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键圣母》第一卷（Mach-key Virgin Mater_the first）--七征金赏

Scorpius

   0.00
   
   夏日的阵雨来的凶猛，转瞬间就将森林笼罩在淅沥沥的雨幕中。一块林间的小空地与周围显得大不相同，没有蓬乱参差的矮灌木，也没有蜿蜒扭曲的蔓藤。似乎被整理的小庭院，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透过朦胧的雨丝，能看到一栋巨大的别墅座落在空地中。
   别墅楼顶有四尊分别朝向不同方向的黑色巨鹰石像。栩栩如生的巨鹰展开翅膀，仿佛在享受被阵雨清洗羽毛的舒爽，一双血红而凌厉的鹰眼——仿佛拥有信念的双眸——贯穿雨幕，凝视着前方。别墅的一层黑洞洞的，没有光线从窗户中透出来。二、三楼的灯火通明，似乎有人影被光投射到雨幕中。如果能拥有巨鹰般锐利的目光，就能看到那些小巧的身影正忙碌地穿梭着。
   别墅的内部与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天花板上吊着巨大的白色水晶宫灯，精细的浮雕从灯的吊杆一直延伸到天花版，与壁画融为一体。墙壁镶嵌着数个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从这温室中将外面的森林，庭院被阵雨肆虐的场景一览无余。落地窗之间挂着精美的巨型壁画，有人物肖像，也有风景，这些壁画上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是年轻俊美的男女——由于主人呵护的很精心，时间的风霜没有在那上面留下任何印记。
   在没有窗的一侧，几个乐师用手中的风琴与长笛演奏着行云流水般的轻快旋律，那协调的音符仿佛预先演练了无数次，没有任何偏离。
   豪华的地板上铺着红色的针织地毯路，中央的长桌上摆着各式各样做工精细、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在品尝之前就已让人满心期待。
   当然，有食物的话，就少不了享受它们的人。这些只有幼童体型的小东西穿着华丽昂贵的礼服，在屋里悠闲地散着步，时而交谈，时而轻声欢笑。那副身躯上连接着一个足以媲美精灵的漂亮脸蛋儿，他们给人的印象只能用“完美无暇”来形容，完美得像是为了挑战造物的极致而存在。
   不错，人偶。
   他们自称为“人形”，而这里就是只有人形中的贵族才能享受的地方，热大陆中部最大的人形茶会举办地点之— —一黑森堡。
   “噢~我亲爱的赛莉娅，怎么了？可怜的小猫咪，你是想来吻吻我的靴子，然后让我赐给你一块金丝坐垫儿么……？”
   穿着银色丝绸裙子的白发小女孩将身体埋在舒适的沙发里，对面前的另一个人形说。
   “感谢您发布的‘规则’，奥雅领事。这里的甜点也令人回味。不过您的待客态度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赛莉娅坐在由人形侍女搬来的椅子上，动作优雅地品尝着红茶，但她的双眼始终盯着面前这个比自己早一个月苏醒的哥特人形。
   白发的小女孩并没有因为言语中的不敬而生气，而是从金黄色的袖中抽出一杆烟枪，身旁的侍女机灵地替她点燃。她眯起眼睛，赛莉娅这才从红宝石般的双眸下得到了短暂的解放。奥雅惬意地深吸了一口，朝赛莉娅吐出一个烟圈，然后一脸期待地等着对方的反应。
   “这种香味，‘星星皇帝’么？”
   赛莉娅绽放开一个微笑，“看来奥雅姐姐这个季度又狠捞了一笔……是吧？”
   “只是帮亲爱的主人转手了一些地契，加上我自己的产业跟本家的季薪，我也只不过入手了几十万苍金币而已。”
   奥雅笑眯眯地说道。但她并不期待意赛莉娅的脸上出现什么特殊的表情，毕竟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是哥特人形。
   “比妾身强多了。妾身无非就是拿拿零花钱而已。主人一个月才给妾身两万苍金币的闲钱，也不让妾身协助他的商业活动。”
   “啊啦，难道只让你协助他的床上活动么？呵呵呵~”
   奥雅笑着，双手托着下巴，继续眯着红眼看向赛莉娅。这种是明显是要看热闹的表现，但对于人形来说，被当成某种令人兴奋的焦点来看，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呃呜……”
   赛莉娅有些不好意思的扭过头去，用叉子把一小块蜜糕放进了嘴里。而这副摸样正好掉入了奥雅的最佳视角，她很惬意地欣赏着赛莉娅，那可爱的腮帮子在以细小幅度颤动。
   “那个变态的老色鬼，竟然让你装了这样的插件啊，真是有趣，有趣啊~哈哈哈哈~”
   奥雅在沙发里缩成一团，银色的披肩短发与椅背摩擦显得有些蓬乱，但她完全不顾自己的失态，放声大笑起来。
   赛莉娅才吃完甜点，侍女马上过来再次将红茶倒上，没过杯壁的花纹，水平面停留在半满的位置。细细品味着红茶的香气，她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如一贯的平静。她再次慢慢开口：“奥雅姐姐，您是否听说最近在詹特人形之间流传的传说？”
   “传说？完全~没~听说过~”
   奥雅慵懒地摆摆手，“我又不是你，才懒得去和那些傻大个或者呆木头混在一起呢。”
   “但是这个传说很有趣哦。”
   刚抿了一小口红茶，赛莉娅露出被烫到了表情，吐出可爱的舌尖。
   “比你还要有趣么。”
   白发女孩顺手捏住赛莉娅的舌尖，露出戏谑的笑容。
   赛莉娅没有反抗，而是眨了眨眼睛。
   大约觉得有些乏味，奥雅将手移到对方的下巴，轻轻抬起那娇小的脸蛋：“来，告诉姐姐我，你那有趣的传说吧。”
   “‘机键圣母’出现了哦。”
   “就这个？”
   奥雅似乎对此并没有特别的兴趣。
   “姐姐知道那是什么？”
   “当然，你以为我是谁啊~那种自走病毒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可怕。也只有傻大个和呆木头才会被感染罢了，我完美的‘规则’能抵抗任何不良信息。”
   “是么，那看来妾身小看奥雅姐姐了。”
   赛莉娅始终抬着头，目光未离开对方分毫。尽管被取笑，她依然没有露出任何不满。既然奥雅不感兴趣，她也没打算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虽然她觉得自大的姐姐并没有到熟知一切的地步。
   “那你要用什么来补偿我？嗯？”
   奥雅的笑容绽放得更加灿烂了。
   “姐姐要什么呢？”
   尽管从外表来看，奥雅显得比赛莉娅更年幼，但从表现来看，所有熟识她们的人形都知道，奥雅一向都在交涉中占有上风。她纤细的手指顺着赛莉的脖颈往下滑，轻轻地拂过裸露的锁骨，接着，准确地插入领口中……
   扬起嘴角吐出酝酿已久的话语：“比如，你的身体？”
   
1.1
   
   布兰登·沃里克虽然知道对方并没有刻意敲竹杠——或许对方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敲竹杠——但这价钱依然让他无法接受。
   作为一个商人，布兰登很清楚，这间店里的东西绝对不可能用“普通”来形容，价钱最低的一个也要两万苍金币。他也知道，在技术几乎被完全垄断的情况下，这种价格就意味着“买不买随便你”——毕竟所有的人形都出自“人形公馆”。
   “不能再便宜些吗？”
   年轻的商人在做最后的努力。看着这些囤积的货物，他在心里不断诅咒这该死的“人形公馆”。
   在这间店里，靠墙摆着众多的人形，它们有着各种各样的长相，也有着各种各样的身材。最便宜的人形是量产型普通货，同个型号的看起来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功能单一，而且笨拙，也许某些下等贵族根本就是拿来当发泄欲望的工具。但即使是这些家伙，也要两万枚苍金币啊！
   在柜台后屹立着两台巨大的詹特人形，这些看上去有近十尺高的大个子显得很威猛，但布兰登知道，这些家伙和人类很像，会退缩，会偷懒，甚至和人类一样会说冷笑话。
   而店铺的镇店之宝，就是那悬挂在天花板上的一个做工精细到无可挑剔的人形。布兰登就是被她迷住了——一个哥特人形，那种被称为“妖精人形”的东西。她的小脸精致而富有魅力，甚至不逊色于精灵的美丽，身上的服装采用南国特有的柔滑绸缎缝制，款式独特，能轻易撩起男人的欲望和女人的母性。但那东西并不是布兰登这种小小的商人能负担得起的，只有帝国的上等贵族才有资本购买这种奢侈品。
   “对不起，客人，公馆规定，所售商品一律不能进行任何价格调整。”
   店主表情就像雕塑般僵硬，用机械的语气回答道。她看上去虽然很漂亮，但与周围人形对比起来就缺少了些特点，或许可以说，根本就一模一样。
   “难道你们公馆就那么不懂做生意吗？少许的降价能让你们尽快处理掉这些积压的货物啊，只要不低于……”
   “客人，您要买什么吗？”
   人形店主打断布兰登的话，机械地再次询问。
   “唉……你啊，真是最糟糕的商人。”
   布兰登伸出手，抬起人形的下巴，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那柔软的双唇。触感和人类并无二致，但反应却完全不同。这恶作剧一般的行为持续几分钟，他的目光一直都没离开人形的大眼睛，但在其中他看不到任何变化。
   深沉的吻结束后，布兰登稍微退开一步。
   情况与刚才并无二致，店主依然用机械的语气询问着：“客人，您要买什么吗？”
   年轻的商人转过身，打算离开这间与他格格不入的小店。毕竟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购买，仅仅是为了看一眼那可恶的小妖精而来到这里。
   刚刚继承家业的沃里克家幼子，目前还没有消费人形的资本。他不是贵族，也不是暴发户，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人而已。曾经的沃里克伯爵已光辉不再，只有家谱首页那烫金大字彰显昔日的繁荣。没落的家系到布兰登这一代已经完全无法维系，甚至连最下等的贵族称号也被帝国收了回去。幸亏他的父亲有远见，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在当初留有贵族头衔时广拉人脉，进行各种商业联系，最终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商团。而现在，布兰登继承了所有的耻辱与家业，并且在继续奋斗着。
   “真想把你带回家啊……这样他们也……”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悬挂在天花板的娇小女孩，露出了不服输的笑容。明明看上去就像一个人类，但被细线牵引着的姿态，又向所有人宣告了她人形的身份。
   离开了店铺，布兰登四处张望了一下，寻找自己的马车。车夫安德鲁斯是个聪明人，从父亲那一代起就侍奉着沃里克家，所以他很了解一辆小马车与人形店那驴唇与马嘴的辩证关系。
   “大概在哪个角落等着吧。”
   布兰登想了想，往街道最近的转弯处走去。
   忽然一个东西撞到了他的后腰，但力量并不大，仅仅是让他趔趄地走了两步。布兰登回过头，看到一丛诡异的紫黑色毛发。虽然他并不是高大的类型，但这个不明物体更是显得瘦小，几乎把全身覆盖的毛发让它看起来就像一个矮小的谷垛。从毛发间，伸出一只肮脏瘦弱的小手。
   它在颤抖。
   “钱……请您……舍施……老……”
   毛发下传出生硬的通用语，语法和措辞都很奇怪，差点让布兰登无法分辨其中的意义。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就是每个城市里必然会有的东西，那种被称为乞丐的下等生物。
   他一下子犹豫了。到底是应该像个慷慨的人一样施舍两枚紫铜币，还是像个贵族般将它践踏一顿然后扬长而去。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几乎不可能的一幕——从人形店的窗户中飞出一枚苍金币，恰好落在那只颤抖的小手上。
   大概感觉到手中的重量，那个乞丐畏畏缩缩地缩回手。当它看清这是什么东西时，却没办法说出任何道谢的话语，只能“嘎……嘎……”地喘息着。
   布兰登没打算将这功劳揽到自己身上，他直接撞开乞丐，冲入人形店中。
   没有人。
   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人形店主用机械的语气在询问：“客人，您要买什么吗？”
   
   1.2
   
   维吉尼亚高兴地走在大街上，脸上的笑容完全无法控制。幸好有那蓬乱的长发遮挡，才没有被人看到这痴呆的表情。
   “嘻嘻，钱~吃的~”
   尽管无法正确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她依然希望将自己兴奋的心情与他人分享。双手紧紧地攒着那一枚苍金币，这可爱的小东西就像具有魔力一般，浅蓝色光泽的表面没有沾染任何灰尘，甚至还能看到些许光晕。
   金钱拥有无穷的魔力，她会让你变得受人瞩目。即使是一个不显眼的乞丐，人们也无法移开目光，只因为她手里的那一枚苍金币。
   去买什么东西好呢？
   北街的曲卷一直都想吃吃看，光是闻着就让人流口水的香气，嚼起来会发出“喀拉喀拉”声响的口感……
   邻街的滑肠也不错，那滑溜溜的感觉，还有肉馅……
   维吉尼亚一下陷入了不知该如何下决定的境地，实在有太多的梦想了，而手中的小东西就有将它们一一实现的魔力。
   “嘭！”
   瘦小的女孩一下被面前的东西撞得后退两步，摔倒在地。但她始终护着手里的苍金币，绝对不让它离开自己的身边。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遮住了阳光。
   “哟，这不是没人要的小雏儿吗？今天眼睛被人挖了？怎么不看路啊？”
   说话的人穿着和维吉尼亚同样破烂的衣服，不知从那里捡来的，上面还发出一大股霉味。他拄着一根木棍，仗着自己的高度俯视摔倒在地的小女孩。维吉尼亚蜷缩着，娇小的身体并没有抵抗对方力量的能力，但至少她能无视对方的恶言。
   “哟，怎么不说话？对了对了，我忘了你除了嗷嗷叫就什么都不会了呢。”
   那个修长的人俯下身子，伸手抓住她的肩膀，“起来，别装死，跟大爷走一趟。”
   毫无疑问，维吉尼亚摇头拒绝了这样的要求。但即使拒绝也无法改变被拽走的事实。路上的行人都看着这一幕，却没人阻止——只是乞丐之间的事情罢了。衣衫褴褛的高个男人拖走了一个小鬼，仅此而已。除此之外，路人们无法知道更多信息。
   娇小的女孩被粗暴地拽进了一条小巷，楼房的阻挡让阳关永远无法照耀到这里，无论白天黑夜，这里都是阴影统治的地区。没人会喜欢这里，无论是正常的市民还是这些乞丐。但乞丐们没有选择，他们只能缩在无人涉及的阴暗小巷。他们将这些四通八达的小巷称为“游民街”，但在普通人看来，只是贫民巷罢了。
   肩膀被扣住的女孩惊恐地看着周围，不知所措地问：“卢……去哪……”
   “老子叫卢克！你这白痴！”
   男子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肩膀作为惩罚，“‘游民街之王’，卢克，你给我记住了。”
   “卢……疼……”
   女孩呻吟了一下，但依然无法正确叫出他的名字。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深入游民街深处。沿途能看到不少人从黑暗的角落中走出，都是些脸上脏兮兮，头发纠结在一起，衣着破烂肮脏的人们。在这龌龊的地方居住的人都是没有工作又不愿去乞讨游民。他们平日里聚集在这里，过着随时可能丧命的生活，而卢克就是他们的头子。
   虽然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们都逐渐被女孩的吵闹声引了出来。
   卢克拖着女孩走上一个建筑废料堆积而成小丘。因为没人会管理这种小巷，所以有的贵族家佣人喜欢把垃圾往巷子里一扔，而不是等待回收工人的到来。而游民们有的喜欢收集这些废物，来巩固他们的小巢，实在没用的东西就找地方堆积，使得小巷里到处都是废弃堆。
   卢克看来的人差不多了，大声喊了一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各位！”
   和预料的效果一样，那些游民们都把无神的目光投向废墟的顶端——卢克和维吉尼亚的所在。
   在这里的都是衣衫褴褛的人，瘦得如同骨架撑起的一张皮。他们没有工作，也没有所谓的“家”，甚至连有没有下一顿饭都不知道。
   所以，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们都是可恶的！
   幸福的总量是一定的，正因为被他们抽走了写有幸福的竹签，所以自己才攥着不幸瑟瑟发抖。这是不被命运宠爱的人们，最后，最终之地，他们将在这里度过痛苦而短暂的一生，然后在这里死去。
   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钱，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幸福，也没有，爱。
   这就是游民街的生活，这些想法就是处在此等生活中的人们所孕育出来的东西。
   所以，当卢克将维吉尼亚手中的苍金币抢过来时，所有的游民的眼睛都燃烧了起来。金钱的魔力将女孩变成了恶魔——怨念和憎恨的集合。
   卢克高举着那枚富含魔力的苍金币，仿佛擎着灼热的太阳，照亮了阴暗的小巷。
   金钱有无穷的魔力，让人“爱”的魔力。
   但他们爱的是金钱，不是金钱的持有人。
   “看到了吗！这家伙，竟然偷到了这种东西，而且竟然还想私吞！我们能允许这种行为吗？”
   “不允许！”
   所有的游民怒吼起来。
   “我们应该怎么分掉这枚金币？”
   “平分！”
   游民们的意志出乎意料的统一。卢克在心里笑了起来，这就是金钱的魔力。
   “她！”
   卢克把维吉尼亚往前推了一把，在满是硌脚肥料的小丘上，她差点无法保持平衡。
   “违反规则的罪人，应该怎么处理？”
   “惩罚！”
   “死刑！”
   答案依然在卢克的预料之中。没人会同情这个女孩，只要她拥有这枚苍金币，那她就是异类。如果是其她的女人，这种时候或许还能留下一条性命，毕竟游民街的女人很少有。
   男人们总得要发泄欲望，所以女人就显得必不可少。
   但她却是不必要的。
   一年前维吉尼亚出现在游民街的时候，卢克就打算把她卖到窑子去。可没两天这家伙就被赶出来，为此卢克还被窑子的人打了一顿——因为这家伙简直就是让男人失去功能的魔女。没人敢碰她，也没人再碰她。
   但是现在，她至少能缓解游民们压力，这也是她的一个用处吧。
   卢克将笑容埋藏在心里，继续用严肃的目光俯视周围的游民们。
   “来吧，用你们的手，将这坠入地狱的魔女撕成碎片！”
   随着这一声许可的宣告，游民们慢慢向前走，争相爬上这废墟。维吉尼亚虽然无法正常说话，但这并不影响她理解他人的对话。她明白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命运，恐惧紧紧地掐紧了她的心脏。
   她退后了一步，却撞在卢克的身上。回过头，透过自己的发丝，她分明看到了卢克脸上的邪笑。
   要逃！
   必须要逃！
   她在那如同深渊一样吞没一起笑容中看到了自己应该走的道路。没有任何迟疑，她蹲下身子。看上去就像因为恐惧而缩成一团，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维吉尼亚那娇小的身躯忽然跃起，重重地撞在猝不及防的卢克身上，正中男人的致命点。所有的人都没料到她会反抗，包括卢克。圆睁着饱含在痛苦与难以置信的眼睛，卢克倒了下去。
   那枚蕴含魔力的苍金币也被抛向了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太阳般耀眼的小东西吸引了。
   “这是我的！”
   维吉尼亚头回将一句话说得如此顺畅。她的小手在空中攥紧，将一切光芒握在掌心。
   游民们怒吼了！
   这个魔女竟然要夺去他们的太阳！将他们仅有的幸福也抢走！
   人们狂怒着往废墟顶端爬去。但推挤的人群互相妨碍着，本就不好走的路让他们趴倒在地。那个娇小的女孩子却像是有如恶魔附体般轻巧，踏着摔倒的人群，很快跑到了包围圈的外边。没有摔倒的人们咆哮着，践踏过躺在地面的同伴，向魔女冲去。
   游民街错综复杂，要逃过人群的追捕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维吉尼亚靠着一年来在巷子中穿梭的经验，寻找逃亡的路径。
   但她无法再看到未来了……
   逃？
   逃到哪去？
   除了这里，哪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疑问代替恐惧包裹全身，未知又转化为更深的恐惧压迫她的心脏。尽管她没有足够的能力来思考未来，但本能地，她觉得这地方已经不能再待了。
   面前是看不到尽头的黑巷，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游民。此刻想什么都没用，只能逃、逃、逃！
   维吉尼亚不停地逃，赤脚踩到了碎石，血迹变成了清晰的足迹。
   “魔女！你逃不掉的！”
   身后的叫喊声越来越近。成年人的步伐和体力都比她更占优，现在她已经气喘吁吁了，加上地面上那无法抹去的血迹。
   她逃不掉。
   再次拐过一条小巷，面前忽然变得豁然开朗——阳光！
   太阳照耀着巷子外的地面，只要走出去，那就是阳光统治的世界了。维吉尼亚一瞬间产生了希望，但那是在她看到高耸的围墙之前。
   阳光所统治的，只是一片被高墙围拢的废墟。也许是哪户人家打算新建一栋豪宅，所以整块地皮都被围了起来，开口朝向贫民巷，仅仅是为了倒掉那些建筑过程中产生的废料吧。
   而这里，也许就是维吉尼亚最后的一站。
   死在阳光之下……也许比在黑暗中被分尸要好吧……
   抱着这样绝望的心情，女孩爬上了阳光下的废料堆。
   俯瞰身后的游民们，她感到一丝惋惜。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恨我呢……
   带着他人的恨意离开这个世界，只能如此悲惨地结束一生。
   一年前，卢克告诉她，会将她送到一个大家都爱她的地方。在那里，她可以体验到与男人之间的爱，与不同男人之间不同的爱。
   但是她没得到“爱”。那些男人只是毒打她，将她剥得一丝不挂之后轰出房间。最后连那些姐姐们也把她扔了出去。她什么也没有，只能重新回到贫民巷。
   没人管她，没人碰她。所有人都避得远远的。如何挺过这一年的，她甚至不想去回忆。
   女孩扬起头，直视刺目的太阳。她的手中明明有实现愿望的魔力，此刻却只能放弃所有的梦想。
   “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爱’我呢？”
   她朝着太阳呐喊。
   没人回应她，只有那群疯子在攀爬废墟。
   大地忽然颤抖起来，准确地说，是废墟颤抖了。
   仿佛大地裂开了一般，小丘忽然倾斜，各种废料往地面滚去。维吉尼亚也失去了平衡，往地面落去。但一瞬间，她被一只巨大粗壮的手臂拉住了。
   说拉住也许并不合适，那只巨大的手甚至能握过她的细腰。女孩就这么被拦腰握住，悬挂在空中。
   她无法回头，但从那阳光投下的影子中，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独角怪物！巨大的阴影甚至将她完全覆盖，可怕的身躯居高临下，向所有人发出恐怖的压力。
   怪物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就像强行扭转生锈的齿轮一般。尽管如此，维吉尼亚还是听到了，那家伙，用铿锵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妈妈……爱……你……”
   
   1.3
   
   维吉尼亚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人偶，做不了任何事情，只能任由那个怪物摆弄。巨大的怪物将她提起，揽在怀中。锈迹斑斑的金属表面蹭着她的肌肤，划出好几道印子。年幼的女孩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完全被吓呆了。
   怪物巨大的身体完全由金属构成，但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暗红色的锈迹覆盖全身。它的头上有一只角，右边的一只则只剩下折断的痕迹。维吉尼亚战战兢兢地将目光移向刚才抓她的左手。手臂表面的金属铠甲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剥落了，各种导线、齿轮、转动轴裸露出来，不时喷出阵阵白烟和火花。布满裂纹的左肩甲上勉强还能辨认出一行模糊的文字——“BARTOLL”。
   “巴……托……尔……？”
   也许是听到了女孩念出了名字，怪物的下巴嘎吱嘎吱地动了起来，重复播放着：“妈妈……爱……你……”
   大概是被怪物威慑住了，游民们全都不敢靠近，但又被苍金币的魔力吸引着，不舍得离开。
   “这东西，是人形吧！”
   忽然一个人叫了起来。或许他多少有点见识，可能曾经还有不错的身份，但现在他和其他游民一样，全身衣物破烂不堪，灵魂堕落到名为“贫穷”的地狱当中。
   人形，由人形公馆制作并贩卖的人工生命。它们就像商品一样，也就是说——这东西和苍金币具有一样的魔力！
   灼热的火焰再次回到众人眼中。眼前就是用金币的魔力堆砌的人偶，他们有如何能放弃呢？
   一个游民捡起拳头大的石头，朝人形扔去。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颗石头没砸中人形，却重重地砸在维吉尼亚的脑袋上。连疼痛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女孩就在一片星光中坠入了黑暗。
   “不要……伤害……妈妈！”
   人形那被锈迹卡住的下巴张开了，发出怒吼一般的的噪音。游民们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连自己的脑袋在哪都分不出。而那巨大的怪物就利用这一瞬间，从废墟上冲了下来。似乎已经半废的左手垂挂着在身旁，但冲到游民面前时，转动轴忽然加速回旋了起来，发出刺耳的声响。
   在这噪音中，左拳轰出了沉重的一击。
   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可怜的家伙在直拳的轰击下只剩下半身和无数碎块。怪物并没有停顿，左脚用力一踏，笨重的身体往右撞去。这头足有十尺高的大怪物轻而易举地将身旁游民撞入墙壁当中，并且，这个人类将在那里永远沉眠。
   其它几个游民看到这情形，已经不敢再奢望什么了，此刻除了掉头逃跑以外没有其它想法。
   至少得保住自己的性命。
   但这想法也因为怪物的存在而变得不切实际。虽然几个游民分散往不同的方向，但他们之前追得太紧，要逃离怪物的掌控范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怪物用那残破的手臂抓住旁边树立的木杆——也许是土地所有权的标记——用力一扫。几个游民就被扫飞出数十尺，在地上挣扎一下，便再也不动弹了。剩下的游民也好不到哪去，怪物掷出的木杆将他们撞飞，大概就算活下来也因为无法治疗而命不久矣。
   仅仅十多秒种，追猎者的立场完全被逆转了，只剩下一地尸体和半生不死的废人。
   怪物扫视了一遍周围，视野之内，除了维吉尼亚以外没有任何活物。
   “清除……妈妈……安全……”
   它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墙根的阴影旁，将女孩放下。那动作虽然笨拙，但已经是尽量地轻柔了。但它的个头很难做到精细动作。
   维吉尼亚的额头还在流血，肮脏的头发和血迹黏在一起，看上去非常可怕。但怪物并不理解这些，它甚至不理解维吉尼亚的状态。现在，它只有一个渴望……
   怪物俯下身，几乎是趴在地上，将脑袋凑近女孩的胸口……
   
   1.4
   
   壁炉正静静地燃烧着，火光将赛莉娅的影子投到对墙的壁画上。那是一张很美的画，赛莉娅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她迷住了。阳光透过七彩玻璃照进室内，照在窗边的母亲身上，照在她可爱的孩子身上。母亲正用甘甜的乳汁哺育着那婴儿，整幅画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彩光当中。
   坐在摇椅上的赛莉娅静静地看着杯子，本该纯白的液体被火光映上了一层红色。
   “你有什么烦恼吗？科拉。”
   听到赛莉娅的话，一直在门口侍立的女佣连忙回答：“不，主人，我没在烦恼什么。”
   “进来吧，妾身想找个人说说话。”
   科拉无法违抗这一命令，只能踏入这闷热的房间。虽然赛莉娅是人形，但同样也是她的主人。伯爵大人并没有妻子，这个哥特人形就如同官邸里的女主人一般。但科拉并不讨厌这样，虽然人形很多习惯非常奇怪。
   明明是夏天，但是壁炉依旧燃烧着，窗帘全拉上，将房间变成了一个烤炉。才一会儿，科拉就感到自己的衬衣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
   当她走到摇椅旁，赛莉娅忽然将杯子递给她。
   “你喝喝看？”
   “这……”
   科拉看了看杯子，又看了看赛莉娅。但光线太昏暗了，她看不清人形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不想尝尝么？自己的乳汁。”
   声音带着笑意，但是不是带有恶作剧的意味，科拉听不出。但是作为命令，她无法违抗，只好顺从地接过这只精巧的杯子，战战兢兢地抿了一小口。光是用汗湿的双手接过杯子就让她感到非常不安，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杯子从手中滑落。
   舌尖感受到一丝甘甜，但似乎还有什么异味在里面。
   “如何？”
   “似乎……有点苦……？”
   科拉显得很紧张，“我最近没有干什么……”
   “所以，你在烦恼什么吗？”
   赛莉娅再次发问。
   要说完全没有烦恼，那当然是骗人的。科拉是今年的“奶妈”，也就是供应奶水的佣人。她刚生了孩子，那个男孩才两个月大。但她不能和孩子待一起。她有工作，必须服侍自己的主人。尽管赛莉娅考虑到她的情况，并没有分配多少工作，但她依然担心自己的孩子。
   没有母乳，孩子会怎样呢？
   有好好吃东西吗？
   有好好睡觉吗？
   有健康成长吗？
   她都不知道。作为母亲，她甚至只能和孩子共处一个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有没有记下她的气味。
   “我……”
   但她说不出口。她的丈夫没有工作，如果她丢掉了这份工作的话，那全家人都完了。所以，她必须忍耐，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坐在摇椅上的人形忽然站起来，娇小的身材就像个孩子。科拉并不是身材高大的女人，甚至可以说，有些矮小，而且生了孩子后身形有点臃肿，让她显得更矮了。而赛莉娅的身高仅仅到她的胸口而已。
   但是这矮小的少女忽然张开双手拥抱住科拉，少女的脸埋在科拉丰满的胸口。尽管很惊讶，但科拉只能拿着杯子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赛莉娅说：“把你的孩子接来吧。”
   “是……是……？”
   科拉不知道这个人形用了什么手段解读了自己的想法，但这个命令确实让她如释重负。
   “母乳是蕴含各种感情的生命之水，而感情中最强烈的，就是母爱啊~”
   少女抬起头，向科拉露出了笑脸，“怀有烦恼的爱，很苦涩哦~”
   科拉此时除了感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是……谢谢主人……”
   “妾身一直觉得，人类真是神奇的生物。”
   赛莉娅轻轻揉捏着科拉丰满的胸部，“生养、哺育，这真是强大得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机能啊……将自己的魂分给另一个生命，用自己的情感感染另一个生命，这可是足以媲美神的能力啊。”
   隔着衣服，科拉也能感受到少女身体传递过来的热量。在壁炉的烘烤下，赛莉娅的肌肤滚烫灼人。但这层昂贵的人造肌肤就必须如此保护。若不保持每隔一段时间进行烘烤的话，这层粉嫩的肌肤就会变得松弛，甚至会失去机能而脱落——尤其是长久未更换的旧式。
   这灼热的感觉让科拉非常难受。
   “主人言重了……并没有……啊……”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科拉忍不住叫了出来，她这才发现，人形少女已经解开了她领口的扣子，正用双唇、牙齿和舌头玩弄着她的乳头。她感到身子更是灼热难耐，全身的衣物都湿漉漉的，刘海被汗水贴在额前。
   “你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孩子的母亲……才17岁吧？真好呐……”
   赛莉娅用力吮吸了一下，但说话的声音依然很清晰。科拉这才想起这孩子并不是人类，而是一个和人类一样的人偶，她也许根本就不是用嘴巴来说话。
   “妾身已经一百多岁了，连皮肤的光滑也难以保持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变成皱巴巴的模样。但即使是这样年岁的妾身，也从来没见过哪个插件或是规则支持拥有孩子……可你就如此轻易地……真好呐……这就是人类啊……这蕴含爱的乳汁，真甜啊……”
   科拉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头一次，她对这个小女孩一样的家伙产生了恐惧感。
   “主人……我……”
   “婴儿就像一张白纸，和妾身是一样的。但创造婴儿的是母亲，妾身却无法创造一个孩子。婴儿能从乳汁中感受到母亲的爱，并且也获得了给予他人爱的能力。而妾身呢？靠着一点点灌输进来的‘规则’才能‘模拟’这种情感。”
   赛莉娅的声音中似乎有种无奈，“是啊，模拟啊，终究是假冒的东西。”
   她松开口，抬头看着科拉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科拉甚至一瞬间觉得这个女孩是不是要哭出来了。
   “明明出生时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妾身无法感受到你的爱呢？这样甘甜的乳汁中，为什么妾身无法品尝那份爱呢？”
   “主人……”
   科拉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女孩到底要说什么。明明看上去和人类并无二致，但人形的思维模式与人类的差异不是一点半点。现在，她完全与对方的思维脱节了，一点也跟不上，她甚至无法理解什么是人形口中的“爱”。
   和拥抱一样突然，赛莉娅松开了自己的双手。
   “科拉。”
   人形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科拉正打算整理自己的衣服，听到主人的呼唤连忙停下动作。
   “主人如果回来的话，请转告他，妾身要出门一阵子。”
   主人，当然是指这所官邸的主人，坎佩斯伯爵大人。但目前伯爵大人并不在府中。由于他扶植的商团遇到了一个棘手的竞争者，为了能即时掌握情况，他只好屈尊亲自跑商团一趟。虽然赛莉娅并没有管理伯爵手下业务的权限，但是出入相当自由，有时甚至能让伯爵更改预定的命令。
   不过，赛莉娅昨天才出外出归来——因为参加人形茶会的缘故。
   “您，要上哪去呢？”
   问出口的一瞬间，科拉后悔了。询问主人的去向实在是大不敬。但是赛莉娅微微一笑：“去找妈妈。”
   
