和旁边的大白菜。
她把一颗一百二十圆的高丽菜和一颗一百五十圆的大白菜,同时拿在两手上,细细地做比较。到底应该买哪一个呢?——她看起来非常努力地在思考。
她这副认真的模样,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锐利的眼神直盯着蔬菜,嘴角的肌肉紧绷着一动也不动。
在众多主妇来来去去的蔬菜卖场,只见绘理直挺挺地站着。
“…………”
她站了好久好久。
绘理选蔬菜所需的时间真的很长。
选蔬菜是一件大事吗?
还是这其中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学问?我是不是该出现介入其中?偷偷在背地里观察绘理的我,开始觉得忐忑不安,紧张得快要窒息了。
“…………”
站了数分钟之后,绘理终于动了,她把拿在手上的高丽菜放进了购物篮里。
她选的不是大白菜,而是高丽菜。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高丽菜,不过这好像就是她得到的结论。
接着,绘理陆续把几样蔬菜放进了购物篮里。
似乎突破了第一关最难的高丽菜问题后,其他的问题就全都迎刃而解了。
只见她轻轻松松地把红萝卜、青椒、柑橘、苹果等,一样接一样都放进了购物篮。
——哇啊,接着又绕到肉品贩卖区。
我慌慌张张躲进了日用杂物卖场中。
她在烤肉用高级牛肉前停下了脚步,带着渴望的表情,盯着一百公克四百九十八圆的烤肉瞧。
然后“唉……”地叹了一口气,往猪肉贩卖区移动。
她把一袋猪排肉放进了购物篮,接着又拿了豆腐、纳豆等,左手腋下夹了一包十公斤的米——然后终于走向了收银台。
我先一步离开超市,坐在洗衣店前的椅子上,等着绘理出来。
我抽完一根烟,终于看到绘理的影子了。
我开口叫住她。
“为什么不选大白菜,而选高丽菜?”
手上拎着三只购物袋的绘理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好像写着:“你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接着——她眯起了眼睛瞥了我一眼,缓缓地开口说话。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知道高丽菜的事?”
“嗯,就是那个嘛。那间超市是我常去的地方……正好看到你,所以我就就从头到尾观察了你买菜的情形。啊,不是啦,我是说如果你想顺手牵羊,我会哭着阻止你的。最近高中女生好像常做顺手牵羊的勾当。昨天电视才播的啊,有一个高中女生被卖场的管理员抓个正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可不希望你尝到这种悲惨的命运。”
我一边找理由搪塞,一边和绘理保持距离。我总觉得我会身陷危险。
——但是,绘理一个箭步踏上来,马上就缩短了我刻意保持的距离。
“那为什么不叫我?”强而有力的声音,让我一下子就泄了底,说出了真心话。
“没什么啦,我是想偷窥你的私生活,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新发现。”
我果然又被踹了一脚。
“……”算了,反正被踹也没什么大不了。
“米,给你拿!好重喔!”不等我反应,绘理即对泪眼汪汪的我,直接下达了命令。
“你在跟踪我!山本同学!你很闲是吗?那就替我把货送到家里吧!”
事实上,我是真的很闲,所以我乖乖扛起了米。
在回绘理家这数十分钟的路途中,我们都把时间浪费在讨论大白菜的问题上。
“为什么选择高丽菜?”应该还有其他有趣的话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紧咬这个问题不放。
绘理直视着前进的方向,回答我的问话:
“因为大白菜是用来煮火锅的。”
“嗯?”
“我本来想煮火锅的,但是后来作罢了。”
“……原来如此。”我似懂非懂。
“冬天吃火锅。不管是什锦火锅、烤肉,味道都不错。”
“嗯。”
“每年这个季节都吃火锅。火锅作法很简单,吃完后收拾也很轻松,每天吃火锅真的很方便。”
“喔。”
“所以今年我也想做火锅或烤肉,两种都很好吃。就算不做什锦火锅,改用鸡肉、鳕鱼也很好。两者都不要的话,就用螃蟹也不错。可以用毛蟹或花蟹。”
“…………”
“但是,后来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了,因为太那个了。想像一下吃火锅的样子,你就知道实在太那个了。”
绘理好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可是我却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所以到了最后,我就决定用普通的食材做一般的料理。例如沙拉、炸猪排。而且今天很多东西都特价,所以我就买了各式各样的蔬菜,可以好几天不必上超市了。”
“你会在家做饭?”
“那当然。天天吃便利商店的便当对身体不好,所以一定要下厨做饭。在学校也有家事烹饪课啊!我可是班上料理的第一把好手。”绘理说这句话时是挺着胸的,看来她对自己的厨艺非常引以为傲。
“山本,你会做饭吗?”
“会啊!我会烤肉,烤超高级的霜降牛肉。”
“嗯!不错嘛!”
“………………”
——我们两个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一直聊了几十分钟。
到了绘理家的家门口。
我终于可以摆脱米的沉重压力了。为了这袋米,我现在全身都在冒汗。
“我走了,晚上见。”我的肩膀好痛,转身准备回住处睡个午觉。
但是——绘理打开玄关的门,放下东西,叫住正要离开的我。
“……山本!”
“嗯?”
“山本,如果你想吃火锅的话,我们可以去买材料。”
“嗯?”
“或者烤肉也可以……我家吃烤肉的习惯是,把肉沾着生蛋的蛋汁一起吃。如果你不喜欢这样吃的话,我们可以做螃蟹火锅。我家有剪螃蟹的剪刀喔。”
“…………”
“我们现在马上回超市,把需要的材料买回来……这样你就可以选一堆你爱吃的东西了,对不对?”绘理说了一长串奇妙的话。
“……算了,不必了啦。”我婉转地拒绝了。我当然会拒绝,为什么我一定要可怜兮兮地到绘理家吃火锅,破坏人家一家团圆的气氛。光想像和他们一起吃饭的状况,我就觉得消化不良了。
“………………”
绘理向上瞪了我一眼之后,眯起眼睛把视线移开了。
“……嗯,说得也是……你到我家吃火锅,的确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没错,而且是大麻烦。我们两个在玄关前说话就已经够糟糕了。我神经绷得很紧,深怕绘理的父母,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我走了。”
目送绘理走进玄关之后,我也转身离去。
从绘理家到我的住处,得走上好几公里。我真后悔没骑脚踏车。
下午的天气好冷!
——走了不到几步,绘理不知何故,又在背后出声了。
“山本,打倒电锯男就可以了!”绘理从家门探出头来,对着我大声嚷嚷。
“打倒电锯男之后,应该就可以了吧?那个时候,我们应该就可以一起吃烤肉了吧?”
我笑了。绘理好像真的很喜欢吃烤肉。
可以避开的话,我真的非常不想打扰绘理的家人,可是为了庆祝打倒电锯男而举行的烤肉派对,我倒觉得挺适合的。
我回过头小声地说:
“是啊,那个时候,就麻烦你买超高级的霜降牛肉了。”
接着,我们两个笑着说再见。
干嘛要这么依依不舍!反正一入夜,我们又会再碰面了。
* * *
我的每一天,都过得活泼、开郎、有朝气。
渡边在大叫:“哇啊啊啊!成了,完全OK了。这个作品太棒了,太完美了!”他卯足了精力在吹嘘自己所做的曲子。
绘理在翻滚,她在雪地上一圈一圈地翻滚。
“怎么样?我在雪堆上一边向前翻,一边射飞刀的华丽动作,很像忍者吧?这是我昨晚观赏电视播映的忍者电影之后,仔细研究的新技巧!”
我真想大叫,这么闲的话,就该好好念书!可是我似乎为她的新招数深深着迷,而喃喃自语夸赞:“太厉害了!酷极了!”
公寓宿舍的大姐姐起了个大早在做早饭,她是为了我们而做的。
听说,她已经走出了失恋的阴霾,积极寻找新恋曲。是渡边告诉我这个八卦消息的。
加藤老师在写黑板。喀喀喀,黑板被写得喀喀作响。
对于数学,我真的一个头两个大,所以能够不挂零蛋就不错了,我是这么想的。
“第一题,久未。第二题,梅川。第三题,山本。”我又中奖了。我的脸色又开始惨白了。
不过,我仍旧是精力充沛。
最近我的身体状况非常好,踩脚踏车的脚变得轻盈许多。不论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或是刮风下雪的坏天气,我都能轻轻松松踩着脚踏车。
我载着绘理,骑着脚踏车前行。
* * *
每回都一样,总是让电锯男逃走了。
某晚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两个像平常一样,骑着脚踏车走在危险的积雪的路上。
我得负责把背后的绘理送回家。
这是一个寒冷的深夜,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偶尔汽车会缓缓经过薄冰覆盖的坡道。
脚踏板所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响彻了夜晚的城镇。
——站在脚踏车后轮踏板上的绘理突然开口:
“喂,山本,你为什么每天晚上都来帮我?天气这么冷,又这么危险。这种事真的一无是处。”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口比较好……好了!快回答吧!”
在薄冰坡道上,踩着有两个人体重的脚踏板已经很吃力了,竟然还要我回答问题,真是伤脑筋。
“……你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想帮忙,所以就帮忙嘛。”
“那你就认真想想看,最初的时候,你为什么想帮我的忙?”
“…………”
我困惑地稍微想了一下,决定老实回答。
“……刚开始的时候,我说我想助你一臂之力,其实那是骗你的。”
“嗯?”
“不,也不完全是谎言。反正我这么做,为自己的因素胜过于为了你。”
“什么意思?”
“……换句话就是……这该怎么说呢?因为我很闲。不、也不只如此……总之,和坏人作战,不但富戏剧性,而且很神气。碰到和神秘邪恶之徒作战的美少女,换作是任何人,我想都会想帮忙的。”
“认真回答!”
“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是认真的……换句话说,就是那个啦。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比平常的生活有意义,所以我才想帮助和神秘邪恶之徒作战的美少女。”
我的说明中,一直强调美少女。
但是,绘理似乎并不太了解。我急得继续往下说:
“总而言之,我是个平凡的高中生,每天过着平凡的日子,十几年来如一日,过得快要无聊死了,却又无法挣脱这种命运。但是你和我完全不一样,你的年龄和我相仿,所做的事情却和我相差十万八千里,所以碰到你,我就希望自己能够跟着你。”
“我听不太懂……”
“我该怎么说呢……其实连我自己也不太懂。你用超能力作战,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虚幻的梦境世界。能够待在你的旁边观赏,我觉得很有趣,所以我想走进你的世界。刚开始的时候,我就是用这种感觉接近你的。”
“…………”
“但是,最近不是只有这样了。”
“嗯?”
“不,没什么啦。总之,就是像我一开始所说的,我想帮你,就是这么单纯。”
“嗯,这样啊。”
绘理仍旧是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但是她突然轻轻一笑:
“嗯……这样也好,你每天充当我的脚踏车司机,就很不错了。”
接着,用手套砰砰敲了我两下后脑勺。
“喂,速度慢下来了!用力踩!”
我听令行事,更卖力地骑着脚踏车。
“哇啊!”
绘理失去平衡,紧抱住我的背。
“喂!很危险耶!”
我没有回答,只是倾全力踩着脚踏车。我挺直腰杆,用力踩着脚踏板。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反正心情就是觉得很愉快。
我觉得这种状况很扯,而且不切实际。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很多状况,我也无法理解。
虽然有的事教人伤脑筋,有的状况令人丑态百出,但是我们——
都很快乐。
真的很快乐,快乐得飘飘欲仙。
这是真的,绝不是我的错觉。
我希望这种感觉,能够持续到永远。我这么想。
我真的这么想。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9 0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还在念国中的时候,在古文课学到了一句“只园精舍钟乍响,诸行无常之理声声荡。”(注:祇园精舎の钟の声 诸行无常の响きあり。此语出自日本中世纪古典《平家物语》)之类的话。
学到归学到,但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只园精舍到底是做什么的。我想也不在这附近,所以充其量也只能自己想像。当然,我也不会听过只园精舍的钟声,我想应该跟除夕夜的钟声没两样吧。总之,天马行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但是诸行无常四个字,我从一开始就了解其中的涵义。
我不但知道,而且能够理解。
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句话。
我想普天之下,每一个人都应该了解这句话的涵义。
不论是二十五岁的大姐姐、十七岁的高中生,还是五岁的小孩,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一点都不慌张。
即使状况突然改变,我也能够保持冷静。
我真的很冷静。
“………………”
状况改变的其中之一,是我转学的事。
爸妈终于在东京盖好了一栋通天厝,所以要我也搬过去。当然,如果我一转学,就无法再去帮绘理的忙。而搬家的日子,就决定在十天后。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绘理。
“……喔,这样啊。”回答得很干脆,看来她比我还冷静。
“就这一句,没有其他的话了吗?例如,我会很寂寞,不要走之类的……”
“今天也得好好打才行!这次是在元町那边!”
看到绘理一副不在乎的模样,我有点,不,是非常难过。
这只是其中之一。
另一桩则是从那天起,电锯男突然变强了。
与其说是突然变强了,我倒觉得是电锯男之前都在逗弄我们,未拿出真正的实力。 在这之前,我明白说过“或许我们有能力战胜他了”,但是现在立场却完全逆转。因为电锯男把我们逼上了绝境。
这情形有点不妙。
* * *
电锯男突然变强的第一天,也就是我告诉绘理我要转学的那天晚上,电锯男出现在闹区昏暗的小巷子里。
时间是深夜十一点。
就算在闹区,在非假日的夜晚行人并不多。所以小巷里,更是连一个路人也没有。
绘理坐在柏青哥店后的塑胶桶上,一边摇动双脚,一边对着冻得红通通的双手呵气。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雪白的肌肤看起来比平常更加地……白。
“…………”
待在绘理旁边的我也一样在发抖。
“……真慢!要出来就早点露面嘛,真是的!”
绘理没有答话。她不发一语,只是望着巷子那头闹区的霓虹。
我也恍惚地看着那个方向。
电动游乐场、拉面店、卡拉OK、居酒屋。
天很早就全暗了下来,但是在大楼闪烁的照明下,这里还是有点朦胧的灯光。
柏油路上覆盖着柔柔的白雪。在灯光的照明下,原本白色的雪,转为暖色系的橘红色,但事实上却是冰得要命。
绘理把眼神移回黑暗的小巷,拉紧制服外套的衣襟。
这又冷又冻的漫漫长夜。
“…………”
接着,不知从何时何处,远方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
是引擎轰轰作响的声音。
绘理从塑胶桶上站起来。我说了声“小心!”提醒她。绘理没有开口,无言相对。接着,绘理把视线移向巷子深处出现的一个黑暗人影。电锯所发出的声音,比刚才更大了。轰隆隆的声音响彻了狭小的巷子。
“…………”
然后,战斗开始了。
绘理一跃翻滚出去,不知何时已将拿在手上的四支刀子全数射出。电锯男用自己的身体去硬挡这四支飞刀,飞刀一支支都插进了电锯男的肋骨。电锯男没有闪躲,而且一动也不动。为什么?因为飞刀并没有命中心脏,所以电锯男并没有逃。耸非但没逃,还高举高速回转的电锯。
但是,这也不合逻辑啊!就算没有命中心脏,一般人胸口被射进四支飞刀,也应该一命呜呼了。电锯男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会这样?
