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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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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GAGA文库] [献给某飞行员的恋歌][犬村小六][第1卷][台/简](下载已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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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5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0-17 22:17 编辑

书名:獻給某飛行員的戀歌
作家:犬村小六
插圖:深澤晴行
扫图:ma0575
录入:fujibayashi
校对:fujibayashi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SF轻小说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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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5 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0-6 00:13 编辑








獻給某飛行員的戀歌

为了需找天之涯、海之角

目录
序章 005
第一章 卡尔·拉·伊尔 022
第二章 卡路儿·阿巴斯 073
第三章 克莉亚·库鲁斯 149

主要人物
【卡路儿·阿巴斯】 原名卡尔·拉·伊尔,曾是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妮娜·维恩特】 ‘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被誉为‘呼风少女’。伊斯拉管区长。
【艾黎儿·阿巴斯】 卡路儿的干妹妹。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米海儿·阿巴斯】艾黎儿的父亲,卡路儿的养父。飞行机械维修工人。
【诺尔·阿巴斯】 艾黎儿的姐姐,长女。
【曼纽尔·阿巴斯】艾黎儿的姐姐,次女。
【克莉亚·库鲁斯】 住在范·维尔的少女。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葛列果里欧·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国王。
【玛利亚·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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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5 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0-13 11:15 编辑

序章
踏上狗屁不值的旅程吧!
这不是旅行,而是经过粉饰的放逐剧,世界厌倦了我们,便若无其事地强迫我们退场,自愿自地盘算着该如何繁荣发展。
就如往昔一再上演的戏码:是去利用价值的人遭到抛弃,其余人装出清廉坦白的面孔,放眼未来继续迫求继续追求进步。
被丢弃的我们只能在无人眷恋的流放之地开始生活。
这是从结尾开始的故事。
旅行的目的地,是不确定存在与否的天空尽头。
干脆让这一切全都消失算了。
西风吹拂过后,海面一片骚动。
航空长官机的周围开始溅起飞沫,以此为信号,后方三架中对长机也开始发动引擎,接着如波纹扩散般,更后方排列成扇形等候的二十四架飞机,也点亮氢电池的灯号。
总共二十八架双座式水上战斗机‘阿尔康号’的主旋转翼全都发出嗡嗡嗡声拍打海面,喷起满天的细小水珠,经过日光不规则的反射,架起透明的七彩光桥。
卡路儿·阿巴斯也开启节流阀,在如此晴朗的天气当中,他的心情却闷闷不乐。
长官机率先浮升,中队长机也跟上,波浪间传来隆隆巨响并卷起飞沫,在海面形成白色的喷雾。
卡路儿加快速度,机身上的两座旋转翼发出巨大声向将战斗机缓缓送上空中,他倾听着氢电池发出的声音,回头看了看后座的干妹妹——艾黎儿·阿巴斯,她闪烁着双眼看向卡路儿,完全无视他空虚的心情,脸上洋溢着他上旅途的兴奋,张大嘴巴兴奋地喊:“出发!”
卡路儿撅着嘴,露出倦怠的表情重新握紧操纵杆。
“即使出发,也不会抵达任何地方。”
他冷冷地说。
“我们被抛弃了。”
卡路儿在一千五百公尺的高度说完这句话便压下操纵杆——操纵杆类似汽车方向盘,但因为战斗机具有三次元的机动性,因此可以将整个方向盘拉起或推进去,只见氢电池发出嗡嗡的尖锐声音,原本朝着上方的旋转翼倒向前方,从升力装置切换为推进装置,然而机翼并不能立即得到足够的升力,阿尔康号的机首朝着斜下方滑行一阵子,达到一定速度使翼面获取足够的升力后,才进入水平飞行。
如果此时同头望后方,会看到海面被喷起的细小水珠覆盖,形成一片白色的雾气,跟在后方的飞机如雏鸭般一只只从雾气中蹦出脸孔,达到一定的高度便纷纷将旋转翼切换为推进装置,在空中组织编队。
二十八架水上战斗机编队以航空长官为首,分为九个三架一组的小队,采雁行阵式翱翔在碧蓝色的海洋上。
然而乍见之下整齐划一的飞行编队当中,却四处出现小小的状况。这也是难免的,因为从中队长机以降,驾驶飞机的全都是十五岁的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他们虽然为了今天的出航仪式多次演练,但仍旧无法自在地操控战斗机,只能勉强称为飞行员见习生,未来的飞行骑士。
不久后,前方隐约出现陆地。
烟火一个接一个在空中绽放,先一步出发的‘伊斯拉空艇骑士团正轨兵’的战斗机编队等候在水平距离约七千公尺的前方,回旋在出航仪式的会场上空。
接着映入卡路儿眼帘的,是漂浮在空中的巨大鸟影。
飘在两千公尺高空的巨大岩石犹如搞错比例尺般,在四周的风景中显得过分庞大,并在地面投射出长达本身表面积数倍的巨大阴影。
“伊斯拉!”
这声音是从后座传来的,案例二的语气中仍旧难掩兴奋。
今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卡路儿等人将在‘空中之鸟’伊斯拉生活。
伊斯拉的表面积有两百四十三平方公里,南北二十五公里,周长约七十公里。
这座不知来自何处、不知前往何方的空中之鸟在十年前成功捕获的,人们利用飞机在伊斯拉的岩层上缠住数千根绳索,将它系在两千公尺下方的地面上,之后便一直为了今天而做准备:调查地质并解析成分,装上推进装置,建筑六座炮台,并展开住宅区,飞行艇停泊港湾等多项工程。
各项调查及建筑工程动员数十万工人以及数万艘飞艇,于两年前终告完成。
接着在跨海的三大国之间展开了五花八门的政治交易,各种勾心斗角的阴谋诡计交错的结果,三国决定共同提供技术与资金援助,使得伊斯拉终于能够于今日顺利起航,踏上寻找‘天空尽头’的旅程。
为了探索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为了寻找大瀑布的尽头。
为了判明圣阿尔迪斯坦的创世神话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是虚构。
海洋的对岸是什么样的世界?除了目前已确认的三个国家——巴雷特洛斯共和国、斋之国与贝拿雷斯帝国,此外是否还有人类居住的大陆或岛屿?没有尽头的大瀑布终止之处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无限延展的天空与海洋,是否存在着终点?
为了解答世人的疑问,伊斯拉将载着卡路儿等人,进行一场或许会延续数十年的漫长旅程。
“真蠢。”
卡路儿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你怎么还在抱怨啊?”
背后传来艾黎儿无奈的声音。
“你还真不死心,干嘛一副死气沉沉的摸样?你如果不想去,干脆下来好了,换我来驾驶。”
艾黎儿干净利落的语调经由传声管毫不客气地传来,卡路儿板起脸孔转向后座说:“我又没说不想去,只是觉得很蠢而已,我老早就已经死心了。”
“哦,真的吗?”
“你这是什么回答?还有,我先说好,驾驶座绝对不让给你,你只能乖乖坐在后面!”
两人虽然是干兄妹,但身为哥哥的卡路儿仍摆出颐指气使的态度下达命令,艾黎儿则朝着他吐舌头作为回应。
卡路儿哼了一声,将视线转回行驶方向。
机身下方已经是陆地。低头一看,地面上是一片金黄色的麦田。
沿海的平地覆盖着等待收获时刻来临的麦穗,迎着海风柔软地掀起,不久之后又同时扑倒在地——这是冬作的麦子,秋天播种、晚春收获。飞机的影子如野狐般穿梭过麦田,烟火的声音和群众的欢呼声逐渐变得明晰。
不久之后,编队便到达风之革命纪念公园的正上方。
“哇,好棒!”
后座的艾黎儿发出兴奋地叫声。
“你看,好棒哦,大家好像都很高兴。”
艾黎儿指着地面的群众雀跃不已。
“真啰嗦!”
卡路儿骂了一声,不情愿地往下瞥了一眼。
如雷的欢呼声从脚底穿透上来。数万名市民不分男女老幼都挥舞着双手,赞美未来飞行员组成的编队飞行,孩童们憧憬的眼中映照着天空的颜色。
这座公园去年才开放,被选为伊斯拉出航典礼的会场,地面全都铺着石板,
院内种植着不少绿树,群众聚集的中央广场则设置着革命纪念碑、慰问塔、人工池塘等。
出了公园沿着干道往西北方前进二十公里左右,就是巴雷特洛斯共和国的亚历山大。从卡路儿此刻所在的高度,可以清楚辨认出特别突出的卡雷拉大教堂(圣阿尔迪斯坦正教的总部即在此),但其他石造建筑却只能看出模糊的轮廓。即使是人口超过三百万人的大都市,从空中俯瞰也像小孩在的玩具般小巧玲珑。
“哼!”
卡路儿眺望着亚历山大城,眼神中掺插着憎恶、悲哀与自卑,只能籍由嘲笑来发泄负面情感,隐藏内心的痛苦。
他追随者中队长机缓缓右转。
“爸爸他们不知道在哪里,你看得到吗?”
艾黎儿悠闲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人这么多,怎么可能看到。”
“嗯……”
艾黎儿有些寂寞地看着下方,就如卡路儿说说,她无法一一辨认抬头仰望的群众脸孔,但当初答应让她踏上旅程的父亲和两个姐姐,一定也在人群当中。
他不畏机身侧面吹拂的强风,伸长脖子望着地面,挥舞着手高喊:“爸爸、姐姐,谢谢你们!我一定、一定会回来,你们要等着我!”
卡路儿擦了一下眼泪,立刻又把上半身缩回座位,以开朗的声音对着卡路儿的背部说:“我连你的份一起喊了。”
“……嗯。”
“准备要撤下去了吗?”
“嗯。”
“哎咻!”
艾黎儿发出欧巴桑般的吆喝声,把脚边的纸箱抬到膝上。箱子里装的是飞行科全体学生制作的纸片,信笺状的纸片,信笺状的纸片塞满了整整一箱。
航空长官再度将旋转翼面朝上,降低速度。
对新手而言,减速属于较困难的操作,卡路儿面勉强将旋转翼切换为飘浮装置,将机身向前倾斜以取得推进力,同时将时速降低至四十八公里,配合着中队长机缓缓在观众上空回旋。下方涌起的欢呼声穿透机壳传到驾驶舱,二十八架战斗机已不太灵活的动作形成一个圆环,在同一地点绕行。
这是,从航空长官机的后座飘出雪花般的纸片。
跟在后方的学生以此为信号,纷纷从后座将事先准备的纸片撒到空中。
“喝呀!”
艾黎儿也豪迈地将箱子里的纸片丢到窗外,纯白的纸片游过气流之间,从蔚蓝的晴空缓缓飘落到观众头上。
地面的欢呼声提高了分贝,艾黎儿兴奋地说:“哇,好棒!纸片的雪花真漂亮,而且大家都好高兴。卡尔,你看,你快看哪!真的好漂亮,爸爸他们一定很高兴!”
“……”
“啊,我还记得继续撒才行。喝呀!喝呀!嗨呀!”
“……喂,艾黎,你的叫声不能高雅一点吗?”
“再来一把,嘿!咦?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你干嘛一副死气沉沉的摸样?难得大家的气氛这么热烈!你该不会觉得斜眼看世界的自己很帅吧?笨蛋,像你这种人一点都不帅啦!”
卡路儿苦涩地歪曲嘴唇,他原本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把话吞进去,相反的却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说:“你根本不会了解我的心情。真羡慕你这种乐观的个性,你一定没什么烦恼吧?”
“嗯,没错!哎,你这人也真讨厌,干嘛老是想那么多?像你这样,到了新学校也不会受到女孩子的欢迎哦。”
“……我又不是为了受女孩子欢迎才上学,是为了要成为一流的飞行员。你别说废话,快把纸片全撒下去。”
“喝呀!嘿!嗨!哈!”
“……你为什么不能闭上嘴巴?”
“哇,连一张都不剩,真爽!箱子里的纸片全都丢出去了。”
“你、你不要用手擦嘴巴!别这样,艾黎,这样看起来很没教养!”
卡路儿正在劝诫干妹妹,突然听到与地面欢呼声,迥异的巨大声响——伊斯拉与典礼会场之间喷起一阵沙尘。
空气如触电般颤动,在灰白色的烟雾中出现黝黑的巨大物体。
接着,烟尘的帷雾突然裂开。
钢铁铸造的巨鲸摇曳着粉尘的尾巴,缓缓从裂缝中展现威容。
黑色的胴体上有四个足以让小岛飞起的巨大升力装置,保护厚重装甲的船侧突出几个类似鱼鳞的半月形物体,基座上阴森森的大炮群张开黑色的嘴巴,升力装置的噪音划破白云,庞大的影子在扭曲的空间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摇曳。
“好大!”
听到后座的艾黎儿高兴的声音,卡路儿也不禁点头同意。
这艘巨舰全场越两百六十公尺,排水量约六万五千吨,两侧共计有六座四十六公分三连装主炮塔,射程极力超过三万公尺;船身前后则装有两座十五公分三连装副炮塔、十二座二十四门对空炮塔,以及五十八座一把七十四门对空机枪。另外,在舰底还有四座八门对空炮塔以及五座十五门对空机枪。
这就是超级飞行战舰‘路纳·巴克’。
惊人的是,巴雷特洛斯共和国引以为傲的这艘巨大战舰,即将作为伊斯拉的护卫舰,于今日启程前往天空的彼端。由于巴雷特洛斯证券亟欲和海洋对岸的斋之国与贝拿雷斯帝国推动协调路线,因此特别献出国军的重要兵器以展现诚意。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正轨兵组成的单座式战斗机对,负责直接掩护路纳·巴克的周边空域,至于技术不纯熟的学生则为了避开飞行战舰周围常出现的乱流,因此跟在距离战舰一千公尺左右的地方低速飞行。
先前撒下的纸片仍旧在空中飘扬,路纳·巴库将钢铁的底盘展现在民众眼前,缓缓飞过出航典礼会场的上空。
处于路纳·巴克阴影中的观众对这战舰高声欢呼。升力装置驱动的如雷噪音震撼着大地,六万五千吨的铁块引领者数百家战斗机飞翔,浩大的编制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将伊斯拉系在地面的数千条钢索终于被切断了。预先装置在钩子与钢索之间的火药被引爆,钩子仍旧挂在岩盘上,只有钢索朝着地面甩卖,朝着地面摔落。
空中之岛缓缓地开始移动。
安装在岩盘最下层、全长两百二十公尺的方向舵发出嘎嘎声其中几个推进装置提高了旋转次数,促使这座空中之岛往右旋转。
粗壮的钢索一条接着一条掉落到两千公尺左右的下方,深深陷入红土大地中,扬起一阵阵的烟雾,在柔软的地面上刻印出数千条裂缝。在遥远的上空,伊斯拉的下层岩盘闪烁着数千个火花,毫不留恋地抛开这十年来把自己系留在地面的钢索束缚。
旋转结束后,推进装置的噪音暂时停止。
伊斯拉前端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指向东南方,到了夜晚,炮口所指的不动星艾隄卡就会出现在前方,而那也真是伊斯拉今后数年都不会改变的航路,他将依据创世神话的指示,义无反顾地朝着唯一的目标——不动星艾隄卡——飞翔。
路纳·巴克将船首对准伊斯拉,跟随在后的卡路儿等人也将机尾朝向观众,朝着航空战舰的行进方向前进。
群众的欢呼声逐渐远离,距离生长的故乡也越来越远。
前方的伊斯拉已经显得相当庞大。
向前看起来宛如飞天巨鲸的路纳·巴克,到了伊斯拉跟前却被降格为飞天蚱蜢。人工制造的路纳·巴克毕竟比不上大自然创造的伊斯拉。
长官机引领二十七架阿尔康号,斜斜升上天空。
高度由一千五百公尺上升到两千、两千五百,氢电池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阿尔康号的高度限制据官方说法是三千五百公尺,但事实上他真正的极限或许仅仅到这个高度。
卡路儿边回旋边俯瞰着此时位于左下方的伊斯拉上层——亦即他们今后将生活的地面。
除了飞翔在两千公尺高空这一点之外,伊斯拉的自然环境和海中孤岛没有什么差别,岛上有山也有平原,有清澈的湖泊,深绿色的森林、绿油油的耕地、柠檬色的街道、两座飞机场、中央官舍、骑士团居住区、港湾设施亦即六座炮塔,纯白色的街道连接着崭新的建筑,视野的角落则是他们即将入学的凯各式高中羊毛色的校舍。
伊斯拉的外缘聚集了一万多名移居至岛上的民众,他们俯瞰着遥远的大地,明知地面上的人群无法看到岛上的人影,他们仍旧朝着下方的亲友挥手,并将花瓣、纸片和彩带等朝着空中丢下去。
色彩缤纷的花瓣和纸片载送着思绪往下飘落,或许是这些飞舞的色彩,将众人的情绪传递到卡路儿胸中,使他不禁也感染到淡淡的哀愁,然而后座的艾黎儿却完全与感伤无缘,指着伊斯拉兴奋地高喊:“你看,大官们都在那里。”
卡路儿望向艾黎儿手指的方向,看到有几个人站在伊斯拉右端的范·维尔军港(虽然称为军港,但事实上只是将路纳·巴克系在空中的设施。)俯瞰着远处的出航典礼会场。
这些人就是今后将长期营运伊斯拉的贵族高官,他们全都带着白色军帽,穿着白色将校服,腰间佩戴亮丽的军刀,仿佛以长尺对其过一般排成两列,背脊挺直宛如雕像一般,四人议会的中心人物——发现‘圣泉’的伟大航海家路易斯·得·阿拉康和旧圣堂座骑士团长雷波特·梅塞,应该也在其中。
队伍里只有站在中央的一个人没有穿着军服。
和周围的军人或贵族相较,这个人的体格瘦小许多身上穿的是白色上衣和薄丝绢外套,长长的银白色头发随风飘扬。
卡路儿全身肌肤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俯瞰地面的双眼中燃起怒火,憎恶的讯号由脑髓传递到感觉神经的末端,组成肉体的七千兆细胞都在呼唤着复仇。
‘妮娜·维恩特!’
卡路儿握着操纵杆的手在冒汗,如果这把操纵杆上附有发射机枪的扳机,他一定会马上按下去,亲手将那个女人射成蜂窝。
暌违六年的银白色长发……在亚历山大宫殿被烧毁的那一天,妮娜·维恩特的头发映照着火焰的色彩,而今日在春日阳光的照射之下,仍旧和六年前一样,莫不关心地受到冰凉的微风吹拂。
卡路儿想起当天刻印在脑海中的景象。
在革命的那天晚上,他失去父母亲,也失去住家、身份、姓名以及所有一切。
‘呼风少女’维恩特用她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瞳孔俯视卡路儿和他的父母,在晚风吹拂下露出一副无聊的态度。
以农具武装的群众发出喧闹声、粗鄙的哄堂大笑和廉价酒的气味、击打父亲背部的铁器、母亲被迫摆出的姿势……当卡路儿发出撕裂喉咙的尖叫,回应他的是下贱人群发出的嘲笑,他被人抓住头发,强迫亲吻妮娜·维恩特的鞋子。
此刻他再度回忆起当时的痛苦。
自肠胃底部涌起的回忆直奔身体末端,仿佛要刺穿肌肤般痛苦而沉重,让他不禁想要弯下身子。
但他仍旧咬紧牙关,睁开眼睛并倔强地抬起头。他在那一天已经将可恨的敌人身影刻画在自己的眼球上,直到今日仍旧没有忘记。他从脑髓里把憎恶的情感挤出到一滴不剩,将影像深深印在脑中。
——我会让你尝到一样的处境。
——你会失去一切,被众人舍弃并践踏。
——妮娜·维恩特,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踏上旅程的感慨、对养父的感谢,以及对今后旅途抱持有的种种思绪,在此刻都被抛到脑后,心中只剩下对妮娜·维恩特的仇恨。
卡路儿让熔岩的情感侵染全身细胞,一双充满阴影的眼睛盯着‘呼风少女’纤细的背部和银白的头发。

不论这段旅程如何漫长,卡路儿都不会抛弃心中的这股憎恨,他一定要让妮娜·维恩特在无处可逃的小岛上遭到放逐、被剥夺身份、受到耻笑并度过孤独的生活。
他要让妮娜·维恩特体验到自己经历的地狱,耻笑她哭丧的脸,并且和众人一起践踏她。即使他哀声乞求或忏悔,仍旧不能原谅。
——母后,请您看着,我会向待你如家禽般的可憎敌人复仇。
——我会让他尝到您承受的所有屈辱。
——所以,亲您安眠吧。
阿尔康号的编队漂浮在行列的上空,机首则朝着远处地面的风之革命纪念公园,向群众表达无言的告别。
没有人知道是否能够在返回故乡——事实上回不来的可能性甚至比较高。前进的目标只有无尽的海洋。看不到两端的大瀑布,和不动星艾隄卡。
伊斯拉岛上的所有人都怀着沉默的感慨遥望巴雷特洛斯。
在这当中,只有卡路儿一个人顶着妮娜·维恩特的背影。
安装在下层岩盘的推进装置再度发出噪音。
天空在颤抖,数千张纸片迅速被风压扫过苍天,伊斯拉也开始朝着东南方前进,为了见证天之涯、海之角、
“希望你的双眼永远朝着光明。”
卡路儿俯瞰着逐渐模糊的地面,心中突然想起母亲的这句话。
然而对现在的他而言,这句话等于身旁吹过的风声,不代表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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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5 23: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0-13 11:38 编辑

