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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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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讨论] 老舍写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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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9 09: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论创作


  要创作当先解除一切旧势力的束缚。文章义法及一切旧说,在创作之光里全没有存在的可能。

  对于旧的文艺,应有相当的认识,不错,因为它们自有它们的价值。但是不可由认识古物而走入迷古;事事以古代的为准则,便是因沿,便是消失了自身。即使摹古有所似,究是替古人宣传。即使考古有所获,究是文学以外之物,不是文学的本身。

  托尔司太说:“每人都有他的特性,和他独有的,个人的,奇异的,复杂的疾病。这点疾病是医学中所不知道的,它不是医书中所载之肺病,肝病,皮肤病,心脏病,神经病;它是由这各种机关的不调和而成的。这个道理是医生所不能晓得的。” 这段话很好拿来说明文学的认识:好考证的,好研究文章义法的,好研究诗词格律的,好考究作家历史的,好玩弄版本沿革的,都足以著书立论,都足以作研究文学的辅助;但这些东西都不是文学的本身,文学的本身是高于这一切,而不是这些专家所能懂的。

  在旧书中讨生活的可以作学者,作好教授;但是往往流于袒古,心灵便滞塞了;往往抱着述而不作的态度,这个态度便是文学衰死的先兆。

  抱着“松花”是不会孵出小鸡的。想孵出小鸡,顶好找几个活卵。

  读一本伟大的创作,便胜于读一百本关于文学的书。读过几段《红楼梦》,便胜于读十几篇红楼考证的文字。文学是生命的诠解,不是考古家的玩艺儿。

  文学的批评不是一字一句的考证,是欣赏,是估定文学的价值。我们“真”读了杜甫,便不再称他为“诗圣”,因为还要拿他与世界上的大诗人比一比,以便看出他到底怎么高明。这样看出短长,我们便不复盲从,不再迷信自家古物。承认杜甫没有莎士比亚伟大,决不是污蔑杜甫,我们要知道的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品;世界!抱着几本黄纸线装书便不能满足我们了!

  孔子说:读诗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在文学史中,这些话便是好材料。从文学上看,孔子对于诗根本是外行。真要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动植物教科书岂不更有用,何必读诗?我们今日还拿孔子的话说诗,便是糊涂。以孔子的话还给孔子,以我们自己的眼光认识文学,才真能有所了解。

  不因沿才有活气,志在创作才有生命。

  我们的《红楼梦》节翻成英文,我们的《三国志演义》也全部译成外国语,对于外国文学有什么影响?毫无影响!再看看俄国诸大家的作品,一经翻译,便震动了全世界!不要自馁,我们的好著作叫人家比下去,不是还有我们吗?努力创作,只有创作是发扬国光,而利泽施于全世的。

  我们自有感情,何必因李白、白乐天酒后牢骚,我们也就牢骚。我们自有观察力,何必拿“盈盈宝靥,红酣春晓之花;浅浅蛾眉,黛画初三之月”等等敷衍。我们自有判断,何须借重古句古书。因袭偷巧是我们的大毛病,这么一个古国,这么多的书籍,真有高超思想,妙美描写的,可有几部?真诚是为文第一要件,藉风花雪月写我们的心情,要使读者,读了文字,也读心情,看不出文字与心灵的分歧处。文字是工具,是符号;思想感情是个人的,是内心的。文字通过心灵的锻炼,便成了个人的。风花雪月是外面的,经过心灵的浸洗,便是由心灵吹出来的风花月雪的现象,使读者看见,同时也闻到花的香,听到风的响,还似醉非醉,似梦非梦的迷恋在这诗境之中,这便是文学作品的成功。

  批评家可以不会创作,而没有一个创作家不会批评的。在他下笔之前,对于生命自然已有了极详细的视察,极严格的批评,然后才下笔写东西。读文者是由认识而批评而指导,正如作者之由认识而批评而指导。

  反之,作者是抄袭摹拟,读者是挑剔字句的毛病,这作者读者便该捆在一处,各打四十大板。

  对于生命与自然由认识批评指导,才能言之有物。批评不是专为挑剔毛病,要在指导。胡适先生批评旧文字的弊病,同时他指导出新文字的应用,于是这几年来文学界中才有一些生气。指导是积极的,对于文学的发展,效力最大。

  文字的限制是中国文学不伟大的一因。文字呆板,加以因袭的毛病,文学便成了少数人的玩艺,而全无生气。抄袭旧辞,调弄平仄是瓦匠砌墙,不是大建筑家的计划。现在好了,文字的束缚除解了许多,我们可以用活文字写东西了。可是毛病还有:第一,白话的本身是很穷窘的,句的结构太少变化,字的太少伸缩,文法的太简单,用字的简少,都足以妨碍思想发表的自由。但是这文字本身的恶劣,我们既不打算采用某种外国语来代替,也就只好努力利用这不漂亮的国货。第二,白话已是成形的东西,可是白话文学还在萌芽期中,这便是我们的责任来创筑一座新的金塔。我们最大的毛病便是不肯吃苦,每当形容景物,便感觉到白话的简陋不够用,而去偷几个古字来撑门面。有的更聪明一点,便把偷来的辞句添上个“吗”,“呢”, “哟”来冒充自造。这便是二荤铺添女招待,原来卖得还是那些菜。

