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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度文库] 【七征银赏】幽京的图腾——图腾与灭迹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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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4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星岚 于 2010-11-17 17:55 编辑

图腾与灭迹的星辰

序章

她蹲坐在潮湿阴冷的角落,山中森林里漆黑如墨,虫鸣戚戚。好像要融入这密林的幽邃一般,她再次缩紧身体,将头埋入环绕的双臂之中。

夜已经深了。夏季的夜晚并不寒冷,只是孤单一人,会更灵敏于触觉,身体被一次次吹来的凉风穿过带走生机,仿佛迟早会留她一具凉透的尸体。她倒希望如此。或许那样她会真正成为黑暗的一隅,混入脚下粘稠的沃土,不必再为逃出来而悲伤,也不必再为饥饿而劳神了。

“不然明天到山下的村子里找点吃的?”九耀想打破彼此的沉默。

擅自将在雨中晕过去的她带来城市附近的深山老林,却忽略了小玉无法像自己一样独自在森林里照常生活,绝对是失策,虽然有自己保护,夜晚连蚊虫都不敢来骚扰她。没办法,谁让九耀是妖魔,会不自觉受到自然的召唤,森林便成为它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避风港。

像是从悬浮于空气中一面无形的玻璃里钻出来一样,九耀在小玉面前显现形态,露出浅浅的脸颊。那是一个堪比热气球巨大的恐怖兽首,苍青色毛皮里没有一根异色的杂毛。只有适应了黑暗的瞳孔才能辨别出九耀是一头巨狼。而那双颖绿的眸子此时只把猎杀的警戒留在眼角,用全部的温存注视着沉默的女孩。

“说点什么吧,小玉。”

女孩缓缓抬起头,看向巨兽的眼神没有一丝胆怯。或者说,是一种漠然,丧失了思考的力气。

她将视线移往左边,双手撑在稍微使力就会陷进一半的污泥中,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她向前迈出步子,一步,两步。脚下传来树枝踩断的细微窸窣声,蟋蟀也叫的更起劲儿了。

抬头仰望直到脖颈感到压紧的酸痛,她把视野抛向纵横交错的枝桠的空档间,那片圆桌般大小的藏蓝夜空。银白的亮色刺入瞳孔深处。

“这里可以看得见星星。”

唇角稍稍勾起,女孩吐出了离家后的第一句话。

第一章

他抬起腿跺了跺黑靴子下森林边缘的土地,带着胸中略微升腾的愤慨。连一丝微尘都没有泛起,乱石散布在潮湿而黏腻的黑色泥壤里。往林子里望去,可见度只能达到最外缘的几排常绿灌木。看这情况,眼前的森林完全处于原始状态未经开发,深处隐藏着什么猛禽妖魔、处处深潭沼泽也说不定。

他刚刚从山下的城市采购了生活必需品,卖包子的老太太告诉他要前往下个城市只要翻越这座山就够了,谁料到所谓的山竟是原始山脉,看来只有绕行的份儿了,可是绕行的话又该怎么走呢?

他手扶着载满物品的摩托车车把呆呆地望着林子的方向发愁。这是旅者必备的交通用具,三个车轮行驶起来非常稳定,没有地方露宿时甚至可以睡在放杂物的后座,虽然隔天起床会腰酸背痛又着凉而已。

“喂!你别进去!推车的那个,听到了吗?”

“啊!”

突如其来的大声叫唤让他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本能循着声音的回头方向看去,一个年轻女孩快步朝自己走来,她的脸上绷起紧张的表情,两条浓重的眉毛簇成倒八字。

“居然是外国人!听得懂东方语言吗?”

走近后女孩瞪大眼睛郑重其事端详起他来,比起差点被吓到的自己,女孩好像更加吃惊。

金色的贴耳短发被压在棕色的鸭舌帽下,比东方人更加立体白皙的面庞彰显着自己的血统,依东方人的眼光来看,这张脸也不难看。匀称的身材裹着一身呢料墨绿衣服,是介于运动装和西装间的说不出的款式。

不知道山里是否很少见到外国人,行经其他城市的时候,人们多半是把好奇的欲望很好的掩饰在得体的言行中,稀松平常的回答他有关旅行的问题。

自从西方的“不可思议之科学”兴起后,西方文化就开始不断冲击东方的古老疆土。异邦人走在大街上对大城市的东方人来说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在遥远的东方国度旅行已经不是一年半载,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东方人,也学会了基本的交际语言,虽然仍然画不好方块型的东方文字。没办法,谁让他从小没有画画的天赋呢。

“只要讲的不是很快,我能听懂的。”他笑了笑。

“好厉害呀。讲的还挺流利的!”

女孩兴奋的快跳起来了,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转而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问道:

“你打算进山吗?”

“我要到山对面的城市去,只能从翻山和绕行两者中择其一吧?”

“以前可以请村里人带领翻山的,不过最近还是不要进山了。”

“因为前两天连续下雨导致山路路况糟糕的原因吗?”

“倒也不是。只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趁着雨势溜进了山里。唉,其实也是咱没看好山的过错,不提了。”

女孩的浓眉又拧了起来,眉下的丹凤眼里流露出气恼的情绪。他熟悉皱眉头的表情,一般常摆出这种神态的都是做事认真的人。即便她说的话他只是一知半解。

“那我该怎么办?绕行的话怎么走?”

“咱的山脉很长很长,绕行还蛮辛苦的,大约会让你多耗几周的路费吧。”

“……”

他一时语塞。提到钱的问题,的确踩到了贫困旅者们的痛点。好在女孩没有察觉到他的尴尬,径自一个人低头苦恼着什么,还不时像个小孩子一样轻捶着脑袋瓜。

“还是等情况搞清楚后再领你翻山比较好,咱应该付一点责任的,谁让咱是这座山的管理人哩。无论你被山里的妖魔吃掉还是破费冤枉钱咱都会不忍心。所以……”

她扬起脸来却把视线瞥向一边,似乎在扭捏什么,然后终于下定决心地说道:

“不如你先借住在咱家里,咱不收你住宿费好了。”

虽然不明白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为什么说自己是管理人,但她提出的方案应该是眼下最合适的解决方法了。他便答应下来。

他从不去深究多余的事情,或者说他兴趣缺缺更合适,连对最终目的地东方皇都幽京,他都燃不起一丝热情。

反正都是走一步算一步,让这条命继续消耗下去而已。

之后只要和这女孩的家人讲明情况就好。他准备出个合适的价钱住宿,顺便用他最擅长的机械组装维修手艺在村子里赚点钱。善良天真的女孩他见的多了,即使她同意不付钱,她的父母一定会反对。如果她恰巧是个骗子,那么力量占优势的他也不用害怕什么。即使有同伙,他还可以用随身携带的两把连发左轮手枪解决掉匪徒,就像他以往做的一样。虽然自己对生活没有热情,他也没有便宜了坏蛋的打算。

嗯,一切均在掌握之中。他轻松地甩甩肩。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走在前面带路时问道,他推车跟在身后,视线落到她后脑勺儿左右晃动的翘马尾和肩头的玫红色棉布上,看不到她的表情。当然,她同样看不到他的。

“叫我理查德吧。”

“喔,咱叫宋茵。你可以叫咱…茵茵…嗯…还是叫咱宋茵吧。”

“随便。”

他讨厌不痛快,只是个称呼而已,他都只是用假名。

没错,一路上用不同的假名,随口说说而已,大家总会变成未来彼此的陌路人。

没过多久就到了村口,一个头发掉光、牙齿也差不多紧随其后的老头坐在小木板凳上和宋茵打招呼,身边还围着许多咿咿呀呀的孩童们,看样子是帮村里的成年人照看孩子。

“茵茵回来啦,哪天到家里坐坐,你好久没来玩了。”

“嗯,最近太忙了,爷爷可别被这些孩子们累着呀!”

“呵呵呵,不累,咱不累。”

老头说话时偶尔从口中喷出唾沫,声音沙哑粗糙,真是折磨他这个异乡人的耳朵。小孩子们则见了她便一哄而上,茵茵姐、茵茵姐得叫个不停。宋茵也“豆豆”、“贝贝”呀地輕喚道,像个全民姐姐似的。

磨平的石块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缝隙间钻出油绿的杂草。摩托车的车轮上下颠簸,上面的箱子不时碰撞在一起发出闷响。小路贯穿整个村子,成为村落四通八达的血管,而血管的空闲处则座落着一排排东方式居所。一层的平房,两层的小楼都有,估计是背靠大山材料充足,档次还都不错,但乡村的价钱应该不会很高吧,理查德在心里盘算着费用问题。

宋茵突然停下脚步,害他差点踩到她的脚。

“咱家到了。”她指着面前一所远远凸显于各个平房的老式大宅院说道。

从镂空木雕花窗户向外看去,摩托车正停放在老宅的大院中,依靠着灰砖砌成的石墙。

此时已理查德坐在老式宅邸的木藤椅上,一边借著摇晃的舒适给身体充电,一边回想刚才和女孩对话的情形。出乎意料的结果使他开始为自己的瞻前顾后而透支惊讶。

“那个,有一件事情咱刚才没说。其实家里只有咱一个人,希望你不要介意。”

“……只有你一个?”理查德好久才反应过来。骗人的吧!

“嗯,咱的母亲早逝,爹和哥哥也先后在两年前离世了,现在这座大宅里只剩咱一个人。你不会害怕吧?比如觉得这是鬼屋什么的。”

她似乎很难以启齿的样子,与刚见面时那种活泼冲动的印象完全不同。

“怎么会是我介意?应该对你这个女孩不方便吧?虽然我不会有什么坏打算,但你不怕陌生成年男子?我好歹也二十多岁了,居然还担心我害怕鬼屋!”

“咱不是跟你说过咱是大山的管理人吗?”

宋茵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像嗔怪他连这点小事也想不到,摆摆手:

“连山里的妖魔咱都能摆平,别说像你一样的家伙。瞎操心啦!”

“切!你该不会想先骗我住进来,以后再逼我付钱吧?”

理查德可不想被小丫头看不起,反过来质问道。

“多疑男人可是没有魅力呀。”

她竟然摊开两手表示无奈,倒打一耙。理查德好不悔恨自己误以为宋茵是个天真淳朴的乡下姑娘。

愤愤然自我反省的理查德看到出去后的宋茵此时又回到屋子里,两只手端着一盆热腾腾的烤地瓜。

“坐在那里懒洋洋的,以为自己是大少爷吗?”

“倒并非少爷,不过是王子而已。”

理查德坐起身来回嘴。他发现氛围有点不对劲,至少和他以往旅行时的不一样,好像太过随便了。他和宋茵才刚结实几个小时而已。如果宋茵恰巧是那种熟的快的性格,他恰恰会感到幸运。因为他并不是个擅长言辞的人,至少不会主动和人侃侃而谈。

“王子是什么,咱没见过。咱烤了地瓜,很好吃的。但是太多了,咱去送给村里的小孩和麦爷爷一些。”

“就是村口遇到的那些人吗?”

“嗯,给你留一个?两个?算了,你自己拿吧。”

“谢谢,你真是个慷慨的人。”

“嘿嘿,你就牢牢记住咱的好吧。”说罢,她便微笑离去。

宋茵毫不客气的口吻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舒适感,这是他多年来很少体会到的。他不由自主开始放松。

这就是单纯的好意带来的亲切感吗?