第一章 卡尔·拉·伊尔
道路两旁的冷杉一直延续到视线尽头。
十二月的晴空下,翠绿的树叶如星辰般反射着阳光。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吐着白色的气息,骑脚踏车穿梭在冷杉组成的行道树之间。
地面上平整而毫无间隙地铺着纯白色的石板,周围不仅没有垃圾,连一颗小石子都没,甚至也看不到路人,卡尔喘着气,全力踩着踏板,骑着闪闪发光的银色脚踏车毫无阻碍地奔驰。
不论他骑了多久,两旁依旧是一排排的冷杉,他不仅对过分宽敞的庭院感到有些厌倦,当他仍旧只看着前方,一双孩童用的狩猎鞋踩在踏板上,权利奔驰在行道树之间,任凭身上厚重的毛皮大衣随风飘扬。
他骑过昔日英雄的雕像,又经过两座喷泉,总算看到皇宫主殿的白色外观,这里是玩过的中枢,也是卡尔的父亲葛列果里欧·拉·伊尔国王居住并掌理政务之地。
从上方俯瞰这座七层楼的建筑,会看到中央的正房和左右两侧的厢房形成冂字形,全场共两百五十公尺。卡尔在庄严肃穆的主殿前广场左转,将父亲的住处抛在后头,继续往前骑。
整座宫殿的占地面积为南北约九公里、东西约六·五公里——简单地说,如此广大的范围全都是卡尔家的庭院。对他而言,在自家院子里骑脚踏车迷路也不算是罕见的情况。卡尔从六岁就开始骑脚踏车,但只要一不小心,仍旧会想今天一样,在陌生的森林中迷失方向而找不到出口。虽然勉强逃过自家庭院遇难的羞辱,但接下来他有的面临错过晚餐时间的耻辱。因此九岁的卡尔为了坚守巴雷特洛斯王国第一王子的名誉,正拼命朝着母亲的住处前进。
穿过漫长的行道树,道路尽头出现宏伟的礼拜堂,这座礼拜堂是当年为了举办卡尔父母亲的结婚典礼,特地动员两千名工匠所建筑的。经过拱状的大门向前骑,则是一座可容纳三千人的歌剧院。卡尔没有停下来,继续骑过人造小河的砖桥,偶尔碰到走在路上的贵族——王宫内居住着七百名以上的贵族高官及他们的家人——向他致意,他也没有特地回礼,之事抬头望着暮色渐深的天空,皱起眉头默默踩着脚踏车的踏板。
“母后……”
他细小的声音中带着焦虑的成分,因为他绝对不希望母亲对他感到失望,卡尔咒骂着丢下迷路的他先行离开森林的属下们,努力朝着前方的离宫迈进。
卡尔的母亲玛利亚住在距离主殿两公里左右的奇可·波雷多离宫。
这座两层楼的白色建筑和先前的宫殿不同,外观小巧典雅,房间数量也不多,内部装潢以白色和琥珀色为基调,气氛相当稳重。前厅则经过特别的设计,广阔的绿色草坪上种植着修剪成趣味形状的树木,喷水池上设置飞翔的天使雕像,几何配置的花坛中,盛开着从隔了一座海的贝拿雷斯和斋之国运来的珍奇花卉。
玛利亚王妃今天也和众多好友在庭院中露出幸福的微笑。
离宫专属的厨师将精心制作的大餐排列在户外的自助餐桌面上,贵族们边谈笑边夹取自己喜欢的料理。
“母后,很抱歉我迟到了。”
卡尔跳下脚踏车,用几乎快哭出来的声音奔进玛利亚的怀里。
纤细柔软的双臂环抱着卡尔,葡萄酒色的礼服低下散发着令人陶醉的香气,卡尔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挚爱的母亲对他微笑。
“马提诺和罗贝尔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先回家了,害我一个人留在森林里!所以是他们不好,不是我的错!”
玛利亚听到卡尔童稚的辩解,不禁笑了出来,弯下腰看着孩子的面孔说:“你不可以这样说朋友的坏话。”
“可是,我说的是实话。”
玛利亚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嘴角弯曲成微笑的形状,温柔地抓着卡尔的双手继续看着他的眼睛。
卡尔的脸颊变得通红,母亲散发的优雅气质仿佛沉甸甸的重担般压迫他幼小的肩膀,令他忍不住低下头。
玛利亚歪着头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不看着我的眼睛?”
“哪、那是因为……”
“你是因为心里有所愧疚才会低下头吧?”
卡尔仍低着头,大声说:“不是!我心里没有愧疚!”
“那么,你应该好好看着我说话才行。”
“我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母后太美丽了!”
“真是的……”
这回轮到玛莉亚满脸通红,一盘的贵族们都发出高亢的笑声。
“看来皇太子殿下的眼光还真高。”
“将来的皇太子妃一定会很辛苦。比较对象如果是皇妃殿下。不论是多么艳丽的鲜花都会相形失色啊。”
玛莉亚周围的贵族们捏着嗓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言,卡尔非常讨厌这些穿着华丽服装、戴着金色卷毛假发的做作家伙,瞪着这些人怒斥:“太无礼了!我是第一皇子,你们的态度得放尊重一点!”
周围的人露出的腼腆的表情彼此互望,在无言中装模作样地点头致意,假装没有听见王之的斥责。玛莉亚轻轻将手横在两者之间,微笑着说:“迟到的事就算了,你肚子应该饿了,尽量吃吧。”
“是!”
“我要到里面休息,你今晚要乖乖的喔。”
“好的……,晚安,母后。”
“晚安,可爱的孩子。”
玛莉亚温柔地亲吻了表情沮丧的卡尔的额头,接着便伴随着友人回到室内。
卡尔一如平常结束了和母亲简短的对话,独自坐在屋外的餐桌前,将侍者送上的晚餐塞入嘴里,他心中虽然很想要独占母亲,但仍旧忍耐下来。
“母后太忙了……”
他如此喃喃自语想要说服自己,忙不惊喜拿起叉子将眼前豪华的料理送入口中,并以自尊心的力量抑制涌起的寂寞。
——我是这个国家的王之,不能表现的跟一般小孩子一样。
——将来我要成为名留青史的伟大国王。让母亲以我为荣。
——我是神所选中的特别人物,所以我得忍耐才行。
他一边自我规诫,一边食不知味地将大餐纳入胃里。
吃完晚餐,他便回到离宫一楼角落自己的房间里。
二楼传来玛莉亚等人愉快的笑声和弦乐声,卡尔内心其实也很想加入他们,但他却只能忍耐痛苦,肚子熬过孤单一人的夜晚——这也是为了替将来必须体验的‘国王的孤独’预作准备。
他坐在椅背刻有华丽浮雕的大椅子上,打开今日之内熟读的绘本。
绘本内容是给儿童阅读的简化版创世神话。
在天花板垂吊的三十六支烛光灯下,遥远的古代创世神话浮现于纸页上。
+++
起初有了语言,接着出现光,其后下了雨。
雨水自空中落下七天七夜,直到第八天才抵达‘石板’。
雨水因石板承受自己而喜悦,连一日也未曾止歇地持续落下,石板上因此积满雨水并向外扩散。
开始下雨后过了七万年,雨水终于溢出石板的边缘,掉落至黑暗的深渊。
石板为永远坠落的雨水感到悲哀,向统治天空的唯一天神——圣阿尔迪斯坦祈祷:“圣阿尔迪斯坦,这样下去雨水未免太可怜了,我不在乎自己变得如何,请您救救雨水。”
圣阿尔迪斯坦接受石板的请求,将之劈裂为两半,雨水累积在两块石板上,并再度想外扩散。
雨水感受到喜悦,维持原来的气势继续落下。
七万年后,雨水再度溢出,圣阿尔迪斯坦再度劈开石板。
十二万年后又发生同样的情形,圣阿尔迪斯坦正打算再度劈开石板,但第一块石板却留着眼泪说:“圣阿尔迪斯坦,您的慈悲与宽大击碎了我的心。我不在乞求更多的兄弟,今后我会设法让雨水永远停留在我身上,作为对您的祝福。”
第一块石板实现它的誓言,创造出不让雨水落下至深渊的机关,并将原本掉落至深渊的雨水,从自身中央朝着天空喷上去。
圣阿尔迪斯坦赞许石板,将这个防止雨水落下的机关称为‘天空的尽头’,喷上天空的雨水则称为‘圣泉’。
石板的一部分亦被圣泉喷到上方,成为游走在空中的岛屿。
这些岛屿当中,部分坠落至海中而著根于石板上,成为‘陆地’。
圣阿尔迪斯坦在‘陆地’上创造人类,另外也创造动物作为人类的朋友。
“我向你们承诺永恒的爱,你们要生儿育女、遍满地面,为了不让你们从天空的尽头溢出,也为了实践我的承诺,我会持续在天空生出新的岛屿,在你们的头顶飞翔。”
圣阿尔迪斯坦依照约定,每四年便在圣泉生出空中之岛。
空中之岛缓缓飞在人们的头顶,越过三座海洋,直到‘天空的尽头’才回到石板。人类询问圣阿尔迪斯坦‘天空的尽头’在何处。
“我虽然知道事实,但我并不认为应该以言语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你们具有追求真相的能力。我决定在天空彼岸设置一颗不动的星球所谓答案,有一天当你们遵守我的指导而成长,能够飞跃三座海洋时,就可以朝着这颗不动星前进。”
圣阿尔迪斯坦说完,便创造出不动星艾隄卡,占据漆黑的天空一角。
在那之后,其他星球都会移动,只有艾隄卡停留在一点停止不动,等候人类朝着自己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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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后神话进入第二节,叙述在陆地繁殖的人类当中出现建国之祖,但卡尔之事反复阅读创世纪的第一节。
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这一段特别有趣,而是因为这段记载已经成为目前全巴雷特洛斯最热门的话题,没有读过就会跟不上同伴的话题,他就可以在朋友面前夸耀自己的知识。
(等他们明白自己除了身份之外连头脑都比不上我,就会更加崇拜我。)
卡尔想象着同伴们对自己五体投地的摸样,不禁露出幸福的微笑,接着他又回复严肃的表情,只为了向朋友炫耀而吸收神话中的知识。
古代的创世纪生化为什么会在今日成为话题。
以内航海家路易斯·得·阿拉康发现了原本被认为不存在的‘圣泉’。
朝着天空往上流的雨水——圣泉。
根据路易斯的说法,那就像是一座巨大无比的‘海中喷泉’。
大约在一年前,冒险家路易斯由巴雷特洛斯王国的阿特加军港出航,前往寻找创世纪神话记载的‘天空的尽头’,提供资金的是卡尔的母亲玛莉亚。探险舰队由配置氢电池的三艘飞行船组成,依照圣阿尔迪斯坦的指示,以不动星艾隄卡为目标,在南方海的上空朝着东南方持续前进。
路易斯当然不是第一个从事此类探险的冒险家,可长期航行的大型帆船在五百年前就出现,过去也曾有数十支飞行舰队试图追寻‘天空的尽头’,但这些舰队要不是因为耗尽饮水和食粮而败退,就是一去不回、幸无音讯。
顺带一提,在路易斯之前的最长航海记录是五年前由巴雷特洛斯探险家创立的两百五十六天——在单程四个月的旅程中,能够忍受在不见一座岛屿影子的浩瀚天空中持续飞行果然值得赞赏,但船员毕竟也是普通人,,持续四个月待在狭小的船舱内忍受食之无味的保存食粮和腐败的饮水,终究会让人达到忍耐的极限,最后船内发生叛变,探险家被抛出飞行船外,船队连一座岛屿都没发现便将航路转回巴雷特洛斯。然而船员们也无法逃过劫难,回程中将近八成的船员因船内染病而死亡,无法继续飞行的探险船在海上漂流时被其他飞行船发现,残存的船员在半生半死的状态下回到本国。船员们虽然读上肉体、荣誉与飞行技术的极限试图探索‘天空的尽头’,然而无涯的天空却一再驳回这些崇高的挑战。
接着,轮到路易斯·得·阿拉康登场。
出航前,他特别注重饮水的准备,因为过去的探险家几乎都是因为船内储备的水腐败而受挫。路易斯在巴雷特洛斯境内四处探访,发现卡德拉地区的矿泉水比一般水质更不容易腐败。他将之进一步过滤,除去氧化的杂质,装入特别制作乙烯容器中大量囤积于船内,就如同他所预期的,这些水在出航一年后探险舰队返回之际仍旧没有腐败,让全世界的探险家都为之惊叹。
然而,即使确保饮水的安全,路易斯的航行仍旧并非一帆风顺。
出航后过了大约四个月,船员之间逐渐酝酿暴动的情绪,船员暴动并将船长丢到海中,听起来似乎一面倒是船员的错,然而在没有地图的冒险飞行中,船员内心的恐慌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
生活在陆地上的人路过想要稍微理解这种不安的情绪,可以想象朝着水平线不断游泳的情况:游得越久,距离海岸也越远,海水颜色逐渐变深,体力也逐渐减弱,而且前进的越远,回程所需要的体力也更多。起初乘着一时之勇只顾着往前进,但随着时间经过,会看是考虑不知是否能够安全回到岸上,也不知道自己的体力是否足以应付回程,没人能保证前方会有岛屿,游泳者心中开始盘算或许应该趁早放弃,掉头回到沙滩——随着航行的日数增加,这样的意见逐渐在传中占有一定的分量以及说服力。
因此,路易斯集结酝酿叛变的船员,与他们长时间对话,他向船员们保证饮水和食粮的囤积量绝对足够,并说明这项探险对全世界的意义,甚至以发现‘天空的尽头’返国后的名誉与特别报酬为饵,尽可能平息船员的怒火,终于得到船员让步,做出以下决定:“继续朝着艾隄卡前进二十天,路过没有任何发现,就掉头回航。”
对话后的第十八天早上,负责守望的船员终于透过望远镜发现‘目标’。
路易斯从异常兴奋的船员手中抢过望远镜,屏住呼吸仔细观察惊人的景观。
在目标距离大约两万公尺之处,海水呈‘往上喷起’的状态。
这可不是像‘喷泉’那么悠闲的景象,占据整个视野的海面全部横向断绝,形成阻碍前方的海水之壁。
路易斯起初以为这道海水之壁是大瀑布,预期在水壁后方会有更高一层的海面,而海水便是由该处落下。
然而当他借金到水壁前方,提升飞机高度越过水流上方,才发现这并不是瀑布,而应该称为巨大喷泉。
路易斯忍受乱流与震耳欲聋的巨响,仔细观察周遭的环境。
飞机下方不是海面,而是广无边际、有如针垫般的喷泉。
这道喷泉就如大瀑布般看不到‘边际’,海水喷起的范围广阔到完全看不到边境,更奇特的是海水并没有在周围海域引起任何海流。
“这就是创世神话中的圣泉!”
“没想到真的存在。”
“这已经算是天大的发现了。”
“生化时真实的,既然如此,天空的尽头一定也存在!”
船舰内产生一阵骚动,路易斯为了证实圣泉的存在,拍下数百张照片作为证据,宣誓要将伟大的发现带回本国。
经过六个月后的想在,巴雷特洛斯的,每个角落都在讨论‘圣泉’的话题,路易斯和其他船员受到热烈的欢迎,到处参加演讲,勇敢地船员们严苛至极的貌相过程也经过加油添醋,成为脍炙人口的故事。
世界之谜总算解开一个,圣泉确实存在。
接下来一定要找到‘天空的尽头”。
宫廷内的言论都倾向组织第二次探险队。
当前全宫廷瞩目的焦点,就是足以实现长期探险之旅的终极工具——四年前屡获的空中之岛‘伊斯拉’。
卡尔放下阅读的书本,拿出另一本相关题材的图画书,执拗地吸收有关创世神话的所有细节知识。当他终于打了一个哈欠,窗外突然传来骚动声。
“嗯?”
卡尔将额头贴在窗上,凝视着黑暗的外头。
在瓦斯灯光下,两辆黑色的马车停在离宫前方,车中走出数名他从未见过的军服男子,一把推开出面询问的仆役长,迅速涌入离宫内。
“怎么回事?”
卡尔面对异于寻常的景象,不仅歪着头感到莫名其妙。
二楼传来尖叫,母庸置疑是玛莉亚的声音。
“母后!”
卡尔没有片刻犹豫,立刻冲出房间,穿着睡衣跑到玄关大厅,然而这时住在离宫的仆役长挡住了他。
“请别担心,王子殿下,那些人是近卫师团的队员,为了守护王妃殿下特别赶来。虽然行为有些慌张,但确实是我们的盟友。”
“发生什么事?”
仆役长听了卡尔的问话,只迟疑一会儿,便平静地回答:“发生革命了。”
卡尔听到这个陌生的名词,再度歪着头。
卡尔和玛莉亚被迫匆忙换装,搭乘同一辆四头马车。
马车前进的方向是卡尔父亲所在的亚历山大主殿,车夫发出急迫的喊声击鞭,奔驰在瓦斯灯照明的夜路上。
坐在卡尔对面的玛莉亚穿着正式的服装,表情相当僵硬,卡尔担心地看着母亲,接着又将脸靠近车窗,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
亚历山大宫殿警卫空艇师团旗下的战斗机在宫廷上空盘旋,螺旋桨发出隆隆巨响,大气传送着诡异的低声,连马车窗都为之震动,数道探照灯束射在战斗机银灰色的下腹部。
光看眼前的景象,卡尔也知道事情非比寻常。
由地面发射的数道漏斗状光束搜索着灿烂的星空,低压的云朵上闪烁着黄色的光芒。战斗机在光线间来回飞翔,宛若宣告世界末日的天使。
军用卡车行驶在夜晚的道路上,以飞快的速度超前马车,卡尔只瞥见载货台上坐着许多士兵。
不久之后,马车抵达宫廷前方。
卡尔和玛莉亚在近卫兵的包围下,进入装潢华丽的宫殿。
过完葛列果里欧在名为‘月之间’的宽敞交谊厅欢迎接妻子。
卡尔抬头望见过完留着胡子的脸,暌违两个月的父亲仍旧像平常一般对卡尔保持不知来由的疏远态度,只是表面性地将手放在卡尔背后,看着玛莉亚说:“国军背叛了我们,在幕后牵线的是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那怨念极深的家族仍旧对一百年前发生的事怀恨在心。你听过妮娜·维恩特吗?”
“没听过。”
“边境公爵拥戴哪女孩为旗帜人物,迷倒了一般百姓。据说她能够自由自在地操纵风,无知的群众受到马戏术法的蛊惑,全都在边境公爵的掌心起舞。”
“会发生战争吗?”
“战争已经开始了!追随妮娜·维恩特的贱民多达十万人,正拿着农具和火把朝这里前进,你难道什么都没听说吗?你真的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只顾着在花园里优游自在地玩乐!”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也可以住在这里啊!这样一来宫廷里的人都会暗中叫好,不像你只会露出牙龈大吼大叫!”
“现在不是为这些蠢事争辩的时候,如果发生万一,我们甚至有可能得离开王宫,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你说什么?离开?离开宫廷还能去哪里?”
“我们可以搭乘夜间战斗机,降落在斋之国的三之浦,哪里的领主是我的堂叔,紧急时刻可以庇护我们。”
“斋之国?为什么要流亡到海外?我不要,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要到那种地方!”
“你别激动,我只是提到要是发生万一的状况,有可能要逃往海外。不过这里还有近卫师团守护,亚历山大宫不会如此轻易就被攻陷。”
在国王说话的同时,高空传来升力装置的噪音,不断重叠增幅的驱动音使得王宫主殿厚重的墙壁都在颤动。
卡尔离开争论中的双亲,独自走到阳台上。
在闪烁的星空中,两艘巨大的飞艇‘阿吉拉号’和‘卡德纳号’在宫殿上方回旋,这两艘重巡空艇的排水量达一万四千吨、全长一百亿十公尺,可说是近卫师团的核心。
两艘重巡空艇在地面发射的探照灯照明下,简直像是飞天的钢铁鲸鱼,周围则飞翔着数十架战斗机,毅然守护着亚历山大的天空。
卡尔抬头望见如此景象,心中涌起夸耀的情绪。
——我们不可能会输。
根据国王的说法,民众的武器是农具,凭那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击败这两艘空中要塞,飞天鲸鱼毫无疑问会一口吞没小鱼群。
卡尔感觉自己仿佛是统帅近卫师团的将领,瞪着黑暗的远方,举起小小的拳头呐喊:“我一定要击败你们这些恶棍!”
卡尔非常满意自己帅气的摸样,双手叉腰,继续对远方的革命军挑逗。
“那个叫妮娜什么的家伙,我一定会让你哭丧着脸逃回去!”
这时,突然刮起一阵风。
“嗯?”
这应该只是一阵寻常的晚风。
然而卡尔却感觉到脊髓仿佛有一道冰冷的电流通过。
在星空低下形成浓密阴影的树木开始骚动。
森林中的鸟群顿时飞到空中,尖锐的叫声仿佛是对同伴提出的警告。
转瞬间——
“呜哇!”
一阵旋风吹过卡尔的脚边,让他不禁发出尖叫。这阵风由地面往上吹,几乎让他瘦小的身体飘起来,他连忙抓住扶手。
风向太奇怪了。
风不都是横向吹的吗?
怎么会有风从底下往上吹?
这阵旋风有如死神的镰刀,朝着天空蹿升。
大气发出咆哮,夜空仿佛即将震裂。
暴风朝向的目标是阿吉拉号,卡德纳号和二十八架战斗机。
这阵风宛若具有质量的动物,横撞两艘重巡空舰的下腹部。
两艘一百一十公尺的巨大船舰摇晃了一下,战斗机编队直接受到影响,如树叶般被打乱阵型。
由下往上的凤之镰刀不只发出一击,而是接二连三地继续攻击,每一次造成的惊人风压都会震动整片天空,两艘重巡和战斗机编队简直就像小孩子的玩具般任凭玩弄,在如此强烈的飓风下,不仅无法进行攻击,甚至连编队都无法达成,钢铁的鲸鱼被关在大气的摇篮当中,显得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候,风向突然改为横吹。
重量级的暴风像巨人挥舞着铁锤一般。
惊人的风势吹散空中的近卫空舰大队。
卡尔紧抓着扶手,凝视着吹来的风。
夜空中有七架银白色的飞机朝着这里飞来,风势好似由背后给予他们助力。
卡尔领悟到这阵风有明确的意识——对敌方严厉,对己方温柔。
“妮娜·维恩特……能够自由地操纵风……”
过完先前的话语在卡尔耳边响起。
“妮娜·维恩特……”
卡尔首度开口念出这个名字。
这是他今后将长期憎恨在心的宿敌姓名。
他与这名少女命中注定永远无法彼此相容。
在他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七架飞机纷纷由腹部投下长棒状的物体。
接着银白色的机身转身离开战斗区域,七条棒状物体都附着螺旋桨,朝着阿吉拉号直线飞来。
卡尔睁大了双眼。
——那是空雷!
“快闪开!”
他才刚高声呐喊,七道空雷刺穿了阿吉拉号的侧腹部。
漆黑的夜晚被数千道光束照亮,紧接着星空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涌出的热浪直达地面,像红色的爆炸烟雾逆行卷动,伴随着隆隆声燃烧天空,灼热的红色火焰里看得到飞散的钢铁,以及弯曲四肢如纸屑般漂浮在空中的人影。
火苗由阿吉拉号的侧腹部窜出,在风中飞舞。
几千亿的火花、撕裂的钢铁和蜷曲的肉体化为飞沫。
卡尔的口中发出尖锐般的悲鸣。
然而可憎的风不顾他的呐喊,再度怀着明确的意志涌起。
在这阵新的暴风当中,又出现一批和先前不同的银白色飞机。
九架飞机仿佛在嘲笑断裂成两半、缓缓落到地面的阿吉拉号,在上升气流的带送之下以惊人的速度飞向高空。
这九架飞机一鼓作气冲上无云的五千尺高空,接着将机首朝下,对准下方的卡德纳号如飞鹰般俯冲。
风向这会改为由上往下,增加急速俯冲的轰炸队之飞行速度,卡德纳号只能拼命往上发射对空炮弹。
数千道烧红的火束斜斜切过夜空。
轰炸队穿过蹿升的火红刀锋之间,九颗炮弹同时由机身发射,接着又如砍下举起的镰刀一般讲机首朝向下方,飞速驶过卡德纳号的旁边。
共有七颗炮弹命中。
卡德纳号的舰桥染成鲜红,有一瞬间微微鼓起,但在下一个刹那,钢铁装甲便爆裂开来。
破碎的庄家映照出闪烁的星光,接着机身中央无声地隆起,由内侧不断膨胀,当接合部位超过极限,便发生第二次爆炸。
这场爆炸是因炮弹直接命中火药库所引起,对于飞行舰艇而言,无可避免会造成致命的伤害,因为原本要朝着敌人发射的火力全数在自己内部爆炸,再怎么坚硬的装甲都无法承受。
冲击波呈同心圆状划过空中。
四周一带的天空有一瞬间形成真空状态,接着出现闪电,眼前的世界渲染成灼热的银白色,负责掩护重巡的十架战斗机全数遭到波及而爆炸。
卡德纳号的船身不仅断成两半,甚至变得粉碎,自星空中消失踪影,破碎的铁块在黑色的焦烟中散落至四面八方,原本构筑重巡的钢铁变成细小的碎片飘至地面,其中也掺杂着失去原型的人类肉块,
卡尔的声音已经喊得枯哑,只能张大嘴巴,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轰!随着雷声般的巨响,脚底传来一阵震动,卡尔因过度恐惧差点跪倒在地,之间远处阿吉拉号分裂成两半的船身接触到地面后便爆炸,火焰和粉尘喷散到高空,船身似乎掉落在森林,树木立刻着火,在天际燃烧。
星空不断闪烁光芒。
忽明忽暗中,火焰疯狂在地面奔窜,彻底燃烧着革命之夜的底层。
“哦哦哦!哦哦哦!”
十万民众的叫声在黑暗中一波波传来,或许是因为见证了两艘重巡爆炸的景象,卡尔痛切感受到狂热而激动的情绪透过大气传来。
“搞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卡尔望着自己家中燃烧的庭院,不禁喃喃自语。
“野蛮人!暴力分子!”
这时升力装置的巨响如雷般纹纹传来,远处的夜空中浮游着两块蓝色的光团,蓝色光团的轮廓呈吊种型,左右两旁闪烁着红色的光线,诡异的光团缓缓朝着这边接近。
“殿下,那是敌舰,是背叛我们的国军前来轰炸宫殿,必须赶快撤离才行!”
仆役长奔到阳台,说完便抱起卡尔,至于国王和王妃即使失去理智,人就早已做好逃亡的准备。
“为什么?我是王子啊!我很伟大,我很厉害……”
卡尔被仆役长抱起之后,口中仍不断喃喃念着。
然而在近卫师团两艘重巡空舰被击沉之后,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隶属革命军的飞行战队凭着一首轻巡空舰便轻易压制宫廷上空,首先炮轰飞机场,断绝国王逃亡海外之路,接着又集中炮火轰炸宫廷内的歌剧院,籍以威吓国王。近卫师团虽然还剩下十四架掩护用的战斗机,当凭着机枪的武力自然无法对付战舰,在对空炮火追击中又遭到革命军的战斗机对攻击,迅速化为火焰消散在宫廷的上空。
首都亚历山大的领空落入革命军的手里这样一来就连地面的势力版图也被染成革命军的色彩。飞行战舰和轻巡空舰发动的轰炸,不到一小时就将近卫师团地面部队的战斗组织解体至个人单位。
妮娜·维恩特率领的十万市民发出野蛮的呐喊击垮近卫师团之后,手持火把涌入亚历山大宫殿内。
市民们为了夺回先前被拉·伊尔家族榨取的财富,闯进宫廷进行掠夺。住在宫廷内约七百人、一百二十户贵族的财产,全都还原到民众手中。
在报复的狂热中,森林被放火燃烧,铜像被拖到地上,喷泉被击碎,来不及逃亡的贵族被人抓住并被剥夺身上的衣服装饰。
国王一家最后被捕获时,是躲在奇可·波雷多离宫附近的饲料仓库中。宫廷的仆役长在藏匿国王一家人于该地后,为了换取自身的安全而向革命军告密——这是在近卫师团全灭的一个小时后发生的事情。被捕获的国王、王妃和第一王子,被带到聚满民众的主殿前大广场上。
卡尔身边围绕着数十重的火焰。
今天傍晚他才骑着脚踏车穿过主殿前的这座大广场,然而此刻广场却被肮脏的陌生群众占据,成为无法脱逃的刑场。
火把照亮民众的脸,每一张脸都脏兮兮的、牙齿泛黄,干裂的肌肤凹凸不平,脸上留着胡渣,很明显是一群没有洗澡习惯的人们。卡尔从没看过如此肮脏而充满杀气的人群,在周围形成一道厚重的肉体之墙。
夜空中飞过的战斗机和飞艇已经全数属于敌方,地位崇高的近卫师团微章早已被践踏在地面,四周完全没有己方的人,只有民众宛如无底深渊的负面情绪不断累积。
国王葛列果里欧和王妃玛莉亚处在人群中心,卡尔躲在一脸疲倦的玛莉亚背后,默默凝视着人群举起的火把。
国王努力想要保持自己的威严。
他将深沉的双眸朝向威吓怒吼的民众,不发一句辩解之言,或许是因为他了解死期已到,因此决定至少别表现出可耻的态度。
“把国王处死!”
“王妃应该送到监狱!”
“把王子丢到森林里!”
众人不断怒骂被捕获的三人,卡尔在玛莉亚后方缩得更小了,他的鞋底仿佛黏在地面上,完全无法动弹。
这时,风又吹起来。
这是和先前不同的和煦晚风,每根火把上的火焰都往同一方向摇曳。
民众讨论纷纷,人墙的一角缓缓出现一道缝隙。
身穿巴雷特洛斯军服的上级士官。圣阿尔迪斯坦正教的神父,另外还有十几名身着豪华晚礼服的贵族,踏着胜利者的步伐走向葛列果里欧国王面前。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受到军人与神父左右护卫、身穿长袍白上衣的瘦小少女。她银白色的长发在晚风中飘扬,发丝映照着火焰的颜色。
“妮娜·维恩特!”
“统治风的处女王!”
“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
民众的喊声传到卡尔的耳中。
——原来呼唤怪风的就是那家伙。
卡尔躲在玛莉亚背后,露出半张脸瞪着妮娜·维恩特,那头银白色的长发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
革命的中心人物伫立在国王面前。
国王默默睥睨着一行人,接着他对中央消瘦的白发老贵族开口:“你终于消除了一百年来的怨气,阿梅里亚诺。”
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扭曲嘴唇,露出阴森森的笑容。
“把你赶下台的是民众的怨气,葛列果里欧。我们一族只是塔上这股潮流罢了,剩下的就是风的助力。”
“哼,煽风点火的幕后指使者还不是你!”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你不知道吗?制造风的这一位——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统治风的处女王。”
边境公爵将左脚退后一步,右手放在胸前转身,向旁边的少女行礼。妮娜·维恩特没有回礼,只是静静站在原地。
国王冷笑了一声。
“你竟然为乡村女孩的魔术冠上圣阿尔迪斯坦的头衔,实在太肤浅了,不过这种简单的噱头正适合鼓舞无知的百姓。”
“放尊重点!”
一名军人高声打断国王的话,民众之间也发出愤怒的声音。
“国王侮辱了处女王!”
“他甚至藐视圣阿尔迪斯坦!”
“国王的罪名是‘傲慢’,这是对圣阿尔迪斯坦的侮辱!”
玛莉亚面对数千名民众的怒骂,明显露出畏惧的神情,卡尔也紧紧抓着玛莉亚的礼服。
“跪下来!”
“向处女王叩头!”
“乞求她的原谅!”
一名兴奋的民众跑到国王的背后,以农具敲打他的背部。
国王的身体倒在地上,包围四周的人群发出欢呼声。施加暴力的人虽然被一名军人制止,但民众的兴奋之火却已经被点燃,人群中又跑出一名肮脏的中年男子,将倒在地上的国王一把拉起,强迫他向默默伫立的妮娜·维恩特低头。
群众大声嘲笑国王凄惨的姿态,没人任何人出面干涉,妮娜·维恩特只是毫无兴趣地受着晚风吹拂。
卡尔全身颤抖,默默望着父亲。
在他的记忆中,国王从没对他表现过父亲的态度,既没有露出慈爱的表情,也鲜少和他交谈,对卡尔而言,国王一直都是遥远的存在,即使知道对方是自己的父亲,也没有切身的体会。
然而此刻卡尔胸中充满着无法形容的屈辱,看到平时总是充满威严的父亲被迫向他人低头,幼小的卡尔感觉好似胸口被撕裂一般,身体内部发烫到无可忍受的地步。
“住手!你们该有点分寸!”
卡尔破口大骂,玛莉亚连忙俯身想按住他的嘴巴,但卡尔扭转身子继续大喊。“无礼的家伙!愚蠢的民众!我要把你们都送上断头台!”
命中注意到第一王子暴怒的态度,纷纷予以嘲笑。全身酒臭味的男子来到玛莉亚身旁,由后方抓住她消瘦的双臂,强迫她跪在国王的旁边,接着这名满脸胡渣的男子拉扯着想抬起头的玛莉亚,硬是将她的头压在地上。
卡尔也被全身汗臭味的男人从后方抱起,只能拼命扭动身体高喊。
“母后!母后!”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群众的笑声,玛莉亚像一只狗般被牵到妮娜·维恩特面前,被迫亲吻她的鞋子。
“可恶!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
卡尔已经发不出声音,泪水不断从他眼中流出,他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懊恼不已,不论如何挣扎,他都无法逃离抓住自己的男人粗壮的双臂。
“王子也得下跪才行!”
周围的人群高声呐喊,抱住卡尔的男人缓缓走向玛莉亚旁边,让年幼的王子双膝落地,并由后方抓他的头发,将他的头他压在石板上。
在模糊的视线前方,他看到妮娜·维恩特银白色的头发。
——统治风的处女王,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
她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是安稳地受风吹拂,仿佛在表明她是天上降临的神之后裔,与地面上这些丑恶的暴力与污秽毫无关联。
这时,一阵柔风朝着处女王吹来,有一瞬间吹起她原本遮掩她脸部的头发。
一双眼睛犹如野葡萄般呈现青紫色。
表情宛如洋娃娃般,似乎从不知感情为何物。
卡尔即使被压制在地面上,仍旧将妮娜·维恩特的脸孔烙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
他绝对不会忘记。
他会永远将这张脸刻印在自己头盖骨的中心,总有一天要让对方也尝到同等的屈辱。


         

卡尔被迫亲吻妮娜·维恩特的鞋子,内心一再将报仇的决意植入灵魂深处,直到一名看不惯蛮行的神父出面制止之前,国王、王妃和第一王子都被迫跪在妮娜·维恩特的脚边,遭人践踏头部、品尝泥土的滋味。
隔天早上,葛列果里欧国王面对包围死刑台的群众,以冷笑预告新政权的悲惨末路,并以这样的话语结束演讲:“为了替将来诸位再度翼求王权的时代做准备,别忘了保留王的血统!”
国王很明显地是以高傲的态度要求革命政府赦免第一王子卡尔的性命,最后,他在群众的怒骂声中被送上断头台切断头颅。
仅仅一夜之间,巴雷特洛斯王国崩毁,取而代之的是刚诞生而充满不安的巴雷特洛斯共和国。
为了完全清除腐败王权的遗毒,共和国废止了原本由王族掌握实权的政府,准备召开由民选议员掌权的议会。然而人们却料想不到,革命初期乍见之下符合民主精神的这项决定,却在将来引发流血的政争……
石板建造的监狱冰冷而黑暗。
窗户外侧铺了厚重的布幕,由外面看不到里头的景象,阳光也无法照进狱中,只能从布幕缝隙透进的光线判断此刻是白天或夜晚。
破破烂烂的床铺已经发霉,毯子沾满灰尘并发出恶心的气味,烛台蒙上煤烟,铁门前则放着没有洗过的餐具,巨大的老鼠从墙壁缝隙间跑出来舔盘子。
卡尔背靠着潮湿而长了青苔的石壁坐在地方,在黑暗中看到玛莉亚。
只经过一夜,母亲便有如失去灵魂的空壳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垂着头坐在破旧的木椅上。
平时总是梳妆整齐、扎成发髻的头发,此刻处处散落出发丝,暗淡的头发反映着微弱的烛光。
卡尔的胸口隐隐作痛,光是呼吸就让他感觉背脊疼痛。
“母后。”
他试着叫了一声,但没有反应。
“母后。”
他很想哭,但仍拼命忍耐,一再告诉自己:“我是王子,不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样,即使在怎么孤独、寂寞、都得保持坚毅超然的态度。”
但是。此刻的他似乎已经办不到了。
“母后,请您振作起精神。”
他的眼中涌出泪水,脸孔也皱起来,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呜哇啊啊!呜哇啊啊!”
卡尔终于放声大哭,他抓着母亲,将头埋在她的膝上,不争气地流下眼泪与鼻涕。
“卡尔。”
玛莉亚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呼唤,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年幼孩子的背部。
“母后!母后!”
玛莉亚双手环抱卡尔,将他拉到膝上,紧紧抱住他。
卡尔呜咽着将双手绕到玛莉亚的背后,失去依靠的母子两人僵硬地抱在一起。
“我的宝贝。”
玛莉亚说完吻了卡尔的额头,他的双眼也不段涌出泪水。
“母后,呜、呜,请不要哭,呜呜……”
“我没有哭。”
“呜、呜、呜哇啊啊!”
“你别哭,卡尔。”
“母后、母后!”
卡尔将头埋在母亲胸前,包覆在柔软而温暖的气味中,静静靠在母亲身上,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仍旧因为能够独占母亲而喜悦。
他很想一直赖在母亲怀里,虽然泪水因痛苦与悲伤而无法停止,但他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在贫瘠且肮脏的牢狱中,连窗外的光线都无法照射进来,但他却盼望能一直和母亲呆在这里。
接下来的一个月当中,卡尔和玛莉亚两人一直过着牢狱生活。
狱中的餐点只有监狱看守一天送来两次的豆子汤,卡尔一开始完全无法下咽,但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了,便勉强吃进肚子里,汤汁虽然几乎没有味道,但能够和母亲同桌吃饭就让他很高兴,么次都边聊些漫无目的的话题边移动着汤匙。
牢狱中没有特别的娱乐。
为了让母亲开心,卡尔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皇宫发生的种种趣事,有时为了让故事更生动,甚至还特地加油添醋、比手划脚地说着,玛莉亚总是带着微笑听儿子说故事,有时也插进一些问题,但从来不会分散注意力,很满足地听着卡尔幼稚的描述。
母子两凭着微弱的光线区分早晚,过着平静的日子,实物虽然不够充分,睡铺也极不卫生,又只能以的浸湿的布擦拭身体代替洗澡,但卡尔心中却比在奇可·波雷多离宫时温暖多了。
革命政权的算盘是要让卡尔实在监狱中,预料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只有不卫生且没有营养的食物,瘦弱的王子必定会自然死亡——虽然无法将小孩子送上断头台,但若是病死,世人大概也可以接受。因此,玛莉亚和卡尔在黑暗中的生活便一直持续下去。
卡尔在呗关进监狱后不知过了多少天后,开始频繁地咳嗽,玛莉亚便请求看守让他照射阳光。
原本贵为王妃的人物扯着看守的袖子一再苦苦哀求,甚至还将额头贴在地面请愿。
终于,典狱长批许母子两人在外面呆一个小时。
玛莉亚牵着卡尔的手,走出一直紧闭两人的钢铁门扉,这时卡尔才知道自己被关在某座塔的顶楼,他跟在母亲背后走下螺旋梯,来到塔的中庭。
“哇啊!”
屋外的阳光过分刺眼,让他不禁闭上眼睛,然而穿透眼帘的光线仍旧刺痛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逐渐习惯亮光,战战兢兢移开双手,展开紧闭的双眼,中庭在高达的石墙环绕下,只能看到小小一块天空,但即使是被切割的视野,一月天空的蓝色仍旧深深刻印在卡尔的眼球上。
空气相当清澄,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叫声飞过天空,透过薄薄的云似乎能够望见后方的蓝天,冬日的阳光溢满整个天空,光线在云朵之间交错,酝酿出宛若自银河边际渗透出的透明色彩。
“哇啊……”
卡尔又发出惊叹声,在此同时,一滴泪水滑落他的脸颊。
泪水不停从他的双眼滚落,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泣。
或许是隐藏在这澄净风景中的某种东西,呼唤出他的泪水。
他意识的最深层和眼前毫无汙点的景色彼此共鸣,冬天的天空与灵魂交织出清澈的旋律,洗涤他内心最深层的痛苦。
他转头,看到玛莉亚也在哭泣,不知为何便发出笑声,玛莉亚见了也露出笑容,母子两都展开双臂彼此拥抱,尽情地大哭大笑,并抬头仰望一月的天空。
两人的脸都哭皱了,看到对方惨兮兮的表情又开怀大笑,接着将彼此抱得更紧,用对方的衣服擦拭止不住的泪水。天空、白云和小鸟默默看守着两人笨搓而生硬的情感交流。
“天空真美,母后。”
“的确,真的很美。”
“天上都是光线,好刺眼。”
“没错,我们要感谢神。”
“好的。”
两人松开彼此的手,跪在地上双手交握于胸前,向上天表达感谢之意。
阳光浸湿卡尔的全身上下,他感觉到发自体内的温暖。
卡尔全心全意地祈祷:
——神啊,请您务必让母亲脱离这座监狱。
——路过能够拯救母亲,我不在自己的下场。
——神啊,请务必达成我的愿望。
这时从远处传来螺旋桨转动的声音。
卡尔睁开眼睛,跪在地上仰望天空。
一架纯白的飞机即将飞过中庭上空,机身两侧的双翼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中,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辉。
飞机悠然自得地在云朵间嬉戏,游走在清澄的蓝天中,仿佛是神明回应卡尔的祈祷,派遣这架飞机来到此地。
卡尔指着飞机对身旁的玛莉亚说:“母后,我将来也要坐在那上面,飞离地面。”
“卡尔,你想要当飞行员吗?”
“飞行员?”
玛莉亚露出微笑,温柔地摸着卡尔的头说:“就是指飞在天上的人。”
“飞在天上的人!”
卡尔的眼睛亮了起来——飞在天上的人,多么迷人的主意!
“没错,母后,我以后要成为飞在天上的人,要像那样帅气地飞在空中。”
“这是一个很棒的梦想,你要成为飞行员,自由自在飞在天上,不受任何人拘束。”
“我要成为飞行员,用飞机载着母后,和母后一起飞到天上。”
“谢谢你,这样我就可以和你一起飞了。”
“我一定要和母后离开这里,飞到天空。”
  






