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4082
- 阅读权限
- 70
威望
轻币 枚
XD 个
注册时间2007-7-3
最后登录1970-1-1
|
楼主 |
发表于 2007-11-29 16: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6
远看时似乎还新的宾馆,近看却见涂料已开始剥落,几乎形同废墟。正面栽有巨大的苏铁树,树后徐缓的坡道一直连到正门。我们止住脚步,重新仰视这座四层宾馆。就气氛来说,即使作为魔幻电影的外景拍摄场使用也不奇怪。自动门钉了木板上去,但一部分已经掉了,成为可以勉强过人的通道。较之幽会场所,说是毒品交易地点或偷渡者的藏身之处更合适。
一楼除了大厅和沙龙,还有餐厅和厨房。餐厅一角堆着桌椅。穿过大厅,慢慢登上楼梯。二楼往上是客房。带把手的茶褐色厚木板门在走廊一侧整齐地排列着。走廊和楼梯积了很多细沙,用凉鞋一蹭,发出沙沙拉拉的声音。
大木说是“305房间”。就是说,他于我们在海里游泳的时间里拾掇了那个房间,以免亚纪看见用过的避孕套一类玩意儿。当然讲好付给酬金。金额虽然没定,但巨无霸加炸薯条那几个钱恐怕不行。感觉上好像是被高利率小额贷款缠得动弹不得的中小企业经理。
走廊大约正中间有个大大的窗户洞,后山坡一颗树从那里钻进建筑物,树冠在走廊天花板下四下舒展,树繁叶茂,苍翠欲滴。看这情形,整座宾馆被植物取而代之也只是时间问题。
打开大木指定的305房间的门,一张极大的床当即扑入眼帘。床虎虎生风地摆在房间正中。我觉得好像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东西,不由转过眼睛。可是房间除了床别无东西可看。两个人都不知看什么合适,只好半看不看地看床、看天花板。本应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沉默使得身体发僵。甚至吞咽口中唾液的声音都让人心悸。
“先把东西放在这儿,看一下宾馆里面再说吧。”我好歹这样开口。
“也好。”亚纪如释重负地点了下头。
我们走去一楼厨房。那里也有后山植物侵入,到处都是不很大的绿丛。两人身上都被海水弄得黏糊糊的,一阵急雨似乎并没彻底冲洗干净。拧了拧厨房自来水龙头,没有水出来。
“没有水,晚饭也做不成的。”亚纪责怪似的说。
“听大木说,宾馆后面好像有口井。”我语气中带有辩解意味。
厨房门不见了。雨不知何时停了,后山泻下的夕晖在厨房地上有气无力地投下影子。山紧贴宾馆旁边。山坡上的杂草茂盛得如燃烧一般,全然看不见泥土。杂草也好蔓条也好灌木丛也好,一切都难解难分。
野蔷薇缠着艾蒿和蕺菜,两只凤蝶在上面互相追逐。往前几步有个旧水槽。被草掩住了一半,不小心都看不出。草丛中竖起一条塑料管,管口有透明的水冒出。想必把山上的清水引来了。我把手插进水槽,水凉得舒坦。
“在这里洗身子吧。”
亚纪仍在游泳衣外面套着白T恤。
“我去取浴巾来。”
“嗯。”她不知所措地四下打量。
爬上三楼,提起装有浴巾和替换衣服的塑料旅行包折回时,亚纪正在水槽旁边光着身子背朝后站着。不可思议的光景。夕阳已躲进后山不见,雪白雪白的裸体从幽暗的杂草丛中模模糊糊浮现出来。我以做梦般的心情久久注视她的背影。
“干什么呢?”
她依然背对这边:“不是没有浴巾的么!”