答案很简单,因为电锯男是个不死怪人,是个神秘的恶人。
总、总而言之,再这样下去会很危险,真的很危险。电锯男拿着轰轰作响的电锯,瞄准绘理的脑门不停地挥舞。不但如此,这……这是怎么回事?电锯男的速度竟然比之前快一大截。速度和体力配合得天衣无缝,太危险了。
——逼近了!
步步逼近绘理的电锯,在高速回转之下,什么都能够一口气锯下来。
绘理用力向后一仰。
锯刃从绘理细小的下鄂上几公分处扫了过去。绘理闪过了,但是电锯男抽回电锯,继续攻击绘理的身体。绘理再次用力向后仰,但是……来不及了。我冲向前去,拿起“一脚”冲了过去。
“绘理——!”
制服迸裂,绘理倒在薄冰雪地上。
“绘理!”我大叫。
但是……
“……好险,不过,我没事。”
绘理忽倏起来,手指向电锯男。
不知何时,一把飞刀已经不偏不倚地刺进了电锯男的心脏。大概是绘理在闪避电锯男的同时,以低手投球的姿势射出了飞刀。
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但是……话不能这么说,刚才绘理差一点就没命了。
“制服……被割裂了。”绘理以事不关已的口吻低语着。
——结果,这次也和往常一样,电锯男又再度于半空中消失。
* * *
接着,第二天。
我们来到了已成为观光景点的一处教会庭院。
“在那里!”绘理手指着教会的尖塔,电锯男挺胸伫立在尖塔顶端。
风呼呼地吹,雪飕飕地下,电锯男却可以站在难以平衡的尖塔上,一动也不动。
突然,他摆荡着大衣衣角跳了下来。
电锯的引擎声在半空中即开始作响,在着地的同时砍了过来。绘理在地上转了几圈,闪过了电锯的攻击,同时也伺机射出了飞刀,但是都被电锯男弹开了。
——绘理没时间保持安全距离,也没时间从雪地上站起来。电锯男一伸腿就狠狠往无法保持平衡的绘理直踹一脚。
心窝被狠狠踹了一脚的绘理狼狈地扑倒在地。就在绘理弓着背用力撑起身子时,电锯男毫不留情地劈了下来。
这一记——被我的“一脚”接住了。钛制的“一脚”喷出了雪白的火花。
这是我第一次发挥功效。但是,动作不够漂亮,因为情况实在太危急了。
总而言之,绘理趁机射出了几把飞刀,勉强击退了电锯男。
绘理按着肚子,看起来好像很痛苦。我扶着她,离开了映在白色灯光下的教会庭院。
在前往脚踏车停车场的路上,绘理说了一声“我没事了”,即放下搭在我肩上的手,但是走起路来仍然摇摇晃晃。
“真的不要紧吗?”
“嗯,我没事。”
可是话才出口,绘理就在冰道上滑倒了,而且还一头栽进了雪堆里。
“噗哈哈哈……”才刚笑出口我就后悔了,以为会挨上一记下踢。
不过绘理不发一语站了起来,继续蹒跚地往前走。
她是拖着脚走路的,她的脚好像受伤了。
“等一下!”
我冲到绘理的前面,背对着绘理蹲下来。
“干嘛?”
“干嘛?看也知道,当然是背你啊!这是常有的事嘛!男生背受伤的女生,然后滋生爱苗,开始恋爱。啊!不是啦!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因为看你好像很痛的样子。”
其实我背对着绘理解释的时候,心里充满着不安,深怕绘理一脚就踹在我后脑勺上。
但是,绘理竟然乖乖听话了,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
“……谢谢。”
我真的十分意外。
而且——她精神欠佳,我想大概是因为被踹了一脚的腹部还在烧吧!
总之,我背起了绘理。绘理非常轻,我真怀疑她平常到底都吃些什么。她的体重真的非常轻。
我背着绘理走向停车场。
我们两个为了御寒,都穿了厚重的衣服,所以绘理虽然趴在我背上,可是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这一点多少令人觉得有点遗憾。
“…………”
有气息吹到我的后颈上,暖暖的、痒痒的。
四下无人。宁静的夜,静得有些孤寂。
我每走一步,雪地就发出沙沙的声响。
“…………”
我没有说话。
我不禁想起转学的事。想起以后再也见不到绘理的事。
我觉得好难过。我觉得自己就快要承受不住了。
但是,我想或许这样也好。就这样过一个星期,然后平平凡凡、安安静静离开这个城市。我想这样子离开应该是最好的。
我又想起了没有一点脉络可寻,因摩托事故而身亡的能登。能登长得一副聪明相,可是所做的蠢事、所说的怪话总是既哲学又抽像,让我和渡边一头雾水。
虽然我现在无法想起能登说过的话,不过那些话跟现在的我似乎有点关联……因此我也从未问过他什么。
终于走到了脚踏车停放的地方。
当我蹲下,准备放绘理下来时,绘理开口了:
“……山本!”
“嗯?”
“我……没什么。”
“什么啦!”
接下来,我们两个都没说一句话。
在雪道上骑脚踏车载人,真的非常累人。
我像平常一样送绘理回家。
然后回自己的住处,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就只有这样,什么插曲都没有。
你明白我的意思。
对不对?能登。
* * *
隔天和再隔一天,我和绘理都是伐幸生还。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重新投胎了。
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我甚至好几次抱着必死的决心。就算如此,我还是必须保持挺身保护绘理的一贯立场。
危险!只要看到苗头不对,我就火速冲出去,用力拿起“一脚”砸向电锯男。有的时候,我真的成功阻止了电锯男的攻势。
当然,电锯男也会反击。只见发出尖锐引擎声的电锯飞来舞去,我则狼狈地到处闪躲。一个反身闪躲,又一个屈身回避,如何?这些动作很帅吧?绘理!
——虽然我这么想,但是这次绘理却从背后抱住了我,两人一起滚到五公尺外的地方。背脊瞬间一阵刺痛。
“你在搞什么鬼啊!会死人的!退下!”我把绘理惹生气了。
事实上,我是运气好,所以还活着。真有个闪失,我想或许我早已死了十几回了。
我向渡边借的“一脚”已经完全报废。
我不知道还的时候该怎么解释,干脆不还就转学算了。反正“一脚”一定也是渡边那小子顺手摸回来的。
但是——
不,还是不能这么做。
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想做什么?我原本想做的又是什么?
* * *
又踏上了深夜回家的路,今天也是差点就见阎王了。
今晚的街道依旧是冷飕飕的。
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了。
到了这个时间,几乎不见人车踪影。只有我们骑着脚踏车,冒着大雪穿梭在静悄悄的银白街道。
就在途中……
“山本,你不要再来了,你保护不了我的。”
站在后轮踏板上的绘理,突然开了口。
“你说什么?之前都是我保护你的啊!”
“以前情况还好,可是昨天你的肚子被锯到了吧?被电锯锯到了。”
“没有,只是擦过去而已啦。”
真的只是削掉了一层皮,贴上OK绷就能了事的小擦伤。
“如果再深个五公分,你认为情况会怎样?山本,你会肚破肠流,痛得在雪地上打滚,然后死掉。”
经绘理这么一说,似乎真的很恐怖。我的羽绒外套被锯破了,我又买了件新大衣。
“……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了。”
“山本,反正你再三天就要走了,这件事已经和你无关了吧?”
“不,我是要走了,但是至少让我做到最后……”
说完这句话后,我猛然警觉。
以后绘理一个人该怎么办?以战斗力而言,有我或没有我,或许没什么不同,但是电锯男一天比一天强,而且我觉得他今后还会更强。
如果真的如此,我走了,剩绘理一个人独自作战,绘理迟早……
“对了,怎么办?如果这样下去,绘理,你会死……”
——啊!行人穿越道的号志灯发出红光。我煞住后车轮,停了下来。
一台车从我面前呼啸而过。映在雪地上的车灯及街灯,把夜晚的街道染成橘色。
“我才不会死。”绘理在我的头顶上嘀咕。
我瞪着红灯发问:
“为什么?有好几次你都差点死了,而且电锯男越来越强了不是吗?”
“总之我不会死的。”
“你怎么能够这么笃定!电锯男任你怎么砍、怎么射,他都不会死,但是你就不同了,不管你有多强,只要被电锯锯到,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吧?”
“……所以,我不要紧的。”
“为什么?”
“……我说不要紧就不要紧嘛。”
“这是什么逻辑啊?”
“…………”
绘理不再做任何回答。
她紧紧抓着我的肩膀。奇怪,她的手好像在发抖。
号志灯变成绿色的了。
正当我缩起身子准备踩踏板的时候,有种温温的东西滴在我的脖子上。
我回过头,发现绘理哭了。
“你哭什么!只因为说不过我就哭了?你是小学生啊!”
在情急之下,我说了这些话。
“呜……呜……你少啰嗦!!”
绘理从脚踏车上跳下来。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别走啊!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啦!我向你道歉,我向你道歉就是嘛。”
“呜……呜……”
我也跨下脚踏车,跑去追绘理。
在便利超商的后面,总算追上了绘理。我抓住了她的手。
“你要去哪里啊?”
“……这是我的自由。不要跟着我!”
绘理甩开我的手,我再次抓着她。绘理又甩开我的手,我又紧抓着她的右手。我们一来一往,就像功夫片里的攻防战一般,激烈地缠斗。
——或许绘理判断再这样下去将没完没了,所以两手朝我的胸部用力一推。由于推的力道十足,我足足后退了一公尺之多,幸好脚步还站得稳。
但是……这个距离却非常糟糕,因为这是踢人的最佳距离。而且这个时候,绘理正在气头上。
没错,该来了,该来了,该是来的时候了。
果然来了!一记最敏锐、最漂亮的下踢逼近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还从来没看过这么敏锐、这么漂亮的下踢。绘理彻底利用了体重的优势,从腰部至脚部来个大回旋后再踢出去,由于回旋的幅度非常大,所以威力一定非常可怕。我想这种速度可能超过马赫(注:马赫数是指流体的速度和流体中音速的比例,因此“马赫”这词汇在日文中常予人高速的印象,而有高速的含意)吧!啊!我明白了!绘理是玩真的!
——救命啊!但是上帝啊!完了!来不及了!我听到大腿啪地一声。
“啊!”
在猛烈的冲击下,我的身体飞向半空中,接着快速回转半圈,侧脑直接撞向雪地。
我肺中的空气瞬间漏得一滴不剩。
我不能呼吸了。
好痛!
“呜……”我的眼泪当场夺眶而出。
绘理低下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哼!”了一声,接着小声地吸了吸鼻水,但是,她不一会儿即蹲在我面前,戮了戮我的肩膀。当然,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抓住她了。因为好痛,真的痛死了。
救护车!我真的很想叫救护车。
但是——我就这样痛苦地呻吟了数分钟,我看到绘理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你……你不要紧吧?很痛吗?腿没有断吧?”
她偷偷瞧了瞧我的表情,然后开口问道,显得非常慌张。
我在雪地上折腾了好一会儿,竖起大拇指,送出“没事”的讯号。
“……呜……喔……那就好……那我走了。”
“等一下……不能这样……”
我边爬边从包包里拿出了“一脚”。
我把“一脚”拉长至一公尺半左右,让它当我的拐杖,支撑我站起来。
我用右脚蹬着跳,一不小心在薄冰坡道上滑倒,跌个狗吃屎,整个脸埋进了雪里。
我再次站起来,然后大叫:
“等等我!等等我!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道歉。”
挨了一记左腿,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腿已经肿到动弹不得,看来一个星期的时间可以向后延了。
嗯,这样也不错。
我擦干眼泪,专心追绘理。
我们来到了南高附近的公园。有时候,我会和班上的同学在下课后绕到这里走走。这是一座感觉还不错的市营公园。
流经公园的小河,在黑夜里静静地送出潺潺的流水声。
——我终于靠一只脚追上了绘理。我真的很佩服自己。
果然凡事都讲求智慧。
追绘理的时候,我彻底利用了绘理的罪恶感。
“不得了了!我的大腿骨刺破跑到外面来了!”
“我不能走了。如果你就这样丢下我,我会冻死的。”
“再不快点替我治疗,我会变成残废。到时候,我会恨你一辈子。”
“好痛喔!真的好痛喔!”
我每扯一次谎(有一部分也是事实),绘理就会停下脚步,一脸担心地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本想趁机追上去,但是就算加快一只脚跳的速度,还是只能望着她的背。
距离一拉大,我就撒谎大叫,距离一缩短,绘理又逃了。
——再这样下去,可能要追到天亮了。经过判断之后,我决定在绘理回头看我的时候,大胆跌倒。
“我不行了!我一步也走不动了!绘理,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浑蛋,你要负责!”
真的疲惫不堪的我,自暴自弃地乱吼。
停下脚步的绘理,战战兢兢地看着我这个方向。她似乎很迷惑,不知是否该驱前过来看看。我不发一语,呈大字模样躺在路中央。这个节骨眼最好别刺激她。
我躺着等了几分钟。
绘理慢慢地、慢慢地走向我。
我耐着性子慢慢等。
再一步!只差一点点了!马上就可以抓到了!
——机会来了!
绘理的鞋子出现在我眼前!我飞快地伸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呀啊!”绘理发出尖叫,慌慌张张地想要逃走。但是我就是紧抓着她的脚踝不放。结果,我被绘理拖行了数十公尺。
嘴里塞进了大量的雪。
算了,好歹总算抓住了绘理。
但是……能够抓住绘理固然是件好事,可是她到现在还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其实她仍在断断续续地哭泣。另一方面,我的脚真的很痛。
因此,我们俩决定就在附近的公园稍作休息——这就是我们到这里的来龙去脉。
“……真是受不了你,我投降了啦!”
我们手拉着手(为了不让绘理再逃掉,我还是抓着她的手),坐在公园前的椅子上。
“呜……”
绘理仍未停止啜泣。她的眼睛是红的,我的脚是痛的。
这真的有点糟糕。
“…………”
没办法,事到如今,设法好好安慰绘理成了我的工作了。
——一定要让她停止哭泣!我决定这么做了。
我不知道令她啜泣的是哪一桩悲伤的事,但是这个时候,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我想起了渡边不知在什么时候曾经讲过的一句话:
“女人啊,是靠反向神经而哭泣的动物。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所以要让女人停止哭泣,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要用有趣的谈话逗她笑,就全都搞定了。”
对于渡边是否有让女人哭、逗女人笑的实际经验,我实在抱持怀疑的态度,但是往逗女孩子笑这个方向努力,应该是错不了的。
所以我决定立刻朝着有趣的话题展开。
“嗯……现在我要开始说一件很唐突的事情。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只要听听就行了。嗯……我的一个好朋友渡边,之前因为顺手牵羊被抓到了。真的是太惨了,他在OK超市二楼的书店,把一大堆黄色书刊塞进包包里的时候,穿着便服的警卫就冲了上来,好像在拍电影一样,有够扯!他拔腿就跑,一副眼泪都快飙出来的样子。结果撞倒了一位主妇,一口气跳下楼。我在一旁捧腹大笑,真是糗大了……太好玩了,真是刺激。你不认为吗?”