飞机不久之后便飞到远方,但母子两仍紧紧凑在一起,冬天白色的光线投射在幸福的中庭里,在一旁监视的典狱长即使过了约定的时间,仍旧让两人继续待一会儿。
这一天,卡尔的咳嗽终于停止了。
数天之后,玛莉亚被单独带出牢房,不知被送到何处。
卡尔询问典狱长母亲的去处,得到的答案是‘审判’,他从来没听过这个词,只能环抱不安的情绪在黑暗中一直等待母亲的归来。
过了三天,玛莉亚终于回到牢房,她的态度平静而沉稳,看不出和离开之前有任何不同。
“卡尔,我们今晚一起睡吧。”
玛莉亚以淘气的口吻这么说。
卡尔歪着头思索一会儿,说出模范生的回答:“我将来要成为伟大的国王,所以必须能够一个人睡觉。”
玛莉亚温柔地摸了卡尔的头,说:“卡尔,你已经不用成为国王了。”
“为什么?”
玛莉亚想了片刻,微笑着回答:“因为那会让你变得不幸。”
“不幸?”
“你不是想当飞行员吗?”
“没错,我要成为驾驶飞机的国王。”
“你只要成为驾驶飞机的人就可以了,当一个普通的人。”
“普通的人……”
卡尔的胸口感到有些无法释怀,他不了解母亲这句话的同意。
“我们今晚一起睡吧,你已经不用当王子了,至少让我在今晚扮演一个真正的母亲,好吗?”
既然母亲如此要求,卡尔自然无法拒绝,而且老实说,他很高兴能够和母亲一起睡觉。在玛莉亚离开牢房的这几天,他独自睡在黑暗的牢房里,也感觉相当寂寞。
当晚喝了豆子汤之后,母子两人裹在单薄的毯子中。
卡尔因接触母亲的体温而感到喜悦,得意洋洋地报告自己在母亲不在时一次都没有哭过。
“我不会再哭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哭。”
“是吗?你真了不起,不过,不用勉强自己,想哭的时候还是可以哭。”
“我没有勉强自己,即使只有一个人,我也不在乎。”
玛莉亚默默抱住卡尔,卡尔也用自己瘦小的双臂环抱住母亲。
“原谅我,老是让你伤心难过,我真是个没用的母亲。”
卡尔发觉玛莉亚的声音带着泪水,便将母亲抱得更紧,率真说出内心的想法。
“我一点都不伤心,我现在很高兴,从此之后我就可以一直和母亲在一起了,现在是我一声最幸福的时刻。”
玛莉亚擦了擦眼中流出的泪水,勉强露出微笑,温柔抱住卡尔小小背部。
“你是我的一切。”
“母后。”
“你是我生命的证明。”
“母后?”
“卡尔。”
“是。”
“母后明天要到很远的地方。”
“什么?”
“你今后必须独自生活下去。”
“什么……”
“原谅我。”
“母后。”
“你要忘记自己曾是个王子,当一名普通人,和周围的人友善相处,不可以跟人争执,也要学会体谅他人,绝对不能自命不凡,好吗?”
卡尔无法了解这段话的意义,在他之前接受的教育中,并没有这样的指导内容。
“体谅他人?”
“就是站在对方的立场思考,做出让对方高兴的事情。这样一来,别人也会对你亲切。”
“唔……”
“很困难吗?”
“我不太了解。”
“卡尔,你总是很体贴母后,对不对?”
“是的。”
“今后不论遇到谁,你都要像对待母后一样体贴对方。”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母后是我最重要的人。”
“……”
“母后,请不要哭。”
“神啊,请您一定要让这孩子得到幸福,求求您,千万别让他遭遇不幸。”
“母后,您为什么要哭?”
“我不在乎自己的下场,即使掉到地狱的最下层也没关系,我愿意忍受任何痛苦与耻辱,但只有这孩子——请您务必赐予他喜悦与快乐。”
“母后……”
“……”
“请您别哭……”
“……卡尔,明天你就要被别人收养了,哪里比你之前住的房子小很多,也不知道每天的饭菜是否能够吃饱,但是你一定要忍耐,乖乖听那一家人的话,因为你得依赖对方养育,所以绝对不能反抗他们,一言为定,好吗?”
“……我不懂,母后。”
“因为明天我们就要分开了,你的独自坚强地活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想跟母后在一起。”
“不可以任性,拜托,请你听母后的话。”
“我也要和母后一起走,不管到哪里都没有关系,我不想和您分开。”
“别这样,求求你,听母后的话,拜托。”
“请您别哭。”
卡尔边说,自己也开始放声哭泣,满脸鼻涕和眼泪靠在母亲的背上。
“别哭……神啊,求求您,请您赐给我语言——让这孩子能够了解的语言,以将我的心意传达给这孩子。”
“我想跟您在一起,我要跟您一起走。”
“……我们会在一起,即使看不到,母后还是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玛莉亚指着卡尔的胸口,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心脏的位置。
“我会呆在这里,一直待在你心中。”
“心中……”
“我会从这里对你说话,即使你看不到、摸不到,我还是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看不见……”
“嗯,不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只要你希望,我就会一直呆在这里。”
“永远、永远都在一起吗?”
“嗯,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
卡尔的眼泪停了,玛莉亚露出微笑。抱住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这世上最珍贵的儿子。
“我爱你。”
“母后。”
“直到永远。”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卡尔将头埋在母亲怀里,感受着她胸口的体温,闭上眼睛,这是两人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隔天早上。
铁门随着沉重的声音打开,看守们走入石牢内,无言地催促玛莉亚。
玛莉亚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卡尔小小的身体,接着他抬起头,直视年幼的儿子的双眼。
“卡尔。”
“是。”
“你要发誓,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怨恨他人。”
“唔……”
“憎恨只会毁了自己,你必须学会原谅,不论遭遇如何恶略的对待,你都的原谅对方,这就是你的角色,也是你的使命。”
“……我不懂。”
“说说看: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
“没错,你得记着这句话,不要被憎恨束搏,希望你的双眼永远朝着光明。”
“光明……”
“是的,只要你能够原谅,光明就是拭去黑暗。”
“只要我原谅,光明就会拭去黑暗……”
母亲的话对卡尔而言相当诚恳,但这些话仍旧以一串的音符形式刻印在他的记忆深处,他茫然地想着,等自己成长到能够理解这些话的时候,再重新由心底唤回这些音符就行了。
“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玛莉亚对一旁的典狱长说,典狱长默默握着卡尔的手,其余人则环绕着玛莉亚的左右及后方,带她走出监狱。
“母后。”
卡尔朝着玛莉亚的背影呼唤。
玛莉亚回头,指着卡尔的胸口,脸上带着美丽的微笑。
在她最后的微笑中同时存在着慈爱与尊严,让卡尔永远无法忘怀。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对卡尔而言最重要的母后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去。
“母后!”
他心中产生不详的预感,想要追随玛莉亚,但却被典狱长从背后抱住。
“放手!无礼的家伙!放手!”
他拼命挥着手脚,眼睁睁看着母亲走下石梯。他无法追上去,母亲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放手!放手!”
他撕破喉咙大喊,但典狱长完全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之事低声在他耳边说:“你不能跟过去,接下来的场景不是你该看的,请你在这里与母亲道别吧。”
“你在说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放手!有分寸一点!”
“请别这样,请你听我的吧。”
典狱长的声音仿佛掺杂鲜血,玛莉亚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这这时卡尔听到外面传来众人的吼声。
震撼大地的怒吼——卡尔记得这个声音。
那是可憎的那天夜晚响起的——革命的怒潮。
卡尔惊恐得毛发直竖,这时候,他总算了解母亲前一天晚上为什么要和他一起睡觉。
“唔哦哦!”
卡尔发出类似野兽的叫声,压制住他的典狱长退缩了一下,卡尔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空隙,将幼小的两根手指插向典狱长的双眼。
“哇!”
束搏住卡尔的双臂松开,他连忙追随母亲的脚步跑出牢房,奔下螺旋阶梯,跑过曾享受日光浴的中庭,穿出石墙上的窄门来到监狱塔的外头。
“母后!”
他的叫声被数千群众的怒骂声淹没。
卡尔眼前只看到众人的背部,这些人的衣服上四处破洞并沾满泥土,留着糟蹋而蓬松的乱发,四处传来令人难以忍受的怒骂——对于败者毫不容情的嘲笑,汗水的臭味、低级的玩笑……
“母后!”
卡尔边喊边挤进这道肮脏的人墙,推开撒发汗臭味的背部,将自己小小的身体钻进人与人之间的空隙,跌倒了又爬起来并再度推开旁边的人,终于突破这道人墙。
视野变得宽阔,他看到母亲就在马蹄形的人墙中心。
“厚面皮的女人!”
“都是因为你,国家才会变得穷。”
“无耻的女人!”
玛莉亚承受着这些难堪的怒骂声,却没有低下头,只是以优雅的姿势站在马车的载货台上。
“你知道自己害多少人饿死吗?”
“她根本不在乎我们饿死!”
“把这女人冻伤断头台都显太便宜了!”
责难声一面倒地鞭笞着母亲的背影,母亲只是以平常的态度承受这些怒骂。
这时卡尔发现——母亲正站在搬运猪的货车上!
卡尔不禁发出不成声的悲鸣。
自他口中发出宛如坏掉的笛子般咻咻的气音。他无法理解,如此美丽的母亲为什么必须站在运动猪只的货车上承受众人的怒骂。
他的视野开始模糊,双眼溢出泪水,他再也无法承受,超过饱和界限的情绪化为无声的惨叫蹦出体外,嘴巴、鼻子和眼睛仿佛都溶解到不成原型。
他感觉心脏几乎裂开。
这时典狱长从身后伸出双臂,将卡尔的身体抬到肩上。
“王子,请别继续看下去!”
典狱长以痛苦的口吻说完,回到人墙当中,卡尔在模糊的视野中望着母亲的背影被运送家畜的货车载走,他忘记挣扎,只是拼命抬起头目送挚爱的母亲在扭曲的景象中被带到远处。
“我们约好要一起飞到天上。”
卡尔被典狱长带到人墙外,回到地面上之后,喃喃地说出一句有一句话。
“我要和母后一起飞到天空。”
他开始呜咽。
“我们说好要一起飞、一起飞到天空的。”
卡尔哭了,向来同情他们母子的典狱长跪在一旁,脸上挤出数不清的皱纹,陪着卡尔一同哭泣。
“呜呜呜,我们说好要一起飞的!母后……我们明明说好了……”
卡尔抬头望着天空,直立在原地大哭。
“呜哇啊啊!母后!呜哇啊啊!母后……”
卡尔一直站在原地哭泣,当人群散开、众人踏上归途时,卡尔仍旧留在原处,持续放声大哭。
在哭泣的同时,种种念头也在他的体内爆发,压缩的负面情感有如挖掘地面的钻洞机般穿透它的内心,四处进行伤害与破坏。
——全都不见了。
不论是否重要,一切事物都已经消失殆尽。
宫殿、离宫、妒忌如水的豪华大床、卑屈的家臣、总是疏远的父亲、讨好的朋友、亮晶晶的脚踏车、最爱的美丽母亲,这些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是那些肮脏的家伙把这一切都夺走。
——干脆一直哭下去算了。
她要哭到全身融化变成泪水。直到他所剩的唯一躯体也耗尽能量、停止活动并回到天上,他要一直抬头望着天空哭下去,他已经放弃一切,只剩下这唯一的心愿他没有义务要如此痛苦地继续生存下去,他如此伤心,如此难受,为什么还得悲伤地赖在地面上生活?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他咬紧牙关活下去,跪在泥中又再度爬起来。
——神啊,没错吧?
可恨而残忍的神!不论问他什么问题都不肯回答,却霸占着天国的王座,挖着鼻孔给予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的考验。
——干脆消失算了。
他希望一切消失不见,这种毫无意义又可恨的世界,干脆完全消失——包括他自己在内,不论过去、未来或现在,最好都完全粉碎点归零。
卡尔不断诅咒着命运、天空、世界和人类,独自一人哭泣,他心中打定主意,即使地面化为泥沼,淹没到他的膝盖,双脚开始腐烂,他还是要继续哭泣。
这时,一名原本默默望着卡尔的中年男子走到典狱长的身边。
“喂,典狱长先生,接受王子的人还没决定吗?”
一直陪着卡尔的典狱长抬起了头。
“嗯,就是隔壁镇上有名的恶毒老头,一个放高利贷的家伙,王子要被送到他那里当养子。”
“为什么找上那种人?”
“这……”
“太过分了,难道没有更适当的收养场所吗?”
典狱长皱起眉头,默默思考了片刻,接着低声回答这时边境公爵的指示——让个性最恶劣的人当卡尔的养父,把王子虐待致死。王子在高利贷商人的家中不可能得到充足的事物,即使逃到街头,虚弱的王子也不可能生存。由于皇族先前挥霍过度,迫使人民承受沉重的负担,导致严重的饥饿与贫困问题,因此民众对拉·伊尔家族的怨恨极深,即使是小孩子,昔日的第一王子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定也会被排挤致死。
中年男子抓抓下巴,忿忿不平地抬头望着天空说:“太过分了。”
“……没错,的确太过分了。”
“好,决定了,王子就由我来领养。”
“……什么?”
“我是维拉斯加斯的飞行机械维修工人,反正对上头那些人来说,收养王子的不管是放高利贷的老头或是机械工人都没有太大区别,重点是要把王子丢到街头,不是吗?你就告诉隔壁镇上的那个臭老头,王子在混乱中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带走。凭你的职权,应该可以办到吧?”
典狱长眨着眼睛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中年男子拍拍典狱长的肩膀,同时回答两个问题。
“我叫米海儿·阿巴斯,我想让这孩子飞到天上。”
典狱长露出狐疑的表情,当米海儿已经转身背向他,缓缓用一只手抱起卡尔。
“……呜?”
卡尔哭丧的脸孔凑近米海儿。
他看到眼前这个人的头发很短,脸部薄薄的肌肤晒得黝黑,美貌傲然扬起,一双眼睛带着坚强的意志——仔细观察,右眼是黑色,左眼则是掺杂着白色的灰色。
卡尔单是被他抱起,就知道这名中年男子的全身肌肉都相当发达,厚厚的,棉布工作服上散发着机油的气味。
米海儿像个淘气顽童般笑了一下,低声在卡尔耳边说:“你一定会飞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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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5 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fujibayashi 于 2010-10-13 11:41 编辑

第二章   
卡路儿·阿巴斯
当太阳主将西斜,天上的光线由黄铜色转为浅桃色,荒野远方深骑黑压压的浓雾,地平线上则缓缓现出城市的轮廓。
自动三轮车行驶在颠簸的路面上,不断地上下左右摇晃,使用旧式汽油燃料的车子排出独特的青灰色废气,朝着城市前进。
卡尔·拉·伊尔包裹在毛毯中坐在前座,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望着正前方。
他已经失去思考的力气,对眼前的景象也不感兴趣,甚至不在乎坐在驾驶座的这位米海儿·阿巴斯是何方人物,或是自己将被带到何方。
今天早上目睹的景象始终遮蔽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荒野夕竟。数小时前看到的景象像密度比眼前的风景更高。
母亲被家畜搬运车载送的背景——这幅景象深深烙印在卡尔的视网膜上,迟迟无法脱离。母亲瘦削的背影仿佛自背景切割出来,成为利锥深深刺在他脑髓中,使他对自己目前的境遇或将来的命运都不抱任何兴趣。
“这是我住的城市,维拉斯加斯。”
米海儿开口,但卡尔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将毛毯拉到嘴巴的高度,以恍惚的眼神望着逐渐接近的城市。九岁的孩子正值最活泼调皮的时期,但他却想一朵枯萎的野蔷薇般一动也不动。
米海儿边哼着诡异的曲子边操纵着方向盘,也不管卡尔是否回答,独自说下去。
“城里主要是制作飞机机械的工厂,巴雷特洛斯的战斗机和飞艇有一大半都是在维拉斯加斯制造的,居民也几乎都是在工厂工作的机械工人,说话很粗鲁,因为贫穷也没办法常常洗澡。不过都是些值得信赖的人,即使受到大人物施压也不会破坏伙伴之间的约定,可说是藏匿王子最理想的地方。”
卡尔仍旧一言不发。
城市已经近在眼前,一栋栋波浪形屋顶的工厂并列,屋顶上突出几根烟筒,煤烟形成薄薄的丝状飘到暗红色的天空中,有一些飞机形状的影子斜斜划过天际。
“城市近郊有一座飞机场,替型飞机做测试飞行,或是替修理完毕的飞机做检测飞行,所以成立的上空一年到头都有飞机盘旋。另外还有一间菜鸟飞行员的训练所,运气好的话,你大概也可以混进去。”
米海儿看着卡尔开怀大笑。
“你想飞吧?不用客气,尽管飞刀天空的尽头。”
听到这句话,卡尔原本只印着母亲背影的视网膜上,隐约看到了飞在维拉斯加斯上空的飞机影子,然而这景象只维持一瞬间便消散,母亲乘坐在运猪的货车上的影像再度遮蔽天上的飞机影子,残忍切割着卡尔小小的胸膛。
荒野和城市的边界并不明确,或许因为维拉斯加斯是一座新建造的城市,周围并没有城墙环绕。
这一带开始出现零星的石造建筑,路上的汽车和马车也逐渐增加,铺着红土,被大车压平的道路起伏变小,不久就来到工厂聚集的区域。
在大门敞开的仓库阴影中,单座战斗机的机首反射着电灯泡的光线,在机翼底下工作的维修员手中握着熔接棒,尖端绽放出耀眼的火花,空地上横躺着经过多次修补、外壳已经生锈的轰炸机,一只野狗从机身上的大洞探出头来。
工厂虽然老旧,但却相当有活力,眼前所见的大多是不具浮筒的当做是战斗机,但偶尔也会看到是个螺旋桨的小型飞艇,或是带有六个以上升力装置的中型飞艇,另外有可由水路起降的双座式水上战斗机等,现场给人的印象便是一座制作飞行机械的城市。
不久后自动三轮车驶进了商店街,路面平铺着石板,行人身上并没有穿着华美的服饰,几乎都是灰色或土黄色的木棉衣,小孩子们也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有的提着水桶去装水,有的背着如小山丘高的石炭,或是用头顶着一大束稻草摇摇晃晃地行走。道路相当狭窄,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其他车辆,但木海尔仍旧以惯练的技术驾驶者三轮车,穿梭在人群之间。
天空开始染上夜晚的色彩,点灯夫将点火筒插入瓦斯灯的底座,灯笼中便绽放黄色的火焰,车子在道路两旁柔软的灯光之间行驶一阵子之后,路面转为上坡,进入山坡上的住宅区,一栋栋民宅粗糙的砖瓦屋顶密集地排列在一起,走在路上的工匠们抬起沾满机油的脸孔,以粗糙的声音向米海儿打招呼。
“嗨,米海儿,亚历山大城好玩吗?”
“那孩子是谁?好像没看过。”
米海儿举起一只手对他们挥了挥,说:“我明天再跟你们聊吧,事情有点复杂,总之我打算领养着孩子。”
“哦,你还真慷慨!不过你们家只有女儿,多一个儿子也不错。”
“不是儿子,是助手。”
米海儿抛下以好奇眼神看着卡尔的居民,踩下油门之后,转向宛如日光浴中的老太婆般一动也不动的卡尔说:“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皇家的评价道目前为止仍旧很差,为了你的安全起见,我得替你换个名字,好吗?”
卡尔没有回答,米海儿举起左手掌用力拍了一下卡尔的后脑勺。
“听好!这是很重要的话题。”
“……”
卡尔毫无生气的眼睛不耐烦地朝向旁边的米海儿,米海儿那只丝毫未发射光线的左眼直直对准他。
“你不想饿死在街头吧?那就好好听我说话,仔细思考过了再回答。”
“……”
“你的忘记第一王子的身份。因为这场革命,你已经不在贵为王子,只是普通的小鬼。小鬼没办法独自生活,既无能又没力,只能白吃白喝。”
卡尔默默瞪着米海儿的侧脸,眼中的光芒比先前稍微强烈一些。
“如果你肯听我的话,我就让你吃饭,让你睡在床上,还能让你飞到天上。你想当飞行员吧?那就尽管当吧。你可以利用我的好意,尽情飞在天空中,让母亲为你感到高兴。”
“……”
“但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就不能继续使用卡尔·拉·伊尔这个名字,否则马上会被人认出来,送到放高利贷的老头那里,这样一来你不但没办法飞到天上,还会每天被那恶毒的老头欺负,最后被赶出门而饿死在街头上,如果要避免这种事发生,你就得改名字才行。知道了吗?”
“……不要。”
“哼,终于开口了!你如果不想改名字,那就立刻下车,随便你要到哪里都可以,现在是一月,睡在路上只需一个晚上就可以让你冻死。”
“……”
“名字只是别人叫你使用的,又不会改变你这个人的内在!母亲替你取得真实名字先收藏在心里,等到时机来临再换回卡尔·拉·伊尔就行了。”
“……”
“知道了吗?”
卡尔保持沉默,很不情愿地点一下头,米海儿又以高压的态度说:“回答!”
“……随便,随你高兴。”
“哼,真是个傲慢的家伙,不过个性倔强是件好事,该取什么名字呢?阿巴斯家族代代都取名为‘xx儿’,我的三个女儿从大到小分别是诺尔、曼纽尔和艾黎儿,所以你也得取名为‘xx儿’才行,没意见吧?”
卡尔不耐烦地点点头,他的一颗心人就被今天早上的事情束搏着,对眼前的事情完全无法产生兴趣。
“该怎么取名字呢?你大概也希望新的名字跟本名有点关系吧?那就取名……‘卡尔路儿’……不好。对了,叫‘卡路儿’……嗯,挺不错的,‘卡路儿·阿巴斯’。如果拿掉‘儿’的话就叫卡路,真顺口!”
“……”
“决定了,从今以后你就叫‘卡路儿’!”
米海儿得意洋洋地擅自决定。
“请便……”
卡尔甚至没有叹气,只是冷冷地回答,对他来说,名字变得如何都无关紧要。瓦斯灯照明的住宅区夜景中,似乎仍旧浮现母亲瘦削的背影。
“快到家了。我刚刚也说过,别告诉别人你是王子,这个秘密只要我们两个知道就好,要是被人发现真的会很惨,你想保护自己的话,一定要保持沉默。”
米海儿再三叮嘱之后,将车子驶进狭小的巷子里,自动三轮车停在老旧的石板屋顶下方,睡在门前的野狗不情愿地走开,边打呵欠边用黄色的瞳孔盯着卡尔。
“哎,没想到拖到这么晚!进去吧,卡路儿,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卡尔·拉·伊尔——改名为卡路儿·阿巴斯,望着米海儿手比的方向。
这栋房屋是密集排列的众多民宅之一,途中他也曾看过许多同样造型的两层建筑。石灰墙上处处是凹洞和煤烟的痕迹,墙上有两扇朴素的窗户,建筑物正面有一扇不太牢固的木门,旁边挂着一盏壁灯,卡路儿终于了解这扇连他都能踢破的木门就是家里的大门,通往玄关的阶梯上睡了一只脏兮兮的猫。
卡路儿指着和米海儿同样的方向,诧异地问“……这是家?”
“没错!难道还是狗屋吗?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米海儿字句分明地告诉养子。
——算了,随它去吧!
卡路儿感到有些自暴自弃,在米海儿的催促下踏入简陋的阿巴斯家,这时前方传来三个重叠在一起的声音。
“你回来啦~”
“你回来啦~”
“你回来……咦,这孩子是谁?”
眨眼之间,三个可爱的女孩出现在卡路儿面前直盯着他。
三级没近距离观察着卡路儿,他摄于对方的气势,不禁红着脸移开视线。这时,看似最年长的女孩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他把视线移开了!真可爱。”
看似次女的女孩在胸前拍着手说:“害羞了呢!好可爱。”
看似三女的女孩则以怀疑的口气问:“真的吗?你觉得他可爱?”
长女抱住三女的肩膀,用指尖点了点妹妹的脸颊,接着又抬起头,用一双闪闪发亮的蓝眼珠看着米海儿问:“爸爸,这孩子是哪来的?是你私生子吗?”
米海儿坐在破旧的木椅上,将桌上的水瓶拿起来,一口气咕噜咕噜喝完才说:“事情有点复杂,反正今后这孩子就由我们照顾。他的名字是卡路儿·阿巴斯,算是你们的干弟弟。”
三姐妹彼此互望一眼,长女和次女拍着对方的手掌欢呼而雀跃不已,三女则好奇地凑近卡路儿观察。
“太棒了!我们终于有一个弟弟!”
“爸爸,谢谢你,我爱你!”
长女和次女凑到米海儿的左右两旁亲吻他的脸颊,接着又连忙跑回卡路儿身边,笑容满面地自我介绍。
“我叫诺尔,十六岁,请多多指教。卡路儿,你可以称呼我为姐姐。”
“我叫曼纽尔,十二岁!真高兴多了一个可爱的弟弟!”
两人都展现出开朗的笑容,诺尔拉起卡路儿的右手,曼纽尔则抓起他的左手,当场开始跳着舞步转圈圈。