“不管不顾地脱个精光?”我笑着把浴巾搭在她肩上。
“谢谢。”
亚纪三把两把擦了身体,把浴巾缠在胸部那里。浴巾没有想的大,离膝部还差不少。
“别那么看!”她说。
水槽里密密麻麻长着泛褐的绿色水草,如一缕缕细发轻轻摆动。我把毛巾浸在槽里擦洗身体。正用力拧干毛巾擦着,亚纪从厨房门口往这边看。
“在么?”她迟疑地低着头问。“估计你要浴巾。”
“谢谢。”我背对着她接过浴巾。
我从喜欢登山的父亲那里借来了小炉、组装式炊具和一套勺匙等物。晚饭由我负责。菜谱是“极品鳗鱼鸡蛋浇汁饭”。首先把塑料瓶里的水烧开,然后倒入“农协”大米,十分钟后饭可煮好。煮饭时间里把削成竹叶形薄皮的牛蒡过一遍水,把长葱和盒装鳗鱼细细切好。然后把牛蒡垫在锅里,加入水和调味汁,放在火上。煮开了,投进鳗鱼和长葱一起煮。再洒上搅拌好的鸡蛋、盖锅盖、熄火,闷一会儿。最后压在碗里盛的米饭上面,至此大功告成。若再来一个永谷园出品的“夕饷”牌酱汤料,一菜一汤毫不含糊。
亚纪做了个蔬菜条和水果块混合色拉。花工夫虽不少,却感觉不出野炊的妙味。天黑了下来,点亮同样是父亲借给的提灯。吃饭时候,把收音机调在短波台。播的是西方音乐点播节目,专播名称特长的乐队:Red Hot Chili Peppers(红热辣椒面), Everything But The Girl(删除女孩), Afrika Bambaataa And Soul Sonic Force("非洲班巴塔”与灵魂音速力量)。
吃完饭,用卫生纸擦了餐具,垃圾归拢起来装进塑料袋,之后拎起提灯上三楼房间。或许因为淋浴时已经看了对方裸体的关系,这回没了那么尴尬的气氛。肚子饱饱的,懒得琢磨乌七八糟的事情了。于是背靠床头板,开始考英语单词。一个说日语,另一个用英语回答。答出对方答不出的单词即得一分。
“迷信”亚纪问。
“superstition”我脱口而出。
“简单了点儿?”
“有点儿。那么,怀孕”
“怀孕?”亚纪瞪圆眼睛看我。
“不知道?”
“嗯。”
“conception"
“啊,是吗。”
“下边该你问了。”
“呃……同情、同感”
“sympathy"我当即回答。“以S开头的单词近来你可背来着?”
“算背了吧。不过你记得可真牢。”
“两个都是通过摇滚曲名记的。斯蒂芬·旺达和罗林·斯通兄弟。”
“唔。”
继续提问。
“勃起”
“什么呀,那?”
“勃起嘛!勃起用英语怎么说?”
“怀孕啦勃起啦,那种单词不知道也无所谓嘛!”亚纪生气地说。
我则始终保持冷静。“conception可是还有概念这个意思的哟!”我开始解释,“勃起叫 erection。把 R换成 L 就成了投票一词。general election 是大选。但若把L和R搞错,就成了将军勃起。这种丢人现眼的错误,我可不希望你弄出来。”
“这类玩意儿在哪里记的?”她仍然显得不解,“什么怀孕什么勃起……”
“翻辞典记的。”
“到底是喜欢才能擅长。”
“这说法我觉得不大对。”
“我觉得大对特对。”
我们不愿意争执,遂闭住嘴眼望窗外。当然黑漆漆一无所见。
“不过这么记英语单词,可能有帮助?”亚纪自言自语地说。“据说女性大学入学率的增加同离婚率的增加成正比——越学越不幸。你不觉得奇怪?”
“离婚未必等于不幸吧?”
“那倒是。”亚纪停了一会儿,“我们本该是为了幸福而活着的。学习也好工作也好,本该是为了幸福才做的。”
广播里仍在播放名字特长的乐队的歌曲:Quicksilver Messenger Service(水银使者), Cr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朋友·啤酒·音乐),Big Brother and Holding Company (老大哥与控股公司)。
夜深时又下起了雨。雨打在宾馆窗扇和房檐,声音很吵。我们躺在床上,怅怅听着雨声。闭上眼睛倾听之间,一股股气味强烈起来。雨味儿、后山的土味儿植物味儿、地板落的灰尘味儿、剥裂的墙纸味儿——这些味儿仿佛里三层外三层把我们团团包围。
应该累了,偏偏不睏。于是轮流讲小时候的事。亚纪先讲。
“幼儿园毕业的时候,在幼儿园院子里埋了time capsule①,报纸啦大家拍的照片啦作文啦什么的。全用片假名②写的,写将来自己想当什么、自己的理想。”
“你写的什么?”
“不记得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想当新娘子?”