“呜……”
怎么会这样?绘理竟然越哭越伤心。看来她哭得比之前更惨了。
情况似乎更为恶化,我彻底地失败了。难道是我选错了话题?
而且……事情越来越糟了。
就在我思考下一个话题的当中,绘理连肩膀都开始微微颤抖了。
还有……这是怎么回事?
连我的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颤抖了。
我用颤抖的手拿出香烟,绞尽脑汁想榨出有趣的话题。
有趣的话题、有趣的话题……
“呜……”
“………………”
我的手到现在还在抖。
大概是绘理的颤抖,透过我牵着她的右手,传到我这里来的吧!对!一定就是这么回事。连我拿烟的左手也跟着颤抖着,真是伤脑筋。
不过,我完全不把这桩事放在心上。因为这种现象马上就能治愈,我只要说一个威力强大的有趣话题,一切便可顺利解决。是这样吗?大概吧。
“………………”
今晚真的是漫漫寒夜。
实在冷到了极点,或许我们根本就只是很单纯地因寒冷而颤抖。我们是因为冷得受不了,所以忍不住开始发抖。我想或许就是这么回事。不,一定就是如此。
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们两个手牵手坐在椅子上,互不相看不断地发抖。这种情景十分奇妙,但是我们也莫可奈何,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真是的!
当然人之所以会颤抖,还有其他的因素。例如因害怕而颤抖、因寂寞而颤抖等等,不过不管是哪一种都没有关系,因为它们都可以马上治愈。
是的,马上就可以治愈。
各种事情、各种状况都可以马上痛快地结束,全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对不对?能登!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不在意。因为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这是任何人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所以我现在要逗绘理笑,我要说有趣的事让绘理笑。这就是我现在的使命。
——对,就是那个了!我现在要说的这件事应该会奏效吧!
在这个时候谈实际发生过的事,应该会最为精彩吧!
这是发生在半年前一段愉快的往事,正好是发生在这座公园里的真实事件。这是属于我和渡边、能登的快乐回忆。
现在我就要开始讲这段往事了。
我一定要让绘理放声大笑。
“……你听着,绘理!这是关年前发生的事——”我的开场白铿锵有力。
但是我们依然喀喀喀地不断打哆嗦。天气实在是太冷了。
算了!别管气温了,我继续往下说:
“半年前那时候真的很不错,真是个美好的时代。为什么呢?理由很简单,因为半年前不像现在这么冷。天气一冷,身体就会自然而然打哆嗦,真是糟糕——不过,这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总之,最重要的是,那个时候这座公园暖呼呼的,环境也不错。公厕一点都不脏,还有诗情画意的小河流经这附近。所以下课后,我们会到这里来消遣悠闲的时间……注意罗,现在我要加快故事的速度!起飞喽——!”
* * *
——我们二年A班,曾经有个可爱的女孩。不,不能用曾经两个字,因为她现在还在我们班上。当然啦,她可爱的程度,绝对不及你。这个女孩叫做里美,里美蛮会念书的,人也很开朗,给人的感觉不错。里美和阿港在交往。阿港,你认识他吗?哈,你怎么可能认识他——阿港给人的感觉有点像混混,这家伙常会利用午休时段,得意洋洋地讲述他和别的学校同学打架的情形。个儿高高,看起来坏坏的阿港深深掳获了里美的芳心。
但是某一天,爆发了一桩重大事件。阿港的朋友,鸟越——鸟越也是个有点江湖味、深受女孩欢迎的坏男孩。他组了一支好像是翻唱GLAY歌曲的乐团,而渡边曾经很不以为然地批评他:‘差劲!恶劣!’
——鸟越做了一件很恐怖的事。他竟然背着阿港和里美交往。也就是说,鸟越背叛了朋友阿港,这三个人形成了人们常说的三角关系。太惊人了!简直就像连续剧一样。但是这的确是真人真事。
渡边不知道从那里听到一个小道消息,告诉了我和能登。根据这个消息,阿港和鸟越要在那天放学后,到这座目名川公园谈判———所谓谈判,应该就是打架吧!为了夺回爱人,他们要用拳头谈判:这是我们预测的画面,一想到这个画面,我们就兴奋得不得了。因为能有机会参与这种有趣的活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
所以一放学,我们就比阿港他们先一步悄悄潜入公园。
我们躲在大树后面,等着阿港他们到来。我们并不是来偷窥,而是来见习打架的。因为我们从来没看过因三角关系而演变成的互殴场面。这是最精彩的活动,所以我们绝对不能错过。
啊!又是一个平静的午后。自高空射下的阳光既不冷也不热,把躲在大树后面的我们照得暖洋洋的。
总之,我们得等下去,在阿港他们来到之前,我们只能耐着性子待在大树后面。
来了!阿港和鸟越来了!
我的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一场干架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卑鄙!”
“我爱里美!”
“咚!啪!砰!……”
我们期待电视情节能够在我们面前真实上演。
但是
但是——为什么,剧情并没有朝我们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对不起,阿港!”
“……不,我也不好。”
“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吧!”
“是的,我知道。”
这两个家伙竟然带着暧昧的笑容,说着敷衍的场面话。
“……我们好像二百五喔。回去吧!”我说话了。
“就是嘛!无聊透了,简直是浪费时间!”渡边显得相当后悔。
总之,我们准备撤退回家了。虽然对阿港和鸟越无趣的举动还是一肚子火,但是仔细想想,他们也没有义务要逗我们开心,所以就决定乖乖走人了。
但是——
但是只有一个人,露出了“无法认同”的表情,狠狠地瞪着阿港和鸟越。
他就是能登。
“……简直是唬弄人嘛!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吧!”能登嘀咕发着牢骚。
“什么我也不好?什么我们还是好朋友?这根本是胡说八道嘛!”
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能登就是生气了。
一般时候,能登是个成熟、不会伤害别人的人。但是有的时候,却会在我们也搞不清楚爆点的情形下勃然大怒,失控做出不理智的行动。
平常的他,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经常带着惴惴不安、慌慌张张的眼神东张西望、打量自己周围的状况。
——他很神经质,身体也很虚。上体育课时,运动细胞比我还糟糕,但是却人模人样,外型相当正点。从我这个男生的角度来看,也觉得他是个帅哥。
他的眼神不佳。不论是看人或是什么,都习惯由下往上看。另外,就是他的肤色很白,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做做毛巾操锻炼身体吧!”我拍了一下他的背。他露出暧昧的表情,不知说了什么。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帅的原因,我个人认为他的魅力就在于他的不健康。
——总而言之,能登的身心都很衰弱。但是,却又喜欢将不佳的情绪集中在某一点,所以才会突然发怒。
没错,能登经常发怒。他会对四周的人发怒,会对向四周的人发怒的自己发怒,会对自己发怒。
因为他看不过去,很多事情他都看不过去。他到底气什么?他到底看不过去什么?弄到最后,我和渡边总是只能了解到一点边儿。不过,这些事情并不会影响我们的情谊,我们还是朋友。
能登生气了。
“开什么玩笑!你们凭什么和好!和好也该有个程度!”
能登从树后面跳出去,顺势滚到阿港和鸟越面前。这个姿势很蠢,在午后阳光的反射下,格外刺眼。
接着能登——挥拳揍人。首先中拳的是阿港,接着是鸟越。可是一拳又一拳……能登挨了从突发事件中清醒过来的鸟越一拳,紧接着又挨了阿港一拳。看到这里,我和渡边终于也跳出来了。
总算压制住了火爆的场面。
能登究竟是受到这一连串事件中的哪一点刺激?最后我和渡边也只能凭空臆测。因为就算我们事后问他:“你到底在气什么?”他会溜得不见踪影,但我们其实稍微能理解。对于他为何愤怒,我们心里多少有数。
“对吗?你这样做,对吗?还是你已经变心了?莫非你早就知道自己会变心,所以态度才会这么暧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这么做,你不会觉得厌恶吗?难道你一点都不生气?你不认为这么做很不合情理吗?你就这样放弃了吗?”
这就是他愤怒的原因。
他的愤怒老早飞越了阿港和鸟越,也穿过了我和渡边,直接对着远方的某个人而发作。这个人究竟是谁?或许就是他自己,也或许是某个具体的回忆。在这个回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知道。算了,反正也无关紧要了。
总而言之,现在最重要的是,他生气了。就是这么回事。
愤怒过了头,有时反而会让人哄堂大笑。因为在别人看来,这个场面非常滑稽。没办法,那个画面真的是太有趣了。
事实上,那几天我和渡边都把它当作笑话的题材。
所以应该也可以逗绘理笑,可以逗得绘理哈哈大笑。
“很有意思,对不对?绘理!”
“……够了,山本!”
“这个故事应该很精彩吧!——就是那棵树的后面!我们就躲在那里!和阿港、鸟越没有任何关系的能登,竟然能气成那个样子,甚至还动手揍人。结果要揍人的人反而被揍,狼狈不堪。你不认为这种事超爆笑吗?”
“……不要再说了。”
绘理露出了“受不了”的表情。
我笑了笑。
——那个时候,能登又吼又叫。揍人又被揍之后,虽然被我和渡边压制住了,却仍拚命大吼。
“我真没用。”
我带着笑脸道歉。
“对不起,我真的很没有用。”
“不要再说了,山本……”
我又笑了,我不断陪笑。在旁人的眼里,我的笑一定非常暧昧而不可靠吧。就算是如此,我还是继续笑。
到了最后,我的笑还带着声音。
不记得是谁说过的话:
“不论遭遇多么难过的事情,只要笑一笑,就会没事。”
我相信这句话。只要笑,不论多么难过的事,都会消失地无影无踪。所以让绘理开怀一笑,是我的心愿。
在我这一连串的回忆里,绘理竟然抓不到笑点!未免太古板了吧!
在这个回忆里,处处都是笑点,为什么你还是哭丧着脸?绘理……
* * *
……结果,到了最后,我还是没能让绘理露出笑容。
虽然她好像已经停止哭泣了,可是听一个人喋喋不休连讲三十分钟支离破碎、意思不明的故事,我想换作任何人也应该会停止哭泣了吧!
虽然还是还是觉得有些遗憾,但是有句话说,有好的结束,就表示一切都美好。我相信自己已经尽力了。
——接着,我们又在椅子上呆坐了数分钟。
绘理说话了:
“我们回去吧!”
我放开绘理的手,告诉绘理我还要在公园里休息一会儿。
“……喔。”绘理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好寒冷的一个夜晚。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公园里孤独的水银灯,把四周照得朦朦胧胧的。
在惨白的水银灯反光下,我看不清楚绘理的表情。
“还有三天对吧。”绘理说。
我点点头。
“要搬的东西都整理打包好了?”
我再次用力点头。
“但是山本……”
绘理欲言又止。
“还有明天、还有后天。在这之前,一定要做个了断……”
接着,绘理背对着我,小声地嘀咕:
“在这之前一定要做个了断,我一定要打倒他!这是我的宿命。”
我慌慌张张地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是雪地又湿又滑,再加上左脚无法使力,所以再次跌个狗吃屎。
“我走了,山本,好好睡个温暖的觉。”
最后,绘理留下这句话,就一溜烟跑走了。我知道这次要追上绘理是不可能的。
我拖着受创的脚,回到了住处。
熟练地从窗户爬进去,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拨弄向渡边借来的木吉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认识?这根本是个悲剧嘛!呜哇哇哇哇!”
原本打算用Am、F、G#、C等四种和弦接续我最后的呐喊,可是F和弦按得非常不灵巧,整体的声音听起来既刺耳又不协和。
“吵死了!笨蛋!去死啦!”隔壁的渡边在拍打墙壁。看来我扰人清梦,把他给吵醒了。对不起。
我在心里深深表达歉意之后,钻进了被窝里。
——总之,明天,我要说服绘理。
“和电锯男战斗太危险了,马上停止战斗!不要再打了!”明天,我一定要这样说服绘理。
躺在被窝里,我下定了决心。
* * *
在一条已经废弃了很久的隧道里,我向绘理低头了。为了把昨夜的决心化为行动,我不断点头哈腰。
“拜托啦!不,求求你啦!请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啊!你看!马上就十点了。每晚外出到这么晚,会被爸爸骂的。还是赶快回家吧!把电锯男的事全忘了!”
“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
“不要重复同样的话!”
“别说了!总而言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
我费尽唇舌交涉。骂也骂过了,哄也哄过了,绘理依旧坚持已见。
还有两天。后天,我就要搭乘日亚航的班机飞到羽田机场了。届时,想要说服绘理根本不可能。
当然我也可以用电话进行沟通,但是这个女人连面对面都那么固执,我不认为透过电话这种轻松的方式足以让她改变主意。
所以只剩今晚了。今晚必须做个决定。
——既然如此,不论使出多么卑鄙的手段,我都会阻止她。
“啊!绘理!事实上这个隧道会出现某种东西喔!”我突然叫了一声。
“什么东西?”
“就是幽灵啊!幽灵!三十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走山事件。电视新闻好像也有详细的报导,当时死亡人数高达五千六百八十五名。距离城镇数公里外的山区灾情严重,由于求援迟缓,当时那片山区就像人间炼狱。”
“……所以呢?”
“例如,一到夜晚,当年被活埋的怨灵,就会出来寻找年轻女子的生血。碰到这种事八成会很惨。不,绝对惨兮兮。”
对于这个即兴的大谎话,我个人觉得相当精彩。
但是,戴着登山用具店买来的头灯的绘理,仍然毫不畏惧地一步步往黑漆漆的隧道深处走下去。
我连忙追赶上去。戴了照明用具的只有她,如果她抛下我不管!我可就惨了。
“喂,不要走那么快嘛!真的会出现的!”
脚下的水泥地是干的,所以走起来并不费力。但是到处放置的砂石、钢筋,却拌了我好几次。
——我们约莫来到隧道正中央的时候,绘理停下了脚步,橘色的头灯非常刺眼。
“什么生血!什么年轻女孩!他们又不是吸血鬼。”她抓到了我话中的漏洞了。
“——这个嘛……总而言之,这个时候绝对不会有人进隧道的!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事实上,真的有幽灵会出现,我不骗你哦!每年都有将近五百人在这里失踪《MU》杂志(注:日本专门刊载神秘或悬疑事迹的杂志)也曾经报导过。”
“胡说!才不会出现。”绘理嘴里这么嘀咕,可是我听得出来,她的声音变低沉了。绘理毕竟不是事事讲求科学的高中女生,对幽灵之事还是沉不住气。
——太好了,看起来是时候了。我决定在此一举突破她的心防。
我必须惊醒绘理,让她明白今后再和电锯男作战,命运将会多么的悲惨。
没错。我走了之后,如果绘理继续和电锯男战斗,就必须每晚一个人走进这种隧道,甚至更可怕的地方。只要让绘理了解其中的恐怖,就算她再怎么嘴硬,也应该不会那么固执而任性了吧。
“啊!绘理……”我发出尖锐的声音,手指着站在数公尺外的绘理的胸前。
“什么事?”