他根本不配啊。

他只是一个旅行者而已。

他只是一个靠旅行来逃亡过去的胆小鬼罢了。

没错。痛苦、快乐、温暖还有短暂的救赎感,一切很快就会像阳光一样飞速向身后急驰而去,成为回首记忆的黑白胶片。

他的人生,早已在启程之时就毫无意义可言。

现在的他,就像时间的流逝本身一样虚无平静。

他伸手摸了一个地瓜,两眼无神、动作机械地啃起来,即使如此,仍旧可以体会到口味的甘甜温暖。

理查德站起来伸伸懒腰,旅途的疲惫尚未完全驱散。他随便在屋子里晃了起来。他所在的客厅长宽约五六米,陈设简单传统。中间摆放着红漆檀木八仙桌,供奉金木水火土雷各方神明。从黄铜香炉飘出阵阵幽香,青烟缭绕,升至围绕四面墙悬挂的一幅长条状大型水墨古画。宣纸和装裱的硬质花纹纸都已经被岁月染黄,淋上一层薄尘。他摸着下巴专注鉴赏半响,只能从东方独特的写意笔触中大体猜测出,那是画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妖魔和人类搏斗的情形。

宋茵明明是个女孩,凭借什么和可怕的妖魔对抗呢?他不禁疑问。

自上古以来,妖魔纵横于蛮荒,人类不敌。而自从西方“不可思议之科学”发展以来,妖魔的数量就自行变得稀少起来,到理查德出生的年代,西方的妖魔就几乎灭绝了。但和西方远隔一片海洋的东方不同,至今还见得到凶狠残暴、杀人食肉的妖魔走街过巷。记得他曾在名叫觞川的地方用手枪打死过一只山犬大小的妖魔,还好那只等级很低,不会形态变化之类违背科学的技能。

妖魔之众,依附于蛮荒和蒙昧,最终会随人类发展而消亡,成为遥远的传说,他一直这样认为。视线瞥向一边,很容易便可以发现墙角处挂着一枚和古旧氛围十分不和谐的科技产物——电灯泡。看来连偏僻的乡村都逃不过时代的洪流。

宋茵走后,从刚才他就一直在意一件事情,屋外隐隐约约传来撞击的轰响,听上去应该不是在这附近。难道哪里在建房吗?

“哇——”想着想着居然咬到了手指,理查德才发现地瓜已经吃光了。

早知道就不装大度只拿一个地瓜了,去厨房看看好了,他揉着没能饱腹的肚子,寻思着自给自足。

厨房在走廊拐角处向右,宋茵已经交代过了。在打开木质门眼皮无精打采张开的瞬间,理查德吃惊地差点把之前吞进去的地瓜吐出来。

一个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的家伙正倚靠地瓜炉蹲坐着,身体缩成一团啃地瓜,脸颊都被长长的刘海遮住,几乎要把头发吃进嘴里。不过从过于瘦削纤小的身形上还可以看出是个女孩。

乞丐还是小偷?理查德皱起眉头,像怕惊扰麻雀一样小心翼翼靠过去,问道:

“你不是这家的人吧?饿了吗?”

女孩一声不吭,也不理睬他,继续狼吞虎咽。

“好吧,我算是担负着看家的责任,你的行为是不对的呀。”

“对不起。我会工作的!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用来抵偿我刚才吃掉的食物。”

女孩终于抬起头,膝行向前,合掌乞求道。她的眼睛紧闭,好像早已准备好接受残酷的惩罚,可以看出那眼睛是十分红肿的。白皙面容异常憔悴,肌肤上干掉的污泥和血迹凸显出来,甚是可怜。细看她的衣服是普通的紫丁香色中式袍子。看来离家出走的少女这样的身份比较适合她。

“你见到我这样的西方人不觉得奇怪吗?我只是家里的客人。你吃掉的食物就当是我吃掉的。所以你走吧,我不追究你偷吃别人东西的过错了。”

虽然以客人自居有点厚脸皮,但理查德不想牵扯麻烦的事。

“呆在哪里都无所谓。”

女孩嘴角似乎扬起一抹怪异的干笑,眼神垂向地面,没有一丝生机和光芒,

“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无家可归?

他反射性僵在原地,生生咽下一口唾液。

“为什么?”他挤出问题。

“谁都不要我,驱赶我,逃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结果。”

往日的记忆闪过脑海,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几乎要涌出来,他狠命摇摇头清醒过来,害怕继续留在这里会让别人察觉到他的不自然,于是决心转过身去离开,不再理睬她。

“你要去找人抓我?”

女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冷冷的、像是对整个世界丧失信心的语调。

“或许可以在这里躲一躲。家主是个不错的家伙。”他头也不回的逃了出去。

“你的名字?”

“苏涟玉。”

“为什么要离开家呢?”

“对不起。我暂时不想说。”

“父母不会担心吗?”

“嗯,不会的。”

“你有没有惹上什么麻烦?”

“对不起,我不清楚。”

“这样啊,总之呆在咱家也没有大碍嘛。咱家空空的,一个人住好无聊呢!那么你就住下来吧。和那边的黄毛一起,咱们一起组建一个幸福家庭吧!”

得到如此不确切回答的宋茵仍然能够仰天大笑,开心地不得了以至于发表了可疑言论。

理查德因为黄毛的称呼狠剜了她一眼,却没有否认她的荒唐说辞。

涟玉仍旧缩着肩膀,没有表现出此时理所应当的激动和感激。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眉间笼罩着一层阴云,游离的视线落到客厅墙上挂着的水墨画上,她的身体一凛。

她缓步走到墨画前面,伸手作出抚摸画卷的动作,但并没有真正碰到,从画卷的一头直到长长的另一头,专注的样子有些不同寻常。

“自太古代,妖魔肆虐,人类不敌。司命神降临于世,播撒神血,降魔除妖。”

女孩背对两人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神念人魔世代为仇,冤冤相报,顾降大妖魔,命之与各部落首领订立契约,辅其维系天地人魔平衡之律。百年之前,各大部落相互征伐,胜者为王,建都幽京,震慑四方。败者沦落天涯,人称其为操魔师也。”

宋茵接上话茬,大眼睛无辜地一眨一眨,嘴角的笑意未曾消散。

“拥有这幅画,你是做什么的?”

名为涟玉的女孩看向宋茵,瞳孔里闪现与她娇弱姿态不符的锐利。

“你才更奇怪吧?到底谁给我解释一下啊?”

理查德有点搞不清状况。怎么没人体谅他这个外国人听不懂古文?

“《神赦图》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宝物,据说是司命神们亲手绘制的猎魔经历。书上说,拥有它的不是部落首领后代就是…”

“说的没错呦。咱是神血后裔啦。”宋茵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嬉笑道:

“不然一身猎杀妖魔的蛮力哪来的?”

理查德瞠目结舌愣在原地,苏涟玉扔下一句平淡如白开水的“果然如此”就再次挪回小凳子上环抱起双臂蜷缩起来。

“你说你是神的后裔?开什么玩笑!那岂不是很伟大?”

理查德在东方旅行有五年之久了,头一次听说什么神血后裔。

东方国度神秘悠远,无法理解之事屡见不鲜。随着西方科学文明的冲击,东方的妖魔渐渐变得稀少。只有这种贴近蛮荒自然的大山之中,妖魔才会成为人们的忌惮之物。作为外国人,连东方人都开始忘却的事物他怎么可能深究呢。

“根本没那回事。再怎么看咱都是个乡下村姑啊!退魔猎人被尊为信仰已经是古代时候的事情了,恐怕和这所老宅子一样久远吧。咱家世世代代以驱魔为业,咱的爹哥哥都为此而死,因为神敕的关系咱必须做这个,咱从来不想对不起身上流淌的血液。现在呢,如果咱不为村人们驱驱魔,做点实事,咱就真的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宋茵…”

理查德无法阻止酸酸的感觉奔涌上来梗在喉中。

无论是自己,还是苏涟玉,原来都是宋茵求来作‘亲人’的吗?

爹,哥哥都为那份血液的使命而死。

她打算继续这份使命。

然而使命的价值却流失在时间的更迭中,被人们看轻,遗忘。

面对宋茵满不在乎的表情,他垂下视线。

熟悉的不协调感,那隐藏于笑容之下的悲伤和愤慨,曾是他赖以为生的毒品。

每天面对兄弟们对自己贫贱母亲的嘲讽,忍受他对机械科技的热爱在父亲的眼光中沦为低贱。对母亲绽开微笑之时,他无法抑制脸上流露出的虚假的意味。

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笑带着冰晶的炸裂声。

他深深憎恨着这样的自己。

母亲一定也察觉到了,但她同样回他以微笑。

即使遭受父亲的鞭笞后,躺在周围雪茄烟雾缭绕的地板上时,母亲投向他的目光依旧蕴含微笑和温柔。

他比谁都熟悉,比谁都明白,为了维持幸福的假象而对别人掩藏情绪,像是将自己亲手填埋于坟冢的压抑感。无耻的懦弱。

所以。

最后被别人扯下面具推向深渊,他的世界才开始天崩地裂似的绝望。

一切痛苦的感觉,又随着愈燃欲裂的荒原野火从他的心脏焚烧向眼球。

他痛苦地按住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去牵扯深入她的事情。

他只需要找个地方落脚休息,和她们表面上保持友好的关系,准备妥当之后再次启程,彼此互不相干而已。

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明明一直以来也是这样做的。

旅行者的宿命。

他的宿命。

为什么现在竟开始被触动呢?

宋茵交代涟玉和自己住在一个房间后跑出去忙乱七八糟的事情。理查德一声不吭地离开。屋子里此时只剩下苏涟玉一个人。

或者说,一位操魔师和一头上古大妖魔。

‘哼。吾早就嗅到讨厌的味道了。不知道是哪个家伙的血?延太轩?还是乌雅悠泉?太久的事连吾都记不清了。吾唯一承认的司命之神,果然还是能封印吾和七曜的盘云鹤!不晓得七曜哥在幽京的盘云鹤鼎中过得还好吗?啊啊,肯定过得不好!’

九耀的通过声音从胸口的狼图腾印刻直接传达到涟玉的心中。它谈起过去的事就会变得喋喋不休,不顾旁人了。

‘爸爸留下来的《神赦图》还在柜子里压着,一定会被他们毁掉吧……’

她盯着面前的空气,像一个会说话的淡紫色人偶,

‘宋茵是否也察觉到了?无论是操魔师还是退魔猎人,都不该存在在这个世上。’

九耀的声音戛然而止。涟玉内心的空洞像是流淌出来了一样,整个屋子里尽是封闭起来的静默,久久持续。

‘小玉。吾…’九耀的声音弱得快要听不清了,

‘对不起…’

第二章

宋茵不在家的时候,他喜欢独自漫步於山脉里,葱莽间。她说总是闷在家里不好,就没阻拦理查德的活动。当初说山里混入了不干净的东西,让自己借住在她家里的话难道那家伙都忘干净了吗?还是只不过是想找人来填充偌大的空屋而瞎说的?算了,理查德想,他倒是不讨厌这里。

泥土的味道混入树根的清香,湿润的空气吹乾皮肤上黏着的汗水。这是城市所不曾拥有的感觉。

石砌山路的尽头连接着河沟之上架起的钢筋石桥,走上桥面,骤觉悠悠的山谷之风从狭长的河谷贯穿而来,仿佛自然的赏赐一般,令人感觉整个身体都受到了涤荡。犹若灵魂的洗礼。

已然冷却的哀伤,竟变成细水长流般绵软平淡。

桥身左右树立着钢筋网状的护拦,尾端打造成锐利的箭头,防止行人攀沿而上。风吹日晒,年久失修,一侧的护拦已经略微倾斜,不再和另一方笔直平行。

他来这里散步已经两三次了,但今天有所不同。

因为他在桥上遇到了迎面走来的苏涟玉。

扶着护栏上两个比邻的箭头,指尖传来铁銹沙粒般的触感。对方一声不吭,静静站在他的身旁,眼睛看向桥下的风景,或者只是需要一个搁置视线的方向而已。

自从初次遇到苏涟玉,她和他只是在餐桌上见面。虽然宋茵总是吵吵嚷嚷着东扯西扯,但涟玉几乎只是偶尔应和几句。平时她也什么都不做,自己呆在屋子里不出来。作为被宋茵供养的两位闲人之一,理查德不好对此发表什么议论。可是涟玉似乎是个冷漠的人,至此,他和她几乎形同陌路。

当然,她们又了解他什么呢?