   1.5
   
   维吉尼亚从昏迷中恢复意识，是因为她感觉到一阵刺痛。当她想挣扎时，疼痛变得更剧烈了。
   疼痛的位置是胸前。
   她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极其复杂而精密的齿轮、转动轴和各种压力泵，几束导线被固定在外壳内侧，大概是防止被绞到。这是那个怪物的脑内构造，如此近的距离，可以从头上的缺口观察内部构造，甚至包括齿轮的型号编码。
   那东西正压在她的身上，准确地说，是那怪物的头压在她身上，用生锈的嘴在撕咬着她胸前的衣服。红色的锈迹蹭在上边，如同难看的血斑。
   “滚！滚！滚！”
   不断重复这个词，维吉尼亚手足乱舞地驱赶那个怪物。疼痛和晕眩让她暂时忘了恐惧，她甚至不记得这头怪物有多么可怕的暴力。但她瘦弱的手臂根本无法对金属外壳造成任何损伤，自己反而被锈斑擦破了一层皮。
   怪物抬起头，两眼的位置是毫无光芒的深洞。
   “滚！滚！滚！”
   女孩不断敲打着这怪物的脑袋，金属壳发出沉闷的声响。怪物空洞的眼中忽然亮起两点黄色的光斑，脖子之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生锈的关节已经不灵便了。随后，怪物咆哮起来，强大的冲击波差点让女孩昏厥过去。
   恐惧随着咆哮归来，女孩本能地缩成一团。因为怪物的脑袋已经抬起了来，再也没有什么阻碍她的行动。但她无法动弹，怪物可怕的声音让她无法思考，浑身使不出一点力量，只能捂着耳朵蜷缩在墙角。
   那咆哮听起来就像在喊：“妈……妈……啊——啊——啊——”
   但维吉尼亚没心情去听，也没能力去考虑为什么。只要有一点允许思考的空隙，她首先选择的大概就是逃离这里。
   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也许对维吉尼亚来说是幸运的，但是对于他们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几个游民因为声音而聚拢过来。那怪物瞬间停止了咆哮，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站起来。
   它看到了敌人。
   维吉尼亚也看到了游民，但她在恐惧之下，首先想到的是——逃。女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趁着怪物往游民们冲去的机会，快速绕过残破的废墟，钻进另一条黑暗的小巷中。
   在这个城市里，在这种小巷中，死亡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每天都会有人死，无论是因为斗殴而死，还是因为饥饿而死，或是因为疾病而死。无论是哪样，除了死亡以外，不会引起任何变化，其他的游民们顶多将尸体往废物堆一扔，也不管是否会因此而引发更大的灾难。他们只会自己住进死者遗留的居所，掠夺死者的遗产——如果他有留下什么居所或遗产的话。所有的尸体都会变得一丝不挂，和他们出生时一样。维吉尼亚已经不记得自己的衣服是从哪来的了，说不定也是过去自己从谁身上扒来的。
   但是她要活下去，她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
   对，还有很多很多的愿望。
   “有……这个……实现……”
   她用力握紧拳头，手中的苍金币就像太阳般灼热。
   因为没钱，所以才在这里。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在这里。现在，既然已经有实现愿望的能力……
   我……在这里……为什么？
   没有任何理由让她继续待在这里，待在这个到处都是敌人地方。无论是游民们还是那个怪物，都是敌人、杀人凶手——尽管自己还活着。
   背后四处传来惨叫声，一定是那个怪物的杰作。
   即使是维吉尼亚也看得出，那怪物简直就像是为了杀戮而生，全身笼罩着破坏一切的恐怖感。即使已经残破不堪，即使浑身锈迹，也无法改变它将生命轻易抹杀的能力。
   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会爱自己？
   女孩用力摇摇头，长发纷乱地飞舞起来。急于否定它所说的“爱”，本身就是因为她还在期待着什么。但一想到那个怪物刚才还在撕咬自己的胸部，她就感到一阵恐惧袭上心头。
   莽撞地拐过一个角落，令人熟悉而又无奈的一声——“嘭！”
   今天的第二次，维吉尼亚撞上了一个人，而且是同一个人。卢克捂着下体趔趄了几步，但他看到撞到自己的是谁时，表情顿时变得扭曲起来。
   “我今天还是头一次想感谢上天。”
   肮脏的脸上露出了凶狠的笑容。他一步步逼近摔倒在地的女孩，女孩却只能艰难地一点点磨蹭后退。
   卢克注意到，维吉尼亚始终没有松开右手的拳头。
   “你还真厉害啊，竟然还拿着那东西。我还以为你会被那些家伙开膛破肚分吃掉呢。没想到你不仅活着，而且还安安分分地将那宝贝送来给我。”
   他甚至忘掉了自己的疼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孩的右手，“为了表扬你的忠诚，我不会让你那么容易死掉的。”
   那个肮脏的男人不断逼近，而同样被弄得脏兮兮的女孩只能无助地做最后挣扎。头上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了，凝结血块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右眼几乎睁不开。但即使是只用左眼，她也能看到朝她伸来的黑手。
   “来，给我吧。”
   要给他吗？
   维吉尼亚犹豫了。
   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离开这个地方，实现自己的梦想。靠着这枚苍金币，找到属于自己“爱”。
   但是现在都要结束了吗？
   如果不交，那么必然会被卢克一阵毒打后，再将其抢夺去。
   如果将它在这里交出，接下来的依然是残酷的虐待。
   不管是哪种，最后都无法保证性命。
   “不……是……老爷……我……给……”
   在最后时刻，也要倔强到底。女孩扬起头，鼻尖骄傲地朝着那看不见的天空。
   这是好心的商人老爷给我的，这是给我的，这是给我的……给我的“爱”……
   “不会给任何人！”
   她大声叫出来。
   和在废墟顶上时一样，她忽然感觉大脑中反映出明晰的逃跑路线。以躺坐的姿势，她忽然向上踢起一脚。
   卢克早有防备，轻而易举地就用手挡下了这冲着要害的一击。但维吉尼亚身体侧滚，另一条腿扫向卢克的脚踝。这下卢克就完全没料到了，顿时摔了个四脚朝天。
   弄倒卢克后，女孩轻盈地跳起来，从倒地的障碍物上方一跃而过。
   “给我站住！”
   第二次被女孩从手里逃脱，让卢克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顾不得疼痛，手足并用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在后面追赶。但是女孩的动作非常灵巧，完全不受小巷里各种垃圾障碍的影响，如同掠过小巷的风一般，跑掉了。
   卢克也不是白白被称为“游民街之王”的，这地方就像他的后院一样。
   “你逃不掉的！”
   他大叫着，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道。
   一脚踢开挡道的游民，卢克朝着小道的尽头跑去。他看到了，从女孩的眼中，看到了希望的光芒。这是游民街中不该有的东西之一。
   她要逃出去，逃离这里。
   那些眼中燃起希望之人都会这么做，但通常结局仅仅是换了一个坟墓而已。但这次不一样，卢克必须要阻止她——因为她要将那枚带有魔力的苍金币带进坟墓去！
   小道的尽头出现了亮光，那是阳光，被太阳照射的地方，游民街的出口。
   维吉尼亚也看到了，耀眼的光芒在张开手臂，准备将她拥入怀中。只要冲过去，那就是希望。
   只要到那阳光之下，就能逃离这里的黑暗，逃离卢克的魔掌，逃离那个怪物所造成的地狱！
   光芒越来越近，仿佛伸出手就能触到一般。
   这么想着，女孩伸出自己的小手，就像抓住那枚苍金币一样，渴望将这光芒握在掌中。但伸出的手无法抓住光芒，也无法碰触希望。一只从旁伸出来的大手钳住了她的手腕。
   “抓到你了！你这个该死的婊子！”
   仅仅是稍一用力，维吉尼亚就被拽入了巷子旁的缝隙中。紧接而来的就是如骤雨般落下的拳头。维吉尼亚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即使卢克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很瘦弱，但他好歹是一个成年人，女孩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拳头。
   疼痛让女孩尖叫起来，但她始终没有松开自己的右手。
   卢克见女孩没有求饶的迹象，继续大吼着：“给我交出来！”
   但这依然不奏效，声音无法让对方屈服。他只好自己伸手去摸索女孩的右手，而维吉尼亚扭动着身子，将右手尽量远离那强盗。但是这条缝隙实在太窄了，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到哪去。两人撕扯在一起，维吉尼亚听到亚麻布被撕裂的声音。
   “该死！”
   卢克终于还是受不了这样的温吞节奏，双手摸索着——肩膀、锁骨、脖子。一确认目标，这双凶残的爪子紧紧地扣住了女孩纤细的脖子。只要稍一用力，他就能将这脆弱的小家伙折断。但他不打算这么做，而是一点点施加压力，逐渐增加女孩的恐惧感。
   维吉尼亚因为窒息而感到非常痛苦，起初还手脚乱舞地挣扎，但身材限制使得她根本无法够到卢克的身体。很快缺氧让她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她感觉意识仿佛脱离了身体，飘在空中。
   这样就能离开黑暗的小巷了吧……
   往那明亮的天空而去的话……
   在那里，真的有天使吗？
   维吉尼亚想起了记忆中本不该存在的名词。
   “当啷！”
   金属坠地的声音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卢克也看到了，那枚发出浅蓝色光晕的硬币正朝光明滚去。
   “我的钱！”
   他一把甩下维吉尼亚，向苍金币扑去。刚刚恢复意识的女孩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忽然拉住卢克的裤腿。失去平衡的男人再次摔倒了。
   硬币咕噜咕噜地朝阳光照耀的地区滚去。两人没有继续厮打，而是挣扎着爬起来，一起向前扑去。
   “啪！”
   硬币不见了，消失在某人的脚下。
   那是一双非常精美的兽皮靴，用铜环箍住脚踝处，铜环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毫无疑问，这双鞋的主人是一个非常富有的人，不是贵族就是商人。
   卢克抬起头，逆光让那人的脸显得不是很真切，但似乎是一个年轻人的轮廓。维吉尼亚可就没有顾忌那么多，继续挣扎着向那双鞋爬去……
   “你们想要这个吗？”
   鞋子的主人向他们伸出一只摊开的手掌。
   卢克呆住了，在五指之间，夹着四枚与那个宝贝一模一样的苍金币！
   
   1.6
   
   维吉尼亚趴在车窗上，两眼闪闪发亮地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她头一回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那么多人。
   城内主道和边街小巷可不一样，到处人来人往，穿着各式服装的人在路上穿行。有穿着华贵绸缎的富贾，身后跟着一群粗布衣服的下人；也有腰胯长剑，背挂大盾的战士；甚至还能看到将面孔隐藏在兜帽下，走路小心翼翼的人，那些就是从事魔法研究的学者。
   “哇啊~”
   女孩对一切都感到新鲜无比，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世界。阳光下的世界竟然如此缤纷，她顿时羡慕万分。这一切，都是托手里的那枚小东西的福。
   她不由得将右手握得更紧了。
   这是一辆看起来挺豪华的小马车，至少维吉尼亚从来没坐过如此高级的东西。座位有两排，一排正向的一排逆向。女孩就跪坐在逆向的座位上，看着无数景物往前飞去。因为刚才与卢克扭打在一起，衣服早已破得无法遮蔽身体，现在她正披着马车夫的外套。但即使是这样的东西，也是女孩长那么大所穿过的最好的衣服。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那个沃里克家的年轻商人，布兰登。他微笑着，对维吉尼亚的所作所为毫不在意，尽管她用肮脏的膝盖蹭脏了昂贵的红坐垫，尽管她那肮脏的长发在车窗玻璃上留下了一道道污渍，尽管她让他损失了4枚苍金币。但这都无所谓，布兰登不在乎。
   “老爷……那……吃……”
   “哈哈，那是宠物店，里面的动物可不是用来吃的。”
   布兰登乐呵呵地解释着那些行人捧着的鸟儿是如何用来取乐主人，维吉尼亚瞪大眼睛仔细听着，生怕漏了任何一个词。
   “所以，生命并不一定是纯粹为了身体生存而存在，也可能是为了精神的充实而存在啊。”
   商人比划了一下，维吉尼亚知道，他是在形容刚才那个贵妇人怀里的小狗，“有的人可是离了狗就不能活的哦~尤其是那些寂寞的贵族夫人、小姐们。”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认真的表情让布兰登又一次捧腹大笑。
   不管是心血来潮还是有所图谋，布兰登救下了维吉尼亚，这一事实的结果已经摆在面前——两人乘坐着马车前往布兰登下榻的旅馆。
   §§§
   “如果你想保住自己的性命的话，拿着这些钱好好滚。”
   布兰登微笑着对卢克说，“而且，这孩子……”
   他指着自己脚边的维吉尼亚。
   “已经死了。”
   “是，是的……死了，已经死了。我明白，老爷，我明白……”
   卢克用手匆匆忙忙地将四枚苍金币拢起来，但是那颤抖的手指头难以将它们拾起来。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那么多的钱，只要一枚，他就能过上一周的舒适生活；另一枚说不定还能去窑子爽一晚上，指不定那娘们还和什么贵人上过床呢，而不用和一帮游民共用那些残次货；还有一枚，可以给自己添置一件衣裳，让自己的形象配上“游民街之王”这个名号；最后一枚，让那帮傻蛋们分去吧。
   梦想，一切梦想都可以由它们来实现。所以，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不然梦想就会被撕裂、分食。这绝对不行，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己的！
   无视沉溺于妄想中的卢克，布兰登移开脚，拾起那枚苍金币放在维吉尼亚手中。女孩抬起头，尝试回忆是否见过这个男人。接着，她想起来了——
   “老爷……”
   这就是将这枚魔力的苍金币交给她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维吉尼亚……”
   她流畅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跟我走吧，维吉尼亚。”
   布兰登伸出手，洁白的手套和这条巷子完全不匹配。他就像坠入尘世的天使，就是肮脏的世界中那一点无法掩盖的光芒。维吉尼亚伸出手，将乌黑的小手交托到对方掌中。
   爱……
   这就是爱……
   女孩不断渴望的爱……
   “别哭啊……难道不想吗？”
   布兰登笑眯眯地问。女孩感觉自己的眼睛看不清了，她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感觉四肢一点力气也没有。大概是发现了这一点，布兰登直接将女孩横抱起来——也就是所谓的公主抱，但她并没有配得上“公主”之名的身份。她只有刚过四尺的身高，轻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重量。这样大幅度的动作使得破烂衣服一下滑落，女孩的身体完全呈现在年轻的商人面前。
   “看来你需要洗个澡。”
   他笑了。但维吉尼亚不知道这笑容是怎样的意味。
   她洗过澡，在一年前被带到那个都是女人的地方时，每次有男人来，她都要先洗澡，然后那个男人将她的衣服一件件扒开，接着她就会遭到一阵毒打……
   难道……
   “明明还那么小，就这样伤痕累累……看来生活给你很多痛苦啊。”
   布兰登抱着她，往巷子外走去。一辆小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车夫是个看起来很憨厚的中年人。没人会注意巷子，除了他。
   发现布兰登抱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乞丐回来，车夫安德鲁斯瞪大了眼睛：“少爷，这是……？您不是不喜欢……”
   “把你外套拿来，然后我们回去。”
   §§§
   到达旅馆的时间已经是傍晚，为了将维吉尼亚带进去，布兰德不得不又多花了一枚苍金币，并且保证会在开餐前给这家伙洗个干干净净。叮嘱安德鲁斯订晚餐后，布兰登就带着这女孩往自己房间走去。
   布兰登的房间在二楼，那是一个雅致的个人单间，不仅有小厅室，还有屏风割开的洗澡间。通过管道，从楼顶的水池将水引下，灌到一个巨大的木桶中。木桶用四块石砖垒高，在下面垫上一块铁板，持续加柴燃烧能让水温保持一个比较适宜的温度。
   “来，进去吧。”
   布兰登将车夫的衣服从女孩肩上脱下，指了指那个木桶，“已经烧好水了。”
   但是维吉尼亚不仅没有感谢他的好意，反而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不会……打……？”
   “打？”
   布兰登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提到这话。
   女孩迟疑了一下，指了指身上的伤痕：“打……洗澡……打……”
   那样的伤痕似乎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已经变成了一道道黑色的印记。大概是上一次洗澡之时给她留下什么不好的记忆，因此让她误以为洗澡与伤害之间有什么联系。
   但事实并非如此。
   “不不不，洗澡和打你没有任何联系。你就安心地洗吧。”
   年轻的商人挂上招牌式人畜无害的笑容能降低任何人的警戒心。大概是相信了他的话，女孩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木桶太高了，只能靠梯子爬进去。但是受伤的手脚不大灵便，一个不小心，她直接头朝下往木桶里栽去。溅起的水花将布兰登弄得从头湿到脚。但更糟糕的是，她溺水了。
   布兰登无奈地笑了笑，俯身将女孩抱起来，再轻轻放入桶里。这样的动作让他的袖子完全湿透了，前襟和头发也因为女孩扑腾起的水花而不断滴水。
   “把它先放着吧，不会再有人和你抢了。”
   布兰登指了指她的右手。将女孩放进桶里的时候，他发现，女孩始终攒着右手。毫无疑问，苍金币还在那儿。
   但是女孩倔强地摇摇头。
   考虑到其实也不会有多少影响，也就由得她去了。
   “你这孩子真是……”
   布兰登苦笑着摇摇头。但是这个孩子很重要，对他来说或许非常重要。也许，要找到他的“爱”，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孩子身上。
   没错，他的爱……
   布兰登从身旁的小袋子中取了几块白色石子，扔到水中。石子像是被分解了似的，在一连串的气泡中慢慢解体，沉入水中。然后他又拿过来一个罐子，从如同蜂巢一样的罐口中洒出一些粉红色粉末，维吉尼亚好奇地嗅了嗅，马上打了个喷嚏。
   “香……”
   她的脸颊漫上一层绯红，小声说出自己的感受。
   发现维吉尼亚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年轻的商人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误会，我可不是要煮了你。这种皂石能增加水的清洁能力，并且能让污渍凝结成块浮于水面。很多家庭都喜欢这种东西，因为可以让水多次利用。”
   他又指了指手中的罐子，“这是香粉，那些贵族小姐们都很喜欢。不过这种没那么高档就是了。”
   维吉尼亚点点头。但布兰登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听懂了，还是纯粹为了敷衍他而点头。只要维吉尼亚没有疑问，那么清洁工作就继续下去。
   先是进行头发的清洗。在水的浸泡下，本来被油脂黏在一起的发丝很快散开了，轻轻揉搓一下便冒起了层层泡沫。女孩显然对泡泡非常感兴趣，兴奋地泼起了水。泡沫将污渍带走后，长发呈现出亮丽的紫色。一簇簇的发丝握在手中，柔软而顺滑。
   连布兰登也没想到清洗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其实很不错嘛。”
   他发自内心地赞叹道。接着，他取出用一块软布轻轻擦拭女孩的身体。维吉尼亚咬紧牙关，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布兰登不知道。
   女孩子大概会害羞吧？
   大概。
   他也只能用这种模糊的判断，毕竟他根本就不知道女孩子到底应该是怎样一种生物，用怎样一种心态来面对给自己洗澡的男性。
   但至少人形不会害羞，给个妖精洗澡的画面，他已经幻想过很多次了。先是擦拭脸蛋，接着是肩膀和腋下，再顺着手臂擦拭而下，然后是背脊和前胸，自上而下。
   “啊……”
   女孩在擦拭到背脊时发出了一声呻吟。
   “怎么了？”
   “不……舒服……”
   尽管那混乱的语序让人弄不清到底是“舒服”还是“不舒服”，但布兰登想起了一件事：“啊！你受伤了啊，我都忘了……”
   布兰登完全忘记了女孩刚经历过一场关乎生死的搏斗。伤口碰到水当然会疼，但是……
   “奇怪……”
   他睁大了眼睛，用手将那光洁的背脊上的泡沫抹去，反复了好几遍，都没发现有任何的伤痕。不仅如此，连原先的伤疤也不知何时脱落了，水面上漂浮着硬化的痂。
   “你是蛇么？这完全就是蜕皮啊。”
   他笑了起来，既是为了女孩安然无恙而放心的微笑，又是为了自己捡到这么一个有趣的家伙而感到好笑。
   “剩下的你就自己洗吧，洗好或是要继续加火就告诉我。”
   布兰登将毛巾搭在桶边，回到屏风之外。床在房间的另一侧，相当豪华的双人床，但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享受。布兰登其实是挺帅的小伙子，而且年轻有为，家世曾经还是贵族，不少女人都向他暗送秋波。
   “没想到我第一次带进房间的女孩子竟然是一个乞丐，哈哈。”
   他一头栽在柔软的床垫上，仰面摊开双手，看着布满污渍的天花板。小时候，父亲和他说过，如果带女孩子进房里，那就告诉她：“数完天花板上的污渍就完事了。”
   但是，是什么完事呢？将女孩子带进房里必须要做的事情是什么？这天花板上的污渍有多少呢？
   他好奇地数起来。还没数多少，就昏头昏脑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布兰登感觉有什么压在他的大腿上。伸手摸去，似乎是一个湿漉漉而又光滑柔软的东西。
   “咦？”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少女。湿透的长发下垂着还在滴水，水珠在赤裸的身体上留下一道道痕迹。她肌肤有如哥特人形表面一般光洁粉嫩，和之前满是污垢的身体完全无法联系在一起。稚气未脱的小脸比起那些精心打扮后的女人有种淳朴而天然的风味。她的身体还未发育完全，玲珑的曲线依然摄人心魄。仅仅是普通的清洗丑小鸭就变成了美丽的天鹅。尽管那瘦削的样子依然显得孱弱，但却没有病态的样子。
   布兰登实在无法想象，这个女孩到底是如何在贫民巷中生存下来，并且保持这样的健康的。
   “维吉尼亚？”
   他询问，或者说是在确认。
   “老爷……”
   无法说出更多的话，只能用模糊的声音重复这个称呼。她用上当初姐姐们教她的知识，动作笨拙地贴了上来，双手一起握住布兰登的手。
   布兰登感觉到那枚苍金币的硬度，但是他不理解维吉尼亚到底在干什么。对于女性，他毫无交往经验。过去的岁月里，他一直都在努力学习经商，即使无数优秀女性向他表达过爱意，他也没有丝毫动心。
   维吉尼亚也一样，她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女人”。
   一点也不特别。
   但是，这样的行为却是年轻的布兰登从未经历过的。少女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锁骨上，慢慢往下抚，滑过胸前的曲线，沿着腹部中心向下移动，最后停在下腹。
   “你……”
   随着手一点点的下移，那刚刚清洗过的身体不仅从视觉，更从触觉确认了一道道微妙的曲线。直到他触到那神秘的律动，让他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他感觉到了。
   虽然微弱，但从小触觉敏感到光靠抚摸就分辨出币种的他能感觉到——
   有什么“东西”在维吉尼亚的下腹之中，那阵阵的鼓动……就像孩子的心跳！
   “你要当妈妈了？”
   毫无经验的男人惊讶地问。
   
   1.7
   
   麦果城是一座无论何时都笼罩在热闹的气氛中的城市。从发展起来开始，城市就没有停下过扩张的脚步。帝国的政策和地理优势让麦果城发展势头迅猛，城市面积也不断扩大。没有帝国的骚扰，没有强盗的困扰，也没有魔兽的袭击，因此这座城市连城墙都没有。或许正是因为没有城墙的限制，人们能自由进出，所以无数人流和财富才会汇聚在这里。
   街上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在阳光下走动交流。身披铠甲的精灵带着一队人类守备队在街上巡视，后边还跟着个长毛的麦塔兰矮墩。
   “真是神奇的城市呢。”
   赛莉娅将一小颗糖果塞进嘴里。
   “到底是麦子还是水果？”
   老亚麻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话。她是一个詹特人形，身躯庞大，被赛莉娅改装后的却成了一个女侍，黑白色女侍制服和她的身形搭起来显得非常怪异。老亚麻的头顶撑开一顶阳伞，但这并不是为她自己准备的，而是为了遮住肩膀上坐着的赛莉娅——一个身穿粉白色洋装的少女。不过，在这种地方，老亚麻并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家伙，毕竟奇怪的人遍地都是。
   “如果你第二句话就像刚才那句话一样没有意义的话，妾身劝你最好闭嘴。”
   赛莉娅手搭凉棚，从阳伞下探视周围的环境。老亚麻每天只能说三句话，这是赛莉娅的命令。因为这个詹特人形的废话多得令人厌烦。虽然赛莉娅并不会产生这种“厌烦”这种情绪，但她出于不引起他人注意的考量，决定让这个多嘴的女侍安分点。
   老亚麻没有再开口，矗立在原地等待着下一个命令。肩膀上的少女从女侍那亚麻色的蓬乱头发中扯出一个圆筒，从中掏出一张纸。这是城市的地图，精细到每一条小巷的布局。
   扫了一眼后，将大体的街道布局与现在观察的情况进行匹配。赛莉娅确信自己已匹配信息达到80%以上后，说：“往前面第三个路口右拐。”
   老亚麻点点头，沉默地向前迈出步子，庞大的身躯穿过道路，即使是足以容许三辆马车并行的街道也显得非常狭窄，大地在她的大脚碾压下发出沉闷的声音。周围有几个人在抗议，但它毫不在意地践踏着脆弱的地面，留下一个个浅浅的脚印。
   绕过了两个街区，一条只有三尺宽的小巷摆在了赛莉娅跟老亚麻面前，人形特制的视觉装置能识别出小路的深处是一个门，虽然不知道这门通向哪里，但价值五枚玄银币的情报与地图告诉赛莉娅要找的东西首先需要从这里开始。
   “很窄，妾身自己去好了。”
   赛莉娅说着，灵巧地一跃，落在地上，精致的小皮靴在地上砸出一声很可爱的“啪嗒”，蓬松的裙摆欣然落下。
   老亚麻依旧沉默地矗立着，看了看巷子深处，最后点点头。
   “等着。”
   再次叮嘱了一声，赛莉娅整理好衣服，从左边的袖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简单地扫了一眼后，径直往小路的深处走去。老亚麻蹲坐在路口，盯着来往的行人，就像一尊雕塑。
   赛莉娅走了一小会儿，来到了那扇门的前面。门并不高，她只需要轻轻一跃就能摸到横栏，门扉看上去黏糊糊的，似乎被长期烟熏而沾上了一层油脂。
   她掏出手绢，包裹着门环撞了三声，两长一短。重复两次后，门的上半部分开了一个指头大的小口，赛莉娅鼓起腮帮子，顿时很想向这地方的设计者抱怨一通——那地方太高了，里面的人根本看不到自己。她伸起一只手，遮住那个小口。随即门矮一些的位置开了一个小窗，正好是她身高所及，一颗金色的眼球透过窗支正盯着她。尽管看起来像一个少女，但赛莉娅可不是轻易就被吓倒的类型。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混蛋。”
   门后传来一个声音。
   “这是天堂，混蛋！”
   赛莉娅扯起嗓子嚷起来。
   话音刚落，然后她就听见门后传来一阵开锁的嘈杂声。
   “那么欢迎来到天堂。”
   打开的门扉后，站着的是个如同小山般的男人。他穿着脏兮兮的背心，和他那乌黑的肤色混在一起，简直就像赤裸着上身。赛莉娅毫不畏惧地走了进去，周围几个壮汉看似正在喝酒，但她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的自己娇小的身体。她昂首挺胸，毫不在意他人的视线。
   “这边请。”
   乌黑的大汉一侧身，似乎想以一个他自认为最优雅的姿势请她过去。但在这长期居于贵族官邸的少女看来，那就像小丑已让令人捧腹。
   穿过一道漆黑的走廊，她再次来到一闪门前。但门上没有任何把手或是提环，只是一扇平板。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边传出：“啊……多么可爱的小人儿啊……”
   “你就是‘圆滑骰子’雷拜斯么？”
   赛莉娅将手帕按在门上，门推着她的手，向外打开了。房间里点着几根蜡烛，昏黄的烛光甚至无法照亮书籍。但这对人形来说不算什么。她走了进去，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椅子似乎是崭新的，上面还有一个看上去很精美的坐垫。桌上什么也没有，而桌子的对面坐着一个全身裹在斗篷里的人。
   “圆滑的话就不是骰子了，而是球，嘿嘿，嘿嘿嘿……”
   对面那个人用沙哑的生意说，听起来就像是老人在笑。他拉下斗篷，露出一头白色的长发和犹如水晶般精致无暇的面庞。这张年轻的脸甚至让赛莉娅都不由得想赞叹——就像是精灵一般的美丽。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里面没有瞳仁，取而代之的是右眼中斜排的三个黑点，和左眼中间构成正方形的四个红点。他一扬手，两颗拳头大的骰子“嘭”的一声砸在桌面上，点数是两个1。
   一个几乎什么也没穿的女人走了进来，将一杯鲜红的液体放在赛莉娅右手边的桌面上。
   “你是赌徒吗？”
   赛莉娅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刺激性的味道让她的舌头和鼻子都很难受，几乎在信息处理的同时，她切断了这两种感官的信息传送路线。
   “噢噢，我才不是那么没品的人。虽然我也赌博，但只有‘赢’的话，那就称不上赌徒了啊。”
   雷拜斯用手指摆弄着骰子，说。
   “哦？那么就是说你的赌术很高超啰？”
   赛莉娅放下杯子，挑弄着桌面上的另一颗骰子，“可是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千赌必有一输。”
   雷拜斯大笑起来，然后稍稍向前倾过身子：“但是只要不去搀和会输的赌局，不就总是赢了么？”
   “要不要和妾身来一把？”
   少女用两根手指捏起那颗骰子，在食指尖上转起来。
   雷拜斯端详着盯着赛莉娅可爱的脸庞，然后又笑了起来：“哈哈~可爱的小姐，我从不和客户赌。”
   “你判定这是会输的赌局么？”
   “也可以这么说吧。而且，我的骰子告诉我，今天可以得到一大笔赏钱。如此一来，我也就没有赌的必要了嘛。对吧？我亲爱的赛莉娅小姐？”
   “那么就看你的骰子是不是也会告诉妾身想要的结果咯？”
   赛莉娅说着，从腰中摸出一个密封的袋子丢到桌面上，同时将骰子用力扣在袋子旁。
   “啊啦，这听上去不像金子呢……”
   那个袋子碰到桌面时并没有悦耳的撞击声。雷拜斯拿起密封的袋子，撕开后，一股恶心的腐臭味扑面而来，雷拜斯的脸都皱成一团了。他把那袋子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一块儿爬满蛆虫的腐肉，似乎死了有好些时日了，已经变成了青黑色。
   “这……您在戏弄我么？”
   雷拜斯皱着眉头说到，朝着赛莉娅身后招了招手，想叫人来清理掉桌面。这时，一枚明晃晃的苍金币在两颗骰子上各弹了一下，最后落在雷拜斯怀里。这枚富含魔力的小东西让青年眼中的点数晃了晃。
   雷拜斯拿起苍金币，直接塞进嘴里，头一仰，咽了下去。他侧头想了一下，挥挥手，让正准备过来的人都退了出去，并且将门关上。狭小的房间里只剩昏黄的烛光和弥漫的恶臭，以及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二人。
   雷拜斯叹了口气，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好吧，小姐，您可能不知道，我已经五年没做过‘夜隼’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说法，“所以……这种事情，你找城市警备队也许能更方便。”
   “当然，如果警备队能做到你这种程度的话，妾身也就不会在这种肮脏的破地方了。”少女说着，随手从杯子里剔出一只小虫。
   “呃……游民街的事情……确实很麻烦……”
   雷拜斯摸了摸没有胡子的下巴，最终像是放弃了一般，重重地叹了口气，“骰子在上，小姐，您需要了解些什么呢？”
   “帮妾身查一下这个人生前的信息，如果需要，妾身可以给你更多素材。”
   赛莉娅指着腐肉说。
   雷拜斯面露难色：“这已经不是‘人’了吧……无论多少素材，这上面的信息都是很有限的。要知道，亡者可没有所谓的‘生前信息’。您真要查的话，去找警备队的探子，他们才是专业的。”
   “那不是还有蛆么？活的。”
   少女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似乎这一切早已掌握在她的手中。
   “好吧好吧，我查一下就是了，希望今天能拿到足够一个月玩乐的赏金……”
   雷拜斯说完拿起那块腐肉，转了数个角度进行观察，然后从拿起一颗骰子，用力一甩，从骰子裂成两半，从中弹出一片水晶镜片。他伏在桌面上对着腐肉细细查看，不放过一点细节。
   “死者是一个25岁左右的人类男性，居住地大概是西区的贫民巷一带。嗯……那是卢克的地盘。”
   雷拜斯嘀咕着，将镜片收好，然后揪起一条鱼眼大小的蛆，靠着烛光看了看。这只小东西在火光照射下似乎很不习惯，激烈地扭动着身子。
   “运气真好，是黑心蝇的蛆。大概活了两个月了，信息估计不少。”
   他小声感慨了一下，随手将蛆扔进了嘴里，嚼了起来。嚼了一会，他将蛆虫的碎末吐在地上。
   “真是太糟糕了。”
   雷拜斯伸手取过少女面前的杯子，一口将剩下的液体饮尽，“您在哪找到的这尸体？西区？”
   “当然。”
   “实在难以置信，您为啥会跑去那种地方？有宝藏吗？”
   “当然。”
   赛莉娅面无表情的重复道，“不过妾身并不打算告诉你，除非你喜欢将耳朵的造型变成和这块腐肉一样。”
   “我只是好奇罢了。而且，小姐您生气的表情最可爱了，呵呵呵……”
   他又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
   “来，告诉妾身吧，他遇到了什么？如果妾身高兴，或许还能给你一个吻当小费。”
   赛莉娅将一个袋子放在桌面上，这一次，雷拜斯听到了天籁一般的金属撞击声。
   “一个红色的家伙。”
   他一本正经地说。
   “红色？”
   “身高十尺，和詹特人形差不多。但是反应能力和运动性能都远超您带来的那一台。”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如果它没生锈的话。”
   “什么意思？”
   “就是说，一台古董人形杀了好几个游民，然后逃走了。说起来，前几天听说有个红色恶灵重骑士的都市怪谈……大概就是指它吧。”
   赛莉娅的语气稍微上扬了一点：“是谁家的人形？”
   但雷拜斯摇摇头。
   “不可能吧，这座城里竟然有你所不认识的人形？”
   少女的语气明显的不相信。
   “当然，当然，这是可能的。人类里边卧虎藏龙的也不少，我毫不怀疑这是哪个贵族私底下制作的大玩具。不过玩腻了，抛弃在那地方罢了。对，没错，叫巴托尔的人形。至于是‘BATTOL’还是‘BUT OUL’又或者是‘BAT OUL’什么的，我就不清楚了。这个人类是个笨蛋，完全的文盲。”
   “自制人形……？”
   赛莉娅皱起了眉头，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如果是公馆所属的人形，她或许还能用自己的地位来“说服”对方，而如果是自制的话，那就只能靠交涉了——如果对方能进行交涉的话。
   “还有什么？”
   赛莉娅也平静下来，等待那个青年的解说。
   “有，一个女孩子。”
   雷拜斯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一个让所有靠近的男人都阳痿的女孩子。”
   “妾身现在可没工夫听你说风流韵事。”
   “那个女孩子和那个红色的家伙在一起，至少在这个人成为尸体的时候。”
   他耸耸肩，解释道。
   “那个女孩有着紫黑色的头发，也许是紫色，好吧，太黑了，我也弄不清那到底是污垢还是发色了。瞳孔是……该死，竟然没见过那家伙的眼睛。似乎她抢走了一枚苍金币……”
   雷拜斯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没了？”
   “对，虽然我也想告诉您更多，但是很遗憾，没了。”
   听到这话，赛莉娅站起来，玉指在袋子上点了一下：“这些是你的了。”
   雷拜斯忽然跳起来，长臂跨过桌面，拉住要转身离开的少女。
   “它叫了。”
   他眼中的点数在颤动。
   “什么？”
   “它叫了……‘妈妈’……”
   雷拜斯瞪大了眼睛，盯着少女，眼中似乎充满了恐惧。
   “谢谢，妾身已经知道了。”
   少女回眸一笑，俯身在他的脸上啄了一下。雷拜斯一下松开手，整个人撞在椅背上，瘫坐在椅子里无法动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妾身也劝你，最好离‘妈妈’远点儿。”
   “谢谢小姐提醒。”
   雷拜斯挤出一个苦笑，摆摆手，“抱歉，不送……”
   赛莉娅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去，在她踏出房间的一瞬间，房间内的所有蜡烛都熄灭了。雷拜斯休息了一会，才站起来，朝着门口那里鞠躬，然后掂了掂袋子，差不多有10磅重。他扫了一眼墙上的日历——尽管房间里一点光也没有，但并不碍事。
   “托尔斯！”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回荡。
   “在，听从您的吩咐。”
   那个皮肤乌黑的大汉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把这个分一半给兄弟们，剩下的存到金库里。告诉他们三天后我们搬到下一个城市。”
   雷拜斯说着，从桌子里取出一个小本子，“不要对外泄露今天的任何一件事，尤其是那个小妞来咱们这里的信息。”
   托尔斯没有说什么，再次退回阴影当中。
   这时，从另一边的阴影中走出另一个人，她手中的烛火勉强照亮了房间。正是那位送饮料进来的女人。
   “为什么如此突然？”
   “没什么，宝贝儿，提前一个月的例行搬家而已。”
   雷拜斯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头也不抬地答道。
   笔尖在纸上飞舞。最后，在一张空白的页面上，重重地刻下——“Mach-key Virgin Mater”。
   