  有思想自是作文最重要的事,但是不要忘了文学是艺术中的一个星球,美也是最要的成分。假如我们只有好思想,而不千锤百炼的写出来,那便是报告,而不是文艺。文学的真实,是真实受了文学炼洗的;文学家怎样利用真实比是不是真实还要紧。在文字上不下一番工夫,作品便不会高贵。我们应有作八股文的态度,字字句句要细心配对,我们的作品,要成为文字的结晶,要使读者不再想引用古句,而引用我们自己的话。我们不能改变过去,但将来的历史是由我们造成的!使将来的人们忘了《离骚》,诸子,而引据我们,是我们应有的野心。有人说:兴会所至,下笔万言,不增删一字。这或者是事实,可是我不敢这样信,更不敢这样办。“他永远是作文章,点,冒号,分号,惊叹号,问号永远在他的眼前”这是乔治姆耳称赞沃路特儿拍特儿的话,也是我们当遵从的。

  要看问题:凡是一件事的发生,不会被喊打倒的打倒,也不会因有喊万岁而万岁。文学家的态度是细细看问题,然后去指导。没有问题,文学便渐成了消闲解闷之品;见着问题而乱嚷打倒或万岁,便只有标语而失掉文学的感动力。伟大的创作,由感动渐次的宣传了主义。粗劣的宣传,由标语而毁坏了主义。

  创作:抛开旧势力的重负,抱着批评的态度,有了自己的思想,用着活的文字,看着一切问题,我们的国家已经破产,我们还甘于同别人一块儿作梦吗?我们忠诚于生命,便不能不写了。在最近二三十年我们受了多少耻辱,多少变动,多少痛苦,为什么始终没有一本伟大的著作?不是文人只求玩弄文字,而精神上与别人一样麻木吗?我们不许再麻木下去,我们且少掀两回《说文解字》,而去看看社会,看看民间,看看枪炮一天打杀多少你的同胞,看看贪官污吏在那里耍什么害人的把戏。看生命,领略生命,解释生命,你的作品才有生命。看,看便起了心灵的感应,这个感应便是生命的呼声。看,看别人,也看自己;看外面,也用直觉;这样便有了创作的训练。