“事实上,我有感应的能力。”
“嗯,是喔。”
“你站的那个地方!就是那里!就是那里!你的肩膀!肩膀!在你肩上!幽灵……幽灵就趴在你的肩上!”
“………………”
“糟糕了!我感应到了相当邪恶的波动!他被诅咒了!他是冤死的!是笔仙!不,是婴灵!不对,是平将门(注:平安时代中期的武将,通称相马小次郎,传说看到就会没命)的……”
我点到平将门的名字时,绘理突然朝着我这里路过来。
看来,她似乎是因为害怕而恐慌了,所以朝着我一直线冲过来。
她是想过来抱住我吗?太好了!直接冲入我的怀里吧!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好好安慰她了——乖!乖!真的太可怕了!不过,现在没事了。你是个好女孩,以后别再和电锯男作战了。嗯,我知道了。山本!我绝对不会再和电锯男动手了。嗯嗯,明白了就好——
我的思绪飞扬到这里的时候,我真的被抱住了。绘理像足球选手一样,对我进行擒抱。这个热情的拥抱,真的媲美擒抱。事实上,除了球场上的擒抱,也没有别的字眼好形容了。
“哇啊!”
我想我的肋骨大概全碎了。
我被推到了六公尺外,先落地再反弹撞向隧道的墙壁。接着混凝土的碎片,就哗啦啦地往我头上散落。
“你想杀人啊?”
“出现了!”压在我身上的绘理叫了一声。
“什么?”才提出疑问,我也注意到了。
是轰隆隆的引擎声。
我真担心电锯男所发出的高分贝轰鸣声,会震垮了这条老旧的隧道。
我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发现电锯男就站在我刚刚还在进行演讲的地方。刚才电锯砍下来的那一瞬间,地面上的混凝土已经被电锯挖出了一个深洞。
如果没有绘理刚才的擒抱,我的提到平将门口怨灵时,就会被拦腰截断一命呜呼了。
接着,绘理用力以手顶我的胸站起来。她的两手不知何时,已将飞刀装填完毕。
电锯男缓缓转过身来。他的模样比黑暗的隧道更黑,更暗。
绘理和电锯男,两个人面对面互瞪。
“快逃!”我大叫。
“不行!逃到哪里都一样,总有一天我还是必须打倒他。”
“这到底是为什么?”
“……结束之后,我再告诉你。”
干燥的空气散发着一股霉味,绘理头上的头灯是唯一的光源。他和她就在这又长又旧的隧道里对峙着。
现在我只听到电锯所发出的隆隆轰鸣声。
我贴着墙壁,从背上的包包中拿出“一脚”。以生硬的顺序卸下寄固定绳,把“一脚”延展到一公尺半。
——我内心满是懊恼。
把绘理带进这个隧道,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我应该使尽任何手段,把她监禁起来。
踏上战场,战斗就会开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电锯男现在根本强得一塌糊涂。
稍有闪失,绘理就会命丧黄泉。
不行!绝对不行!我当然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呀啊!”
我用力站起来,举起“一脚”滚到电锯男面前。
——我是滚出去了,但是却被绘理的侧踢轻易击败了。腹胸部位扎扎实实挨了一脚,我整个人就这样被踢飞了。
“退下!”
接着,绘理展开行动。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对着电锯男的心脏射出一支飞刀。
然后趁隙冲刺,一口气将自己和电锯男的距离拉到极限,再射出第二把飞刀。但是她被电锯男轻轻轻一挥就其弹落。
电锯男顺势狙击绘理的脖子。绘理一边将上半身向后仰,一边继续前进。她从回转的锯刃下方数公分处钻过去,再冲撞电锯男的腹部。
接着在数根被削断的头发落地前,右手的刀直接刺进志锯男的胸膛,然后拔出来。
血……没有流血。
我看不见电锯男的脸。因为四周昏暗,我看不清电锯男的脸。而且我感觉不到电锯男的痛苦,我想我的感觉是错不了的。
绘理又刺了几刀,这几刀全都刺入了电锯男的体内,但是他仍然稳如泰山。
“为什么不死?”绘理嚷了起来。
电锯的轰鸣声响得更大声了。
我站起来。
虽然不停咳嗽,但是我终于站起来了。
“绘理!”我叫了一声。
电锯男的胸腹部虽然紧帖着绘理,但是仍然高举着电锯。这个姿势虽然减低了电锯的威力,但是只要被高速回转的电锯轻轻碰到,还是会没命的。
我跑了起来。
我全力冲刺了几公尺,对绘理进行擒抱。
绘理在我突来的猛撞之下,整个人飞了出去了。
接着,由我面对电锯男。
我拿着“一脚”面对眼前的电锯男。
滚落地面的绘理,发出无声的惊叫。
但是,我笑了。
我不害怕。
我想,其实这样也不错。
电锯挥下来了。
我的右手慢慢移动。
——我拿着“一脚”,砸向电锯男。这个动作是不是招架得住,我并不清楚。我的头会被锯烂吗?我的脖子会被切断吗?我完全不知道。
但是就算答案是肯定的,我也不害怕。
我只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绘理死。
我只求我的姿势在绘理的眼里,比任何人都酷、都帅。我大叫:“快逃!绘理……”然后意识突然转暗,我昏过去了。
——醒来时,我靠在隧道的墙壁上。在我眼前的绘理,两眼红红的。
“你为什么哭?为什么我还活着?真是太奇妙了。还有,电锯男呢?”
我提出了疑问。绘理没有回话,只是慌张地抹了抹眼角。对了!没听到电锯男的引擎声。看来电锯男已经回去了。
“……”
头灯的碎片散了一地。不过灯炮本身并没有破,所以还在绘理的头上持续发光。在刺眼的灯光照射下,我看到一滴眼泪沾湿了灰色的水泥地。
——看来绘理好像在我昏睡的这段时间,被电锯男狠狠地踹了几下。
女孩就是女孩,被踹几下,就掉眼泪了。
“……才不是呢。”
绘理好像听到了我的自言自语,坐在水泥地上提出反驳。但是她的眼睛还是恍神地看着地面。
绘理紧握着右手,用低而颤抖的声音,像自言自语般地嘀咕说:
“为什么总是打不倒他?为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是打不倒电锯男本来就是常态。
“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了
她重复说了好几遍。
接着,有好长一段时间,绘理都瘫坐在地面上。她低着头,肩膀小幅震动。看起来像是在强忍着不哭出来。
但是,头灯还是在她的头上,发着刺眼的亮光。这是一幅非常有趣的画面。我想笑,但是我知道这种情况不适合笑,所以放弃了。
“…………”
我靠着墙壁,等绘理停止哭泣。
我还是找不到应该说的话。渡边平日的建言根本不管用。
就这样,我等了数分钟。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太阳穴一带传来阵阵的激痛。
“好痛!”
我一摸,才知道肿了一大块。
“很痛?”
“嗯,很痛。”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是我踢的。我用上踢(注:踢腿有五种——上踢、下踢、内扫踢、外扫踢、正前踢。这是截拳道的五种踢腿法)踢的。”
原来如此。看来绘理是在我差点被电锯男解决掉的时候,以上踢救了我一条命。难道就没有其他比较温柔的方法吗?我想抛出这个问题。算了吧,能够活着,我就应该高唱万岁万万岁了。
“……你等一下。”绘理站起来,突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从头灯的方向研判,她她像是朝着对侧墙壁的方向跑去的。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
她的手上拿着一块冰。然后,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把冰块包在里面。
“这是那边的墙壁流出的水所结成的冰。”
绘理说完,即坐到我的右边,轻轻把用手帕包着的冰块按在我又热又肿的头上。
在近距离头灯的照射下,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啊,对不起,很刺眼喔。”绘理关掉了头灯。
隧道立刻一片漆黑。
什么也看不见。
我只能感觉到绘理平静的呼吸声及微微的体温。
“山本,肿了一个大包,就表示你不必担心颅内出血了。”绘理说话的速度好快。
“是吗?”
“嗯。家庭医学的书上是这么写的。”
对于绘理的博学常识,我有些尊敬。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就在漆黑的隧道里捱在一起。
因为什么都看不见,我也无法判断自己的眼睛到底有没有睁开。
我以手触摸,摸到了绘理的手。
绘理的手就在那里。
她在替我冰敷太阳穴。
她的手指是冰凉的,真的非常的冷。
“好了,我自己来吧!”我把冰夺过来。
绘理也很干脆就把手缩回去了。
然后,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敲了敲我的肩。
“……不许再那样做了。”
“如果你死了,就完全没有意义了,对不对?”
她在我的耳边轻轻低语。
她所吐出的气,弄痒了我的脖子。
“…………”
我站起来。
“我们回去吧!”
“……嗯,说得也是。”
绘理也站起身来。
我们牵着手,朝隧道的出口走去。
走着走着,我突然被地上滚动的水泥瓦砾绊了一下!狠狠跌了一跤。被我牵着的绘理也跟着跌倒了。
“把头灯打开!”我叫了一声。
“我忘了嘛!”绘理也气冲冲地回了我一句。
* * *
我们从隧道往回家的路上走,一路上几乎没有说半句话。
距离绘理家只剩数公里了,我们还是不发一语。
零下的气温真是冻得受不了。
一来到有街灯的县道路线,绘理旋即拿下头灯,放入包包里。其实这盏头灯挺适合绘理的,不戴有点可惜。
“……对了,山本,你的脚踏车呢?”抓着我大衣一角的绘理,突然问到这件事。
“啊,昨天晚上,我骑回来就直接丢在外头了。”
“这样好吗?会被偷的!”
“没关系,反正那也是偷来的。”
“……你真差劲!”
“就是啊!”
我们再次的对话到此又中断了。
我打算明天再去弄一台新的脚踏车。只要从停车场的这一头找到那一头,一定会发现一两台没有上锁的脚踏车。当然其中也包括等着报废、被主人遗忘的脚踏车。所以我这么做,其实是在日常生活中实践废物再利用的常识,绝对有助于地球环境的生态保护。因此,把偷脚踏车的污名套用在我身上,是完全不适合的。
——我本来想把这种想法婉转对绘理说明,但最后还是决定作罢。
因为我觉得似乎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而这件事必须现在就说。
“………………”
结果,这件重要的事只字未提,我们已经走到大街上,离绘理家只剩数十公尺了。
我们很自然地跨过最后一个高台,继续往前走。
不知何时,绘理的手和我的右手已经连结在一起了。我发现的时候,相当焦急,但是又觉得机会难得,就决定保持这个样子一直到绘理家的大门口。
绘理的左手好冷。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我刻意想些无关紧要的事。
例如——这个。
——对于经常晚归的女儿,做父母的会怎么想?绘理这么放任自己,其实是违反道德规范的。每晚用脚踏车送绘理回家的时候,我都会思考这件事。
但是——
但是绘理和违反道德根本搭不上边,她是个正经而严肃的女孩,所以一点问题也没有。不过,上回她曾经和我一起吃过一顿霸王餐,没付钱就逃之夭夭了。
“………………”
就在胡思乱想中,我们没有碰到任何的人或车,就已经走到绘理家门口了。
在玄关前,我先开口。
“我……”
“什么事?”
“不,没什么啦。”
结果,对于那件重要的事,我还是只字未提。
“那就……明天见了。”
说完这句话后,我就打算离开。明天再见面时,我一定要说服绘理停止和电锯男之间的战斗。
但是……但是绘理为什么还不肯放开我的手?
“你,你怎么了?”我说话的口气是毕恭毕敬的。
“到我家!”
绘理小声表明意思。
“呃……不要啦!你爸妈在,有点那个耶!不太好啦!”
“……不要紧的,没有人在。”
“………………”
血突然向上冲,让我有点晕眩的感觉。
“不,还是不要啦。”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绘理直接拿钥匙开了门,拉着我的手,把我拖进去了。
家里黑漆漆的,似乎真的没有人。绘理打开了玄关的灯。
“上来吧!”
“啊,嗯。”
我想脱鞋子。
“哇!”差点因鞋上掉落的雪滑倒了。
“你在做什么啊!”绘理伸手借给我一支鞋拔子。
我终于顺利脱下鞋子,轻轻说了一声“打扰了”之后,走进客厅。
室内全铺着木质地板,整体予人一种非常高级的感觉。
这栋房子才盖好没几年的样子,到处都擦得亮晶晶,而且好像连家具都是高档货。
大型电视,系统厨具,地板好暖和,里面一定装了暖气。没看见暖炉,绘理家用的是中央空调暖气。
“干嘛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的房子看啊!”
“没有啦,你家好棒喔。我一个人住一间破宿舍,又小又脏,冷风还会灌进来,连隔壁的打呼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真的很惨。你家真好,是高级住宅耶。”
为了让心情保持平静,我试着说些轻松的话题。结果绘理也以平静的口吻,回应了令人惊讶的事。
“山本,你也是一个人住啊。”
“你也?”
“嗯,我也是一个人住。”
这还是我头一次听绘理说。
“这么大一个家,就你一个人住?真的吗?”
“嗯,只有周末的时候,我伯母会过来看看。”
“你爸妈呢?”
“不在。”
“不在,为什么?”
“因为他们死了,全都死了。”
绘理说得很自然,好像是件普通的小事。我得花一点点时间,才能了解她的意思。
“……啊,是这样啊,真是糟糕。”
我脑袋是不是短路了?对于现在这个只会敷衍搪塞的自己,我不但感到绝望,而且还很想去死。
但是绘理没有任何激动的反应,只说了一句“已经习惯了”,就迳自走向厨房。
“喝咖啡好吗?不是即溶的,是道道地地的咖啡,味道不错。”
“嗯,麻烦你了。”
“不要老是站着嘛,自己坐啊!”
厨房里有经大桌子,那边应该就是餐厅吧!我选了六张椅子中,位于最角落的那一张坐了下去。
不一会儿,绘理把咖啡放在像咖啡店的托盘上端过来。端过来时,还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咖啡来了!”
“谢谢!”
我开始啜饮咖啡。
“好烫!”我被热咖啡烫伤了舌头。
我抬头看了绘理一眼,轻轻一笑。
终于稍微冷静下来了。
一冷静,我的思绪又开始蠢动了。
我试着将各种事情做个组合。
一个人生活?
父母亲都过世了?
“………………”
这几个月来的各种回忆,占据了我整个脑袋。
例如,在OK超市采购大量食材的绘理,她一个人竟然可以铲平那么多的食物?这种食欲实在是太惊人了。但是为什么她都吃不胖呢……?