算了,随便寒暄几句好了,他这样琢磨。

“能和你单独聊聊,是第二次吧?”

“好像是这样的。”

“山里很凉爽啊。”

“嗯。”

“空气也不错。”

“……”

“……”

聊到第二句,两人之间便开始了无话可说时常会出现的尴尬沉默。

理查德开始心烦起来,他往常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和更加沉默的人交际时,哪怕稍微外向一点的人都会自然而然转变为主动方。不过从那么快就陷入无聊的冷场看来理查德在这方面是相当失败的。

“你要去哪里旅行?”

“啊…我去皇都幽京。”

“主要因为一个朋友在幽京番外衙门隶属的火枪队任职,我想去投靠他。”

“幽京的魔君,已经衰弱到依赖西方火枪的地步了啊……”

涟玉垂下头,又转而望向他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故乡呢?”

什么都不透露的你有资格问吗?虽然应该这样反问,但他却不晓得为什么停住了。

视线向下掠去,借着月光隐约可见乾涸过半的溪水,穿流于乱石和古木酋根交迭的缝隙里,水声轻响,蛙鸣阵阵。

有时候,人的某些想法,就像隐藏在墨绿树丛中的断枝残根,得不到阳光的照射,久久填埋在心里散发出腐朽的味道。

“说不定也是为了逃掉吧。”仿佛继续第一次的对话,理查德无奈笑了笑。面对无数次同样的问题,他第一次回复了真实的答案。

如果继续逃避下去,他会被日渐加深的腐朽吞噬,理查德这样为自己的反常辩解。

“你做了坏事?”

“怎么会。不过这个说法没错。”

“我想过死,但还有一个重要的伙伴需要我,所以我选择离开。你呢?”

像是交换答案一般,女孩的表情变得期待。

死亡。

这个词离理查德并不遥远。

为了逃避死亡而逃跑,在逃跑的时刻又不停面对未知的死亡。

不过,他是个漂泊异乡的孤魂野鬼,自幼时便无所谓生,现在更无所谓死。

生命的意义,对他来说只是时间延续的虚无感。

他之所以要逃避死亡。

是因为若是他死了,既无法洗刷兄长嫁祸给他的罪名,又可以让所有憎恨他的人开怀大笑。

唯独母亲躲在角落为他哭泣。那个只为眼泪而生的女人。

他不甘心。

他绝不让他们得逞。

“我啊,是为了复仇。先逃出来,然后反击…”

“骗人。”涟玉强硬的打断了他,皱起眉头说道,“你和他们的眼神不一样。”

“他们是谁?”

“憎恨我和九耀的人。”

微风拂过,借著月光的银影,理查德看到了她瞳孔的深处,那份深藏的哀伤。

“被你猜到了。”他无法否认女孩的话,面对那双真正见识过憎恨和被憎恨的眼眸。

他并不憎恨。

应该说他现在不恨了。他是个缺陷人,天生的弱者,总是学不会憎恨别人。最多只是恨一两个月,即便自己被兄长诬陷刺杀父皇,被驱逐出境。人家都说他长得像母亲。而他明白,连骨子里那份软弱、无偿的善良,他都复制了母亲。

也许他平日的微笑并不都是虚假的。他一直否认这一点,因为他不想自己善的那么卑贱。

“与其说是憎恨,不如说是伤心吧?”

涟玉低着头哼了一下鼻子,发丝飘摇遮住了半边面庞,估计是被凉风吹到了。

“你这么觉得?”

“说不定我的心底赞同他们。世界总有淘汰的理由。被讨厌的人自己也有过错。哪怕是上天为他定下的错。不容辩解。我已经接受了。为了苏涟玉而活的那个我已经死了。我只需要为九耀而活。”

“别这么悲观嘛。”他只得安慰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听上去很虚假。

虚假、堂而皇之的词汇往往是人们所憧憬的希望,成为人们的支柱。

诸如信仰之类的事物,现在绝不会比一张纸币的分量来得重。

连上古的神明都被遗弃的世界,人的希望又由谁来实现?

“如果暂时不知道怎么做的话,就放下过去,选择旅行吧!像我一样。”

理查德补充道。这就是他的决定。在放弃仇恨,放弃从小生活的故乡,放弃因为王权斗争而迫害他的亲人们之后做出的决定。

幽京不是真正的目的地,所以他没有任何热情去完成它。然而旅行本身却是不可动摇,通过旅行来寻找他的希望,或许才是他一直在空虚的生活中所执着的事物。这是他最近渐渐发觉,应该说是在眼前的瞬间才成型的领悟。

眼前的女孩,在某些方面和他真的有些相似。

“旅行……我?”涟玉睁大了眼睛反问道。她不知什么时候握起的双拳微微地颤抖着,

“可以吗?不会拖你的后腿?”

她居然会错意,以为他会带她一起旅行!本来什么都不想关心,什么都不想深入牵扯的,不知何时居然已经深陷泥沼了?理查德后知后觉自己惹上了麻烦事,急忙解释。

“你没有什么旅行的目标吗?不一定非跟着我啊。再说跟着我你不觉得危险吗?投靠你那个叫九耀的朋友不是更好?”

“九耀就在我的身边,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伙食住宿费什么的我和九耀都会搞到的。只要让我跟着你,求求你!”涟玉扯住他的衣袖央求道,两汪眼眸早已成了泪泉。

“只是普通旅伴的话倒也没什么,大不了走一段路程就分道扬镳。”

涟玉突然蹲了下来以手掩面,她的哭泣中混杂着笑声。

“九耀,听到了吗?我们终于有地方可去了。离开这里,远远的……”

面对此情此景,如果拒绝的话就不是心软到不堪程度的他了。理查德深深舒了口气,那么容易就看到了希望,说不定涟玉是个相当单纯的家伙,他得出了连自己都有些惊讶的结论。

今天被宋茵拉去到村子的集市采购物品,理查德忍不住抱怨她明明拥有神力却欺负他一个平凡人搬运货物。

“茵茵啊,来买东西啦?”

一个摆茶叶摊的中年妇女老远就朝她打招呼。宋茵一脸笑容迎上去。

“嗯,阿姨。您好。”

“俺家豆豆多亏你照顾。这五包茶你拿去喝吧。”

妇女说着就粗鲁地把茶叶包往她怀里塞。

“阿姨,您知道咱从不白拿别人东西的。”

“收下吧,收下吧。”

“…那咱就拿着了。不过钱阿姨您一定收下。”

“哎呦,怎么好意思呀!”

“阿姨不用客气。”宋茵取出荷包,把钱一张一张低头数给她,而中年妇女则笑的合不拢嘴,不停重复“咱家豆豆多亏你照顾”“以后再来”。

“她欺负你太老实喔。”抱着茶叶包、脸都快被埋在杂物里的理查德轻声提醒道。

宋茵孤身一个未成年女孩子,很容易被周围的人视作弱者,用各种各样让人无法明言的方式进行欺负。人类文明社会就是这样复杂,并不是一切都可以用神祇赋予的神力来解决。

“少啰嗦。照顾阿姨的生意而已,别太小气。”她走在前面小声回答,被宰得心甘情愿。

“喂——我可是好心提醒…”

“笨蛋,你要把咱的东西挤坏了,还给咱!”

宋茵突然后跳一步,扬起大大的笑容,跟他抢起东西来。

“不行,我哪能让你随便指使?”

两人抢来抢去抢了一路,看到在门口等待的苏涟玉,才知道已经到家了。

“请问,要我帮忙吗?”她抬起头来轻声问道,难掩眼神中的期待。

“喔……”一时对涟玉的态度转变无法适应的他吱吱唔唔。理查德是个对身边人的心境颇为敏感的人。不知是否因为昨晚约定的缘故,他明显感觉到在涟玉身上,有什么事物悄悄改变了。

“跟咱去二层阁楼放东西!”

宋茵朝他们挥挥手,兴致不减。她完全没有察觉其中的微妙,依旧大大咧咧,让他从心底羡慕。

“哪来那么多灰尘,你有多久没打扫了?”

理查德踩在通向二层的木梯上,吱呀吱呀的噪音像是咳嗽声一样扰人,还是时常注意不要踩到木板上被虫蛀出的缝隙。

“哥哥去世后咱就没上来过,现在你和涟玉住下了,咱要把吃的用的都好好的屯起来,咱爹以前就是……出去!”

宋茵愉快的声音被最后声嘶力竭的吼叫斩断,她刚刚早他一步踏入二层阁楼。

不明状况的理查德箭步迈上最后几节台阶,奔入从外部看上去异常阴暗的房间。

一缕阳光穿透破裂的窗纸照射进来投影在地面上,银白色的尘埃飘扬于斑驳的光影之间。

宋茵跨出马步,双眼瞪视前方,不知何时手上竟出现了一把锁镰。

在她视线前方的阴影里,理查德看到了差点让他惊叫出来的东西。

一头拥有柴犬头颅,巨大蝙蝠连身肉翼和老鼠尾巴的怪物正和宋茵两相对峙。

它张着的血盆大口吐出热气,一颗颗像小山一般罗列的尖牙暴露在外,渗透了血丝的乳白色口水从牙缝中淅淅沥沥流淌下来,在地上铺成一滩。

鲜红的眼睛竟然奇异地弯成初升的半月,仿佛人类一样怪异地嬉笑着。

这是妖魔堕化的证明。

“我想把家门口的空地扩成一个苗圃,宋家的院子大小刚合适。她家又不种地,留那么多空地做什么用。何况女儿迟早是要嫁出去的,那幢大宅……”

理查德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像被钉在地板上无法挪动分毫。它看上去像嘴唇的两片肉上下活动,吐出根本不属于妖魔的人类语言,声音熟悉却充满罪恶。

被染上人性肮脏的罪愆。

“宋家世世代代退治妖魔,但丁点本事没有,不然我家的猪也不会总是被山里的妖魔拉去,活该她爹和哥哥也被吃了。让那么一个姑娘家带领村子里的壮汉们上山开山,让人提心吊胆的。”

终日偷躲在邻人屋檐下,倾听人们枕边最真实的污言秽语,杀人食肉的妖魔竟可以完封不动复制下那些恶毒的真心话,获得击溃神血后裔的无形利器。

理查德眼见宋茵像一尊被酸雨侵蚀了的石像一样站在那里,微微驼背的弧度把她的狼狈放大一千倍,一万倍。

在遥远的神祇被遗弃的时代,人们逐渐获得让自己变得强大的能力。

于是无所凭依,便可为所欲为。

他并不相信信仰,因为他从出生起就从未被救赎过。

但此时此刻,也唯有此时此刻,他向着这片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向着血肉横飞的虚空祈祷。

惠临众生的神祇啊,请你让她从未听到过他们恶毒的诅咒。

请不要让她被如此彻底地背叛,哪怕继续生活在自我欺骗和容忍中也好。

不然,她会……

张开双翼,屋檐魔从屋檐的横梁上斜飞而下,老鹰一般的利爪顺势抓向宋茵的手臂扯下一块又一块包着玫红色棉布的血肉向空中抛去,然后它熟练的昂头用嘴再次叼住吞了下去,简直连塞牙缝都不够。

“村里人最近正合计着到城里进一批火枪用来开山。以后就用不着宋茵了。谁家有男孩给她说个媒嫁了算了,看着碍眼。不过姑娘家一个人还真耐不住寂寞,我今天就撞见她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野男人。”

屋檐魔的声音中透着遮掩不住的笑意,面对不堪一击的敌人,它竟燃起玩弄的高昂情绪,再次低飞过来抓住宋茵的头发把她扯倒在地。

血液迅速从她蓬乱的头发中流淌出来汇成成小溪,而她则闷声不响,任由妖魔蹂躏自己的身体。

仿佛在偿还谁的债务一样。

“给我放开她!”