  创作!不要浮浅,不要投机,不计利害。活的文学,以生命为根,真实作干,开着爱美之花。

  载一九三○年十月十日《齐大月刊》创刊号
 楼主| 发表于 2007-4-19 09:40 | 显示全部楼层
青年与文艺   青年们喜爱文学是当然的,不是怪事,也不是坏事。从学校教育上说,青年们血气方刚,正需要文艺作品来感动感化;从社会教育上说,文艺既然是社会的自觉与人生的镜鉴,大家若能从年轻的时候有些文艺上的爱好与欣赏力,必能对将来作人处世大有裨益,而且能慢慢地把社会上一般的文化水准提高,所以说,青年们喜爱文艺不是怪事,也不是坏事。   不过,读了几本小说或戏剧可不许马上就以文艺青年自居。在一个教育发达的国家里,读书正如同游泳或旅行,是每个公民在生活上必然要作的事,只有在不懂得运动的社会里,才会有一人游水,大家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现象;同样的,只有教育不发达的社会里,才会有一人读书,大家莫名其妙,而这一位先生也很容易自命不凡,以秀才或文艺青年自居了。要知道,对文艺的认识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说到文艺批评与创作就更难了。假若只因为读了几册文艺作品而自称为文艺青年,不但仅仅落个浮浅可笑,而且有时候足以耽误了自己。比如说,甲是个高中的学生,有相当的聪明,在课外喜读文艺书籍;因为他比别的同学多读了几本小说、诗集、剧本,同学们也许就呼之为文学家;当办壁报什么的时候,大家也许就推举他主编。自傲心是最普遍的毛病,甲既受人推重,也许就难免傲然以文学家自居了。从此他也许就感觉到学校里的文艺教育不足,从而为了加紧文艺的自修,而把别项功课放松,甚至到考试的时候,代数或物理不能及格;功课不及格是多么难堪的事,可是在难堪之中他往往爽性鄙视一切,而说为了文艺可以牺牲一切,以自慰。这是很大很大的错误,要知道,教育是整个的,生在今日的社会里,不明白物理正如同不明白文艺一样可耻,每个人都须在中学里得到足以够作个现代人的基本知识:在有了种种基本知识以后,才能谈到个人的天才发展。就是还以文艺作品来说吧,近三十年来的西洋小说,甚至于诗的里边,都不可避免的谈到科学,或应用天文、物理、化学中的道理阐明或设喻;假若你不明白科学,你就连这样的小说或诗也读不懂,还说什么自己成为文艺家呢?!自然科学而外,社会科学更是今日文艺作家必须知道的,否则你连今日社会现象中所含蕴的科学真理还不知道,怎能捉到那些问题呢?!假若一个青年读了些古时候的吟风弄月之作,而就放下代数与经济学,他至好也不过只能照样的吟风弄月,即使他有些天才,能把风与月吟弄得相当的漂亮巧妙,那也不过是些小玩艺儿,简直与现代的社会人生无关!   在抗战前,我屡屡被约去帮忙看大学生试验的国文卷子,虽然我没有正式的作过统计,可是在我这一点经验中我的笔发现了这个事实——国文卷子好的往往是投考理科的,投考文学系的反倒没有很好的国文成绩。   还有一件事也正好乘这个机会提出来,就是无论中外许多有名的文艺写家都并不是学文学的人;医生、律师……都有成为名写家的,而大学文学系毕业生反倒不一定能创作出什么来。   上面这两个事实使我们知道文艺的天才并不象稻粒可以煮饭,麦粒可以磨面,那么只有一个用处,而是象一块肥美的地土,可以出麦,也可以出别的粮食。一个好的医生可以成为一个好的作家,行医与写文的才能并无根本的妨克;反之,行医的经验反能使写作的资料丰富。   想想看吧,假若一位十七八岁的青年便抛弃了其他的一切,而醉心于文艺;一天到晚什么也别管,只抱着几本小说什么的读念,他能有什么用呢?不错,小说或戏剧中能给他一些人生经验与指示,可是那些经验都是间接的、过去的,并不能算作读者自己的、当时的。不错,读文艺的名著确能使他明白一些词字的遣使,和结构的方法等等;但是文艺并没有一成不变的作法,每个作家都有他自己的手段与方法,照猫画虎决不是好法子。   说到这里,就不妨提出文艺青年这一名词了。首先要问,谁是文艺青年?假若他是初中的学生,据我看,他就该去入高中,同样,他若是高中的学生,就该入大学,顶好是在大学毕业后,有了学识,有了经验,再谈文艺创作。不错,在历史中的确有没有读过什么书而能写出很好文章来的人,但是这样的人并不很多,而且他所写的也都是积多年的经验与困苦而成,并非偶然。一个渔夫,一个樵子,一个乞丐,都能写出打鱼打柴讨饭的真经验,可是他们须先得到那经验,不能胡说。至于打算写一些更广遍更重要的社会问题,恐怕又不是去打二十年鱼,或作五年乞丐,所能办到的了。学问、经验、修养、努力,加上文艺天才,方能产生一个作家。