还有火锅。
绘理那个时候曾说:
“但是,后来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了。因为太那个了。想像一下吃火锅的样子,你就知道实在太那个了。”
我现在好像终于知道绘理这句话的意思了。
尽管明白了,我还是没开口,继续吸着我的咖啡。
我们俩无言地啜着咖啡。就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偌大的客厅,就只有我们默默啜饮咖啡的声音。
* * *
——不一会儿,我和绘理杯中的咖啡都见底了。绘理又端来第二杯,但也是一下子就空了。绘理继续倒,我们还是无声无息地继续喝,专心喝。超过第五杯,我开始觉得不舒服了。不行了,不能再喝了——
“………………”
室内终于整个静下来了。我看了一下钟,已经快到半夜十二点了。
我看着绘理,下定了决心。
“……我。”
“我……”
我们两个同时开口。
“啊!绘理,你先说!”
“要这么郑重其事谈话,实在有点伤脑筋……嗯,对不起,把你留到这么晚。”
“没关系,反正我是夜猫子。”
“还有……对不起,连续两个晚上,我都在哭。”
“是啊,我真是投降了。”
“对不起,我很像小学生对吧!”
“嗯,抽抽噎噎的哭法,的确很像小学生。对了……以后最好别再和电锯男战斗了。”我终于说出了主题。
但是绘理小声说了一句“不行”之后,又用不容分说的口气继续嘀咕:
“……不行,我绝对要和电锯男战斗到底。”
“你又这么说了,到底是为什么?”
“我知道实情,我知道电锯男是谁。我想把这些都告诉你,所以让你进来……但是,仔细想想,还是觉得怪怪的。让一个男人深更半夜在我家……”
“绘理,你想太多了!就算我起了非分之想,你也绝对不会有事的。因为你太强了。我被你高高一踢,就昏死过去了不是吗?嘻嘻嘻嘻……”
我试着讲了个笑话,但是现在应该不是说笑话的时候。
“不,不是啦。你知道他?你知道电锯男的庐山真面目?”
绘理“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视线落在桌子的正中央。
“……我说过第一次碰到电锯男,是在参加葬礼回来的路上,你还记得吧?”
我点点头。
“这个葬礼就是我亲人的葬礼。我爸爸、我妈妈还有我弟弟,他们三个人出了车祸过世了。”
“……原来是这样。”
“我伯母就住在附近。爸妈过世后,领了很多保险金,所以我可以独立生活。”
说到这里,绘理露出浅浅的一笑。
“从葬礼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不久之前,我们一家人还在这经大桌子前一起吃饭。为什么从此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为什么他们全都死了?他们并没有做坏事,我们只是很普通的一户人家。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他们全都死了?那天我住朋友家,他们三个人到外面打牙祭,就在返家的路上发生了车祸,然后就过世了。我觉得可疑,我觉得一切都好不对劲。”
绘理仍然盯着桌面,悠悠地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在想,这世界上之所以会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悲哀事件,一定是因为某个地方有坏人的关系。我认为一定是坏人在某个地方做了坏事,我想这个坏人多半一身黑衣,砍也砍不死,刺也刺不死,就像美国惊悚电影中,手拿电锯的怪物。结果,那个坏人,那个电锯男真的出现了。我想像中的电锯男,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
绘理没有抬头,视线依旧朝下,两手在膝上紧握着。但是她的声调已逐渐带着哀愁。
“所以……所以我一定要打倒电锯男,因为电锯男是坏人。只要电锯男在某个地方高举着电锯,就一定会发生悲哀的事情。反正我的亲人已经死了,我的朋友也都走了,喜欢的人也即将不在我身边……”
她的声音小到几乎让人听不到。
我尽可能不带任何情绪,以最平淡的语气接着说:
“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如果你死了,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吧。”
“没关系,死了就死了。只要不打倒电锯男,我就会一直沉浸在悲哀里,我讨厌这种感觉。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遭遇不幸。既然如此,倒不如死了快活。”
“……话不是这么说的!”
“都是电锯男害的!大家都死了,我讨厌这个样子!”
“你不会有事的。这件事和电锯男无关,这件事和电锯男的存在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世界之所以会发生悲哀的事,并不是电锯男造成的……我想这个世界,其实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没这回事……你也要走了,这一定也是电锯男造成的。”
“……我只是转学而已,但是,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吧?就算我走了,你也可以继续快乐、开朗地过日子吧?”
绘理轻轻地摇摇头。
“因为有你,我才可以奋战到现在。如果你没陪着我,我一定早就死了。我心情越低落,电锯男就越强。我越是哀伤,电锯男就越勇猛。”
这些话听来相当荒谬。
可是低着头的绘理,看起来是那么地柔弱。和不死怪物格斗的战斗美少女,其飒飒英姿完全不复见。
我勉强打起精神,提高声调。
“既然如此,就把电锯男的事统统忘掉……反正,你也打不赢他,就干脆别管了,好不好?”
我努力说服绘理。
不要再和他交战了。就算你满肚子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有许多无奈的事。算我拜托你,你战胜不了他的!请你停止吧!
时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从我口中说出的台词又长又冷。
但是至少我可以确定,再这样下去,绘理一定会受伤。
所以我求她不要再战斗了。
我不断地哈腰低头。
* * *
然后——最后绘理终于无力地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她给了我这句话。
“OK,真是太好了!总算没问题了!”我看着绘理,兴奋地大叫。
“绝对不能再和电锯男交手罗!否则我转学之后,会因为天天不安而消化不良的,明白吗?”
“……给你制造了很多麻烦,对不起!”
绘理微微一笑。我也笑了。
好多好多的事情,都浮现在我脑海里。
包括这几个月以来的各种回忆。
绘理……
还有……能登。
能登在大叫。那个时候,能登曾经对着我大叫:“你真是没骨气!”
是的,我的确很没骨气。
我无法像能登那么神勇,也无法像他那样坚持到最后。但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中途放弃,死心断念,就是一种最正经、最普通的做法。
事实上,我用我自己的风格努力到底了。
我已经尽可能做到我所能做的了。我终于让绘理完全死心了。
明天我就去办转学手续,后天就搭飞机飞往东京。
让一切都圆满落幕。
“……那我走了,再见。”
“嗯,再见。”
我们在玄关,很爽快地分手了。
我们都没有说明天见、只是平静而干脆地分手了。
* * *
我像平常一样由窗户悄悄潜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接着火速换上睡衣,钻进被窝躺成大字形。
我闭上了眼睛。
“………………”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就是有股莫名的不安。
我该怎么办?这样做真的好吗?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到现在我还是对这些事情耿耿于怀,我完全没辙了。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
我想到了数十分钟前绘理说过的话。
“这个世界之所以会发生悲哀的事,都是电锯男造成的。”
这简直就是一出大型的戏剧嘛。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打倒电锯男之后,这个世界就会变成天堂了吗?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世界有太多令人厌恶、令人生气,也就是绘理所说的悲哀的事了。
就算打倒了电锯男,这一切也不会有所改变。
这是理所当然的。
没错,这是理所当然的。
“……能登,你也这么认为吧?”
没有任何回应。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你八成会勇敢地跑去支援吧?但是这么做的话,那位美丽的大姐姐会难过的。”
当然,还是没有回应。
“大姐姐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她已经哭瘫了……”
她真的是个大美人。
大家都好羡慕你,真是的!
“…………”
我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翻个身。
再把被子拉至头顶上,企图灭掉心头上的一把火。
但是闹钟滴答滴答的,硬是把宁静的夜变得吵杂非常。
看来是不行了。不管我怎么努力,就是无法马上入睡。
束手无策下,我决定不睡了。
我把立在墙壁上的木吉他抱在腋下,哼唱着小调。
“啊!啊!我投降了!我真的不行了!啊啊!伤脑筋,该怎么办呀?你这个浑帐东西……”为了诱导自己进入梦乡,我轻松唱着即兴编成的俏皮歌。
就在这个时候,穿着睡衣的渡边突然闯进了我的房间。
“你才是浑帐啊!”
他一出口就骂人。
“你在搞什么啊!昨天也是半夜十二点才回来!”回来就鬼吼这种白痴歌!恶作剧也该有个限度吧!你这个王八蛋!”看来渡边真的是气疯了。
算了,我知道这种生气的感觉。我也曾经被渡边的打鼾声惹恼过。睡眠受到妨碍时那种愤怒,我相当能够体会。
“……对不起!”总之,我还是得道歉。
但是,渡边的怒气还是无法平息,并且继续找我碴。
“这把吉他也是我的私人财产吧?你什么时候从我房间拿走的?小偷!”
我只是借用一下,却被说成这么不堪,所以我也不客气加以反驳:
“你才是小偷吧!上回在OK超市,没被逮到算你好运。如果因为偷黄色书刊而被辅导,你一定会去自杀,因为你会没脸活下去。去死吧!”
“……唔!”渡边语塞,眼神紧咬着我。
我也狠狠地回瞪着渡边。
刚被吵醒的渡边两眼充血,我们互瞪的情形持续白热化。为了将气氛带到最高点,我还故意弹着激情的摇滚乐。
锵锵锵……
拙劣的音色响遍了室内每个角落。
就在音符中断的时候,渡边终于移开了视线。
他喃喃嘀咕:
“……算了。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嗯?”
渡边跑回了隔壁房间。
——不一会儿,在睡衣上套上背心的渡边,再次踏进我的房间。
他的手里拎着两只便利商店的袋子。
“你看!这是啤酒和肉。是超高级的霜降牛肉喔!”
“喂,你这是干什么?”
“你回来得太晚了。明天要忙着办手续和打包行李吧?所以我想今晚替你饯行。”
渡边一脸厌恶地嘟哝着:
“竟然有个傻瓜连续两天都是半夜十二点才回家,这么新鲜的肉就这样被糟蹋,实在太可惜了。”
“……你有这么好心吗?”
“我从以前就这么好心。快去准备烤盘!这次的肉可是我自掏腰包买的。在被抓包的事完全平静之前,我要暂时金盆洗手了。”
* * *
这是凌晨一点钟的事。
我们完全没有睡意。由于我们的吵杂声会妨碍到右边的邻居佐藤,所以只好悄悄地烤肉饮酒。
我想渡边这个家伙还是不错的。
“…………”
我们心平气和地举行饯别餐会。
刚开始的时候,大口大口喝酒的渡边,脸上还流露着愠色,但是在酒精的催化下,偿但脸色逐渐转红,情绪也逐渐平静,同时话也跟着少了。而我,本来就没有酒量,所以到现在一瓶都还没喝完。
我忍着苦味喝啤酒,噙着泪水吃烤肉。
“……但是很那个耶!少了个顺手牵羊的伙伴,心里还是有点难过。”
“等一下!我什么时候成了你顺手牵羊的伙伴了?”
“因为你之前曾经偷过肉啊。”
“就那么一次耶。我才不像你,蠢得去偷黄色书刊。”
我们一边抬杠,一边吃肉。
就在肉少了一半左右的时候,渡边开始坐立不安地看着我。他好几次停下翻动肉片的筷子,好像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却又闭上了嘴。
“你怎么了?”我问。
“啊,不,就是……”
“就是什么?”
“音乐……”
“嗯?”
“……”渡边又沉默了。
他恍神了一下,再次把视线移回烤盘上。这种莫名其妙的动作重复了几次之后,他终于严肃地开口了。
“……我做的音乐,已经完成了。第一首曲子已经完成了。”
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原来是这档事,真教人失望。
“喔,是吗?不错啊。”
“我现在就去拿。你走之前,我希望能让你听一听。”渡边站起来,再次冲向走廊。
我听到隔壁传来悉悉的声音。房间实在太脏乱了,要找样东西,可能有点困难吧。
“哇!原来在这里!”渡边在自言自语之后,右手拿着一个CD盒回到了我的房间。
看来渡边是用CD-R进行录音的。我接过闪着绿光的CD,放入手提音响里。
我的手才放在播放键上,“等一下!”渡边激动地出声制止。
“怎么啦?”
“……以理论上来讲,这是一首不错的曲子。”
“嗯?”
“这半年来,我全力制作音乐。我从国中就开始接触吉他……”
“这个我知道啊。”
“但是,这是我第一次花这么长时间持续做同一件事情。”
“你到底怎么了?你很努力,所以才完成这首好曲子,不是吗?”
“就是因为长时间卯足劲拚命努力,所以才会特别不安。”
这句话的意思暧昧不明。我催着渡边继续说下去。
“……之前我的兴趣全都只有三分钟热度,只要一厌烦我就中途放弃了。只有这一次,竟然可以持续到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但是做好的成品,如果真的如你之前所说,是拙劣不成熟的,怎么办?”
怎么办?原来这就是渡边心神不宁的原因。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来渡边对于自己是否有才能,不但充满了不安,而且几乎要为这份不安崩溃了。他急着想知道这半年来所努力的成果。
“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哪一位大师不是花了十年以上的功夫,才能有一番成绩的。你才花了半年的时间,谈不上任何评价的。别紧张、冷静点!”我把曾经听过的话搬出来说(可是总觉得好像有些不切题),好让渡边可以安心。
这个家伙之前总是信心满满,这回突然变成懦弱的软脚虾了。
我再次把手伸向手提音响。
“要播喽。”
“……好。”
CD开始随着微微的小马达声旋转。
酒醉加上紧张,渡边满脸通红,样子不堪入目。
我把耳朵凑近喇叭。
曲子静静地开始。
对曲子发表适度的感想之后,两人若无其事各自回到房间,沉沉一睡到天亮——照理说,我的饯行餐会的整体流程应该是这样的。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的。
* * *
第二天下午,我骑着脚踏车奔驰在积雪的路上。
办完了各种手续之后,我到附近百货公司的停车场,物色了一台新的脚踏车,直奔中央高中校门口。
虽然气温仍在零度以下,但是天气却相当晴朗。
从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射出的阳光,经过雪的反射之后,显得格外刺眼。我眯着眼,踩着脚踏车,奔驰在银白色的雪道上。
一路上我猛按车铃,警示下课走在路上的小学生、结束购物的主妇,轻轻松松地滑过滑溜溜的人行步道。来到家庭餐厅前的一个转角,注意不被路面电车碾过,我大胆向右转过去。
接下来,只需一直线往前骑。我一口气穿过了之前满是落叶的行道树坡道。
马上就可以看见巍巍的校门了。
下课钟还没敲,一路上一个中央高中的学生都没有。
还有十公尺、五公尺——
平安到达!