“哇、哇、哇……”
卡路儿无从抵抗,只能跟着她们绕圈圈,两姐妹犹如春之精灵爽朗,边跳边催促仍旧伫立在原地的三女。
“艾黎,你也快过来自我介绍吧!”
三女儿无视大女儿的笑容,仿佛在赌气般别开了脸,望着别的方向粗鲁地回答:“……艾黎儿,九岁。”
诺尔和曼纽尔彼此对看一眼,停下跳跃的舞步从两侧搂着卡路儿的肩膀,诧异地问妹妹:“怎么了,艾黎,你有什么不满吗?”
“看,你有个新弟弟了,从今后他就是你的弟弟!哇!这还的头发好柔软。好可爱!”
“……那孩子几岁?”
“喔,对了,我们还没问他呢,卡路儿,你几岁?”
曼纽尔贴近卡路儿的脸问他。
卡路儿的脑筋依旧一片混乱,今天他从早上便接二连三遭遇到各种未曾体验的事件,身体和精神双方面都极度疲倦,早已失去思考能力,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不过他还是察觉到如果无意义地闹别扭,只会让事情更加麻烦,因此他老实地回答这个问题。
“……九岁。”
他低着头小声回答,这时站在两侧搂着他肩膀的姐姐又彼此对望一眼。
“和艾黎同年也。”
“卡路,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六月六日。”
诺尔和曼纽尔听了,睁大眼睛转向艾黎儿——后者仍旧撅着嘴巴望着别的地方,两位姐姐再度彼此对望,突然迸出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艾黎,你多了一个哥哥!看,这是哥哥喔!”
“卡路,她是你妹妹!我们是姐姐,只有她是妹妹!”
卡路儿抬起表情恍惚的脸,望着被称作自己妹妹的女孩。
女孩的睫毛往上翘,头发是红褐色的,一双碧绿色的大眼睛犹如冬天湖泊般清澄,卡路儿听到在自己停止活动的脑袋角落,有一个声音轻轻对他说‘这女孩好可爱’。她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比不上居住在亚历山大宫殿的贵族子女,但一双意志坚强的眼睛、不服输的表情和说话的语调中,都隐藏着只有这女孩才有的独特气质,让卡路儿不知不觉便接受到吸引。
然而,此刻这位具有魅力的干妹妹——艾黎儿,拱起了双肩,气冲冲地回嘴:“我才不是妹妹!我也是姐姐!”
诺尔调皮地嘲笑她:“不行不行,你的生日是六月七日,比卡路晚了一天,真可惜!”
曼纽尔也附和道:“你要乖乖听哥哥和姐姐的话才行,因为你是年龄最小的,要听年长者的话。”
艾黎儿撅起脸庞,咚咚踩着地面说:“不要!我也是姐姐!差一天算什么!”
“怎么可以不算,卡路?你也希望她当你的妹妹吧?”
“……”
听到曼纽尔的问话,卡路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无言地点了点头。
“看,卡路也希望你当他的妹妹!别挣扎了,艾黎,接受吧!这是命中注定的结果。”
“不要!绝对不要!”
“爸爸,艾黎儿又在闹别扭了!你快来妈妈她啦!”
米海儿虽然听到女儿呼唤自己,但他也和卡路儿一样,对少女琐碎的争执丝毫不感兴趣,只是粗鲁地说:“吵死了!当姐姐或妹妹有什么差别!赶快让我吃饭吧。我的肚子好饿!”
“不行!有个哥哥或弟弟,意义完全不一样!爸爸,让我当姐姐好吗?这孩子是我的弟弟吧?”
“不对不对,卡路是艾黎的哥哥!”
“爸爸,诺尔欺负我!你快点决定,现在就决定啦!”
米海儿不耐烦地抓了抓后脑勺,不经仔细思考就对艾黎儿宣布结果。
“呃,这个嘛,卡路儿是你的哥哥,因为他比你多活一天——决定了,就这样,赶快把饭拿来。”
艾黎儿哭丧着脸,两个姐姐由左右两方夹击妹妹,大声嘲弄她,卡路儿被遗弃在房间角落,默默旁观这三名过分活泼的姐妹喧闹的摸样。
“吵死了!拜托你们,快点让我吃饭吧!我刚出差回来,肚子好饿!”
米海儿望着天花板无奈地大喊,三姐妹终于转身跑到后方的厨房这回卡路儿又听到远处传来女孩子们准备晚餐的热闹对话。
卡路儿依旧孤伶伶地站在原地,这时米海儿低声对他说:“你找个地方坐下来吧,她们做的晚餐大概不合你的口味……不过我只能劝你想办法适应。不久之后,你那挑嘴的舌头大概也会习惯庶民的口味。”
“……”
“她们很吵吧?那三姐妹一年到头都是这样,家里没有妈妈,没人能教导他们女孩子该有的样子,我已经放弃管教她们,采取放牧政策。反正小孩子只要喂饱就会自然成长,你也一样。”
“……”
“你经历了许多难受的事情,我不会强迫你打起精神,那三个家伙虽然罗嗦,不过勉强还算懂得体谅他人,应该特能猜到你曾遭遇不幸,所以,你不用刻意勉强自己,心情沮丧就继续沮丧没关系,想哭也可以大声哭出来。”
卡路儿默默地点头。
“肚子好饿!他们该不会又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吧?最近那三个女生真的很奇怪,开始多此一举地钻研复杂的料理。我跟她们说,饭只要能吃就行了,她们却不肯听我的话!女孩子真难相处,家里有没有母亲,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们听我的话呢?”
米海儿继续诉苦,他先前在自动三轮车上显得强壮又有男子气概,但回家后却明显被女儿们占了上风,怨言也多了起来。这时远处传来三姐妹的欢呼。
“完成了!”
“哇,好像很好吃!”
“是吗?这真的会好吃吗?”
在最后一句带着怀疑的感想说出来的同时,三姐妹走出厨房,在餐桌上排列五个大腕,里头盛着微红的清澄液体以及沉在底部的面条,液体表面浮着一层油和切碎的青葱,另外还有一片白底上绘有粉红色漩涡的不知名物体。
米海儿皱起眉头问:“……这是什么?”
诺尔和曼纽尔得意洋洋地双手叉腰,挺起胸膛说:“拉面!”
“……拉面?”
“桑洛克街上有一位从斋之国搬来的老婆婆,这是她教我们做的,很好吃喔!要用筷子吃!”
曼纽尔将细长的木棒夹在两指之间,灵活地做出开合的动作。
米海儿显出露骨的排拒反应,说:“我说过了,我只要吃面包和马铃薯就行,不要特地做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
“不行!要吃各式各样的食物,营养才会均衡!这么好吃的东西买你吃了一定会喜欢,所以不要抱怨,快吃吧!卡路也一样!好,大家闭上眼睛,感谢上天每日的恩典,祈祷之后张开眼睛,开动!”
在诺尔发号施令下,五个人围着简陋的木桌,以生硬的姿势拿起筷子。米海儿笨搓地尝试用食指夹住筷子,但立刻就放弃,改用叉子和汤匙与未知物体进行格斗。
三姐妹以整齐的动作用双手捧起碗,闭上眼睛将嘴唇贴在碗的边缘,发出‘嗤嗤嗤’的声音吸饮着汤,接着紧紧地将碗放回桌上,几乎在同一时间睁大眼睛,以完美的和音表达感想。
“好好吃!”
“好好吃!”
“好好吃!”
“真的吗……”
米海儿懒洋洋地拿起汤匙和叉子捞起面后放入嘴里,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地咀嚼了一会儿,接着沉默地张开眼睛,用一副不耐烦的态度把汤匙和叉子放回餐桌上,抬头仰望天花板。这时,他突然张大嘴巴:“好——————————好——————————吃”
三姐妹听到父亲高声呐喊,都露出胜利的表情,米海儿的表情因过度的美味而僵住,他看了看号称‘拉面’的异国食物,又看向自己的女儿,用手臂擦擦嘴巴低声沉吟。
“怎么回事?你们竟然做出这么了不起的东西……这东西好吃到可以杀死一个人啊!”
“没错,很好吃吧?我们第一次吃到老婆婆煮的面,也感动到哭出来!”
“我们第一次因为吃到太美味的东西而掉眼泪呢!拉面每个人都只有一碗,要珍惜喔!”
“唔哦哦,我的叉子听不下来了!”
米海儿的太阳穴浮起好几条粗壮的青筋,一手捧着碗、一手拿着叉子将拉面送进嘴里,惊人的情势几乎像是要把碗都舔干净,转眼之间就把拉面吃完,最后,他以灵魂出窍般的表情抬头望着天花板。
“好好吃……这到底是什么食物……不知道为什么,眼泪都跑出来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因为吃到好吃的东西而哭泣呢……”
他喃喃自语,眼角落下一大滴眼泪。
诺尔得到父亲最高的赞赏,笑嘻嘻地转头看向卡路儿。然而这个新弟弟只是无精打采地低着头,默默俯视碗中的拉面。
“卡路,你没有胃口吗?很好吃喔。”
“……”
卡路没有回答问题,也没有拿起叉子,继续保持僵直的姿势,三姐妹面面相窥,米海儿开口说:“他遭遇到许多事情,这一阵子大概不会有什么食欲,虽然这种时候最好还是要吃点东西,不过也不用勉强自己,肚子饿了大概就会想吃吧。”
“……卡路,你真的没有食欲吗?”
曼纽尔凑过来问卡路儿,他勉强点点头。
“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我来帮卡路吃他的拉面吧,把碗拿过来,我只要两口就可以吃光!”
米海儿边说边伸出手,但诺尔和曼纽尔拼命掩护这碗拉面。
“爸爸,你只是自己想吃吧?卡路,你真的不想吃吗?就当做是被我们骗了,吃吃看吧!吃了搞不好就可以恢复精神喔,吃一口看看。”
两位干姐姐坐在卡路儿的两旁,害得他把头压得更低,这时坐在对面的艾黎儿发出冷淡的评语。
“哼,真没用!我不知道你遇到什么事,但是也不能完全不回答人家的问题吧?”
“……”
“看来我还是应该当你的姐姐,因为我比你更可靠,即使没有精神也会吃东西,有人问我问题也会回答!”
“……”
卡路儿稍稍抬起头看着这名傲慢的干妹妹,艾黎儿以挑衅的口吻继续说:“怎样?有什么意见吗?明明就是个不敢回答问题的胆小鬼!我才不要像你这样的哥哥,如果是当弟弟还好,但我才不想要胆小的哥哥呢!”
“艾黎,你说得太过分了,卡路突然被带到陌生人的家里,心里一定很紧张,你应该体谅他才行。”
诺尔出面制止,但爱努尔的气焰却更加旺盛,咄咄逼人地质问。
“你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一定是想跟姐姐她们撒娇吧?真难看!像你这样也算是男孩子嘛?就连小婴儿听到别人叫他都会回应!”
卡路儿的眼神变得强烈,原本一直没有变化的表情露出些许怒气,紧闭的嘴唇也张开了。
“我才不是撒娇!”
“你明明就是在撒娇!”
“哪有。”
“你低着头不说话,连饭也不吃,这不是在撒娇是什么?”
“我没有低头,也开口说话了。”
“那就快点吃拉面呀!这是人家特地为你做的料理。”
卡路儿默默看着桌上的拉面,这一个月以来,他在牢里每天都只吃豆子汤,因此这道料理看起来已经相当丰盛。
“我开动了。”
他低声说一句,用叉子尖端挑起拉面放入口嘴里。
卡路儿闭着眼睛咀嚼面条,吞进喉咙里,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张开眼睛。
卡路儿的太阳穴流下一滴汗水,用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是他由衷的感想。
米海儿原本担心庶民的食物不合卡路儿的胃口,但事实刚好相反。
这名叫‘拉面’的食物甚至比奇可·波雷多离宫专属主厨做的料理还好吃!
卡路儿原本完全没有食欲,但此刻胃部却强烈要求更多食物,他来不及思索便举起手中的叉子往碗里猛插,不断捞起面条放入口中。
看到卡路儿突然相投野兽般大啖拉面,一旁的诺尔和曼纽尔都高兴地拍手欢呼。米海儿看到王子毫无困难——甚至还以惊人的气势接纳庶民的食物,也总算松了一口去,然而,艾黎儿却仍旧以冷漠而疏远的眼光看着新哥哥。
“哇,卡路真棒,你的胃口真好!”
“你一定很饿了吧?在知道就多做一点,下次要给你特大碗的才行。”
卡路儿默默用双手放下碗,左右两边的耳朵听到两名干姐姐的称赞,有些不好意思地又低下头。
“……谢谢……很好吃。”
他小声道谢,两位姐姐又发出尖叫,从两侧抱住卡路儿的头,用脸磨蹭他的头发。
“讨厌,真可爱!”
“好乖哦!”
卡路儿被她们紧紧抱在怀里,因而拼命地挣扎,但两位少女却露出满面笑容而不肯放手,不断连呼着‘好可爱’,像是对待小狗一般玩着卡路儿,艾黎儿冷眼看着他通红的脸颊独自一人在这方喝着汤。
“卡路儿也累了,你们就适可而止放开他吧。对了,他跟你们一起睡觉,待会儿带他到床上休息。”
米海儿打了个呵欠说完,两位姐姐便高兴地回应。
“好!”
“卡路,我们一起睡吧。”
三姐妹的寝室仿佛沉浸在一月冷气团的最底层,房间角落的烛台是唯一的照明,摇曳的橘色灯光照亮室内,家具只有一个朴素的衣柜。
“我们每天都三个人一起睡,今天有卡路加入,就是四个人了。”
“毛毯虽然不够,不过大家挤在一起就很温暖。”
诺尔和曼纽尔面带笑容告诉卡路儿。
卡路儿冷得直发抖,看着冰冷的地板和堆在地上的薄毛毯,房间里没有穿,看来三姐妹平常应该都是打地铺睡觉,毛毯虽然很明显是便宜货,但还算干净,和监狱里相比,已经算是相当人道的待遇。
两位姐姐把毛毯抱在胸前,使劲抛出去铺在地板上,接着卷起睡衣袖子兴奋说:“跳进去!”
“哇!”
两人毫不犹豫地朝着毛毯之海跳进去,躺在地上将身体卷入一旁的毛毯里,接着哈哈笑着催促卡路儿。
“卡路,你也快来吧!”
“站在那里会冻坏哦!”
从毛毯缝隙伸出来的手一再摇摆,仿佛在勾引一般。
然而卡路儿却无法动弹,他从不曾像这样睡在地上,面对这种情况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他迟疑不决的时候,后方传来冷冷的声音。
“快走,别挡我的路。”
他转头,看到艾黎儿已经换上黄色的睡衣,从肩膀的高度看着他,两人彼此互望一会儿,艾黎儿突然无声地抬起一只脚。
“快过去!”
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卡路儿被狠狠踢中背部,脚步失去平衡,跌进毛毯之海当中,这时眼前的毛毯‘啪沙’一声掀了起来,近处传来姐妹们的笑声。
“我要熄灯喽。”
艾黎儿一口气吹熄房间角落的蜡烛,寝室瞬间变得一片漆黑。
“好暗!”
“有鬼!”
“哇,救命!”
黑暗中只听见少女们淘气的喊声,但卡路儿完全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
“搔搔痒。”
“搔搔痒。”
他听到旁边传来耳语声,接着就有细细的指尖开始搔他的侧腹部。
“哇!”
卡路儿忍不住惨叫一声缩起身体,但两个干姐姐却更加兴奋,不断念着‘搔痒痒’玩弄着卡路儿,原本贵为王子的他从来没有受过这般对待,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只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被少女们的指尖尽情玩弄。
“真蠢。”
卡路儿听到艾黎儿冷酷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接着他又在毛毯中滚动呻吟了好一阵子,本以为总算获得解放时,却又立刻被诺尔和曼纽尔从两旁夹住身体。
“凑在一起比较温暖?”
“我就说嘛。”
“艾黎儿也过来吧!”
“真蠢。”
三姐妹渣黑暗中交谈。
“看,好温暖。”
“这只手是谁的?”
“是我。”
“那么,这只手呢?”
“……是我。”
卡路儿回答之后,诺尔高兴地哈哈大笑,闪人接着开始聊些漫无边际的话题。
“拉面真好吃。”
“下次再做吧。”
“明天也要吃拉面!”
“爸爸再去跟老婆婆多学几道菜。”
“我们跟卡路也说很好吃。”
“听说拉面分为很多种类哦。”
“哦!”
“还有猪骨做的拉面。”
“猪骨?”
“老婆婆说,做法虽然比较难,可是真的很好吃。”
“到肉店应该可以拿到免费的猪骨吧?”
“要试试看吗?”
“试试看吧。”
“好,试试看!”
“下次就做猪骨拉面。”
“决定了,我们得去问老婆婆做法才行。”
三姐妹在毛毯中继续聊天。
卡路儿没有仔细听他们说话,只是静静等候睡眠来临。
这一天发生太多事情了,他仍旧无法整理自己的心情。从今天早上开始,他脑中的情报处理系统就无法跟上现实的脚步,思考和影像仍旧感觉相当模糊啊,他甚至无法理解此刻自己为什么会被三个女孩包围,躺在毛毯当中。
母亲的事情一直占据着卡路儿的心。
母亲到底被带去哪里?
昨天晚上母亲和他同眠时,曾经说过要到‘很远的地方’,还说‘你的独自一人生活’。今天早上她被载上猪只的货车,在群众怒骂声中被带到某个地方。
“把这女人送上断头台太便宜了!”
卡路儿想起群众当中这样呐喊。
——母后会不会是被送上断头台?
卡路儿在毛毯中摇摇头,将不详的想象抛出脑外,并一再告诉自己,母亲不可能会遭到如此残酷的命运,没有人会残忍到把那么美丽的母亲送上断头台。
“母后。”
他低声说出口,避免被三姐妹听到。
少女们忙着聊自己的话题,完全没有注意到卡路儿的自言自语,卡路儿小小的心灵塞满对母亲的思念,无法制止自内心用处的情绪。他咬着粗糙的毛毯,再度以不让任何人听到的声音低声呼唤:“母后。”
他每次呼唤一次,泪水就会涌出来,鼻涕也跟着流出来,背部感觉像是在痉挛一般。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
“呜、呜……呜呜……”
卡路儿拼命压低声音,避免被三姐妹听到,但他的努力却化作短暂的呜咽脱口而出。
做完母亲的形象一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记忆中母亲的体温犹如锐利的刀剑般砍在卡路儿的心窝上,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再也无法体验到那样的温暖——他心中不自觉地产生这样的念头。
“怎么了,卡路?”
“你怎么哭了?”
“哇,怎么搞的?”
姐姐们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情况不对,纷纷抱紧卡路儿。
“你想家吗?是不是很寂寞?”
“好可怜哦,不要紧,你不用哭,我们都很温柔的,对不对,艾黎?”
“我才没有欺负他!我什么都没做。”
“别担心,不要紧的,卡路。”
诺尔抚摸着他的背,卡路儿拼命忍住呜咽声。
——母后……
他无法说出口,只能在心中多次呼唤。
这时他忽然想起母亲前一天晚上对他说的话。
‘我会呆在这里,我会一直待在你的心中。’
母亲确实曾指着卡路儿的心窝这么说过。
卡路儿像个胎儿般弯起身子,抱住心中的母亲,以及母亲给予的话语。
这时他感觉到仿佛有某种清澈的物体自身体的中心涌出。
这东西从心脏附近流出,犹如融雪时的清流般透明清澄,洗涤掉一切痛苦与悲伤,将肉体和心灵洗得干干净净。
——母后。
卡路儿隐约意识到孤独与寂寞的感觉缓缓消散,他虽然仍旧担心着母亲,但心中某个角落仍暗自感谢身旁的三姐妹。相较于独自躺在奇可·波雷多离宫豪华的大床上,他觉得在这条简陋的毛毯上和大家一起睡反而比较舒服。
最后卡路儿终于陷入梦乡,三姐妹听到他口中沉稳的呼吸声,总算也闭上了眼睛。
四人紧紧靠在一起入睡,即使是一月的寒气也无法侵入毛毯中,孩子们像裹在同一个茧中的翼宝宝般抓着彼此的手睡着了。
维拉斯加斯的清晨来得特别早。
在日出的同时,好几个仓库的铁门都打开,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的气味,崭新的战斗机由阴影中出现,机械工人纷纷从山丘上的住宅区走下狭窄的斜坡,循序前往各自的工厂。曙光映照在街道上,烟筒突出的浓烟开始遮蔽维拉斯加斯的天空,各地的工厂中都传来螺旋桨、旋转翼和升力装置的驱动音。
卡路儿睡眼惺忪地站在某处飞机场前。
这座小小的飞机场只有一条红土填平的跑道和一座小小的木造平房指挥中心。跑道附近就是维修厂,在阴影的仓库里有几架正在修理的战斗机,孤寂地接触清晨的空气。
这是,卡路儿听到近处响起旋转翼巨大的驱动音。
卡路儿忍不住用双手掩住耳朵,之见一架他从来没有看过的战斗机在地面上滑行,这架双座式轰炸机没有浮筒,水滴形的座舱罩密封住驾驶室,刚涂上的银白漆反射耀眼的朝日。卡路儿看到米海儿坐在驾驶座上,从打开的座舱伸出一只手,用手势呼唤他。卡路儿不知该怎么办,呆呆站在远处,这时一名看似米海儿助手的维修工人走到卡路儿旁边将他抱起,一脚踩在主机翼上。
“你坐在后座,我免费载你做测试飞行。”
米海儿从驾驶座对他笑了笑,维修工人则用束搏带将卡路儿绑在后座上,座位与飞行方向相同,因此卡路儿的视线前方就是前座的椅背。
米海儿带着笑容转向后方,对他说:“我说过,要让你飞到天上。”
“……咦?”
“在这座城市,即使是没有驾照的机械工人也照样能飞。”
米海儿边看着仪表板边说话,引擎显示仪、飞行显示仪、导航系统,全都没有异常状况,他打开节流阀,氢电池立刻产生反应,机体两侧的两个旋转翼也加快旋转速度。
整架飞机开始震动,座舱罩外的风景缓缓倾斜,米海儿用力将操纵杆拉向自己。
“要浮起来了!”
卡路儿仿佛感觉到一股空气由肚子里溢出,有一瞬间肉体似乎被留在地面上,只有意识被往上拉抬,然而在这之后,他立刻意识到整个身体都被带到空中。
“哇!”
他短暂地叫了一声,这才发觉机体已经垂直往上浮升五公尺左右,氢电池产生的震动传递到卡路儿小小的身躯中。
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
他终于体验到,原来离开地面会让身体感觉到如此新鲜的印象。自从和母亲离别以来,他的视野仿佛一直蒙上一层薄雾,但此时外界的一切突然又恢复鲜明的色彩与轮廓。
这架飞机的旋转翼固定着上方,属于机身前倾来推进的老式战斗机,此刻机身已经采取前倾姿势开始向前方飞行,越飞越高。
“目前高度三百公尺。”
米海儿如此告诉卡路儿。
后方的红土飞机场逐渐变小,仓库和指挥所只剩豆子般大小,紧贴着山丘斜坡的住宅区错综复杂的街道尽收眼底,路上的行人宛若蚂蚁的行列一般。
“高度五百。”
飞机在维拉斯加斯上空旋转并提升高度,仔细一看,另外还有数架前端附有螺旋桨的单座式战斗机以及装备四个以上旋转翼的飞艇盘旋在城市上空。
“高度八百。”
飞机毫无阻碍地提升高度,座舱罩外是从市中心看不到的山峦,卡路儿从未见过的青色湖泊横躺在远方,朝阳的光芒在他眼中闪了一下。
“一千两百。”
清晨的太阳依旧在天空低处。
俯瞰维拉斯加斯的街道,可见到地面都拖曳着长长的影子,建筑物和巷子的高度落差已经变得不甚明显,只能凭建筑物影子的凹凸来判别地面的起伏。路上的行人早已看不到了,即使是行驶中的大型汽车也只能勉强分辨出来。
“高度一千八百,怎样,怕了吗?”
“不怕。”
卡路儿听到米海儿问话:“你喜欢高的地方吗?”
“嗯。”
“我也喜欢,上空的视野非常辽阔,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渺小。”
“嗯。”
卡路儿不禁露出微笑,伸长脖子看着不断缩小的地面景象。
“高度两千,哪里就是亚历山大。”
米海儿指着西方说,卡路儿望着他所指的方向。
红土的荒野上几乎没有任何遮蔽视野的障碍物,远处有一片连在一起的白色立方体,看起来像是从大地平面勉强探出头的凸起物,卡路儿很难想象,底下那犹如塑胶模型般小巧的人工建筑物群,正是自己过去生活的伟大王都,而那座骑着脚踏车也会迷路的广大宫廷,从天上看竟是如此渺小。
“好小。”
他喃喃自语,声音被氢电池的驱动音掩盖,没有传到米海儿的耳中。
卡路儿将视线从亚历山大移开,抬起了头。
辽阔的蓝天覆盖着渺小的王都,一片片的云朵就像撕碎后丢上空中的面包屑,高低不一地优游在天空。
“好大。”
卡路儿再度喃喃自语,小小的胸中感觉神清气爽,心想着:好喜欢这里!
“叔叔。”
“干嘛?”
“可不可以再飞高一点?”
米海儿以大笑回应卡路儿的请求,又打开节流阀。
飞机奔驰在一月的天空中,维拉斯加斯和亚历山大都已经落在视野边缘,卡路儿在心中暗念:“干脆全都消失不见吧!”
他抬起头,望着深蓝的的天顶,心中感觉雀跃不已,他想要自由自在地飞,飞在那宛若浓缩过的蓝色当中,飞到蓝天的对岸。
“凭这种机型,这个高度就已经是极限了。”
米海儿回头对后座说。
“只能到这里吗?”
“如果是更有马力的飞机,就可以飞得更高。”
“可以搭更有马力的飞机吗?”
“我是不行,不过如果你当上飞行员,总有一天一定可以驾驶。”
“叔叔,你不是飞行员吗?”
“我只是机械工人,生来左眼就瞎了,所以没办法成为飞行员,不过我还是很想飞,在修理飞机的时候,就常借口做测试飞行来驾驶飞机。”
“哦。”
“我本来有两个儿子,不过都在婴儿时期就死了,如果他们还活着,我大概会让他们成为飞行员吧。”
米海儿的口吻仿佛是在谈论晚餐的菜色。
接着,他爽朗地笑说:“所以我才会收养你,你不是哭着想飞吗?那时候我想:‘啊,干脆把这家伙捡回去好了。’你要代替我和两个儿子,成为一名飞行员哦。”
“……”
“飞到天上吧!”
“……叔叔,你真任性。”
“哈哈哈,不行吗?”
“……”
“看,那里是海。”
米海儿指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东方,眯起眼睛,可以看到远处有一片横绝荒野的银白色光之原野。
机身朝着东方缓缓旋转,这时卡路儿才发现那片光之原野事实上是深蓝色的。虽然看不到波浪起伏中,但表面映照出比天空更蓝的蓝色,的确是海没错,水平线与天空完全融合,无法判别界线。
“不知道哪里有什么东西。”
“啊?”
“我从小就知道,海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摸样,总不可能一直都是海拔?还有那道大瀑布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边际?或者,也许我们住的陆地就像是河里的沙洲,大海其实是朝着某个方向流动,而在南方海洋和北方海洋的两端各自超乎想象的巨大河岸,是我们完全不知道的超级大陆……一想到这些,我的脑筋就没办法停止思考。”
“……”
“不过这些疑问大概不久就会得到答案吧。只要飞航技术持续发展,总有一天会找到海的尽头,而且听说最近连圣泉都找到了,我小时候还梦想着要亲自发现圣泉,不过也只是做梦罢了。话说回来,即使当个机械工人,也能像这样籍口做测试飞行而飞到天上,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亲眼看到天空的尽头。”
“……天空的尽头?”
“嗯,就是创世神话预言中的世界终点,可恶!真想亲自去看看!”
卡路儿想起自己在革命之前曾研究过创世神话,然而他吸收那些知识,只是为了向朋友炫耀,现在想起来也只觉得空虚。
“我也在书上读过,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任何东西都有终点,所以一定会有天空的尽头,否则就太奇怪了,不论是没有边际的大海、圣泉或大瀑布——总有一天,人类会明白世界的构造,并对这一切提出合理的解释。”
米海儿以少年般的眼神望着水平线,卡路儿也同样望着远处的海洋。
天空的尽头——这个名词听起来相当悦耳。
“天空的尽头。”
卡路儿念出这几个字,胸口开始感到有些兴奋。正如米海儿说说,如果真有这种地方,他也想亲自去探个究竟。
“好,该下去了。”
正当卡路儿的思绪飞翔到远方,前座却传来突兀的话语。
“咦?这么快?”
“总不能一直在天空上玩吧?穷人是没有空闲的时间的。”
“再呆一会儿吧!”
“你喜欢飞行吗?我的眼光果然没错,你这小子的确值得栽培,不过很可惜,今天到此为止,为了痴痴等待我去修理的那些可爱破飞机,我们得回去了。”
机身回转,朝向维拉斯加斯的方向,卡路儿打心底感到遗憾,他很想继续飞翔在天空,因为在这里,那些一直绕缠他的痛苦与悲伤都会全数烟消云散。
当飞机接近地面,先前的痛苦与班上再度从他的腹部底层涌起,眼前风景又开始蒙上一层薄雾,边的模糊不清,世界和自己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周围的一切都感觉相当疏远。
当飞机的轮子降落在跑道上时,卡路儿的脸上再度恢复如镜面般冰冻的表情。
“对了,你也得去上学才行,手续虽然有些麻烦,不过交给我来处理吧,我一定可以让你从明天就开始上学。虽然只是一件聚集一群臭孩子的烂学校,不过你想当飞行员就得上学,忍耐吧。”
米海儿将飞机归还至仓库后,伸了一个懒腰这么说,卡路儿冷漠地点点头,脑中仍旧刻印着透过座舱罩看到的天空景色。他的视野中原本一直是被母亲的背影遮蔽的现实世界,如今却重叠上刚刚看到的天空的颜色。
——还想再飞到天空中。
他心中这么想。
如果自己飞翔,不知道该有多好。
他想成为飞行员,飞翔在天空中,夺回母亲之后,两人一起飞到天空的尽头。
“爸爸,便当!”
愉快的梦想被艾黎儿悠闲的声音打断,她将手上的便当递给父亲,接着转向卡路儿质问:“你飞上去了吗?”
“——嗯。”
“爸爸,明天轮到我,我也想飞!”
艾黎儿显得忿忿不平,米海儿有些困惑地搔搔头说:“这里又不是小鬼的游戏场,是工作场所,懂不懂?今天只是特别优待,你死心吧。”
“为什么?不公平!”
“吵死了!你以为是谁让你每天吃饱喝足的?要乖乖听我的话!对了,你来得正好,历代卡路儿回家吧,顺便带他认识这座城市。”
“好过分!”
“我会给你零用钱,你们两个去买棉花糖吃吧,拜托你拉!”
艾黎儿以懊恼的表情看着手中微薄的跑腿费,又鼓起脸颊瞪了卡路儿一眼。
“什么嘛,笨蛋!别以为你飞到天空中就很了不起!”
“……我哪有?”
“当然有,你这个人感觉好像活在世上就很了不起一样!”
“……什么意思?”
“哼,走吧!别跟丢了,乖乖跟在我后面。”
“……你才是一副了不起的态度。”
“什么?我没听见。”
“……没事。”
艾黎儿抬起下巴,开始快步往前走,卡路儿也以摇晃的脚步跟在她后方。
“你们要好好相处,还有,今天晚上我也要吃拉面。”
米海儿挥挥手这么说。
从米海儿工作的工厂走了大约三十分钟,便到达维拉斯加斯的市中心。
路上的行人还算多,狭窄的街道纵横交错,沿街都是挂着五颜六色招牌的商店,艾黎儿以惯练的步伐走在街上,完全没有回头,一会儿走在大街上,一会儿有拐进小巷子里,两人穿梭在路旁堆起的木箱之间,不久之后视野变得宽阔,来到一座摊贩的热闹广场。
一家家店铺都有装饰讲究和帘幕,营造出华美的气氛。人们将刚买的商品摆在户外餐桌上,边缀饮着茶边享受上午透明的阳光。卡路儿首度看到平民的城市生活,心里虽然有些困惑,但也怀着新鲜的心情跟着艾黎儿走。这时,艾黎儿突然转头对他说:“我们去吃点心吧。”
她说完也不等卡路儿同意,径自走到卖棉花糖的摊贩前停下脚步。
“我要两枝。”
“好的。”
艾黎儿将米海儿给她的跑腿费递给摊贩,领了两根细细长长的木棒。
“给你。”
卡路儿看着手中的木棒,不禁诧异地歪着头,无法理解这是做什么用的,艾黎儿看到他狐疑的表情,也把头歪向一个方向。
“你没吃过棉花糖吗?”
“没有。”
“……”
“你、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是哪里的孩子?从哪来的?”
“我……”
卡路儿原本想要回答‘亚历山大宫殿’,但还是住嘴了,他想起昨天在三轮车上喝木海尔所做的约定,如果被人发现他是王子,就会惹来许多麻烦,因此他绝对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跟你没关系。”
他粗鲁地回答,艾黎儿只是哼了一声,将木棒插进圆筒状的棉花糖制造机中。
“你连棉花糖都没吃过,还一副了不起的态度!”
她边说边在空无一物的圆筒内转动木棒,这时木棒周围出现白色丝状的物体,转眼间就变成犹如云朵般蓬松的纯白圆球。
“嘿嘿!”
艾黎儿骄傲地举起刚做好的棉花糖给卡路儿看,再张开小小的嘴巴一口咬在棉花糖的表面。
“好甜哦!”
她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将棉花糖伸到满脸诧异的卡路儿面前。
“你吃吃看,很甜哦。”
卡路儿战战兢兢地照着艾黎儿的方式咬了一口,纯白的物体在口中融化,他不禁睁大眼睛。
“好甜!”
艾黎儿看到他天真的反应,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就是棉花糖,你也做做看吧,只要把木棒插进去转一转就行了。”
卡路儿接受干妹妹的指点,伸长手将棒子插进棉花糖制造机中,如绢丝般的白色丝网立刻黏着在棒子上,他笨搓地转动棒子,白色物体便鼓胀起来,真简单——他脸上自然而然地乏起笑容,这时艾黎儿却凑过来对他说了一句:“真差劲!”
卡路儿揪起了笑脸问:“哪有?我不是弄得很好嘛?”
“你要转的更快,棉花糖才会变成圆形。”
“……像这样吗?”
“没错。”
“真简单。”
“嗯,很简单。”
不久之后,圆滚滚的棉花糖在卡路儿的手上诞生,他很满意地高高举起自己完成的作品,又低头看着艾黎儿说:“怎样?我做的比你的还好看。”
“随便你怎么说,不过你干嘛举起棉花糖?真丢脸,赶快放下来!”
卡路儿眯起眼睛望着高举到头顶的棉花糖,说:“我做的棉花糖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你这个人人该不会是脑筋有点问题吧?”
艾黎儿皱起眉头问他,然而卡路儿无视周边的一切,将全世界最好吃的棉花糖含在嘴里,脸上立刻乏起幸福的微笑。
“好甜,又甜又好吃。”
艾黎儿放弃继续追问,以狐疑的表情吃着自己的份。
两人拿着棉花糖在广场上四处闲晃,不时在摊贩前停下脚步观看。四处传来人们的笑声,孩子们也高兴地到处乱跑。
卡路儿边吃边抬起头,飞机不断飞过蓝天,他甚至怀疑飞机比鸟儿还多。
“啊,有人在演戏。”
艾黎儿指着一群人围绕之处,灰色的人墙上方飘扬着写有居民的宣传旗帜,卡路儿不经意地看了旗子上写的字:“风之革命完全重现!圣少女妮娜·维恩特的奇迹!无恶不作的拉·伊尔皇家真面目!”
刹那间,卡路儿仿佛感觉到一道闪电击中脑髓。
“妮娜·维恩特!”
他幼小的口中吐出这个名字,深深刻印在意识底层的憎恶浮现到视网膜上。
在革命之后看到的可憎敌人——银白色的头发、野葡萄色的眼睛,重叠在运猪货车载送的母亲背影之上。
“怎么?你的表情好可怕。”
一旁的艾黎儿看着他的脸问,卡路儿以颤抖的声音说:“我们过去看看。”
“你想看?好吧,反正是免费的。”
两人手拿着棉花糖穿过人墙,来到观众的最前排。
这出戏是革命政权为了宣传目的而在全国各地上演,虽然完全免费,但剧情相当偏颇,一面倒地贬低王族的形象,赞颂革命军。
演员在围成圆圈的人墙中央演戏,观众毫不忌惮地发出谩骂或欢呼声。
剧情正演到近卫师团与革命军在亚历山大的战斗结束,败北的国王与王妃被拖到正殿前的广场,与妮娜·维恩特会面。
“住手,求求你们饶我一命!”
饰演葛列果里欧国王的演员卑屈地倒在地上,双手在胸前合十哀求,饰演玛莉亚皇后的演员也露出恬不知耻的表情控诉:“是这个人不好!我只是被迫听他的命令,没有做任何坏事,请让我回到特列斯提亚!”
观众听到玛莉亚喊出遥远的故乡之名,纷纷发出怒骂声:妓女、淫妇,特列斯提亚的娼妇——这些令人难以忍受的谩骂,就和卡路儿在那可憎的夜晚听到的一模一样。
穿着白色上衣饰演妮娜·问题的演员,昂首说出典型通俗剧风格的台词。
“死到临头还要求饶,未免太难看了吧!葛列果里欧国王、玛莉亚王妃!看看被你们糟蹋的民众脸上的表情!他们被你们持续榨取,提供廉价的劳力,连生病的孩子都无法拯救。这些痛苦与悲哀,全都写在民众的脸上!”
群众发出赞同的欢呼声,现场充满对妮娜·维恩特的赞赏与对拉·伊尔皇家的憎恶情绪。
“我知道,饶了我吧,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给,只求你们饶了我的性命!”
“我把我的衣服都送给你,还有头饰、珠宝和鞋子。你想要的话,连离宫的男妾都可以给你!”
观众听到玛莉亚的台词后发出哈哈大笑,谩骂声此起彼落,缠弹王妃堕落的私生活,虽然剧情经过刻意的夸张与扭曲,但是革命政权的情报操纵做得相当彻底,民众不怀疑这些捏造出来的情报。
“饶了我吧!”
“请原谅我,宽宏大量的妮娜·维恩特!”
饰演国王与王妃的演员趴在地上乞求,爬到妮娜的脚边亲吻她的脚尖。
观众不留情地嘲笑谩骂这对可悲的夫妻,甚至还有孩童抓起地上的沙砾丢到台上,饰演妮娜的演员露出怜悯的表情想要制止国王夫妻的丑态,但国王与王妃仍旧不断地乞求饶命,跪倒在妮娜的脚边哀求。
艾黎儿一脸无趣地看着舞台,朝着一旁的卡路儿说:“这出戏感觉有点无聊耶。”
“……”
“嗯?你怎么了?”
“……”
“怎么?你的表情……好可怕。”
卡路儿的表情和刚才制造棉花糖时完全不同,脸色铁青、头发直竖、眼角吊起、紧闭的嘴唇微微痉挛,双拳紧紧握住,在腰际不断颤抖。
这时,卡路儿身旁一名高大的少年捡起石头丢向饰演玛莉亚的演员、石头砸到玛莉亚的屁股,惹来观众一阵大笑,少年似乎很高兴逃得大人的笑声,得意洋洋地高喊:“淫妇!贱女人!特列斯提亚的妓女!”
然而就在他喊话的同时,卡路儿的拳头塞进他张大的嘴巴里。
“哇咦咧!”
少年发出奇特的叫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唔哦哦哦!”
卡路儿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狠狠用右脚踢在少年的肚子上,一旁的大人发现有人开始打架,纷纷在两名少年的周围筑起新的人墙。
“喂!等一下,你在搞什么?”
但是此刻,艾黎儿的制止声也无法传达到卡路儿的耳中,他激动地继续猛踢到在地上的少年。
“可恶!”
原本单方面受到攻击的少年总算站了起来,他的体格比卡路儿大一圈,很明显较为年长。少年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卷起袖子准备作战,围观的群众纷纷吹着口哨叫好,在一决胜负之前,两名少年注定无法脱离人墙的包围。
“哇!那是达米安。”
艾黎儿不禁惨叫,卡路儿挑衅的对象是统治这一带的暴虐孩子王——达米安·克罗斯贝。他的年龄十二岁,比卡路儿年长三岁,由于言行下流、外表邋遢,再加上态度粗野,因此被附近女孩子公认为最讨厌的男孩子。
“哼!”
达米安吆喝一声,伸出右直拳打中卡路儿的脸。
“嘿嘿!”
这回轮到卡路儿发出奇特的喊声倒在地上,旁观的大人已经无心看台上演的戏,高声要求两名少年继续发动攻击。
“臭小子,站起来!”
达米安昂首站立,俯瞰倒在地上的卡路儿说道,卡路儿用手臂擦了擦嘴巴,瞪了达米安一眼,站起来举起拳头揍向年长少年的脸。
然而——
“嘿嘿!”
卡路儿再次被击中面部,发出和刚刚同样的喊声倒向后方,大人纷纷赞赏达米安完美的迎击,达米安也夸耀地高举起沾了鲜血的拳头。
卡路儿无法站起来,达米安倏然走向他,猛踢卡路儿的腹部,为自己先前遭到的苦头复仇。
“唔噗、呼唔!”
卡路儿每被踢中一脚,口中就发出这般叫声,胜败虽然已经分出,但达米安仍旧跨坐在卡路儿身上,毫不容情地由上方殴打对手,在达米安的拳头攻击之下,卡路儿的脸上迅速染上鲜血。
“喂,达米安,够了吧,快住手!”
艾黎儿虽然高声大喊,但达米安仍不住手,继续殴打对方来彰显违逆自己的下场,直到他确认卡路儿双眼肿到无法张开、脸上涂满鲜血、上下唇裂开并肿起、牙齿也断了还几根掉在地上,这才终于停下拳头。
“认输了吧,笨蛋!我以后还会继续欺负你,走着瞧吧!”
达米安说完才满意地站起来,周围的大人不负责任地拍手,为孩子王压倒性的胜利庆贺,但也有少部分人对卡路儿的勇敢表现表示赞许。
“可恶,脏死了!”
达米安边抱怨边将沾了卡路儿的鲜血、泪水和鼻涕的拳头擦在自己的裤子上,他想起先前卡路儿被压在地上通达的时候,口中不断吐出意义不明的诅咒。
“这家伙怎么搞的啊?”
达米安喃喃自语,低下头看了卡路儿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卡路儿脸上沾满血倒在地上,却紧紧抓着他的裤管瞪着他。
“你要……道歉……”
“啊?”
“……你要向……母后……道歉……”
达米安无法了解卡路儿话中的含义,为了省去麻烦,便抬起脚用鞋底践踏卡路儿的脸,卡路儿受伤的嘴唇在地上摩擦,鲜血染红了地面。
“你要……道歉!”
然而卡路儿在呻吟的同时仍然对达米安这么说。达米安感受到对方异常的怨念,心中不禁有些发毛,为了阻止卡路儿继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便一再踢他无法动弹的腹部。
“呼、呼……怎么样,臭小子,你说不出话了吧?”
他不断喘着气,俯瞰卡路儿埋没在呕吐物中的脸,用手擦了擦身上被溅到的血,转身想要离去。
但是——
“……你……要……道……歉!”
达米安一转头,又看到满脸鲜血、泪水与鼻涕的卡路儿紧紧抓着自己的腰,吐出同样的话语。
  