此中的任何一项也不是可以偶然获得的。因此,假若文艺青年这名词而能存在的话,他们必定是为了文艺而对其他的学科热烈地进攻,他们要对一切进攻,不是逃避。为了文艺,他们要去参加一切所能参加的工作与活动,以获得直接的经验。为了文艺,他们虚心忍耐。发表欲,在这摩登时代里,几乎可与食色之欲并列了;但是,从古至今,发表过的文章是那么多,可有几篇值得一读的呢?发表了不就是成功了,要虚心!为了文艺,须抱定永远学习、永远不自满的态度。忍耐,不许急,不许取巧,不许只抱着一本批评理论假充行家。一个文艺青年必须活到八十岁还是青年!   那么,一个文艺青年就太不容易当了?是的,连拉洋车也并不容易;把事情看得太容易的人大概不易成功。今天,大家都吵嚷没有伟大的作品啊!在许多原因之中,恐怕大家把文艺看得太轻而易举也是个重要的原因。我不敢批评别人,只说我自己吧,我根本就不够格:以我的学问、经验、天才,公公道道的说,我只能作个相当好的小学校长或初中的国文教员,文艺写家差得太多,太多了!论文艺的教养,我少年时和方唯一先生学过诗文,不能说开口乳吃的不好;对西洋文学,我看过不少名作,从十三四岁到今天已经三十年,我可以夸口说:我始终在努力自修。可是,我知道什么?除去读过的那些文艺书籍,我什么也不懂!不懂而假充懂,是可耻的事,我晓得。但是,生活已经入了轨,既走入文艺一途,改行就大不容易;结果呢,终年拿着笔而写不出任何高明东西来,自误误人莫甚于此!学问不够,生活不够,是我的致命伤!   文艺青年!即使你的读书能力比我大着十倍,我三十年中所读过的书,你也须三年才能看完。假使你能苦读三年,还不是和我一样,所读的不过是些文艺书籍,知道了科学吗?知道了社会上任何一桩事吗?我知道自己空虚,所以希望你充实,决没有怕你抢去我的饭碗的意思;我知道自己藐小,所以希望你伟大,伟大不伟大是由种种条件决定,不是由心中一想便能成功的。你喜爱文艺,好事,你常动动笔,好事,你爱谈论文艺,好事,可是,万万不可因此而放弃了别的学科,万万不可因发表了一篇小立而想马上成为个职业的写家。假若你不相信我,我说,你将来的后悔与苦痛也必不减于我,我向来不说谎话!   载一九四○年四月一日《时事类编》特刊第五十期
 楼主| 发表于 2007-4-19 09:4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言两语   青年写作协会嘱写文艺创作经验,深感没有什么可说的。详有一部作品写撰的经过,也许相当的有趣,但太琐碎,也未必有任何价值。泛谈经验吧,又怕没有多少话可讲;经验是不容易得到的,作一辈子木匠也许仅获得三言两语经验之谈,作小说戏剧等或亦如是。自己胡乱的已写过二十多本,时间已用过十七八年,但一说到经验,即感空虚无物。所以,这篇文章是不会很长的。短而精到,亦自可贵,可是我这一篇恐怕只有“短”,而不“精到”。那么,假若这篇小文能被收入“文艺写作经验谈”里去,也不过是充数而已。   对写小说,我有较多的经历。经历可不就是经验。譬如钓鱼,虽然终日静坐河畔,未必得鱼,即谈不到经验。我所能说出来的几句,也许只是河边上的话,离鱼尚远啊。   (一)小说比诗歌戏剧容易一些,所以我最初就练习它。练习过小说,对写诗歌恐怕仍无何助益,但对戏剧的写作则有相当的帮助。   (二)我觉得写小说最难于前后一致,始终不懈。所以,为保险起见,我不敢多用人,不敢过事铺张。看准了三四人,几件事,贯以一个中心思想,毫不放松,较有把握。   (三)事情容易搜集,人物的创造很难。故应以事配人,使事情为人格的试金石;勿贪事情复杂,而强把人物拉入。以下说诗歌:   (一)我觉得作歌比作诗容易,歌有音乐帮忙,诗则专靠自己。以后,我愿多作歌,少写诗,因自己的诗才太不够。   (二)小说可以从容布置,而诗则须一团情志的纯火。这火力不够,写不成诗;这火力一衰,诗兴即灭。故以诗去锻炼自己的才能,则为有益,求篇篇发表,生挤硬凑,必无好结果。   关于戏剧:   (一)戏剧要有诗一样精炼的言语,及比小说更完善更简洁的结构与穿插。写作的经验尚少,不宜从事写剧本。我之写剧,多半是为练习,成绩很坏。   (二)剧本中的一句话,或一唤一嗽,均是想过若干次的;故一语道出,既能使人格显明,且使剧情有自然的发展。只为故事的发展写出一些话来,则失其人,难获良好效果。对于通俗文艺:   (一)不宜以通俗文艺为学习文艺的入门。先学习诗歌小说等,而后不妨再治通俗的文艺,则不致吃亏。   (二)宜取通俗文艺之长,而去其短,且须加以改善。此事大不易为,非对通俗文艺与文艺各部门都有研究不办。乱说了一番,罪过!罪过!   载中国青年写作协会编《文艺写作经验谈》,一九四三年九月南方印书馆出版