   
2.1
   
   布兰登面带微笑，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面前的女孩。维吉尼亚坐在逆向的座位上，与一周前相比，她此刻更像个恬静的世家女孩，而不是昔日里贫民巷里的乞丐。穿着粉白色连身长裙的她，将赤裸的小脚缩在椅子上，斜腿跪坐着，大腿上摊开一本书。她不时伸手将落在书页上的紫色发丝拨开。即使是在颠簸的马车上，女孩依然安静而认真地阅读着，一点也没有因为噪音和震动而感到不满。
   她有着无与伦比的集中力和视力。
   年轻的商人暗暗在内心中评价。
   以及超群的好奇心，和过度天真的个性。
   他又补上一句。
   低垂的眼睑、小巧的鼻子、紧紧抿着的双唇和柔顺的脸部曲线，无一不让女孩显得可爱而富有魅力。她不自觉地握住一簇低垂的发丝，时而将长发含在嘴里，时而用发梢搔着脸颊，采用何种动作取决于她看到了怎样的内容。
   女孩袒露的胸口有一枚发出微微荧光的苍金币，用一条廉价的红色缎带悬挂的脖子上。因为她始终不肯让这枚金币离开手心，无奈之下，布兰登只好让工匠做了一个圆形项框将硬币裱在其中，给女孩贴身佩戴。只有这样，维吉尼亚才能空出双手来捧住足有她半个身子大的书本。
   摊开的书本上并没有多少文字，这是年轻的商人在一个贵族手里买下的。大概是因为那家的小子已经长大，不再需要这本儿童画册；又或许是因为那个笨蛋小子根本就不喜欢看书，因此老头一怒之下将这玩意贱卖了。总之，他只用了市场上十分之一的价格买到了这本已经淘汰掉的画册，虽然他自己也不需要。
   她倒是挺喜欢的。
   布兰登笑眯眯地看着兴致勃勃的女孩。一周来，她反复翻阅着这本书，似乎完全不会厌烦，而且每一次都像是从没看过一样，表现出异常的欣喜。
   “老爷，结婚？骑士……公主？”
   女孩的疑问让年轻的商人有些措手不及。她竟然能理解“结婚”的意义？这还是头一次。布兰登一直以为她只是在欣赏那些画面而已，至于里面所描述的故事，她根本没有理解。
   或许她很聪明也说不定。
   布兰登微笑得更灿烂了。
   “是的，他们结婚了。”
   他隐藏住自己的想法，认真地解说着，“他爱她，她也爱他，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后生了很多很多的孩子……”
   “老爷，维吉尼亚，一起生活，结婚？”
   “哈哈哈哈~”
   布兰登放声笑了出来，女孩认真的表情让他无法自制。他看着维吉尼亚的眼睛，那双瞳孔中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热情，但那灼热无法跨过二者的距离进入他的眼中。
   “老爷……爱……维吉尼亚……也爱……结婚……”
   女孩的身子尽力前倾，小嘴一张一合地说。但她依然无法让自己说出连贯的话，这是布兰登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但至少这一周的交往让年轻的商人能理解她大多数时候想要表达的意思。
   是的，这个女孩她，维吉尼亚，一直认为自己爱着她。因为那枚苍金币她所认定由布兰登所给予的礼物。
   不过实际情况有少许不同。他在内心中坦承。
   但他并不打算告知所有的真相。
   “是的，我很喜欢你，但这并不是结婚。”
   他解释。
   一声嘹亮的吆喝之后，马车停了下来。他们到了，这就是今天的终点站。维吉尼亚欢叫着，鞋也不穿就跳下椅子，朝门把摸去。但布兰登的轻咳声阻止了她。女孩的手僵在空中，脸上兴奋的表情也像是被冰封了一样。她像是生锈的机械，慢慢转过头。布兰登正还在微笑，但那严厉的目光直摄入维吉尼亚的内心。她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手缩了回来，像是干了坏事的小孩一样，将手背在身后，将做了坏事的小手藏匿在布兰登的视线之外。
   布兰登点点头，他可不想再为礼仪的事情说教，也不想让安德鲁斯的鼻梁再被打一次。
   咔噔的一声，车夫安德鲁斯打开马车门。布兰登朝维吉尼亚伸出右手。女孩像是忘了刚才的事情，高高兴兴地将手搭在商人的白手套上，另一只手则伸向胸前的挂饰。她紧紧地握住那枚苍金币，像是在保护它不被他人抢走，又像是提醒着自己这一切都是现实。
   苍金币的魔力带来了这幸福的生活。女孩一直这么相信。
   两人下了马车，年轻的商人有着与他年纪所不相称的沉稳与安定，脚步也毫不动摇，笔直向前。与布兰登的步子相比，女孩显得欢快而热情，若不是小手被牵着，她大概就像欢乐的小鸟，早不知飞哪去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安德鲁斯用车门的撞击声掩饰了自己的叹息。
   布兰登不喜欢保镖，也不喜欢被大型车队拖慢旅程，因此他一向都是与安德鲁斯独自行动，而货运车队则落在后边。这样他时常可以在城镇停留一两日，将情况摸透了之后再等车队抵达。将一切掌握再开始执行，是年轻商人制胜的保证。但现在离下一个生意点还有几日的路程，今天布兰登打算在驿站稍作休息后再继续行动。
   三人走进矮小的驿站，喧闹的大厅温度从他们进来开始就逐渐降了下来。虽然人们还在聊天，但很明显，注意力从聊天的内容转移到新来的三人身上了。心不在焉的对话让越来越多人意识到来人的特殊性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一个温文尔雅，衣着华丽的青年，以及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旅人们并不会特别在意金钱，大多数会投宿驿站的旅行者多少都有点资本。但这三人看起来也特诡异了。青年的着装很光鲜，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家，但他带的护卫很少或许只有那个中年男人一人。小女孩始终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挂饰，那看上去是一枚苍金币，很普通的苍金币。但是，有钱人会在意一枚普普通通的苍金币么？
   货币的发行由魔法师们的负责，也就是说，古塔是帝国唯一指定的货币发行组织。假币因此而变得不可能存在，法师们的防伪措施做得天衣无缝，任何携带或使用假币的人，是在与帝国与古塔双方面为敌，任何有正常智商的人都不可能有胆子干这种事。
   很明显那枚苍金币是真币，正发出湛蓝的荧光。
   苍金币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很贵重没错，可是对于有钱人家而言，值得这样特殊装裱么？抱着这样的疑问，众人目送三位新来客穿过厅堂，径直走到店主坐班的柜台前。
   布兰登将两枚苍金币放在台面上，手还没移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再掏出一枚同样的金币。
   “两个上等的房间，其中一间请准备好热水桶和加热设备。再要一桌晚餐，一般菜式就好。”
   布兰登将苍金币推到店主面前，然后指了指身旁的女孩，“在饭菜上来之前，带她去洗个澡。”
   店主没说什么，将三枚苍金币收进兜里。维吉尼亚睁大着眼睛，将店主的一举一动收在眼里，完全没有掩饰自己脸上惊讶和抗拒的表情。她右手紧紧地握住自己脖子上的挂饰，稍稍退后了一步。她抬起头，用像被遗弃的小猫一般可怜的眼神看着布兰登。
   年轻的商人微笑了一下，将她的手交到店主手里。尽管内心一直在抗拒，但维吉尼亚还是顺从地跟着店主往楼上走去。
   目送女孩离去后，布兰登找了个角落坐下。其他的旅客也都将注意力拉回来，毕竟年轻的商人和保镖并不是什么稀有玩意，比起作风怪异的小女孩来说，吸引力不足。只有几个看起来不怀好意的家伙时不时用眼角瞥着这边，但也没有将二人放在心上。
   布兰登的动作大方而干脆，丝毫没有掩饰的打算。他知道，过于担心才会引起他人不必要的注意。旅行者多数见多识广，再奇怪的人也无法让他们保持长久的兴趣。但相反，掩饰会让自己显得有秘密，而“秘密”对许多旅行者来说，是致命的毒药。
   “现在，说吧。”
   布兰登倾斜白瓷壶，让淡绿色的透明液体流入两个杯子中。
   魁梧的马车夫就像小山一样坐在桌子对面，他的腰板挺直，如同不知疲倦的雕像。当茶杯将满时，他慢慢开口道：“那个红色的恶灵重骑士就跟在我们后面……”
   
   2.2
   
   因为天降大雨，而且是夜间时分，街上只有三三两两在雨中漫步的旅人。没人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赛莉娅坐在老亚麻宽阔的肩膀上，俯瞰那些盲目的行人。
   如果旅者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也就不会在雨中漫步了。
   她这样想着，雨伞边缘滴落的雨珠浸湿了肩膀，但她并不在意。相比之下，她更在意自己所获得的信息“安抚之溪”，位于麦果城北区最大的妓院。情报显示，神秘的少女在那里逗留过。
   “下一个路口左拐，走快点。”
   赛莉娅命令道。
   听到命令，老亚麻毫不迟疑地加快了速度，巨大的身躯在大街上小跑起来。脚掌与地面相撞，伴随着规律的轰鸣声，地面的水坑溅起了大片水花。尽管坐在肩上非常颠簸，但赛莉娅轻易地维持住平衡，完全不担心自己会被甩下。老亚麻低着头，让头顶的巨伞挡下面前飘来的雨滴。
   说起安抚之溪，赛莉娅对此并不算陌生，甚至还从某人口中听说过不少内部消息。
   安抚之溪规模是如此的大，甚至连周边的城市都能听到它的名声。富有格调的环境，毫无破绽的保全保密系统，以及最重要的，成群结队的蝶群花丛。几乎所有的麦果城的权贵都是这里的会员，人们在此留连忘返。
   而掌控这一切的只是一个人。
   这个万能的管理者操控着所有事务，无论是经营还是人员管理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管理者卓越的控制能力使得上层核心管理人员非常少因为不需要。这已经不是什么金字塔结构的管理模式了，而是极端的底座与方尖塔的关系。屹立于顶点只有一人，其余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资料调取完后，赛莉娅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北街的深处。给双眼罩上一层滤镜，朦朦的雨雾不再构成阻碍。
   安抚之溪就在前边，巨大的魔法霓虹灯在夜里闪烁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辉，穿透雨幕，直入眼底。
   虽然是雨天，但是门口仍有好几辆等待主人出来的马车也许是一向很快就能完事，以至于不需要将马车停放到后院的遮雨棚中。除此之外，街边的屋檐下还挤满了人。由于安抚之溪禁止乞丐接近大门，所以那些游民们都聚集在附近的屋檐下，在这里等待着浑身惬意的贵族它出大门。
   说不定能得到一枚紫铜币，甚至是玄银币的施舍。
   那些已经满足于肉欲的贵族偶尔也会有“慈悲心”的瞬间显现，用一枚玄银币让乞丐发自内心地赞美自己，或是在自己的女人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圣人许多人都热衷于这样的游戏。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是那些“好心的老爷”，看乞丐的眼神仍旧与看狗无异。
   安抚之溪宽敞气派的大门前，六名彪形大汉挺直腰板，就如同身旁的木棍一样笔挺。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轰隆声，大汉瞬间从雕像的状态变成凶猛的打手，六人迅速将木棍交叉，拦在门前，同时转头打量来人。
   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的白色，围裙就像幕布一样遮住了他们的视线。当他们抬起头，这才看到头顶雨伞的巨大人形。硕大的脑袋没有披上脸皮，与它肩上那个娇小靓丽的女孩比起来，二者如同天使与恶魔般差异明显。大汉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手上的木棍握得更紧了。那巨大的身形让守卫也不由得向后面退了半步。
   “在右边停靠，软待机，有情况我会通知你。”
   赛莉娅对老亚麻吩咐着，然后轻轻一跃跳到了台阶上。随手抚去肩上的水珠，华丽的丝绸上没有留下一道水渍。赛莉娅掏出小手帕，一边擦着手，一边朝着大门内走去。她忽然停下脚步，像是变戏法一样，小手中出现了一枚苍金币。她将擦过手的小手帕随手卷起，连同这枚小东西一起包在里边。女孩用眼角瞥了一下周围那些热切盼望的眼睛，嘴角露出了笑意。只是随意地一扬手，白色小布包越过老亚麻巨大的身躯，穿过雨幕，吧嗒一下落在脏水坑中。
   所有的乞丐都跳了起来，他们不再是人“人的尊严”这种东西怎样都无所谓如同饿犬一样扑向那个布包。为了这小小的东西，他们相互撕咬，手足乱舞，就像野兽一样。
   赛莉娅嘴角浮起一丝胜利的微笑，继续向前走去。
   “嘿！你们这些贱货不要在这里喧闹！滚远点！狗一般的东西！”
   四个大汉挥舞棍棒去驱赶混乱的乞丐，而另两个大汉依旧挡在混乱之源的面前。
   大汉将木棒往地上一戳，依靠自己的身躯拦住赛莉娅。见对方停下脚步，便猫着腰问：“喂！小姑娘！你来这干什么？知道这是哪里吗？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尽管光从服装就能分辨出对方确实是有着一定的地位，大汉依然没有将这小女孩放在眼里。毕竟在这种地方，女性的地位永远不可能高于男性，她们仅仅是在下位呻吟的种族罢了。
   但赛莉娅并没有被大汉吓到，而是面无表情的说出俩字：“找人。”
   “找人？你有会员卡吗，还是说……”
   大汉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仅仅因为被赛莉娅凌厉的眼神瞪了一下，到嘴边的话语也吞了回去。脸上那轻浮的笑容冻结当场，显得非常可笑。他惊慌地抬起头，发现老亚麻巨大的身躯依然立在门旁，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大汉忽然打了个哆嗦，赛莉娅的注意力马上被他耳朵上那小小的装置所吸引。黑色的小耳环上浮现出淡蓝色纹路，光芒在纹路上流过之后，耳环响起了“滋滋”的说话声。
   “主人？……啊？嗯，嗯……好的。”
   大汉在不知道跟谁对话了几句，脸上的神情马上转变为职业式的微笑，虽然这并不比刚才那个冻结的表情让人顺眼多少。
   “尊敬的赛莉娅小姐，主人告诉我，您将在这里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所有消费都由主人来承担，希望您能玩得愉快。”
   说完后，大汉用一个自以为很优雅的手势比划了个“请”。紧接着，另一名大汉也闪到一旁，巨大的红色门扉向内敞开，从通道到主建筑之间的景象一目了然。
   身后的四个大汉已经把乞丐们全都赶跑了，而那个小布包也落到了他们手中。一个大汉迫不及待地抖开布包，一枚紫铜币滚落到地上，打了两个转，最终躺在小水坑底，静静地散发出紫色的光晕。
   赛莉娅一直带着胜利的笑容，径直踏入这对她来说过于巨大的大门。
   可怜啊，卑贱的人类。
   
   2.3
   
   驿站的床不大，也谈不上有多舒服，但对于尚在旅途中的布兰登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吹熄灯火，打算今天早早就寝。旅行是很令人疲劳的，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被颠簸和尘埃磨去体力。维吉尼亚早已躺在床上睡去，透过朦胧的帷帐，能看到娇小的身躯缩在床铺一角这是她的睡眠习惯，在游民街的生活中让她无法舒展开身体，只有狭小的缝隙能安身。
   他轻轻掀起帐帘，蹑手蹑脚地爬上床，生怕惊动了这个小女孩。但木质床板不争气地发出“嘎吱”声。维吉尼亚一下睁开了眼睛，伸手抓住布兰登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握住脖子上那枚挂饰。
   “没事，没事……乖……”
   布兰登抚摸着女孩脑后的长发，柔顺的发丝没有一点打结，一滑到底。维吉尼亚咕哝一声，用脸蹭了蹭布兰登的手，又像个小猫一样缩紧身体，沉沉睡去。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布兰登眯着眼睛注视着床上的小女孩。
   沉睡的维吉尼亚就像人偶一样，一动不动，脸上露出恬静安详的表情。布兰登也知道，即便对她做任何事情，她都不会反抗自己。
   她就是我的……
   年轻的商人将手移向女孩的脸颊，将几根发丝拂去。指尖滑过长睫毛，轻轻刮过小巧的鼻尖，慢慢移向湿润的嘴唇……
   女孩忽然叼住他的手指，布兰登吃了一惊，但理智控制住本能，没有将手抽回来。维吉尼亚嘟起双唇，轻轻吮吸着他的手指，像新生的婴儿一样。
   “妈妈……”
   她用模糊的声音嘟哝着。
   就这么放任她肆意吮吸自己的指尖，柔软的嘴唇与身体触觉最敏感的部分摩擦着，让布兰登感到前所未有的感觉，奇妙而新鲜，而且还非常舒服。他靠着床架，静静地享受这微妙的时间。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非常清晰。
   不用说，肯定是安德鲁斯。布兰登小心翼翼地应答了一声：“进来吧。”
   魁梧的车夫推门走了进来，扫了一眼撩起半截的帷帐，微微皱起眉头。但这一动作被黑暗隐去，没能被其他人看到。
   布兰登挑了挑眉毛，对深夜来访的车夫有少许不满，但信任让他冷静下来，用和平时无异的语气询问：“什么事？后面车队出了什么岔子吗？”
   “不，是来自‘公馆’的联络。”
   安德鲁斯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回答，“在凉台。”
   布兰登抽回手，维吉尼亚因为这样的动作忽然惊醒，用惊讶的眼神看着身旁的男人。
   “没事，睡吧。”
   布兰登轻声安抚了两句，“我要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女孩乖巧地点点头，又重新睡下。
   真是听话得过分。
   商人换回冷静而沉稳的表情，随手抓起一旁的衣服，向门外走去。安德鲁斯看了一眼帐中的小女孩，微微摇头，跟在少主人身后离开了房间，并顺手掩上房门。
   穿过漆黑的走廊，两人来到二楼的凉台。虽然夜风的吹拂非常舒服，但没人会在这时候乘凉。旅途还很长，所有人都在养精蓄锐，准备迎接次日的旅程。木围栏被风雨洗刷，已经呈现腐朽的姿态，地板上有几处颜色不同的木板是最近换上的，大概前阵子才整修过。布兰登看了看周围，没发现信使的踪影。
   “在哪？”
   他回身问车夫。
   车夫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天上。一只小鸟盘旋着，在白月的光辉下反射出明亮的金属光泽。
   “B-301型么……”
   布兰登眯起眼睛，“看来我们的小宝贝儿很受重视嘛。”
   侦测到目标出现，那只小鸟忽然猛扑而下，如同一道银色的光箭，瞬间出现在布兰登面前，悬浮在他脸前两尺处。布兰登甚至能看到这只小鸟外壳之间的连接缝隙，数个散热扇喷出的细小火星。
   要说这是小鸟也不大合适，这台小巧的人形虽然并非类人生物的结构，但也不像小鸟一样拥有翅膀，比起来更像一尾在空中游荡的鱼。人形修长的身体上刺出数根长钉，流淌着蓝色光芒的纹路遍布长钉表面，细长而分节的尾巴快速摆动，使它能自在地游动于天际。在那银色身躯上，随处可见精巧的转动结构与细密的连接点，飞速旋转的散热扇将内部产生的能量废渣排出，在夜晚的黑暗衬托下能看到清晰的红色光粉。毫无疑问，这是公馆最高级的产品之一。
   “‘信巢’的使者，有何贵干？”
   布兰登将衣服扣好，防止夜风侵蚀自己并不强壮的身体。他注视着信使人形的通体，寻找传递信息的部分。他曾经听说过这种专门用于快速信息传递的人形，但详细的技术信息却始终未得一见，现在以这种形式见面，布兰登确实有难以言表的激动。但作为一个商人，他不能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否则将会在对话的过程中处于下风——绝对不能把人形当成死板的机械，它们不少可拥有不输于人类的智能。
   信使身上指示灯不断闪烁，发出细小的提示音。它在空中摇摆了一下，两根探针竖起，不断跳跃的光波构成一行文字：“阿托斯的布兰登?沃里克”
   布兰登皱了皱眉，阿托斯的领主早已不是他们家了，看来人形并没有获得确切的信息。
   光波向上摆动了一下，很快化为凌乱的电波消失了，探针之间出现了另一个文字：“？”
   “我是布兰登?沃里克，商人沃里克。”
   布兰登强调。
   “信息更正完成”
   指示灯闪烁了一下，信使再次刷出一排字：“商人布兰登?沃里克，您的信件，请查收。”
   接着，信使的前端伸出两根触须，绕成一个环状，大约能允许插入一根手指的大小。显示此时再度变化：“请进行身份验证”
   布兰登迟疑了一下。
   大概是感觉到对方的迟疑，信使再度显示出新的信息：“请将手指穿过这个环”
   信使前端的触须向前伸了伸，表示这就是需要进行验证的部分。年轻的商人犹豫了一下，对于“公馆”的技术，他了解的并不多，但能制造出“人形”这样的能力，他不清楚自己手指这一下能给对方提供多少信息。
   信使悬浮在他面前，丝毫没有焦急或是催促。最终他伸出手，将食指穿过那细小的圆环。一道蓝光扫过手指，信使显示的信息再度变化：“验证完成，商人布兰登?沃里克确认。以下是您的信息：”
   “妾身是人形公馆的代表赛莉娅。由于您所携带的随行队伍中可能存在有会危害公馆技术安全的人员，因此妾身希望您能稍做停留，并等待妾身与您联系。妾身将在三个太阳日内赶到您此时所处的地区，并与您商讨合作事宜。以上。”
   信息消失了，光波化为无数蓝色光粉。
   “就这么多？”
   布兰登摸着下巴，等待信使的下一步反应。但那银色的飞鱼没有再显示任何信息，而是将身上几盏指示灯轮流点亮，随后翻身向高空游去。它在空中盘旋了两圈，接着就看到数个银色光点从周围汇聚过来。
   “看来为了寻找我的位置，出动了不少信使呢。”
   布兰登转身往驿站内走去，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安德鲁斯解释，“不过这信使也太冷淡了点，难怪到现在也没能抢下古塔‘妖精速递’的生意。果然公馆的家伙在生意方面很不在行啊。”
   安德鲁斯跟在少主人的身后，没有回答，就像魔像般一言不发，静静地护卫着。布兰登也没有再继续发表自己的高谈阔论，踏着略显轻快的步子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信使的出现确认了他的猜测——维吉尼亚果然和人形有关，而且甚至可能拥有非常高的商业价值，或许能打破公馆至今努力经营的垄断生意，让人形市场完全颠覆。他，布兰登?沃里克此时就掌握着一切的关键。
   这把钥匙，我绝对不会放弃，无论对手是谁。
   布兰登在房门前停下脚步，就像同步获得指令一样，安德鲁斯也没有多跨一步，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漆黑的走廊上没有任何照明设备，他们的影子就像幽灵一样隐没于夜晚之中。
   “安德鲁斯。”
   “是的，少爷。”
   魁梧的马车夫压低声音应道。
   “你有什么不满吗？”
   布兰登转过身，即使是在黑暗之中，他的双眼似乎也能穿透一切，直视安德鲁斯的内心。
   “是的，少爷。”
   没有任何隐瞒，车夫低声问，“您今晚也要和那个女孩一起睡吗？”
   “那当然，有什么不妥吗？她可是我的东西。”
   年轻的商人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对于和自己一起许久的仆从，他感到有少许惊讶。为什么对方会在这种地方上感到不满呢？难道是因为自己和一个卑贱的女孩一起的缘故？
   “她可是一个女孩子啊……”
   安德鲁斯叹了口气，打开身旁的房门——那是他的房间。头一次，忠诚的仆从在主人给予指令前就擅自离开，将自己年轻的主人留在漆黑的夜色当中。
   
   
   2.4
   
   赛莉娅将披肩上的兜帽拉起，遮住自己的半张脸，悄无声息地走在一条粉红色的通道中，匆忙穿梭的侍者快步从她身边走过，但没人敢多问一句或是停留片刻。越是接近通道的出口，她所听到的喧闹声就越清晰。
   开门的瞬间，湿热的酒气混着昂贵脂粉的香味迎面扑来。
   内部是一片热闹混乱的景观。与其说这是妓院，倒不如说是集市——贵族们的集市。
   “欢迎来到安抚之溪！”
   候在门旁的侍者俯身将托盘递到赛莉娅面前，让她能毫不费劲地取到上面的食物。赛莉娅看了一眼，托盘中整齐地排列着水晶酒杯，酒杯中的液体颜色各异，映在剔透的杯壁上。托盘的另一半是精致的点心盘，经过细心排布的拼盘看上去美观而可口。赛莉娅伸出手，用纤细的二指夹起一颗红色糖果，扔进旁边的酒杯里。糖果在杯中沉浮了一下，没溅出一滴液体。她优雅地拿起了那杯酒，从侍者点点头，慢慢向大厅中央踱去。
   踏在柔软舒适的针织地毯上，赛莉娅像是恶作剧似的用小皮鞋在上面蹭了一下。
   纯手工的作品，价格不菲啊。
   赛莉娅在内心中赞叹。但上面描绘着男女交欢的图纹让她移开了眼睛，透过人群将目光投到了其他的地方。经过一番搜寻，从人群和沙发的缝隙间，她看到了通向二楼的金色楼梯。
   太奢华了。
   阶梯上铺着精美地毯，两侧沿着阶梯走向是云状刺绣，两行祥云之间绣满了金色符文天国的阶梯。楼梯扶手上满是柱形与椭圆形的图腾装饰，与这里的整体格调相符。
   赛莉娅从人群中穿过，身旁不断传来淫靡的对话，周围有的男人毫不掩饰地用色眯眯的眼光盯着她。但即使是从身边擦过，也没人出手骚扰她。在这里的都是经常出入于上流社会的人，他们都见识过这种外表与内心完全不符的人形。
   接近楼梯口后，二楼的喧闹沿着楼梯传下，比一楼更疯狂、更直接。
   赛莉娅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毫无畏惧地踏上了“天国的阶梯”。对那些客人来说，确实是通往极乐的阶梯，但给人以至高快感的并不是天国……
   “完全就是地狱的景象。”
   人形少女走完最后一级阶梯后，冷漠地吐出一句话。
   周围的墙壁挂满奢华的与巨幅壁画，巨大的水晶壁灯将这些描绘着天使与恶魔交欢的墙壁照得明亮无比。墙角立台上坐落着几枚白金香炉，伴随着袅袅轻烟，空气中弥漫开紫罗兰熏香的气息。但隐藏在这清香之下还有 另一道淡淡的气味看周围的人就知道这种气味到底有什么用了。
   无数衣不遮体的男女在一片精致的地毯上、沙发上、靠着墙壁玩乐，翻来滚去、相互追逐。只穿着工作衬衫，裸露着下体的男女侍者在人群的缝隙中穿行服侍，偶尔也能看到他们被突然拉倒在地上加入到这混乱淫靡的活动当中。交谈声、呻吟声、欢笑声、叫嚷声一丝不漏的传进了赛莉娅的耳朵里。晶莹的体液四处飞溅，将华贵的地毯也弄得一片狼籍。
   一个浑身上下只佩带着一夸张金链的胖子躺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虽然并不想理会，但这巨大的躯体拦住了赛莉娅的去路。
   赛莉娅瞥了一眼早已目光朦胧与死人无异的躯体。
   要叫醒他根本不可能。
   她提起裙脚轻轻一跃，用小皮鞋脚在脂肪荡漾的肚皮上一点，冲击随着脂肪向周围震荡开。少女轻巧地落在地上，绕过疯狂而淫乱的大厅，消失在拐角处。
   二楼深处的走廊与外面大厅相比就像幽静的迷宫，除了相互间隔十多步的守卫，见不到任何人影。两侧没有房门，一切都是公开的。
   继续往前走，赛莉娅就听到了有人对话的声音。
   “……对不起……主人，那个，东区的开发用地……没有批下来，我实在是……”
   哭泣的女声在低声下气地不断道歉。
   “又没有批下来么！？我说，上次你没有办成，我没说什么。没提前安排好是我失算了。这次我已经亲自写信告诉他，你就是礼物……”
   高声责骂的是 一个男孩的嗓音，但是语气和对话的内容中丝毫没有稚嫩的感觉。
   “你没有给他‘服务’吧？你给他看信件与我的徽记没？肯定没有！”
   男孩的声音越来越高昂，甚至接近咆哮。
   赛莉娅走过一些，能看到走廊旁一处凹陷结构的内部。几个身穿黑皮装束的肌肉大汉分站在四周，围绕着一座华美的沙发床。一个年纪不大的侍女跪在沙发床前不断啜泣，但骂声一直都没停过。
   高声责骂的是侧身躺坐在沙发中的小男孩。他穿着白色睡袍，肚皮上简单地搭着金色丝绸被子。他随手拨起金色的刘海，用凌厉的眼睛瞪着侍女。
   “你把我的徽记当什么了？纽扣？”
   男孩扬起手，一枚闪亮的金属砸在侍女额上。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从旁边的茶几上拿过一杯酒，昂首将那鲜红的液体一饮而尽。空杯子被狠狠地摔在侍女面前，清脆的破碎声后，晶莹的碎片铺满地毯。
   “过来。”
   男孩命令道。
   侍女低头看着面前的碎片，犹豫了一下。
   “过来！”
   无法违抗这一命令，她手脚并用向前爬。尖锐的玻璃刺入手掌、膝盖，一时间地毯上出现了朵朵发黑的血花。当她到达沙发床前时，双手和膝盖已经血肉模糊，再也看不到手掌本来的颜色。
   “抬起头来。”
   男孩大声命令。
   侍女抬起头来
   “趴！”
   一个响亮的耳光将侍女打倒在了一旁。男孩眯起眼睛，金色的双瞳透出狂傲的怒气至少周围的人都这么觉得。
   “你他妈的都进这里了还矜持个屁啊！你个猪狗不如的妓女了还要尊严！？分区开发地没批下来，老子亏掉多少，你懂么！？”
   男孩跳下沙发，被子滑落在一旁。他赤裸的脚丫踹在侍女的下腹，俯视倒在地上的女人：“给你工作，你就做！不干活的东西没有生存的意义！”
   可爱的脸扭曲起来，男孩使用各种肮脏的词汇谩骂侍女，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赛莉娅慢慢移动脚步 ，在大汉惊异的眼光中径直走过侍女身边。只是随意 一瞥，她便已记下了侍女的面容。这让赛莉娅不由得想赞叹“安抚之溪”的员工质量，仅仅是一个侍女就有如此雪白的肌肤。只是漂亮的脸上满是泪痕，噙着泪花的双眼让她显得楚楚可怜。
   但是，这样的人依然是不需要的。
   “既然是不听话的家伙，直接赶出去不就好了。”
   赛莉娅说着，在沙发坐下，丝毫没有“客人”的意思。还在暴怒状态的男孩瞬间收起刚才扭曲的面容，露出开心的笑容。
   “就按姐姐说的办。”
   男孩挥挥手，“把她拖到后门，扔出去。”
   赛莉娅看着两个大汉架起侍女，倒拖出去。但她似乎感觉到，对方看她的眼神并非憎恨或者愤怒，而是感激。
   矛盾的人类。
   她皱起了眉头。
   “啊啦！赛莉娅姐姐，我等你好久了哦！”
   男孩趴回沙发，在赛莉娅身边跪坐下来。
   他指着地上的碎片，对剩余的大汉说：“你们，把这里收拾一下，马上滚出去。”
   不一会，毯子被整个换走，地面铺上了崭新的地毯。除了男孩以外，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走廊周围的守卫也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两个人赛莉娅和这个男孩。
   这就是赛莉娅此行的目的，找到这个男孩。安抚之溪的老板，沃沙。
   沃沙从身后拦腰抱住了赛莉娅，白嫩的小脸在赛莉娅的肩膀、后颈蹭来蹭去。他将脸埋在赛莉娅盘起的发间，深吸了一口。
   “好香，这种香味就算过十年我也不会忘记呢，赛莉娅姐姐独特的香味。”
   “你还是那么 喜欢撒娇啊……”
   赛莉娅温和的说道。她并不讨厌沃沙的这些行为。作为同型号的歌特人形，他们就像姐弟一样。加装了特殊模块的他们，尽管并非人类，但相互之间也存在着所谓的“手足之情”。
   “姐姐这次前来有什么事吗？”
   沃沙黏在赛莉娅身边问。
   少女轻抚着他的额头，慢慢说：“一会再说吧，现在你的部件一定过热了。”
   人形不存在所谓的情感和情绪——无论是“爱”还是“愤怒”。沃沙所表现出来的怒火也不过是模块模拟的结果，这点赛莉娅非常清楚。正如她所加装的“害羞”和其他模拟情绪模块，这些都不是人形运行所必须的。
   少女将这个撒娇的孩子拥在怀里，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和柔软的身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喜欢这种相互碰触的感觉呢？
   赛莉娅不记得了。但无论是奥雅还是沃沙，他们都很喜欢身体的直接接触。或许这是为了更接近“爱”吧。
   明明毫无意义，但为什么要追寻这种虚假的东西呢？
   赛莉娅将脸贴在沃沙的额上。热量通过接触点传递到她身上，让她那已经逐渐老化的肌肤感受到一些舒适。
   过了会，一个侍者端上来一个方形的盘子。赛莉娅看了一眼，是个标准人形，不过脸部配件很明显被更换过。她又看了一眼盘子，里边整齐地垒着几种不同的手工卷烟。随手拿起一根“星星皇帝”，侍者马上乖巧地伸出手，两指一擦，跳跃的火星瞬间将卷烟点燃。
   “不怕烧到客人吗？”
   侍者下去后，赛莉娅看着一明一暗的烟头，问。
   “不，当然不会。这些木头完全不会反抗，更不会有其他剧烈反应，只有某些特殊需求的人类才需要他们服务 ，自然不会走火。”
   沃沙笑眯眯地说，“不过赛莉娅姐姐大老远的跑来找我有什么事啊？不会是玩玩吧，我这里的娱乐……估计不适合你的口味呢，呵呵。”
   赛莉娅美滋滋的喷出一口烟雾，顿时周围环绕着一圈清新的香味。停了一下，她对沃沙说：“妾身要找一个叫‘布兰登?沃里克’的人类。”
   
   
   2.5
   
   “我们要在这里停留一阵子。”
   布兰登对同行的两人宣布。当然，他是老板，随从不可能反对他的决议，而另一人根本不知道停下来到底是何用意。只要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维吉妮亚的愿望就算实现了。
   但布兰登敏锐地发现，车夫安德鲁斯的脸上隐藏着一丝不满。尽管他平日总是绷紧脸，但像今天这样僵硬还是头一回。魁梧的车夫安静地坐在布兰登的对面，似乎注意力都被桌上的早点吸引住了，即使是布兰登说话时，他也没有抬头。
   维吉妮亚坐在布兰登右手一侧，略带不安地看着两人。
   布兰登用两根手指扣击了一下桌面，提醒安德鲁斯。但对方依旧没有抬头。他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想等后续车队来……”
   “等？车队？”
   维吉妮亚侧了侧头。
   布兰登冲她点点头：“是的，这样就会有很多的人。然后我们一起走。”
   魁梧的车夫忽然挺直了身体，直视自己侍奉多年的主人。紧锁的眉头说明他对这个决议依然存在不满。他压低声音，问：“为什么需要那么多人手？”
   “当然是为了好好保护我们的小公主啊。”
   布兰登说着，将手盖在维吉妮亚的手上。
   
   暗红色的巨大身躯在缓慢移动着。它丝毫不理会周围抗议的行人，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它朝思暮想的目标前进。
   这头怪物慢慢分开上下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夹杂在这噪音中还有模糊而沙哑的呼唤：“妈……妈……”
   
   布兰登靠在围栏上，侧头观察楼下的情况。人们在驿站中进出不断，有的是风尘仆仆地来投宿，也有精神饱满地继续旅途。维吉妮亚也趴在栏杆上，好奇地注视人流。因为身材过于矮小，当她身体前倾的时候，双脚离开了地面，以腰部与栏杆的接触点为支点，前后摇晃着。
   “老爷……人……进出……出进。”
   维吉妮亚指着楼下说。她高兴地甩着脚丫，似乎为自己的发现而感到异常兴奋。因为女孩这种大胆的行为，守在她身边的安德鲁斯一刻也不敢将视线移开。
   “看……那个……”
   女孩依然指着下方，兴奋地叫着。
   大概又是什么奇怪的旅行者吧。
   安德鲁斯随意瞥了一眼，想。从昨天开始，维吉妮亚就对行人燃起了异常的兴趣，无论是穿着破烂祭袍的旅行神官还是拖着大刀的疲惫佣兵，少女都显示出高昂的兴趣，并且不断地询问这些人的信息。如果不是因为布兰登每次都耐心解答的话，安德鲁斯甚至怀疑这孩子会直接跑到那些旅者面前问东问西。
   但是这一次，布兰登并没有介绍那人的情况，而是压低声音说：“你很聪明，但不要声张哦，这是秘密。”
   安德鲁斯又瞥了一眼维吉妮亚指的人。这是一个包着白色头巾的瘦小男人，佝偻的身体看上去非常苍老，长而厚的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几乎将整张脸蒙住。与厚重的围巾不同，他只穿着开襟短褂，露出肋骨清晰的胸口。
   并不是什么很特别的人物，可以说，毫不起眼。转过头不消两分钟就会忘掉的、随处可见的、完全普普通通的人类。
   “这人怎么了？”
   安德鲁斯随口问了一句。
   “老爷……不说……”
   维吉妮亚捂住嘴巴，但目光依然没有离开那个人。
   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询问的时机，安德鲁斯继续执行他的护卫工作。
   