在校门口,我露了一手漂亮的二轮急转弯,再帅气地把车停好。
接着,走向校门等待。
我要等绘理下课。
由于刚才骑得又快又猛。我一边监视校门口,一边让心跳稍稍平静。
我的内心充满了期待,以及极度的不安。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决定了。我决定把话说清楚。
这应该是个重大的决定,但是回想一下,做这种决定似乎很草率。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关系吧!在现场气氛的带动下,一起劲什么也没多想就行动了。
这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很糟糕的坏事?现在的我完全无法判断。但是至少,我下定决心了。下定决心本身应该没有错。
——事情会变成如何,我还不知道。
总之,有希望。现在只要有希望就OK。
是的,就是这样。
首先,我觉得我应该感谢渡边。
“…………”
至少在我心中,我应该先谢谢他。
* * *
——是昨晚的事。
吃完烤肉的我和渡边,开始竖耳倾听。
我听的是自手提音响的喇叭放出来的音乐,而渡边听的是即将发表感想的我所发出的鼻息声。
这首曲子是渡边使出浑身解数所作的曲子。曲风我并不清楚,用我有限而贫乏的音乐常识,我实在想不出可以用来形容这曲子的形容词。
静静地开始了。
好低的鼓声——应该是低音大鼓吧!这种鼓声好平静,感觉上声音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有一定的节奏——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重敲的低音大鼓、比较保守节制的小鼓、铜钹皆以每一小节四拍,击出固定的节奏。这些声音都是低沉而平静的。
接着有一种声音盖过了鼓声,那就是贝斯。
“我以我所弹的贝斯为样本……”渡边说明的速度非常快,大概是因为紧张的关系,连语调都变得非常尖锐。我未予理会,继续欣赏音乐。
贝斯的旋律非常轻快,但是在单调的节拍不断重复之下,让人听得有些厌烦,但是马上这是什么?我觉得好不可思议——就自然地被吸引进去了。
重击的鼓声和贝斯声似乎反覆着相同的节奏与旋律,让音色和音响效果逐渐产生了变化。这是一种异常细心、微妙的安排。
我真的相当惊讶。
或许是注意到了我的反应,渡边说明的语气明显平静多了。
“但是你一定会感觉,只有这样还是太平淡,变化不够大,对不对?你错了。”
他诡异地笑了笑之后宣布:
“好戏才正要开始呢!”
没错,好戏的确从这里才要开始。
单调的贝斯节奏开始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每小节四拍的各种打击乐器,乐器虽多,但是节奏却依旧保持完整的统一性,而旋律也如行云流水般的顺畅。虽然气势走弱的时候,音符会像一盘散沙,但是在紧要关头时,它们又会重新整合在一起,这分紧张带动了整首曲子的气氛,听得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种感觉真的太好了。
接着,节奏逐渐解体,贝斯也轻快地一蹦一跳。音符越跳越高,如蜿蜒的小河、如起伏的泼涛。
然后——音符的转折进入最高潮的一瞬间。
“如何?”渡边忍不住发出兴奋的叫声。
我放声大笑。
在最高潮的那一瞬间,利用回声和破音效果器所产生的吉他摩擦声响,突然变得非常大声。
为什么会在这里变成沉重的吉他独奏?
如泣的吉他声不理会我的疑问,继续演奏激烈的旋律。
我仿佛看到渡边抱着吉他激情弹奏时的苦瓜脸,忍不住越笑越大声。
“这是什么啊?”我提出问题。此时的我,几乎笑得快喘不了气了。
渡边得意洋咩的回答:
“如何?一开始的时候,给人朴素无华的感觉,突然峰回路转,加入名摇滚乐团RAINBOW灵魂人物李查·布莱克摩尔(Ritchie Blackmore)的编曲作风。这叫古典吉他独奏。”
原本朴实无华的曲调,搭配转折幅度大得不像话的吉他独奏,这两者之间所造成的极度落差,让我笑得倒地不起。
可能是因为酒精的催化,也可能是因为时值深夜一点,我的狂笑一发不可收拾,想停都停不下来。
“很棒吧?感觉不错吧?”渡边询问。
“是啊,是很不错。这种脑壳坏掉的曲子,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但是渡边并没有生气。
“你看!这是词卡。”渡边一脸得意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从笔记本撕下来的纸片。
——竟然为这首曲子定了歌词?
听到这件事,我就快受不了了,简直要笑死了。
我一边喀喀地笑,一边朗读接过来的歌词。
“嗯……冲啊!跳啊!危险!那是个陷阱!快逃啊!那个家伙来了!任何人都无法战胜那个家伙!所以逃吧!一直线向前逃!——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家伙是谁?”
“不知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像一阵风,穿过百货公司一楼的饰物卖场,全速冲刺至柏青哥店前!再跑过幽暗的小巷!即使在薄冰坡道上跌得人仰马翻也不要紧,站起来!再跑一次!快逃吧!逃!
——这是什么意思啊?在逃避什么?往哪儿逃?为什么要逃?请你解释一下!”
“我不知道啊!因为写这些歌词的不是我。”
“……黄昏过后,现在是黑夜。我们在无人的公园里稍作休息。现在是冬天,所以公园冷飕飕的,我们吐出的气是白色的,但是你看!月光正照在生锈的攀爬架上。——那么这是谁写的?”
“是我拜托别人写的。”
“我们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深呼吸。‘嘶——’吸气,‘哈——’呼气。抬起头看着月亮!透过树叶已落尽的残枝缝隙,我们抬头看着月亮,然后再出发。刻不容缓快速奔跑,跑累了走一会儿,然后继续跑。走走,跑跑,走走,跑跑,走走。”
“——究竟是谁写的?”对这一连串无法理解的歌词感到厌烦之后,我用强烈的口吻质问渡边。
渡边回答了。
“是……能登。”
“…………”
夸张得不像话的吉他独奏,现在仍在廉价的手提音响中激情演出。
我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胃……突然变得灼热。强烈的酒醉感顿时涌了上来。强烈的酒醉感竟然和莫名的兴奋感融合在一起了。
在摇摇晃晃的视线里,我继续念。我继续念着手中的歌词。我继续念:“——但是,尽管我们一直跑,那个家伙还是追上来了。无论我们跑到何处,他都追上来了。无论我们怎么脱逃,他能够追上来。结果,我们总是被追到。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应该保持沉着,慌慌张张的样子太难看了。
缓缓深呼吸。
深呼吸保持冷静,就可以有所为。
这次,我们只要下定决心就成了。
这次,我们只要勇敢面对他就行了。
我知道我们会输。
我知道我们一定会输。
但是,但是,这是我们的计划。
明白吗?
我们赢不了那个家伙。总而言之,纵使如此,我们还是会有法子的——”
我把手提音响的音量调大。吉他独奏早已停歇,现在曲子即如大河一直线泻入汪洋大海,准备迎接曲终人散。
渡边开口了——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拜托他写的了。我跟他说:‘你的国文成绩不错,我决定请你为我编的曲写词。’我也真的会稿费了,是一张咖喱的餐券。”
我问:
“词里面的‘那个家伙’,你想会是谁?”
“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涵义吧。作词的秘诀还是我教他的呢!我说:‘尽可能用些抽像、艰涩的文字,让欣赏的人不自觉地想要深入探究词的意思’。所以他应该只是照着我的意思去写的。太认真阅读反而会搞错啦!”
“……或许吧!”我回答得很含糊。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非常了解这些歌词中的意境。
这一大篇文章虽然意义不明,但是能登想说些什么,我觉得我明白。
或许是因为平常不喝酒,突然喝了酒,酒精发挥强效,让我增长了智慧。也或许只是我个人单纯的错觉。
“但是……”
“嗯?怎么了?要酒吗?还有啊!要喝多少有多少,尽量喝!”
渡边递给我一罐新的啤酒。我接过来,一口气喝光。
双脚不听使唤之后,我整个人贴坐在地板上,脑袋还砰地一声撞到了柜子。
渡边笑了,我也笑了。
音乐马上就要走向终点。
播放完毕的时候,我想向渡边说:“从头再听一次!”我想这样拜托他。
然后,藉着重新开始的夸张音响效果壮胆,我打电话了。
我打电话给在东京的爸妈。
现在是半夜两点,一般人绝对不会选择这个时候打电话,但是,因为我要谈的内容也是不合乎一般逻辑,所以选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我觉得正好。
“渡边……”
“嗯?”
“我决定不转学。”
“……呃?”
渡边的表情很逗趣,我再次出声大笑。
* * *
——然后,我打电话给爸妈。
果然不出我所料,爸爸大发雷霆。
“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生活要花多少钱?”
“我怎么会知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知道盖房子花了很多钱,所以……请你把我在毕业之前所花的钱列出明细,等我工作后一定加倍奉还。”
“你这个笨蛋,不是这个问题。”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啊!我应该会到那边读大学——总之,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去混,我就去当不良少年。”
这实在不是一个靠父母养的人该说的话,而且我还说一堆谎话。我根本不可能还钱,也不可能上大学。不论如何,我和爸爸吵了将近一个钟头,终于有了结论。
……总而言之,我是个不孝子。对不起。
我在心里,深深向父母致歉。
然后是今天的事。
虽然我对自己的各种决心仍然戒慎恐惧,但还是来到中央高中校门前等待绘理。
——就这么办。
总之,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能登留下的那篇不知道是歌词还是什么的东西,让我下定了决心。
总而言之,纵使如此,还是会有法子的。
仍然残留着一丝希望。
其实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就知道这个决定其实是很可怕的。我现在就想打退堂鼓,因为这是一条十分严苛的路。
但是,从一开始,我应该就明白这一点。从和电锯男战斗的原始动机来看,我似乎就已如此盘算。
因为我不知道这条路是否可以顺利走下去。
如果有个万一,或许我在中途就开溜了。
但如果是能登,他应该会战下去。能登会坚持和那个家伙战斗下去。和他为敌的对手,很可能比电锯男还难搞,而且捉摸不定,是个非常令人厌恶的敌人吧!不过现在,电锯男就在我眼前。我非常清楚电锯男是万恶的根源。
而这就是我的希望。
“…………”
绘理迟迟没有出现。
下课钟响,中央高校门前学生熙熙攘攘。
真是的!绘理在搞什么?莫非她今天轮到当值日生要扫地?
今天不断向搬家业者、学校行政人员和其他人等哈腰道歉,所以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十分疲惫。
班上的同学以奇妙的眼神看着我,连老师都吓了一跳。情形真的是满糟糕的。
尽管如此,我只要一想到见到绘理后的画面,就觉得很愉快。好吧,打起精神来!
——绘理!
“我决定不转学了。”当我沉着地告诉绘理这件事时,绘理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一边盯着校门口上边暗自窃笑。
对了,圣诞节就快到了。
这是融化绘理的最佳时机。
太完美了!简直是十全十美!
“我一定要想个办法……”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耐心地等待绘理。
但是……等我有所惊觉里,已经下午四点了。就算是值日打扫,扫到现在也未免太晚了吧!
我又继续等了几十分钟,但是……她还是没出现。
一抹不安掠过心头,我决定到绘理的教室去看看。
虽然我知道外校学生似乎不可以无故进入他人学校,可是只要不被这个学校的老师逮到,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吧。
她的班级是一年A班。
映着夕阳余晖的教室里,还有几个女生没回家。
“对不起,请问雪崎绘理回家了吗?”
我战战兢兢地问。
“啊!!你是绘理的男朋友?就是那个常在校门口等她的人嘛。你真有胆量,竟敢跑到学校里头来。”其中一人这么说了之后,其他女生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但是很不巧,绘理今天请假。”
“啊!真的?”
“嗯,请病假。”
八成是昨天太晚回去感冒了!谢过之后,我离开了教室,踩着脚踏车往绘理家飞奔。
* * *
——骑了三十分钟左右,抵达了绘理家门口。
我把脚踏车停在车库前,伸手去按门铃。
无人应答。
我再次用力按电铃,但是嘈杂的电子铃声,只是飘渺地消失在门的那一方。
我试着去推玄关的门。竟然没上锁!真是太大意了!
我私闯民宅了。
整间房子静悄悄,玄关地板上并没绘理的鞋子。
我擅自走进去,往客厅窥视。
没人。
“绘理!你在家吗?”
我大声喊道,依然无人回应。
我走上二楼,偷窥每一个房间。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这里像一座空城,但是我却擅自进入,还在搜索别人的房间,这种行径真是太糟糕了。我脑中的一角虽然这么想,但还是伸手打开了每间房门。
不过,每个房间都看不到绘理的影子。
我直觉情形不对,决定进入房门只留下一丝缝隙的绘理房间看个究竟。
女孩就是女孩,房间的颜色全都是明亮的统一色系。
窗边还有一张钢质的书桌。
书桌上放了一张类似纸片的东西。
我拿起来看。
其实有人看到这封信的可能性并不高,但是为了谨慎起见,我还是留了。
山本,如果来的人是你,我想或许你会悄悄潜入我家,搜索每个房间,所以为了谨慎起见,我还是决定留下这封信。
对不起!
我还是要和他战斗。
因为你之所以会转学,也是他造成的。
所以只要打倒他,你应该就不会转学了。
就只剩今天一天了。
在你远去之前,我一定要打倒电锯男。
山本,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请在我家喝咖啡等候。咖啡机放在冰箱旁,咖啡豆放在柜子里。这是很好的咖啡豆,泡出来的咖啡很好喝的。
我今天穿了你在我生日时送我的锁子甲。
虽然觉得有点难为情,不过穿上它,防卫能力大增,所以请你不要担心。
我一定会打倒他,平安回来。
另外,我想你应该已经感觉到了,那就是我喜欢你。
在这张印着可爱卡通人物的信纸上,出现了绘理秀丽的字迹。
“…………”
我冲下楼,套上鞋子,往外跑。
一脚跨上脚踏车。
我不知道目的地是何处,只是拚命地踩着脚踏车。脚踏车一滑,我跌倒了,直接撞上薄冰坡道,痛得我眼泪在眼眶打转。但是,我马上起来,继续狂奔。
太阳已经开始下山,夕阳把雪地染成一片通红。
电锯男出没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十二点之间。
我看了看手表。
现在的时间是傍晚五点。在电锯男出现之前,我一定要找到绘理。
马路上因下班和放学的人潮,变得十分混杂。骑着脚踏车的,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鲁莽地骑着脚踏车在雪地上全力冲刺。
绘理,你都已经上高中了,为什么还不带手机?我竟然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发怒。
我死命踩着脚踏车,在大街小巷四处穿梭。
我的脚好沉重,我的心脏快震破了。
气温虽然在零度以下,但是我却热得不得了。在中途,还把大衣给脱了下来。
但是,就是看不到绘理的影子。
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太阳完全沉到山的那一边,现在已是电锯男正常出没的时间了。
在车站前的闹区,我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我心急如焚。
我必须尽快找到绘理。
但是,没有绘理的预知,我根本不知道电锯男今晚会在何处出现。我下了脚踏车,为了让自己保持平静,我抽出了香烟。
车站这一带非常热闹,我站在一间大型电动游乐场前,许多人在我面前来来往往。
我用颤抖的手点上烟之后,开始思考。
电锯男的出现,其实是有某种法则可循的。这是我在这一个月的战斗中所发现的。
到目前为止,我和电锯男交手过三十几回,但是电锯男所出现的地方,总共只有十二处。换句话说,电锯男有反覆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倾向。所以我就从电锯男曾经出现过的地方开始找起。我相信这是能够找到绘理最有效的法子。
但是,仍然找不到绘理的踪影。
这十二处地方,我已经找了十处。但是全都没有绘理的踪影。
如果电锯男这回选择新的场所现身,我就完全出局了。
而且他曾经出现过的另外两处地方,现在就算赶过去也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这两个地方,从这里骑脚踏车过去至少得花上两个钟头以上。
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真的已经陷入谷底了。
一个可怕的画面闪过我的脑海。
是绘理被电锯砍倒的画面。绘理勇敢地和电锯男作战,但是终究不敌电锯男,而被电锯男劈得支离破碎。
我用力搔了搔头。
接着——我突然想起来了。
现在赶过去,有一个地方还来得及。
那就是我和绘理第一次碰面的地方,也就是公寓宿舍后面的那条小路。
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骑脚踏车来不及,但是骑摩托车的话,就来得及。
我从包包里拿出老虎钳,走进狭小的巷子里。
这里是电动游乐场和柏青哥店专用的摩托车及脚踏车停车场。
从这边看过去,我确定这儿停了好几台的摩托车。我要找一台没有上锁的摩托车。
不一会儿,我就找到了一台。
这台摩托车看起来十分破旧,但是排气量却非常大。
这个小手段是能登教我的。我试着发动引擎。
我用老虎钳拉出电线,把主电线和电源连接在一起。冒出黄色的火花后,车灯亮了。接着我用力踩了几下踏板。
但是,引擎并没有发动。
那小子曾经说过:
“把红色的主电线接上电池,再用力踢,只要这样就行了。”他的口气是肯定的,只要这样就能够发动引擎了。
能登说:“只要这样就行了。”
真的只要这样吗?