“你、你是怎么搞的?助手,放开!好恶心!”
“你要向母后道歉……快道歉!”
卡路儿的脸孔已被打得不见原型,达米安看到对方的摸样有如图书书中的妖怪,心里感到恐惧,不断挥着拳头想要赶走他,但拳头却失去先前的力量。
“……你要收回刚刚的话……你要道歉!”
卡路儿的眼睛几乎无法睁开,嘴唇也肿起来,但仍吐出折断的牙齿,即使身上长满鲜血仍旧死抓着达米安不肯放手。
最后,达米安终于竖起白旗。
“好啦好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承认是我不好,可以吗?快放手吧!放开我,滚去一边!”
“……你要收回刚刚的话……”
“好好好,我收回!喂,艾黎,你认识这家伙吗?我愿意道歉,快想想办法吧。”
达米安伸长脖子哀求,从头到尾看在眼底的艾黎儿这才默默走进两人,轻轻将手放在卡路儿的悲伤。
“达米安已经道歉,你可以放开他了。”
“……道歉……你要向……母后道歉……”
卡路儿仍继续吐出同样的话。
“我说过,他已经道歉,算你赢——大家都赞成吧?”
艾黎儿出声询问周围旁观的大人,群众相当满意卡路儿的搏斗,纷纷拍手吹着口哨表示赞许。
艾黎儿缓缓抓起卡路儿的手臂,将他从达米安身上拉下来,暴戾的孩子王苍白着脸落荒而逃,卡路儿的身体几乎倒在地上,但艾黎儿稳稳接住她,背起沾满鲜血的干哥哥朝着阿巴斯·家走回去,周围的人墙自动瓦解,大人再度将注意力转回台上的戏剧。
艾黎儿默默背着卡路儿走上坡,醉鬼和流浪汉低着头坐在路边,抬起头便可以看到银色的战斗机飞过被建筑物遮蔽的狭小天空,螺旋桨发出雷鸣般的隆隆巨响,地面的石板有些潮湿,艾黎儿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滑倒,一步步往前。
“到了。”
艾黎儿来到一处公共水场停下来。这里的设备相当简单,只提供装水的帮浦和水桶,先到之客只有一名洗衣服的老太太,艾黎儿向老太太打过招呼后,将卡路儿放下,让他把上半身靠在建筑的石灰墙上,接着取了满满一通的水,再将手帕浸在水里。
“好惨的脸!”
她边说边擦拭卡路儿沾满鲜血、泪水。鼻涕和呕吐物的脸孔。
卡路儿已经完全失去意识,没有察觉到艾黎儿在做什么,他张着嘴巴,后脑勺靠在墙上,默默闭着眼睛。
艾黎儿一再将弄脏的手帕浸在水桶里又扭干,用清水替卡路儿擦拭伤口。
“你太胡来了,达米安那家伙真的很强。”
她擦拭了一阵子,总算看到卡路儿脸上的皮肤。
“不过你还是赢了,真厉害。”
她说完,看到卡路儿红肿的眼睛微微张开,变形扭曲的上唇底下发出呻吟声。
“唔……唔……”
“你恢复意识了吗?别乱动,安静一点。”
“你要……道歉……”
“打架已经结束,达米安逃走了,是你赢了。”
卡路儿肿起的眼脸之间隐约露出眼珠的颜色,他眨了眨眼,认出艾黎儿。
“咦……”
“打架已经结束,我现在正替你处理伤口,别乱动!”
艾黎儿边说边将手帕压在卡路儿受伤的嘴唇上,呻吟声透过薄薄的手帕传来,艾黎儿平静地问疼痛折磨的卡路儿。
“你是指王妃吧?”
“嗯?”
“你说的‘母后’,是指王妃吧?”
“……”
“你是因为达米安说了王妃的坏话才生气,对不对?他说了你妈妈的坏话,你当然会生气。”
卡路儿沉默不语,不做任何回答,艾黎儿继续追问:“昨天晚上,你边哭边念着‘母后’,对不对?我只听到一次,不过我很肯定你说的是‘母后’。”
“……”
“发生革命之后,你和妈妈分开了,所以才会难过得哭出来,对不对?”
卡略沉默地瞪着艾黎儿一阵子,接着以粗暴的口吻恨恨地说:“如果我说我是王子,你会相信吗?”
“……”
“你不行吧?不信也没关系,反正我没办法说明。”
艾黎儿听了他的话,停住正在治疗的手,盯着卡路儿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笑出声来。
“当然不信。你怎么可能是王子?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落魄的王子!”
“……嗯,就是这样。”
“……嗯,不可能的。”
“我只看过王子一次。就是卡尔·拉·伊尔,我在去年游行时见过他。”
“……游行?”
“嗯,那是在亚历山大城举行的游行,去年夏天我爸爸带我去的。”
“……”
“但是花瓣漫天飞,还有很多马匹和飞机,王子坐在马车上,和游行队伍一起经过。”
艾黎儿似乎想起游行的景象,露出微笑抬头望着天空。
卡路儿回溯记忆,想起去年夏天的确参加过一场盛大的游行,但他不记得庆典的主题是什么,他的双亲都坐在十二头马车里,在无数群众注目之下缓缓经过亚历山大大道,卡路儿依照母亲的吩咐,朝着车窗外的人群挥了挥手,但民众只是以阴沉的眼神看着马车,没有人发出欢呼——照艾黎儿的说法,她当时也在那群阴气沉沉的民众当中。
卡路儿回想起那一天。
一艘接着一艘飞艇翱翔在夏日的天空中,同时将炸弹槽里塞满的花瓣发射到地面:仪对乘坐在白马山,另外还有好几辆战车和装甲车,以及单手拿着长枪、以整齐划一的步伐傲然前进的近卫师团——这些全都属于拉·伊尔皇家。
游行中让卡路儿印象最深刻的。是坐在旁边的母亲侧面。母亲的脸孔白皙而透明,不时向他温柔地微笑,由于平时母子很少有共同相处的时间。因此卡路儿很高兴能够和母亲一起乘坐马车。
但这些都不会再回来——不论是飞艇、骑兵、近卫师团,或是温柔的玛莉亚。
自己丧失一切,是妮娜·维恩特夺走他所有的东西——卡路儿幼小的心灵理解到这件事。
“王子真的很帅,他还对我挥手。”
艾黎儿以陶醉的表情说。
卡路儿沉浸在回忆中,并没有仔细听艾黎儿说话。
“他的头发是金色,还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这时艾黎儿又将仰望天空的视线,转回身旁伤痕累累的少年——金头头发沾满泥土,肿起的眼脸下隐约露出绿色的瞳孔,和去年夏天从路旁看见的王子容貌完全相同。
“……你……真的一模一样。”
“跟什么一样?”
“跟王子一模一样。”
“……那当然,因为我就是卡尔·拉·伊尔。”
卡路儿冷冷地回答,他只想继续躲藏在记忆中,而且即使说了实话,他也不认为对方相信,因此这句话只是以自暴自弃的态度随口说出来。
但艾黎儿听了却板起面孔,不再继续问话,只是睁大双眼凝视着卡路儿。
卡路儿觉得有些不自在,便用只能张开一半的一只眼睛瞪着艾黎儿。
“干什么?”
“……”
“你说说话啊,别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不可能的,王子不可能吃我们做的拉面。”
“……”
“没错,不可能的,王子总是睡在柔软的大床上,怎么可能睡在我们家的地板上呢?”
“……嗯,的确,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事实上,卡路儿先前在幽暗的监狱里待了一个月,只能用豆子汤裹腹,因此对他而言,阿巴斯家的睡铺和餐点足以比拟高级饭店——但他没有说出口。
“……真奇怪,你真是个怪人。”
艾黎儿边喃喃说话边伸出手,擦拭卡路儿脸颊上的鲜血和泥土,继续处理伤口,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呼吸却开始变得急促。
“咦?”
卡路儿感到莫名其妙,只见艾黎儿大口大口用嘴巴吸气,呼吸声异常明显,最后终于停下治疗的手,低着头将一只手压在自己胸口,等候激动的情绪平息。
“怎、怎么?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
艾黎儿只勉强说出这几个字便痛苦地低下头,这回轮到卡路儿慌张了。
“你、你要不要紧?要不要叫医生?”
“……不……要紧,只是……有点怪怪的……”
艾黎儿低着头,缓缓调整呼吸,就如她说说的,激烈的呼吸逐渐平静,卡路儿总算安心地松一口气。
“你是不是感冒了?这种事常常发生吗?”
“不是,是第一次……”
艾黎儿抬起脸,两颊通红到惊人的地步,连一双耳朵都染成苹果般的鲜红色。
“哇!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咦!真的吗?”
“嗯,真希望有面镜子可以让你照照。”
“感觉好热……”
艾黎儿双手放在脸颊上,不好意思地喃喃自语。他无法顺利控制身心的反应,仿佛受到不知名的情感操弄。
“要不要叫医生?你大概生病了。”
“我说过不用啦,而且医生不是用叫的,病人的自己到医院才行,因为医生都在医院里。”
“咦?不对呀,医生是用叫的,叫了之后医生就会自己过来。”
艾黎儿默默看着卡路儿,嗅出自己与这位干哥哥之间决定性的差异。
“……我不要紧,你呢?可以站起来吗?”
“呃……好痛!”
卡路儿正想站起来,表情却因痛苦而扭曲,背靠在墙上整个人缓缓下滑,再度跌坐在地面上。
“脚……脚好痛。”
“达米安刚刚踢了你好几次,要不要我再背你?”
“不用了,让我扶着你的肩膀,我可以自己走。”
“嗯。”
艾黎儿弯下腰,将卡路儿的右手绕在自己的肩膀上。当她看到卡路儿的脸几乎贴近自己的脸颊,又感觉到心脏不停悸动。
“我要站起来了,一、二……”
“三!”
卡路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艾黎儿扶着他咬紧牙关往前走,卡路儿在她的引领之下也踏出不安稳的脚步。
“不要紧吗?我会不会太重?”
“没关系,不过我们还是走走停停地回去吧。”
“嗯。”
卡路儿将上半身靠在艾黎儿身上,脸颊贴在她的头发上,勉强往前行走。
路旁肮脏的野猫野狗默默地观察两人,搜刮垃圾的乌鸦看到两人走近也不逃开,艾黎儿用肩膀支撑卡路儿破布般的身躯,路上不时停下来休息,但仍未发出一句怨言。他们穿过狭窄的巷子,安全抵达阿巴斯家。
——这家伙真不错。
卡路儿对这个女孩产生这样的想法。
“哇,你怎么搞的?才一天就变得很有男人味,哈哈哈!”
米海儿傍晚回到家,看到伤痕累累的卡路儿便开怀大笑。
“你怎可以笑他?真恶劣!卡路好可怜哦~”
“会痛吗?一定很痛吧?姐姐马上替你敷药。哎呀,好严重的伤口!快把纱布和绷带拿来!”
诺尔和曼纽尔同时回到家,看到卡路儿的惨状连忙替他疗伤,两人平时白天都在工作,曼纽尔在附近的面包店,诺尔则在城里的服饰店上班,通常都在这个时间回家。
卡路儿不由分说地被迫脱下衣服,早已干涸的伤口硬是被涂上药,并缠上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转眼间就变成重伤患者般的模样。
“姐姐,你们太夸张了!”
艾黎儿冷淡地看着无法动弹的伤患。卡路儿似乎完全无法跟上这两位姐姐的步调,不论她们做什么都无法反抗,只是害羞地红了脸。
“卡路,张开嘴巴,啊~天啊,嘴巴里果然也破皮了!今天别做拉面吧,会弄痛伤口。”
“嗯,今天晚餐就准备牛奶和面包吧,这样你应该可以勉强吃下去,我去热牛奶,你等等!”
曼纽尔跑进厨房里,米海儿不满地抱怨:“搞什么?我要吃拉面!我今天一直都在期待晚餐,还特地练习使用筷子,喂,卡路儿,你应该能吃拉面吧?是男人就应该吃得下!”
“呃,嗯……”
诺尔瞪了父亲一眼,双手插在腰间怒气冲冲地叔哦:“吵死了!爸,你不要强迫他说出违心之论!不行就是不行,等明天卡路儿伤口好了,我再做超级好吃的拉面,所以今天忍耐一点,吃面包和牛奶!”
“可是……”
“回答!”
“好、好吧……你怎么越来越像你妈……”
诺尔威风凛凛地突出鼻息,哼了一声,继续替卡路儿治疗,晚餐时,曼纽尔将面包撕成小块塞进卡路儿的嘴里,诺尔则用汤匙捞牛奶喂他喝,卡路儿只能睁大着一双眼睛,乖乖吃下她们送到嘴边的食物。
米海儿惊叹又无奈地说:“喂,搞什么?干嘛侍奉到这种地步?”
“没办法,因为他太可怜了。”
“对不对?你一定很痛吧?今天最好早点休息。你身上有很多伤,必须安静修养才行。”
曼纽尔低下身子从斜下方看着卡路儿的脸,卡路儿满面通红,无言地点点头,诺尔揉揉他的金发说:“乖。”卡路儿的脸变得更通红。
艾黎儿在晚餐时间一直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两个姐姐宠爱卡路儿的模样,看到卡路儿自始至终都任凭他们摆布,和先前对自己的态度截然不同,他心里不禁感到有些不是滋味,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忿忿地将面包与牛奶纳入胃里。
吃完饭后,卡路儿在曼纽尔的陪伴下先回到睡铺,诺尔和艾黎儿迅速洗过碗盘,回到餐厅。
米海儿独自悠闲地看着报纸。
诺尔和艾黎儿彼此对望一眼,点了点头,才去夹击的姿态分别坐在父亲两侧的椅子上。米海儿抬起一副想睡的脸问:“嗯?怎么了?想要零用钱自己去赚,我不会给你们。”
“不是零用钱,是卡路的事情,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详细的情形。”
“怎样?你们想赶他出去吗?”
诺尔用力摇头说:“怎么可能!我真的很高兴多了一个弟弟,而且她又长得那么的可爱。可是,他到底为什么回来到我们家?他应该不是普通家庭的小孩吧?他说话的方式很优雅,吃饭的样子或举止也很想上流贵族的小孩——他真正的父母到底怎么了?这些你都还没告诉我们。”
诺尔很果断地说话,艾黎儿也以一副认真的表情点头。
“嗯,这样啊……”
米海儿简短地回了一句,抬头望着天花板搔搔自己的下巴,以严肃的神情缓缓说明。
“就如你说,他出生字良好的家庭,不过因为一些麻烦的事情——基本上就是跟革命相关啦,双亲都被处决了。”
“……”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被处刑,以为她仍旧活着。这件事我会找适当的时机告诉他,所以你们别问他任何事情,只要以平常的态度跟他相处就行了。在这种时代,因为革命或饥饿而失去双亲的孤儿虽然很多,但是对他们本人来说却是很重大的问题,希望你们尽量对他温柔一点。”
“……嗯,我知道了。”
在俗称‘风之革命’的争辩过后一个月中,几乎每天都有数十人被送上断头台,处决总人数超过六百人,亚历山大郊外的刑场弥漫着厚重的尸臭味。
牺牲者大半都是曾享受荣华富贵的贵族诸侯,但最近革命政权内部的权力斗争越演越激烈,因此也有不少位居革命中枢的人物被砍头,然而即使如此,送小孩子上断头台仍被视为禁忌,因此通常在双亲被处决后,小孩子就会被送到其他的家庭抚养——诺尔猜想卡路儿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哭着说想飞,我当然没办法坐视不管,于是硬把他带回家里,原本要领养他的似乎是个很恶劣的家伙,不可能让他吃饱,所以我不能丢下他,这种行为或许很蠢,不过要是在这种情况下置之不理,未免有损男子汉的价值,我知道这种事情轮不到我这种穷人来管,但我就是不能不管,今后会替你们带来很多麻烦,真的很抱歉,希望你们能好好照顾他。”
米海儿辩解完毕之后向女儿们低下头,诺尔闭上眼睛,缓缓摇头露出微笑。
“我好喜欢爸爸!”
“我也是!”
米海儿受到两旁的女儿夸赞,不好意思地哼了一声。
诺尔将食指撑在下巴上,抬头望着天花板说:“嗯……他果然是贵族的小孩,不知道在我们家能不能适应?这里的食物和床铺跟他以前的生活相比,都差了一大截吧?”
“他应该马上就会习惯吧?我一开始也很担心,不过没想到他适应得还挺好的,饭吃得津津有味,昨天晚上也睡得很熟,今天还跟孩子王打架,逼对手向他道歉,这不是很了不起吗?”
“嗯,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拉面,面包和牛奶也吃得下去,更没有抱怨毛毯太薄。”
“那家伙之前好像跟母亲被关在牢里一个月,跟监狱比起来,我们家应该算很好了吧?”
“被关在牢里一个月?好可怜哦!我们得安慰他才行!”
“……你怎么对他特别温柔?”
“因为他很可爱呀,你也喜欢他吧?”
“……还好,不算讨厌啦。”
“有个英俊的哥哥,高不高兴?”
“他才不是我哥哥!我是卡路的姐姐!”
艾黎儿忿忿不平地鼓起脸颊,但诺尔只是一笑置之,并开始思索着干弟弟的未来,就如父亲所说,卡路儿虽然是上流阶级的子弟,但直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抱怨过,似乎适应的很好,食物和睡铺方面也都没有问题,甚至没有摆出高傲的态度鄙视阿巴斯一家人。
然而时间久了,想必仍旧会出现种种问题——一方是籍由榨取人民财产得到地位的贵族阶级孩子,另一方真是一辈子受人践踏与压榨的平民孩子,双方之间有着既深又长的鸿沟,卡路儿如果想要过着平凡人的生活,一定会因此碰到阻碍,想要接近他的人也可能因为无法跨越鸿沟而受伤。即使没有憎恨对方的恶意,累积的误会也足以造成伤害。
诺尔心想,卡路儿今后必须学习如何在城里生存,而能够教导他这点的也只有阿巴斯一家人了。
“艾黎,你跟卡路同年,要多多照顾他,卡路不懂城里的规矩,你的多教教他。”
“什么!”
“你不愿意?”
“也不是不愿意……不过这是不是表示,我可以当卡路的姐姐?”
“你干嘛这么坚持这一点?”
“因为妹妹教哥哥,感觉很奇怪呀,就这么决定——我是卡路的姐姐!这样我才愿意教他。”
诺尔低垂着眉毛,嘴角露出苦笑,往父亲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后者只是若无其事地挖着耳朵,似乎觉得这点琐事随便怎样都行。
诺尔叹了一口气,又恢复笑容说:“如果你希望这样也没关系,就把卡路当成弟弟来教导吧。”
“……怎么我觉得你好像在唬我?”
“啊,没有啊!我尊重你的心情,所以你就多照顾他,好吗?我更曼纽尔也会保护他。”
“……好吧。不过卡路儿如果不听我的话,你们一定要骂他哦!爸爸也是,我最讨厌不听话的弟弟了。”
“你还真难搞……”
米海儿淡淡地听着姐妹两人的对话,看一眼墙上的时钟,打了一个呵欠粗鲁地说:“不管是弟弟或妹妹都不重要,做了坏事就得挨骂,不想被骂就得做好事,知道吗?”
“……好吧。”
“总之,不用想的太复杂,事情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就算出了问题,只要相信没问题,总有一天会变得没问题——嗯,应该吧!失败了就笑着忘掉,成功了就到处向人炫耀,这是度过快乐人生的原则!你们要好好记住。”
“好!”
两个女儿很老实地接受可疑的教诲,米海儿满意地点点头,又说:“那快点去睡觉吧,别忘记明天晚上要替我做拉面,忘了就别想拿零用钱,知道吗?”
“你本来就不会给零用钱啊!”
“你本来就不给!”
“吵死了,别在意这点芝麻小事!明天我还得早起,不要为了一点小事情发脾气啦,快去睡觉!”
姐妹两人互望一眼,道了晚安回到寝室。
米海儿独自一人留在餐厅,坐在椅子上挖挖耳朵又挖挖鼻子,拨了几根鼻毛之后,呆呆望着漆黑的窗外陷入沉思。
嗯,应该不会有问题,总之,最重要的就是别惹出太大的风波——米海儿心想。卡路儿现在才九岁,刚刚开始懂些世事,今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学,阿巴斯家的三姐妹在这一带颇受到其他孩子的尊重,只要有她们保护,卡路儿就可以免除新加入者常受到的欺凌,虽然仍有可能发生像今天这样的大家,但卡路儿的个性似乎也挺倔强,不太可能会单方面受人欺负。
米海儿最害怕的是卡路儿无法融入城里的生活,最后一直关在家里,但是看样子应该不会有这个问题,在这座城市,男孩子不会打架就会受到欺负,能够打架才会获得承认为一名男子汉,得以抬头挺胸走在街上并结交朋友——维拉斯加斯就是这样的一座城市。
——我会让你飞到天上。
米还偶尔突然想起自己在监狱前遇到卡路儿时说话的。
没错,他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收养那个孩子。
换个说法,他是要将自己无法实现的梦想强加在卡路儿身上,希望他能代替两个来不及长大就死去的儿子飞到天空,尽情飞翔、飞到任何地方,直到天空的尽头。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得让卡路儿上中学——如果没有这点程度的基本教养,进入飞行员训练学校将会倍感辛苦诺尔和曼纽尔在小学毕业后就自己决定要去工作,但卡路儿必须接受更高的教育才行。虽然会影响到家里的经济状况,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既然在哪里捡回卡路儿,就得尽到这个责任。
——你一定要成为一流的飞行员。卡路儿
——你要帅气地飞在空中,让你可怜的母亲也为你高兴。
米海儿想着这些事,一口气喝完连马喝了都会后悔的廉价酒。
夜晚冰冷的空气逼近到他的脚边,窗外的瓦斯灯在漆黑的夜里透出黄色的光芒。远处传来狗吠声,接着又听到醉鬼的悲鸣。
当天晚上,在三姐妹的寝室里。
艾黎儿没有入睡,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睡在身旁的卡路儿背影。受伤的卡路儿似乎早已熟睡,呼吸相当平稳。
诺尔和曼纽尔也睡着了,在四人并排的睡铺中,只有艾黎儿盯着卡路儿的背部无法入睡。
她将毛毯拉到嘴巴上方,仅仅观察卡路儿小小的背影,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卡路儿在广场上看到侮辱皇家的戏剧而面色苍白,和谩骂王妃的达米安打架,即使被打得半死仍旧逼迫对方道歉,他长得跟艾黎儿在游行时见过的王子一模一样,而米海儿也说过,卡路儿来自贵族家庭,双亲都在革命中被处决。
今天发生在艾黎儿眼前的种种要素,全都归结一个问题——
(你是王子吗?)
他看着卡路儿的背影,无声地问道。
在此同时,她感觉到小小的胸口好似被紧紧束缚,就像今天在公共用水场照顾卡路儿时一样,体内爆发出未曾体验的奇妙情感。
艾黎儿竖起耳朵,确定所有人都陷入熟睡。
其他三人都平静地呼吸,仿佛已经沉入梦乡底层,艾黎儿将盖在脸上的毛毯轻轻掀开,假装在睡梦中翻身,转了整整一圈贴近到卡路儿背后。
黑暗中,卡路儿近在她鼻尖前方,艾黎儿脸上泛起笑容,心跳则更加快速。
(王子。)
她很小声地呼唤,避免被其他人听到,但卡路儿并没有反应。她亲亲将一只手放在卡路儿悲伤。
艾黎儿感觉到卡路儿体内的脉动和自己的心跳重叠,这个节奏似乎暗示某种甜美的未来正等着他们。艾黎儿无意识地领悟到,今后和卡路儿在一起的生活中,一定会遭逢更多过去未曾体验的情感。
艾黎儿无法抑制心中的兴奋,虽然完全不知道有何展望,但心中仍充满洋溢着活力的预感。
艾黎儿将一只手仍放在卡路儿背上,再次低声说:(请多多指教,王子。)
(什么?)
黑暗中突然出现回答,吓得艾黎儿几乎叫出声音。
艾黎儿凝视前方,看到卡路儿翻过身,从近处看着自己的脸。
(你刚刚说什么?)
他的声音似乎还很想睡——事实上他仍旧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艾黎儿慌慌张张地在面前挥手,小声回答:(没事,没事。)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王子。)
(唔……是、是吗?)
(是我多心了吗?)
(呃,对呀,你太多心了。)
(……哦。)
卡路儿诧异地回答之后,伸了一个懒腰,看来是完全清醒,诺尔和曼纽尔仍旧睡得很熟,在寂静的黑暗中,卡路儿的脸就在近处,艾黎儿只好尴尬地将视线闪躲到旁边。
(……‘哦’什么嘛,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她设法摆出逞强的态度,不希望卡路儿听到自己的心跳。此刻两人的距离近到足以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心正在怦怦跳,他们像双胞胎儿般弯曲着身体,彼此的额头近到几乎贴在一起。
(……艾黎儿。)
艾黎儿第一次听到卡路儿叫她的名字,心跳速度不禁加快。
(什、什么事?)
她为了避免被对方发现自己紧张的心情,勉强装出威风的语气回应着,但声音却变了一个调。
(如果我说的是实话……你会怎么办?)
卡路儿以认真的语气询问,艾黎儿立刻领悟到他指的是白天的事情。
——如果我说自己是王子,你会相信吗?
——那当然,因为我就是卡尔·拉·伊尔。
夜晚的寂静包围着两人,艾黎儿沉默不语,卡路儿也没有继续说话,黑暗中只听到两个姐姐熟睡的呼吸声。
艾黎儿感觉自己的意识变得格外清晰,她了解到这个问题必须以认真的态度回答才行,便老实地说:(不怎么办,我不在乎。)