理查德抄出手枪连发射击。震耳欲聋的枪响混杂着妖魔的尖叫在老宅里环绕,木雕花纸糊的门窗发出恐怖的震颤声。

烟尘升腾起的白雾模糊了视线,理查德大气不敢喘一下,瞪视着屋内的各个方向,往地板摸索想把宋茵拉过来。

烟雾散去,映入眼帘的是无可估量的恐惧——一头屋檐魔竟在短短几秒钟变成五头。

铁锈般的血腥恶臭混合着吐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是刚才的枪声激怒它召唤同伴了吗?理查德意识到所谓的防身枪械,在远古流传下来的真正力量面前,是何等可笑,不禁浑身汗毛直立。

“一枪都没有打中。”

涟玉的声音竟从身后传来。无暇顾及她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他被一股蛮力按住肩膀朝后方掰过去,转头的瞬间,涟玉的侧脸与他的视线擦过。两人被她用远超过自身身形的力量调换了位置。

“九耀,你呆在里面别出来。不然屋子会被弄坏的。”

涟玉自言自语道,向前迈出一步,抓起宋茵丢在身旁的锁镰。镰刀像本来就长在手上一样被她把玩着。

“你们选择人性,抛弃兽性,所以连九耀的味道都闻不到吗?”

她向屋檐魔们逼近,而它们慑于镰刀刀刃的光芒,发出刺耳的鼻息声恫吓着朝涟玉聚拢过来,蓄势进攻。其中几只嘴上的黑毛还在滴着血液,应该是刚从哪里吃了人赶过来的。

“爸爸说过,人和妖魔,无论是哪一方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即便是残酷或肮脏,仍然是纯粹的自己。但是其中有最为悲哀的存在,那就是丧失了自我,只知填饱欲望的行尸走肉。”

她的头高昂着,朝向理查德所看不到的高处。

周围环绕着血一样通红的瞳孔,杀气几乎将她羸弱的身躯吞噬。理查德竟感受到一种从未在她身上察觉到的威严。

或者,那与生俱来的威严一直被绝望深深掩埋在她心灵的一隅,直至方才对爸爸言语的回忆唤醒了重要的东西。

“让我来结束你们的悲哀吧。就像千百年来操魔师们所做的一样。”

婚礼结束后的几天,天空一直阴雨绵绵。七月的湿气从开着的窗户侵袭而入,她就这样拖着腮帮坐在窗前,任自苍穹飘洒而下的雨丝溅到她的刘海和脸颊上。

“去找妈妈吗?你肯定想她了吧。”九耀说道。

“不行。他们家的人不想见到我。妈妈会尴尬的。”

涟玉把手心伸向窗外,去接顺着屋檐流淌下来的雨水。

爸爸去世已经六年了,妈妈一个人担负着抚养她的责任,现在妈妈再次遇到了可以托付终生的人,自己又怎么能破坏妈妈的幸福呢?

“过一段时间我会把你接到家里住的,最近就请你先委屈一下吧。”那个男人对她嘱咐道,双颊的两个酒窝笑起来时十分明显。应该是个可靠的男人吧,她这样猜想,只因为他并没有对自己这个拖油瓶冷眼相待。她一直是妈妈的累赘,她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必须缩得小小的,让别人意识不到她的存在才不会给妈妈添麻烦。

她努力克制独自一人守在家里的恐惧感,本来有九耀陪着她不应该害怕的。她实在太任性,太没出息了。涟玉狠狠在自己的手上拧了一把,鼓励自己坚强起来。

“凛要比那个男人好一千倍!一万倍!真不知道秀珍怎么想的。可恶!如果当初吾没中计,凛也不会为保吾一个而死。都怪吾,小玉,你打吾、骂吾吧!只要你别把痛苦憋在心里!”

九耀在她心里的哀号声,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变得模模糊糊,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没有我,九耀不会自责,妈妈也一身轻松了。我如果死掉就好了……但是,不可以。”她的嘴角浮现凄惨的微笑,又或是自嘲。

上古时期犯下重罪的大妖魔被司命神降服,以赎罪为名和部落首领签订契约。倘若积累十世善因,大妖魔便可羽化成仙;否则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这就是契约的条件。

九耀是守护苏家的第三世图腾神明。

“我想帮助九耀修成善因,报答九耀守护爸爸和我的恩情。”

“那种事随便司命神好了。咱当初只因为和盘云鹤约定过,才同意做图腾神的。如果小玉同意,吾可以把在学校里欺负你的家伙全都杀光。吾不在乎,真的!”

九耀急于澄清自己的意愿。

说到欺负涟玉的人,其实要追溯到昨天。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遭到不良少年的围堵。

在一群粗布马褂男孩子中央站立着一个身着黑色立领洋装的人。皮肤白皙,面容秀气,给人洁净斯文的印象。

他的名字叫秦生。正是找茬者的首领。

秦生父亲是城中首富,和皇都幽京的西方人一直贸易频繁。攀龙附凤是人天性使然,所以秦生在同学之间威望相当高,然而他的个性为人同样不可小觑。

“你们想怎么样?”

“听说你家养着妖魔,对吗?”一个胖子一边活动手腕,一边怒视她。

“关你什么事?”

“别给我装!我表哥上个月就是被妖魔咬死的!”

他的五官在那张肿脸上搓成一团,愤怒得口水乱喷,朝涟玉举起拳头。其他几个人赶忙拉住他防止他扑上来。

在涟玉所生活的城市,“不可思议之科学”因为带来无法想象的便利,很快被人们接受。

人们和蛮荒蒙昧渐行渐远,不知何时,妖魔便不再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正因如此,苏凛才会带着九耀远走他乡,寻找自身使命所在的地方。不过,那已经是若干年前的事情了。

“和我没关系。”她的视线瞥向地面。

涟玉知道自己的底气不足。

所谓操魔师,就是要维持天地人魔平衡之律。然而她并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消隐行迹的妖魔会再度现身城市,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妖魔吃掉了胖子的哥哥。因为爸爸在告诉她该如何做之前就已经永远阖上了眼睛。

“臭婊子!”被架住的胖子边骂边踢着双腿,布鞋被甩飞擦过了涟玉的头。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想办法趁机逃跑。

她明白,对普通人使用九耀的力量,以后会面临源源不断的麻烦,而且可能加深九耀的罪孽。她不想再给妈妈和新的家人添加任何麻烦。

“别急呀。我倒是有个好主意。”一个听上去稍嫌纤细的男孩声音传来,那正是秦生,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涟玉心底的火山迸裂了,

“听说,操魔师和大妖魔签订契约,身上某处会呈现妖魔的图腾印刻。既然她不承认,我们可以验证一下。”

“没错!还是你聪明!我们‘验证’一下,然后再把她丢到大街上!”

胖子喧嚷起来,脸上的横肉笑的上下颤抖。男孩子们一呼百应般朝她聚拢过来,争先恐后围观即将上演的杂耍猴戏。

说不出的满腔愤怒让涟玉感到浑身像长满荆棘刺一样麻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结了冰。

“好…就让你们看个清清楚楚。九耀。”

唤出名字的一瞬间,少女身后的墙上突然呈现酷似浮雕的轮廓,渐渐膨胀变大凸显出一只巨兽的苍青头颅、颈项、前爪……

粗犷而美丽的轮廓,像一首歌颂北方辽远冰原的赞美诗。

四散的尖叫和求救声为它奏响轻快的配乐,宛如千百歌姬齐唱和。九耀开心又自豪地昂起头颅,伸展腰身,朝向破碎的穹庐撕出一声长鸣。

鼓动的空气击打着涟玉的耳膜,她无言望向天空。

那时昏暗乌云被划割出的血色弧度在她脑海中清晰再现。

涟玉下意识缩了缩身体,虽然她只是让九耀吓唬他们一下,但这件事她还是太冲动了。一想到自己可能面临的麻烦,她就恨不得去撞墙。

“都是他们的错。如果当时杀光他们,以后就不会有麻烦了。”九耀依旧愤愤不平。

“才没有九耀想得那么简单。我一定闯祸了。”

眼泪开始在她眼眶里打转。面对空空如也的屋子和一个不明人事常理的妖魔,独自担惊受怕地等待即将到来的惩罚,这种感觉实在太过痛苦。

现在虽然是下午,但天空阴沉的如同傍晚,阳光被乌云遮挡在天外。

厨房里已经没有吃的东西了,今天跟老师请了病假,起码躲过这一阵。

简直就像等死一样,她鄙视自己的无能。

“还是出去买点东西吧。”

她决心振作一点,不管怎么样,生活还是要继续。涟玉拿着妈妈留下来的伙食费,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准备出行。

‘小玉,有人来了。’九耀的声音出人意料传达到她脑海,异常冷静地,

‘吾让你听听外面的动静。’

借由九耀的神明之力,涟玉暂时获得了比拟妖魔的听力,外面十几米之内的声音清晰入耳。

混杂着雨滴落入泥土的声音,复数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秦老板,我早就知道不能留着这么一个祸根,说不定最近城里的妖魔袭击事件都是那女孩惹的祸。昨天我家小孩差点就遭到毒手…”一个男人说道,带着愤怒到颤抖的音调。

“我儿子说她今天请了病假。应该是呆在家里没错。”另一个男人应声,

“我们不要粗暴,只需要把她和大妖魔剥离就可以了,毕竟今天有幽京第一退魔猎人谷先生在此嘛。”

“秦老板,在下不敢当。还不知道苏家的图腾神明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诸位仍需谨慎。”

被称为幽京第一的谷先生回答道。

“谷先生继承了司命神浓厚的血脉,和普通的退魔猎人根本不是一个等级,您实在太谦虚了。您想怎么剥离妖魔呢?是不是把她身上印着图腾印刻的皮肤剥下来就可以了?我听说那是契约的证明呢!”最初的男人殷勤提问,似乎跃跃欲试。

“哈哈,如果有效的话在下早就做过了!”

涟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抓住胸口的手已经掐到了皮肤中,随即又触电似的甩开手。

将手甩离那青色图腾印刻所在的左前胸。

呼吸开始变得没有规律,她一步一步向后倒退。

‘杀了他们吗?’九耀的声音像刀一样刺着她心脏的边缘,‘让吾杀了他们吧。’

‘不要……’涟玉机械地摇着头,疯了似的转过身奔向屋内与门的方向相反的窗户。她攀上窗台,不顾外面的雨水将她全身淋湿,纵身跃下。她踏进积水的坑洼踉跄一下差点摔倒。恐惧在她耳边持续吹着冷风,让她一秒也停不下来拼命地奔跑着。

‘谁也别想伤害九耀和我……妈妈,妈妈!’