我再试一次,卯足了力量重重地往脚踏板踢下去。
没想到引擎发出了低沉声音之后,开始起动了!
我立刻跨上摩托车。
这里是油门!这里是煞车!这是离合器!这是排挡!
我确认好驾驶摩托车的方法了。
这是我第一次骑摩托车。
但是,没问题。
一定没有问题。
我轻轻催着油门。
随着这个陌生的怪物发出轰轰的声音,我也跟着发抖。
这个停车场,就只有我一个人。
跨坐着赃车,瞪视前方的,只有我一个人。
看来今晚就要做个了断了。这件事非常紧急,一想到所剩的时间不多,我开始焦急了起来。
“…………”
但是——
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能登,你看着我!
这是数秒钟之后,我的心情写照。
就在心脏快速悸动之时,我缓缓放开了左手的离合器。接着,我就冲出去了。为了救绘理,我跨着这台和我身高体重极不相称的庞然大物,飞驰在雪道上。
前头他大概就等在那儿。
“……真不错!一切都如我所愿!”
我用力催着油门。
雪在飞舞,我在窃笑。
后轮喀啦喀啦地猛烈往前滑动。
将雪快速推向后方之后,轮胎紧抓着地面。
我飞出去了。
我骑着摩托车在放学回家的马路上冲刺。
好多喇叭一起对我鸣放,但是我不在乎。虽然有好几次险些在薄冰坡道上滑倒,但是我已经越骑越顺手。
刺骨的寒风,就毫不闪躲地从正面吹来,不断打在我的脸上。
我依然不断催着油门。
闹区人车杂沓,我都灵巧地闪过去了。我将车体稍稍倾斜,就穿过去了。
——啊!我的肩膀擦撞到一台货车的后照镜。“对不起!”我在心中致歉之后,继续催油门。
接着,前方的号志灯——是红灯。
我没有踩煞车,直接冲过十字路口。不会出事的,不会有事的。
因为我该死的地方不是这里。我非常清楚这点,对不对?能登!
我非常清楚,我非常清楚。
所以一定要等我!绘理!
我马上就来了!我马上就来了!
我要救绘理!我要用我这条命去救绘理。但是绘理,你不需要因为获救而感激我。因为我所做的一切,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我自己而行动的。
* * *
离开了闹区,行驶在夜路上的车辆明显减少。
从正前方飞过来打在我脸上的雪花,在等距离装设的街灯照射下,像是白色的闪光。路面已经完全结冰,稍不留神就会跌个人仰马翻。
尽管如此,我知道我不会有事,我绝不会发生车祸的。因为这条路我太熟悉了。对于这条位于市郊的公路,我真的非常熟悉。
在数公里前,有一个大弯道,弯道上至今还留着残破的护栏及花束。
花束……
虽然车祸发生至今已经好几个月了,但是死者的姐姐仍然为死者供着花束。有的时候,还附上布丁和罐头果汁。
他就是在那儿死去的。但是,我不会在那儿死去,因为我还要继续往前走。
为了即将接近的弯道,我缓缓放松油门。
但是——
不行!他说。
不行吗?我问。
他点头。既然如此,我就再催油门。
我以惊人的速度,将原本在前方的街灯抛向后头。
银白的雪所飞扬的方向,几乎和地面是平行的。
我问他:
“用这种速度可以通过那个弯道吗?”
他笑着回答:
“放心。先走外车道,再转进内侧,再走外车道冲过去!”
原来如此,我全都明白了。
他所说的话,一向都是有道理的。
他所说的话,我一向都听得懂。
所以我喜欢他,所以我崇拜他。
就是因为我都明白,所以我绝不会重蹈他的覆辙。因为那件事情,我太清楚了。
他在作战。他总是在作战。他的对手是肉眼看不到且令人憎恶的敌人。
这个敌人八成是个庞然大物,任何人碰到他都没有胜算。
所以大家都移开视线,而我也避而不见。
但是,他选择战斗,企图获取胜利。结果在这个大弯道上,撞上了护栏。
然后,成了永不认输、再也不会失败的英雄。
不论多么悲伤的命运,不论时间多么冗长难耐、不论多么辛苦的努力,都再也无法打败他。
所以他赢了。
只有他是胜利者。
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虽然这场战斗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是——
“…………”
美丽的大姐姐流了一整夜的泪。她没有拭泪,只是全心全意地为你哀悼。
“都是我不好,对不起!阿弘!”好反覆说着这些话。看到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姐姐那么哀伤,我总是情不自禁把视线移开,能登。
我想那位大姐姐应该很喜欢你,但是,我明白大姐姐的事不是问题所在,这点你可以放心。问题出在别的地方,对不对?
——全是些无法令人信服的事。全是些教失伤脑筋的事。
“为什么?这样太奇怪了!”之类的话,为何没有人大叫出来?
这样很奇怪吧?很不寻常吧?所以,你才是对的!
“…………”
不谈这个了,你想会有对向来车吗?
你想这个弯道会有对向来车吗?
如果选择外内外的变换路径,万一出现对向来车,两台车一定会正面撞在一块。
话虽如此,可是箭已在弦上了。现在如果紧急煞车,车子会滑出去撞上护栏。
所以,我只能继续往前飞驰。进入弯道之前,我运用腰力将车偏向内侧,再从外车道切入内车道。
对向会出现车子吗?
不会的。
因为我该死的地方不是这里。绘理还在等我。
所以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真的不会有事吗?
一定不会有事的!
——嘿嘿嘿!真的没事了。
我完美地通过了最危险的弯道了。接下来一口气飞到底,我要一口气飞到有绘理在等待的小路。
你等着看我的表现!能登!
你就等着看我的表现吧!
我崇拜你。
从你死亡的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崇拜你。
你知道吗?我知道,你已经知道了。
“………………”
你死的时候,我真的真的太惊讶了。
早上一进入教室就看到花瓶,接着学校举行临时晨会。
形影单薄的校长在体育馆里报告着:“这是一桩令人遗憾的事。二年A班的能登弘一同学,昨天晚上发生车祸过世了。”
这算哪门子的恶作剧嘛!真是受不了!女同学竟然还哭了,反射神经未免太强烈了吧!真是一群笨蛋!
虽然心里这么认为,但是你和渡边并不敢多话,只是露出暧昧的笑容。因为我们只能这么做,对不对?就像电视剧所演的,就算在你的位子上放一只花瓶,我们还是只能够笑一笑。
但是能登,这件事,你知道吗?
那一天放学后,我和渡边去轻音乐社团室。
渡边说了这样的话。
就是渡边,就是那个渡边说的:
“我希望我们三个人能够做些什么……没什么时间了,所以我想趁现在做点什么。”
这个“什么”就是乐团啦。听在耳里,我觉得这是一桩笑话,但是渡边却是认真的。我差点感动得落泪了。
虽然这中间不少波折,但是渡边也好像有所成长了。
他知道和别人快乐相处的日子,终有一天一定会结束,所以才开始卯起劲来,努力想做点什么。我想一定就是这么回事。不过,依照那家伙的个性,也有可能他什么都没考虑,只是想做就去做罢了。
至于我嘛,我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半途而废,完全不知道生活的目标到底是什么。但是有一天……
我的救星出现了。
他就是电锯男。
他是神秘的怪人,他是不死的恶魔,他是我真正的敌人。
但是,我知道他就是我所期待、足以让我热泪盈眶、最了不起、最厉害的救星。你明白吗?我相信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一直向前飞驰。是的,我一直向前飞驰。
但是,途中我开始害怕、开始懦弱。未来到底会如何?我忍不住越来越害怕。
而且——啊啊!
我喜欢绘理,所以才会格外害怕。
你明白吗?我相信你了解。
其实不管是我或我们,都看得见前方的未来。以后将如何,其实我心里早有了谱。
就算我现在移开视线、故意视而不见,但是过些短暂的时日,那些事情又会一一再浮出台面是吧?所以要真的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很庆幸能够转学。我要带着暧昧的笑容,远离这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认为这其实是一种不错的做法。
但是……
但是……
你说得没错。
一定有法子的!
而且这法子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
就是电锯男。
他就是我的希望。
所以,你等着看吧!能登!
我一定要以最华丽的动作,救出饱受电锯威胁的绘理。我要展现英雄救美的风采。
很快就会结束的。许多许多事情马上就会痛快了结。属于我的胜利就在那儿!
没有人能够战胜那个家伙!
尽管如此,还是有法子的。
这是你说的,对不对?能登!
所以我要去!我要赶过去!
马上就到了。
就在前头了。
我追过路面电车,继续往南高方向飞驰,进入狭窄的岔路之后,再以最高速度飞过平常上学的路,适时向左弯进便利商店的转角。
接着骑上人行步道,闯入一间无人居住的破旧民宅前院。
那儿就是小路的入口。
车灯照着黑暗而狭长的道路。
这是一条街灯照不到的小路,是我和绘理第一次邂逅的小路,是我第一次碰到电锯男的小路。
我骑着摩托车飞驰在这条小路上。
她竟然真的在那里!
苍白的月光淡淡地照着我所熟悉的制服。
是绘理!
但是,林子里传来低沉的轰鸣声。那是电锯回转的声音。
是电锯男!我大叫。
我像个神气的英雄,竭尽全力大声嘶吼:“快逃!绘理!”
绘理的身体靠着榉树树干,点点血迹将绘理脚旁的白雪染成了一片红。电锯男高高举起电锯。他在绘理面前高高举起电锯。我将油门催到最底。绘理发现我的到来,朝我这儿看过来。她带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看着我。我突然因害怕而颤抖。
来得及吗?我无法一口气将距离缩短。摩托车无法一口气就冲到前面。无法冲到前面啊!接着是一连串的慢动作。
片片飞舞的雪花,在风中摇拽的制服缎带,随风飘动的绘理长发,还有往下挥的电锯。
这些画面就像录影带中一格一格的慢动作,在我眼前缓缓播映。
应该来得及吧?
在电锯挥下之前,我必须用摩托车去撞电锯男。
但是来得及吗?真的来得及吗?
现在时间完全停滞了。在静止的时间中,只有电锯以一定的速度往下挥。
* * *
世界因雪而一片银白。
其他的颜色都消失了。
在这个冰封的世界里,只有绘理脚旁的雪,被绘理的血染红。
电锯男看着我。
他的脸没有特征,表情没有人味,即使照面过无数次,只要事过境迁,我就完全忘了他的长相。
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全黑的大衣和电锯,他脖子以上的东西,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所以我常想,莫非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头颅?
——原来如此。难怪电锯男不会死,因为他根本没有头。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不是有生命的。
但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能移动,似乎又不合乎逻辑。世上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吧?……总而言之,这整件事就是不对劲吧!
电锯男看着我。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道理。”
这好像是他的回答。
“亲近的人离开了,爱的人死了,闪耀的恋情、瑰丽的美梦,就像一进入春天就融化的细雪。”
这是我每一次听到电锯男的声音,但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声音好熟悉。
“不论多么幸福的恋爱、梦想,或是多么灿烂的日子,你总有一天都会失去。这个世界是个地狱,是个不合常理、不合逻辑的、永恒地狱。”
这是苦闷的回响,我束手无策了。
但是——就算如此,还是会有法子的。
现在,我只能求他了。我瞪着电锯男,试着在心里求他。
我可以死。只要能够救绘理,我现在就可以死。
只要能够救绘理,就算要我死,我也甘之如饴。让一切都在这里结束,应该不是最好的ENDING。所以我求求你,救救绘理吧!如果可以的话,请把慈悲的幸运赐给她!让她从今以后不再遭受任何横逆!让她从今以后都能活得健康快乐……如果不行的话,至少让她笑着渡过每一天——无论如何,请你保护她!你现在就可以……你现在就可以立刻……这就是我的心愿。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的心愿就只有这个。所以请你实现我这个心愿!你现在就可以立刻……立刻……将我……将我杀了!
电锯男的脸没有特征,表情没有人味,即使照面过无数次,只要事过境迁,我就完全忘了他的长相。
但是不知为什么,那张脸……那个时候,我知道他是谁。
电锯男眯着眼睛。那种皮笑肉不笑、讽刺味道浓烈的笑容,我确定见过。
“没有用的。她会死,你也会死。你们注定要生离死别,但是你的还有时间。所剩的时间,不论是长、是短,都是种悲哀。这个世界太复杂了。生活在那么复杂的世界,你们一定会死的。”
我大叫:
“是你——!”
这个动作不到一秒钟。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就在我的心脏只跳动一下的瞬间,感觉上却很漫长的这一瞬间,突然结束了。
摩托车的前轮直接撞击电锯男的腹部,然后我被反作用力抛出摩托车外。
我高高地被甩到半空中。
在遥远的视线下方,我看到了以超猛速度在雪地上滑行的摩托车以及绘理。
天上有一轮好大的月亮。
这是一个沉静的雪夜。
我听到了歇斯底里呐喊的引擎声。
又听到某种东西撞击树木的轰然声。
然后,我晕厥了过去。
从半空中摔到地面的那一刹那,我完全失去了意识。
——我作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在一条陌生的高速道路上飞驰。
这是一条无尽延伸的笔直道路。
但是,我看不到路的尽头。四下一片昏暗,景致朦胧不清,我完全看不到路的尽头。
两侧的护栏以及对向车道,完全沉浸在黑暗之中。这片黑暗一直延伸至遥远地平线的那一端,并和夜空融合在一起。
月亮高挂在天际。
只有在黑夜中独自闪耀的满月,以及等距离设置在道路中央分隔岛上的街灯,将黑漆漆的道路照得泛白。
只有黑白单一色彩,这是一种低反差的单一色彩。
我骑着摩托车,飞驰在陌生的高速道路。
——这条道路到底延伸到何处?我不知道。不过,不管它的终点是何处,都无关紧要。和我之前所在的地方比起来,这个地方铁定像样多了。
我真的这么认为。
我受不了。我对很多很多事情都难以忍受。
快乐的时光很快就会结束。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迟早也会分手。
然后就什么也不剩,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令人觉得毫无希望。
我受不了这样的自己,我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
这就是原因吧!