(……)
(不管你是王子或平民小孩,我都不在乎。)
(……你真的相信我是卡尔·拉·伊尔吗?)
(既然你说是真的,我可以相信你的话。)
(……)
(是真的吗?)
(……嗯,)
(……哦。)
(‘哦’什么?你应该表现的更惊讶才对。)
(你想我惊讶吗?)
(……有一点。)
(……)
(……怎、怎么样?你说话啊!)
(你这个人……果然还是有点奇怪……)
(吵、吵死了,因为,呃……)
(……你果然是王子。)
(……没错,我是这个国家的第一王子,所以你得尊敬我一点!)
(你只是前王子而已,现在已经不伟大了,跟我的身份一样。)
(这……的确是这样没错……)
(而且你又是我的弟弟。)
(我才不是你弟弟,是你哥哥!我的生日比你早了一天!)
(嘘,小声一点,你会把姐姐她们吵醒!)
“我们已经醒了。”
“全都被我们听见了。”
“哇啊啊!”
“呜哇啊!”
听到两个姐姐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艾黎儿和卡路儿都吓得大叫。
“你们刚刚在讨论什么?卡路儿是王子?这是怎么回事?”
“事情好像很有趣,干脆从头讲起吧,别担心,我们不会告诉别人。”
诺尔和曼纽尔抬起上半身,身体圈在毛毯里,兴致勃勃地询问两人。
艾黎儿连忙说:“没事,真的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你们想要保守两人之间的秘密吗?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
“卡路,告诉我们吧,我们也想多了解你的事情。”
“可、可是……”
“喂,你只告诉艾黎,不告诉我们吗?”
“不告诉我们就要接受惩罚哦。”
两个姐姐用威胁的语气说完,伸出手开始对卡路儿发动和昨天相同的搔痒攻势。
“住手,别这样!”
卡路儿被两人搔痒,在地上打滚着发出难堪的哀号声,但两人丝毫不肯松手。
“快说!把你瞒着我们的事情一五一十找出来,否则……”
“搔痒搔痒搔痒!”
“住手,住手~”
卡路儿虽然苦苦哀求,但两位姐姐的指尖已经完全掌握他的肉体,彻底搜索他绝对不想被人摸到的部位。花不了多久的时间,被逼的走头无路的卡路儿便竖起白旗,接着又花了更长的时间,将他在革命中被关进牢里,被阿巴斯家收养的经过,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当他终于说完,三姐妹有片刻时间只是默默看着彼此,一会儿又将视线转向黑暗的室内,并且温柔地抚摸卡路儿的背。
“真是惊涛骇浪……”诺尔终于开口。
“你一定很难受吧?真了不起,一直忍耐到现在。”
曼纽尔边说边抚摸卡路儿的头,他们没有理由怀疑卡路儿的告白,因为一个九岁的孩子不可能编出这样的故事,而且从他说话时拼命忍住泪水的模样,她们也能察觉到他真正的心情。
即使知道卡路儿的真实身份,诺尔和曼纽尔对这名干弟弟的态度也丝毫没有改变,继续给予这个不屈服于命运折磨,勇敢生存下去的幼小男孩鼓励与支持,社会上的身份地位只有在大人的世界中才会造成彼此关系的差异,但在她们的世界中,这些东西没有任何意义——两个姐姐在无意识间都透露出这般信念。
“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
“我们不会告诉别人。”
“我也不会。”
三姐妹躺在卡路儿身旁,脸上都带着微笑,接着诺尔为了鼓励卡路儿,改用开朗的声音说:“不过啊,没想到卡路竟然是个王子!看你的五官的确挺高贵的,有种让人难以亲近的特殊气质——嗯,没错。”
她边说毫无忌惮地用力揉了揉卡路儿的头发,卡路儿有些困惑地缩起身体,任凭诺尔摆布,事实上他很高兴有人想这样摸他的头,但因为害羞而没有说出口,当他在宫廷生活时,从没有人会这样对待他。
“等你开始上学,一定会很受女孩子喜欢,因为你跟这附近的小孩气质都不一样,绝对会有很多女生为你着迷。”
曼纽尔也凑近卡路儿,观察他的侧脸如此断言,卡路儿越发觉到尴尬,只能保持沉默,当他困惑的表情似乎更加刺激姐姐们的母性本能,就像玩洋娃娃一般开始轮番称赞王子,期待着他未来的成长。
“真蠢!你们别太夸奖他了,这种人怎么可能受到女生喜欢?”
只有艾黎儿冷冷地这么说,诺尔听了便转向妹妹戏弄地问:“怎么?艾黎,你想独占迷人的哥哥吗?”
“他才不是我的哥哥,而且卡路一点都不迷人!这种货色到处都有,没什么稀奇的。”
“哦,呵呵呵。”
“哈哈哈。”
“你们那是什么表情?你们两个这么宠他,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诺尔和曼纽尔彼此对望一眼,左右包夹卡路儿,抱住他的肩膀露出奸笑说:“没关系,我们会尽到姐姐的责任,把卡路儿培育成万人迷的少年。”
“它本身的素材很棒,接下来只要好好琢磨一番就行了。你等着瞧,艾黎,我们会把他教育成宇宙第一迷人的哥哥。”
艾黎儿装出大人的态度叹一口气,故作冷淡地说:“迷不迷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教他如何生活,他根本不知道城里的神佛方式,我们得一一教他才行。”
“爸刚刚也说过,这件事由你负责,艾黎,你的好好教他哦。”
“……好吧,不过我是卡路的姐姐,没意见吧?”
“好啦好啦。”
“随你的便。”
“这是什么回答?感觉只是在肤浅我,真卑鄙!”
曼纽尔无视艾黎儿的抗议,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卡路儿说:“总之,今后还要请你多多指教,卡路儿,我们要好好相处哦。”
卡路儿腼腆地低着头说:“嗯,请多多指教。”
这时诺尔又发出尖叫,双手抱住卡路儿的头,直接拉到自己的胸前。
“我也要请你多多指教!”
“唔……唔唔……”
卡路儿的脸被压在姐姐胸前,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挥舞着双手挣扎,然而诺尔却笑着用脸颊磨蹭他的头发,迟迟不肯放手。
“真蠢!”
艾黎儿照例独自保持冷漠的态度冷眼旁观姐姐们轻薄的嬉闹,接着又模仿大人般的叹了一口去,躺回床铺上将毛毯拉到肩膀。
她望着上方被烟熏黑的天花板,思索今后的事情。
从今天开始,生活将发生极大的变化——巴雷特洛斯王国的前王子来到他们家共同生活,今后一定也会为了他而发生种种事情,替大家带来痛苦悲伤或快乐,甚至也可能遭遇到无法轻易解决的问题并造成伤害,阿巴斯家人未来的道路绝对不会平坦,这一点是母庸置疑的。
然而即使如此。她仍旧相当期待和卡路儿一同度过的未来。
先前在黑暗中产生的奇妙预感又回到她心中,并且变得更加强烈。
即使知道未来的日子不会安稳,她仍旧感到雀跃不已,在还无凭据或展望的状态下,只有乐观的希望无限制地膨胀。
今后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他们。
会有什么样的快乐、悲伤、喜悦与苦痛降临到她小小的心灵中呢?她或许会面临此刻完全无法相见的强烈情感,将她整个人吞没,她想要像故事书中的人物一般,经历种种特殊冒险,遇到许多很棒的伙伴,和他们交朋友、吵架,一起大哭大笑或生气,为了追求更理想的未来而生活——光是想到这些,艾黎儿便感到无比兴奋,迫切期待明天快点来临。
——和卡路儿在一起……
艾黎儿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中默默祈祷,终于闭上眼睛。
在她的意识被睡眠覆盖之前,内心一直洋溢着快乐的预感。
 楼主| 发表于 2010-10-5 23: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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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克莉亚·库鲁斯
——母后,请您看着,我会向您如家畜般的可憎敌人复仇。
——我会让她尝到您承受的所有屈辱。
——所以,请您安眠吧。
十五岁的卡路儿·阿巴斯再次坚定决心,一边操作双座式水上战斗机阿尔康号的操纵杆,一边伸长脖子看着飞翔在机身正下方两千公尺高空的伊斯拉,阿尔康号前方只有挡风板没有座舱罩,可以直接看到外界的风景。
这座巨大的岛屿周长越七十公里,面积约两百四十平方公里,昂然飞翔在空中,超过一万名的移民挤到岛屿外围,向遥远地面上逐渐远离的巴雷特洛斯共和国道别。
然而卡路儿的眼神追踪的既不是故乡也不是伊斯拉,而是站在范·维尔军巷一角、贵族高官及高级将校中央的少女。
距离风之革命已经过了六年,但她仍旧完全没有改变。白色的上衣、银白的头发、脸颊上的装饰、难以忘怀的白色外貌——卡路儿以充满憎恨的眼神盯着这名宿敌。
把美丽又温柔的母亲送上断头台的篡夺少女,她从自己的身边夺走一切,包括身份、家庭和双亲。
——妮娜·维恩特,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啪!”
卡路儿的内心独白被这样的声音打断,他摸着挨打的后脑转头,瞪着自己的干妹妹。
十五岁的艾黎儿·阿巴斯用一双和平时一样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卡路儿说:“喂,你是不是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啦?驾驶飞机的时候别发呆,很危险耶!还是换我来驾驶吧?明明我的飞行技术比你好,为什么要我坐在后座?太不公平了!”
她及二连三地提出毫不留情的批判,像是把地上的石头一颗颗捡起来往卡路儿的身上砸过去。
卡路儿瞥了一眼没有血缘的妹妹,对她傲慢的态度故意叹一口气,将脸转回前方反问:“训练学校的毕业考试结果,是谁比较高分啊?”
“我说过很多次了,那是教官没有眼光,基本上我们的实际测验根本没有多大差别,你只是笔试考得比较高分而已!”
“结果就是结果,不要老是像小孩子一样抱怨。”
“哼,别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你在伊斯拉一定叫不到朋友,真可怜。”
“我才不在乎,反正我也不打算成群结党,只要当飞行员就好。”
“哇,真讨厌,你少摆出王子的嘴脸,明明早就被赶下王座,现在还自以为是王子!”
“喂,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我当然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这个国家的第一王子,对那个地位也毫无留恋。”
“你这个人个性最大的问题,就是不承认理想中自己和现实中自己之间有着令人绝望的差距,还误以为现实中的自己就是理想中的自己!”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总之我得提醒你,在伊斯拉别说出有关我过去的事,否则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别担心,反正不会有人相信,这年头冒用你名字的人太多了,即使我告诉别人实话,大家也只会觉得,又出现一个自称卡尔·拉·伊尔的蠢蛋!”
“嗯,我想也是,反正别人不相信亦无所谓,话说回来,那些伪称是我的人未免太无耻了,明明在人格和举止方面都不如我,也不照镜子反省一下!”
“你这个人果然一辈子都不可能交到朋友。”
“我早就说过不需要那种东西。”
“随便你!好啦,大家都已经开始准备降落了,飞机场有两座,你别搞错,降落到骑士团专用的机场啦!”
“哇,我都没发觉!”
就如艾黎儿所说,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组成的阿尔康号编队已经缓缓进入降落回旋,降落目标是伊斯拉左方的艾斯可里埃机场——这里是提供飞行科的见习飞行员使用的小型机场。
卡路儿握着操纵杆,顺着风势跟上队长机,伊斯拉的景色已经近在眼前,连地面得起伏都想当鲜明。
伊斯拉不是海上孤岛,而是空中孤岛。
岛上的岩石组成当中,有九成是违反重力原则飘浮的‘浮游石’矿物,在原始状态下,伊斯拉只是一座在天上随风飘动的‘空中之岛’,后来由巴雷特洛斯共和国、斋之国和贝拿雷斯帝国共同投资基金,花了十年岁月开发农地并建筑居住设施,设置六座炮台、两座飞机场。军巷、渔港以及可操纵岛屿行进方向的方向舵与推进装置。在如此的努力之下,伊斯拉现金具备的武力已经凌驾一艘超级飞行战舰,并继续在空中飞翔。
相较于巴雷特洛斯、斋之国和贝拿雷斯等三大国拥有的武力,伊斯拉不论在对地、对舰或对空的攻守方面,都可称得上是最优秀的武器。
伊斯拉外缘的六座炮台火力等同于六艘路纳·巴克飞行战舰。除了十八座口径五十公分的对舰炮之外,岛上还有超过两百座对空炮,刺猬一般散布在全岛各个据点,遭到空袭时可以射出注意遮蔽整个天空的对空炮弹,岛屿地表的两座飞机场随时都有两百架以上的战斗机、轰炸机和鱼雷轰炸机保持待命状态,发生紧急状况时,掩护对会防御伊斯拉周围空域,制空对则会对敌军的空舰部队施以果断的枪击、炮击与雷击。更重要的是,如此可观的空中武力在天然岩盘的守护之下绝对不可能‘沉没’——就如一般武器无法击沉海洋的岛屿,如果要‘击沉’伊斯拉,就得将构成岛屿的浮游石全粉碎,此外,岛屿上还可居住超过一万名的居民,因此伊斯拉也具备‘运输舰’的功能,能将众人安全护送至目的地。
换句话说,伊斯拉兼备六艘超级战舰、两艘大型航空母舰以及载客一万人的运输舰技能,简直是‘空中无敌要塞’。
但它的厉害之处不仅如此。
伊斯拉具有要塞说没有的‘机动性’,这才是它所向无敌的最大因素。
要塞与舰队的战斗方式相较之下,一般都认为舰队较为具有优势,相较于固定不动的要塞,舰队可以在海上或空中游走;要塞炮台必须随时预测地方的移动方向才行予以炮击,但舰队却只需计算己方的移动目标就可准确攻击要塞。因此,战斗中先被击垮的通常都是要塞。然而伊斯拉却没有这个缺点,它可以边观察敌军舰队的行动自行移动,以压倒性的活力和稳如泰山的地盘击沉舰队,可说同时具有要塞‘难攻’的有点与舰队‘机动性’利处。
由于伊斯拉作为武器的优异性母庸置疑,使得在外交方向想走协调路线的三国之间展开了阴险的钩心斗角,长期进行台面下的斗争,最后搞得全体当事人都精疲力尽,心想‘这么麻烦的东西干脆送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算了’,因而决定将一群被时代遗弃的麻烦人物送到岛上,放逐到天空的尽头,伊斯拉在战乱时期必定会被视若珍宝,但在和平的时代,却只是勾起国与国之间不必要猜忌的无用废物。
这次的旅程虽然冠上‘向未知世界挑战’的名义来蒙骗一般大众,但是看在知识分子的眼里,这项计划很明显是将失去利用价值的人集中到伊斯拉,以便放逐到遥远的边际,可说是名副其实的‘流放离岛’。
新时代的领导人刻意粉饰这项事实,将妮娜·维恩特等旧时代的功臣驱赶到再也无法返回的地方,先前盛大的出航仪式也只是为了避免大众认清现实的幌子,乘上伊斯拉的一般民众几乎都保持着‘发现天空的尽头’之浪漫理想,但统治伊斯拉的贵族高官却都深刻了解自己被放逐的身份。
伊斯拉的地标交织着种种梦想、希望与绝望,朝着不动星艾隄卡飞翔。
挡风板的前方,队长机的高度逐渐下降。
卡路儿谨慎跟上,但注意力却被伊斯拉的精光吸引。
由于种种因素,飞行科的学生至今只有在演习时曾降落在伊斯拉一次,而且只停留两个小时就再度飞回地面,不仅没有在岛内观光,甚至连将来要就读的凯格斯高中和宿舍都没参观过。
这当然是为了避免泄漏伊斯拉内部而采取的措施,不过多亏如此,此刻的卡路儿对于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感到新鲜无比,在演习时,光是跟在队长机后方就已经耗掉他所有的心力,但在此刻第二次飞行时,他却没有足够的余裕去观察伊斯拉的地表。
不久之后,飞机右手出现形同伊斯拉中央脊椎的阿斯卑纳山脉,这座山脉标高约八百公尺,山顶是光秃秃的岩石,山坡上则经过植树,覆盖着绿色的森林,长脚的鸟群展开橘子色的翅膀乘风飞翔。
伊斯拉自然环境相当丰富,虽然经过十年岁月在上面建筑人工设施并铺上道路,不过从上空鸟瞰,仍旧可以看见地表大半还是属于绿色的大自然与黄色的耕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坐落在伊斯拉的锡克拉湖清澄的蓝色湖面,卡路儿今后居住的男生宿舍便在湖畔,早晨和傍晚想必可以欣赏到水边清秀的美景。
平民居住的‘圣特汝尔’也位于锡克拉湖畔,由空中鸟瞰,沿着大街并排的商店街上全都是红、蓝、白、黄各种颜色的原色屋顶,展现出华丽的气象。由湖泊引水的渠道流经街上,小小的平底船游走在水面,先搬到岛上的孩子们正在玩水。
“在街上也可以游泳,感觉好像很好玩,到了夏天一定很凉爽、很舒服。”
“你脑袋里只想着玩啊?”
“有什么关系!想着快乐的事情有什么不对吗?”
“随便,不过小心别搞到留级的地步。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当我可不希望有个丢脸的妹妹。”
“我不是你妹妹,是姐姐!”
她再度喊出这六年来一再重复的台词,卡路儿已经懒得叹息,迅速开始准备降落,一边降低速度一边观察风向,静止漂浮在空中固定的一点。
伊斯拉岛随时都在移动,虽然只是低速飞行,但也不会客气到飞机降落时特地停下来等候,因此战斗机的飞行员必须将伊斯拉的前景速度也纳入计算之内,同时考虑现成风况,才能正确降落在目标地点。
这对于见习飞行员而言算是相当困难的任务,因此为了避免擦撞,必须花时间一架架分别降落。
卡路儿看着同学们以笨搓的操作方式勉强落到伊斯拉,接着就轮到他上场了。
“不要出丑哦!”
他不了会来自后座的嘲弄,着手进行曾在学校教官怒骂之下一再反复的操作过程:检查仪表的数值,隔着机壳感受风况,将阿尔康号驾驶到红土起降场地而画的箭头正上方。
他在同学的注视下,正以为毫无问题而准备降落到地面时,一阵飓风突然袭来。
“哇!”
机身剧烈摇晃一下,卡路儿不禁惊叫一声,阿尔康号在主旋转翼朝上、保持漂浮状态时最容易受到风的影响,此时所需的操纵技术对菜鸟飞行员来说原本就最为困难,而此刻却又惨遭强风侵袭。
“哇、哇、哇!”
卡路儿焦急地想要重整态势,但驾驶中最忌违的就是焦急。阿尔康号的操纵杆相当敏感,飞行员甚至被教导要像拿着鸡蛋一般操作,只见克鲁尔指尖儿动摇立刻传达到机身,机首向上翘起,大幅偏离降落目标地点。
“哇啊啊!”
卡路儿发出难堪的叫声,此刻的阿尔康号就像醉鬼一样在原处不停打转,完全失去控制,令他不禁惊慌失措。
艾黎儿怒吼:“喂,冷静点!”
“艾黎,救命!”
“冷静点!把旋转翼朝向前方,机首向下!”
“哇、哇啊啊!”
“不要鬼叫,快点!”
“啊啊啊!”
“驾驶的时候不要大叫!”
“好、好可怕,艾黎!”
卡路儿边喊边压下操纵杆,原本朝着上方的旋转翼因而转向前方,机首下降,阿尔康号降低高度并获取一定的速度,等到机身储备足够的升力后,艾黎儿太阳穴冒出青筋怒吼:“就是现在!转向右方!”
“母后!救命~”
“闭嘴!恋母情节的笨蛋,快点操作!”
“这、这样就行了吗,艾黎?”
“别担心,看前面、前面!”
“啊……停住了,艾黎!我停住了,我们得救了!”
“别高兴的太早!我们还得降落,你忘了吗?”
“我、我知道啦,别对我大叫。”
直到机身完全恢复稳定,卡路儿才有心情回嘴,他红着脸再度接近降落目标地点,终于成功降落,并在教官冷淡的视线下从驾驶座跳到翼面上,再从翼面跳到地上。
艾黎儿踏上伊斯拉,伸了一个懒腰之后劈头对卡路儿说:“哎,刚刚真丢脸!都是你害的,新生活有个超差劲的开始!”
“吵死了!刚刚突然刮起大风,我有什么办法?”
艾黎儿冷冷地看了卡路儿一眼,接着缓缓扭曲五官,装出极端欠揍的表情,模仿卡路儿先前的声音喊:“呜哇~艾黎~救命~救命!”
“吵死了,你叫什么?我刚刚才没有这样喊!”
“母后~救命!”
“我才没说这种话,别捏造别人的台词!”
艾黎儿又装出白痴的表情,转动着眼珠子将十指指尖放在头顶,以双肩围出心形,双脚则歪成O型腿,用愚蠢的口吻喊:“艾黎~停下来了~停下来了~我们得救了!”
“你这是什么蠢姿势?不要站成O型腿发出怪声!我根本没说过这种话,我刚刚之事向你寻求建议而已,哪有做出这么窝囊的动作!”
“你本来就很窝囊!”
“才没有,我一点都不窝囊,只是运气不好!”
“你还找籍口?真难看、真糟糕,果然还是该由我坐在前座驾驶才对。”
“哼!换你来驾驶,早就坠机了,刚刚是因为我技术好,遇到强风才没有坠落。”
“你还嘴硬,真像个白痴——不对,你本来就是白痴!”
“才不是嘴硬,我是在陈述事实!”
两人边吵嘴边离开起降场,在航空指挥所的前方停下脚步,完成降落的其他学生也都聚集在此,卡路儿只有在演习时见过他们,甚至不能称得上是点头之交。明天凯格斯高中在举办入学典礼后会进行编班,或许要等到那时才会正式彼此自我介绍,由于卡路儿对自己先前降落的丑态感到极为羞耻,想尽量避免其他同学的视线,便站在与大家隔着一段距离之处。
头顶上是一片悠闲的蓝天,由于伊斯拉正在移动,因此在这两千公尺的高空持续吹着微风,但不像先前预期的那么冷,春天时只要多穿一件衣服大概就够了,空气则比地面清澄许多,连远处阿斯卑纳山棱线岩的凹凸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今后将一同度过校园生活的飞行科学生总共有四十八人,男生三十四人、女生十四人,班级将分为两班,预定籍由同学之间的竞争来提升彼此的技术。
聚在一起的男同学不时偷瞥艾黎儿身上。卡路儿也发现到这一点,只有艾黎儿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执拗地继续批判先前的降落过程。
“你的问题就是太容易被击垮,一下子就陷入惊慌状态。平时一副了不起的样子,遇到一点挫折就马上哭丧着脸,而且事后还忘记自己刚刚吓得半死的蠢样子!你这个人只要是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便会通通忘记,大脑构造未免太任性了一点,你应该更严厉训练自己的脑筋才行!”
“……”
“喂,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呃,有啦,我在听。”
看到艾黎儿一双大眼睛从近处看着自己,卡路儿边移开脸便随口回答,他因为感受到其他同学的视线而很不自在,但艾黎儿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点,照样维持平常粗野,专横且自我中心的态度。
——她不说话还挺可爱的……
卡路儿内心惋叹,抬头望着天空。
同学们一一降落到地面上,每架飞机都毫无问题,目前为止大概就以卡路儿的降落方式最差劲,新生活的确如艾黎儿所说,有了一个最糟糕的开始。
飞行科教官结束简短的训话后,四十七名学生坐上巴士。其中约有半数学生前往平民区‘圣特汝尔’,其余则到骑士团员居住区‘范·维尔’,学生人数虽然总共有四十八名,不过其中一人已经先到伊斯拉,因此今天缺席,等明天入学典礼时才会加入。
卡路儿和艾黎儿连同一般学生在圣特汝尔下了巴士,单手提着背包踏上崭新的街道,留在巴士的学生属于骑士阶级,在此下车的学生则属于平民阶级,卡路儿抬起头,隔着车窗看到未来的骑士以带有优越感的视线俯瞰平民。
——只不过是区区骑士阶级,那是什么了不起的态度!
——我是第一王子,要是在往日,你们这种阶级的人根本不配跟我说话。
“啪!”
卡路儿的内心独自被这声音打断,他摸着被打的后脑勺,转身瞪着后方的艾黎儿。
“你刚刚是不是在想,明明就是你比较伟大?”
“我、我哪有?我才没有这么想!”
“骗人!要不然你干嘛用凶狠的眼光瞪着巴士?”
“我的确瞪了他们。可是并没有觉得自己比较伟大。只是想到,他们不过是区区骑士阶级……”
“那还不是一样!”
“吵、吵死了!你干嘛管这些小事?别乱猜,继续往前走吧。”
飞行科的一般学生跟在负责引导的职员后方,好奇地观察他们即将在此生活的圣特汝尔街道。
踏上铺着全新的石板,沿路的建筑武龄再久也不会超过十年,洁白的墙面看上去相当赏心悦目,路上几乎没有野猫野狗,顶多只有居民带来的家犬乖乖坐在门口,相对的却有许多野鸟停在色彩鲜艳的石板屋顶上,发出各式鸣叫声。
其中最特别的就是从飞机上看到的渠道。遍布市区的渠道底部和侧壁都由坚固的白石建造,从锡克拉湖引来的水映照着天空的颜色,仍旧显得清澄而透明。往来于水面的平底船泛起涟漪,船板上陈列着湖里养殖的贝类和鱼类,城里的居民想买东西便由岸边呼唤船上的商人。看来湖里似乎养殖着许多水产,鱼贝类相当丰富。
当穿着飞行服的学生走在路上,先搬入的居民们纷纷对他们微笑挥手或鼓掌欢迎,甚至还有热心的欧巴桑主动跑上前,将糖果和饼干塞到学生手中。路旁的店挂着五颜六色的看板,饮食店飘来难以形容的香气,孩子们嬉闹着跑过喷水池旁边,路边还有许多摊贩卖着气球、装饰品、儿童用面具、棉花糖、冰激凌等等。听到摊贩的叫卖声,有些学生一时冲动便松开荷包。卡路儿原本也想买冰激凌,但他想到艾黎儿一定会骂他别浪费生活费,最后还是放弃了。
整条街上都充满活力。
除了周围有防风林遮蔽算是一大特色,这座城市看起来就跟地面的乡村城镇差不多。伊斯拉总人口约一万三千人,其中将近八成都居住在圣特汝尔,而支持居民日程生活就是卡路儿等人此刻行经的商店街,从居民们身上可以感受到对即将展开的旅程抱持的期待与希望。
花费约二十分钟参观了圣特汝尔的主要街道之后,学生又分为两组,一组是与双亲一同移居到伊斯拉的学生,另一组则是独自来到伊斯拉的学生,随同双亲移居的学生前往平民区的家中,其他学生则是职员的带领下前往湖畔的学生宿舍,卡路儿和艾黎儿当然也属于后者。
一行人往城市边缘前进,踏上环绕锡克拉湖的湖岸小径。
走了大约十分钟,湖泊出现在眼前,南方天顶射下来的阳光反射在几乎没有掀起白沫的深蓝色湖面上,纯白色的水鸟带着皱鸟悠闲地滑行在平板的水面上。
“从附近看果然还是很美,到了夏天一定要在这里游泳。”
艾黎儿愉快地说。其他学生似乎也很中意伊斯拉,兴奋地四处张望,离开市区没有多远,视野就往横向扩展,上地的起伏和森林的绿色、笔直的白色道路和湖面的青色,都以鲜明的原色迎接他们,在两千公尺的高度,空气不像地面一般浑浊,阳光直接照射到地表,将自然界中的细节清晰地透射到视网膜上。
众人单是走在路上就感觉相当兴奋,连原本应是摆出一张臭脸的卡路儿也自觉到心底蠢动着某种雀跃的情绪。虽然这趟旅程照理说应该一无是处,但他却无法抑制内心某个角落快乐地歌唱。
湖岸小径种植着银杏行道树,靠湖的另一侧没有种植树木,可以边走边眺望湖面。或许因为这趟长途旅行不知何时可以结束,因此至少将岛内设计得舒服一点——伊斯拉的自然环境经过适度的人工调整,营造出悠闲又优美的风景。
“这里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凯格斯高中学生宿舍,今后就是各位的家。”
职员笑容可掏地指着前方。
“哇,真棒!”
艾黎儿拍着手,其他住宿生也都情不知在禁地欢呼。
在凉爽的树荫后方,矗立着两座典雅的双层建筑,纯白的外观采用石灰墙建造。支撑建筑构造的木梁暴露在外部,墙面则用绘有细长的装饰图案,石灰墙与木梁交织出的几何模样看起来相当典雅,女学生们都高举着手彼此拍掌庆贺。
“右边是男生宿舍,左边是女生宿舍,中庭有间餐厅,吃饭时男女一起用餐。”
“好~。”
男生听了职员的说明之后齐声回答。
上方带刺的铁栅栏围绕着宿舍园地,栅栏门扉上有蔷薇藤蔓的装饰,进门之后在两座建筑间有一块铺了草坪的中庭,张了玻璃的餐厅孤单地伫立在大枫树的树荫下。透过侧面的咖啡色大玻璃,可以看到里头整齐排列着座椅,倾斜的屋顶上也设有天窗,晴天在室内吃饭想必会相当舒服。
根据事前的说明,宿舍中没有厨师,必须由住宿生负责料理。宿舍内的工作采取轮班制度,每周负责做菜的学生都不一样,主管厨房的人就得对全体住宿生的胃袋负责。因此,卡路儿在来到此地之前曾接受三姐妹彻底的料理训练,勉强可以做出料理。虽然水准远不及艾黎儿做的拉面,当他暗自认为自己的厨艺应该是男生当中最高明的。
职员简短地说明注意事项之后,学生分为男女进入宿舍。
进入男生宿舍的总共只有六名学生,大家彼此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将行李搬到各自的房间里。
宿舍内的地板和侧墙都铺着木板,氢电池发电的照明设备也相当完善,可以让学生熬夜念书。
卡路儿的房间位在二楼的角落。
房间如鳗鱼窝一般狭长,家具只有简陋的双层床和一座衣柜,要是再多进来两个人,彼此的额头大概就会撞在一起。
卡路儿将行李放在地板躺在床上,窗外隔着中庭的枫树就是女生宿舍,距离近到大声朝着外面叫喊就可以互道早安。
这时——
“哇!你怎么在这里?”
女生宿舍传来很大的声音,卡路儿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艾黎儿。
她正从对面建筑物二楼角落探出头,长大了嘴巴望着卡路儿。两人的房间水平距离只有五公尺左右,窗户刚好在彼此对面。
“呼~”
卡路儿叹一口气,房间分配得未免太不巧了,看来那个傲慢的干妹妹注定要一直缠绕着他,他闭上眼睛无奈地摇摇头,接着也从窗户探出头大喊:“不要大叫,很丢脸耶!”
“你还不是在大叫!”
“我可以,你不行!”
“什么啊?别臭屁,笨蛋笨蛋笨蛋!”
“什么!你才是笨蛋!我不是笨蛋!”
“吵死了,色鬼,不要偷窥!”
“谁要偷窥你这种货色,笨蛋!”
“软脚虾!恋母情结!自恋狂!”
“不要说些没凭没据的坏话!我既勇敢又独立,还能够客观地反省自己!”
“你才办不到,笨蛋!”
“可以,我可以办到!”
“不行,你就是不行!”
“别开玩笑!住嘴,你这个鼾声如雷的女人!每天晚上都‘咕~咕~嘎~嘎~’地打鼾,简直像一条牛!还有,你的睡相太恶劣!你知道自己有好几次都差点把我压死吗?还便掐着我的脖子边说梦话,直喊着‘吃不下了’,到底都在做些什么梦啊?上次还半睡半醒地脱下我的内衣……”