头脑几乎被净空的她只是想到那个简单的字眼“妈妈”。

即使会给妈妈带来困扰,即使和新家人在一起会很不自在。

现在她统统都不想理会,她只是想见到妈妈,躲到她的身边。

如孩子般任性地,紧紧握住她的手。

贴着红色喜字的两扇铁门已经出现在视线之中,涟玉深呼一口气,竟意想不到的镇静。

虽然有些失礼,但那个叔叔应该不会拒绝让自己见妈妈的,她这样觉得。

敲响铁门环,四声、五声、六声。

“谁啊?”有人来到铁门的另一边问道,似乎正在打开门栓。

“是我!苏涟玉!我来找妈妈!”她满怀希望。

开门的窸窣声竟在那一瞬间停止了。

“不是说过一段时间再去接你吗?”他的声调有点不耐烦。

“叔叔,对不起!求你开开门,让我和妈妈说句话吧,求求你!”

她的喉咙都快喊哑了,忍受九耀在她心中像诅咒一样的吵嚷‘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杀了他,冲进去,杀了他……’。

“好,你等一会儿。”

男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应该是去叫妈妈过来。涟玉用湿透的袖子抹了一把雨和泪爬满的脸颊。

‘太好了,九耀。叔叔是个好人。能见到妈妈了。’

涟玉想要忍住抽噎,但泪水却不争气地淌个不停。

见到最亲之人的时刻,才是放任悲伤决堤的时刻。

“小玉。”轻柔而熟悉的唤声响起。

这个世界上,除了九耀,唯一这么称呼她的那个人和她此时只有一门之隔。

“妈妈,开开门,让我进去,妈妈!”铁门被她的小手捶地哐哐响,只用她作为一个女孩子的力气狠命捶着。

“你先回去吧。听话,妈妈过两天再去看你。”对方竟然没有开门的意思。

“不要,妈、妈妈,我、我不能回去……”

涟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面临的状况,她止不住不争气的抽泣。

“你闯了祸就找我们背黑锅吗?别忘了秀珍已经不是苏家的人了!”

男人冷彻骨髓的呵斥让涟玉愣住,紧接着传来猎枪上膛的金属声,

“我和秀珍都知道了,你让妖魔吃人的事。还是说你打算让妖魔来吃了你的亲生母亲?”

    叔叔在说什么呀……涟玉简直无法继续思考。

“小玉,回去吧。”妈妈的声音很小,但却异常清晰,

“说不定把你和九耀剥离是件好事。你没有责任继承凛的苦命。”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九耀像疯了一样怒号着,濒临破坏掉图腾印刻的契约,从司命之神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大开杀戒。

乌云泼洒而下的雨线仿佛在记录着流逝的时间。

‘不要……九耀,我们走。’

涟玉垂下头,静静转过身去。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唇角竟是上扬的。泪水也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灌入衣服的雨水持续夺走她剩余的体温。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坚强了。’

涟玉摇摇晃晃向前迈出一步、两步、三步……终于走到街头拐角,妈妈看不到的地方,她才跪倒在无人的街道上,丧失了全部知觉。

操魔师强烈意志的制约瞬间消失,滂沱雨雾中浮现出巨狼的骇人身躯。

操魔师的命令绝不能违背。

这是契约的第一条内容。

不过,那种琐事和它狼神九耀无关。

它所在乎的,只是小玉的愿望而已。

‘哼,不愧是凛的女儿,比他还笨。’九耀抱怨着把她驼到自己的背上。

低等妖魔本不会语言,躲在深山以动物为食。但近年来村民们为了发家致富,逐步伐林开山,惊扰万物,致使低等的妖魔下山寻找庇护场所和食物,堕化为屋檐魔。理查德在宋宅里常常听到的远方轰鸣,就是宋茵带领村民炸山伐木时的声音。村民开山为了防止妖魔袭击,需要宋茵的保护。而宋茵作为神血后裔活着的价值,便是守护村民不受妖魔侵扰,无论他们做什么。这些是事后知晓的,理查德倒抽一口凉气。

“山下的城市最近也出现了食人的屋檐魔。我终于知道它们来自哪里了。”

涟玉联想到遭遇秦生他们围堵时胖子说起的事情。

宋茵躺在床上,身上多处缠着花白的绷带,那是理查德从随身带的医药箱里取的。

“啊,对不起,怪咱没把逃跑的妖魔处理干净,让它们堕化了。谢谢你,操魔师小姐。”

“咦,你知道涟玉的身份?”理查德叫道,他是在宋茵昏迷时才得知的。

“叫咱的名字还是宋茵咧,叫涟玉很亲切嘛!”宋茵调侃道,

“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咱的神血就确定了。还有这点小伤很快就好了,根本不用包扎的,谁让咱是神血后裔呢!”

她抬了抬曾被妖魔生生撕去血肉的胳膊,脸上露出可以融化坚冰、阳光一样的微笑,只是那微笑此时倍增惨淡而已。

她算什么神血后裔。如果真的很厉害为什么在屋檐魔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虽然很想这样呵斥她,但他不能,因为这是在揭她的伤疤。他分明知道原因的。

那是可以剜去宋茵骨髓的背叛。

他小心翼翼观察她的一颦一笑,却始终无法捕捉到她的心情。

她漫不经心,喜笑颜开的样子。

虽然年龄比自己小,但理查德不得不承认,他读不懂她。

“胡闹!不许你拿身体开玩笑。干嘛抬起手臂来演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多疼吗?”他板着面孔,把一杯开水端到她身前,并递给她几粒西药。他为了旅行,时常会采购消炎药品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不想再伤她的心就什么都不提,让她的伤疤慢慢愈合好了,现在的理查德,只想为宋茵做一切他能做到的事。

“咱不想吃西药。”宋茵皱起眉头,脸瞥向一边,忽然又岔开话题,

“咱想去看麦爷爷,陪咱去看吧!”

“不准,哪里都不能去。”

“咱是病人啊!你就不能迁就迁就咱?”

“病人就快点把药吃掉。水要凉了。”

“你是咱的什么人?凭什么命令咱?咱就是要去,谁也别想拦!”

宋茵嚷嚷道,挣扎着坐起身来,准备推开理查德下床时撞上他的目光。

似乎要把人吃掉的眼神。比妖魔还恐怖。

“你生气了……”宋茵垂下视线,接过药一口吞下后抹抹嘴说道,

“这样可以陪咱去了吧。”

理查德走在前面。而涟玉扶着宋茵跟在后面。

他不顾宋茵在身后让他走慢一点的吵闹,径自赶往麦爷爷家。

麦爷爷就是当初在村口遇到的老头,似乎是个宋茵常去照顾的孤寡老人,没事儿帮村里人看看孩子,甚至照管农田和牲畜。丧失劳动力的老年人,只有这点余温可以供村里人使用了。

他曾去过麦爷爷家门口一次,也是为了陪宋茵。但今天他一定要先宋茵一步找到麦爷爷。

为了确定麦爷爷的状况。

因为他知道宋茵吵着见他绝对有原因。他不敢设想,就像不敢设想宋茵真正的心情一样。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麦爷爷的小木屋跟前,两扇掉漆的黑木门是虚掩着的。

他没有时间用来鼓足勇气,必须在宋茵之前确认状况。

于是,他毫不犹豫推开了门。

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下意识低头看去,视线在瞥到“那东西”之后迅速划向别处,整个天地仿佛都旋转起来。

一声尖叫几乎贯穿他的耳膜,他向后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

他埋怨自己怎么那么冒失叫了出来,肩膀不停地颤抖。

但等他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发干,发出的声音完全沙哑时,他才明白,涟玉扶着宋茵就站在自己身后。

在他打开门的时候,是宋茵从远处一眼看到后发出了惊叫。

那是一堆散落地面的殷红骨骼碎肉。

人类的骨骼,上面黏着妖魔的黑色杂毛,唾液和血迹已经被风干,显得更加干瘪。

让人联想到生前因衰老而蜡黄萎缩的身躯。

麦爷爷。

“啊、啊…为什么他们连麦爷爷都不放过?麦爷爷这么老了都在拼命为他们做事,他们还有什么不满?麦爷爷、爷爷…”

宋茵像失掉魂魄一样甩开涟玉的手冲向小破屋,理查德只得忍痛望着她的身影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好像在寻找生前的麦爷爷一样。

四处飘泊的流浪汉也好,逃到这里来历不明的少女也好,无法弃置弱小于不顾,这是她的天性。

自己的委屈可以忍受,但她却不能忍受自己庇护的弱者被欺凌。

仿佛重要的支柱被偷走践踏的感觉。

信仰的轰然崩溃。

“屋檐魔长期潜伏在房间里的暗处收集信息,它们会从人们口中区分出弱者来袭击,这样成功率更高。”涟玉咬着嘴唇都快流出血来了,“可是…”

从骨骼的位置来看,麦爷爷临死前应该已经逃到门口了,在这里大声呼救还会没人听到吗?村口时常有人进进出出才对。

如果隐藏在背后的恶言,是食人妖魔的帮凶。

那么这份视若无睹的冷漠,岂不是另一种杀人于无形的凶器?

倏然一声闷雷一般的巨响让理查德和涟玉都惊醒过来,接着麦爷爷的小房子在他们眼前顷刻间化作残垣颓坯。

“宋茵!”理查德急忙冲进四散飘扬的粉尘。

尘埃落定之后,他所熟悉的人就站在废墟正中央。沾血的绷带全部掉落在地面上。

血肉模糊的伤痕历历在目,但垂下的双手上增添了新的伤痕。

“绝不放过你们…一个也不放过。”

她的拳头正在滴血。

第三章

麦爷爷并没有举行葬礼,宋茵一声不吭将他的骸骨放置在盒子里,便动身出门,不让理查德和涟玉跟随。

之后的日子里,宋茵出门做事的次数变得越发频繁,偶尔还会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每次她都会用“咱是神血后裔,这点儿小事不算什么”等言不达意的说辞来应付。

今天早上,她又要工作了。

“咱出门了。你们两个好好待在家里,理查德不许欺负涟玉呀。”

“和养妖魔的人在一起,还是我这个普通人更加危险吧?”

“那咱就管不着啦。”宋茵哈哈大笑,弯腰看向躲在他身后的涟玉。

“茵茵姐,请走好。”

涟玉朝她摇摇手道别,宋茵教她改叫这个亲昵的称呼,她似乎很快接受了。

“嗯!乖孩子,咱走啦。”毫不避讳地手挽锁镰,宋茵露出笑容推门离开。

不一会儿,理查德走到门外探头探脑,然后转身对涟玉说道:

“已经看不到人了,能追上吗?”

“没问题,可是真的好吗?”

“不去搞清楚宋茵到底在干什么,你难道放心她?”