这就是我在这条道路飞驰的原因吧!
好吧!不管这条道路的尽头是何处,我都去。
马力全开!尽情飞吧!
——现在兴致高昂的我,突然发现身旁也有一名骑士奔驰着。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旁竟然多了一位年轻的摩托车骑士。
我认得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没戴安全帽,所以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出声打招呼:“哟,能登,你精神不错嘛!”
能登注视着前进的方向,问我:“决定怎么走?”
“嗯?你说什么?”
“是继续往下走呢?还是折回去?”我笑着回答:“当然是往下走,不管到哪里都冲到底。”
但是那个时候,能登却一如平时咧嘴微笑说道:“很遗憾,事实上从一开始,你就没有选择权。”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不行,因为你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说什么?”
“像你这种做任何事都半途而废的人,不会有任何作为的。”
能登继续加速。
“喂,能登!”我也慌慌张张追了上去。
“没有用的,阳介!你追不上我的!你只会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你只会享受模糊不切实际的幸福,你只会珍惜马上就要消失殆尽的幸福。这种幸福就足以能让你心满意足了。”
我被激怒了,我生气了。
“事实不是如此!别跑,等等我!”
能登没有回答。
他的摩托车车速越来越快,而我却是不管怎么催油门,都追不上他。
“等我!你等等我!”
我狂叫。
“不要丢下我!”
我发出惨烈的狂叫声。
我知道为何我出现在这里,也知道他为什么丢下我而走。
能登以极速将我远远抛在后头,我看着他的摩托车车灯透着摇拽的闪烁亮光。
接着,我的双手放开了车把。
我缓缓地被时速已达两百公里的摩托车抛出去。
我的身体受到严重的撞击。
* * *
我的背部撞击到雪地上后,顿时一阵晕眩,接着又反弹到地面,我被痛醒了,但是就在看到星空的那一瞬间,我的后脑勺撞上榉木的树根,这次我着实晕了过去。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在雪地上弹跳了一下之后,又滚了几圈。
然后醒来时——我是仰躺的。我四肢呈大字形仰躺在雪地上。
虽然全身剧烈疼痛,但是至少我还活着。
我睁开眼睛,从枯枝缝隙中看到了满月。
雪也还在呼呼地飘着。
白白的雪从深蓝色的天空中飘下来。没有声音,天空降下来的是宁静的细雪。
我吐出的气是白色的——天气真的很冷,闯进我背部的雪也好冷。
摩托车的轰轰声、电锯的引擎声,我全都没听见。我只觉得冷,因为现在是隆冬十二月的夜晚。
我战战兢兢撑起身子。
接着忍不住发出呻吟。
其实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儿痛,反正到处都痛。不过,我终于还是站起来了。看来好像并没有骨折。
但是,我的脚在发抖。
不只双脚在抖,我看了看手表,发现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我才踏出一步,就滑倒在雪地上,脸直接埋进了雪堆里。
我没有立即起来,任由脸埋在雪堆里,等着双脚不再发抖。
但是过了好一段时间,双脚颤抖的情形似乎并未得到改善。
于是我抓着树干再次站起来,然后环顾四周的情形。
二十公尺外的地方,躺着一台扁扁的摩托车。
那台摩托车撞上大树后即严重毁损。
它打转时还削去了一层厚厚的雪,让雪下的泥土层露了出来。
再过去一点,我看到了绘理。
她就在我最后看到她的地方。她就蹲伏在树下。
我踩着不稳的步伐,蹒跚地跑过去。
一不小心踩到被摩托车削去的雪沟,又狼狈地跌倒了。
我马上站起来,再跑过去。
“绘理!”
没有回答。
绘理的右大腿在流血。我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拿出她之前给我的手帕,按住伤口。
绘理的体温透过手帕传到我的手上。
绘理的气息很缓慢。她虽然晕倒了,但是人还活着。
她还活着。
只有脚有外伤,幸好出血量不大,应该可以马上止血。
其他并没有明显的外伤,头部应该也没有受创。
制服的侧腹部裂开了,里面是……我差点笑出来了,绘理真的穿上了锁子甲。
——她竟然顾不得羞耻,穿着这种东西外出。
我想笑。
我用指头戳着锁子甲,很想就这么捧腹大笑。
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哭了,所以笑不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哭了。
我连忙抹去泪水。
我用手背抹去泪水。
但是眼泪就是不听使唤,不断夺眶而出。
“………………”
我在绘理面前跪了下来,然后瘫坐在雪地上。
结果,方法呢?我发现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解决事情的方法。
我没死。
我每天都像个二楞子一样被遗留下来。
我无助地呻吟。我放声哭泣。我已经有十年不曾哭泣了。
我用手掩住嘴,企图让自己不再丢脸地呜咽。但是,办不到。
我就是做不到。我跪在绘理前面,丑陋地啜泣。我不要这个样子。
救救我!
这是HAPPY-ENDING吗?
这个样子,哪一点HAPPY了?事情全都弄拧了嘛。
没有解决任何一件事。
我讨厌这个样子。
我讨厌!
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但是,我知道,没有人会为我达成这个心愿。所以我就独自一个人不断哭泣。
我哭得好悲惨,哭了好长一段时间。心中有难耐的失落感。有无法承受的愤怒。
我用力捶打覆盖着白雪的地面,不断呻吟。
我不停地打,不停地打,打得雪花四溅。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无助,越来越无计可施。
“……”
但是,突然间,我醒过来了。我的面前还有绘理。还有昏过去的绘理。
再这样下去,她或许会冻死的。我必须尽快叫酲她。于是我下定了决心。
下定决心唤醒睡得很安稳的绘理。
你等着瞧!就在那儿的你!我不会再让你瞧不起我了!你等着瞧!我马上就叫醒绘理!
可是,我该怎么做?
管他的,用什么方法都行。摇她的肩、打她的脸颊,只要想做,有的是法子。
接着,绘理醒过来了。
‘啊!山本!谢谢你救了我!你真了不起,你是我的英雄。’被我叫醒的绘理,看来已经被我软化了。
我拭去泪水,对绘理说:
‘你能够获救,是托我的福,你要感谢我,所以以后我希望你别再用下踢踢我了。’
‘好,我明白,山本!’
接着,我紧紧地拥着绘理。
我扑上去,很唐突地拥抱着绘理。
然后,我在绘理的耳边,趁势热情告白。
‘我喜欢你!’
‘我爱你!’
不管说哪句话都可以,总而言之,我一定要随便说个几句。
就算说出“我永远爱你”这一句小学生都知道是谎言的台词,我也不在乎。
告白之后,我们激吻,我要一举攻下绘理的心防。我要给她最热烈的吻。
——所以,能登,你等着瞧!我就要叫醒绘理了。
今后,我要像这个时代的高中生一样,度过醉生梦死的每一天。
怎么样?羡慕吧!能登!你羡慕我了吧?你在那里吗?能登!你看着!你看着我!我不是开玩笑的。你很羡慕我吧?
“……对不对?能登!”
电锯男消失了。
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他的踪影。夜晚的小路是那么地冷冽,但是绘理的身体是暖烘烘的。
我仰望天空大叫:“对不对?能登!”我边哭边扯着嗓门大叫:
“我还活着,你很羡慕吧?”我呐喊的声音,响彻了小路的每个角落,接着我再度拭去泪水。
隆冬的夜晚。
十二月的夜晚。
一个下雪的寒夜。电锯男消失了。但是,我们还活着。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9 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

期末考结束了,马上就要迎接圣诞节的到来。
我把“一脚”还给了渡边。看到“一脚”惨不忍睹的模样,渡边大发雷霆。
“你赔我!王八蛋!你去死啦!你给我转学!”
我乖乖低头赔不是。
“对不起……对了,渡边!快点让我听你新创作的曲子啊!我好期待喔。”我巧妙地转移话题,而他也很快就忘了原本的坏心情。渡边的单纯,化解了我的危机。
接着我们一起去公寓宿舍附设的餐厅吃晚饭。
在瓦斯炉前翻动着平底锅的大姐姐,嘴里哼着圣诞歌曲。
圣诞树已经摆放在餐桌的正中央,树上的装饰灯泡正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完成了!今天吃炒饭,很好吃喔!要多吃一点!”
大姐姐迳自为我们盛了一大盘炒饭。如果吃不完,大姐姐脸会很臭,所以我们必须让盘底朝天。
“对了,你们的期末考考得怎么样?”
“呃,很惨,大都在及格边缘。加藤老师那一科靠补考勉强过关。”
我们一边谈论高中生的一般话题,一边努力扒饭。
——年底的种种情景其实都和往年一样,并没有多大改变。
寒假的脚步近了。
在家都很期待。
我也很期待。
* * *
“电锯男真的消失了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但是从那之后,我就感觉不出他有出现的征兆。”
某天的午后,我和绘理两个人在街上溜跶。
“他到底是谁?”
我试着问,但是连绘理好像也不知道。
电锯男真的如同绘理之前所说的,是“为这个世界制造悲哀的坏人”吗?如果真是如此,现在电锯男消失了,这个世界就是蔷薇乐园了吗?
——绝对没有这回事。
我想这不是一个型的故事,这应该只是一个很个人化的故事,但是至少我们现在都很快乐。现在能够如此,就足够了。
今天是假日。
天空清澈透明,我们在蓝天下悠闲地走着。
我的右手拎着纸袋,虽然被强迫负责提东西,不过,我的心情并不差,因为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约会。
这和电锯男厮杀之事毫无关系,我们只是在进行最普通、最普通的约会。
现在虽是严冬季节,但是车站前许多年轻人熙来攘往,显得非常热闹,而我们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百货公司前的广场,很早就装饰了一株大型的圣诞树。到了夜晚,所有灯泡一起闪耀,一定美丽极了。
“绘理!”
“什么事?”
“……不,天气真好。”
“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脱口而出。
天气真的很好。银白的雪在天气好的时候,一闪一闪显得特别刺眼。
“我们该去吃饭了吧?”我眯着眼睛问。
“嗯。”
“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
“讨厌,这种放弃选择权的说法最令人伤脑筋了。”
“那我们就吃寿喜烧吧!”
我们走向寿喜烧专卖店。吃这种高档料理,会让我的荷包大失血。但是……算了,就只有今天,应该还OK啦。
“对了,山本!”
“什么事?”
“那个时候……我清醒的时候,你为什么在哭?”
“那个嘛……嗯,因为我摔车了嘛!我从摩托车上飞了出去,后脑勺撞到地面,好痛好痛,所以我哭了。是真的。”
“……还有,对不起,那个时候,你边哭边抱我,我一个反射动作,就踹了你一脚。”
“啊,没什么啦,我想你大概想表达美式电影那种感情。不是啦,看到你没事,我就很高兴了。你能平安真是太好了。嗯嗯……你那一踢,我还想大腿骨会不会断了呢。”
我们边聊边吃午饭。
然后又到街上溜跶。
我们买东西、看电影,再到电动游乐场凑热闹。
没有风,我们吐出的气是白色的。
我忽然想起了电锯男,又突然想到了能登讨厌的侧影。
我知道他悲观言语中所代表的涵义。
但是——那又怎样?我试着挺胸吸进新鲜的空气。
那又怎样?
我不知道。其中原因,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
我只知道,现在的我,笑颜逐开。
我展露笑容,以最爽朗的声音叫住绘理。
这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隐藏了一个重要的秘密。我不能泄气,我不能失败。
为了让那家伙更羡慕我——我正视着绘理。
“啊!对了,绘理!”我尽可能让声音保持开朗。
“圣诞节马上就到了。”毫不做作的一句话。走在我身边的绘理,眼珠稍稍上翻看着我。我的心脏开始激烈跳动,但是我仍保持僵硬的笑容。
为了压抑好像已经变得尖锐的声音,我把说话的速度加快了。“圣诞节那一天,我们一起来看这里的圣诞树如何?”
“……嗯,好啊。”
“然后呢,我们到你家开派对如何?”到底如何?这是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派对!这个构想十全十美!完善备至!完全零缺点!求求你一定要答应,这是我的心愿。
我在祈祷。
希望绘理不要看透我的心思,至少让我们拥有更长久的快乐时光。
我对着嫣红的晚霞祈祷。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9 01:05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总而言之,我只是想写些东西,就开始敲打起电脑键盘。
当然,这或许只是单纯的逃避行为,也或许只不过是为了稳定自己的精神状态,为了满足自我而进行的创作活动。
事实上那个时候,我刚中断学业,所以有的是时间。因为我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所以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我没有外出工作,也没有努力的目标,只是不分昼夜地把自已关在房间里,过着郁郁寡欢的阴暗日子。
所以我敲键盘写点东西,或许只是单纯的打发时间、只是单纯的补偿行为、只是无意义的逃避现实。抑或是我只是想藉着“致力于创作活动,非无业游民”的生活型态,好对社会有个交待。
不过纵使如此,我还是非常喜欢这本小说。
我才刚开始敲键盘就文思泉涌。这个并非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竟然不知从何处降临到我脑海里了。
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经验。可能是脑内吗啡分泌过剩,也可能是我和小说之神有心电感应。虽然实际的状况我并不了解,但是我每天专心敲键盘的时候,句子就是一句接着一句冒出来,就好像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已在我面前铺陈完毕,而我只是藉着键盘再复写一次罢了。
我好快乐、好兴奋。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我真的好惊讶。我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成就了什么。
所以我非常、非常喜爱这部小说。就算所有的人都以否定的口吻,批评它不入流,我还是深爱着它。因为这部作品中,有我丰富的思路历程,还有各种回忆。用一句比较肉麻的话来说,就是作品中满载了青春。也就是说,作品中满载青涩的年轻记忆。
是青涩的,真的是青涩的。但是这样也不错,我并不觉得难为情,更没有必要脸红。因为那时候的心情,全都是真实的。虽然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那个时候,我们的确和某种东西在奋战。
我真的这么觉得。
大家好,我是泷本龙彦。
这是我第一本书的每一篇后记。
最后,我要由衷感谢协助我出版这本书的各方人士,并籍此机会,向阅读此书的朋友,奉上我无限的谢意。
谢谢大家。
二00一年十月
泷本龙彦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9 01:07 | 显示全部楼层
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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