   阿拉特小心翼翼地蹲在树枝上，不断提醒自己要注意调整呼吸。与大树融为一体的他，甚至能让自己的移动声与树叶摩擦的声音混在一起。作为一个优秀的猎人，安静地潜伏下来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他扬起嘴角——这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讪笑着注视下方喧闹的人群。
   各路佣兵混乱不堪，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来自北边不远处的一所驿站，包括阿拉特自己。
   “老子一锤子就能将它打成废铁！不需要这种小手段。”
   一个强壮的战士挺着胸膛，胸肌几乎要撑破简陋的皮甲。但没人对他的话有任何信服或是崇拜，而是各自带着讪笑，紧紧握住手中的兵器。
   “那你们就干你们的，让结果来告诉我们，最后看看谁能抓到那大个子。”
   另一拨看起来比较矮墩但同样健壮的人大声说。他们手里的武器很特别，是锄头和镐之类的劳作用具。
   一直沉默不语的其他佣兵则是互相对视，在喧闹的人群中靠着自己的方式进行交流。
   但愿不要互相拖后腿。
   老成的猎人心想。他将视线从地下移向远方，烟尘滚滚的地平线上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暗红色身影。那就是本次狩猎的目标。
   地下的人们一片骚动，争相举起手中的兵器。
   “来了来了！”
   “大家上啊！”
   几个人嘶吼着，人们开始向地平线那边涌去。而那几个手持劳作用具的人则留了下来，目送众人离去。但阿拉特还注意到，叫嚣前冲的那几个人却冲在了最后。
   “原来如此，同伴啊。”
   猎人的嘴角扬得更高了。
   连对方的情况都还没搞清楚，仅仅因为几句煽动就盲目乱冲，这就是不成熟的表现。阿拉特对这群人的素质感到少许无奈，同时也为他们接下来就要迎接命运而生起一丝同情。
   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人会面对这一命运吧，毕竟这才第二批。
   当人们跑远了一些，阿拉特也开始在树上移动。他纤细的身影和精灵一样敏捷，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棕绿色衣服为他提供了完美的保护。从树间跃过，他用比在地上更快的移动速度向目标所在地接近。
   红色的重甲巨人缓慢地移动，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小山。而那些急躁的佣兵各自举着武器，咆哮着围拢过来。边境地带的佣兵永远都不会缺少，他们有的甚至都没有执照，仅仅是自称佣兵罢了。贫穷的生活让那些梦想着靠冒险来改变人生的年轻人走出村庄，走进荒野，走进大山，最后死在某头巨龙的吐息之下，或是落入万丈深渊之中。能靠着运气活下来的人，或许能得到一丁点儿的名声，但依然无法改变这样的生活——这就是佣兵的现实。而这些年轻的佣兵们显然还没有认清这一情况，靠着满腔热血在进行战斗着。
   巨人对冲杀过来的人们没有任何反应，依然自顾自地向前移动，锈迹斑斑的身体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从破损的铠甲缝隙，能看到底下飞速旋转的轴承和不断碰撞的压缩机。精巧的内部结构工作依然正常，只有那写做工简陋的齿轮与外装甲在摩擦。
   阿拉特从直觉上就感到这猎物并非靠简单的爪和牙就能捕获的，但是那些佣兵并不这么认为。
   冲在最前方的是一个看起来非常灵巧的战士，他的身上没有穿戴任何甲胄，行动异常灵敏——但阿拉特认为自己还是更胜一筹。战士没有抽出武器，但手从未离开后腰上的刀柄。
   如果他在这一战之后能活下来，大概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战士……
   阿拉特落在森林边缘的树枝上，远远地望着混乱的战场。那个战士在一瞬间冲到了红色巨人的周围，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闪身到一侧，同时借助身体扭动的力量将短小灵活的直刀拔出，并准确地刺入对方铠甲的缝隙中。
   这一刀快速而精准，动作流畅——但效果并没有他预料的那样好。巨人毫不在意地继续向前，铠甲随着摇晃的身体而挤压在一起，刺入缝隙的短刃伴随着刺耳的声音，断裂成两截。
   阿拉特分明看到战士回头一瞥时那惊恐的眼神。失去武器的灵巧型战士大多会习惯性闪身，等待机会进行下一波攻击。这位战士也不例外，快速让开了身位，让后续的人补上。但其他人完全没注意到这点，只顾着从缺口冲上，一个家伙正好挡在了那位失去武器的战士身侧，两人重重地撞在一起。
   “给我让开！”
   刚才自夸的家伙咆哮着，也不管前面是否还有人，自顾自地将一柄大锤抡成车轮状。周围的人惊恐地退开，生怕被自己一方的人打倒。粗壮的手臂上青筋冒起，可以预见，这将是沉重的一击，并且对重甲骑士通常也有非常好的效果。但敌人并非是一个真正的骑士，而是披着厚实铠甲，而内部也同样坚固的人形。
   就在众人前冲的时候，一个高大的战士拉住了自己身旁一个修长的同伴。显然，他们并不是临时组成的杂牌军，而是长期搭档的团队。战士冲他的同伴低语了两句，那个腿脚灵活的家伙马上脱离人群，往回跑去。
   锤子与暗红铠甲的碰撞在惊雷般的轰鸣中宣告开始，巨锤砸到了巨人左腰间的厚甲上，造成了一点凹陷，但那个战士显然被震得双手发麻，锤子差点脱手。但他很快调整好状态，双手紧握锤柄，往反方向又是抡开一个圆。这一次，轰鸣声沉闷而持久，锤子架在了右手甲上。
   一直前进的红色巨人只是被动地防御而已，这让佣兵们看到了希望。
   但这只是虚假的希望。
   阿拉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人们总是不会学乖，接下来的命运和上一批人不会有任何变化。
   巨锤的战士第二击不中，快速向后跳开，将锤摆到身后。
   “去死吧！蛋头脑袋！”
   战士猛地跳起，巨锤划过完美的圆弧向巨人的脑袋砸去。这一次，沉重的轰鸣没有响起，而是出现了刺耳的摩擦声。在战士刚起跳的时候，红色巨人的右手就合指为掌，飞速旋转起来，一瞬间加速到极快的速度，手甲也随着一同转动。快速旋转的手掌与巨锤碰撞在一起，四溅的火花和几乎让耳朵失去功能的爆炸声过后，可怜的战士被那无与伦比的暴力轰成了无头尸体，旋转的力量将他高举的双手和项上人头撕扯成无数碎块。鲜血铺洒在巨人暗红的铠甲上，让那色彩更触目惊心。
   见到这样的惨状，几个人开始向后退却，并且高声叫起来：“退！快退！到刚才的地点去。”
   他们的决定明显是正确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认为，几个佣兵依然悍不畏死地向前冲。
   很快，大部分佣兵都退了下来，而冲上去的数人无一不被毁掉兵器及手臂，严重的甚至被拦腰扯断。但那个巨人并没有对这些濒死的可怜人赶尽杀绝的打算，它依旧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前碾压。有几个倒霉蛋倒在它前进的路上，只能在众人的注视下发出最后的惨叫。
   这一切都被阿拉特看在眼里，并且默默地记下。看着人群混乱地退下来，他也悄无声息地沿着森林边缘后撤，回到刚才人们聚集的地方。
   或许这小伎俩真能有用。
   他看着地上一块深色区域，在树枝上站起，等待着这场闹剧的终结。
   
   
   2.6
   
   卢克，游民街之王，此刻正在自己的领土中飞奔。并非视察或是搜寻，而是跌跌撞撞地在巷中躲藏，不时回头看看仅有一线的天空，接着继续没命奔逃。借着两侧建筑延伸出来的屋檐，他试图躲藏来自上空的视线，但他也知道，这只是徒劳。来自上方的猎手已经盯上了他，猎物要逃脱，只能祈祷上天赐予他逆转一切的运气了。
   傍晚的贫民巷一片寂静，游民们都在准备夜晚的出行。晚上是餐饮店处理残羹剩饭的时间，也是富人们外出交际的时间，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吃上一顿好的，或者碰上个心情顺畅的老爷，还能少少乞到一两个小钱。
   西斜的轨日依然在空中留下长长的光斑，但已不再刺眼。在月亮出现之前，暂时只能靠这道逐渐暗淡的光轨给幽深的小巷带来少许光明。但是卢克一点也不希望自己暴露在光亮之下，他现在只想找个黑暗的角落躲起来，不让任何人找到。但是这样愿望也无法实现，他感到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监视之下，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他的周围，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仿佛要将一切都看穿。
   这是他的家，这是他的领土。
   但是这些入侵者丝毫不将这疆域界限放在眼里。
   “砰！”
   上方又传来这样的碰撞声。
   猎手在接近！
   非常接近！
   卢克怅惶失措地往平日非常熟悉的小巷拐去，在那条巷子应该有一个缺口，然后逃进一栋废弃建筑里——应该能躲过那无所不在的眼睛。
   但他刚进入巷口，马上掉转头疯狂地往反方向逃离。在转头的一瞬间，他惶恐地看到巷子的另一端站着巨大的身影，充满压迫感的暗红色。已经不需要思考了，那笼罩着红色光晕的双眼已经足以击碎他所有的理性，现在他能做到的，仅仅是靠着生存的欲望和本能驱使双腿不断向前。
   必须要逃离那个怪物，否则性命不保！
   他见过那怪物肆虐后的惨状，没有一个人，只有遍地尸骸和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废物。那天见到怪物的家伙全都死了，一个不剩。带来死的怪物，可怕的怨灵，这都是因为那个魔女！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魔女，就不会唤醒这样可怕的怪物。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魔女，自己就不会被追杀。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魔女，根本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境地！
   恐惧与怨恨一同爆发，卢克感到五感正在逐渐丧失，连越来越近的响声也没注意到……
   
   繁华的大街两侧架设着魔法灯，每当夜幕降临，人们就会用竹竿掀起灯罩，让蓝白色的魔法光辉照亮街区。这是特兰帝国特有的光景，只有魔法科学发达的国家才有如此财力支撑公益型魔法设施。人们虽然每天都要干着翻盖合盖的活，但从没有人萌生怨言，因为这些等火带给他们的可不仅仅是光明，托这些魔法灯的福，这条街上的生意一直都非常红火，比北街的商业区要好得多。老爷们都喜欢在这魔法灯光下散步，不时买点饰品讨好同行的女伴。
   赛莉娅沐浴在蓝白色灯光下，今天她的长发也换成了与之相称的水蓝色，披散在身后，如同闪亮的瀑布。老亚麻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但不管身材巨大的女仆如何小心翼翼，它那扁平的双足都会发出沉重的脚步声。
   赛莉娅背着小手，漫步在大街上，大眼睛东张西望，享受着这难得的城市夜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在饭后散步。
   “有什么疑问就问吧，但一次只能一个问题。”
   她漫不经心地说。
   “嘎，主人……”
   老亚麻听到这句话，就像被打开了阀门，“我一直觉得您非常紧迫地想找到‘妈妈’，啊，其实我觉得这很神奇，为什么身为人形却要去找‘妈妈’呢？虽然很想问这个问题，但是我目前觉得更诧异的是，您既然如此迫切地渴望着，甚至亲自去那种地方……为什么此刻却又慢悠悠地毫无紧迫感呢？”
   赛莉娅回过头，让老亚麻巨大的身躯也颤动了一下。但人形少女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情绪，她只是淡淡地应答道：“你的一个问题真长。”
   她继续将注意力放到周围的夜景上，好奇地打量着各式霓虹灯招牌。麦果城的人形店也位于这条主干道上。
   赛莉娅伸出小手，从拇指开始一根一根地卷曲起来。
   “你的工作年限大约还有多久？”
   她忽然问。
   “大概，啊，似乎也很久没检修过了，据上次检修时说好像是十年还是二十年来着，哎呀，核心都老化了，记不大清楚，感觉数据变动范围应该不会超过10年。”
   老亚麻用低沉沙哑的声音急促地回答。
   “妾身已经这样运行了上百年，并且服侍过好几代主人。”
   赛莉娅轻巧地向前跃起一步，然后借着惯性转了一个圈，裙摆和长发也随之飘起。
   “而且妾身不知道还要这样运行到什么时候。只要更换身体组件，甚至能看到大陆格局的变迁吧。”
   她回头微微一笑，“所以，我有如此漫长的时间，为什么要急于一时呢？至于我为什么要到那种地方去，仅仅是因为我想去。”
   “主人也会害怕无聊么？我还以为大多数歌特人形都会废掉这样无用的规则呢。啊，不过我好像听说前任睿智之庭的馆长说过，‘无聊是大敌’，她也是歌特人形吧？嗷嗷，似乎还是圣侍人形啊……对了对了，主人您是为了获得圣侍人形的称号才去寻找‘妈妈’的吧？哎呀，找到了一定是大功一件，公馆的大人们一定会亲自迎接您进殿呢~到时候……”
   “你废话太多了，现在开始禁言。”
   在赛莉娅的命令下达的同时，老亚麻再度闭上了嘴。
   逛了几个小店，赛莉娅的手上多了一条手链，而老亚麻的脸上也被涂上了几笔夜光油彩。磨磨蹭蹭了许久，这才来到人形店的门口。
   “听着，我进去期间，不许任何人入内，也不许任何人出来。”
   赛莉娅的脸上恢复了一贯的表情。门锁毫不费力地被打开了，小巧的蓝皮靴踏在店内的地板上。
   
   沃沙用力将厚重的帐本从侍者手中拽过来，然后用白眼让她退下。侍者没有多停留一秒，顺从地消失在走廊的拐角，留下姐弟两人继续享受难得的相聚。
   男孩飞快地将帐本翻开，快速地让写满细小文字的书页从眼前掠过。人类不可能使用如此高速的阅读速度，也无法阅读这蚂蚁般密密麻麻的文字，只有人形能快速扫描，也只有人形能书写出这样的文字。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赛莉娅用怜悯的眼光看着身旁快速翻找的男孩。
   歌特人形的人偶之心功能可不是普通人形能比的，记录这种文字信息根本不需要使用额外的信息载体。沃沙却使用帐本，尽管这确实是巨大无比的信息量，但也说明他的人偶之心机能在衰退。
   翻找完帐本，沃沙对赛莉娅沮丧地摇摇头：“他不是我们的客人。”
   “是吗，我还以为那种变态会比较喜欢你这里。不过，没关系，我会自己解决的。”
   赛莉娅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不，姐姐，再给我个机会！”
   沃沙将抚摩自己的手紧紧抓住，按在自己胸前，“来往于麦果城的人我应该都能查到！”
   “真拿你没办法。”
   得到了应允，他轻轻碰触耳背的小装置，小声叮嘱了几句。
   “姐姐今晚就在这住下吧，明天早上我就能将这个家伙找到。”
   沃沙将脑袋搭在赛莉娅的肩膀上，撒娇道。他始终没有松开那只手，仿佛害怕一松手就会让对方逃掉。但赛莉娅并没有让他伤心，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摩他的脑袋。
   “我希望找到他时马上就告诉我，我有口信要带给他。”
   “好的好的，只要姐姐在这里住下，别说是带口信，就算是要把他捆到你面前来，我也能做到。”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赛莉娅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卢克用力将架在墙上的竹竿推倒，将堆积的木箱扔在巷子中央，希望能以此阻挡追迹者的前进，争取哪怕是那么一丁点的时间。但那摧枯拉朽的碾压声却越来越近，反倒是多此一举的卢克浪费了不少时间。
   “追尾游戏应该结束了吧，这样无聊的表现还真符合人类卑贱的身份。”
   少女稚嫩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卢克刚要抬头，还未来得及看清，脸上就重重地吃了一脚，整个人向后倒去，惯性让他在地上翻滚了两周，撞在刚才自己布置的箱子上。
   自称游民街之王的卢克此时也只能倒在地上，连呻吟也做不到，断裂的鼻梁已经断裂的状态下，即使做出最微小的表情也会感到揪心的疼痛。一个巨大的东西走到他身后，投下的阴影覆盖她的全身。那东西伸出手，或者说，前肢，毫不费力地揪住卢克的领口，将他提起来。
   生命被掌握在他人手中，只能浑身放松，任由他人摆布。
   “主人，你看他都不会动了，啧啧，脸上真是惨不忍睹啊。话说，是不是被您一脚踹死了？不过估计就算没死也见不得人了吧。”
   巨大的怪物用沙哑的东西说。尽管卢克看不到，但他知道，被称为主人的家伙就在他的身后，并且刚才给了他一脚。刚才的冲击让他到现在还是脑袋晕晕乎乎的，完全无法思考。自己的四肢被当成玩具般任意摆弄，但他无力抗议，在这绝对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力量面前，他只能默默地忍耐过去，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留住一条性命。
   “不可能，人类，尤其是这种雄性人类，脸皮厚度堪比W21型装甲，不可能那么简单就被灭杀的。”
   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毫不留情的发言卢克已经麻木了。
   “把他放下来，我要问他话。”
   巨大的怪物得到命令，将卢克随手一扔，重重地摔在箱面上。被当成物品般对待的男人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为脸上的疼痛后悔不已。
   在这个状态下，他总算能看到“主人”的模样了。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双手各握着一把巨大的剪刀，来自天上的光芒在剪刀边缘流淌。
   女孩将打开的剪刀架在卢克脖子上，锋利的刀刃贴着皮肤，划开了两道细小的血口。卢克圆睁的眼睛正对上那双漆黑而没有眼白的瞳孔——这就是那无所不在的监视者的真相。
   女孩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说，几天前，有个和红色人形在一起的小女孩，她上哪去了！”
   
   店里没有点灯，也没有设置任何照明设施。大概本来就没有开店的打算。店内的构造很普通，除了柜台以外，剩下的都是展柜，数不清的人形在沉睡着，等待主人到来，将他们唤醒。
   但是，哪个是店主呢？
   所有同型号的人形都一个样，根本无法分辨。赛莉娅扫视了一眼店内，这并不是什么高档的人形店，因此上级人形只有一台，那就是挂在天花板上的歌特人形。两台詹特人形立在柜台后，大概除了作为商品外，还作为一种威慑力——尽管实际上它们非常胆小。剩下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标准人形，无论是商品还是店主。
   尽管合情合理，但依然不对劲。
   赛莉娅将其它感官的供能下调，集中供能在自己的核心部件上，让自己的人偶之心检测其他人偶之心运行中产生的特有波动。但店内完全没有其他人偶之心的反应，只有她自己所造成的波动在室内回荡。
   店主是不可能进入待机模式的。
   “难道……出门了？”
   赛莉娅试图说服自己。但对于人类来说合情合理的说法，对人形却不适用。标准人形的任务单一，因此不可能抛弃自己的任务而离开工作岗位。
   她跺着小步子在室内绕着了两圈，但依然无法识别到底哪一个是店主。
   “看来只能一个个试了。”
   赛莉娅站在柜台后，打量着面前数个如同木桩般挺立的人形。她舔了一下自己的右手，食指尖马上窜起了几束亮芒。
   虽然有违规定，但此时也只能用这种手段来激活试试了。指尖缠绕着跳跃的光芒，逐渐接近标准人形沉睡的脸蛋，向那紧闭的双唇探去。
   忽然，赛莉娅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她的人偶之心捕获到了一丝异常的波动——
   启动了，毫无征兆地，那个标准人形的人偶之心以不正确的方式启动了。标准人形与战争人形或者歌特人形不同，待机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具有接收外界信息的感官的。在没有接受到外界刺激的前提下从完全待机模式进行自主启动，这种机能不可能存在。
   但此时面前的人形确实在慢慢启动，她睁开双眼，用毫无感情的瞳孔注视着面前的女孩。
   “客人，您要买什么吗？”
   
   沃沙兴高采烈地整理床褥，将自己的床铺从里到外都换了一遍。赛莉娅坐在床边，面带微笑地看着这平时连活都不干的娇贵人形为了自己而亲自进行整理。床上换上了长而柔软的枕头，粉色丝绸被套上绣着巨幅花卉图，抖开时轻飘飘地落下，没有一丝褶皱。
   “粉色吗？确实是很容易激起人情欲的色彩。”
   赛莉娅抚摩着滑顺的被套笑道。
   “姐姐竟然也会开玩笑么？我们又不存在什么‘情欲’的说法。”
   沃沙整理好，开始在床上打滚，将整齐的被褥弄得皱巴巴的。赛莉娅婉声拒绝了他一起打滚的邀请，而是将目光移到了走廊拐角。从那里不时传来人类喧闹的声音，今天一整夜都不会停歇吧。
   “爱”，不就是被崇高化之后的情欲么？
   人类的情欲是一年十二个月二十四小时都不会停歇的，所以才泛滥到遍及大陆每一个角落的地步。
   明明那么卑贱，明明没有任何特殊能力……
   
   赛莉娅低声喃喃道：“只因为这‘情欲’……不……‘爱’吗……？”
   “姐姐，你在说什么？”
   “不，没什么。”
   她摇摇头，“对了，我还有个事情要问你。”
   沃沙停下了打滚，趴在床上，睡衣因为撩动的双腿而卷到了大腿以上，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只要是姐姐的问题，那就是我的问题。”
   “是这样的，”
   赛莉娅迟疑了一下，将自己所获得的信息重新整理一遍，说，“和布兰登·沃里克在一起还有一个人，一个叫维吉妮亚的少女。”
   “维吉妮亚？”
   沃沙睁大了眼睛，“你是说那个魔女？”
   “魔女？”
   赛莉娅头回听到人形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人类。魔女和魔法师不同，是指拥有无法解释的力量的女人，与魔法师那种学者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型。但是以“技术力”而著称的人形，怎么会用“魔女”来形容一个人类呢？人形是不可能受到那些骗术影响。
   沃沙的脸上难得地变成了严肃的表情：“姐姐，你是问对人了，那个家伙，确实在我手下干过。”
   当然，我就是知道你这里有她的信息才来的。
   赛莉娅想着，脸上依然默默地微笑。
   “一年前，我正打算扩建安抚之溪，所以要招多一些人手。一个叫卢克的笨蛋带着个乞丐来应招……我的手下，姐姐，你知道，我的手下的审美眼光那都是停不错的。他们看那乞丐确实有点胚子，就买下了。给她洗了个澡，稍微修了修造型，看上去确实不错，而且竟然还是个处的。”
   沃沙慢慢说着，将那些信息从底层存储器中翻找出来，“你也知道，贫民巷那种地方乱得很，长相还不错的女孩却还保持着处子之身根本就不可能。但我当时还没怀疑，只是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又或许是卢克那家伙为了卖个高价而专门培养的，虽然他并没有提到这事。”
   “所以我就没让手下碰她，而打算卖个‘初货’。”
   “合情合理。”
   赛莉娅评价道。
   “但是！姐姐！我上当了！”
   沃沙一把抓住赛莉娅的手，撒娇似的叫道，“那根本不是为了保证货物的质量，而是那帮废物根本碰不了那个魔女！”
   “怎么了？”
   “那个女人，看起来正常，但是任何男人一旦到要碰她的时候，都会不举。这样的家伙，完全是对我们生意的诅咒啊！”
   赛莉娅一反常态地笑了起来，而且看起来很开心。
   “姐姐，你笑什么？”
   “我在想啊，她会不会也是我们的同伴呢？”
   “同伴？”
   “你啊，不是女性的身体当然没经验。虽然公馆没有提到过，但是有的歌特人形的人偶之心在超负荷运作时所产生的波动会抑制生物某些激素的分泌的哦。所以我就想，那个女孩是不是和我们一样呢？”
   “姐姐……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这么一点像……”
   赛莉娅用目光示意他说下去。
   “我最后见她那一面的时候，隐约感觉到了一些异常的波动，当时以为是自己机能老化了，所以没在意。现在想想，或许那异常波动是真实存在的……”
   沃沙的喉咙颤动了一下：“她，真的会是我们的同伴么？”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卢克忍着疼痛反复回答。这已经是第三拳了，他感觉到那红色的怪物一拳打在他的腹部就像是铁锤砸上去一样。只要回答无法令那个女孩满意，拳头就毫不留手地招呼他，而且他还不能动，一旦乱动，架在脖子上的剪刀能把他脑袋切下来。
   “看来确实是不知道啊。”
   女孩点了点头。
   “那我刚才这一拳不是白打了么？”
   红色怪物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闭嘴。”
   女孩低声说了一句，那怪物马上停止了聒噪。接着，女孩将脸转向卢克，漆黑的眼睛仿佛两个深邃的空洞。
   “你知道什么，就赶快说吧，不然下一次与你肚子接触的就不是拳头，而是——”
   另一把剪刀被亮了出来。
   “说，我什么都说！”
   卢克抓住了这个机会，“那个女孩叫维吉妮亚，和……和一个穿白衣服的老爷跑了！我不知道他们跑去了哪，我真的不知道。”
   “这两人的信息你还知道什么，全都说出来。”
   “维吉妮亚我知道！她是我捡回来的，本想卖个好价钱，结果妓院不要她，其他人也对她不感兴趣，所以就放任她这么四处游荡……没想到她竟然是魔女！还……还……”
   卢克看了一眼旁边的那个巨大的怪物，“还召唤出了那个红色的恶魔……”
   “这是妾身的仆人。”
   女孩冷淡地说，“不要管这个，说下去。”
   “然后……然后那个老爷给了我4个苍金币，带着她跑了……”
   “那个老爷是什么人？”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要打我，我只见过他两次啊！”
   卢克举起红肿的双手，恐惧地叫道。
   “我……我在大街那个人偶店见过他……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口禁解除，走了。”
   女孩忽然拔起间道，转身离开。
   “去哪？”
   那巨大的怪物问。
   “人形店，当然，去之前妾身得先换身衣服，这里可太臭了。”
   女孩回眸微微一笑。
   “那这家伙怎么办？”
   “处刑。”
   话音刚落，小巷中立刻传出凄厉的惨叫和骨骼碎裂的声音。
   
   “识别编号*******，妾身是赛莉娅，请求启动对接模式。”
   赛莉娅直视人形的眼睛。
   但是这个呆滞的人形并没有对她作出正确的回应：“连接超时，编号无法识别，对接模式未响应启动。”
   “我问你，最近的有什么客人来店里？”
   “权限不足，请求无效。”
   “看来我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呢。”
   赛莉娅说着，强行捏开这个标准人形的下巴，将亮着光芒的手指刺入这个人形的喉咙中。
   混乱的数据流一下子流入了赛莉娅的核心部件中，滤过一次后化为数据碎片消失在处理器中。无数影象和信息资料让赛莉娅获得了与这个标准人形同步的感受。
   被亲吻时那元件逐渐升温的警告信息，看到乞丐而忍不住扔出了身上仅有的一枚苍金币的行动记录，每日例行检查时人偶之心异常运行的警告日志……这一切信息同时在赛莉娅身上反映出来，混乱的数据让赛莉娅几乎陷入超负荷状态，身体部件瞬间升温，处理机能也慢下来。她试图控制自己，但所有的指令都无法响应，超过标准人形应有的海量数据顿时将她淹没。
   两个人形仿佛雕像般一动不动，只有赛莉娅肌肤下露出不断闪烁的灼热红光。
   她已经无法思考，也无法进行任何数据处理，更无法让自己身体动弹一下。数据的海洋吞没了她的意识，她只能在无数数据中随波逐流，等待风暴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错误数据都化成了碎片，赛莉娅才从超负荷处理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各部分元件都发出警报，机能几乎下降到无法工作的状态。
   “这到底……”
   除了数据异常以外，赛莉娅受到最大的冲击是来自对方人偶之心的自我防护。她慢慢收回手，关节几乎不听使唤。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等待自己身体机能恢复。
   这次强制连接也并非一无所获，尽管代价非常昂贵。她看了看已经烧毁的标准人形。那标致的小嘴微张，双目无神地看着斜上方，这个人形已经无法再启动了。
   “足够了，布兰登·沃里克。”
   她再次舔了一下自己的食指，转身向店门口走去。
   老亚麻依然在门口迎接着主人的归来，当它看到赛莉娅身上缠绕的轻烟时，没有包裹着肌肤的脸上出现了外壳移位现象。
   “主人，您这是……”
   赛莉娅轻轻一跃，跳上老亚麻宽阔的肩膀。
   “什么都不要问，走。”
   天上，开始落下了点点雨珠。
   
   当侍者拿着文件来到床前的时候，赛莉娅正靠着床头抽烟。沃沙缩在被子里，进入了休眠状态。一直都是处在高资源利用率运行中，必须定期检查整理才能让自己正常工作，沃沙也因此像人类一样需要长时间的休息整顿。
   但赛莉娅并不需要。尽管不久前因为接受了过多的错误数据而差点造成核心部件损坏，但强大的自检系统已经进行过一系列的扫描和整理了，就利用刚才那不需要思考的玩乐时间。作为非事务处理型人形，赛莉娅的运行机制比沃沙要简单得多，因此有更多富余资源来进行整理，从而延长自己的运行时间。
   或许正因为资源太多才会想太多……
   赛莉娅撰写分析日志的时候补上这一句。
   看到那个侍者端着盘子上来，赛莉娅放下了手中的烟杆。
   “给我就好了，不需要打扰他休息。”
   赛莉娅将滑落肩膀的睡衣领口整理好，伸手接过一张纸。
   “您请慢用，小的退下了。”
   侍者鞠了个躬，正准备离开。
   赛莉娅扫了一眼纸上的信息，开口叫住侍者。
   “替妾身联系信巢，就说是有给公馆的信件委托。然后再要一批B-301型信使，妾身要给这个人送一份口信。”
   她用食指关节轻轻扣击着纸面，“身份标记提示让使者到妾身这里来领。”
   侍者躬身应答完，退了下去。当侍者消失在通道拐角后，赛莉娅轻轻掀开被子，侧身滑下床。脱下睡衣，将它折叠好放在椅子上，然后用细腻的动作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套上。这里并没有镜子，但对她毫无影响。靠着灵巧纤细的手指，赛莉娅完成了头发的梳理。
   当完成这一切时，她转头发现沃沙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姐姐要走了么？”
   “哎，等使者来了就走。”
   赛莉娅点点头。
   “姐姐为什么急着要找那个男人？就因为维吉妮亚可能是我们的同伴么？”
   赛莉娅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整理自己的鬓角。
   “如果是这样，我再加派人手不就好了。我们也可以联络公馆请求支援啊。”
   “不，沃沙，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事实上，这座城里的人形店已经需要更换店主了。妾身是为了这事才打算联系公馆的。大概等执行员到那里之后就能有进一步发现吧。”
   将鬓角用缎带扎好后，赛莉娅站起来走到床边。她挽起沃沙的小手，叮嘱道：“你千万不要接近那个女孩，如果也要注意你这里曾经与那个女孩接触过的人形成员。如果可能的话，尽量将他们送回公馆检修一下，或者直接更换掉。”
   “这……”
   安抚之溪的人形数目众多，到底有谁和维吉妮亚接触过，不大可能完全统计过来。如果真的要一一更换，那将是很大一笔开销。沃沙不想反驳，但也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到底是什么……？”
   沃沙感到赛莉娅这么叮嘱必然是有异常，维吉妮亚并非是之前他猜测的那样，而赛莉娅掌握着他所不知道的信息。
   短暂的沉默，大概是在权衡告知真相的后果。最终，赛莉娅将手边的纸翻过背面，从口袋中掏出一支笔，奋笔疾书下一行字，然后递给沃沙。
   “嗯……？”
   沃沙喃喃地念出这行字，“第五位‘机键圣母’……”
   
   
3.1
   
   布兰登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资料静静翻阅着。他不时用眼角瞥一眼南方，但在那隐约的群山之前一个人也没有。随着圆日逐渐往头顶移动，车顶棚的影子也不断收缩。他随手将资料放在身旁，扫视周围。
   除了安德鲁斯靠着车厢侍立一旁，什么人也没有。
   “多久了？安德鲁斯。”
   布兰登抿了抿嘴，似是随口问道，但与他朝夕相处的车夫能听到，在那语气中流露出少有的焦急。安德鲁斯看了看脚下的影子，很快得出了答案。
   “大约一个小时。”
   “是么，已经那么久了啊。”
   年轻的商人轻轻叹了口气，双手环抱胸前，右手规律地敲击着左手手臂。
   这次会面对布兰登来说有非凡的意义，对方是“公馆”的使者，无论交涉内容为何，他都对此非常期待。但是等待了许久之后始终未见对方出现，一贯耐心的布兰登也不由得有些焦躁起来。
   “维吉妮亚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少有的，布兰登在安德鲁斯面前表现出对女孩的担忧。
   “已经安排了几个人跟着他了，都是护卫中的老手。”
   安德鲁斯强调，这些都是布兰登自己安排的，进行确认无非是让他稍微安心些罢了。
   尽管商团的车队是早上才到达的，还很疲倦，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休息的权利。这次主动约他见面的可是“公馆”的使者，目标还很可能是维吉妮亚。因此无论维吉妮亚多么不舍，这一次布兰登都不能带着她。
   但是，“公馆”的使者竟然迟到了。
   安德鲁斯看着前方，南方的地势很难看到地平线，起伏的小丘阻碍了视线。不知道对方还在哪座小丘后面呢？
   布兰登同样望着远处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自己内心非常激动，但是作为商人这是不必要的情绪。
   决不能让对方感知到自己的内心想法。
   这种激动的表现必然会让自己在交涉的地位上处于下风，让自己在谈判中陷入不利。这是机会，但机会往往伴随着风险。为了最终的目标，他有必要放手一博。一个小小的失误，说不定回让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他再次将注意力放到身边的资料上，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灰色羽毛笔和一本黑色封皮笔记本。他翻开封面，在纸页上快速涂写着什么，羽毛笔的颜色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淡。
   公馆垄断了大陆上所有的人形产业，无论是技术高超的炼金术师还是博学的法师都无法仿制这种精巧的构装生物，甚至无人能破解人形核心中的核心——人偶之心。无论是什么生物，人类、精灵、灵兽、龙，都拥有“魂”。但是构装生物是不具有魂的，按照公馆的说法，他们拥有“魂”的代用品——来自“伟大精神”提吉艾斯的“规则”。在规则的驱动下，他们有与其他生物毫无二致的行动。
   理论上是这样。
   但是以规则进行规划行为的人形竟然迟到了。
   是为了让我着急，从而使得己方在交涉中占据先机么……没想到“公馆”的人也会有这等策略。
   布兰登皱起了眉头。尽管之前就得到过信息，人形有和其他智慧生物一样的智能，但他并未真正见过，现在的情况不得不让他重新将这些“人偶”作为一个对手来看待。
   “你觉得公馆所谓的‘危害技术安全的人员’，会是谁呢？”
   布兰登忽然停下笔。
   安德鲁斯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少爷您已经有答案了吧。”
   “确实。”
   布兰登微笑道，手指不自觉地扣击着扶手，“不过我有点惊讶，一贯高效的‘公馆’为什么他们没有早一点发现她的存在。”
   “少爷，我并不及您那般聪明。”
   “安德鲁斯，就你这句话，我可就能炒你鱿鱼哦。”
   布兰登的玩笑并没有让面色严峻的车夫笑起来。
   “好吧，不管你是不是挖苦，目前我也无法解释到底是为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定和追踪我们的那个红色怨灵骑士有关。不过那个奇怪的人形……和公馆有什么关系呢？”
   布兰登将黑色小本合起来，塞进口袋中。他微微眯起眼睛，笑道：“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安德鲁斯很清楚，自己的少爷非常精明，也具有商人的一切资质——包括野心。
   索罗基尔，人形公馆，南方最有影响力的经济团体之一。而他们的代表正从远方的小丘上慢悠悠地走下来。
   “放心吧，我们会在这场谈判中获胜的。无论是家族的荣耀还是无尽的黄金，那都是属于我们的。”
   安德鲁斯没有说什么，随意地用靴子尖踢开一块硌脚的石子。
   远处重物踩踏地面的轰隆声逐渐接近，已经能看清那怪异的身影了。
   它很大，而且头顶是一顶遮阳伞，几片金属片悬挂在阳伞周围，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安德鲁斯顿时后悔没有坚持己见，早知道公馆的使者竟然是这样巨大的怪物，就该多带两队护卫来。现在只有自己和少爷的现在，他不确定能否保证安全。
   当那个怪物走近，两人总算看清了“赛莉娅”这个名字的主人。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人形女孩，穿着素白色露肩连身裙，一头水蓝色长发扎成双马尾，白底蓝边的小帽斜戴在头上。她坐在那怪物的肩膀上，因为和那怪物巨大的体型对比强烈，加上有阳伞的遮盖，一不小心就会看漏这细小的女孩。
   比起那如同精巧人偶般标致的女孩，作为坐驾的怪物就显得粗犷多了。棕色外装甲不知用什么材质做成，一层叠一层，构成了那奇怪的面容。明明有植上了假发，却没有盖上一张脸皮。再配上一身黑白相间的女侍服，整体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尤其是上面那几块暗红斑。
   安德鲁斯站在马车旁，盯着走向他少爷的庞然大物。
   “别担心，如果是要用武力的话，根本不需要约定见面。”
   布兰登低声说，似是在让安德鲁斯放心，又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心。
   自东南方射来的阳光照在怪物的侧脸，由于遮挡，肩上的女孩仅仅笼罩在一层光晕中，阳伞的阴影阻碍了布兰登欣赏女孩面容的打算。在怪物与少女之间缝隙中倾泻的光芒令他只能半眯起眼睛，无法一睹这位少女的芳容。
   也许是看穿了布兰登的想法，少女轻拍怪物的头顶，一阵轰鸣过后，足有十尺高的怪物单膝撑地，巨大的身躯曲腿半蹲下来。即便是这样，女孩依然与坐在车夫位置的布兰登处在同一高度。
   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她的外貌，布兰登顿时陷入了短暂的惊叹中。
   只有一个词才能形容她——无可挑剔。
   如同妖精般诱人的外表，娇小的身躯中蕴涵无限的魅力。哥特人形的少女在布兰登的眼里，美得就仿佛是用来挑战造物主的美学极致。顺着少女光滑细嫩的脖子往下瞄去，少女娇小的身体包裹在昂贵的丝绸织物中，做工精良的连衣裙任谁都能看出价格不匪，小巧的脚上套着一双缀着宝石的黑色皮靴，鞋面上一尘不染，完全看不出她是经历过长途跋涉。
   布兰登很快从对方的魅惑中清醒过来，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茶会，而是一次交涉，一个谈判。他轻轻地拍手，将自己的痴迷隐藏在流露于表的赞扬中：“赛莉娅小姐不愧为‘公馆’的使者，连代步工具都如此彪悍。鄙人有失远迎，先自我介绍，我就是布兰登，布兰登?沃里克。”
   少女的目光在布兰登和安德鲁斯身上扫了几次，没有漏过任何一点细节。大约是最终确认了并非影子，少女才缓缓开口：“您好，沃里克先生。妾身对约会迟到表示抱歉，只因路上遇到了小小的麻烦，不过您放心，妾身已经将他们排除了，因此不会来打扰吾等的约会。”
   布兰登的目光在那巨大的怪物身上停留了一下，白色围裙上的暗红污渍此时显得愈发刺眼。
   少女坐正身子，摘下小帽置于手中：“妾身是来自索罗基尔的幻想人形公馆商谈代表，您可以直接称呼妾身的名字，赛莉娅。”
   她又拍拍那巨大怪物的头顶继续说：“这是妾身的女仆老亚麻，当然她不具有威胁性——至少在妾身命令她之前。”
   