“可是我会有罪恶感,茵茵姐对我那么好,我们居然跟踪她,如果被她发现,我会不会被赶出去……”涟玉畏畏缩缩地跟过来,双手抱头,苦恼万分。完全看不出斩杀屋檐魔时凌厉和果敢的那个身影就是她。

“唉,女孩子好麻烦。你把所有罪恶都算到我头上吧,我是不会在意的。”

他拉住涟玉的手,不顾她惊讶看着自己的眼神,边往前走边解释道,

“因为我这个人本来就是带罪之身,早就习惯了。”

上山的路途很辛苦。平时理查德散步的时候走的是村人多年来开辟出的少数道路。而宋茵今天选择的方向尽是丛林幽邃、未曾烙下人类足迹的地方。

他们一深一浅踩在乱石和泥土之间,高耸的灌木遮住了正午的阳光。林子里看上去就像时值傍晚一样昏暗。

虽然理查德视野之内看不清宋茵,但涟玉一直向前盯着目标,应该不会跟丢。

他暗暗庆幸自己的体力还不错,不然与两位不知疲倦的神祇使者同行早就累趴下了。

“坚持不住的话我可以背你。”途中涟玉十分正经地提出了建议。

“开玩笑,我完全没问题。”

理查德苦笑,他早就气喘起来的事实让他的话非常缺乏说服力。

不过接受建议的话还不如让他去死。怎么能让一个看上去瘦弱的女孩子背自己,这可是尊严问题啊!

此时涟玉突然拉住他的衣袖,看来宋茵停了下来。

他瞄了手表一眼,发现已经追了两个多钟头。

前面似乎是一片树木变得稀疏的地方。明亮的有些刺眼。

“我们往前走一点。”涟玉用手指示意前移。

直到前方十几米快要走出林子时,两人才停下来躲到矮树丛之后。

“茵茵姐虽然是神血后裔,但毕竟她不是妖魔,五感和人类差不多,所以我们只要保持适当距离,就不会被发现。”

被树叶过滤后流淌下来的阳光浮在涟玉脸上,仿若披上一层波光粼粼的薄纱。

“喔,这么说来,你不是比她厉害很多吗?”

“不是我。是九耀。”她赶忙摇头纠正,“没有九耀,我什么都不是。”

“但没有你,九耀只是一头妖魔而已,和山里的妖魔没有区别吧?你是不可替代的操魔师呦。”理查德眨眨眼睛。

没有妖魔辅佐的操魔师。没有操魔师引导的妖魔。

分开两者,哪一方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而两者结合,便可以代替神祇,继承远古流传下来的使命。

尽管九耀在脑海中叫嚷着‘这小子想死死看吗?’,涟玉还是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向一边,反驳道,“才没有,九耀没有我照样很厉害。”

虽然嘴上不想承认,但被称为“不可替代的操魔师”让她的内心产生了些许震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以一个操魔师的身份来衡量自己的行为。

当理查德亲口说出这个字眼儿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模糊不清的使命已然化作清晰可见的道路,而她早已踏在这条父亲走过的道路上。足迹历历在目。

无比的安心感。带着渺小的幸福。

“他们在做什么?”理查德忽然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回过神来。环视四周,他的目光捕捉到了宋茵和其他的村人们,不禁咽了口唾液:

“这难道……是东方的墓地吗?”

墓地隐没在丛林的缝隙之间。

没有想象中腐烂、发霉的味道。

烈日暴晒下来,穿透树叶枝桠,淋洒在一排排新旧交错的大理石坟冢之上。

仿佛阳光冲刷过一遍一遍的洗透的白净,自墨黑瞳孔向内涌入,一直到灵魂的深渊。

顷刻间,她好像听到了林鸟的歌声。

这里是死亡之地。祭奠的净土。

无论是人类,还是妖魔,都可以安眠于此。

在掌司生命轮回之神的庇护下。

“今天要一锅端了那些老妖魔。茵茵,你的伤势没大碍吧。”

一个身着土黄色粗布马褂的中年男人走到宋茵跟前,这个距离连理查德都能听到他们的对话。那个人的背上还扛着一柄西洋步枪。

“村长,麦爷爷死了。”宋茵看都没看他一眼,同样无视他形式上的问候。

“没办法啊,听说城里都遭到了屋檐魔的袭击,牺牲不可避免。我们只有赶快把这座山里的妖魔清除干净,才能永远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我们的牺牲可以造福后代啊,茵茵!”

村长攥起拳头,提出种种顾全大局的理由,语气恳切又真诚。

他总是这样,让宋茵无法辩驳。她相信,他确实在为村子的未来着想。

让村人富裕起来,赶超城市人,不再受到外界的鄙视。

于是,可以忽略丧失利用价值的麦爷爷的惨死。

于是,可以冠冕堂皇的榨取她来为自私自利的村民谋福利。

一切的一切,她早就了然于心。

只是,她不想让爹和哥哥的死变得毫无价值,不想让神血的尊严被这样肮脏的原因玷污。

“只有你一个退魔猎人很辛苦,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前两天我去城里的时候,联系了那里的洋枪大王,他和皇都幽京的大人们很熟识,或许可以帮到我们。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茵茵,等开山顺利完成之后……”

“够了。干活吧。”

宋茵打断了他。她出力,然后得到报酬。类似买卖的关系让她恶心。

从山下城市买进的伐木机械发出轰然巨响,原本稀疏的树木开始逐一倒下,躲藏起来的两人不得不退后。

他想起当初屋檐魔袭击时,尖锐的枪响招来了大量妖魔。面前的嘈杂必然会让附近的妖魔愤怒躁动,前来此处。

没过多久,身边的灌木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涟玉捂住他的嘴摇头让他别发出声音,因自己的领域被侵犯而丧失理智的妖魔们丝毫没有理睬他们,径直从他和涟玉的身边蹿出扑向开山的村人们。

顿时枪声四起,整片古老的山脉像是从昏沉中惊醒一样,群鸟振翅飞逃。

宋茵挥起锁镰,冲向迎面扑来的三头山犬大小的妖魔,强烈的蹬地力道把地面踩出一个坑。

锁镰在空中划出一道新月,将聚拢在一起的妖魔冲开,宋茵借力跳到贴身的一头妖魔背后,用锁链部分卡住其喉咙,镰刀则深深刺入妖魔柔软的侧腹。

它哀号着企图挣脱镰刀,却导致刀刃顺势滑下更长的伤口,鲜血向一侧喷溅开来。

宋茵双脚落地后接着又跳起凌空翻一个跟头越过剩下的两个妖魔之一,在妖魔转头看向她的同时横向投出镰刀刺瞎了它的双目,却不料身后被另一只妖魔的爪子逮到,背上瞬间留下三道平行的爪痕,血液慢慢溢出使她的衣服变得更加艳丽。她侧身抬腿劈下但不幸落空,妖魔死死咬住她的大腿,怎么也甩不掉。

宋茵的眼神里空洞无物,她举起镰刀,一下子斩下了妖魔的头颅。

热气腾腾的粘稠血液顿时像破土而出的喷泉一样将她整个人吞噬。

理查德胃部剧烈痉挛开始呕吐。涟玉在旁边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睛依旧不离开正在交火的人魔双方。

神念人魔世代为仇,冤冤相报,顾降大妖魔,命之与各部落首领订立契约,辅其维系天地人魔平衡之律。

这是退魔猎人和操魔师家族口耳相传的训诫,是雕刻在幽京祭神礼器盘云鹤鼎上的铭文。

过去涟玉只是从字面上理解意思,现在她才稍微明白,为什么操魔师会存在,也必须存在。

退魔猎人,是神祇和人类的结合。

永远不可能站在妖魔的立场上。

而身为操魔师的自己,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她不禁加重了握着理查德手的力道。

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突然将她包围,涟玉惊醒,环顾四周。

自一头头妖魔源源不断前仆后继的森林深处,停驻着莫名悲伤又静谧的感觉,仿佛某个人注视的眼神。

杀戮一直进行到傍晚,黑夜终于降临于世。

理查德和涟玉为了防止被宋茵发现,早她一步奔回家中。

宋茵迟迟归来时,已经换上了一件新衣服,她笑嘻嘻地说今天出去碰巧看到好看的衣服,下次要带涟玉一起去那个店。理查德和涟玉也不由衷地附和着她,不能问她背上的伤势怎么样了,不知是否该阻止她再次做那么危险的事,两人像火烧一样焦灼心痛。

晚上睡觉时,明明辗转难眠,涟玉却不敢发出声音,害怕自己让宋茵稍微察觉到一点异常,就会被揭发隐瞒她的事情。她实在不适合撒谎骗人。

然而宋茵却因为白天过于疲惫,侧卧睡下后很快就传出酣眠时规律的鼻息声。

‘小玉。有客人来了。’夜半时分,九耀对仍旧处于清醒状态的涟玉耳语。

‘我感觉到了。’她应声。几分钟前,她就察觉到逐渐靠近的熟悉感。

那是白天在墓地时遇到的相同的气息。

‘小玉,见这次的家伙吾一定要显形,所以找个适合的地方吧。’

涟玉点头回应,然后蹑手蹑脚爬下床铺,尽量不去惊扰宋茵。溜出家门后,她借助九耀的力量加速跑向密林中人类听不到声音、看不到形体的深处。

“它们跟上来了。”九耀此时已经显现姿态,视线投向他们来的方向。

五头妖魔正立在眼前。

身形和白天所见的大多数妖魔类似,只不过披上银色月光的毛发呈现花白的颜色。

涟玉感应不到丝毫的杀气。

其中一头往前迈出一步,动作稍嫌迟缓。

“吾等是住在深山墓地附近的山主。司命神降临于世之前便生活在山脉里。特来拜见操魔师和图腾神明。”

它垂首行礼,沙哑的人类语言从妖魔的空中吐出依旧违和,不过轻慢的语速让她松弛下来。

“吾乃北方冰原的苍狼九耀,系司命之神盘云鹤麾下的图腾神明。”

九耀高扬起头,好像在对天空中的星辰说话一样。庞然大物的身躯远远凌驾于这几头年岁久远的老前辈,实在太过招摇。

“我是九耀的操魔师。姓苏,名涟玉。”

涟玉报上姓名的同时鞠了一躬,虽然她感到向妖魔鞠躬很滑稽,但对方前来拜谒的谦恭态度令她不自觉回礼。

“吾等乃在这座山脉活得最久。今日竟看到操魔师和人类在一起。那个延太轩的后裔已经完全倒向人类。吾等想要确认阁下的立场。”

老妖魔的暗金圆瞳变得更加幽暗,上下颚张合毫不客气地问道,

“您是站在人类那边,还是吾等这边?”

涟玉下意识捂住嘴倒退了一步。

做出决定的时刻竟然已经来到身边吗?她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操魔师要维持天地人魔平衡之律,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达成神祇的期望,完成操魔师的使命?

“不管活了多久,吾等依然只是低等的妖魔,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它垂下头颅,低声道,“吾等不是神。”

妖魔不像人类,不会装腔作势掩饰自己的弱点。

“你们没本事守住山里的妖魔,所以来求助吾干掉村里人吗?”

九耀的尾巴翘了起来。它此时心情很好,被其他妖魔仰赖让它觉得自己威风凛凛,

“嘿嘿,吾要好好考虑考虑!”

伪神,但却拥有比拟神祇的力量。远古的大妖魔,和神比起来差的只是善行的积累罢了。

“我和九耀哪一方也不会偏袒。这是操魔师的法则。”

烂熟于心的话冲口而出,涟玉才意识到自己竟养成了阻止九耀的习惯,手心渗出层层冷汗。

“小玉!吾不要啊!”