 楼主| 发表于 2007-4-19 09:4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年写作自述   自离开济南到今天——一九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已是整整三年。这三载的光阴,有三分之一是花费在旅行上——单说到西北去慰劳抗战将士,就用去了六个月。其余的三分之二,大概的算来,一半是用在给文协服务,一半是用在写作;换言之,流亡二载中,花费在写作上的时间并不很多,只有一个整年的光景。   在战前,当我一面教书一面写作的时候,每年必利用暑假年假写出十几万字;当我辞去教职而专心创作的时候,我一年(只有一年是这样的作职业的写家)可以写三十万字。在抗战三年里,一共才写了三十多万字,较之往年,在量上实在退步了不少;但是,拿这三年当作一年看,象前段所说明的,就不算怎么太寒酸了。   这三十多万字的支配是:小说:短篇四篇,约两万多字。长篇一篇(未写完)三四万字。   通俗文艺:见于《三四一》者六万字,未收入者还至少有万字。   话剧:《残雾》六万字,《张自忠》五万字,《国家至上》三万字,(后半是宋之的写的)。   诗歌:《剑北篇》已得四万余字,其他短诗军歌尚有万字。杂文:因非所长,随写随弃,向不成集,大概也有好几万字了。   由上表可以看出来,在量上,虽然没有什么可夸口的,可是在质方面上却增多了不少。在战前,我只写小说与杂文,即使偶而写几句诗,也不过是笔墨的游戏而已。神圣的抗战是以力伸义,它要求每个人都能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全德全力全能的去抵抗暴敌,以彰正义。顺着这个要求,我大胆去试验文艺的各种体裁,也许是白耗了心血而一无所成,可是不断的学习总该多少有些益处。战争的暴风把拿枪的,正如同拿刀的,一齐吹送到战场上去;我也希望把我不象诗的诗,不象戏剧的戏剧,如拿着两个鸡蛋而与献粮万石者同去输将,献给抗战;礼物虽轻,心倒是火热的。这样,于小说杂文之外,我还练习了鼓词,旧剧,民歌,话剧,新诗。学习是一种辛苦,可也带来不少愉快。我决不后悔试写过鼓词,也不后悔练习过话剧,成绩的好坏姑且不提,反正既要写,就须下一番功夫,下功夫的最好的报酬便是那一点苦尽甜来的滋味。   为试写别的,便放下了小说,所以小说写得很少,可是,理由并不这么简单。在太平年月,我听到一个故事,我想起一点什么有意思的意思,我都可以简单的,目不旁视的,把它写成一篇小说;长点也好,短点也好,我准知道只要不太粗劣,就能发表。换言之,在太平年月可以“莫谈国事”,不论什么一点点细微的感情与趣味,都能引起读者的欣赏,及至到了战时,即使批评者高抬贵手,一声不响;即使有些个读者还需要那细微的情感与趣味,作为一种无害的消遣,可是作者这颗心不能再象以前那样安坦闲适了。炮火和血肉使他愤怒,使他要挺起脊骨,喊出更重大的粗壮的声音,他必须写战争。但是,他的经验不够,经验不是一眨眼就能得来的。蜗牛负不起战马的责任来,噢,我只好放下笔!当“七七”事变的时候,我正写着两个长篇,都已有了三四万字。宛平城上的炮响了,我把这几万字全扔进了废纸筐中。我要另起炉灶了,可是我没有新的砖灰及其他的材料!   在抗战前,我已写过八部长篇和几十个短篇。虽然我在天津、济南、青岛和南洋都住过相当的时期,可是这一百几十万字中十之七八是描写北平。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象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的描画它。它是条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条活泼泼的鱼儿来。济南和青岛也都与我有三四年的友谊,可是我始终不敢替它们说话,因为怕对不起它们。流亡了,我到武昌、汉口、宜昌、重庆、成都,各处“打游击”。我敢动手描写汉口码头上的挑夫,或重庆山城里的抬轿的吗?决不敢!小孩子乍到了生地方还知道暂缓淘气,何况我这四十多岁的老孩子呢!   抗战不是桩简单的事,政治、经济、生产、军事……都一脉相通,相结如环。我知道什么呢?有三条路摆在我的眼前:第一条是不管抗战,我还写我的那一套。从生意经上看,这是个不错的办法,因为我准知道有不少的人是喜读与抗战无关的作品的。可是,我不肯走这条路。文艺不能,绝对不能,装聋卖傻!设若我教文艺装聋卖傻,文艺也会教我堕入魔道。