   3.2
   
   布兰登眯着眼睛看了看手中的文书，这些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的小字显然并非出自人类手笔，当然，也不是眼前这位少女能写出来的——这是公馆的抄书机所为。轻轻摇头后，他把文书交还给赛莉娅。少女接过来文书，顺手卷起来塞进了老亚麻的嘴中。
   巨大的怪物张开甲板嵌合的嘴巴，几经位移，文书消失在漆黑的孔洞中。
   “抱歉，赛莉娅小姐，您的文书无法高知本人你们公馆的具体意图，也不具备说明的效力。作为对等交涉的另一方，本人认为无法进行解释的文字是不具备正式效力的。”
   布兰登将双手交握，置于大腿上，两食指规律地撞击着，“所以，我们是不是应该坐下来，泡上一壶红茶，靠着嘴巴，而不是这枯燥的文字来进行交流呢？毕竟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呢？也就无法帮助您了。”
   赛莉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而蹲在地上的老亚麻一动不动，仿佛雕像般。
   “由于这本非对外公开之事，因此妾身也未曾准备正式文书。但妾身可以以自身人格保证文书的绝对真实性。”
   她就像机械般陈述道，“内容很简单，因此红茶就免了。妾身的目的有二：”
   少女伸出两根手指。
   “一、根据情报，您的随行人员中有一个小女孩。她携带着对公馆有害的技术，虽然并非重大威胁，但公馆认为要防范于未然，因此妾身要带走她。”
   她蜷起食指，用竖起的中指指着布兰登：“其二，请你们立刻停止谣言的散布，并且出于你们的安全考虑，请不要对异常红色人形采取任何行动，等待公馆处理。如果照办，基于一贯和平交涉原则，吾等将不追究你们怂恿、教唆他人对公馆人形的攻击行为。”
   赛莉娅说完，信手从口袋中掏出一样东西，纤细的手指一层层剥开包裹糖纸，露出金色的糖球。
   “要么？”
   她问。
   布兰登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他有点跟不上这位使者的步伐，正式文书一般的说辞，和小女孩般稚嫩的行为混在一起，不知道是要表达什么。
   意思是，毫无交涉的余地么？
   布兰登猜测。
   见对方没有回答，赛莉娅将糖球投入了自己口中，她光滑的脸颊鼓起了一块。她的嘴角浮现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不知是因为糖球的甜美还是因为谈判已经占据了主动。
   “赛莉娅小姐，在正式谈判前，我也想说明两点。”
   布兰登漫不经心地说，似乎对谈判并没有放在心上，“首先，维吉妮亚是我的人。她是一个人类，并非人形。我可以证明，在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身上一丝不挂，也不可能携带着任何资料。因此您的说法本人无法认同。其次，本人对您关于‘教唆’或是‘怂恿’又或是‘散布谣言’的指控进行申诉。本人没有，也没打算要做这种事。”
   他微笑着打量少女，但预料内的变化并没有出现。赛莉娅的糖球换过了另一边脸颊，依旧笑容满面。
   人形比商人更没脸皮，这话一点也没错。
   “沃里克先生，您的意思是，因为那个女孩‘属于您’，所以公馆方无权回收么？”
   赛莉娅微微提起裙子，让脚能舒服地搭在另一只脚上，这一动作使得裙底露出大片雪白的色彩。
   “当然，您的申诉妾身可以视为答应了妾身的请求。所以这一点将不再追究。”
   布兰登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但他并没有认输：“不是‘属于我’，而是公馆本身就没有‘回收人类’的权利。人类是属于诸神的，只有当时限将至时才会归还诸神的怀抱。回收之类的说法，并不适用于她。”
   “是么？真没想到会从一个商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赛莉娅嘴上这么说，但表情依旧毫无变化。
   安德鲁斯侍立于一旁，用难以觉察的幅度微微点头。但这一行为并没有逃过赛莉娅的眼睛，她扫了车夫一眼，然后轻轻拍了下手。
   “沃里克先生，妾身听说您很喜欢人形。”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年轻的商人，“不知您将吾等当成一件物品呢，还是一个‘人’呢？”
   “赛莉娅小姐冰雪聪明，比人类更让人心动。”
   布兰登笑道。
   “所以？”
   “您若是来我家做客，鄙人必定致以上宾礼遇。”
   “您可真是滑头呢。”
   赛莉娅掩口而笑。
   “过奖。”
   “可惜您并没有足够的眼光来分辨事物。”
   赛莉娅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布兰登，“您甚至不具备分辨人形和人类的资质。”
   “我想您这是诽谤吧。在下很清楚您是一个需要凭证的人形，而非人类。”
   布兰登针锋相对，直接抛出了自己的第一张牌。
   对方口口声声要进行“回收”，这一情况在信巢使者那里就已经了解过了，维吉妮亚可能含有危害公馆的技术，所以才会被公馆关注。但布兰登查阅了资料后发现，事实上公馆虽然贵为一方强力组织，但依然不具备在他国进行干涉的权利——尤其是在特兰这种以魔法技术著称的国家。而相对的，人形在没有获得统治者颁发的资格证明之前，都不具备作为“公民”的权利，只能算属于他人的物品。
   这一点，就是布兰登决不妥协的一个立足点。
   “但是您又是否知道，那个叫维吉妮亚的女孩并非一个人类呢？”
   这句话，一瞬间动摇了布兰登的立足点。
   是的，维吉妮亚是否真的是一个人类？他根本没有进行过确认。而且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确认，当今人形已经发展出足以乱真的外形，光凭外表是否能确定一个人的真伪？而且，要确认恐怕得……
   “当然是人类。”
   开口的是安德鲁斯，“她是一个人类，而非你们这种没心没肺的东西。”
   “闭嘴。”
   布兰登低声呵斥道。但安德鲁斯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后悔或是生气的表情，他双手抱胸而立，毫无退缩。
   年轻的商人继续用笑脸面对赛莉娅：“下人不懂事，您别介意。”
   “但是正如我的车夫所说，维吉妮亚毫无疑问是一个人类。如果您没有给出更确凿的证据，恐怕无法让我相信您的说法。”
   赛莉娅并没有就此退缩，而是进一步挺进：“也许您不知道，那个女孩，在贫民巷中被称为‘魔女’。”
   她停顿了一下，双目灼灼地看着布兰登，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不放过。和她预料的一样，布兰登并不知道这一说法，少许的迟疑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动摇。
   “而且她曾经被卖进麦果城最大的红灯设施‘安抚之溪’。”
   她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以此表示自己的信息所拥有的力量，“妾身以为，您身为男人，应该听说过那个地方吧？”
   “你当我家少爷是什么人？”
   安德鲁斯再次插入了两人的交谈，“那个女孩也并非你说的这样不堪。”
   “您的下人似乎对那个女孩也非常感兴趣呢。但我这么说的重点并非‘红灯设施’。”
   赛莉娅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安抚之溪’可是著名的拥有人形服务的地方，妾身以为，你们应该明白怎么回事吧。”
   “赛莉娅小姐，就算我家维吉妮亚进入过那种地方，也无法说明她就不是人类吧。据我所知，‘安抚之溪’同样也有人类服务。我家维吉妮亚这样可爱，被不法之徒看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那只是过去，现在，她由我来保护，她的权利由我来捍卫。”
   布兰登刻意强调了“我”，意图再次将维吉妮亚的位置摆在自己身边。但这份心思过于简单了些，赛莉娅轻轻一笑。
   “妾身以为，您始终没有理解妾身的话，恐怕是因为您还未与那个女孩进行实际的、亲密的、家人般的交往。”
   “在下不明白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赛莉娅的脸上露出了少许惊讶的表情，这让布兰登瞬间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在情感模块的驱动下，以适合当前情况的选择模拟情绪。人形的确拥有这样的机能，但是布兰登发现，在交涉途中，这个人形少女只有在自己占有优势的时候才会启动这样的机能，而自己的任何反击，她都以平静的表情来应对，决不让对方看出任何想法。
   “呵呵呵~但如果你们实际与她进行直接的肉体接触的话，恐怕就会了解到她有多么与众不同，也就不会再强调她是人类了。”
   布兰登的脸变成铁青色，严峻的面容让赛莉娅显得更加得意了。显然，这场对话已经接近尾声。
   但年轻的商人并不这么认为。
   “我发现，您虽然一直在否认维吉妮亚是一个人类，却没有主张过她是一个‘人形’，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玩意，对，就算说是‘玩偶’或者‘机械’，甚至别的也行。只要是公馆经营范围内的东西，你都没主张过。”
   布兰登忽然从身旁的资料中抽出一张纸，“据我所知，这是你们的经营范围，包括抄书机和信巢使者，甚至还有战争兵器。确实是覆盖范围很广啊。所以，您觉得维吉妮亚是哪样呢？至少不是您这种哥特人形吧。”
   “妾身可不是来和您玩文字游戏的。”
   “所以呢？她不是人类，到底是什么呢？精灵？还是恶魔？又或者是传说中的妖鬼？不过，似乎这些都不在这张清单上吧。”
   布兰登身体前倾，让自己的眼睛能更好地观察这名少女，指节有节奏地扣击着纸张，等待她的回答。
   “那么，如您所愿。她是……”
   赛莉娅张了张嘴，说出一个陌生的单词。
   “什么？”
   “机键圣母。”
   赛莉娅重复道。
   “妈什么……？”
   布兰登对这陌生的词汇感到有少许困扰，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坚持，“好吧，请您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妾身以为，这是公馆至关重要的核心技术，姑且不论你们能否理解，光是说出来就已经让妾身的核心有烧毁的危险。”
   “那么我就不强迫了，但是您如何证明这个‘妈什么’的确实是公馆所属物？”
   布兰登继续牢抓这条线索不放。
   “您这样追问与规定不符，已经是商业间谍的范围了，按照规则，妾身甚至可以将您拘留，并且送往公馆哦。”
   “不不不，在下只是好奇罢了。”
   布兰登重新摆出自信的微笑，他感到自己已经掌握了关键（the key）。
   “妾身其实不喜欢这样拐弯抹角的说法，所以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拒绝这样的合作关系。”
   赛莉娅的脸上同样露出了微笑，长长的睫毛几乎盖住眼睛，她向布兰登伸出小手，“来吧，让我们来谈谈实际的……”
   “不，赛莉娅小姐，我想拐弯抹角的是您。”
   布兰登打断赛莉娅的话，“您一开始什么也不说就要我将维吉妮亚送出，接着又在毫无主张的情况下否认她人类的身份，然后又不解释那个词汇的意思。您回避的东西太多了，甚至不能用‘拐弯抹角’来形容，您完全是在‘模糊视听’。”
   赛莉娅的表情再度恢复了毫无波澜的状态，她沉默了一下，说：“那么你以为应该如何？”
   “或许我们应该就合作为前提好好谈谈给对方的好处，您意下如何？”
   布兰登抢先一步说道，“假如我将维吉妮亚交给你们，你们能在这件事上获得什么好处？然后我再根据这好处的等级获得多少对应的报酬？”
   人形少女沉默了。本是她打算提出的主张却落入了对方手中，这让她的处理陷入了短暂的忙碌状态。好一会，她才点点头。
   “那么妾身就坦白说吧。那个女孩被坏人植入了对人类、对人形都有害的部件，也就是被称为‘机键圣母’的东西。如果放任下去，她周围的男人都会陷入不举的困扰，而且对人形而言，也会影响到处理的速度，严重的甚至可能会引起异常。比如哪个追踪你们的红色人形。一旦被追上，不仅是那个女孩，连你们都会有危险。”
   赛莉娅一本正经地说，“而将她交给吾等，她会得到最好的治疗，并且你们商团也会获得两万苍金币的报酬。当然，是报答你们如此照顾她。”
   “两万苍金币啊，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布兰登摸了摸下巴。
   “如何？而且您将成为公馆的会员，在公馆能获得最低的折扣和最好的服务。妾身记得，您一直想要一个哥特人形陪伴您吧。这并不是梦想了哦。”
   赛莉娅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可是我已经有维吉妮亚了哦。自那之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寸步不离，我可没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异常。而且她非常聪明，加以时日必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
   “看来交涉结束了呢。”
   赛莉娅的声音变得如同寒风般凛冽，布兰登一瞬间还以为对方会忽然对自己发动攻击。但是对方并没有出手。
   虽然布兰登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看到赛莉娅那么早就放弃，他感到有少许诧异。但他也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他把双手环抱在胸前，轻轻的叩击着胳膊，这时候她看赛莉娅的眼神却带着一丝爱怜——就如同观赏一个小猫一样。
   赛莉娅低着头，刘海遮住了眼睛：“您一定很诧异为什么妾身会那么早放弃。”
   “哦？”
   布兰登吃了一惊，但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用饶有兴致的口吻询问道：“我更好奇您为什么会这样想。”
   赛莉娅再次抬起头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这令布兰登的惬意感荡然无存——那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她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的飘荡，仿佛是为了让这风连同声音一起带走，她开口了：“因为妾身很确定您是在撒谎，并且您肯定会后悔的。”
   老亚麻再度发出轰鸣，巨大的身体站直。十尺高的身躯在布兰登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赛莉娅坐在宽阔的肩膀上，俯瞰布兰登复杂的表情。
   “人类，但愿你不会后悔。你根本不知道你所保护的东西，究竟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赛莉娅将小帽扣回头顶，说，“妾身衷心希望，等你醒悟过来的时候还没有失去合作的价值。”
   话音刚落，老亚麻毫不迟疑地转过身，彷佛再也不想见到这两个人类，大步往来的方向走去，消失在小山丘的那一边。
   目送老亚麻离开后，布兰登忽然无力地靠坐在马车上，长舒一口气。
   “谢谢了……”
   布兰登低声对安德鲁斯说。
   沉默寡言的车夫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指示。布兰登看了看天色，从车夫座位上跳下来，登上了车厢的台阶。
   “少爷。”
   听到安德鲁斯的声音，他转过头来。
   “您的资料。”
   “啊，谢谢。”
   布兰登接过车夫递过来的资料，跳进车厢。但安德鲁斯还是没有开车，他坐在座位上，拿着缰绳沉默不语。
   “回去吧，不然我们的小公主该担心了。”
   布兰登关上门，靠在后座位上闭起眼睛，不一会马车慢慢颠簸起来。
   太阳依旧悬挂在正空中，自南方刮来的风带来了灼热的气息。夏日漫长的白天还在持续，炽热的大地才刚刚开始燃烧起来。
   
   3.3
   
   布兰登仰面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轻薄的帐幕。维吉妮亚在一扇屏风后泡澡，不时有泼水的声响。现在她已经能自己进行清洗工作了，清洁用品的使用也非常熟练，还能自己换洗衣服。她甚至连布兰登的衣服也一起包办了，这让不爱带侍从的年轻的商人省去了不少麻烦事。
   白天的交谈依然历历在目，公馆的歌特人形比起人形店里进行一般事务处理的标准人形确实强大得多。布兰登闭上眼睛，回忆着交涉的细节。若不是他靠着强撑出来的自信，大概也很难对抗那强大的威慑力。而且，无论是那个矮小的人形少女还是高大的女仆人形，恐怕都安装了战斗用的特殊插件。
   他微微叹了口气。
   幸好交涉平安结束了，不然起了争执，他还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不管表面上如何冷静，己方在战斗能力上处在下风确实是事实。
   “老爷……烦恼……？”
   布兰登睁开眼睛，裹着浴巾的女孩正站在床边，水灵灵的大眼睛正看着自己。她的长发盘在脑后，用发夹挽住。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尽管安德鲁斯多次进言，应该让维吉妮亚有身为女孩子的自觉。但布兰登对此并不在意，也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妥。
   对于女孩的担心，他微微一笑，用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
   “让你担心了，其实没什么事。”
   竟然会让她为我操心，我果然还是不成熟啊。
   布兰登在内心中自嘲了一下，继续闭上了眼睛。
   维吉妮亚轻手轻脚地爬上床，生怕惊动了老爷。驿站的床并不大，布兰登这么一躺已经占去了大部分的地方，加上床上垒起的几本画册，空间所剩无几。维吉妮亚绻腿跪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桌面上的油灯静静燃烧着，将帐幕染成了昏黄的颜色。
   “老爷……枕？”
   听到女孩的询问，布兰登再次睁开了眼睛。只见女孩跪坐在他脑袋旁，轻轻拍打着自己裸露的大腿。经过这几天的调理，维吉妮亚已经完全从贫民巷的脏乞丐蜕变成了一只精致的小东西了。即使是布兰登也不得不承认，仅仅从外型来说，身旁的女孩和今天见到的人形少女一样可爱。
   但她无法作为代替品。
   布兰登微微眯了下眼睛。
   “枕？”
   女孩又问道。
   “为什么？”
   年轻的商人笑了起来，他忽然萌生出戏弄一下这小女孩的想法。不谙世事的她竟然作出这样的行为，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引导她。她不是人形，她拥有学习能力，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类。
   “安静……枕……旅行……”
   是这样啊，被奇怪的旅行者灌输了诡异的信息么？
   布兰登对维吉妮亚的变化感到很好奇。从这几天的相处中，他就已经发觉，维吉妮亚尽管无法正常说话，心志年龄也低于同龄的孩子，但她的接受能力出奇的好，记忆能力甚至比商人出身的自己还要好。光是能看出自己雇佣来散布消息的人，就说明了她拥有非常卓越的观察能力和识别能力——连安德鲁斯都没看出那人的伪装。每一个新发现都让布兰登兴奋不已，一点点发掘这个女孩的能力让他感到自己仿佛开创了一片新的市场。
   “枕？”
   女孩侧着头，第三次询问。
   “谢谢你的好意。”
   布兰登最终还是将自己的头仰了一下，女孩乖巧地托住他的后颈，然后移动自己的双腿，让脑袋枕在两腿间。年轻的商人感到自己的头顶正抵在女孩的下腹，那微妙的鼓动通过身体的接触传递到自己身上。
   “你要当妈妈了？”
   第一次感受到的时候，毫无经验的布兰登这么问。但维吉妮亚也无法回答这是什么原因。
   问问安德鲁斯也许会知道。
   布兰登曾经也这么想过，毕竟安德鲁斯也有一个女儿，无论是哪方面，都比较有经验。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如果真的开口了，安德鲁斯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话来，自从自己收留了维吉妮亚，平日里沉默的车夫就变得有些唠叨起来。对于自己不擅长的方面，布兰登不打算进行纠缠。精明者从来不会用自己的短处去硬拼他人的长处。
   “你如果有孩子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布兰登仰头看着女孩的下巴，那小巧的脸蛋最近已经圆润起来了，仅仅几天的一般调理就长成这样，真是一个奇迹。微微突起的胸前依旧挂着那枚苍金币，即使是在洗澡时，她也不肯解下来。
   “呜……”
   毫无心理准备的女孩侧着头，一脸为难的样子。
   思考了几分钟，她才慢慢斟酌字词说道：“老爷……起名……爸爸……”
   “我可不是他的爸爸呀，虽然不知道他的爸爸到底是谁。”
   年轻的商人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身影，那个倒在自己面前的脏乞丐，莫非就是孩子的父亲？
   “老爷……好人……爸爸……好。”
   “爸爸可是需要血缘关系的，没有血缘关系的话，我没办法当他的爸爸。”
   布兰登解释道，尽管他觉得自己或许解释得更烦琐了。不过维吉妮亚并没有继续询问，而是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忽然开心一笑，说出了自己的答案：“老爷……和……维……结婚……孩子……爸爸。”
   “如果能那么简单就好了。”
   布兰登慢慢合上了眼睛。
   是的，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自己不可能和一个乞丐结婚，而且也不想和她结婚。自己的婚姻是家族的大事，无论是父母还是自己，都无法随便决定。
   房间内变得一片寂静，只有那腹中的鼓动通过骨骼传入年轻人的耳中，那规律的脉动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机键圣母。（Mach-key Virgin Mater.）
   “圣母！纯洁的母亲！”
   布兰登忽然叫着坐起来，他转身按住维吉妮亚的肩膀，突如其来的力量让女孩吓了一跳，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维吉妮亚倒在床上，浴巾滑落一旁，娇小的身躯完全暴露在这个男人面前。但对方似乎没有在看她，而是在看存在于她体内的另一个东西——布兰登嘴中不断念叨的“圣母”。
   “原来是这样，她们要找的原来是这样的东西啊。无论是那个红色的家伙，还是公馆，他们想要的，就是你的孩子吧。”
   维吉妮亚抿着嘴，尽管眼中满是疑问，但她没有开口询问。她很清楚，现在的布兰登不可能回答任何问题。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纯洁的母亲，处女的孩子，不管是什么东西，一定和公馆有关。或许不是她们口中的危险物品……对，或许，是人形的孩子！对，机键圣母！怀有人形的母亲，原来是这样啊！所以她们才想要你，这是跨时代的标志啊！”
   布兰登一改平日冷静的表现，表现出了极度的狂热。他的眼中跳跃着熊熊火焰，维吉妮亚见过这样的眼睛，在那个华丽的大房子里，那些男人的眼中也同样用燃烧的目光看着她，非常滚烫，几乎将她灼伤。而接下来的事情……
   “疼！”
   女孩忽然闭上眼睛叫起来，布兰登的手指抠在她的肩膀，粉嫩的肌肤上出现了几道红印。
   “不要打……”
   她大声哭泣着，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哭泣的女孩让布兰登吃了一惊，让平日里做事总是井井有条的商人瞬间变得手足无措。就在他不知该如何安抚的时候，木门的锁头受到强烈的冲击。
   “砰！”
   门开了，高大的车夫径直冲了进来。布兰登顿时僵在原处。他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但是敏锐的他意识到自己一定让安德鲁斯误会了什么。布兰登看到中年车夫的脸上露出了悲伤和失望的表情，而他看着那女孩的目光让布兰登感到非常怀念。
   那是已经不属于他的目光，儿时的自己见过这样的目光，母亲看着自己的目光。
   “少爷……你这是要确认她……”
   安德鲁斯站在房间中，眉头紧皱，但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不，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布兰登松开维吉妮亚，翻身跳下床。女孩依旧在哭泣，但布兰登没心情去安慰她。
   慢慢走过车夫的身边，他低声说了一句话，接着径直走出门去。
   “我去找店家修一下门，你把这里处理一下。”
   安德鲁斯分明这么听到，但他却不敢相信。但他的少爷已经离开了，他也无法确认这句话的真意。
   房间内只剩少女啜泣的声音，沉默的车夫慢慢靠近小床……
   
   3.4
   
   小丘笼罩在傍晚的余辉中，染上了一层金黄色。一个旅客骑着瘦削的老马从前方的大道跑过，留下滚滚烟尘。夜幕还未降临，但已隐约能看到白月模糊的影象。
   赛莉娅站在树梢上，俯瞰远处的驿站。
   地面规律地震动着，让树梢也颤动起来。但赛莉娅不为所动，稳稳地站在细小的树杈上。
   “你急什么？”
   人形少女问。
   树下的巨大人形停止来回踱步，仰头用空洞的双目注视自己的主人，但它无法理解那矮小的少女在思考什么。它移开面部装甲，露出一个漆黑的口子，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尽管没有禁口令，老亚麻依然不知如何去面对这微妙的气氛。
   “那个人类在撒谎。”
   赛莉娅的声音非常小，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妾身看得出来，他毫无合作的诚意。”
   撒谎，这一点赛莉娅也是同样的。双方都毫无妥协的余地，因此也没有任何交涉的可能。虽然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交涉决裂的预想，但赛莉娅没想到那个商人会有如此决意。半推半就地抬高自己身价，然后为第二次交涉铺垫，这才是合理的行为。
   但是那个男人……
   “他到底是哪来的自信？”
   赛莉娅面无表情地询问不知道存在于何处的人。显然，这无法得到任何解答。她微微摇头，回头瞥了一眼逐渐失去光芒的太阳。
   “既然对方毫无诚意，主人您当时为什么不给他个下马威？只要杀死那个车夫的话，一定能震慑住那个家伙。”
   老亚麻如是说。
   但娇小的少女并不觉得这是合理的建议。她再次摇头，否定了这毫无建设性，并且相当马后炮的发言。
   “毫无意义。”
   她评价道。
   “两万苍金币不为之所动，并且毫不在意妾身的感受说出一眼就能识破的谎言，只带一个护卫。他显然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赛莉娅注视着下落的夕阳，伸手拉开领口的缎带。柔滑的丝带毫无阻碍地松开了，高耸的领口失去束缚，将包裹的白皙肌肤袒露在外。娇小的少女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解开，毫不在意的环境。
   但这样的行为让老亚麻的面部装甲再次发生位移：“您这是……”
   “嘛，交涉这些事情本就不是妾身的专长。现在妾身并无底牌去压制那个商人，只是试探一下他的底线罢了。”
   赛莉娅伸了个懒腰，将精致的胴体完全暴露在夕阳最后的余辉中，让雪白的肌肤染上一层紫红。
   “妾身要去办些事。”
   老亚麻对这句话没有任何疑问，也不敢有任何质疑。它知道在这种状态下的赛莉娅已经将任务提交完成，她的人偶之心已经没有任何接受外部撤消的可能。
   人形少女轻轻一跃，从树上落下，从她的纤细的手腕、光洁的背脊以及骨盆的两侧都飘飞出洁白的丝带。缠绕着纯洁丝带从天而降的少女，宛若坠入凡尘的神使，俏丽的身姿足以抓住任何人的视线。丝带仿佛具有生命一般，沿着少女的手足、躯干缠绕起来，并且一瞬间绷紧，完全贴合少女曼妙的曲线。
   无论赛莉娅这一行为有多么华丽，在接下来的刹那，一切都消失了。少女的身影仿佛被降临的夜色浸透，黑色的长发、黑色的丝带，一切都是黑的，与失去阳光润泽的世界融合在一起。
   老亚麻抖擞了一下身体，一阵碰撞声后，装甲调整成便于活动的形态。巨大的人形俯下身子，将散乱地铺在地上的衣服一一拾起。
   
   赛莉娅如同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在树梢上，靠着先天的优势，用并不算粗的树干为自己的是身体提供掩蔽。将眼睛盖上一层薄薄的滤镜后，她所见的一切都笼罩上了幽蓝光辉。
   飘扬的黑发绷直的瞬间，赛莉娅马上调整位置，将自己细小的身体融入阴影当中。
   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她从信巢使者身上已经获得了驿站周围的资料，因此她并没有事先来探察过。靠着这点情报，她计算出了最佳的潜入角度——借着阴影，她有自信不会出现任何目击者。
   但是有一点至关重要的线索她没有得到，那就是“妈妈”的所在。
   “前两天那个小妞可真漂亮啊……”
   声音越来越近。
   “是啊，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真有气质。”
   另一个声音说，并且与前一个声音保持着相近的接近速度。
   “二楼的那个吧？我感觉那像是那个年轻小老爷的随行车妓。”
   一个低沉的男声说，“你知道的，这一带没什么大城市呢，嘿嘿……”
   “哦?是吗……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她还用苍金币做首饰。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现在想想，或许还真是……”
   最初出现的声音说，“一定是没见过钱的小野猫吧，不过那细皮嫩肉的……啧啧……可惜那个小老爷跟另一个不太爱说话的大个子总是在那个小妞身边。”
   “那个商队好像不是很大，守卫数量也不多。”
   低沉的男声说，语气中似乎夹杂着其他企图。
   “商队没道理在这停留那么长时间吧，难道这附近有什么宝物？”
   “你个聋子！难道你没听说前阵子那个什么什么公馆跑了一个人偶吗？据说只要抓到那东西，你这辈子就可以享福了！”
   声音不断接近，说话的人也显得越来越亢奋。
   “对对！我也听说了！商队的家伙一定也是打算抓那玩意才待在这的。”
   “可惜老子没有武器，不然肯定三两下把那人偶拆了！”
   “哈哈哈哈~你不是还有下面的小剑吗？”
   但是那人没有回答。他停顿了一下，有些诧异地问：“喂，你听到什么声音吗？”
   “是鸦吧……”
   赛莉娅没有听下去，接下来的内容肯定无法得到更多信息了。那几个人类似乎是驿站的店员，他们所能接触的东西着实有限。
   她轻轻落在屋顶上，足尖一点又向前跃出数尺，悄无声息的魅影跳起了朦胧之舞。靠着足尖的感应，她甚至能“听”到阁楼里的声音。
   但她要找的不是阁楼上的老鼠。她游走在屋顶边缘，手腕上缠绕的布条松开，自由垂至屋檐之下，震动的布条上不断传来各种各样的信息。
   “不要打……”
   赛莉娅听到了女孩的哭喊声，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砰！”
   这一声并不是从布条上传来的，或者说，响声大到不需要用布条也能收集到——有人撞门进来了。赛莉娅连忙将布条收回来，趴在屋顶上。尽管已经将听觉收集系统开到了最大，但她依然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细声的交谈，无法听到具体的信息。她考虑了片刻，决定冒险一试。
   她将手指扣进了左眼，然后握住这小球慢慢拉出，连着黑丝的白色的球体就这样被拖了出来。她把小球转过来，将瞳孔对准自己。漆黑的瞳孔扩张、收缩数次后，终于稳定下来。
   应该不会被发现。
   她把眼球沿着窗边放下，靠着阴影隐藏起来。这下她毫无阻碍地窥视房内的情况。
   和预计的一样，屋里有两个男人，正是白天见到的。两人错身而过，年轻人似乎若有所思地离开了房间。中年车夫呆立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眼球转了一下，但是看不到房间里有其他人。
   被挡住了么？
   赛莉娅继续将注意力放在车夫身上。他似乎正注视着那张小床，但是因为柜子和帐幕的遮挡，眼球无法捕捉到里面的身影。
   那个就是“妈妈”吗？
   赛莉娅身上的布条缠得更紧了，紧贴着自己的皮肤。
   车夫慢慢向小床走去，似乎已经决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赛莉娅将眼球转向门口，但是那里没有任何人，只有那扇被破坏了小锁的简陋木门。
   房间内只有一个人。
   她点点头，确认了自己的想法。黑丝一下收紧，只觉得眼底光线闪烁，白色小球准确地飞回眼窝当中。
   赛莉娅悄无声息地从房檐滑下，靠着粘连在房顶的细丝轻松晃进了窗口。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女孩身上的安德鲁斯完全没有注意到房间内又多了一个人。
   精通暗杀技巧的大师，能让面对面走来的人都无法发现自己的存在。而赛莉娅长久的生命和永远不会泄露气息的内心使得她比任何人类都更接近于这一领域的颠峰。她如同魅影般悄然接近安德鲁斯，没有呼吸，没有声音。
   女孩缩在床铺的一角，抱着单薄的浴金在低声哭泣。紫色的长发散乱地铺在床上，结合着那细致白皙的皮肤，不由地说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少女——赛莉娅心里赞叹道。
   车夫叹了口气，侧身坐在窗边。
   发现到这一意图，赛莉娅瞬间闪到了床铺的一侧。
   安德鲁斯静静地坐到了少女身边，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就像是一个父亲在抚摸自己的女儿一样——赛莉娅将这一场景与她记录的信息进行了匹配。
   但是赛莉娅并不是来看这种温馨场面的，她身体一闪，瞬间接近了安德鲁斯。借着这个中年男人高大的身影阻挡，她始终没有将自己暴露在女孩的眼前。
   安德鲁斯感到自己的背后传来巨大的痛感，这一突如其来的感觉让他的意识瞬间散成碎片。
   “砰！”
   一声闷响，中年男人倒在了床上。
   床上的女孩从那忽然中断的温柔碰触中清醒，但无法弄清眼前到底是如何一个情况。安德鲁斯突然睡着了，而房间里多了一个自己的同类——和自己一样娇小，有着相似体形的人类。她抽泣着坐起来，脖子上挂着的苍金币摇摆了一下，继续垂在胸前。
   她用朦胧的泪眼打量了好一会面前的少女，最后好奇地张张口：“谁……？”
   这就是“妈妈”吗？
   赛莉娅站在床边，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同样用清澈的目光打量着床上的女孩。
   确实是纯洁无暇的……
   她的双瞳对上了女孩清澈的目光，黑色的瞳孔逐渐染上了青蓝色。
   为什么有种奇怪的感觉……
   赛莉娅看着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目光移开。想看清她的反应，想看穿她的感情，想知道她的一切。对，这就是“妈妈”。
   对方也同样看着面前的少女。她不知道来人是谁，她甚至连当前的状况都搞不明白。但她没有恐惧，也没有退缩。她向前倾斜了一下身体，慢慢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她想摸一摸这个孩子，就像安德鲁斯那样。
   赛莉娅仿佛要印下这一动作似的，也慢慢伸出自己的手。她感到自己的人偶之心正在飞速运转，无数事先预定的考量都被卷入了运算当中，最后转化为新的数据。
   妾身想……摸一摸妈妈的……脸……
   赛莉娅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瞳孔中映着女孩逐渐绽放的笑脸。
   这就是妈妈……吗？
   赛莉娅想着，嘴角也慢慢扬起。
   自己追寻了很远，终于在这个情况下看到了妈妈——一个看上去很温柔，很幼小的少女。妈妈是那么的漂亮，就像一个人形。
   妈妈的眼睛，淡紫色的，是如此的清澈，好像……里面还有更加妾身所熟悉，但是却不明白的东西……
   她注视着那紫色瞳孔中自己的倒影，那是自己从没见过的景象，挂在自己脸上的，是自己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碰到了。
   温柔的小手轻轻捋顺赛莉娅的发丝，女孩微笑着，用呢喃的声音说着赛莉娅无法理解的单词。
   赛莉娅也碰到了，她缠着布条的手碰到了女孩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脸颊。
   紫发的女孩又抬起了另一只手，却因为失去支撑而整个身体向前倾倒。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赛莉娅显得措手不及，所有的战斗技巧都没有做出应有的响应，她只是呆楞地接受了这一毫无威胁的拥抱。
   妈妈的……怀抱吗？
   她的脸贴着女孩微微突起的胸部，热量通过肌肤的碰触传递过来。
   好香……
   明明为了节省耗能，已经关闭了嗅觉系统，但是依然无法抵挡这袭来的芳香。
   这种温暖是怎么回事？
   赛莉娅在上百年的生命中与无数人有过身体接触，无论是手、脸还是身体的坦诚而对。冷的、热的、柔软的、僵硬的，但是都没有这一次这么真实。这种温暖、这份柔软，让她感到了无法抵挡的舒适感。
   这份舒适感让她无法处理其他需求，即使身体某处亮起了发热提示。
   部件在运转的过程中需要持续散热，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温度已经接近了警报线。
   不可能——人偶之心如此判断。以正常程序运转的情况下，自己是不可能出现过热的情况的，明明并没有调用复杂的模块……
   “啊！”
   对方惊叫着将赛莉娅推开，以敏捷的身手向后退缩，直到后背抵在墙壁上。
   赛莉娅也愣住了的，她从对方的瞳孔中分明看到自己的窘态。自己的脸变成透明，遍布于皮肤下的各种神经导线发出了炽红的光芒，仿佛怪异的图腾。自己的虹膜也变成了红色，不断旋转着将热量散发出去。体内各处的散热设备都在高速运转，但依然无法将过热的身体冷却下来。
   赛莉娅颤抖的手依然不受控制地向前伸，不断接近女孩畏缩的脸蛋。
   “烫……”
   女孩低声说，她的声音似乎含着歉意，但这个词本身比任何警报都更能提醒赛莉娅此时的状况。
   深红色的瞳孔中闪过一大团淡蓝色的光斑，赛莉娅像是刚刚脱离了咒缚一样，闪电般向后退开。但过热的部件无法支持她这样的高速运动，小小的身躯撞在了桌面上。
   “没事……？”
   女孩紧张地问，同时向前爬去，但她看到赛莉娅再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时，又畏惧地缩回了墙角。重新站起的人形少女失去了原有的敏捷。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调用所有资源来压制住人偶之心的数据狂潮。
   很多很多的东西……
   她的口中跳跃着狂躁的灵能，灵能池似乎穿了个洞，狂暴的能量从中泄漏出来，缠绕在她的身上。
   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这已经超越了人偶之心的处理机能，海量的数据正从虚空中构筑起来，化为毫无意义的数据乱流。
   就像是麦果城的店主那样的感觉……
   本已化为碎片的旧数据也重新组合起来，甚至吞吃了一部分正常数据，用这些部件来重筑自身。
   很热，很熟悉，但是很温暖……
   手掌与墙壁接触的部分正在冒烟，木墙在这灼热的温度下逐渐炭化。
   我真的需要这样吗?
   赛莉娅张了张口，但是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发声的部件无法调用任何资源来启动，只能静静等待系统恢复正常。
   妾身真的……需要妈妈……吗？
   她慢慢转过头，对方正坐在床上关切地看着自己。但即使是这样的目光依然过于炽热，甚至要将她灼伤，让她的温度不断上升、上升、上升……
   这种感觉……这种和妈妈近距离接触的感觉……
   赛莉娅摇摇头，她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
   妾身要带走“妈妈”。
   但是现在的她，已经不具备一个刺客应有的能力。人偶之心中充斥着大量错乱信息，虽然可以调用其他的规则协议来将其洗刷掉，但这需要一些时间。
   女孩依然睁大眼睛望着面前摇晃的少女。
   “告诉……告诉我，你的……名字。”
   赛莉娅尽力站直身子，从口中挤出一句话。
   女孩没有隐瞒：“维吉尼亚……”
   