九耀很不满,它想帮谁就帮谁。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也绝不会改变。

就像当初归顺了盘云鹤,帮他降服自己的哥哥七曜一样。

按照喜恶来决定一切,就是它狼神九耀的法则。

那个小个子盘云鹤狡黠的笑容它仍然记忆犹新。它想要完成和他的约定,再次看到他的笑容。

永远地,印刻于记忆深处。像墓碑的铭文一样无法改变。

所以它才会守护苏家一代一代的操魔师。

“人类很讨厌,小玉也被迫逃了出来,为什么还不准吾做这个,不准吾做那个?你到底想让吾怎样?吾不要一直躲在小玉的身体里!”九耀的前爪紧紧插入坚实的土地里。

小玉实在太心软了。人类啊,始终愚蠢。九耀如此坚信。

“九耀。不要任性。”

涟玉的声音透过图腾印刻的羁绊直接震颤它的胸腔,站在地面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抬头看向它。月光流泻下来落满她的肩头、额发,还有熟悉的眼眸。

此时,她的眼眸盈满冬日湖面一样的宁静,但却比冰凌还要坚定。

“人类发展存在自身的规律,禁止他们破除蛮荒、寻求发展是不可能的。现在村人的目的是开山发财,如果妖魔迁往山脉深处,他们自然不会潜入险峻危险的原始山林。我想,一定会有让两方相安无事的办法。”

“所以要永远逃跑吗?小玉!”

“难道杀光所有人类是司命神期望的吗,九耀!”

“小鹤他……可恶!”九耀的尾巴狠狠向后扫去,几棵高大的乔木发出一系列刺耳的断裂和倒地声,只残存下半截裸露白花花切面的枝干。

它还记得,盘云鹤和自己说过的话。

——九耀,不许欺负人类。

——呸,你还不是把人类耍的团团转?人类蠢死啦!

——我是神祇,欺负人也无妨吧?我可是守护他们千年了呢。九耀你还没这个资格。

——你有什么了不起,哪天吾也变成神让你瞧瞧!

——呵呵,让你做这件事恐怕很难呢。

真的难死了,小鹤……九耀无数次在心中重复这句迟来的抱怨。

它和他徜徉人间百年,他在离开人世前的最后一刻才将自己封印到苏家的图腾印刻中。

想做的事完全不能做,像上了毒瘾却被困住手脚,任由眼睛不停流泪一般痛苦难熬。

妖魔嗜血成性,图腾神明同样如此。所谓十世善因,绝对是来自地狱的试炼。

恐怕盘云鹤知晓其中的痛苦,才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它稍微有点体谅七曜哥坚持七世后,竟然在第八世魔君庆生的喜宴上血染王庭的原因了。

只要能让小鹤高兴,即使背叛七曜哥它也在所不惜。

只是想再见他一面,它才答应做图腾神。

然而这个约定意味的折磨却是当初的它无法想象的……

九耀的尖牙刺破了下颚,血液的咸味渗透到喉咙里,它蹲坐下来蜷缩起身体,尾巴也摇了一下后垂到地上。这是它心情不好时惯常的姿态。

“如果是那个盘云鹤的操魔师,的确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为首的妖魔转过身去,回头示意另外几个伙伴跟上,然后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不过吾等没想到的是,千年之后,唯有他的操魔师依旧没有改变。既然如此,吾等便无话可说了。”

妖魔们走后,九耀耍脾气不肯回到图腾印刻中去,涟玉只好陪它等到东方即白,才回到家中装作刚起床的样子。

“今天晚上有夜市呦,涟玉,一起去玩吧?”

一大早宋茵就迫不及待告知她这个消息。

“可以去吗…可是我没有钱买东西。”涟玉低下头,有些沮丧。

“小意思,不贵的东西姐姐可以帮你付。以后你再还就是了。”

宋茵拍拍她的肩安慰道,

“咱过两天看看村里有什么工作可以介绍给你,这样你就可以自由使用了。”

“啊!谢谢茵茵姐!”感谢的话语说出口去后,一股内疚之情却自她心头油然而生。

她还没告诉宋茵,自己打算和理查德一起去旅行。

或迟或早,她都会离开这片给予她痛苦的城市。

不再成为任何人的眼中钉,去寻找可以实现自我价值的新生活。

看着宋茵毫不知情的样子,她完全说不出口,要知道宋茵现在正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她和理查德怎么可能放手不管呢。

如果可以的话,三个人一起离开不是更好?

涟玉打算找个恰当的机会打探一下宋茵的口气。

如果成功的话,那简直是她一辈子最大的幸福。

晚上,理查德、涟玉和宋茵三人顺着三三两两的人流一起涌入山中的夜市。

夜市的位置位于大山的边缘,热闹的氛围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感受到。

两条贯穿集市的橙色的电灯泡光将整个深山照亮,驱赶了以往阴霾沉闷的印象。

理查德才发现村子里的人原来有那么多。在生活单调匮乏的乡村,夜市对人们具有相当的吸引力。

虽然身为异乡人的他颇感惊奇,但还完全赶不上涟玉的兴奋程度,她径自跑向各个摆设的摊点,握紧拳头,目不暇接。

“喂,不要走丢呀!”

理查德追过去嘱咐,然而他转身看向宋茵时,她已经快要隐没在阑珊灯火中。

“你要去哪里?”一股虚晃的感觉偷袭了他的胸口,他赶忙想追上她,却被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拥挤的人潮困在原地。

宋茵张嘴说了什么,但是周围太嘈杂他听不清。他只能看到她朝她挥挥手,露出一如往日的微笑,好像在说“不要跟过来,回去吧”。

无奈之际,她便消失在人头攒动的夏日夜色里。

理查德挥去心中些许的不安,来到涟玉身边。

“咦,茵茵姐呢?”涟玉发现重要的人不在身边,皱起眉头变得有点紧张。

“放心,东方不是有句俗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吗?她逃不出佛祖的手掌心的。”

他拽了拽自己在旅行中用烂的几个东方典故。

“你好厉害,俗语说的真棒!”他果然得到了仰慕的赞许。

“赏你喝蜜汁。嘻嘻。”涟玉用食指沾了小摊上试尝的金黄汁水,出其不意抹到他的脸上。

“喂,好粘!你用脸喝蜜吗?”

理查德抱怨道,没想到她已经跑到另一个摊位,双手捧起纸糊的灯笼。

橙色的烛火透过灯笼纸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勾起嘴角,仔细打量灯笼上的花纹,一脸愉悦的表情。

有时候,人是会发光的。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看着她的侧脸的时候。

他会觉得,这个人真好。

这个世界说不定其实是个美好的地方。

无比安心,渴望时间流逝的更慢一点的感觉。

“瞧!前面围了好多人呐,去看看!”

经受不住人群的诱惑,涟玉拉起他的手往前面挤去。

不远的地方,在集市的中央,人们围成圆圈在观看什么,两人在最外围,怎么也看不到里面的状况。

可能因为初来乡村夜市太兴奋、好奇心太重,涟玉不听他的劝说执意要弄个清楚明白,于是就靠自己身材娇小的优势往里挤。

然而在人贴人的状态下很多东西不是可以控制的。不知谁用力推了一下,涟玉被猛然带到人群里面。两人紧紧拉着的手被迫松开了。

一个个陌生人的身体遮挡住天空,涟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顺着推力被带到人圈里面。当她回过神来时,身体重重跌坐在地上。

——不,那并不是土地。

而是一个一人高的箱子。

她意识到事情蹊跷的时候,箱子的盖子却已经闭合了。

人群中突然炸出急促的喊叫:“逮到了!快点归位!破魔阵,启!”

理查德在人群顿时四散的诧异中看到,十几个壮汉围着雕刻满符咒的金属箱子,箱子底部还连接着几根通向夜市电灯的电源中枢。

那怪异的形态,简直就是远古蒙昧和现代科学的集合体。

“你们要做什么!”理查德摸向胸前的口袋,却发现随身携带的手枪竟不翼而飞。

难道是刚才在人流中被偷的吗?恍惚的绝望涌上脑海让他感到天旋地转,这一切竟然都是预谋好的……

宋茵,你在哪里?

他像疯了一样喊叫着扒开阻挡的人,却在几个比他壮硕许多的村人面前手无缚鸡之力。

“谷先生,看来破魔阵的效果很成功。苏家的妖魔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换上粗木马褂,佯装成村人欺骗涟玉他们的秦老板对身边的退魔猎人说道。

“那当然。现在困在箱子里的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孩罢了,不足为惧。”谷先生挥了挥手中的砍刀,微笑道,“没想到她居然躲到山里来了,让在下好找。幸亏村子里的退魔猎人放出消息,不然大家就要损失一大笔财富了呢。到时成功剥离远古妖魔,贩卖到幽京后的分成可不能亏待在下啊,秦老板。”

“哈哈哈哈哈,好商量,好商量!”

“嗯,那就开始加电压吧,逼她自动放弃图腾契约。”谷先生对手下发出号令。

理查德绝望地看到夜市的灯火忽明忽暗。

身边看热闹的人围成一层一层,人们的面容开始变得模糊,笼罩上一层无法言喻的橙黄色。

明明是灯光的颜色,却让人寒冷彻骨。

她一定在哀号吧。可是他什么都听不到。

这更让他害怕。

他的心跟随那闪耀的夜市灯火跳动着,几乎无法呼吸。

一切来的太快。太过突然。也太残酷。

他的两臂被壮汉驾着,整个人按倒在地上伏着身子,脸吃进泥土里。

时间无情地流逝着,灯光已经不知道闪了多少次。

这意味着涟玉遭受了相同数目的折磨。

他多想代替涟玉去承受那种非人的待遇,可是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痛苦刺进骨髓中,他仿佛再也站不起来了。

“咱可以暂时挡住他们,由你来打开那个金属箱子,能办到吗?”

熟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伴随一串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扼杀的闷响。

一片热气腾腾的血液随即溅到他的身上、脸上。架住他的男人们接连倒在两旁。

他抬起脸来,与方才“走失”的人四目相交。

宋茵压低嗓门,她的眼神变成比黑夜还要深沉,

“大妖魔被放出来的后果,你应该明白吧?”

在那一瞬间,一切难懂的地方全都解开谜底。

他终于读懂了宋茵。让人类和妖魔相互残杀,才是她的目的。

这是复仇。对两个充满罪孽的种族的报复。她已经不声不响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不惜利用自己和涟玉。

让秦老板找到涟玉。并激化远古大妖魔和人类的矛盾。

一切都是宋茵的计划。

“嗯,我做。”

他点点头,唯有这次的选择让他毫不迷茫。宋茵从口袋里拔出他的双枪丢在他面前,说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在转身跳入镇守破魔阵的若干人中挥舞锁镰的那一瞬间,他清晰地看到,宋茵眼角的一抹落寞。

镰刀和砍刀激烈地冲撞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宋茵炸开一片土地,乱尘顿时四散飞扬。

他趁机溜到夜市的正中央,涟玉所在的位置。

“不是妖魔,不是村人,也不是宋茵。我选择的人是你,涟玉。”

——谢谢你,给了我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

理查德的双枪上膛,对着金属箱的门锁开始连发射击。

我已经逃了出来,为什么还不放过我?明明已经不会妨碍你们了……

为什么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还要…还要完成和他一起旅行的约定……

强烈的悲伤通过图腾印刻流淌进九耀的心中,然而从小玉落入陷阱后它就完全发挥不出力量。直至此刻——“小玉!不要死!”一声惊天的嚎叫破空而出。

图腾神明的封印被彻底解除,声音顿时释放。

最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这就是理查德的选择。解放远古的大妖魔,在它最疯狂的时刻。

一股凭空袭来的冲击力将他撞出几米远,重重摔在地上。

从那个窄小的箱子中,升腾起的黑影逐渐显现形状,凭借两条后脚站立起来的巨兽身姿,好像没有极限一般纵向上升,冲破山林的阴霾,灯光将它的两臂映成妖娆的紫罗兰色,而那狰狞的面容却隐藏在凹凸的深暗中。纤细修长的腰肢半躬下来,料峭的末梢轮廓仿佛要刺破夜色,远古大妖魔的真正姿态竟给人一种病态扭曲的美感。

不过这种美艳却是致命的疯狂。

苍狼九耀一脚踩烂集市中央的破魔阵,对着穹庐的皓月撕出一声嘹亮悠远的长嚎,天地间的沉沉深夜为之惊醒。

那是以本色身姿重新问鼎世间的仪式。

山林中倏然响起一阵阵相似的嚎叫,此起彼伏,一直延伸到山脉的深处,呼应着远古力量的召唤。树叶的沙沙声应和着嘈杂的脚步声,像越来越急促的鼓点,从四面八方一点点接近山林边缘的集市。

理查德仰望着东方传说之中的妖魔,僵在原处完全忘记了呼吸,忘记了颤抖,甚至连恐惧感都变得迟钝。

被惊骇场面震慑而迟了一拍,惊醒的人群中这才炸开逃窜的哀号,一个又一个人推搡着擦过他的身体,几乎将他撞倒,理查德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要赶紧救出涟玉。

“这难道是协助司命神盘云鹤制服魔神七曜的苍狼九耀?”