此所以主张文艺可以与抗战无关者,还须“主张”一下者也——这么一主张,便露出他心中还是很难过呀。要不然,他何不堂堂正正的去写,而必有这么一主张呢?第二条是不管我懂不懂,只管写下去。写战事,则机关枪拼命哒哒;写建设,则马达突突;只有骨骼,而无神髓。这办法,热情有余,而毫无实力;虽无骗人之情,而有骗人之实,亦所不取。只剩了第三条路,就是暂守缄默,我放弃了小说。自然,这只是暂时的。等我对于某个地方,某些人物,某种事情,熟习了以后,我必再拿起笔来。还有,依我的十多年写小说的一点经验来说,我以为写小说最保险的方法是知道了全海,再写一岛。当抗战的初期,谁也把握不到抗战的全局,及至战了二三年后,到处是战争的空气,呼吸既惯,生活与战争息息相通,再来动笔,一定不专凭一股热情去乱写,而是由实际生活的体验去描画战争。这也许被讥为期待主义吧?可是哪一部象样的作品不是期待多时呢,积了十几年对洋车夫的生活的观察,我才写出《骆驼祥子》啊——而且是那么简陋寒酸哪!   把小说放下,可不就是停止了笔的活动。我开始写通俗读物,那时候,正当台儿庄大捷,文章下乡与文章入伍的口号正喊得山摇地动。我写了旧形式新内容的戏剧,写了大鼓书,写了河南坠子。甚至于写了数来宝。从表面上看起来,这是避重就轻——舍弃了创作,而去描红模子。就是那肯接受这种东西的编辑者也大概取了聊备一格的态度,并不十分看得起它们:设若一经质问,编辑者多半是皱一皱眉头,而答以“为了抗战”,是不得已也。但是从我的学习的经验上看,这种东西并不容易作。第一是要作得对;要作得对,就必须先去学习。把旧的一套先学会,然后才能推陈出新。无论是旧剧,还是鼓词,虽然都是陈旧的东西,可是它们也还都活着。我们来写,就是想给这些还活着的东西一些新的血液,使它们前进,使它们对抗战发生作用。这就难了。你须先学会那些套数,否则大海茫茫,无从落笔。然后,你须斟酌着旧的情形而加入新的成分。你须把它写得象个样子,而留神着你自己别迷陷在里面。你须把新的成分逐渐添进去,而使新旧调谐,无论从字汇上,还是技巧上,都不显出挂着辫子而戴大礼帽的蠢样子。为了抗战,你须教训;为了文艺,你须要美好,可是,在这里,你须用别人定好了的形式与言语去教训,去设法使之美好。你越研究,你越觉得有趣;那些别人规定的形式,用的言语,是那么精巧生动,恰好足以支持它自己的生命。然而,到你自己一用这形式,这语言,你就感觉到喘不出气来,你若不割解开它,从新配置,你便丢失了你自己,你若剖析了它,而自出心裁的想把它整理好,啊,你根本就没法收拾了!新的是新的,旧的是旧的,妥协就是投降!因此,在试验了不少篇鼓词之类的东西以后,我把它们放弃了。   虽然我放弃了旧瓶装新酒这一套,可是我并不后悔;功夫是不欺人的。它教我明白了什么是民间的语言,什么是中国语言自然的韵律。不错,它有许多已经陈腐了的东西;可是唯其明白了哪是陈腐的,才能明白什么是我们必须马上送给民众的。明乎彼,知乎此,庶几可以谈民族形式矣。我感谢这个使我学习的机会!   就成绩而论,我写的那些旧剧与鼓词并不甚佳。毛病是因为我是在都市里学习来的,写出来的一则是模范所在,不肯离格;二则是循艺人的要求,生意相关,不能伤雅。于是,就离真正民间文艺还很远很远。写这种东西,应当写家与演员相处一处,随写随演随改,在某地则用某地的形式与语言,或者可以收效;在都市里闭门造车,必难合辙。   我不懂鼓词,正如我不懂话剧。我去学习鼓词,正如我去学习话剧。机会也许是偶然的,学习之心则是一向抱定,不敢少怠。文协要演戏,推我写剧本。这是偶然的。我大胆的答应下来,要学一学而已,并非有任何把握。   只花了半个月的工夫,我写成了《残雾》。当然不成东西,我知道。所以敢写,和写得这么匆促者,是因为我只答应了起草;有了草底,由大家修正好才拿去上演。我不懂戏剧,只按照写小说的办法,想了个故事,写了一大片对话。反正友人们答应了给我修改,他们修改之后,我不就明白一些作剧的方法了吗?可是写完的那一天正是“五四”,暴敌狂炸渝市。戏演不成了,稿子也就放在了一边。紧跟着,我到西北去慰劳军队,把稿子交与了友人。半年后,我回到重庆,友人已替我发表了,出版了,并且演出了。这不能算个剧本,而只能算作一些对话的草拟,即使它已印成了书。至于演出的成功与失败,那全凭导演者与演员的怎样运用这一片对话,与我无关。   回到重庆,看到许多关于《残雾》的批评,十之六七是大骂特骂。我不便挨家挨户去道歉,说明我这草稿并没得到修正的机会;批评者得到骂人的机会而不骂,就大大的对不起他自己呀。放下这些批评,我去找懂戏剧的内行谈了一谈。由他们的口中,我明白了戏剧之所以为戏剧。戏剧不是对话体的小说,正如诗不是分行写的散文。我的毛病,据他们说,是过于缺乏舞台上的知识;我只写了对话,而忘了行动。   