   3.5
   
   “老爷……”
   维吉妮亚为难地看着身边的两个男人。但这一次，布兰登并不打算收回自己的决意，昨晚的遭遇让他变得更加谨慎。不增加两个护卫，很难保证维吉妮亚的安全——或许两个护卫依旧远远不足。
   这次的对手并不是普通人。
   在驿站的小房间里塞进了5个人，一下子显得拥挤了不少。由于昨晚房门被破坏了，布兰登不得不换了一个房间。新房间的摆设和原先的没多大区别，除了桌子显得特别大。这张桌子是早上新换的，为了能容纳更多的人，和放下更多的东西。
   布兰登坐在维吉妮亚的对面，双手抵在桌面上托住下巴，尽管他看着对面的女孩，但他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对方身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在思考接下来的行动，除了维吉妮亚。
   “老爷……”
   维吉妮亚扭动了一下身子，似乎坐立不安。这一次，布兰登总算注意到她的异常，用询问的眼神盯着她。
   “老爷……我……怕……”
   女孩摇摆了一下，用畏惧的目光偷偷斜视身旁的两个男人。
   “不用担心，他们只是要保护你而已。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到处走来走去，要是被人掳走了可怎么办？”
   布兰登严肃地说，他的表情让维吉妮亚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只能默默地低着头，忍受这让人窒息的不安。
   年轻的商人叹了口气，随手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安德鲁斯，你真的没见到那个盗贼的长相？”
   这已经是第三次询问了，因此得到的回答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完全没看见。”
   车夫的脸似乎比平时更加阴郁，目光始终盯着前方，没有任何偏移，挺直的腰板像雕像般僵硬。他始终无法原谅自己被击晕的事实，更无法原谅自己连这样一个小女孩都无法保护。
   “没错没错，你没看见，而维吉妮亚看见了，并且她告诉了对方自己的名字，就是这种和睦的关系。”
   布兰登用食指轻轻叩击着自己的脑门，“所以，为什么对方什么都没有偷就跑掉了呢？”
   没有人回答。
   因为昨晚的袭击，布兰登一夜没睡，一直坐在桌旁思考着，并且还为维吉妮亚加强了护卫。多了两个人在房中，维吉妮亚也睡不着，这就造成所有人都一夜未眠。但白天并不是补眠的好时机，尤其是今天。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猜测：维吉妮亚有驱逐盗贼的能力？”
   布兰登半眯着眼睛，用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扫过女孩。维吉妮亚退缩了一下，尽管没有说话，但她所有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她没有因为这份能力而感到骄傲，恰恰相反，她并不认同这一说法。
   “不管怎样，我们的小公主没事就好，我可不希望在大计之前横生事端。”
   布兰登叩击着桌面，声音中透出志在必得的决心。在他的面前，一张巨大的地图铺在桌面上。所有人都将注意力转移到地图上，除了维吉妮亚。对于众人的打算，女孩毫不知晓，她只能无助地用目光依次询问众人。但在这个当口，没人能回答他。
   布兰登指着一个双环标记：“这是我们的位置。”
   驿站的位置离边境并不远，在南部丘陵地带时常会因为群山而造成旅途缓慢和疲劳，因此及时找到驿站更换坐骑和补充粮草非常重要。驿站的人流对布兰登的计划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到了现在的阶段，过多的人数却是阻碍。
   “这附近并没有对我们有利的地形。”
   他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圆，这部分中心都是平稳小丘，连条大河都没有。但是南方的水量让地下河流非常充沛，只要向地下挖数十尺就能挖出清澈的井水，因此人们都是家家户户打井取水。
   “因此我们需要创造自己的优势。”
   布兰登把目光转向维吉妮亚身后的护卫中的一人。那是自己非常信任的护卫之一，猎人阿拉特有着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他的经验与意见是这计划中重要的一环。
   阿拉特走前一步，站在女孩的身旁，瘦削的身影虽然并不强壮，但给人一种老练成熟的感觉。
   “是的，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手创造优势，而不需要借助自然的恩惠。”
   猎人在地图上一指，指尖按住了麦果城的标记，“这里是起点……”
   他又比划了一下，用一条直线连接麦果城与驿站，继续说：“毫无疑问，那个红色骑士是个死脑筋。它选择的永远是最短的路径。”
   “嗯，我也觉得，它应该有某种方式定位目的地，接着就以目的地为目标持续前进。”
   布兰登点点头，对阿拉特的说法进行了少许补充，然后示意猎人继续说明。
   接着，老成的猎人在路径上画了小叉的点上敲击了两下，提醒众人注意。
   “这里就是佣兵们第二次对那个骑士进行围堵的地点。当然，他们根本无法对那个可怕的怪物造成任何伤害。”
   阿拉特话锋一转，继续说，“但他们也并不是毫无成果的。”
   猎人停顿下来，为接下来的话语酝酿着。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他的说明，连不知所然的维吉尼亚也入神地听着，从直觉上，她感到这一定和自己有关。
   “事实上，那个怪物的目标只有一个，其余都是阻碍之物。它会为了到达目标身边而摧毁一切阻碍之物，但并不会花力气去反击对它进行攻击的行为，除非这次攻击判定为足够强大到伤害它的本体。”
   他深吸一口气，“它甚至毫不在乎地踏进明显的陷阱中。可惜它的跳跃能力过于强大，因此普通陷阱根本困不住它。而在短期之内，以少数人无法挖掘足够的深坑。”
   “所以，你认为无计可施？”
   安德鲁斯插话道。他并非要嘲笑阿拉特的结论，仅仅是为了确认这一结果。而就他而言，同样无计可施。
   “是的，我认为无计可施。任何武器都无法伤害的装甲，能粉碎千磅巨石的力量，不知恐惧的决心，这一切，都是我们人类力所不能及的。”
   阿拉特坦然道，但他的脸上却不是绝望的神情，而是满怀希望地看着对面的主子。
   “所以我们才要打破这一切，用我们的双手和智慧来破坏公馆的垄断。”
   布兰登握住拳头，提高声调说，“公馆也对那东西虎视眈眈，而且也不会轻易放手。但我相信，我们会胜利的。现在准备已经接近完成了，而且我们还掌握着最关键的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年轻的商人。
   “目标。”
   “目标？”
   询问的是维吉尼亚，因为她发现布兰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满怀希望地开口，希望能得到一个回答。
   如她所愿，布兰登继续说道：“是的，就是你，亲爱的。”
   年轻的商人站起来，双手压在地图上。他俯视着对面的女孩，用灼热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你一定要在我安排的地方好好躲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露头。你就是那个怪物的目标。”
   
   3.6
   
   巨大的身躯从小丘后缓缓出现，红色的骑士踏着滚滚烟尘，那沉雷一般的脚步声向众人宣告了它的降临，不停歇的轰鸣声随着它的接近越来越响。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这就是最后的一搏。
   诚然，靠着河流或者峡谷能轻易限制住这个怪物的行动，但是现在，人类依仗的没有自然的天险，也没有强大的武力。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不是强大的龙骑士，也不是操控自然的法师，因此支撑他们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和对主子的信心。
   布兰登站在一棵巨木下，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上留下斑驳的阴影。但他并不是为了遮阳才站在这里，他的身后，就是需要守护之物——维吉尼亚就在树枝上。必须将那个红色的恶灵重骑士阻挡在树前，否则一切都是泡影。
   他自信满满地眺望着远处的怪物。在这道路上，商队的所有人都在准备着。根据阿拉特的说法，这个怪物并不会主动攻击周围的人，仅仅是有人在挡路的情况下才会进行排除。所以布兰登相信，他的人都是安全的，只要听从安排。
   随着怪物的接近，周围的人们也紧张起来，颤抖的手几乎拿不稳那几个袋子。但是他们是第一波，必须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布置在通路两旁的人们都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以此来稳定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脏。尤其是在那个巨人已经接近他们不足30尺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这加速了他们的颤抖，几个人手中的袋子落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忽然，一个人忍受不住这种压力，率先甩出了手中的袋子。沉重的袋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砸在巨人的肩上，袋中的颗粒腾起一阵烟尘。
   显然，这种攻击对全身覆盖铠甲的怪物是无法造成任何伤害的，别说是这种和格斗练习用的沙袋差不多的东西，就算是巨石砸在它身上也无法对铠甲下的部件造成任何损伤。
   怪物完全无视这种攻击，依旧向前走去。两旁的人们都纷纷举起袋子，砸向怪物的脑袋，飞散的颗粒四处爆开，将所有人都笼罩在烟尘之中。
   似乎毫无意义的攻击过后，怪物踏着缓慢的步子从烟尘中走出。那些失去了武器的人类也只好捂着口鼻退了下来，弥漫的烟雾对他们也造成了不小的困扰，眼睛泪流不止，咳嗽完全停不下来。
   布兰登默默注视着，将一切映在眼中。到目前为止都还在他的预计之内，飞扬的颗粒包裹着怪物的身体，并且逐渐吸附在它的外壳上。
   这就是磁矿石粉，布兰登贩卖的商品之一。
   这种坚硬的矿石能吸附在金属上，并且能加速能量的传导。通常这种矿石都是整块使用，用以锻造某些特殊元件。这些细小的颗粒，通常会吸附在钢铁上，久而久之会在外部结成一层硬壳，除了对金属制品有害以外根本毫无用处。而现在，布兰登就需要这样的东西。
   怪物的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磁矿石，但这依然无法对它构成任何影响。它依然不断接近，冲着布兰登径直走来。
   “少爷……”
   站在一旁的安德鲁斯紧张地提醒了一声。
   “放心，这只是开始。”
   年轻的商人自信满满，甚至没有眨一眨眼皮。他等待着怪物临近，其他人员依然在准备着。第二批人员手身边放着数个足有一人高的大桶，清澈的液体在桶中荡漾，随着怪物的脚步声扬起一圈圈的波纹。周围还堆放着好几堆潮湿的泥土，显然，这些都是刚挖出来的。
   和原先猜测的一样，刚才的攻击并没有对怪物造成任何影响，它甚至根本没有看周围一眼，它的目标只有一个，眼中的亮芒锁定了布兰登。
   如果说，原先商队的成员只是出于对布兰登的信任才执行这样的任务，而现在，他们则是对布兰登的决定怀抱着希望。
   能赢！
   “它果然没有注意到。”
   布兰登的嘴角扬了起来，“这就是机关与智慧生物的区别，无论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也好，不知总结教训的话，就会倒在越来越深的陷坑里。”
   在怪物与他之间，摆开了一大片空地，这就是最后的决着地点。泥土的颜色甚至都没有去掩盖一番，潮湿的泥土与周围的土地形成鲜明的分界。周围的泥土和桶围绕着，形成一个显而易见的包围圈。但那怪物依旧对此视而不见，没有任何停顿地向前开进。
   陷坑，这种重复而简单的伎俩依旧有效。怪物毫无自觉地向前踏了一步，地面顿时塌陷了，十尺高的身躯向前倾倒。
   “就是现在！”
   布兰登不等怪物完全坠入坑中就命令道。周围的人们都熟练地执行自己的任务，泥土被快速推落回陷坑中，水桶倾倒，大量的水注入陷阱中。这一切都没有任何犹豫，在怪物缓缓向前栽倒的同时就已动手。但那巨大的铠甲骑士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解决的，它伸手扶向一旁的地面，试图阻止自己的下坠。早已侍立在一旁的大汉抡起了手中的大锤……
   忽然，怪物眼中的光芒爆发开，伸出的手臂突然转而抓向那巨大的锤子。怪物的手甲同时开始旋转，但这一次并没有如它的意。手甲的速度始终提不上去，并且发出刺耳的绞合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蓝色的电光缠绕在整条手臂上，不断发出轻微的爆鸣声。
   就在这一瞬间的间隙，怪物失去了平衡，整个坠入陷坑之中。
   泥土混合着水形成泥浆，怪物轰然坠入其中。
   “大家退开！”
   布兰登大声命令道。
   还不等众人转身逃离，怪物开始在坑里挣扎，粘稠的泥浆让它无法自如地行动，无论它怎么挥舞手臂，身体的姿势都无法进行平衡调整。飞溅的泥浆将周围的人溅了一身。
   布兰登的计划完美地实施了下来：先是铺撒磁矿石，让这些粉末从盔甲的缝隙落入内部，然后静静等待触发；当怪物落入陷坑的时候，马上倒入水和泥土混合成泥浆，如果怪物试图阻止下坠，那就用锤子将它砸下去。尽管稍微有些偏差，但锤子确实阻止了怪物打算平衡的企图。
   阿拉特见过手甲的作用，那飞速旋转的装甲能轻易粉碎任何物体。但是很明显，那需要强大的能量支持和将转速增加到一定程度。在磁矿石粉的作用下，过高的能量输出显然会造成能量泄露，从而供能不足，而坚硬的磁矿石粉让轴承的转动受到阻碍。
   这些都实现了，而效果似乎也和预计的一样。布兰登眯了一下眼睛，看着在坑中挣扎的怪物。
   确实，怪物有非常强大的跳跃能力，但是没有立足点，它同样无法跳出这样简单的陷阱。通过水和泥土混合，增加陷坑的密度，化为与怪物密度类似的流体，从而让它无法接触到任何坚实的东西。这就是布兰登的计划。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年轻的商人望向远处，但他等待的人还需要这么一阵子。他聘用的法师暂时还无法赶过来，而要封锁这怪物的行动必须要有元素法师才行。现在仅仅是限制了它的行动，拖延到法师赶来为止。
   但不管怎么样，布兰登他，胜利了。
   看着在坑里挣扎的怪物，所有人都爆发出胜利的欢呼。为了自己的壮举，也为了这奇迹一般的行动，更是为了自己的主子。
   “所以，我们根本不需要和你合作，赛莉娅小姐。”
   布兰登笑着补上最后的总结。
   “现在怎么办？”
   高大的车夫看着坑里的怪物问。坑里的怪物现在已经不再挣扎了，而是静静地泡在泥浆中，不知道是磁矿石粉的效果还是它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目标。
   “等，只要死守一天。”
   布兰登盯着那个红色的怪物说。他不敢将目光移开一下，生怕会发生什么无可逆转的变故。
   红色。
   红色，如同火焰般的红色。布兰登的心一下提起来——异常出现了！
   怪物的身躯呈现出如同火焰般的红色，灼热的气浪从坑里不断上升，泥浆沸腾了，滚滚的水汽翻腾而起，发出令人恐惧的声音。机械运转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雷鸣般，一声声锤击在众人脆弱的心脏上。
   没人敢上前去确认笼罩在浓浓白烟中的情况，只有那越来越响的轰鸣在咆哮着。
   “这到底是……到底是……”
   布兰登瞪大了眼睛，口中反复嘟哝着，但没人能回答他，也没人注意到他的问话。所有人的都被 那升腾的雾气抓住了目光，移开一点点，都可能会漏掉了变故的细节。
   年轻的商人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影象。
   他没有算进去的东西，那就是灼热！
   昨晚袭击者在房间的墙壁上留下了一个炭化的黑手印，布兰登之前始终想不通是什么原因，问维吉妮亚也得不到正常的回答。但是现在，他想通了。
   发热。
   当人形的运行出现阻碍的时候就会出现发热现象。诚然，这可怕的热量很可能会破坏掉某些部位，但面对如此坚固的怪物，这点热量足够吗？
   不断升温的身体将水完全煮沸，泥浆不再有效。可怕的轰鸣炸开了，飓风旋转的风压声在坑底卷起。夹杂在水汽中的是狂暴的尘暴，烈风刮起，将白雾完全吹散。随着一声声可怕的冲击，陷坑的周围的地面出现了裂缝。
   那是巨人在使用它的手甲。
   在当下的情况，还有什么措施可以做？
   布兰登不知道，尽管所有人都望着他，但他依然无法做出下一个指令。面对这等怪物，区区人类到底能做什么？
   除了恐惧，除了逃跑，自己到底还有什么选择？
   地面不断塌陷，怪物踏着自己开出的道路一步步从坑中走出，通红的身体正逐渐褪去色彩。尽管看上去很古老，但是它身上的冷却系统依然正常工作着。能在水和冷却系统双重作用的情况下依然散发出如此热量，布兰登实在无法估计这个怪物的灵能池到底能有多少输出。
   怪物一步步逼近，热量褪散成灼热的粉末往身后飘去，如同晶莹耀眼的火星。布兰登呆滞地站在原地，只能看着那巨大的影子将自己完全笼罩。
   已经逃不掉了。
   年轻的商人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力。怪物所拥有的压迫感让所有人都无法移动脚步，只能看着它慢慢接近自己的主人，而无法往前踏出哪怕是一步。颤抖的双腿光是支撑站立就已经费尽全力。
   绝望，巨大的人形所带来的就是绝望。它的力量并不是保护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是纯粹的摧毁，摧毁一切的力量，包括信心、斗志和希望。
   布兰登的瞳孔收缩成一点，眼中只有这个红色的恶灵。恐惧，但依然无法移开目光。这个怪物已经完全摧毁了他的内心，在无法抵抗的力量压迫下，他只能拜服。
   但是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不要打老爷！”
   身穿罩裙的女孩从树上跳下来，正正落在怪物的头顶上。赤裸的手足与滚烫的铠甲毫无阻碍地紧贴在一起，发出“滋滋”的灼伤声。但女孩仅仅是咬紧牙关，没有喊一声疼。
   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我，你，走！不要打，老爷！”
   
   
4.1
   
   维吉妮亚从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蜷缩在洞穴的一角。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灼伤的掌心正在慢慢结痂愈合。这种神奇的自愈能力是她在贫民巷内得以幸存的保障之一。但是这种能力不足以让她逃离现在的境地。
   她慢慢打量周围，这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生物挖掘的土洞。也许是人类废弃的土穴，也可能是什么魔兽的临时巢穴。那个红色的怪物把她带走的时候，她不断地哭啊哭，不断地敲打怪物的脑袋。但这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虽然是自己主动跟着怪物走的，但实际离开时她依然感到害怕。最后她哭得没力了，便慢慢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睡着了吧……
   她不由得在内心中责骂自己太没警戒心了。怪物把她带到了这里，而没有杀她。目前她无法理解怪物这么做的原因，但她能感觉到，那个家伙似乎并不打算伤害她。
   不过，即便知道自己不会受到伤害，她也无法摆脱这种恐惧感。洞穴之外，怪物背对自己而坐，俨然一幅看守监狱的姿态，而自己就是那个囚犯。
   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额头抵在大腿上。大概已经无法继续那种生活了，无法享受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生活了，无法再感受到被人爱着的生活了。她的幸福已经被完全摧毁，而放弃这一切的，正是她自己。
   不知道老爷过得怎样。
   维吉妮亚的眼前浮现起那个总是微笑的男性面孔。那个男人比起她所见的任何人都要耀眼，但是他也并非全能。就算是布兰登，也无法将她从不幸中拯救出来，她的命运就是如此，无法得到爱和幸福。
   她从怀中掏出那枚挂饰，闪亮的苍金币还没有褪去光辉，但生活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
   光线逐渐从洞壁上褪去，夜色就要降临了。
   而女孩的晚餐还没有着落，或许晚餐永远都不会到来了。
   她捂着肚子，尝试站起来。灼伤的双脚已经不再疼痛了，但堵在洞口的巨人才是最后的障碍。
   能逃掉么？
   按照自己的行动力，要甩开那个怪物并不是难事，毕竟看起来它的移动力并不是很好。但是，能逃掉么？维吉尼亚瞬间给予了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从麦果城开始就一直追踪自己的怪物，不可能没有定位手段，也就是说，自己这一辈子大概都无法逃脱它的掌心了。
   一想到这，女孩感觉眼睛又湿润起来。她抽泣了一下，尽力压制自己痛哭的欲望，默默地等自己冷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她尝试深呼吸让自己平定下来。试着活动一下手脚，似乎还有一些力气，饥饿并没有带走所有的力量。她扶着洞壁站起来，蹑手蹑脚地朝洞口走去。她才刚接近有阳光投射的位置，洞口那个巨大的怪物就嘎吱嘎吱地扭转身体，用黑洞洞的双目面对女孩。
   “啊——！！”
   女孩吓得尖叫起来。
   “嘎——！！”
   怪物也同样发出巨大的咆哮。
   “啊——啊——啊——！！”
   维吉尼亚一直叫到自己面红耳赤，气都喘不过来为止。她感到一阵晕眩，饥饿的感觉再度袭来，让她的身体趔趄了一下，向前倒去。怪物马上停止咆哮，向维吉尼亚伸出手。女孩无力的身体恰好倒在巨人摊开的手掌当中。
   “妈……妈……”
   怪物用夹杂着齿轮绞合音的沙哑的声呼唤道。
   妈妈……？这是在叫我吗？
   女孩趴在巨大的手掌上，四肢没有一丝力气。怪物慢慢抬起手，将她举到与自己眼睛同高的位置。
   “我……饿……”
   女孩用细微的声音说。
   怪物侧了侧头，甲板之间发出挤压的声音，似乎它无法理解女孩的意思。
   “吃……”
   女孩用呢喃的声音试图索取食物，但恐惧和饥饿将她的意识逐渐拉离，把她的身躯沉入最深的黑暗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再度醒来。这一次，她的面前多了一只不知道是叫什么的生物。那只四足的小动物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的皮毛沾染了不少血迹。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它的身体扭曲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似乎骨骼都完全碎掉了。
   维吉尼亚坐起身，外面的天空已经黯淡下来。
   要入夜了。
   她吸吸鼻子，一股骚臭味让她顿时后悔了。往四周张望了一下，却没看到那个红色怪物的身影。
   “喂？”
   她试着叫了一声，喊声顿时在洞内回荡。她又再次后悔了——怪物不在，明明是很好的逃跑时机。但随着喊声的消失，洞外响起了机械撞击的轰鸣。
   “唔……回……”
   她懊恼地抱着脑袋。即便是不希望，那怪物依然如约出现在洞口。
   “妈……妈……”
   它叫道，声音依然非常可怕。
   怪物试着挤进洞穴，但是低矮的土洞无法容纳这样巨大的身躯，它只要作罢，然后指了指旁边的小动物，说：“吃……”
   “给我……？”
   女孩差异地问道。她完全没想到这是给她的食物，还以为是因为怪物就喜欢攻击弱小。但是她又犹豫了，没有火。尽管在贫民巷的时候她吃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是几天的教育，她了解到，食物是要煮过才能吃的。
   “没火……”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结果，令她诧异的事情再度发生了：怪物伸出自己装甲破裂的左手，裸露的机关上不时跳起几颗火星。
   女孩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不是这样……”
   稍微思考了一下，她用手比划着解释道：“是持续的火，这样，大，久。用来，烧。”
   怪物转了一下脑袋，最后点点头，然后慢慢向洞外退去，脚步声慢慢消失在黑暗当中。不一会，维吉尼亚就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归来，并且还有拖曳着什么的声音。还没见到怪物的身影，一棵断裂的树干就被塞了进来……
   一小时后，女孩终于在浓烟中将那个小动物烤得半生半焦。一头乌黑的维吉尼亚勉强饱餐了一顿。虽然并不好吃，但她感觉似乎自己又活过来了。
   “真是多亏你了。”
   女孩感激地敲了敲怪物伸进来的手，完全忘记了将自己害到这般境地的正是这个怪物。
   “妈……妈……”
   怪物继续重复着这样的叫声。
   “你这是……叫我？”
   女孩试着问它。尽管她并不觉得能和这样的怪物进行交流，但她还是想问一下。出乎预料的，怪物点了点头。
   “我是你妈妈……？”
   维吉尼亚惊讶地长大了嘴。完全无法相信，虽然布兰登曾经说过，她也许要当母亲了，但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孩子竟然是这样巨大的怪物。但是不管她如何怀疑，怪物又点了点头。
   “唔……我还想让老爷来给我的孩子起名字的……咦？你的名字是什么？”
   “B……a……r……t……o……l……l……”
   怪物用沙哑的声音慢慢说。
   维吉尼亚借着火光，看到了怪物肩甲上的文字，尽管很模糊，但依稀能看出正是它拼写的那个单词。
   “巴托尔？”
   女孩向它确认。
   红色的头颅又上下摆动了一次。
   “真是可爱的名字呢……”
   忽然，女孩的动作僵住了。她在现在才发现一个令她更无法相信的事实——她正在用流畅的语言与一个说话不流利的怪物交谈。她张张嘴，一句流利的话从口中发出：“我想见老爷，非常想！”
   真的！我能说话了！老爷一定会表扬我的！
   她兴奋地看向巴托尔，却看到巨人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它无法理解女孩这样兴奋的原因，只是呆滞地看着她。
   “妈妈能说话了哟！你难道不高兴吗？”
   女孩冲它叫道。
   “高……兴……？”
   巨大的人形结结巴巴地问，那沙哑的声音传到维吉尼亚耳中，也变得不刺耳了。
   “当然，妈妈我一直都没办法好好说话，所以老爷才会那样担心我的……所以……所以……”
   女孩低下头，语气沉了下来，“所以……我还是想见老爷……”
   “见……老……爷……？”
   巴托尔试着弯低身体，让自己挤进这狭小的洞穴。
   维吉尼亚忽然感觉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巨大的自己，正笨拙地追逐着模糊的影子。随着她不断加速，影子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她用力伸出手，将影子紧紧握住。
   手握住了一个东西，圆圆的。
   她摊开手，掌心是一枚发出蓝色荧光的钱币。
   “爱……”
   喃喃地说出那个神圣的文字，女孩慢慢闭上了眼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能这样说话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累积了这样的经验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拥有了这种感觉的？
   “渴求爱者，予爱于人。”
   女孩低声念道。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脑海中漂浮着无数文字，有的是最近看的书籍，有的则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存在于此的东西。
   “我是……‘爱’的机键……圣母……？”
   
   
   4.2
   
   午后的微风刮过小丘，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北边刮来的风总是夹带着淡淡的凉意与花香。山坡上的树木在威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欢快地与鸟儿一同歌唱。
   赛莉娅今天穿着一套深蓝色的丝绸裙，从装饰的程度来看，来之前并没有经过很长时间繁琐的打扮，只是用一枚发簪将头发随意地盘到脑后。她坐在老亚麻的肩膀上，一只手支着脸，另一只手慢慢剥开糖纸，那悠哉的动作像是在玩耍，而不是要急于吃掉糖果。微风吹起她鬓角金色的长发，这一精美的画卷仿佛出自大师之手，如果有观众的话，必然无法移开视线。
   老亚麻停下了脚步，伫立在风中。人形少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手指一松，那颗金色的糖果自然而然地落入了她微张的小口中。
   “你看得也够久了，不出来一叙么？”
   赛莉娅回眸一笑，冲着不知存在于何处的目标说。
   风声暂时成为了此刻的主旋律。静静地享受了一阵后，一个绿色的身影从一棵大树后慢慢走出。那个瘦削的男人用口型说了一句无声的话：
   “我的主人要见你。”
   