谷先生一边倒退,一边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他转过头对身边的秦老板焦急解释,

“秦老板,您怎么不早说清楚?在下的先祖司命神乌雅悠泉留下过敕令,绝不能和盘云鹤麾下的操魔师扯上关系。它刚才已经呼唤了山中妖魔,这里恐怕会变成血海。对不起,在下只能退出了。酬劳在下不会向您索取,就当在下从未参与过此事。在下告辞了,请您珍重!”

“谷先生,慢着!你至少要保我全身而退啊!”区区钱财还是比不上命重要。秦老板死命拉住谷先生的袖子寻求庇护。

事情的始作俑者争相逃跑,雇主秦老板都已经放弃,其他召集来的人手也不再执着,各自逃命去了。

留下远古的发狂的大妖魔开始在村子里横行肆虐。

集市的灯笼烛火被打翻,火焰点燃木质货台,顺着篷布一直燃烧向森林,攒动的人群不知不觉便被愈发汹涌的火势包围。

火星飞扬向天空,飘至九耀杀得血红的瞳孔之处,它咆哮着挥动双臂砸烂可见的一切建筑物。身边的破坏光了,它就纵身跃起跳向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咬烂、嚼碎新的东西,尾巴顺势横扫人群,一层层血雾霎时飘起、上升,直至将它整个身躯笼罩在人类鲜血的罪孽之中。

灵活矫健的动作,竟酷似人类。

明明是狰狞的妖魔,却拥有货真价实的神祇的力量。

那是生活在深山墓地的老妖魔们没有的力量。

被神祇召唤的低等妖魔们也开始肆无忌惮狩猎无力躲藏的人类。

理查德扶起昏迷过去的涟玉,她脸色苍白,气息也消失了。

“醒醒啊,涟玉!”他拍打着她的脸,依旧没有反映。

火光快要将他们包围,烟雾开始侵入理查德的口鼻,呛得他不停地干咳,眼睛也快热得睁不开了。

树木被焚烧断裂的声音充斥耳膜,他把涟玉的头贴紧自己,用身体护住她不被火苗烧伤。

“你说谁也不要你…驱赶你…那种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明明已经说好一起去旅行的…我需要你,你还有我…你怎么可以死。”

他的嘴唇贴着涟玉的耳边吐出断断续续的低语,烟尘几近夺去他发声的喉咙。

他发觉自己的面颊竟湿润了。

他是个逃犯。从来不认为自己可以获得救赎。

但如果两个人一起的话,或许真的可以不必再忍受折磨,逃脱过去的束缚。

他曾这样期望,在看着她开心的侧脸时。

他觉得,和她一起一定可以。

至少要让他把这份心情传递给她。

因为他也曾经绝望地认为自己遭到所有人的厌弃,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然而神祇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无论如何祈祷,都得不到回应。他的希望又由谁来实现?

无声无息地,两人的身影渐渐隐没于张牙舞爪的火焰之中。

“杀了那么多人,小鹤恐怕不会原谅吾了,没想到最先违背约定的竟然是吾……可是吾不能原谅他们杀了小玉,吾是小玉的图腾神啊。”九耀痛捶胸脯,朝皓月哀号着,它的身体摇摇晃晃,悲痛欲绝,“小鹤,吾没脸再见你,吾……”

它面向眼前的烈火焚烧的山村,数不清的低等妖魔在啃食着人类残缺不堪的骸骨,还有更多贪婪者涌向山下的城市。

一切都将在它手中覆灭。

不知为何,它竟然有些害怕。

它明明是狼神九耀啊!凛死了,小玉也死了,都是它的错吗?它不禁怀疑。

它不想这样的,无论是盘云鹤,还是凛,还是小玉,它都只是想要好好守护。

如今他们却一个个离它而去……

“苍狼九耀,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下方响起。九耀觉得有点熟悉,低头看去。理查德正仰望着自己,在他身边的……

“小玉!你还活着!”九耀简直不敢相信,用前爪狠命挠了挠眼。

小玉的图腾契约确实解除了啊,她没可能活着的。

“九耀,九耀,回来吧。”涟玉挣脱理查德扶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朝它靠了过来。

她的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悲伤。

竟是像冬日阳光一样温柔,身边灼热的火焰也仿佛变得温暖起来。

“别害怕,把一切都交给解决我吧。”从她口中,吐出没有比这更温存的话语。

“小玉……”九耀才发觉此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它的身体缩得很小很小,一直缩到涟玉的图腾印刻之中。

那丧失契约的印刻,只是普通的图案而已。

然而,真正的羁绊并不是所谓契约可以比拟。

涟玉转过身看向理查德,他会意地点点头,并露出一个微笑。

得到应许,她随即使用九耀的力量来到山中森林的高坡,对着山下城市的方向发出一声像九耀一样的狼嚎。

猎猎风浪卷起她的发丝飘扬。

“狼神九耀第三世操魔师在此,群魔听令,速速返回,违者必惩!”

她的声音传遍片整个乡村,直至山下的城市。

就在黑压压的妖魔开始回拢,从身边经过时,理查德看向身边的女孩说道:

“终于可以结束了。”

“你高兴的太早了吧?还是一如往常的天真呢。”

“已经决定复仇的话,为什么还用神血救涟玉呢?你知道,她绝对会阻止一切的。”

“他们都该死,咱现在依旧没有改变想法。”宋茵并没有看着理查德的眼睛,用不适合她的冷冰语气说道,“只是你们两个死了,咱当初捡你们回来就没意义了。”

“宋茵,你打算以后怎么办?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旅行?”他真心问道。

“哼,你以为咱像你们一样清闲?”她转过身去,“咱可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

选择复仇,选择惩罚,选择放弃一切。

宋茵并不是玩火过后让大人收拾残局的孩子。

父亲和哥哥死后,她就再也没有受到任何一个人的保护。

她从来不是软弱的人,既然让她逃避现实的理由已经消失,那么她就再也不会自我欺骗了。

选择和另外两人截然相反的道路,她早就做好了觉悟。

倘若没有肩负起一切后果的觉悟,那么她当初所做的决定便是无足轻重的。

她和他们的旅程早在不知不觉间分道扬镳。

宋茵头也不回地朝冒着白烟的废墟走去。

“村子的未来,拜托你了。”理查德对着她消失的背影微笑道。

也许,他一直都相信她。

因为就算是此时此刻,最让他放心的还是她。

终章

夏季的夜并不冷,他们的脚步声渐入森林深处,空气中青草的气味变得更浓了。

虫鸣戚戚,却让人觉得宁静无比。估计是因为没有人说话的关系。

理查德这才发现自己的行李和摩托车都葬身火场了,不禁扼腕叹息。

“你怎么了?”涟玉首先打破沉默。

“摩托车落在宋茵家里了,想翻过这座山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没错喔。”她点点头,忽然又撇下他往前走,走到头顶上露出树枝空档处停了下来,

“星星!是星星!”

跑题太快了吧,虽然在心里抱怨,理查德还是走到她身边抬头仰望。

“流星……”在他看向藏蓝苍宇的瞬间,不禁因眼前的景象而脱口而出。

夏夜的流星雨恰巧在两人眼前呈现。

火焰连天之后带来的竟是燃尽的星星。

一生都在旅行的星辰,在灭迹前向他们展现最美丽的身姿。

“要许愿呦,涟玉。”理查德赶紧提醒傻呆呆只顾看星星的东方女孩,

“在我家乡,对流星许愿会实现愿望。不要错过呀!”

“许、许愿、星星、星…”

一时反应不过来手忙脚乱的涟玉鹦鹉学舌般比照他闭合双眼、双手合掌放在胸前的样子,最后还睁开一只眼偷瞄对方。

“小玉!小玉!吾也要许愿,吾要出来了!”九耀出人意料的叫嚷道。

没有图腾契约的束缚,九耀只是打了一声招呼就自行从印刻中释放出来,显现形态。

理查德不禁大惊失色,这样进出自由的大妖魔在身边,以后的旅行不知道会有多少艰险。

“九耀…你要许什么愿?”

涟玉从来没考虑过这种事,所谓的许愿对于过去的她来说太过奢侈。

“嘿嘿,不告诉你,吾早就想好了,吾要许一千个愿望!拜托你了,星星!”

九耀开心地对着星空祈求道。

“它太贪心了吧…算了,它是妖魔,不能以人类的标准看待。”理查德摇摇头,表示无奈。

“那你呢?”涟玉又转向他。

“是啊,许什么愿望呢?”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开始持续地许愿。

虽然一直嘲笑自己,明明没有信仰,会有谁来实现他的愿望?真是固执又幼稚的习惯。

直到来到这片古老的东方异域,他的习惯仍然没有改变。

他无法像涟玉一样坚守自己的信念,也没有宋茵做出选择时的决绝凛然。

他甚至都称不上是一个坚强的人。

然而,这样的他对生活依旧怀有那么多美好的期待。

或许,作为一个逃犯的他,早就不再执着于逃亡。

以死获得人生的解脱,说道底只是堕落之门的诱惑而已。

哪怕最后被救赎的唯有内心,他也要怀抱勇气和希望活下去。

灭迹的流星不会为他们实现愿望,但这里却是他们旅程的开始。

确定内心的愿望,然后在今后的旅程中拼尽全力去实现。

“我的愿望,一定会让你看到。”他终于做出回答。

被时代抛弃的妖魔。

被亲人抛弃的操魔师。

还有被祖国抛弃的王子。

三个“人”一同仰望对所有人都敞开怀抱的天空。

许下由衷的心愿。

一颗燃烧的流星瞬间滑向遥远的天边,留下无限延长的消逝的痕迹。

发表于 2010-11-10 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叫做什麼- -
有時間看一看這來放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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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iuytre2 + 1 作者就是LZ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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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0 19: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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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0 23: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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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1 17:03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忧伤的小说,未来在哪里啊?两个主角的开始都太悲哀
 楼主| 发表于 2010-11-11 23:1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忧伤的小说,未来在哪里啊?两个主角的开始都太悲哀
星海之遥 发表于 2010-11-11 17:03

谢谢你的感想,老实说,我喜欢这样的评论。无论说他们有希望也好,太悲伤也罢,至少角色对读者来说像个人一样活过了。写完后我也发现,故事不仅不给力,还让人很脱力= =。最近在构思正篇,我想两人的未来会在幽京重新展开(如果我成功写出来了的话
发表于 2010-11-14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样科学和魔法同时存在的文章背景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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