经他们这一指教,我才开始注意看话剧。看看到底什么叫作行动。以前我爱看旧剧。看了几出话剧之后,我并没能完全明白了什么是行动,但是看清楚了这么一点:我的对话写得不坏,人家的穿插结构铺衬得好。我的对话里有些人情世故。可惜这点人情世故是一般的,并未能完全把剧情扣紧;单独的抽出来看真有些好句子;凑到一处,倒反容易破坏了剧情。有些剧作,尽管读起来没有什么精彩,一句惊人的话也找不到,可是放在舞台上倒四平八稳的象个戏剧。写了一本戏,挨了许多骂,我明白了这一点点。   练习的机会又来了。之的约我合写《国家至上》。题目是指定的(写回汉合作),好在我们俩都是北方人,对回教同胞的生活习惯相当的熟悉,不必临时去找材料。剧中的张老师是我在济南交往四五年的一位回教拳师的化身,黄老师是我在甘肃遇到的一位回教绅士的影象。其他的人物虽没有这样的来历,可是之的有很多回教的朋友,自不难于创拟。人物的真切使这本戏得到相当的成功。可是久住上海,没到过北方的批评者也许就以为它是江湖奇侠传。题旨是回汉合作,可是剧中回汉的正面冲突,反被回胞自家的纷争所掩,这并非无因:一来是回汉之争写得过于明显,也许引起双方的反感,而把旧帐全都搬出来;二来是北方回教中亦有派别,不尽融洽——作者不敢提出教义上的分歧,而只能从感情失和上落墨。这些费斟酌的地方,自然也不是没有准备的批评者所能了解的。至于回汉通婚,教中自有办法,不可随便发言。我们之所以设一个女角者,多半为烘托张老师的过度的倔强,并不敢使她去闹恋爱。批评者若谓回汉联婚这一问题写失败了,是真不知回教的情形,而乱挑毛病者也。   人物、情节、问题,都从我们俩商议妥了,而后由我详细的写成一个故事,再由之的去分场。场分好,写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全剧写好,拿到回教协会,朗读给大家听。情节不妥当的地方,不合回教习惯的用语,都当场提出,一一改正。因此,这本剧虽没有别的好处,却很调匀整洁——稍微一不检点便足惹起误会,甚至引起纠纷!在写的时候,我们是小心上又加小心;写完了,我们是一点不敢偷懒的勤加修正。宣传剧的难写就在这里——要紧紧的勒住了笔,象勒住一匹烈马似的那么用力。   我写前两幕。之的有写剧的经验,所以担任较难的后两幕。这一回,我有了一点长进:第一,没有冗长的对话,而句句想着剧情的发展。第二,用最大的力量去 “捧”张老师,教这一个人支配着控制着大家,以免一律平凡,精神涣散。   值得特别提出来的,是这本剧的情调,言语、服装、举动,一律朴素无华,排除洋气。我不十分懂什么是民族形式,假若民族形式是含有顺着本地风光去创作的意思,我想《国家至上》就多少有那么一点样子。自然,住惯了上海租界,以洋服洋话为本地风光者流,一定会惊异的称它为江湖奇侠传。   假若《残雾》是于乱七八糟中偶尔见些才气,到写《国家至上》的时候,可就略知门径,而规规矩矩的习作了。之的有写剧的经验,告诉我不少诀窍;同时,马彦祥与阳翰笙又热心的帮忙,所以这次的习作,虽然没有了不得的成绩,可是我个人的收获是相当大的。可惜,我们必须在一月中写成,以便从速排演,在春季演出。假若我们能多有些时间,再多改两遍,或者更可以减去些宣传剧的气味。在抗战中,一切是忙乱的,文艺作品也极难避免粗糙之弊。批评者只顾要求理想的作品,而每每忽略了大家在战时的生活的窘迫忙乱,假若批评者肯细心读一读他自己在忙乱中所写的批评文字,恐怕他要先打自己的手心吧。   《国家至上》写完,我开始写诗——《剑北篇》。我有没有诗的天才?绝不出于谦虚客气的,我回答:没有。写小说,我不善写短篇;据我看,短篇是更富于诗的成分的。小品文,我也写不好;为什么?我缺乏着诗人的明敏犀利,不会以短短的小文一针见血的杀敌致果。我只会迟笨的包围,不会冒险用奇。我也不会写抒情诗。凡此种种,都足证明我不能诗,那么,为什么要写诗呢?主观的,我愿意练习练习。客观的,我由西北旅行得来的那一些材料,除了作游记,只够作叙述诗用的。游记之难,难在精详,我并没有锐利精细的观察力。好吧,我就以诗代替游记吧。   没有诗才,我却有些作诗的准备。我作过旧诗、鼓词。以我自己的办法及语言和这两种东西化合起来,就是我的诗的形式。形式,在这里包括着句法、音节、用语、韵律等项。大体上,我是用我所惯用的白话,但在必不得已时也借用旧体诗或通俗文艺中的词汇,句法长短不定,但句句要有韵,句句要好听,希望通体都能朗诵。   五个月的工夫,我才写得了四千行。材料早就预备好了,用不着再想。我上了句句用韵的当!因为凑韵脚,一行往往长到二十来个字;否则我早已写够一万行了。