有恋母情结的自恋软脚虾骂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的学生全都从窗户探出头,笑嘻嘻地旁观这场兄妹吵架。卡路儿看到旁边窗口的男生和对面窗口的女生,都想从远处观望情侣吵架一般,脸上露出含义深远的微笑。
一道汗水滑落卡路儿的太阳穴,他咳了一声,装出严肃的表情,以弥补的语气朝着女生宿舍说:“……总之,希望你以后克制粗鲁的言行,不要造成大家的困扰。”
“呃……好。”
艾黎儿也尴尬地回答,将脸缩回窗内。
最糟糕的状态似乎仍旧持续——卡路儿关上窗户,躺在双层床的下层。
“唉……”
他将双手交叉在头下方,望着天花板的木纹。
今天的行程总算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只要吃完晚饭,准备明天的入学典礼,接着就只剩上床睡觉。
他闭上眼睛,寂静便降临到他身上,今天发生了许多事情,但他在来到此地之前,则遭遇了许多事情。
自从他被逐出王宫已经经过了六年,几经流转之后来到这种地方。
搭乘空中之岛,到底能够前往何方?失去的东西已经不会再回来,不论到何处,做什么,死去的人再也不会拥抱自己。
挚爱的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玛莉亚王妃早已被革命政权的党羽送上断头台。
无法承受的痛苦由卡路儿心底最深处升起,数年前他经由木海尔口中得知这件事情之后,至今仍感到痛苦不堪,不仅想要呻吟,甚至想发出悲鸣。痛苦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褪色,这种时候卡路儿会在脑海中回想起革命之夜看到的妮娜·维恩特,用憎恨的怒火来焚烧痛苦。
——是那个女人害的!
——路过没有那个女人,母后应该还在世上。
——我会遭遇这种命运,全都是那女人害的。
憎恨具有抑制痛苦的功效,对于妮娜·维恩特的憎恨可以稍微缓和丧母的悲痛——卡路儿在无意识间领悟到这一点,便不断在心中痛骂妮娜,另一方面则逃避到与母亲在一起时的甜美回忆当中,刻意遗忘难以忍受的痛苦。
在回忆中,母亲总是露出美丽的微笑。
卡路儿将最后看到的笑容刻印在心中,为了避免让它褪色,每天回想母亲的笑容就是最佳的保养方式,在他心中。母亲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连背景也想当鲜明,那一天、那一刹那的画面完全冻结在卡路儿心中,他籍由对妮娜的憎恨和母亲的微笑暂时平息丧母之痛等到痛苦再度发作时,他会再次反复同样的行为,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心情。
他张开眼睛,看到窗外女生宿舍屋顶后方的天空,比在地面仰望时更加清澄而透明。
——飞在空中……
卡路儿茫然地这么想。
当他躺在床上,几乎忘记这里是两千公尺的高空,伊斯拉此刻仍籍由推进装置继续往前飞,随着时间流逝,他会逐渐远离故乡,总有一天会到达地图之外的海域,这趟探索旅行的唯一指标是不动星艾隄卡,旅程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是否能够返回故乡?
回到他的故乡——维拉斯加斯,再次感受阿巴斯家无可取代的温暖气氛。
卡路儿的脑中浮现义父与两名义姐的笑容,内心好似被勒紧般发出哀喊的悲鸣,他无法报答他们对自己不求回报的温柔,而在登上伊斯拉之后,他脑中涌现无尽的懊悔。
他为什么会跑到这种地方,做这种事?
事情要从一年前来到阿巴斯的两名访客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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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住进阿巴斯家后,过了五年的某一天——
门口站着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朝卡路儿恭敬地鞠躬。
这两人很明显不是维拉斯加斯的居民,米海儿将三姐妹赶进寝室,让卡路儿独自留在客厅兼餐厅的房间里迎接这两名访客。
对方完全掌握卡路儿——也就是卡尔·拉·伊尔来到阿巴斯家的经过。
卡路儿在玛莉亚王妃被处决时趁乱逃离监狱,但这件事长久以来被革命政权隐匿。
根据官方说法,第一王子卡尔早已病死。
在玛莉亚王妃被处死的三天后,卡尔因为肺炎恶化而病逝,遗体已经火化,得年九岁——这是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对世人发布的说法。
但经过五年之后,街头上出现许多号称‘我是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的十四岁少年。悲剧的王子逃狱后过着市井生活,这样的故事情节不论任何时代都对大众具有一定的魅力,大部分的假货都会立刻被拆穿而成为笑柄。不过其中也有骗得相当成功的家伙,甚至还能信誓旦旦地描绘出王宫生活和皇家成员的模样,这在卡路儿眼里虽然是不屑一顾的可笑谎言,但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却相当具有说服力,还以为终于找到王子本人,然而在世人喧腾一阵子之后,即使是再厉害的骗子也会被人拆穿假面具,沦落为另一个笑柄。
因此,即使卡路儿现在决定公布自己的身份,也不会有人相信他,当然他完全没有打算要公开身份,他此时正在维拉斯加斯的飞行训练学校,最大的兴趣是飞行,对于往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所以,当坐在桌子对面的两名使者表示知道卡路儿的身份,并想针对这点与他进行重要的谈判,他只是打从心底感到麻烦,但是,使者并不理会他的感想,开始陈述他们的来意。
“你应该知道,目前开始有人期待王政复古。”
‘王政复古’这几个字感觉好像在距离卡路儿相当远的地方响起。他等着米海儿替自己回应,但米海儿也只是挖挖耳朵,让使者继续说下去。于是,使者开始冗长地陈述巴雷特洛斯共和国的困境,以及打破现状所需采取的对策。
风之革命过了五年。
取代王政的共和政体碰到了暗礁。
原本应取代皇家掌握政务的元老院,因为成员彼此猜忌,忙于谋略而无法正常运作:立法单位的贿赂情形则比政权时期更加严重,到头来沦为专门为保护富裕阶层利益而立法的机关。
在革命之际,巴雷特洛斯共和政体打到皇家的气焰,将当时负责行政的大半贵族诸侯都送上断头台,到头来这成了最大的致命伤,在革命后出现恐怖政治,革命同志产生内讧,不分日夜慢着断头台处决政敌:元老院议员为了求生存,只能依赖贿赂与谋略而荒废原本的职务,政治空白饿的负担完全落在一般大众身上。
当彼此发生争执时,给司法机关较多贿赂的人就会获得胜利,因此如果想要将看不顺眼的邻居送上断头台,只需先向共和政府密告对方是叛乱分子,接着再贿赂裁决者即可。实际上的确有许多无辜的人经由这种方式遭到处决,甚至还有只凭密告或贿赂就将对方一族全数送上断头台的例子。整个国家陷于无政府状态,只有富者才是正义,贫者则被当做邪恶的一方。
于是民众开始觉得,和现在比起来,王政时期似乎还比较好一些,革命根本不应该发生,要不是妮娜·维恩特出现,大家都可以安心过日子——这样的论调逐渐占了上风,元老院则分裂为数个派系,为今后国家的走向而斗争。
“此刻大家必须认真思考,对巴雷特洛斯最重要的是什么。”
使者说到这里,首度公开他所代表的主人身份。
“我是贝德蓝·索雷尔公爵派来的使者,不知你们是否听过他的名字?”
“没听过,是元老院的大人物吗?”
米海儿冷漠地回答,一名使者似乎看不惯他对主人名字摆出的傲慢态度,正想要站起来,却被另一名使者制止,并继续说下去。
根据使者的说法,目前元老院分为三个派系彼此斗争。
其中之一是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领导的共和派,这一派主张维持现状,正是恐怖政治的中枢。
第二个派系是加斯巴公爵领导的王政复古派,这一派以幸免于处决的贵族高官为主流,在革命前就位居政府要职。
第三派则是以贝德蓝·索雷尔公爵为中心的折衷派。这一派主张设置‘新元老院’,平均纳入革命前后的要人,以利于收拾混乱的场面。
这三派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鼎足对立的状态,但最近贝德蓝派逐渐占据上风,这也是因为大众已经疲于恐怖政治,再加上部分元老院不希望让先前的革命失去意义,两者的想法刚好与贝德蓝的主张达成一致。
“近期内局势应该会有巨大的变化。”使者说到这里,以严肃的表情朝着卡路儿说:“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明天会被逮捕入狱,大概不用多久便会被处决,革命之后的混乱局面总算要告一段落。”
卡路儿皱起眉头,他想起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就是在哪可憎的革命之夜被国王斥骂的老人,也是暗中主导风之革命的人物,如果他被处决了,那么的确是巴雷特洛斯历史上重要的事件。
“今后会形成王政权复古派和我方竞争的局面,复古派的加斯巴公爵计划拥立当年逃亡到斋之国的杰巴吉欧伯爵——你或许没听过,这位是前前代国王欧布迪欧·拉·伊尔的远房堂弟。复古派虽然勉强找到与拉·伊尔皇家具有血缘关系的人物作为旗帜,但目前为止并没有得到太多人望,此外,如果让杰巴吉欧伯爵登基,那么风之革命就会丧失意义了。流血的代价必须藉由进步来偿还,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使者的声音在卡路儿耳中仍旧感到相当遥远。
——这种事情随你们的便。
这是他率真的感想。
“对我们来说,最具威胁性的就是您的存在,卡尔·拉·伊尔。如果加斯巴公爵发现您的存在,就会演变成我们最畏惧的情况。”
卡路儿没有说话,代替他开口的是,米海儿平静的口吻:“……你们的意思是,希望这家伙消失吧?依照原本计划,他应该早就在牢里或街头饿死或病死,没想到却长到这么大,让你们很伤脑筋,是不是啊?”
米海儿的语气虽然沉稳,但声音底层却暗藏着杀气。
使者咳了一下稳定情绪,接着又端正姿势向卡路儿说:“我知道这是很无礼的请求,但我们跟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不同。边境公爵杀死太多人,他为了杀一个人,被迫不断杀掉所有相关人物。为了避免重复同样的错误,我们要向您提出一个方案,我们将保证支援您今后的生活,希望您能够理解我们的善意。做出明智的抉择,这也是为您幸福的生活,以及阿巴斯未来的发展。”
“……你不要啰嗦那么多,有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但如果太过荒谬的要求,我们绝对不会答应!这家伙只是想飞而已,你们得尊重他的意愿,别把他卷入你们愚蠢的斗争!”
“我们也非常了解这一点,事实上这项提案或许是最符合网址意愿的结果。”
“那快说吧,你们到底想要叫他做什么?”
使者停顿一下,接着以平静的声音代替主人贝德蓝公爵向卡尔·拉·伊尔提出请求。“王子,我们希望您能够参加伊斯拉计划。”
卡路儿沉默片刻,自己咀嚼提案内容。这项计划他也早有听闻。
“你是指……要我登上空中之岛,寻找天空的尽头吗?”
巴雷特洛斯虽然内部存在着种种问题,但在外交方面还算安稳,隔着海洋的三大国历经半个世纪的大战,深刻理解到耗尽国家所有力量进行战争,其损失实在过分巨大,而利益则相当稀少,因此决定至少在表面上维持友好关系。虽然台面下仍旧不时拉扯彼此的后腿,但并没有血腥的拳打脚踢,而是类似游戏般的狡猾斗争,一般大众甚至相信三国已经握手言和,共同寻求世界和平。
就在这时候,伊斯拉被人类捕获。
///////////////空中之岛的所有权属于巴雷特洛斯,但伊斯拉作为武器的适用性太高,如果处理不当,很有可能导致巴雷特洛斯和其他两国之间关系恶化。
捕获伊斯拉时在位的葛列果里欧国王偏好平和外交,由于国内的状况并不安稳,因此他希望对外关系至少能够维持表面上的良好状态,便打算以伊斯拉作为神轿,进行讴歌
三国良好关系的计划,大臣们为了达成国王的心愿纷纷提出各种方案,其中之一就是伊斯拉计划。
“搭乘空中之岛,踏上寻找天空尽头的旅程!”
计划的骨干是迎合众人喜好的浪漫主题,由于这是巴雷特洛斯、斋之国和贝拿雷斯三国首度携手挑战的计划,所以规模相当庞大,政府也期望对王政不满的民众能够藉由这场热闹的祭典缓解阴郁的心情。
葛列果里欧打着如此的算盘提供祭典的乐曲,而贝拿雷斯和斋之国也相当配合地随之起舞,两国内部原本也都存在许多问题,并暗自担心巴雷特洛斯会率先发现天空的尽头,因此三国都毫不吝惜地投资伊斯拉计划,空中之岛逐渐转型为超级空中要塞。
若单凭舰队来探索天空的尽头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船内仓库所能载运的清水河食粮都有限,而且船员毕竟也是人,如果好几个月都无法踏上陆地、只能关在狭窄的船上飞在天空中,肉体和精神都会出现问题。人类之所以至今仍旧无法解开世界构造之谜,主要原因也是因为探索未知世界时必定会遭遇的这种‘不安’。
然而有了,伊斯拉,寻找天空的尽头将不再是梦想。
因为伊斯拉本身就是陆地。
刀语飞过乌云低下便可以补充水分,土地上可以栽培食粮,有渔夫同行则可以从水中捕鱼——即使探索之旅耗上数年之久,脚底踩着大地的安心感也会让居民的身心负荷减少许多。挑战者的‘不安’,可以藉由搭乘伊斯拉而抑制到最小的程度。
在这样的理念下,即使葛列果里欧国王已经失势,计划仍旧继续进行,无数人人力为了解开世界的构造之谜而日夜奋斗,不久前终于顺利将六座推进装置和方向舵安装完成。伊斯拉已经可以藉由人力操控,剩下的事选出参与计划的居民。
“可是,为什么要我去伊斯拉?”
卡路儿虽然口中这样问,心中大概也猜到折衷派的算盘,一盘的米海儿似乎有同样的想法,只见他板着脸孔,太阳穴爆出青筋,严厉的眼神狠狠瞪着使者。
使者露出沉痛的表情回答:“因为这是最佳的解决途径——不论是对您、对我们,或是对巴雷特洛斯的未来。”
“哼!”米海儿狠狠咒骂一声,忿忿地将脸别开。
卡路儿低下头,看着桌面开口:“你们的意思是,我的存在会替这个国家带来灾害吧?”
“……请您谅解,我们的目的不是要为你带来痛苦,而是为您提出未来的另一种可能性。我们相信这项提案必会复合您,或是您父亲的希望。”
“你是指……我可以当飞行员吗?”
“伊斯拉将会设立一座设有飞行科的学校,这是为了在长途旅行中继续培养年轻飞行员。恕我们多此一举,您的学费和生活费也将由我们来负担。”
阿巴斯家的客厅陷入片刻的沉默,米海儿仍旧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没有动作,似乎是要卡路儿自己做决定。
“……回得来吗?”
不久之后卡路儿这么问,使者闭上眼睛说:“我们无法保证一定能够回来,甚至也不知道单程需要花多久的时间——有可能是半年,也有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可以确定的是,在找到天空的尽头之前,这趟旅程都不会结束。”
这回出现的静默比先前更加沉重,卡路儿的头压得更低,他无法下定决心。
使者终于亮出最后一张王牌。
“——妮娜·维恩特也会搭上伊斯拉。”
“什么……?”
卡路儿原本一直低着头,听到这句话不禁抬头看向前方。
“她被任命为伊斯拉管区长,不久之后会离开亚历山大宫殿到岛上,你应该也知道,这等于说明她和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一样失去地位,现今的证券中将没有妮娜·维恩特的容身之处。”
“……也就是说,她被放逐到离岛上?”
“或许也可以如此解释。不过只要发现天空的尽头,这场放逐就可以结束,因此绝对不是刑罚。”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你们都要砍阿梅里亚诺的头了,干嘛不把那个女人也送上断头台?”
“妮娜·维恩特并不具有实权,她只是革命的装饰品,当背后操纵她的边境公爵离开舞台,她就等于是没有生命的洋娃娃。但是她仍旧相当受到民众爱戴,把她送上断头台冒的风险太大了,这回的处置方式是安稳地护送她离开表面的舞台。”
“……”
“她已经失去操纵风的力量,不论是对王权复古派或是对我们来说,都毫无厉害价值,今后她虽然号称为伊斯拉管区长,但实际营运伊斯拉的四人议会,他只需承认议会的决定,并不具有否决权。妮娜·维恩特只具有虚位,无法凭自己的意志决定或实行任何决策。”
“……你想说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
“我们认为,王子应该会有兴趣和妮娜·维恩特生活在同一座岛上。”
“……哼。”
卡路儿再度低下头,看着餐桌的木纹。
他整理并重新思索使者刚刚说的话。
——这是一场狗屁不值的旅程。
他在心中狠狠地痛骂。
在‘寻找天空尽头’的浪漫主题背后,实际上是要将失去用途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放逐到离岛上。
把过去的纷争闹剧全部塞到伊斯拉这座小岛上,留在地面的人则装出清廉坦白的面孔,放眼未来继续追求进步。
“我们并不指望您现在立刻回答,我们会在一星期后再度来访,届时希望您能在深思之后做出贤明的判断。”
两名使者说完便离开阿巴斯家。
当使者乘坐的电动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米海儿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通往寝室的门前。
“哇!”
“哎呀!”
“啊啊!”
原本在门后偷听的三姐妹同时发出悲鸣,跌落到客厅的地板上。米海儿无奈地问:“你们全都听见了?”
“嗯……”
“因为……”
“好像很有趣……”
米海儿深深叹一口去,这时艾黎儿愤怒地抬起头说:“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只有卡路儿可以去?”
“……你在说什么?”
“他不是要去伊斯拉吗?他可以伊斯拉的学校,还可以去寻找天空的尽头,不公平!我也要去!我也想飞!”
“……喂,你有认真听刚刚的谈话吗?这可不是去玩啊。”
“我很认真啊!我也想上伊斯拉的学校,想要当飞行员!”
“你是女生,当飞行员干什么?”
“因为我喜欢飞!拜托,我也要去,让我去吧!只要有钱,就可以去上训练学校了,而且我虽然没在上中学,可是都有自己念书,所以学历也没问题,搞不好会变成比卡路儿更厉害的飞行员。所以……我也要去!”
“不行,你这家伙根本不听人说话啊。”
一盘的诺尔和曼纽尔从地面拍起来之后,也纷纷提出评论。
“艾黎儿这孩子每件事都想跟卡路竞争。”
“干嘛这么爱逞强呢?”
接着她们站在忧虑的卡路儿两旁,摸摸他的头。
“真是辛苦你了。”
“他们对你说那种话,你都没有生气,真了不起。”
“嗯……”
卡路儿低着头,任凭她们抚摸自己的头。
自从他来到这价格已经过了五年,诺尔现在是二十一岁,几个月后跟维拉斯加斯的一名机械工人结婚;曼纽尔也已经十七岁,是城里生意最好的面包店之招牌店员。卡路儿对这个温柔的姐姐向来很顺从,然而一旁的艾黎儿虽然已经十四岁,却仍旧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挥舞着双手哭喊:“呜呜,我也要去!”
这个妹妹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似乎完全没有成长。
米海儿深深叹一口气,转向卡路儿说:“总之,要不要去就由你决定吧,我没有意见。她们的提案虽然很失礼,但是条件并不算坏,可以用大人物的钱上学并当飞行员,那不是正合你意吗?问题是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如果我留在这个家,一定会带来麻烦。”
“这种事情一定会有办法解决,你不用在意,只要做出对自己最好的决定就行了。”
“呜呜,我也要去!”
“吵死了!想去就自己去拜托刚刚那家伙!他们为了让卡路听话,大概也会答应多付一个人的学费。”
“唔~呜呜~唔~”
艾黎儿发出诡异的低鸣声,对父亲说的话一再点头,接着擦干泪水与鼻涕,提起胸膛果断地说:“我回去拜托那个人,我真的回去摆脱他!就算卡路不去,我也要一个人去!寻找天空的尽头,这不是飞到天上的大冒险吗?不去的人根本是傻瓜!卡路太奢侈了,难得有这么棒的机会耶!不像一般小孩子一辈子只能呆在城里,你应该要明白光是能登上伊斯拉已经是天大的幸福!”
艾黎儿说完,坚定地看着刚刚离开的门口,仿佛她已经获准前往伊斯拉。
这时卡路儿还不知道,这番话不久就会成为事实。
正如米海儿所说,领导折衷派的贝德蓝公爵以卡路儿登上伊斯拉为条件,透过使者承诺艾黎儿同样负担学费与生活费。接到通知之后,艾黎儿自然兴奋地在家里四处乱跳。
数个月后,启程的日子来临了。
卡路儿和艾黎儿穿上学校分发的飞行服,将背包背上,走出阿巴斯家的大门。
身穿黑色西装的两名使者在门口等候他们,另外还有一辆迎送用的电动车。
这天早晨相当晴朗,在清澈的眼光中,诺尔和曼纽尔张开双手,微笑着抱住卡路儿。
“你要多保重。”
“一定要回来哦。”
“嗯。”
“艾黎儿就拜托你照顾了。”
“那孩子常常会胡来。”
“嗯,诺尔和曼纽尔也是,祝你们幸福。”
两名姐姐用指尖擦拭滑落的泪水,接着又抱紧艾黎儿,三姐妹不发一语,摸摸形成一个环,抱紧彼此。
米海儿跟平常一样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想睡的表情望着早晨的天空。
卡路儿走到义父面前。
“……我要走了。”
“嗯,加油吧。”
“……嗯。”
“干嘛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男子汉就应该笑着走出家门!”
“……嗯。”
卡路儿勉强露出笑容,但表情却相当僵硬。米海儿像是要示范给干儿子看一般,露出牙齿笑了一下,又说:“你要飞到天上,履行跟你妈妈的约定。”
“嗯。”
卡路儿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明知有些话应该表达,却因为害羞与尴尬而无法说出口,就在他迟疑不决的时候,艾黎儿已经哭着跑过来,紧紧抓住米海儿,将一张被泪水弄湿的脸磨蹭在父亲胸前大喊:“呜哇~爸~呜哇!”
“好脏!你的脸真恐怖,这样即使到了新学校也不会受男孩子欢迎的,你得表现得更有女人味一点!”
“爸~谢谢~我一定会回来!谢谢~爸!”
“嗯,你要回来煮拉面给我吃。我会等着。”
“嗯,好!”
在一旁的使者看着这对父女抱住一起,不久便催促他们出发。
米海儿笑着向卡路儿道别。
“去吧,多保重,艾黎儿就拜托你了。”
“……嗯。”
卡路儿到头来仍旧无法把话说出口,只好将手放在艾黎儿肩上催她上车。
两人将背包丢进行李箱里,进入豪华的车内,坐在柔软的椅垫上。
车门关上了。
车窗外,朝阳下的米海儿正朝着他们挥手,诺尔和曼纽尔似乎在说什么,但是听不到她们的声音。
卡路儿和艾黎儿也从车内向他们挥手,艾黎儿调整坐姿朝向后方,带着泪水喊出道别的话语,但她的声音已经无法传递到车外。
电动车的引擎发动了,屁股底下传来震动。
这是卡路儿胸口突然升起一阵骚动,心底涌现出无法言喻的哀喊。
他不能就这样告别。
她必须对无可取代的人表达自己的谢意,因为他回叙再也见不到对方。
当他被所有人抛弃、只能等待死亡时,那个人领养了他:即使家中经济状况不佳,仍旧让他上中学和飞行训练学校。所以,他必须对自己最尊敬、非常喜欢的人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卡路儿突然抓住门把,将车门向外推开。
“喂,你在干什么?”
卡路儿不理会使者的困惑的叫声,跳出车外滚到路面上。
接着他站起来,任凭冲动驱使跑向米海儿,紧紧抓住他壮硕的身体。
他把脸埋在米海儿的怀里,鼓起勇气挤出他想传达的话。
“谢谢你,爸爸。”
“……”
“我一定会回来。我会找到天空的尽头,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嗯。”




卡路儿听到父亲的回应,低着头再度跑向车子,心中夸赞自己首次称米海儿为爸爸。
“对不起,可以走了。”
引擎再度发动,车子缓缓地向前移动,艾黎儿边哭边朝后方继续挥手。
卡路儿不再回头,他不能让父亲和姐姐看到自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脸,他虽然不感到悲哀,但却无法停住泪水。这时他才明白,原来当内心充满感谢,就会化为泪水流出来。
当车子离开维拉斯加斯行驶在荒野中,艾黎儿和卡路儿仍旧在哭泣。
(我一定要回来。我会找到天空的尽头,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卡路儿在内心一再重复先前向父亲表达的决心,将之渲染在意识深处。
在车内,两人似乎永远没有哭完的时候。