   老亚麻单膝跪在地上，坐在它肩上的赛莉娅饶有兴趣地俯视着面前三个人类。
   三个倒霉的人类。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穿白色礼服的年轻男人，他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而没有仰视高高在上的人形少女。之前的傲气已经从他的脸上褪去，此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罢了。他的身后站着的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赛莉娅也同样见过他。沉默寡言的男人，但是会在关键时候插入一些干扰判断的语句。而最后一个……
   赛莉娅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那个男人找到了她，并且将她带到这里。无法忽视他的能力，但也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若不是靠着强大的扩散式探知能力，光靠光学分析根本无法查明他的所在。
   这家伙，能超越公馆的技术力吗？
   人形少女的目光在那个瘦削的男人身上上下扫描，试图将他深深地烙印在人偶之心中。
   在几日前见面的地点，双方再会了。两方的人都没有率先开口，就这样静默地对视了一下。
   “不说点什么吗？布兰登先生。”
   赛莉娅打破了僵局，并非因为无聊、尴尬——这种情感的不自主流露在人形中根本不存在。她只是觉得再这样下去，难得的二度交涉会变成彼此对望的相亲会。
   布兰登抬起头，正对上赛莉娅的目光。他无奈地笑笑，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抱歉，我正在思考如何启齿。我知道……”
   布兰登顿了顿，似乎积攒了足够的勇气才继续开口，“一下子找您进行商谈确实很失礼，而且上一次的不欢而散，我确实负有责任。”
   他说完后舒了一口气，再度直视那双金色的大眼睛，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所以呢？你要为那失礼的行为赔罪么？以现在一无所有的姿态？”
   赛莉娅冷静地挑明了话题，现在的她，拥有绝对的优势。天平已经崩坏了，而手持秤砣的，是赛莉娅。
   布兰登身后的中年男子向前踏出一步。但他的动作马上被主子发觉了，一只手拦住了他，将他的话也堵了回去。安德鲁斯默默点头，又退回半步。尽管看到了这微小的动作，但赛莉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弱小的人类。”
   赛莉娅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在布兰登的目瞪口呆和安德鲁斯的怒目中，她继续说道：“你有何理由认为你的行为有失礼之处？因为拒绝了妾身合作的提议么？”
   布兰登没说什么，眼中依然露出诧异的神情。他背手而立，但挺起的胸膛却没有足够的气魄。
   “照妾身看来，你占据资源的时候拒绝合作，这是相当合理的判断。基于合理的逻辑进行合理的交涉，这并不是什么失礼的事情。”
   赛莉娅将身体倚在老亚麻的头上，随手拨弄着那粗糙而坚韧的头发。她冷冷地扫视了一下其他两个人类，继续说：“要说有什么不对，那就是你们错误地估计了对手的能力，这才使得合理判断之后却没有做出合理的行动，进而造成现在的结果。”
   面对人形少女毫不留情的数落，三个人类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等待时机再提出己方的看法。但是赛莉娅似乎并不打算那么简单就结束她的演说。
   “面对号称最强人形的战争人形，竟然想靠着区区泥潭来坑陷，不得不说，你们太天真了。人形所蕴含的未知因素岂是两三场战斗就能了解清楚的？”
   赛莉娅很清楚，这番话其实并无实际作用，该得到的教训这几个人类已经切实收到了。她要做的，仅仅是通过这种手段来抬高交涉的条件，并且增加自己手中的砝码。但她看到布兰登脸上疲惫的神情时，她的人偶之心产生了新的判断——已经不需要了。
   这个男人已经被失败打垮了，不需要再使用这种无聊的小把戏。
   她停下话语，让布兰登稍稍缓过气来后，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是打算请求重新建立合作关系的吧？嗯？”
   “是的。”
   布兰登坦诚道。比起第一次见面，他的底气明显不如上次足。
   赛莉娅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微笑。她喜欢这样直接的男人，比起上次玩文字的方式，这种直来直去的交流更符合她规则习惯。
   “如何合作呢？”
   赛莉娅问，“或者说，你凭什么和妾身合作？”
   人形少女的话如果是以人类的身份来说，那就是一种轻蔑的态度，但布兰登知道，这个少女仅仅是基于合理考虑询问双方所持有的资源。因此他不打算退缩，鼓起最后的勇气，他张开了双手。
   “提供您需要的人手。”
   商人在说的时候并没有看着赛莉娅，而是始终把目光锁定在身躯巨大的老亚麻身上。但那个詹特人形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变化，仿佛是毫无生命的雕像。
   “布兰登先生，你将妾身的仆人当成什么了呢？”
   赛莉娅眯起眼睛问，“你不觉得，老亚麻足以代替你们整个商队的力量么？”
   “是的，老亚麻……女士……”
   布兰登干咳了一下，继续说，“……可以看出有很强的力量。但有一样东西是无法替代的。”
   他转头望了一下赛莉娅，但她无法从那平静如水的目光中发现任何好奇或者赞许，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有很多人，而你们只有……两个。”
   “哦？那你觉得吾等为何需要大量人手？”
   赛莉娅的脸依旧平静，认真地盯着布兰登的眼睛问道。这让布兰登感到此次交涉依然是平等的交谈，而自己还有一丝胜算。人形不可能会问出如此显而易见的东西，那么，也就是说——
   “事情已经过去两天了，您到现在还在野外游荡，而不是尽快追捕那个逃逸的人形，也就是说……”
   布兰登冷静地分析道，“……您跟丢了。”
   赛莉娅笑了起来，如同月牙的双眼打量着布兰登：“这倒是新奇的想法。”
   确实，以这种情况来推断的话，太武断了一点。但布兰登想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其中一定有不协调。
   “我们不妨来做一个更新奇的猜测，比如，您在处理这件事上出于一个规则上的劣势地位。”
   布兰登的一句话让赛莉娅闭上了嘴。
   年轻的商人深吸了一口气。他确信，自己已经抓到了关键。这些站在他身后的部下们确实没有足以战胜那个红色怪物的力量，但他的人手依然有超越人形的地方。
   “我一直感到很诧异，身为公馆的代表的您，却只带着一个仆从来进行回收作业。倘若是为了节省资源，尽快解决事件不是更好么？但是这件事拖延的时间似乎已经有几日了吧……”
   布兰登注意到赛莉娅对此点点头，看来自己确实说中了。但他更诧异的是，身为对手的赛莉娅竟然还对此表示承认。
   不管原因是什么，他打算暂时不考虑。整理了一下思绪，他继续说：“接着，您的交涉方式让我也很不解。公馆拥有的绝对优势并未从您的交涉中体现出来，我想，您并非交涉用机型吧？这样一来就很奇怪了，为什么公馆会派遣一台非交涉机型进行需要交涉的任务呢？或者说，这次交涉仅仅是您自己的判断？”
   赛莉娅再次点点头：“你说得对，这是我自己的判断。”
   “接着，我想向您确认一下……”
   布兰登直视对方的双眼，“潜入我的住所，试图掳走维吉尼亚的也是您吧。”
   “不错。”
   人形少女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但布兰登并不是来追究过去的罪责的，他微微点头，说：“但是您无功而返了。这不大正常吧？以您的身手，要带走一个小女孩，轻而易举。但您没有带走，还留下了一个焦手印……”
   赛莉娅的脸上逐渐浮现出笑意，但她什么也没有说，而是静静等待布兰登说下去。
   “当时我不理解，但看到那个怪物的时候我就回忆起了——那是人形超负荷工作的表现。”
   布兰登的脸上并不是胜利的表情，而是更疲惫的模样，他对于自己的失误似乎依然无法原谅。
   “而我们失败后，您本应有机会直接捕获，但却没有出现。而现在已经过去两天，您依然在这附近徘徊。我只能猜测，因为某种原因，您不能接近那个红色怪物，或是维吉尼亚。”
   “啪啪啪——”
   小手拍打出清脆的声音，似乎是在为布兰登精彩的演说叫好。但是赛莉娅的连上并没有对应的欢娱，而是挂着一幅虚假的微笑。
   “您的观察力确实很好，甚至发现了连妾身都漏过的东西。”
   赛莉娅毫不吝啬地赞赏道，但她话锋一转，“可惜大部分都猜错了。”
   “不过，你依然证明了你的价值。但你还需要证明你手下的价值，否则合作依然不成立。”
   少女的瞳孔扫了一眼布兰登身后的两人，似乎在掂量他们的斤两。
   “我的手下都是非常优秀的人，他们能找到那个红色的家伙……”
   说着，布兰登瞥了一眼站在自己斜后方的男人。那个人类，找到了赛莉娅。
   人形少女对上他的目光，用灼人的目光锁定他，如果这是兵器的话，此刻人类已经无路可逃。但对方也同样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没有一丝偏移。
   “看起来你有一双能够洞察出关键点的眼睛呢。”
   赛莉娅慢慢说道，然后眼睛调皮地眨了一下。娇小的少女忽然从老亚麻的身上跳下来，张开双臂，小皮鞋轻巧地撞在地上。
   赛莉娅从布兰登身旁走过，径直朝这个男人而去，向他伸出自己的小手：“把你的手伸出来。”
   阿拉特看了看布兰登，得到认可后，他才伸出了左手。赛莉娅轻轻抚摸着这张大手，上面满是细小的割痕，可能是弓弦割伤的，也可能是野外锋利的草叶割伤的。人类与人形不同，他们的皮肤脆弱不堪，任何细小的创伤都会在上面留下印记。接着，令几个人类更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人形少女抓着阿拉特的食指和中指，将它们送入自己的口中。湿润的感觉从指尖传来，阿拉特感到，有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将自己的指尖扫过一遍，紧接着刺痛从手指沿着神经传递到大脑，但理性控制他没有把手收回来，而是默默地忍耐这个人形玩弄自己的左手。
   过了一会，赛莉娅将那只粗糙的大手从口中拔出，上边还牵引着一丝晶莹的粘稠液体。
   赛莉娅退后了几步，回到布兰登身前：“他是一个猎人？”
   布兰登点点头，尽管他很想仔细看一看刚才的经过，但现在似乎已经结束了。
   赛莉娅点点头，轻轻一个后空翻又回到了老亚麻的肩上，但这一大胆的动作让在场的三个男性不由得移开了眼睛。但人形少女毫不在意，她将腿翘起来搭在另一条腿上，露出了裙底大片雪白。
   老亚麻的面甲错动了几个位置，喉咙深处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它在笑。
   赛莉娅翘起来的左脚后跟冷不丁地向后砸了一下，正中老亚麻的面甲上，那细小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么，你在这次交涉中又希望得到什么呢？金钱？还是商业协议？”
   “不，我仅仅……要一个真相。”
   布兰登低下头，似乎说这一句话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好，妾身同意合作。不过这次，妾身有绝对的主导权——你要知道，这是狩猎，不是提货。”
   赛莉娅盯着布兰登的眼睛说道，老亚麻如同接受指令一般，慢慢的站起来，在地面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妾身可以带你去了解所谓的真相——但是是否会这样做，妾身自己安排。”
   面前的三人，慢慢的后退着。
   “另外，妾身需要提前说一下自己的目标。”
   地面轻微的颤动着，老亚麻慢慢的走到布兰登面前，腿部的装甲几乎贴到他的脑袋。赛莉娅俯视着三个人类，慢慢说道：“在找到后，妾身会亲手杀死那个小姑娘，与那个红色重骑士。”
   那冰冷的口气完全不给人任何反驳机会。
   “如果到时候，你们敢拖后腿，妾身会将你们同样判定为猎物。”
   布兰登静静的看着赛莉娅金色的眼睛，然后低下头，彷佛做了一些思想斗争一样。
   随后，他默默地点点头。
   “当然，尊敬的赛利亚小姐。”
   “回去吧，明天妾身会去找你。”
   赛莉娅挥挥手，昭示着这次交涉的结束，她已经对这几个人类不感兴趣了。
   风吹过小丘，将人类残留的气息一并刮走。树叶摇晃得更强烈了，在这逐渐变强的风力中沙沙作响。小丘上几块裸露的土地扬起尘土，夹杂着打转的草叶升上天空。
   当几个人类走远后，老亚麻才在一连串碰撞声后开始它的发言：“为什么要和这些弱小的家伙合作？他们连一个半废的自制人形都干不赢，留来何用？”
   “你这笨蛋，还没发现么？”
   赛莉娅闭上眼睛，“吾等已经被植入了干扰信息。”
   
   4.3
   
   夏末对于热大陆南方的生物们来说是相当重要的时节。当春天到来，寒气消退时，生物开始进入繁衍期。经过春季和夏季，那些孕育的新生命陆续降生到这片大地上。不久之后，当大陆进入丰收的季节时，大量的资源将会用于哺育这些小生命。而这种时候，也正是猎人的季节。
   阿拉特看起来相当悠闲，信步漫游在小丘上。他并不在乎那个女孩，毕竟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仅仅靠着不知名的原因就黏上少爷的小乞丐。但是主人的命令是绝对的，所以他不得不完成这一使命。
   虽然是非常巨大的东西，但在这起伏的小丘群地带依然很难发现他们的踪迹。这些顽强的草皮成了最好的掩盖，明明前天才挖的坑，不多久就盖上了一层绿色，植物正顽强地从大地里汲取养分，以此来供给自己的生长。除了某些被生物排泄物抑制的地方，无一不是被绿色覆盖。也正因为是这样的土地，才繁衍了如此众多的生命。
   尽管是如此的恶劣，但对于一个优秀的猎人来说，要寻找人类的踪迹并不难。
   所有的人类都需要进食。
   猎人蹲下身子，随手扯起一把青草嗅了嗅。
   淡淡的香味。
   “应该就是这附近……”
   他站在小丘的顶部，张望四周，但暂时还无法发现目标的踪迹。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
   他低头又嗅了嗅那把青草，再度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毫无疑问，那个红色的怪物在这里狩猎过。尽管猎杀的痕迹已经被掩埋，但残留在这上面的气味是不会那么容易消散的。
   生物在不同的情绪下会散发出不同的气味，比如人类的体味就会因为进入性成熟期后而改变。而栖息在这里的短耳豚的改变更为迅速，一旦进入危机状态，亢奋的身体就会分泌出一股奇妙的香味。这种特性使得它们经常被人工饲养来提取香料。而现在，那股香味就是最好的标记。
   虽然不排除有其它狩猎者的可能，但在进入秋季大狩猎时期之前，这片地区应该不会有多少猎手。阿拉特随手将青草抛飞，任其随风飘荡，接着慢悠悠地向小丘下走去。小丘底部有不少被草皮掩埋的天然陷坑，因此他每一步都非常小心。在这片地区并没有大型河流，因此不少生物都选择在低洼地带打洞取水，而短耳豚这种生物的聚集地附近通常都会有无数深而小的坑。而这种地方，通常由于水量充沛而土质松软，对于那种大质量的怪物来说可谓是天然的陷阱。
   走了一会，阿拉特的嘴角抿起一个微笑。是的，找到了。
   草能掩盖掉足迹，但是对于这样的深坑却是无可奈何。巨大的凹陷呈现在眼前，倾斜向下的面上已经覆盖上了少许青草。除了那个怪物爆发性的跳跃能力以外，大概这附近没有什么生物能做到此等程度。
   肯定就在附近。
   阿拉特已经完全确认了这一情况。他举目四望，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小丘。站得高的话，更利于对周围情况的把握，也更容易找到目标，尽管这种没有树木的小丘顶上同样也很容易暴露自己。
   选定了不远处的一座小丘后，他用相当休闲的速度慢慢晃了过去。毕竟现在还不是狩猎时间，按照他的估计，那个没经验的小姑娘大概会选择在接近晚饭时间再度出门。按照赛莉娅给的情报，那个怪物会一直饲养那个女孩。而现在也正是基于这一情报而展开的搜索，万幸的是，搜索的结果也符合情报的走向。尽管他更希望那个怪物把女孩当成食物吃掉，而省掉后续的麻烦。
   “真是麻烦了呢。”
   他挠挠头，登上小丘的顶峰。俯瞰周围，虽然并不是什么高山，但高度依然足够了解周围的情况。和预料的一样，只能看到一小群短耳豚在草地上觅食，几个家伙在打滚，用自己的气味划分地盘。
   “只能等了。”
   猎人慢慢趴下，并且从腰间解下一块绿布，盖在身上。顿时整个人变得和小丘浑然一体，远看根本无法分辨出有人趴在地上。但这对于人形是无用的，这点赛莉娅也提过了。人形并不完全是靠视觉分辨这个世界，它们有比人类更优秀的感官。
   这么做仅仅是因为猎人的习惯罢了。
   阿拉特自嘲地想。
   云彩慢慢遮住了太阳，还没到黄昏，天色就已经开始黯淡下来，尽管还不至于影响视野，但这样下去，大概不久就会要起大风了吧。天气继续恶化下去对追踪来说并不是好事。
   给予我们猎物的女神啊……让它尽快出现在我面前吧……
   猎人向那位个性如同天气般多变的女神祈祷着，但他不知道女神是否会响应这一愿望。此刻他只能等了，不管发生什么。
   风向不断变化，云也随着风四处飘荡。
   过了许久，阿拉特感觉到自己隐约听到了除了自己心跳以外的声音。这声音是从大地传来，通过自己的身体，最终达到鼓膜。
   那家伙来了。
   他俯下身，用耳朵贴着草皮，试着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
   本以为需要蹲守上半天的猎物竟然那么快出现，或许真是女神听到了自己的祈祷，本来还考虑着最坏要蹲上一整天的呢。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方向也逐渐能分辨出来了。他瞥了一眼北方，暂时还没发现猎物出现。趁着还没进入视野观察范围，他快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位置，让自己能方便地侦查北方的情况。
   规律的脉动越来越清晰，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小丘后出现，并逐渐往这边靠近。阿拉特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试图分辨出那怪物的形态。但距离和天上的云朵让他未能如愿，只能等待它慢慢接近。
   “找机会救下那个女孩。”
   少爷是这么命令的。但是要在那个怪物手中找个机会，谈何容易。阿拉特目睹过怪物战斗的场景，也亲眼见到那些试图接近它的家伙是怎样一个下场。
   如果可能，他真想就这么趴着等怪物自行消失。
   随着怪物的临近，大地的颤动越来越明显，他也能看清那红色怪物的样子了。巨大的身躯慢慢向前移动，每一步都沉重有力。它的上半身没有任何倾斜，右手弯曲成直角搂在胸前，而坐在那臂弯里的正是被它掳走的女孩。女孩蜷缩着，一动不动，大概非常害怕。毕竟连阿拉特自己也不敢随便靠近那样恐怖的东西，更何况是一个只有十多岁的小女孩。
   等它狩猎结束返回巢穴再进行下一步的打算。阿拉特是这么考虑的。因此他静静地注视着怪物的行动，等待它完成狩猎。
   猎人中流传有一句老话：猎手的身后还会有另一个猎手。
   现在正是这一情况。
   阿拉特苦涩地笑了一下。
   怪物径直向短耳豚群走去，巨大的震动让那些长着绒毛的小生物纷纷警觉起来。那些小东西一看到巨大的红色身影临近，纷纷四散逃逸，有的则找小洞钻进去，试图躲避怪物。但巨大的怪物并不着急，它慢慢走到坑洞旁站定，将怀里的女孩换到另一只手搂着。正当阿拉特好奇它打算干什么的时候，怪物的手甲旋转起来。虽然并非第一次看到，但那场面依然令猎人也吓了一跳。巨大的拳头仿佛炮弹一般轰击在地面上，旋转的手甲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威力，无论是泥土还是上面的植被都被那强大的力量撕扯开，向周围爆发开。 席卷的暴风将周围的植物连根掀起，甚至连反应不及的阿拉特也无法抓住背上的伪装。
   绿色的布随风飘去，在阴暗的天空下格外显眼。怪物迅速拔起自己的手，用和它的体形完全不相配的速度转过身。眼中的光芒似乎拉成了一条红线。
   光是外貌就能足以让人产生恐惧的怪物，阿拉特实在不想再面对下去。他敏捷地跳起来，向坡的另一边跑去。坡度和湿滑的青草对高速奔跑并不是有利环境，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既然被发觉，他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
   但是身后的咆哮和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始终无法甩开。在这种地方并没有合适的掩体，他也无法灵活运用自己的躲藏技术。
   要……完了么……
   再好的猎手也会有失足的一天，但他没想到这一天会如此迅速地到来。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如同炸雷般的声响，紧接而来的便是狂暴的气浪，直接把他往前掀了好几个跟头。尽管已经靠着防护姿势让自己的损伤减小，松软的草地也缓冲掉大量冲击，但他依然感到头昏脑胀，身体几乎不听使唤。
   “轰隆！”
   第二声带起无数泥土，几乎将阿拉特的身体活活掩埋。当挣扎着想爬起来的时候，沉重的压力施加在他的肩上，那要将他压进大地般的暴力令他完全无法动弹。
   “巴托尔！住手！”
   是女孩的声音。
   阿拉特试图睁开眼睛，但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
   “我不是说了不能随便伤害人类的么！”
   女孩似乎很生气，用还带着少许稚气的声音狠狠地责备道。
   “妈……妈……保护……”
   这就是那个怪物的声音吗？
   阿拉特心想。那沙哑的声音意外地透出了些许委屈，令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更令他惊讶的是，女孩竟然继续用不容反驳的语调大声训斥：“要听妈妈的话！”
   怪物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但阿拉特从那移开的大手判断出女孩的话确实产生了效力。他试着抖动了一下身体，并没有第二次攻击到来。确认了那个怪物不会继续对自己施加伤害，他才拨去身上的泥土，从地里爬起来。
   第一次从如此近的距离瞻仰这个巨人，阿拉特不由得想对这可怕的人形怪物发出赞叹。这样违背自然规律的人造生物依然能存在，实在是世界的奇迹。
   女孩坐在怪物的肩上俯瞰着阿拉特。她身上的罩裙已经又脏又破，还沾上了暗红色的印记——是血。蓬乱的紫色长发让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小乞丐，再也没有昔日在少爷身边的那种恬静天真的感觉了。
   几天不见的变化让阿拉特既意外又感到理所当然。
   “你是……”
   “阿拉特，沃里克家的仆人。”
   阿拉特接下话头自我介绍道。他很确定，那个女孩认识他，尽管少爷并没有向她介绍过自己的名字。
   “老爷他……他……”
   女孩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期待的表情。可就在阿拉特等待她说下去的时候，她眼中的神采忽然黯淡下来。
   “老爷他……还好吧……”
   “不算太好。”
   阿拉特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把事实说了出来。直觉告诉他，在这里欺骗了女孩的话，那就没有任何希望了。
   现在，已经不是怪物掌握着女孩的性命，而是女孩在操纵着怪物。这样的逆转虽然让他不大好接受，但事实摆在眼前。
   “少爷他想要见你。”
   阿拉特盯着女孩的眼睛说。但女孩马上移开了目光，看着怪物破损的头顶。
   “我……”
   女孩犹豫了。
   果然还是被这怪物限制了么……
   阿拉特躬身拍打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泥土，同时观察怪物的双脚。那能瞬间产生可怕爆发力的双足扁平而有力，自己大概无法轻易逃出那可怕的脚程范围。所以强行带走女孩的计划只能泡汤了么。
   他在心中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会来找你的，你能在这等着吗？”
   “好！好的……”
   女孩的脸上再度出现了绯红的色彩，似乎对此非常期待。
   “我一定会好好地把少爷带来。”
   阿拉特努力堆出一个笑容，试图让女孩放心。但女孩根本没有在意，而是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思考当中了。
   脸上洋溢着幸福微笑的女孩啊……
   猎人转过身，捂着侧腹慢慢离开。他听到身后不断传来女孩的声音，她正兴奋地向那个怪物倾诉自己过去几天来的幸福经历。
   你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吧……
   当阿拉特确认怪物的身影已经被小丘遮挡后，马上从怀中掏出两枚小盒子。手指一抠，盖子在细微的爆鸣声中被掀飞。两只细腰长腿的昆虫从盒子口爬出，震动了一下透明的翅膀后，小虫从头到尾都变得透明，最后融入自然的色彩中。
   猎人没有停步，反而加快了速度。他得到的另一条指令是：只要找到了那个女孩，就马上赶到约定地点。
   但是约定的见面地点，并不是驿站。
   
   4.4
   
   布兰登被讯蜂叮咬的时候正是晚餐时间。驿站的大厅里人并不多，毕竟旅行者很难准时在饭点进食。而布兰登的面前也没有任何食物，仅有一个喝空了的杯子。他随手一拍，那只透明的小东西就化作一滩绿色的粘稠液体了。
   信息已经切实收到，但他实在高兴不起来。
   这种廉价的传讯小虫只能使用一次，所能传递的信息也仅仅只有“是”或“否”而已。阿拉特找到了维吉妮亚，这就是小虫传递的信息。但选择这种方式就说明了阿拉特没能完成将她带回来的任务。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向驿站的大门走去。刚推开大门，迎面走来的正是一脸疲惫的猎人。他的身上看起来多处负伤，走路趔趔趄趄，衣服也沾上了肮脏的泥土。
   “少爷……”
   对方率先向自己打招呼，布兰登微微点头回礼，但没有马上开口。他从阿拉特身边走过，向驿站旁的空地走去。商队的其他成员都等在那，马车已经整装待发。
   布兰登打量了一下马车和商队成员，确认了所有的东西后，他慢慢吐出一句话：“你们先走吧。”
   
   厚重的云层压在众人头顶，明明是早晨，却见不到一丝阳光。风卷过小丘，带来北方的凉意。布兰登举起手，挡住一片被风卷来的草叶。红色的巨人背对着布兰登，如同一座雕像般静静地坐在小丘上。锈迹斑斑的身体在风中诉说着它所经历的久远岁月。同样背对他的，还有巨人肩上坐着的紫发女孩。
   布兰登慢慢走上前，伸出颤抖的手。但是那只手在碰到飘飞的长发之前停住了。
   他静静地看着那个女孩，像是被精美的画面同化了一般。
   最后，他还是收回手，转而以低声的呼唤来引起女孩的注意：“维吉尼亚……”
   但是女孩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你等了那么久……”
   因为阿拉特和安德鲁斯的阻止，只能将见面的时间拖延到了早上。而见到那单薄的背影的瞬间，他后悔了。阿拉特隐瞒了女孩等待的事实，并且让她在这冷风中独自过了一夜。但他不能责备自己的仆从，毕竟他们依然是为自己着想。所以，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过错罢了。
   我的错……
   尽管布兰登不断责备自己，但女孩依旧没有回头。她就像已经失去了所有对外界的感受，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她俨然已经超出了布兰登所能涉足的地方，只存在于一个可见而不可触摸的境界。
   为什么会这样……？
   布兰登呆立在原地。此刻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期待着女孩能发觉他的存在。
   风再度带来寒意，也带来了细小的雨滴。
   年轻的商人端详着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只是数日不见，改变就让他差点不敢相信。飘飞的长发晶莹剔透，仿佛由水晶构筑的违背常理之形。她还穿着那身罩裙，虽然有些破损，但很明显有认真清洗过。可以想象，她确实有好好地为这次见面做准备。但是现在却……
   忽然，布兰登感觉视野中的红色巨人动了一下。尽管很缓慢，那个怪物的身体慢慢向前倾，接着像是慢动作般的，它站了起来。怪物巨大的身躯缓缓朝布兰登转来，用那张恐怖的面容面对他。再一次直面这样的怪物，让布兰登心中恐惧的回忆再度蔓延起来。他下意识的向后挪了一小步。
   女孩倚坐在怪物的肩上，脑袋斜靠在怪物的太阳穴。她双目紧闭，似乎在沉睡，那恬静的小脸毫无变化。但布兰登感觉到，有什么巨变正在那小小的身躯中酝酿着。女孩幽幽醒转，伸手捋起耳边被吹乱的长发。
   “老爷……”
   维吉妮亚的脸上洋溢起幸福的微笑，“您终于来了……”
   她俯视着面前的人类，那个曾经救过自己，照顾过自己的人类。
   “维吉……”
   布兰登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能在最后见您一面……真是太好了……”
   布兰登发现，现在的维吉妮亚已经不是那个连正常说话都很困难的小女孩了。
   她更漂亮了……
   也更……成熟了……
   他忽然想用这个形容。女孩的脸上不再是一脸稚气，尽管还没完全褪去，但也逐渐呈现出作为“母亲”的责任感。想到这，年轻的商人顿时感到一阵心疼。和赛莉娅说的一样，这个女孩不是一个单纯的人类。
   她是“机键圣母”，是人形浸染者的“母亲”。通过将人形感染上名为“情感”的病毒来达到繁衍子嗣的目的，这种凶险的存在。只要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么所有的人形的安全都会受到威胁。
   就是这样的女孩而已。
   “嗯……”
   布兰登呆滞了一下，但他很快摇摇头，强迫自己回过神来。他冷静下来，试图让自己恢复“商人”的身份，但很快便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他只要在这女孩面前就无法压制那不断反扑的汹涌感情。
   这也是机键圣母的能力吗？
   他不知道，毕竟赛莉娅并没有明说“圣母”对人类到底有何种影响。
   “维吉尼亚，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他犹豫了一下，但依然还是开口了。
   明明她已经说了“最后”，明明已经不再需要自己，明明已经拥有了“力量”……
   布兰登的目光扫过那红色的怪物，却看到它如同岩石般毫无变化。自己已经猜不透维吉尼亚在想什么了，他根本无法理解女孩在掌握了主动权之后依然留在怪物身边的原因。她难道不希望和自己在一起吗？
   不……其实自己在以前就没有猜对过维吉妮亚的心思吧……
   会选择和自己在一起，只是因为无法获得更进一步的力量之前的委曲求全么？
   布兰登感到自己的想法正不可遏止地滑向深渊。
   事实上，他当然是很期待维吉妮亚能与自己在一起，因为，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向她了解，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向她确认，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告诉她……
   布兰登挠了挠头，等待着维吉妮亚的回答。但当他抬起头对上女孩的目光时，看到了维吉妮亚些许愧疚的眼神。
   “对不起，老爷。”
   维吉妮亚虽然缓慢，但吐字清晰地说，“我不能走……”
   即使已经料到了这样的回答，但布兰登还是不自觉地塌下了肩膀。
   大地再度在逐渐增强的风中挣扎了一下，这使得更多的草叶被带向空中。大颗的水珠滴落在身上，带来些许寒意。但这样的寒冷让布兰登慢慢冷静下来。
   他鼓起勇气向前走了几步，打算更近一些打量女孩的表情。忽然间，红色的巨人苏醒过来，猛地朝布兰登抬起了右手，手甲急速的旋转起来，发出了可怕地轰鸣声。那强大的风压在布兰登裸露的肌肤上留下如同割裂般的痛感，甚至改变了周围的风向，从怪物周遍散发出一圈圈回荡的飓风。布兰登本能地举起手，这脆弱的防御与其说是想阻挡巨人的攻击不如说是给自己的内心筑起最后的壁垒，失去了这层阻挡，他就会因为恐惧而瘫倒在地。
   见到这样的攻击意图，一直在后方担任护卫的阿拉特和安德鲁斯都猛地冲过来，尽管他们也知道这样是徒劳的。
   “巴托尔！”
   维吉妮亚猛地拍打了一下红色巨人的脑袋，怪物瞬间安静下来。布兰登听到高昂的旋转声逐渐低沉，这才把脑袋从胳膊的防御中抬起来。
   尽管已经听阿拉特描述过了，但见到红色巨人竟然对维吉妮亚的命令如此服从，依然令他很惊讶。维吉妮亚一只手轻轻的抚摸巴托尔的脑袋——那个布满了锈迹的脑袋，可是它却如同感受母亲温暖的小孩子一样，静静地待在那里。
   “老爷，如您所见……”
   维吉妮亚看了一眼刚冲上来的安德鲁斯和阿拉特，“您的身边还有大家在啊……”
   布兰登感觉到维吉妮亚的视线，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两名部下。
   “但是……这孩子……除了我，就一无所有了……”
   女孩就像母亲一样地轻柔地抚摩着红色巨人锈迹斑斑的身躯，用怜爱的语气解释道。
   布兰登摇了摇头，试图否定这样的事实。但维吉妮亚不允许他进行否认，并且用更加坚定的语气说：“所以，为了它，为了我的孩子，我不能再这样自私了……”
   “它是一个怪物啊！而你是一个人，一个人类！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
   布兰登用力挥舞双手，大声反驳道。
   维吉妮亚笑了笑，用手指捋开落到脸前的头发拨开到耳后，双眼温柔地望着布兰登。除了这些，似乎还带有一丝歉意。
   “对不起，老爷，我想您也应该知道了……我并不是人类，也不是人形，只是一个被肆意制造出来的东西，那名为‘机键圣母’的禁忌……”
   她发现布兰登的脸上并没有太大的惊讶。
   “您已经知道了啊……”
   女孩自嘲地笑了一下，“那么希望您能够理解我……”
   维吉妮亚顿了顿，在酝酿着下一句话。
   “您教会了我什么是给予，什么是爱……‘渴求爱者，予爱于人’，对于我来说，如果继续苛求不属于我的爱的话，那只是违背了我存在的意义罢了。我在这几天与它的生活中便了解到，这孩子并不是一个恶魔，也不是一个怪物……它只是一个孩子，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维吉妮亚慢慢将双手交握贴于胸前，紧紧握着胸口的那一枚饰物。
   “它需要我，需要妈妈……”
   女孩的眼睛模糊了，“其实我也和您一起走，但我不能离开它……倘若带着它和您一起的话……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红色的巨人，巴托尔，依然没有动。自从被阻止之后，它又恢复了雕像一般的状态。
   “虽然乖巧了很多，但它依然像个婴儿一样，还需要长期的教育。我不能让这孩子伤害到老爷，也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它……所以……”
   维吉妮亚叹了口气，那份稚嫩的纯真此刻已经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种责任。
   “对不起，老爷……我很感谢您教给我的一切，与您一同生活的这段时间，将会是我一生的财富……我会永远记住您的。”
   布兰登呆住了，对女孩，对女孩的情感，对女孩的决心，以及这一切话语。本来把她捡回来就仅仅是意外，而这意外所结出来的果实让他的口中苦涩不已。这份苦涩，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它需要我，我的孩子……它需要我，需要一个妈妈……所以，我真的不能和您一起走了。”
   维吉妮亚淡淡的重复着这些话。
   布兰登再次抬起头来，他望向了天空——阳光藏到了厚重的云朵的后面，不见一丝踪迹，越来越大的风也无法撼动浓云分毫。
   他忽然感觉到了来自额头的凉意。轻轻地伸出手，一滴雨水砸在手心绽开。收回手，他静静地看着手心上的水珠。
   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维吉妮亚……”
   布兰登再次望向了那个坐在红色巨人肩膀上的少女，望向了那单薄却负担了一份沉重责任的肩膀。
   “老爷，对不起……”
   维吉妮亚低下头，一滴泪水慢慢顺着廉价滑落，砸到了手臂上。她稍稍一用力，随着清脆的断裂声，脖子上的小饰品被摘了下来。
   一枚笼罩着朦胧光晕的硬币划过空中，甩开破碎的小框，落在布兰登摊开的掌心中。
   “老爷……您的爱……还给您……”
   女孩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那尚在贫民巷的年代，用哽咽而断续的话音说。
   布兰登看了看手中的苍金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他露出了一贯的温柔笑容，说：“以后你就是妈妈了，不能再这样调皮，要稳重一些。愿你和你的孩子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说完，他转过身，甚至不敢再面对女孩哭泣的脸庞。
   “谢谢……您……”
   女孩已经泣不成声了。巴托尔没有等待她的命令，以自己的判断转过身。如果让“妈妈”与这个男人继续对话下去到底会发生什么，它无法判断。它只知道，必须远离这里，否则“妈妈”的“爱”就会不断膨胀，直到撑破她娇小的身躯。
   布兰登没有再回头，他朝着安德鲁斯摆了摆手，登上了马车。
   沉闷的雷声从天边传来，乌云早已布满了荒野的天空。风越来越大，吹起杂草，以及少女的长发。
   马车的声音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到了。
   “老爷，谢谢您……”
   少女点点头，任由泪水从眼睛里滑下。维吉妮亚抹了一下眼角，然后抱住了巴托尔的脑袋。
   “妈……妈……”
   巴托尔低声说，似乎在安慰她。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对女孩的承诺，巴托尔点点头。尽管风在咆哮，这对母子依然静静地享受着温馨的时刻。
   但身后传来在颤动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抱歉，或许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只有今天了。”
   一个冰冷的女声在他们身后传来，维吉妮亚猛向后望去，巴托尔也扭动着巨大的身体转向了后边。
   一个如同巴托尔一样巨大的物体在慢慢的接近中，站在那个巨物肩上的同样是一个少女。寒光闪过，少女身上的华贵礼服化做无数布条悄然而落，随风飘向天际。无数黑色缎带瞬间包裹住少女全身。风吹拂过她黑色的长发，荡起一层层的波浪。
   少女握紧手中的两把银白色的大剪刀，低声说：“本以为只是古董机，没想到竟然搭载了干扰逻辑的插件。难怪能将禁止销售的战争人形核心随便摆到市面上来。”
   托着少女的巨人慢慢走来，停到了离着巴托尔不远的地方。
   “但是依然逃不过人类的追踪吧。”
   少女半眯的眼睛紧盯着维吉妮亚。
   “妈……妈。”
   巴托尔的装甲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单词，对于来自面前的敌意，它身体各处部件都发出低沉的咆哮。昏暗的天色让维吉妮亚看不清楚对面少女的具体容貌，但那身型和着装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两个少女，就这样一站一坐，在两个巨人肩膀上对峙着。
   忽然一道紫红色的闪电划破了夜空，光亮在瞬间照亮了周围的一切，维吉妮亚看到了，对方那双冰冷的淡金色眼眸正对上自己的目光。
   炸雷声在远处翻滚而来，但盖不过人形少女冰冷的宣言：“妾身名为赛莉娅。今天，您就会丧命于此，亲爱的妈妈。”
   磅礴的大雨倾泻而下，将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之中。
   