“也有可能。”亚纪轻轻笑道,“真想挖出来看看。”
这回轮到我了。
“奶奶活着的时候,有个常来我们家的按摩师。六十岁光景,据说生下来眼睛就看不见。一次那个人这样问我:小少爷,雨是一颗一颗下的,还是成一条长线下的?因为天生失明,不知道的。”
“是么,”亚纪信服地点点头,“那么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一颗一颗下的。那个人说‘一颗一颗的?’一副分外感动的样子。他说从小就一直觉得是个谜,不明白雨是颗粒还是线条。今天因了小少爷自己也聪明一点了。”
① 时间容器,寄给未来的包裹。即把记录当代文化、生活的资料装在容器里埋入地下留给后世。
② 日文字母。分平假名和片假名两种。
“活像new cinema paradise①。”
“可现在想来挺怪的。”
“怪什么?”
“既然那么长时间里迷惑不解,为什么不早些问人呢?何苦忍到六十岁呢!为什么偏偏问我呢?”
“肯定看见你突然想起来的,想起小时的疑问。”
“也可能下雨的时候到处问同样的问题来着。”
雨依然下个不停。
“大家都不担心我们?”亚纪问。
“莫非向警察报案?”
“你对家里人怎么说的?”
“在同学那里野营。你呢?”
“我也说是野营。让一个同学做证。”
“那个同学信得过?”
“差不多。可我不喜欢这样,毕竟连累很多人。”
“啊,是啊。”
亚纪横过身体,把脸转向我。我轻轻吻一下她的嘴唇。
“别急,慢慢在一起好了。”
我们互相抱着闭起眼睛。小沙砾在代替床垫铺的毛巾被下面窸窸窣窣发出声响。
半夜醒来,广播早已结束。拧短了灯芯的提灯也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我从床头下去关掉收音机电源。房间里闷着提灯的热量。打开窗,外面凉瓦瓦的空气和海潮味儿一起涌进。看样子天还没亮。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尽的天空闪出许多星星。也许附近没有照明的关系,星星近得几乎可以用钓鱼竿捅下来。
“有波浪声。”亚纪的语音。
“没睡?”
她来到窗边向外眺望。隔着黑暗的海面,可以隐约望见对岸的灯火。
“哪一带呢?”
① 新电影乐园。New cinema,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英美产生的电影制作理念。
“不是小池就是石应那儿吧。”
来而复去的海浪声反复传来。海浪打翻岸边的石头,撤走时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
“哪里有电话铃响?”亚纪突然说。
“何至于。”我侧耳倾听,“真有!”
我拿起桌上的手电筒,两人走出房间。走廊里一团漆黑。手电筒光模模糊糊照出尽头的墙壁。似乎稍前一些的房间里有电话响。我们蹑手蹑脚慢慢前行。电话仍响个不停。房间本应临近了,电话铃声却丝毫没有临近。
铃声忽然止住。大概打电话的人判断没人接而放下听筒。我们默默对视。用手电筒光往周围照射。原来这里是走廊窗扇坏掉而有树枝侵入的那个地方。头顶上,一条枝蔓缠绕的粗树枝长满茂密的叶片。往树枝上一照,一只铜花金龟在树皮上趴着。从坏掉的窗口伸出脑袋把手电筒光向外射去,山坡就在眼前四、五米远的地方。这时,亚纪低声道:
“萤火虫!”
往她看的那边凝目看去,草丛中有个小小的光点。一开始只有一个。但细看之下,这边那边都有光点辉映。注视之间,数量急速增多。
不下一两百只的萤火虫在杂草和灌木之间闪闪烁烁。趴在叶片上的忽一下子飞起,同两三只一起飞了一程又躲进草中不见。数量虽然多,但飞得十分安静。又像是整个一大群随风飘移。
“关掉手电筒!”亚纪说。
现在我们和它们置身于同样的黑暗中。一只萤火虫离群朝这边飞来,曵着微弱的光亮缓缓靠近。飞到房檐那里,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我手心朝上向它伸去。萤火虫警惕地往后退了一点,似乎俯在后山伸来的枝梢上歇息。我们等它。稍顷,重新飞起,在亚纪周围缓缓盘旋,然后像雪花翩然飘落一样轻轻停在她肩上,就好像萤火虫选择了她。它像传送什么暗号似的闪了两三次光亮。
我们屏息敛气看着萤火虫。忽闪了几次之后,萤火虫悄然飞离亚纪的肩。这回没有像来时那样犹犹豫豫,笔直朝同伴们所在的后山草木中飞去。我们目不转睛追逐萤火虫的光点。不久,萤火虫返回群体,在同伴们之间飞来飞去,同许许多多小光点混在一起,无从分辨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