+++
卡路儿躺在双层床的下方,用手臂擦了擦眼睛,红着眼睛将头转向旁边。
伊斯拉的蓝天经过窗框的分割,呈现在他的面前。
天上依旧是相当清澄的蓝色,陌生的鸟停在中庭的枫树上唱者清凉的曲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四周相当安静。
当他默默躺在床上,旅行的感慨悄悄自心中浮起。
温暖的阳光伸长到床上,太阳已经开始倾斜,不久之后傍晚就要来临。
伊斯拉的夕阳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他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从这里看夕阳一定很漂亮,天空会染成地面上从没见过的鲜艳色彩,夕阳照射下的锡克拉湖亦会映成鲜红色,湖岸小径的树影则斜斜落在纯白的路面上……
卡路儿下了床。
他想要换上便服,不过因为懒得打开预先送到此地的行李便作罢,直接穿着凯格斯高中的飞行服,走出房间下了楼梯,到男子宿舍的外头。
从太阳倾斜的角度来看,距离落日时间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卡路儿双手插在口袋里,独自走出宿舍。
门前就是湖岸小径,锡克拉湖落在前方。
卡路儿决定走一段适当的距离再回头,于是便闲散地走在白色的道路上。正如他预期的,湖畔的空气中弥漫着湖水、清朝和树木的气味,感觉相当清爽,光是在岸边散步就感觉身心都受到洗涤。
枝头上常会发现松鼠的身影,或许是为了供居民欣赏而特地带来的,松鼠双手捧着树果鼓动着脸颊,看起来相当可爱,卡路儿愉快地哼着歌继续向前走,走得越远行人越少,最后只剩下他独自面对大自然。
“真舒服。”
他自言自语着,原本只想走一段路便回头,但脚步却越走越远,由于四周设置着防风林,这里的风势没有原本想象的强,大气相当温和平静,让人几乎忘了这座岛正飞在两千公尺的高空。
不见人影的白色小径沿着湖岸转弯,原本在卡路儿由上方的太阳逐渐移到他背后,影子由脚尖向前延伸。
他抬起头望见天空开始转为暗红色。
傍晚即将来临。
卡路儿加快脚步。再走一段距离,便能看到太阳落在湖对岸的景色,湖面反射的夕阳想必会相当美丽,他想着干脆就这样绕湖一圈算了。
然而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一名少女蹲在路旁,前方架着一辆脚踏车,女孩以困惑的表情握着踏板,似乎正在努力尝试某件事情。
(大概是铰链掉下来了。)
卡路儿心中猜想。他在六年前仍住在亚历山大宫殿时,也曾经拥有一辆脚踏车,因此直到该如何修理。
困扰不已的少女忽然抬起头。
她的年龄大约与卡路儿相当,留着一头长长地黑发,下垂的眉毛给人胆怯的印象,眼镜则是野葡萄色。
她既然拥有一辆脚踏车,想必是富裕阶层的女孩,身上的衣服也相当高级:白色上衣的肩膀处绣着秀气的花纹,胸口绑着蝴蝶结,深蓝色的裙子贴身而笔挺,鞋面则是丝绒材质。她大概是为了看湖畔的夕景,特地从范·维尔的骑士团居住区骑到这里,却不小心让脚踏车的铰链掉下来。
卡路儿看到女孩的眼睛,对方明显是在向他求救,而他也知道该如何修理。
但是——
(哼!)
卡路儿别开视线,打算直接走过少女前方。
除了赶着要看夕阳之外,女孩拥有脚踏车这一点也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卡路儿也喜欢脚踏车,但脚踏车属于奢侈品,凭他目前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入手,因此革命后他再也没有骑过脚踏车,但现在大概已经不会骑了,看到女孩的脚踏车,心中的自卑与失落让他变得有些恶毒。
(你只好把脚踏车留在这里,自己走回去了,真可怜。)
此地与范·维尔之间有一段距离,除了要徒步绕湖半圈,还得越过伊斯拉中部的阿斯卑纳山地。虽然可以走隧道而不需攀山越岭,但如果从现在走回去,到家时早已天黑,势必得一个人抹黑走在陌生的土地上。
卡路儿心中思索着这些事情,将女孩抛在后方继续向前走,然而不知何时,他脑中突然浮现母亲最后对他说的话。
“你要忘记自己曾是王子,当一名普通人,和周围的人友善相处,不可以跟人争执,也要学会体谅他人,绝对不能自命不凡。”
“要站在对方的力场思考,做出让对方高兴的事情。”
卡路儿停住脚步。
他是否能够回应母亲所欲传达的心意?
“今后不论遇到谁,你都要像对待母后一样体贴对方。”
他当时只有九岁,无法完全明白母亲的话,但现在他已经十五岁,可以了解母亲的用意,也能够依照母亲的希望行动。
他转过头,看到女孩仍旧弯着身子调整踏板。
卡路儿折回原路,反省自己先前的恶意并快步跑向女孩。
“你的脚踏车坏了吗?”
卡路儿喘着气询问女孩,女孩抬头看他,在薄暮的天空下,一双野葡萄色的眼睛映照着淡淡的日光,显得相当脆弱。
一阵柔和的微风吹过两人身旁,湖畔的青草无声地摇曳。
“呃,是的……”
女孩的声音相当微弱,像是塞在喉咙底部的气体勉强泄出一般。
卡路儿跪在她的旁边。
“让我看看。”
脚踏车的铰链果然松开了,这两脚踏车虽然还很新,但铰链却有些过松。
卡路儿将车身平放在地上,拉起铰链挂在后方的齿轮上,接着将踏板逆向旋转,让链扣上前方的齿轮。
他重新立起脚踏车,用手旋转踏板,后轮便跟着转动。
“修好了。”
他得意洋洋地宣布,一盘的女孩呆呆望着脚踏车。
“可以骑了。”
卡路儿再次对没有反应的女孩开口,女孩睁大眼睛转头看他,并轻轻展开小巧的嘴唇。
“呃……呃……”
“什么?”
“谢……谢谢……”
女孩面前挤出话语,尴尬地低下头,形状姣好的两只耳朵都染成红色。
卡路儿在飞行服上擦了擦蕉褐色机油的手指,握住车头的把手。
“可以让我检查一下吗?”
“咦……”
“我来检查一下能不能骑,我以前也骑过脚踏车。”
女孩再度呆呆地看着卡路儿,她的反应似乎比一般人慢一拍,在隔了微妙的时间差之后,表情冻结的脸总算朝着下方点一下。
卡路儿跨坐在椅垫上,脚踩着踏板,虽然很久没有骑脚踏车,但他感觉自己似乎还能够骑车。
“唉、咻。”
他踩着踏板,脚踏车缓缓地往前进,车身摇晃了一下让他单脚着地,不过他立刻恢复平衡,双脚踩着踏板骑过女孩面前。
“哈哈,幸好我还能骑。”
“……”
“怎样?我骑得很好吧?”
“呃……嗯。”
女孩伫立在原地,双手垂在身旁,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她的动作有些过分僵硬且不自然,不知为什么似乎相当紧张。
卡路儿骑了一会儿,旋转车头折了回来,在女孩旁边停下车踩着地面,挺起胸膛得意地说:“脚踏车没问题,多亏我的修车技术高明。好,上车吧!”
“喔……”
“怎么?你不高兴吗?”
“咦?呃……不、不是……”
“……怎么了?”
“谢……谢谢……”
女孩避开卡路儿的视线,满脸通红地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么说。
(她好像不是很高心。)
卡路儿心中这么想,下了脚踏车。
“你可以自己回家吗?”
“可、可以……”
“铰链有点松,你要小心一点,最好请脚踏车店的人帮你调紧。再见。”
卡路儿说完双手插在口袋里,留下女孩继续悠闲地散步。
西方的天空开始偏红,看情形似乎很有希望看到晚霞。
卡路儿抬头望着天空,接着又将视线转向后方。
女孩骑上脚踏车往反方向前进,摇摇晃晃的骑车姿势看起来很不安稳。
——真是奇怪的人。
卡路儿内心喃喃自语,再度转回前方。
他走了一阵子,刚好来到面对太阳的位置。
正如他所预期,这里的视野相当良好,青色的湖水对岸是青灰色的山峦,连上山的菱线都看得一清二楚。
卡路儿独自坐在路旁的草地上,叹了一口气,将一颗心寄托在清爽的风景中。
他闭上眼睛,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直到肺部都染成打气的颜色。
“……呃,那个……”
这时旁边传来声音,吓得卡路儿挺直背脊,睁开眼睛转回头。
先前的那个女孩子下了脚踏车,照例将双手垂在身旁直立不动。
“呃,那个!呃……那个……”
她看起来像是一名被老师斥责的学生,脸上的表情僵硬而通红,低着头挺直背脊,努力想要大声说话,声音却完全变了一个调,这名女孩的外貌虽然清纯可爱,却给人有些土气的印象。
卡路儿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奈的微笑,像要安抚胆怯的小猫一般,选择没有敌意的柔和语气开口:“怎么?你没办法一个人回家吗?”
女孩停顿了一拍,用力摇着低下的头像是要甩出去一般,接着说:“不、不是!不是的……那、那个……呃……事实上我是……那个……”
卡路儿开始觉得这女孩挺有趣的。光是在如此短暂的说话当中,她一会儿着急、一会儿客气,有时鼓起勇气抬起红咚咚的脸,却又立刻遭遇挫折而低下头,接着有想要重新开启对话——感情的起伏之大不禁令人感到好笑。
“冷静点,先试着深呼吸吧。”
“是、是的!”
女孩以认真的表情迅速回答,接着将双肩往旁边张开,用力“吸——吐——吸——吐——”开始深呼吸。
——这个女生真有趣!
卡路儿以观察稀有动物的心态看着女孩,她的表情仿佛在强烈表达“我会努力”,每吸一口气就会噘起嘴唇将双肩往旁边张开,吐气时则张大嘴巴,将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
卡路儿忍住想笑的冲动,仅仅看守着这名正在深呼吸的稀有动物,但这只稀有动物却迟迟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他开始怀疑在自己喊停之前对方会永远继续深呼吸。
“呃,我知道了,停止深呼吸吧。”
“吸——啊,可以停下来了吗……”
“嗯,看来我要是不喊停,你果然会一直持续,算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呃&嗯,那个……事实上……”
“什么事?”
“那个……我也是……飞行科的学生。和你……一样……”
女孩低着头勉强挤出难以辨别的话语。
卡路儿歪着头思索片刻,才想起自己身上穿着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飞行服。
“你是我的同学?”
女孩不知为何有些尴尬地默默点头。
卡路儿没有在今天的演习中看到她,不过他立刻想到:“对了,我听说有一个学生已经先搬到伊斯拉,就是你吧?”
女孩再度无言地点点头,双耳依久通红。
“原来你是我的同学啊。”
“是、是的……”
“我叫卡路儿·阿巴斯,你呢?”
“……克莉亚。我叫……克莉亚·库鲁斯。”
“请多指教,克莉亚。”
“我、我也是……请多多指教……卡路儿。”
“你该不会只为了这件事才特地跑回来找我吧?”
“唔……是、是的……”
卡路儿笑了,如果说艾黎儿的愚蠢方式像是野生的猿人,那么克莉亚的愚蠢方式就像刚出生的小猫,虽然同样愚蠢,但不用的人的印象竟然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
——真想跟她一起欣赏夕阳。
卡路儿不经意地这么想。
“你要不要坐下来?”
“咦……”
“如果你愿意的话。”
“呃……咦……”
“别那么惊讶,反正我们明天起就是同学,而且今天的夕阳一定会很漂亮。”
“呃,那个……你想跟我一起……”
“嗯。”
“跟我一起……看夕阳吗?”
克莉亚呆呆望着卡路儿,表情呆滞得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卡路儿感到有些不对劲,站起来问克莉亚:“怎么?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克莉亚没有回答,眼中却流出泪水。
“——哇!”
面对她出其不意的反应,这回轮到卡路儿露出呆滞的表情。
克莉亚的双颊迅速被泪水浸湿,夕阳将泪珠滑落的轨迹染成暗红色,在她表情冻结的脸上,只有泪水无声地继续流下。
“喂。等、等等,那个,呃,你那么讨厌跟我在一起吗?对不起,我跟你道歉,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
克莉亚低着头,照例将双手垂在身旁,握紧拳头用力摇头,使泪水才从脸颊飞散,在橙色的夕阳下闪闪发光。接着她抬起头,努力挤出简短的话语。
“不是!呃,不是的,我只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所以……很高兴……”
“啊?”
“我、我一直……被其他人畏惧……从小……就被讨厌……只能一个人独处……所以……不太有机会……跟同年级的人说话……所以……很高兴……”
克莉亚拼命将笨搓的句语连接在一起,并忍不住开始呜咽,泪水以更惊人的气势滑落。但她没有伸手擦去眼泪,双手依旧垂在身旁,低着头继续哭泣。
卡路儿不可思议地看着克莉亚。
凭她的外表,开始上学之后会受到男孩子瞩目,身上的打扮也很清秀,个性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像是会被讨厌的类型、
但是她却说——她几乎没有和其他人交谈过?她会被人畏惧?
卡路儿完全无法了解这女孩又何可怕之处。
“喂,等等!你一点都不可怕啊,就像个普通的女孩,那该不会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的吧?”
“呜……呜呜……呜呜……”
克莉亚扭曲着端庄的五官,抬起手擦了擦眼睛,试着在呜咽之间开口回应,却说不出话。
卡路儿抬起头,西边的天空已经染成红色,云层下方好似正在燃烧一般,远处却还残留着清澄的蓝色天空。
克莉亚如果真的住在范·维尔,就不能一直想这样哭下去,否则等她得以回家时都要黑了。
卡路儿叹一口气,看了看眼前这名笨搓的女孩,接着垂下肩膀说:“嗯,我大概了解你想说的话了。回来到伊斯拉的人想必都有一段痛苦的往事,你一定也是想起悲伤的回忆,才会哭得这么厉害吧?”
“呜呜……呜呜……”
克莉亚摇摇头,接着又点了两次头,擦了擦眼泪却又再度摇头。
(到底是怎样?)
卡路儿心中暗想,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继续说:“我陪你走一段路回去吧?脚踏车可以双载,我们可以边骑车边欣赏夕阳,反正我也很喜欢骑车——只要你愿意的话。”
“呜呜呜呜……呜?”
“你如果继续哭下去,太阳就要下上了。明天还要上学,还是在天黑之前回去吧。”
“……呜、呜、呜呜……”
克莉亚拼命想要停止呜咽,点了两次头,终于从胸前的口袋掏出手帕擦干泪水与鼻涕——看来她向前慌乱到忘记自己身上带着手帕。
“对、对……对不起……我……太笨了……”
她终于露出带有意义的字句。
“对不起……感觉好奇怪……对不起……我不哭了……很抱歉……让你感到惊讶……”
“这……呃,你不用道歉,今天是我们到伊斯拉的第一天,情绪当然会比较不稳定。比如说,我有一个很笨的妹妹,今天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简直像一只猴子一样……不对,他根本是个猿人!结果她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坏话骂我,说我是胆小鬼、恋母情结、自恋狂之类的,可是和他哪猴子般的怪异举止比起来,我实在是太正常了……呃,所以,你就别在意啦。”
“……猴子?那、那个……脚踏车……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会……我很高兴……”
“是吗?太好了,我真的很喜欢骑脚踏车。老实说,我最喜欢交通工具跟很高的地方了。”
“嗯……我也是……我喜欢交通工具和……很高的地方。”
克莉亚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完,露出生硬的微笑。虽然从僵硬的表情看得出她是在勉强自己,但她的努力仍旧让人感到高兴。
她的笑容像是长久以来过着特殊生活的人刻意想要装出正常人的模样,表情地下藏着无限的孤独——卡路儿可以体会到这一点。
——这个人或许跟自己有点像。
卡路儿毫无凭据地这么想。虽然不知道是哪里相似,但他总觉得两人仿佛都在注定要背负某种无关乎个人意志的宿命,永远无法摆脱束缚。
卡路儿握紧脚踏车的把手,骑在椅垫上回头看克莉亚。
“走吧,你站在后座。”
“……嗯。”
克莉亚站在后轮突起的金属上,双手放在卡路儿的双肩。
“上来了吗?准备好了吗?”
“……好了,没问题……”
“好,出发!”
卡路儿大声发号口令,试图振奋克莉亚的精神,并用力踩着踏板。
承载两人的脚踏车奔驰在湖岸小径上。
最初的一百公尺虽然有些摇摇晃晃,但卡路儿很快就掌握到平衡,脚踏车犹如滑行在路面般快速前进。
锡克拉湖在他们的左手边,白色的湖岸小径上不见任何人影。
太阳落在湖的对岸,撕裂的云朵呈现参差不齐的轮廓,点缀着青铜色的天空,细长的云层下方射出好几道光束,照射在伊斯拉的地面,将地表的一切都染成鲜红色。
卡路儿和克莉亚乘坐的脚踏车也被夕阳染成红色。
卡路儿望着眼前的黄昏景致,停下踩着踏板的脚,让脚踏车自由滑行。
“好棒,地面全都变成红色了。”
“……嗯。”
“这里是天空,我们现在正在空中。”
“……嗯,在空中。”
“啊,路纳!”
卡路儿指着天上的飞行战舰路纳·巴克巨大的剪影,它率领真战斗机群航行在暗红色的天空。全长两百六十公尺的船身,钢铁的装甲外缘被镶成金黄色,船舷突出的主炮塔群以及舰桥周围的对空炮群在空中展现绝对的优势。
“出航仪式结束之后,它人就一直跟着伊斯拉,真可靠。”
卡路儿边骑边痴痴望着路纳·巴克的英姿,战舰在遍布彩霞的天上傲然印下漆黑的轮廓,六座升力装置发出隆隆巨响向左回旋,超过六万吨的铁块护卫者伊斯拉,飞翔在周围的战斗机也都显得威风凛凛,外罩上反映着日光,整齐划一的编队飞行和飞行科学生有着天壤之别。
“真希望能像那样飞在天上……有一天我一定要飞得像他们一样帅气。”
“……嗯,我也是……”
“啊,是云!”
卡路儿突然大喊。
眼前变成一片白色,看不到任何风景,只是感觉到冰冷的大气。
“噗哈!”
他吐出一口气,雾终于散了,周围再度恢复为鲜红色的世界,左手边的锡克拉湖和椭圆的夕阳看起来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卡路儿边骑着脚踏车边笑说:“哈哈,我们刚刚钻进云里了,不愧是伊斯拉,云朵和我们飞在同样的高度。你看,云的碎片往我们这里飘过来了。”
卡路儿指着道路,云朵正朝他们这边滑过来,形状各异的云就如同波浪一般,从前方涌现两人的脚踏车。
不久后白云流经他们脚底下,车轮埋没在水蒸气里,仿佛站在浪花上头。虽然看不见路面,脚踏车仍旧划破云朵向前奔驰。
云朵不仅没有消失,还有增加的趋势,或许是刚好有一片巨大的层云和伊斯拉飞在同样的高度。很快的,两人脚下便出现一片染上暮色的云之地毯。
“哇啊!”
两人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地表完全被天空的地毯覆盖,不仅看不到路面,连湖面都已经埋没在云朵下方。
“我们好像骑在云上!”
克莉亚今天首度说出清晰的句子。
“太棒了,脚踏车好像飞在天上!”
卡路儿也兴奋地回答。
两人骑着脚踏车奔驰在云上,被车轮扯破的云彩化为水蒸气的飞沫,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飞舞的水滴演奏者个字的旋律。
由天空低处照射的光线涌起的云中交织出彼此的波长,切分为七彩颜色为地面带来华丽的刺绣,脚踏车在光线、水汽与风的奔流中直线飞驰。
“我大概会喜欢伊斯拉。”
“我也是。”
克莉亚双手放在卡路儿肩上陶醉地说。
澄澈无比的天空开始对克莉亚的意识产生作用。
克莉亚在不知不觉中松开搭在卡路儿肩上的双手。她将脚踩在后轮的脚架上,双手犹如翅膀般张开到水平方向,保持直立的姿势飞翔在云海上方。
她的姿势仿佛正打算以单薄的翅膀起飞。
卡路儿踩着踏板,转头看到克莉亚摆出十字的姿势。
他屏著气息。
克莉亚张开双肩飞翔在云朵之间,白绢般的水滴反射着夕阳的色彩,在她扬起的黑发上形成螺旋状的彩虹,接着又飞到她身后烟消云散。
克莉亚引领者光与水滴,迎着伊斯拉的风,抱紧不断流逝的世界。
卡路儿张大嘴巴望着后方继续骑车,双眼深深为克莉亚吸引,无法移开视线。
他的一颗心仿佛已经被夺走。
克莉亚也露出恍惚的表情望着天空远处的一点,像是要将身体抛向世界一般,十字的影子延伸到云海上。
路纳·巴克刚好飞到克莉亚后方,看起来就像她的随从。她的身影是如此突出,不仅路纳·巴克,连伊斯拉都好像是她的附属物。
——王的孤独。
卡路儿脑中不知为何闪过这个词语。
这是他幼时在奇可·波雷多的离宫独自进餐时,一再听到母亲与家庭教师提到的词语,此刻不知为何又透过克莉亚,自记忆的边缘唤回。
就在他恍惚的瞬间,突然——




“哇!”
“啊?”
脚踏车随着一阵冲击倒向前方,后轮翘起将两人往前抛出去。
在空中飘浮瞬间之后,卡路儿听到水花溅起的声音好似在远方响起。
彩霞消散了。
淡淡的七彩地毯也消失,湖水出现在两人周围。
短暂的做梦时间结束,又恢复到平淡无奇的日常。
倒立的脚踏车后轮朝着天空旋转,甩下银色的水滴。
卡路儿和克莉亚有如落汤鸡般,湖水自头发滴下,两人互看彼此一眼。
这是他们才明白,脚踏车不知何时已经偏离道路,掉入锡克拉湖里,由于云朵完全覆盖地面,因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两人坐在浅滩上,屁股底下的泥巴受到搅动,在透明的水中扬起,形成涟漪扩散到湖面。
梦幻的云朵已经消失,地表再度显现,金黄色的夕阳斜晖残留在西方天空的低处。
两人呆呆地彼此相望,接着卡路儿笑了出来,克莉亚也笑了。
“真糟糕。”
“掉到水里了。”
卡路儿哈哈大笑,克莉亚也嘻嘻笑。既然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卡路儿干脆在湖中游起蛙式。水温不会太冷,他边游边回头看克莉亚,她原本僵硬的表情已经柔和许多,脸上洋溢着透明的微笑。
看到她的笑脸,卡路儿的心跳更加快速,他很喜欢看到克莉亚的笑容,并想让她笑的更开心。
“嘿!”
卡路儿捞起湖水泼向克莉亚。
“啊!”
克莉亚发出短暂的叫声,接着又露出天真的笑容。
“嘿!”
她双脚站在水中,模仿卡路儿捞起湖水用力泼过去。
“哈哈。”
卡路儿大笑,更加兴奋地不断捞起湖水泼向克莉亚,克莉亚抬起手臂躲避水花,同样也笑着用单手伺机还击。
克莉亚原本毫无皱纹的白色上衣和深蓝色裙子已经完全湿透,紧紧贴在瘦削的身上,但她仍旧带着笑容,在浅滩上四处移动朝着卡路儿泼水。
这时,克莉亚的双脚滑了一下。
原本在她眼前的卡路儿迅速滑落到视野下方,取而代之的是布满晚霞的天空。
“咦?”
“危险!”
卡路儿紧急地俯冲向前,用左手支撑克莉亚的后脑勺,右手转到她的腰间,在接近湖面的高度抱住她倒下的身体。
克莉亚的双眼映照着黄昏的天色,近在卡路儿眼前。
她的眼神相当清澄,虹膜的颜色很深,眼中闪烁着比星空还多的光点,底部则沉淀着悲伤。
不知为何,这双眼睛仿佛传递着她与生俱来的孤独。
卡路儿感觉到内心深处好似被紧紧勒住,挤出不知名的情感,刺向他的脊椎。
——激烈、平静、痛苦、舒服、任性而毫无汙点。
在这陌生的情感当中,彼此矛盾的性质毫无矛盾地同时存在。
情感转换为透明的电子讯号,奔驰在感觉神经中,传递到组成肉体的所有细胞,内心则径直细语。
——真希望自己能代替她,承担她的悲伤与生俱来的痛苦。
卡路儿无从思考,心中涌出这样的祈祷。
克莉亚野葡萄色的眼睛出现动摇,娇小的樱花色嘴唇呈现困惑的形状,发出微弱的声音:“呃……”
“嗯?”
“谢谢……”
卡路儿并不打算放开支撑卡利亚背部的手。虽然克莉亚已经站稳了双脚,但他还想继续维持这样的姿势。
“卡路儿……”
克莉亚在他手中诧异地呼唤,但卡路儿没有回答,他将笨搓的双手绕在克莉亚背后一动也不动,仿佛在依靠着这副瘦削的身体一般。
“不要……紧吗?”
克莉亚僵立在原地,询问环抱着自己的男孩。
卡路儿没有回答。
克莉亚闭上眼睛。她感觉卡路儿的体温透过湿淋淋的上衣传到自己身上,她静静地接受对方的心跳,虽然颇感不可思议,但她并不觉得讨厌,反而像是和很久以前就熟识的对象在一起,感觉相当安心。
或许她一直期待着被某人紧紧抱住。
她希望有人能够像这样接受自己的存在。
克莉亚心想,卡路儿也许是感应到她背心某个角落的祈祷,才会默默抱住她。
隔着湿湿的衣服,她也感受到卡路儿受伤的心灵。
因此,她希望能继续保持现状,希望自己能够稍微减缓对方的伤痛。
女孩将双手垂在身旁,静静接受男孩的拥抱。
她没有张开眼睛。
在水深及膝的湖中,两人的身体一动也不动,风已经静止,自由天空的颜色随着夜晚的逼近而降低彩度。
骑士阶级居住的范·维尔及平民居住的圣特汝尔之间由一条道路连接,以设置在两地中央的‘阿申达之门’为起点,住范·维尔的道路称作‘市岛一号’。往圣特汝尔的道路则称作‘市道二号’。
卡路儿和克莉亚骑着脚踏车经过市道二号,停在阿申达之门前方。
周围是一片草原,青草覆盖的地形没有太大的起伏,暮色中的原野一片空荡,只有强烈的伊斯拉之风不断吹拂。
“那个……刚刚真的很对不起。”
卡路儿不好意思地低下湿答答的头,向克莉亚道歉。
克莉亚双脚踩在地上,有些诧异地歪着头,她的衣服也依旧滴着水。
“……咦?”
“那个,呃……我刚刚的表现像个小孩子一样,真的很抱歉。”
克莉亚无法理解卡路儿为什么要道歉。
“嗯,没关系……那个……我真的……很快乐。”
“嗯,我也是……但我闹得有些太过火了,得好好反省,真的很对不起。”
卡路儿尴尬地低下红咚咚的脸。
“……明天学校见,拜拜。”
他仿佛要逃跑般转身就走。
克莉亚看到卡路儿似乎要拔腿奔跑,连忙朝他的背影呼喊:“哪、那个……谢谢你抱住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脱口说出心中的话。
卡路儿原本正打算逃跑,听到这句话不禁差点滑倒,砖头瞥了克莉亚一眼,眼神仿佛看到外星生物一般,接着他僵硬地挥挥手,开始奔驰在市道二号上。
克莉亚朝着距离的背影影子挥了三次手之后,转向范·维尔的方向,握住脚踏车的把手。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她突然失去信心,缩着身体喃喃自语,低着头看上椅垫。
“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怪人?”
卡路儿喘着气喃喃自语,奔跑在已经接近夜色的天空底下。
话说回来,他或许的确很怪,但那名女孩却比他更怪。
“真有趣的女生。”
他边跑边回想着先前发生的事情,心跳突然变得更快,他感觉到雀跃不已,期望着明天在学校见到克莉亚。
“她竟然对我说‘谢谢你抱住我’。”
卡路儿噗嗤笑了一下,虽然这个道谢方式很奇特,但他并不觉得讨厌,反而相当高兴。兴奋的心情直接传递到脚步,奔跑的速度更快了。
老实说,他在来到伊斯拉之前,心中忧郁的情感占了上风。
他觉得自己的意志完全不受重视,只能随波逐流被送上这座空中之岛,踏上无法预测归期的旅程。直到现在他仍无法释怀,胸口也总是蠢动着不满的情绪。
然而此刻他开始觉得,这趟旅行或许不坏。
在现实中挑出不满的要素来抱怨的确很简单,但这么做只会让情绪越加低落,完全没有意义。所以,还不如寻找愉快的要素,以乐观的态度面对今后的时间,对自己才有益处——他开始能够将内心的情绪转向积极正面的方向。
“有什么关系!”
卡路儿告诉自己,能够用不同的方式思考,让他对自己感到有些骄傲。
“克莉亚·库鲁斯。”
他念出这个改变他僵硬想法的女孩名字,脸上不知不觉便泛起笑容,心中涌起开朗而新鲜的感受。
光是想到克莉亚透明的笑容,就让他万分雀跃。
“克莉亚,库鲁斯!”
他边跑边抬起头,朝着伊斯拉的天空大声喊出今天初次见到的少女名字。
浩瀚的天空以无限的宽容接纳这个名字,最明亮的几颗星星已经在空中闪烁,在伊斯拉的航线远处,不动星艾隄卡孤立在漆黑的夜空中。

+++

伊斯拉中央厅舍最上层的这间房称作‘风之间’。
宽敞的房间内适度点缀着闪耀的装饰品,墙壁上装有间接照明,天花板上则垂挂着豪华的烛台,琥珀色的光线照在冰冷的白色花岗岩地板上。十字木框分割的装饰窗门对厅舍前院,白天可以眺望到骑士团居住的范·维尔,以及骑士团使用的梅克流斯机场与范·维尔军巷。
然而此刻窗外已经漆成夜色,窗玻璃呈现的不是伊斯拉恬静的风景,而是湿淋淋的女孩与挺直背脊、以压力眼光注视前方的削瘦中年女性。
克莉亚的上衣仍旧滴着水,她默默地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几乎像是风之间的装饰品之一,静止的姿态宛若不甚完美的雕刻品。
中年女子穿着和克莉亚完全相同的白色上衣和深蓝色裙子,神经质地以指尖推了推两端朝上的银边眼镜,从瘦到几乎看得见静脉的胸口吐出一声做作的叹息,接着毅然抬起下巴,青白色的喉咙上浮现出血管,嘴唇犹如干燥的葡萄,痉挛地发出每一个音节斥责着克莉亚。
“第一天就弄成这副模样,今后真不知您会闯下什么大祸!”
克莉亚并没有对这句冷淡的话语做出任何反应。
“不是约好要遵守门禁的时间吗?你忘记当初的誓言了吗?”
“……”
“你忘记当初的誓言了吗?”
“……真的……很抱歉……”
“既然您无法遵守誓言,我也得放弃遵守承诺的义务,这样您也不在乎吗?”
“我……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可理他颤抖的声音落在花岗岩地板上,她害怕丧失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即使是局限于伊斯拉岛上的自由,对克莉亚而言也是至宝。
号称负责任的这位监视者——伍西拉伯爵夫人,冷漠地看着如小动物般胆怯的克莉亚,不带感情的语言使克莉亚更加畏惧。乌西拉夫人不断提醒克莉亚她的一举一动会影响到多少人、造成多少人的困扰,假装在唤起他的自觉,实际目的是要更进一步冻结她的内心。
话题从‘你的身体不只属于你一个人,逐渐扩大范围——论及她如果拥有自己的意志。将造成伊斯拉所有居民的严重损失,这趟旅行也会以不幸的结尾收场,乌西拉伯爵夫人强迫克莉亚接受这样的结论,试图抑制十五岁少女原本应有的生物情感,因为这就是她被赋予的使命,为了完成使命,乌西拉夫人今晚也尽责地不断蠕动着泛紫的嘴唇,发出痉挛的言语,切割克莉亚的心灵,磨灭她的意志并折磨她的灵魂。
克莉亚一直低着头,偶尔说出形式化的道歉,身体几乎毫无动作,就像只会道歉的机械娃娃一般。
她早已习惯这样的对待,也知道该如何应付。
别刻意解读对方发出的声音所代表的意义就好。
就把它当做一阵雨水、在玻璃窗外嘶吼的野兽,或是其他人在听的收音机。
(这声音和我无关,不会接近我,也不会造成任何危害。)
她一再告诉自己,只要等候雨停、野兽疲倦地入睡,或是收音机播放的时间结束就行了,这个时间迟早会来临。
“……今晚要和路易斯提督及雷波特骑士团长共同用餐,请您立刻更衣,为了伊斯拉的未来,请千万别在两位面前做出无礼的举动。”
乌西拉夫人说完,四名侍女宛若幽魂般围绕克莉亚,克莉亚仍旧低着头没有动作,侍女们向她伸出八只手,当场将她湿淋淋的衣服剥下来。
两名侍女以占了热水的布擦拭克莉亚的裸体,另外两名则恭敬地替她穿上崭新的内衣,在脖子和手上戴上装饰品,并让她穿上纯白的长袍。
接着,她们又替克莉亚的头发编上象征神圣的银白色假发。
克莉亚任凭她们处置,对自己逐渐变化的外观丝毫不感兴趣,只是一直盯着地板。
她像平常一样命令自己:
——变身。
从幼年时期便绵密植入她意识底层的另一个自己,此刻终于浮现到表层。
受到众人需要的自己。
领导众人的自己。
打到邪恶、确立正义的另一个自己。
呼风少女。
统治风的处女王。
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
——我是妮娜·维恩特。
克莉亚缓缓抬起了头。
十字窗框分割的玻璃上,已经看不到克莉亚·库鲁斯的倒影。
取而代之的是‘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迫使拉·伊尔皇家不如灭亡的呼风少女——妮娜·维恩特。
漆黑的玻璃映出美丽的野葡萄色瞳孔。
瞳孔照着不动星艾隄卡,在镜底形成双重影像。
——前往世界终结的地点。
妮娜心中突然出现这样的声音,仿佛是艾隄卡在向她低声细语。
这个语言来自超乎她本人意志之处,她无法理解为什么突然听到这样的声音,但声音却再次清晰地出现在她胸中。
——到天遇海彼此融化之处。
“走吧。”
妮娜催促乌西拉夫人,飘曳着长长地裙摆,在侍女随从下走向餐厅。
走出风之间前,妮娜再次回头看了艾隄卡一眼。透过薄薄的玻璃镜面,不动的星光呈现在青紫色的银河中心。
这次她凭自己的意志,以无声的语言向艾隄卡说话。
——前往天空的尽头。

 楼主| 发表于 2010-10-5 23:49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楼主| 发表于 2010-10-5 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自留沙发~~~~~~~~~~
发表于 2010-10-6 03:53 | 显示全部楼层
什么话也不说了,流泪中。
这终于让我等到恋歌的台版了,只能希望台版加快出书速度了,唉。现在日版几卷了?
LZ工作辛苦,感谢分享。
发表于 2010-10-6 04:23 | 显示全部楼层
呀 第一次这么前~~         插图也不错呢 先看看
发表于 2010-10-6 06:5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记得这部早就有网络翻译版,而且大体评价不错,虽然只有单卷有点可惜
有被台湾尖端拿到版权啊
咦,不对,对某个飞行员的追忆,跟这个恋歌明显不同,可是作者,插图都是那两位,难道是单卷表现好进而系列化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10-6 06:5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记得这部早就有网络翻译版,而且大体评价不错,虽然只有单卷有点可惜
有被台湾尖端拿到版权啊
咦,不对 ...
ddwiki 发表于 2010-10-6 06:50

那个就是这个的翻译版。。这个是台版。。。名字不一样。。是因为翻译问题。。内容是同一本书
发表于 2010-10-6 07:09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12# fujibayashi
原来如此,受教了
令人有这样的错觉是因为封面完全不一样的关系,可恶的尖端,大破出来面对一下啊
发表于 2010-10-6 08:10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是飞行员啊,别的不说了,占位看书
发表于 2010-10-6 08:21 | 显示全部楼层
内容不看先看封面,不错,好像有什么有趣的事会发生啊!
发表于 2010-10-6 0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看到插图了
其实日文第二卷发售没有?
发表于 2010-10-6 10:11 | 显示全部楼层
N久前 看了 一卷后 就没看到消息了。。。

希望台版速度起来。。  

这个小说  一般又是悲剧的。。
发表于 2010-10-6 1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看到插图了
其实日文第二卷发售没有?
disinter 发表于 2010-10-6 09:27


日文第四卷都出了,目前预定第五卷应该会是完结篇
发表于 2010-10-6 10:21 | 显示全部楼层
表示很早以前就在等恋歌的第二卷了,不会日文太吃亏了T T
发表于 2010-10-6 10:22 | 显示全部楼层
啊 啊 终于出了~~!万年潜水者前来冒泡
~~!
期待录入完 后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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