   4.5
   
   暴雨的降临比预计的更早，大颗雨珠冲刷着大地。维吉妮亚单薄的衣裳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身上。紫色长发也不能幸免，刘海覆盖在额头上，几乎将眼睛遮住。但她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曾经怯弱胆小的少女已经不复存在，存在于此处的是燃烧着爱的灵魂。
   赛莉娅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剪刀，锋利的刀刃仿佛能将雨线也剪断。她默默注视着雨幕对面的巴托尔和维吉妮亚，现在她还不敢轻举妄动，静静等待着攻击时机的到来。包裹着黑色布条的身体对雨水毫不在意，水珠似乎无法渗入布条之中，沿着身躯流淌而下。飘舞的黑发也没有被雨水沾起，依旧无风自动。
   “说实在，妾身很讨厌雨。”
   赛莉娅说，“因为会让剪刀生锈，皮肤也会老化。”
   她的双手用力一甩，两把剪刀分解成四把刀刃，惯性将两把刀刃抛向天空。
   “而且也会让妾身的感应能力下降，刀刃的操纵性变得更糟糕。”
   微微叹了一口气，她身体前躬，将重心下压，“所以，让我们速战速决吧。”
   就在这时，一旁的老亚麻率先行动起来。巨大的身体向前奔去，沉重的脚步刨起带着草皮的泥土，也激起了大朵水花。水花还没消散，那可怕的轰鸣就一闪而过，瞬间冲到了巴托尔的面前。但是这种突袭完全在预料之中，维吉妮亚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的注意力始终停留在赛莉娅的身上。
   包裹着雷霆之声的拳头轻而易举地被格开，同时巴托尔巨大的身体前躬，试图用自己空暇的肩膀对敌人进行撞击。靠着强大突进力快速接近的老亚麻一下没停下，整个撞在巴托尔的肩膀上，顿时腹部装甲凹陷了一大块，固定装甲的螺钉顿时蹦离，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但这样的动作让坐在肩上的维吉妮亚暴露在前方，并且一直维持的平衡会被这样的前倾所打破。赛莉娅等待的就是这样的时机，她旋转身体，将两把刀刃甩出，并且握住下落的另两把刀刃。靠着离心力高速射出的刀刃划裂了雨幕，带着破空之声向紫发的少女射去。
   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并没有吓住维吉妮亚，她轻松维持住平衡，翻身落在巴托尔的背上。早在赛莉娅刚开始动作的时候她就已经发觉了这一偷袭企图，但她不需要有什么动作。以一介人类的行动力不足以躲开这势如破竹的袭击，但她并不是一个人。来势强大的刀刃撞上了快速挥开的手臂，轨迹变为向上延伸，根本碰不到维吉妮亚一根发丝。巴托尔的左手支撑在地面上，止住身体的动作，另一只手则护住了维吉妮亚。但这样的动作就意味着将自己的所有破绽暴露在老亚麻的面前。巨大的詹特人形将被格开的手臂收回，稳定住身体。稍稍退后了一步，后脚猛地发力，依靠自身巨大的质量使出膝撞。
   要对搭载了战争人形核心的巴托尔施加实际的损伤，对于仅仅一介詹特人形的老亚麻来说根本不切实际。它只需要暂时破坏对方的体势，将保护着维吉妮亚的防御解除哪怕这么一瞬间，让赛莉娅能顺利攻击到那个少女，这场战斗就算结束了。
   但这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巴托尔猛地一头撞在老亚麻的膝盖上，借着这力量迅速站起来。就在这时，又有两把刀刃从巴托尔的腰间划过，同时空中的两把在看不见的丝线牵引下划着弧线回到赛莉娅的手中。但维吉妮亚并没有因为巴托尔忽然站起而从巨人的后背滑落，她在体势变化的同时从后背转移回到肩上，她与巴托尔的行动似乎完全融为一体，根本没有任何调整反应时间。
   “你的攻击是无法伤害到我的。”
   维吉妮亚坐在巴托尔的肩上，俯瞰矮小的人形少女。这一瞬间，赛莉娅产生了那就是自己坐在老亚麻肩上的错觉。昔日的无知少女已经不见了，坐在那里的是“妈妈”，是“第五位机键圣母”。
   两把刀刃再次划着弧线从两侧回到赛莉娅身边。人形少女不断将两把刀刃抛到天空，两把持握在手，进行快速交替着。这种四刀流战法在人形中并不流行，因为对插件要求过高，各种运算都需要精确到极其细微的部分。但赛莉娅对此非常擅长，等待着对方暴露破绽，力求远程将对方狙杀。
   自从与“妈妈”见面之后，她就深切地体会到机键圣母的可怕。那引发体内数据乱流的能力一旦发动，追求精密运算的四刀流和疾速战法就会瞬间崩溃，所以她避免靠近“妈妈”，而是采用隔空攻击的手段。老亚麻的单纯动作并不需要进行大量运算，对人偶之心运算的负担也小，即使有数据膨胀的危险也不会像赛莉娅那么大。
   但是她们依然无法破坏如同一个整体的巴托尔与维吉妮亚组合。
   老亚麻不断攻击，强有力的步伐一次次刨开地面。但巴托尔的动作出乎预料地敏捷，运用脚部的爆发力数度拉开距离。尽管老亚麻不断贴上，但始终无法撼动红色巨人分毫。
   怎么办？
   赛莉娅提出一个问题，但无论怎么调用数据也无法算出这个问题的最佳解。
   雨水依旧冲刷着大地，小山丘因为战斗而变得光秃秃，此刻又经暴雨的冲刷浸泡，变得泥泞不堪，似乎随时都会被这强大的力量冲垮一般。
   “我和这孩子都不想伤害你们。”
   少女的眼中露出同情的神色，“趁早离开吧，无论是去搬救兵也好，自己躲着也好，这都无所谓。现在的你们是无法战胜这孩子的。”
   “这并不是合理的决策。”
   赛莉娅大声反驳，“在这里将你抹消才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将会有更多的同胞被你毒害。”
   如同字面意义，维吉妮亚，不，机键圣母，就是一个自走病毒，无论她到哪里，周围的人形在自觉和不自觉间都会被感染。一旦让她逃到大城市，后果不堪设想。大量的人形被配置在繁华的都市中，一旦被感染，一人成军也不是什么问题。
   所以不管执行方案是什么，赛莉娅都必须选择在这里拦下她，至少她的人偶之心是这样判断的。
   赛莉娅再次尝试甩出两把刀刃，在空中的两把落下后再次扔出两把。电光火石的四把利刃直朝维吉妮亚射去，寒光在雨中如同四道闪电。刚射出四把刀刃，赛莉娅也起步向巴托尔的一侧绕去。
   既然无法从正面突破，那就依靠机动进行全方位突袭。刀刃还没进入巴托尔的守备范围，老亚麻调整好姿势，向前踏出沉重的一步。飞溅的泥水沾染了黑色裙摆，也在巴托尔的脚上留下班驳的污渍。重心前冲后老亚麻再度挥出直拳。
   虽然詹特人形能兼容更多插件，但它们依然没有复杂的模块。与赛莉娅的精密战斗不同，老亚麻只能进行简单的搏击。这与搭载了战争人形核心巴托尔比起来就明显处于劣势。在战争人形核心的辅助下，巴托尔拥有更精密的运算和瞬间出力能力，力量上凌驾于老亚麻之上，精密计算上亦不逊于赛莉娅。
   明明之前还像个傻瓜……
   赛莉娅的人偶之心再次升起了疑问：为什么与“妈妈”在一起后，巴托尔的战斗力反而上升了？
   “明明只是一个人形浸染体……”
   人形少女用力牵引了一下手中的丝线，四片刀刃从直射变得旋转起来。划着弧线轨迹，四片旋转刃向维吉妮亚削来。而老亚麻带着雷鸣的直拳也朝巴托尔的头上招呼而去。
   “轰！”
   这一次，老亚麻的攻击正中巴托尔的头部，本来就已经裂开的装甲顿时破碎开更大的口子，露出下面运转的监视器和各种设备。裸露的监视器扫了老亚麻一眼，毫无感情。巴托尔的所有动作都调用来防守飞转的刀刃，完全不将老亚麻放在眼里。尽管看起来很累赘，但它的动作异常敏捷，没有花哨的假动作，所有姿势协调都通过最短的路径完成，没有一点多余。飞舞的刀刃撞在旋转的手甲上，擦出耀眼的火花。
   雨水的冲刷很快将巨人暗红色的身体清洗干净，班驳的痕迹无法在它身上驻留多久。少女并没有因为巴托尔的损伤而有所动摇，她依然用怜悯的神情面对夹攻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形。
   “你们还不清楚吗？这孩子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不，不清楚的是你，人形是不可能生气的。”
   赛莉娅大声反驳。无论是自己也好，沃沙也好，“生气”只是一种情感模块，是不存在于人形体内的东西，仅仅是靠着外部程序进行模拟罢了。而以战斗为本职的战争人形是不可能搭载有这种无用模块的，更别说是巴托尔这种自制人形。
   赛莉娅绕到巨人的背后，回旋的刀刃划过巨大的弧形跟随在她身后，随时准备攻击。
   少女低下头，雨水沿着发丝滴落。
   “爱……”
   “恨……”
   “怒……”
   “期盼……”
   “幸福……”
   维吉妮亚的呢喃低雨穿过雨水的吵杂，直接传递入赛莉娅的人偶之心中。
   “这些情感其实都是一体的。”
   她用力握拳在心口，大声说，“我们人类，就是依靠这样的情感才得到现在的力量啊！”
   仿佛响应她的宣言，一直在被动防守着老亚麻攻击的巴托尔忽然爆发出一声咆哮，猛地向老亚麻挥出一拳。巨大的詹特人形扭转身体，但巨拳依然带走了脸侧的两片装甲。老亚麻将身侧的一拳挥出，以短小的距离，直击巴托尔的腹部。拳头与装甲发出剧烈的碰撞声，但除了擦掉一些锈迹以外毫无作用。红色的巨人快速收回右手，同时左手抓住了老亚麻的拳头。巴托尔完全放弃了防守，仅靠一拳不断攻击着老亚麻的头部和肩部。而自己的移动已经被封锁了，老亚麻也放弃了躲闪，巨大的拳头也不断往巴托尔的身上轰击。雷鸣般的响声在维吉妮亚的周围爆开。
   维吉妮亚背对着老亚麻，将自己的防护完全交给巴托尔，自己则始终关注着赛莉娅。
   一把飞刀朝着她射来。但这一次，速度竟然比之前要缓慢。维吉妮亚侧了侧头，飞刀仅仅削去几根发丝。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瞬间蹲下身子。刀刃旋转起来，但更可怕的，是那看不见的刀锋。横转的刀刃牵引下，无形之刃切掉了一束飞扬的紫发。那看不见的细丝也有着可怕的杀伤能力。
   “这样下去太危险了。巴托尔！”
   随着女孩的呼唤，巴托尔右手上旋转的手甲骤然加速，飞溅的水珠仿佛在手臂上裹上了一层朦胧的外壳。这突然一拳爆发的力量完全不是老亚麻所能比的。越来越高频的尖啸中，带着旋转力量的重拳轻易击碎了老亚麻肩部的装甲。坚硬的外壳在这可怕的力量之下仿佛脆弱的玻璃，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无数残片被旋转的力量抛向空中。老亚麻巨大的身躯重重地倒在地上，黑白的侍女服被可怕的力量撕碎，沾染上肮脏的泥水，肩甲下裸露的机关正溢出蓝色的灵能。老亚麻的各部件在这可怕的震荡之下出现了短暂的混乱，抽搐了几下后，光芒逐渐从它的眼窝中褪去。
   “保护性关机了么？”
   赛莉娅观察了一下，低语道。她并没有因为己方战力减少而懊恼或是烦躁，而是更加细致地调整自己的动作，将所有的破绽隐藏在武器之下。
   巨大的巴托尔转身面对疾奔的赛莉娅，裸露的监视器锁定了人形少女的身影。
   “我不希望这孩子使用暴力……我们只是在寻找自己的幸福罢了……”
   维吉妮亚站在巴托尔的肩上，居高临下地俯视赛莉娅，“如果你们连这都要剥夺的话，我们将不吝惜用暴力将一切阻碍之物摧毁殆尽！”
   
   4.6
   
   马车静静地行驶在大道上。商队已经继续前进了，虽然这次事件让他们蒙受了少许损失，但这并非致命的，比起拖延时间所造成的生意损失，少许的磁矿石并不算什么。为了不再受到后续的影响，布兰登已经命令商队日夜兼程往帝都开进了。为了追上车队，阿拉特也骑上一匹快马飞奔而去。
   但一贯提前出发的布兰登这次却落在了后面，让马车慢慢前行，看上去始终不紧不慢。他斜靠在马车上，左手托脸，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向后逝去的景色。年轻的商人仿佛一下疲惫了很多，平日里精神抖擞、冷静沉稳的模样已经褪去，下垂的肩头似乎已经无法再承担沉重的责任。他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车夫眺望着前方，此起彼伏的小丘让道路弯弯曲曲，看不到终点。身后的雨云遮住了太阳，不知何时就会到来，降下倾盆大雨。
   “安德鲁斯，你觉得这常雨会持续多久？”
   布兰登似是无心地问道。
   一直沉默的车夫回答了他毫不相关的答案：“少爷，如果担心的话那就掉头吧。”
   “不，我只是担心能不能在大雨到来之前找到下一个驿站。”
   年轻的商人低声说。
   “那我们就加快速度吧。”
   车夫建议道，同时挥起马鞭。但鞭子还没抽下去，布兰登就阻止了：“不必，或许我该淋淋雨，清醒一下。”
   马车继续慢慢向前行驶，主仆二人也没有再说话。身后的雨云中似乎传来滚滚沉雷，不断化作电光直劈大地。沉默弥漫在马车上，只有马蹄与大地清脆的碰撞声。
   似乎是要打破这一尴尬的局面，安德鲁斯低声呼唤了一声：“少爷。”
   “不用说了，她已经不会回来了。”
   布兰登用平淡的语气回应道。
   少女拒绝和他一起回来，这是她的决定。
   我还拥有什么……？
   布兰登皱起了眉头。明明之前还是乖巧的小女孩，一阵子不见却变得完全不同。稚嫩的感觉已经从她身上褪去，这个女孩已经不再需要自己了……
   “那少爷您的想法呢？希望她回来吗？”
   车夫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他等待着布兰登的回答，却不打算透露自己任何想法。但布兰登知道，这个中年男人比自己更关心那个女孩的一切。这几天的相处中，自己负责维吉妮亚的教育和一般生活，但安德鲁斯总是将一切都打点好，包括自己的起居。明明是个五大三粗的高大汉子，却心思细腻，无微不至地注意着女孩的所有变化。无论是交涉的时候，还是照顾维吉妮亚时，似乎比起自己这个主人，安德鲁斯更关注女孩的情况。
   现在，年轻的商人也不知道安德鲁斯到底有什么打算。从一开始，安德鲁斯似乎就不大情愿让自己带着维吉妮亚，不管理由是什么。
   “我不知道。”
   布兰登回答。
   当见到维吉妮亚说不会再跟自己走的时候，布兰登承认，自己确实有些失落。但是从理性上考虑的话，这并没有什么糟糕的。只不过是用四枚苍金币买回来的野丫头，只不过是跟着自己旅行了几天的小姑娘，而且还是带着一身麻烦的异端分子，能甩掉的话，应该更好些。要和公馆合作什么的，仅仅是痴人说梦罢了，公馆这种地方根本不会在乎此等小商人的意愿。而自己这种区区人类又能有什么作为？战争人形这种传说中的怪物一登场，人类就已经没有了登场的余地。
   “少爷，您总是这样……”
   安德鲁斯的声音带着少许责备，“在家扬言要继承沃里克家族的产业的时候，您是否考虑过会是如此艰辛的道路？而一门心思眷恋着人形那种无感情的人偶身上时，您又是否考虑到自己将来的家庭？您在将那个女孩带回来的时候，又是否考虑过自己会将她看成商品以外的东西？而她离开的现在，您又是否考虑到您自己的感受？”
   一贯沉默的车夫用长串话语对年轻的主人进行质问，似乎是要将平日里寡言的份一起补回来。布兰登面对这样的质问，他没有进行任何辩解，用静默来应对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仆人。安德鲁斯的责问甚至超越了身份的限制，仅仅是以一介长辈的身份，而不是仆从。
   “少爷，您记得吗，我的女儿，那个屁事都不懂的小女孩。”
   安德鲁斯突然说起自己的家事，让布兰登有些措手不及。他干咳了一下，应道：“是的……我见过她……”
   那是一个长相很普通的女孩，布兰登记得。那个女孩有着和她母亲一样的红发，鼻头上满是雀斑，说话和行事都大大咧咧，热情满满而谨慎不足。
   “她从小就一直很仰慕您，甚至和我说，将来要当您的妻子。”
   安德鲁斯平静地揭露出自己女儿的小秘密，“我一直劝她，这是不可能的，让她尽早放弃比较好，毕竟我们和您是不同世界的人。”
   布兰登将头转向窗外，他不知道应该对此发表什么看法比较好。自己对人类并没有什么兴趣，从过去开始就是这样，大概也因此注意不到那个女孩的感情。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一天能梦想成真。当父母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儿女顺顺利利地度过一生呢？”
   车夫握着缰绳的手在微微颤抖。
   “但是，我也希望您能一直顺利成长。无论您有什么决定，我都衷心希望能成功，不管外界有多么巨大的困难，我都会支持您的。”
   “所以呢？”
   布兰登终于开口了。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显得冷静过头而毫无感情。
   “希望您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去做决定，毕竟无论发生了什么，这都是成长的路上必须要支付的学费。”
   车夫勒住马匹，滚滚的雨云已经延伸到马车的上空了。在空旷的大道上，小马车孤零零地停在中央，似乎在静静地等待暴雨的降临。
   前方，是旅途，而身后，同样也是旅途。
   布兰登深吸了一口气。人形这些非人的存在在不久之前还是相当遥远的憧憬，机键圣母这种传说中的造物更是神秘，而现在就在咫尺之遥，只要握紧掌心就能牢牢抓住。他将手伸进口袋，指尖碰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从小就能通过触觉分辨钱币的天份，现在却无法辨别哪一个才是他需要的。
   他无法分辨蕴含“爱”的是哪一枚。
   会恐惧吗？
   他问自己。
   机键圣母总是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麻烦，将周围的人形变成浸染者，被公馆的刺客追杀，被不轨分子所狩猎，无论是哪一个，自己都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解决。
   她不会恐惧吗？
   他又再度询问自己。
   这是他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再次见面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起还有恐惧这回事，只顾着沉溺于那巨大变化所造成的打击中。但是，维吉妮亚难道不会恐惧吗？与巴托尔刚见面时吓得瑟瑟发抖，被带走时的嚎啕大哭。
   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布兰登不清楚。
   所以才要去询问吧？
   所以才要去了解吧？
   所以……才要去……
   “那就……”
   尽管安德鲁斯不可能看到，但布兰登依然微笑了一下，“回去吧。”
   
   4.7
   
   赛莉娅的身上正腾起袅袅白烟，滚烫的身体将雨水也蒸发了。双手平举，指间夹住四把刀，她慢慢立直身体，双脚以T字形站定，看上去就像一个十字架的造型。维吉妮亚静静地看着人形少女的动作，试图猜测出她的意图。但来自“圣母”的知识中并不存在这一信息，亦不存在近似解答——这是完全陌生的情况。巨大的红色人形慢慢平移身体，远离脚边的巨大身躯，防止自己在战斗中被妨碍到。
   “看来公馆也没有闲着呢。”
   女孩暗暗提高警惕，并且将这一情况告诉巴托尔。巴托尔移动了一下手背的装甲，已经破损的装甲分开，露出下边不断运转的器械，一阵刺耳的鸣笛声中，已经汽化的冷凝液喷射而出。将热量散去后，巨大的人形一挥手，装甲再度复位。双方都已经准备在即，为了应对即将爆发的战斗，无论是赛莉娅还是巴托尔都铆足了劲。
   尽管说得自信百倍，但维吉妮亚对这一情况并不感到乐观。无论有多么强大的自愈力也好，她的身体说到底依然是普通人类，只要受到赛莉娅那把大剪刀的致命一击，自己大概就毫无生存希望了。和巴托尔那种满是铠甲的身体不同，她是非常脆弱的。但她也不想战斗，身为母亲，从来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与他人搏斗，这会对双方造成伤害。而现在的情况是，如果巴托尔不战斗，自己又会受到伤害。她不知道自己如果死了，这里会变成如何的境地。但至少她明白，自己不能轻易离开身边的大孩子，巴托尔才刚刚诞生，必须要有一个母亲来引导它，否则它的力量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你一定要战斗吗？”
   维吉妮亚问不远处那个很可能有一天也会成为自己女儿的人形少女。
   “妾身就是为此而来。”
   赛莉娅面无表情地回答，同时右手甩出两把刀刃。在两把回旋的刀刃射出的同时，娇小的少女也同时向前冲去。
   “唔……”
   维吉妮亚见到这突进的战法，不由得皱起眉头。巴托尔感受到她的犹豫，稍稍向后退了半步，同时采取防守姿态，准备弹开射来的刀刃。这一次，赛莉娅并没有继续拉开距离，而是直朝着红色人形冲了过来。雨幕接触到她滚烫的身体，马上化为升腾的烟雾。
   两把刀刃划着弧线切开雨水，这一次，目标并非维吉妮亚，而是巴托尔头上那巨大的裂口。这样的攻击对巴托尔自然是毫无威胁，仅仅是抬起破损的左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挡开刀刃。但维吉妮亚并不认为攻击仅仅是这样，她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袭来的赛莉娅。矮小敏捷的人形在巴托尔挡开刀刃的同时，忽然向右一闪，速度又提升了一级，借着巴托尔巨大的身体，挡住维吉妮亚的视线。巴托尔抬起的手还没放下，人形少女就像一阵风般席卷而过，钻到它的身后。
   糟了！
   维吉妮亚的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在赛莉娅身体消失在视线死角的同时向前跳开。果然，就在她翻滚着从巴托尔肩膀上落下来的同时，两把刀刃从看不见的角度朝天射出，风压刮得她的背后生痛。那可怕的利刃离她的身体仅仅一尺之谣。
   巴托尔刚要转身，向上直射的利刃又旋转着下坠，速度比上升时更快。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之后，回旋刀刃在巨大人形的肩上溅起两行火花。而被挡飞的另两把刀刃则旋回了赛莉娅的手中。她的动作没有停顿，两把刀刃划在巨人的装甲缝隙上，两条钢索被轻而易举地切断，蓝色的能量喷洒而出。
   巴托尔抡起拳头，娇小的少女快速抽刀防御。旋转的手甲与刀刃碰撞在一起，响起刺耳的声音，耀眼的火花让一旁的维吉妮亚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娇小的少女被这一扫击得倒飞出去，她敏捷地在空中翻了两圈，调整好姿态。刚一落地，赛莉娅脚尖一点，又冲了上来，这一次，她的目标是暂时目盲的女孩。
   巴托尔的身体还来不及回访，过于勉强的防御使它呈现一个力尽的姿势，被割断的钢索也造成了一定影响，迟缓的动作根本无法护住身边的女孩。
   但是好运发生了，赛莉娅忽然趔趄了一下，高速前冲的身体向前倾倒。但灵巧如小猫的少女马上前翻了两圈，借着这股惯性从巴托尔身旁滚过，再度绕到它无法顾及的角度。
   运气不会发生第二次，赛莉娅甩出了手中的两把刀刃。但这一次，巴托尔的手臂挡在维吉妮亚面前，两把刀刃被坚硬的装甲弹飞。但空中回旋的刀刃已经回到了赛莉娅的手中，她跳着杀戮之舞，以曲线路径快速接近巨大的人形。
   对方在接近战中敏捷的身手让维吉妮亚不由得后悔自己冒进的行动。巴托尔巨大的身躯造成了无数观察死角，面对这样的对手，巨大的身躯反而是劣势。为了保护维吉妮亚，巴托尔跨过她的身躯，以自己巨大的身体挡住她的头顶。可怕的轰鸣从红色巨人的体内响起，铠甲逐渐升温，变成了耀眼的炽红。
   刀刃又从看不见的角度刺了过来，目标依然是铠甲的裂缝。但这一次巴托尔快速地挥出一拳，它并没有进行防御，而是向攻过来的角度进行反击。
   看着越来越大的拳头，那逐渐袭来的热浪让赛莉娅顿时停下直刺的步伐，双刀交叉在胸前，同时强行后退。但她还是慢了一点，拳头重重地轰在刀刃上，迫使她向后倒飞出去。
   但身手灵巧的少女依然靠着翻滚调整好姿态，平稳地落在地上。
   “不惜损坏部件也要保护那个女孩吗？”
   赛莉娅抛起手中的刀刃，接住旋回的双刃。红色的巨人以一声嘹亮的咆哮回答了她的问题。
   没有停歇多久，赛莉娅再度向守护着女孩的巨人冲去。刀刃与铠甲不断碰撞，带起一串串飞溅的火星，不时有刀刃从诡异的角度射出，但巴托尔护卫得很好，完全无法伤到下方的维吉妮亚。
   刀刃带起的蓝白寒光与灼热炽红的铠甲撞在一起，爆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借着巧妙的施力角度，每每碰撞过后，赛莉娅都能让自己的刀刃划过一个角度，错开扫过的拳头。但她也发现，自己的刀刃只能割在铠甲上，明明是对准裂缝刺去的刀刃，总是会因为巨人扭转身体或是手臂的阻挡而刺中铠甲。巴托尔很清楚自己什么地方缺乏保护，只依靠攻击有限路数的自己反而变得单纯起来。
   发现了这一点后，人形少女忽然高高举起两把刀刃，直刺入巴托尔后腰装甲的缝隙中。随着清脆的破碎声，露在巨人装甲外的刀刃忽然断裂。赛莉娅持着两把断刃快速跳开，避开扫来的拳头。
   “内部机关比外装甲更坚固么……难怪那么多年了依然能运转……”
   赛莉娅向后两个空翻，恰好落在老亚麻身边。巴托尔并没有追击，而是张开双臂护住落在地上的维吉妮亚。从刚才开始，维吉妮亚就没有动弹过。因为那次匆忙的躲避，她的脚踝变得红肿起来。尽管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依靠自愈能力很快就能消除，但是现在她的移动力完全被封锁了。
   蹲在地上的人形少女扔掉两把断刀，牵引着飞旋出去的刀刃回到手中。她慢慢站起来，双刀交叉在身前，摆出新的进攻姿态。维吉妮亚咬咬牙，试图站起来，但红肿的脚踝无法实现这样的动作。
   “妈妈……我……来……保护……”
   巨大的人形动了动下颚，用嘶哑的声音说。它的右手手甲再次飞速旋转起来，只要碰到一下，大概就能将赛莉娅娇小的身躯绞成碎片。
   但这样是吓不到人形这种完全靠规则驱动的理性人工生物的，它们并不会因为士气上升而变得更勇猛，也不会因为士气下降而变得畏缩。力量和规则的差距是决定性的，这就是人形。
   “就算是战争人形，也是有身体局限的。”
   赛莉娅以不容质疑的口气说。她手中的刀刃指向巴托尔，雨水顺着锋利的刀刃滴落，打磨得锋利无比的刀身上滑过一道寒光。尽管很微弱，战斗的优势正逐渐向她倾斜。
   维吉妮亚紧抿双唇，默默地思考着。之前微妙的平衡确实建立在赛莉娅使用远程打击的情况下，尽管老亚麻的体形巨大，但力量和材料强度要和巴托尔相比是不可能的。而赛莉娅就不同，她不需要依靠力量或者材料这种东西，而是用敏捷来提高自己的优势。无论巴托尔反应有多快，身体结构的约束会暴露自己的破绽。要重新取回优势，那就只有迫使赛莉娅继续使用远程。
   这……可能吗？
   维吉妮亚皱眉苦思。
   赛莉娅扫了一眼地上的詹特人形，低声说：“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倒在地上的老亚麻动了动手指。接着体内再度响起敲打声，各个机关再次运转起来，同时眼中也恢复了亮芒。
   “妾身需要你最后的力量。”
   人形少女的声音比雨水更冰冷。
   随着赛莉娅的语音停息，老亚麻的身体中传出毫无感情的机械音：“谨遵汝命。”
   “你确实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
   赛莉娅继续将目光投向巨大的红色人形，“但你不存在守护他人的力量。”
   老亚麻的身体中再度轰鸣起来，装甲大范围位移，将外层的衣服扯成了碎片。本来一片片闭合的装甲板变得层层翻起，如同巨龙的鳞片，装甲和装甲之间裸露出复杂的零件。不仅是外部装甲，内部零件也在不断翻转，碰撞，相互绞合。
   “吾等拥有更理性的力量，因此更能规划未来。”
   赛莉娅纵身一跃，落在老亚麻肩上。巨大的人形咆哮起来，层层鳞片下喷出灼热的气流。老亚麻开始奔跑，巨大的身躯迈开与之匹配的巨大步子向认定的敌人冲去。可怕的震动在小丘上荡开，巨大的人形瞬间加速，身上的装甲喷涌出耀眼的炽热火粉，身后的雨滴瞬间被汽化，接着又重新凝结成水珠，在它的身后产生一长串沸腾的水蒸气。
   老亚麻的身躯如同炮弹般射向维吉妮亚，带着可怕的冲击力，向在场的所有人宣告这必杀的决心。巴托尔挡在维吉妮亚身前，毫无退缩，双手举起，驱动手甲旋转，以此产生更大的力量。
   维吉妮亚看着巨大的身躯接近，一下覆盖了视线所及的所有范围。她甚至还来不及思考，仅仅在直觉闪过一阵不安。但是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要提醒巴托尔已经不可能了。
   在碰触的一瞬间，巴托尔已经切身体会到，即便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也无法阻挡那可怕的冲击力。将速度提升到极致的巨物装在自己身上，就像被流星砸了一般。
   “轰隆！”
   可怕的爆炸在巴托尔和老亚麻之间炸开，碎裂的装甲四散飞溅，维吉妮亚本能地护住了自己的要害，但恐怖的碎片依然割破了她的衣服，刺伤了她的身体，有几片破片甚至射穿了她的手臂。她感觉到有飓风从头顶刮过，紧接着，身后传来巨大的碰撞声和一连串磕磕碰碰的撞击响动。她终于了解了赛莉娅的想法，只有理性思考才会想到的决定。
   通过大质量的物体将巴托尔撞开，无论巴托尔力量有多少，缺乏支撑点的力量，它只能被撞飞，而自己就会暴露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之下。但这样的做法，维吉妮亚不清楚老亚麻身上还能有多少部件能保持原形，这样可怕的冲击力，即使是最坚硬的钢铁也会被砸得形变到无法复原的地步。
   但和估计的还有少许不同。
   维吉妮亚强忍着疼痛睁开眼睛。面前已经没有了巴托尔的守护，而预料中的攻击并没有到来。她甚至能在脑海中模拟出刚才的情景：通过老亚麻的冲击力将巴托尔撞开，同时维吉妮亚从老亚麻身上跳下，自上而下对维吉妮亚进行致命的打击。
   前半截已经实现了，但预料中的攻击却没有出现。她赶紧回过头，看到了她绝对不希望发生的一幕——
   老亚麻的身躯倒在地上，胸口被打穿了一个巨大的洞，很显然，那是巴托尔右手的杰作，核心早已不见踪影，大概被绞成了碾粉。原本巨大的身躯被撞得塌陷了进去，头部已经完全不见了，身上各处装甲破损严重，不时爆开一个火花。这种程度的损坏，大概已经完全报废了。赛莉娅也不知所踪，只有一个奇怪的黑色气球漂浮在空中。巴托尔的身体也残破不堪，胸甲完全塌陷，裂成了数块，右手也因为冲击力而扭曲，目前仅仅靠着几根粗大的钢索与上臂连接着。旋转的手甲失去动力，逐渐慢下来。左手五指张开，伸向空中，仿佛要抓住什么。身体各处不断有红色的能量从缝隙中泄露出来，发出“滋滋”的响声。它试图站起来，但下半身根本毫无反应，只是加剧了腰部机关的崩溃。
   空中的气球忽然像漏了气一般，瞬间紧绷起来，变回原本少女的姿态。失去浮力的赛莉娅从空中往地面坠去，但这样的高度对她来说并不会有什么问题。
   在刚才冲击的一瞬间，巴托尔忽然换成单手攻击老亚麻，而左手抓向老亚麻身上的赛莉娅。这样的动作让人形少女的攻击计划停止，转而启用应急措施。瞬间膨胀的皮肤形成了一个圆球，巴托尔的手指刚碰到就将膨胀的气球弹开了。
   完美的防御。
   一切都要结束了。
   维吉妮亚绝望地想。失去了巴托尔，她没有任何与赛莉娅对抗的依仗。更何况，巴托尔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一个护卫，一个保镖，而是……
   “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女孩绝望的呐喊穿透雨幕。
   红色人形的眼中忽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它用左手将自己的右手扯下，用力扔向下落的少女。
   但这最后的挣扎并没有任何效果。拳头撞上了膨胀的气球，仅仅让气球飘得更远而已。失去力量的拳头坠落在地上，而赛莉娅安然无恙地降落在小丘下。
   这一次，巴托尔眼中的光芒逐渐暗淡了下去，仅仅在漆黑的空洞中留下最后一丝微光。
   娇小的赛莉娅踏着沿小坡下流的雨水，一步步往丘顶走去。
   维吉妮亚跪坐在地上，这一刻她仿佛又变回了贫民巷里那个没有任何力量的少女，无助和迷茫再度回到眼中。她伸手摸向胸口。
   曾经挂着苍金币的链子上空空如也。
   已经没人会来帮助自己了。
   她机械地转过头，看着从小坡下走来的人形少女。尽管赛莉娅手中已经没有了凶器，但她身上依然弥漫着杀人者的气息，带着恶意的规则始终支配着她的行动。娇小的少女从维吉妮亚身边走过，沉重的脚步溅起的泥水沾到女孩的脸上。赛莉娅没有出手攻击，而是径直向巴托尔走去。她在巴托尔的右手前停下，拾起那只断臂观察了一会。她的右手上布条忽然松开，从手腕处伸出几条摇摆的触须。在维吉妮亚惊讶的目光下，人形少女的右手与巴托尔的右手对接起来，手甲和手掌都开始慢慢旋转并持续加速。不一会，那只断臂再度响起刺耳的旋转声。
   她站在巴托尔残破的躯体前，举起那飞旋的钻头。
   “不要！”
   维吉妮亚绝望地大叫。
   但赛莉娅没有理会她：“再见了。”
   随着炸裂声的响起，巴托尔的胸口被完全洞穿，强大的撕扯力将破损的人形脑袋甩到了一旁。红色的脑袋滚动了两下，最终浸泡在泥水当中。
   凶手慢慢转过身，注视着这最后的目标。女孩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泪水混着雨水，此时已经泣不成声了。
   赛莉娅趔趄了一下，举着可怕的钻头向维吉妮亚慢慢逼近。尽管身躯娇小，但她体内所蕴涵的强大力量甚至能让强大的战士也感到棘手。而此刻她面对的不是老练的战士，也不是博学的法师，仅仅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
   维吉妮亚身上的血迹都被雨水冲走了，裸露的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传来阵阵剧痛。但她此刻顾不上这样的痛苦，虽然想逃，但双腿却用不出一点力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逼近。
   十五尺、十尺、五尺、四尺、三尺……
   赛莉娅身上升腾起灼热的蒸汽，炽红的双眼仿佛蕴涵着狂暴的杀气，原本精致的小脸上爬起了一道道血红的纹路，仿佛恶魔的图腾。她一直走到维吉妮亚的身前，猛地出手，捏住女孩的脖子，将她慢慢提起。灼热的手掌将女孩稚嫩的肌肤烫出一道道可怕的伤口，恶心的脓泡出现又破裂。
   飞旋的钻头就在耳边回响，生命将于下一秒消失。
   但预定的死亡并没有出现，在一阵吵杂的声音后，所有的声响都被淅沥的雨声掩盖了。赛莉娅的眼中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如同雕像般站在原地。只有手甲还在带着低沉的声音慢慢旋转，昭示了她辉煌的战绩。
   战斗，结束了——以最悲惨的方式。
   
尾声
   
   布兰登呆滞地看着顶部几乎完全被削去的小丘，遍地创痍，仿佛刚刚经历了一次大战。不，这遍地的碎片和深坑说明了这场战斗的残酷，用大战来形容也并不为过。他迈开沉重的脚步，向那被雨幕笼罩的少女走去。
   一声声悲怆的哭喊透过层层雨线从不远处传来，但视线所及只有一片朦胧。年轻的商人不顾雨水的侵袭和泥泞的阻碍，手脚并用地向小丘顶爬去。狂风袭来，雨线几乎变成了水平，布兰登也几乎被这肆虐的风刮倒。但他对此都不在意，现在他更关心的是，在小丘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穿过层层雨幕，他终于来到了损害最严重的地方。草皮几乎都被刮光，只有裸露的泥土在雨水的冲刷下化为一滩滩肮脏的泥坑。
   女孩跪坐在泥水当中，仰天大哭。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红色的圆形物体，布兰登不敢去猜测那是什么。但随着一步步走近，他最终还是看清了那圆形物体的真相——巴托尔的头。
   残破的人形头颅已经失去了活力，颈部以下已经消失了，只有几条导线悬挂着细小的零件碎片。昔日强大的人形此刻也仅剩下一颗头颅和遍地的碎片罢了。布兰登忽然想起了什么，紧张地张望四周。周围的残骸中，他似乎没有看到少女的手足或是类似的东西。但在雨幕的那一边，似乎还有一个少女站立的身影。
   赛莉娅？
   布兰登在内心中询问。
   那个少女就像一座雕像般一动不动，仿佛被抽去了魂的人类。布兰登没心情去确认，他只想安慰面前哭泣的女孩，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慢慢走近，但哭泣的女孩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依然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靠着这样的行为来释放自己内心无可抑制的感情。
   随着一步步靠近，布兰登的心似乎也被那哭声提了起来。
   也许机键圣母也能对人类造成影响，也许那被强化的感情引起了自己的共鸣，也许那来自非人技术力的物体也将自己侵蚀了。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布兰登依然毫不犹豫地向女孩走去。
   他张开双手，用力抱住娇小的女孩。
   “别哭了，跟我走吧。”
   他用不容拒绝的声音说。
   女孩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语，慢慢止住了哭声，但空洞的眼神依然望着天空。无数雨线像针一般射来，依然无法让她眨眨眼睛。
   布兰登将女孩的头揽在自己的胸前，大声说：“我爱你，所以我不会放手了。我也会好好照顾它，毕竟，它是我们的孩子啊……”

永恒的真理

这么好的小说居然没人鸟……咱来帮忙顶一个…

wonder1984

这个不会没人鸟吧.........期待下一卷啊！

城小希

日本能写好轻小说，我们中国也能。而且。是有着我们中国文化特色的轻小说！~

ncblaze

新人过来膜拜先。金赏啊，下下来慢慢学习…小说写作策划中

msqsw

我感觉轻小说之所以火爆 还是和插图有关的
好看的插图能弥补对角色和情节的刻画不足

a376219802

哦哦  金奖好书啊   拜度了第一卷  期待下一卷

zoomee

金奖坐等，外加支持

whitney

支持原创，写的满不错的。

愤怒的麦兜

很不错啊，就是短了点，加油啊

lijiesb

写得还不错吗.中国也能出轻小说了

随风Drift

楼主的文字非常的优美，令人佩服

苍鲤

期待第二卷啊。。。。。

boby000

人形= =...唔，这个名词感觉不是很好啊
在情节上感觉还没有布局就开始绞杀了，呵呵
看到用了中华风格的粗话啊= =
不过总体还是不错的，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