因为要押韵,有时候就破坏了言语的一致通俗,而勉强借用陈腐的词藻。因为句句挂韵,不但写着费事,读起来也过于吃力,使人透不过气来。本来我是想熔化新旧为一炉的,但所谓“旧”者是旧诗的神韵与音节,我并不要用腐朽不堪的言语与思想。句句用韵的企图,也就是为使句句响亮,如军队操演,步步整齐。哪知道,韵破坏了一切!不错,的确是步步整齐了,可是只能摆在操场上,而不能作战哪!韵使我失去了笔的自由与诗的活泼!的确,象“绿色千种,绿色千重”那样的句子,设若不是用韵的关系,也许不易想得出来,可是就全诗而言,它使我时时要哭。要哭的时候比得意的时候多了不知多少倍,得不偿失!不要说完全无韵,就是隔句用韵,我也不至于受这么大的罪,而还落个劳而无功啊!   但是,已经写了四千行,不便再改;我一定把这个形式维持到底,不管它给我多少困难。接受旧文艺的传统,接受民间文艺的优点,我都在此诗中略加试验;艰苦我倒不怕,我所怀疑者倒是接受到什么限度才算合适?或更激烈一点的说,新旧化合是否可能?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自己以为《剑北篇》中旧的成分太重了。材料是我自己的,情绪是抗战的,都绝非抄袭古人。就是音节韵律,我也只取了旧诗中运用声调的法则,来美化我自己的白话。在用韵方面,我用的是活的十齐套辙,并非诗韵。这样,取于旧者并不算多,按说就不应该显出那么浓厚的旧诗味道来;可是我自己觉得出来,它也许比“五四”时代那些小诗的气魄大一些,而旧诗的气息恐怕比它们还强得多。我能指得出来的毛病是:(一)韵用得太多。(二)写景多于写事。(三)未能完全通俗。在这三点而外,恐怕更重要的还是那个无形的,在心中藏着的那个小鬼。明显的说,就是在一计划写诗的时候,我面前就有个民族形式,象找替身的女鬼似的向我招手。她知道我写过旧诗,写过鼓词;用民族形式来引诱我,我必会上套!不论我怎样躲避旧的一切,她都会使我步步堕陷,不知不觉的陷入旧圈套中。说到这里,我就根本怀疑了民族形式这一口号。民族形式,据说是要以民族文艺固有的风格道出革命的精神,是啊,我何尝没这样办呢。可是,我并没得到好处!也许是我的才力不够吧?也许……?反正我试验过了,而成绩欠佳!关于这一点,我似乎没法说得再明白些;除非你也去试验试验,你是不会明白我的。   诗未写完,本不想去写别的。可是,朋友们给我带来很多关于张自忠将军殉国的史料,并劝我写个四幕或五幕的话剧。我答应了,因为材料与问题既都丰富,而表扬忠烈又是文人的责任;我就暂放下诗,而去写戏。啊,这比诗还难写!历史大概永远是假的:目前的事最好莫谈,过去的事只好瞎猜!整整写了三个月,改过五次,结果还是不成东西。宣传剧已经不好写,含有历史性的宣传剧就简直不应尝试。今日的事情顶好留给后人去猜呀!我不愿再缕述所遭受的苦恼与失望;只须说一句话吧,我失败了!   这本剧写完,我拿起《剑北篇》来,希望于两三个月内告成。   我学习了,我并没有多大的成功,但是,我决不因失败而停顿了学习,我将继续学习下去,直到手不能拿起笔的那一天。   笼统的批评理论,对我,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只有试验的热心,勤苦的工作,才教我长进。三年来的成绩毫无可观,但是始终不懈的学习的热诚教我找到许多新的门径——只有这一点是差足自慰的。   载一九四一年一月一日《抗战文艺》第七卷第一期
 楼主| 发表于 2007-4-19 09:41 | 显示全部楼层
文艺的工具——言语   言语是文艺的工具。一个文人须会运用言语,正如一个木匠须会运用斧锯。   言语,虽然人人口中会讲,可不见得照样写下来便能成为文章。能出口成章的人是不多见的。一般地说,在日常讲话的时候,我们往往并不把一句话说完全,而用手式与眼神等将它补足;往往用字遣词都并不恰当,只要听者能听明白大意,就无须再去用力的找合适的字眼儿,往往我们绕着圈子说了许多废话,才把事情说清楚,只要听者不讨厌我们的絮絮叨叨,我们便乐得信口开河;往往我们赞美一个人或一朵花,我们并没有费力去找出最恰当的最生动的,象诗一样的词句,而只顺口搭音的说几个:“真好看!”“真漂亮!”——这样的词句其实一点也没道出那个人或那朵花到底是怎样好看。   赶到我们一拿起笔来写文章,我们立刻发现了,我们的手式与眼神不再帮忙了,我们须把每一句话都写完全。句子不完整的,永远成不了好文章。一句便是一段里的一思想单位——它自己既须是个独立的整体,同时又与它的前面的和后面的句子有逻辑上的关联。我们的思想和感情必须用句子慢慢的一句一句的说出,如歌唱那样有板有眼似的。我们不能只说出半句,而把下半句咽在肚子里。人家是从纸上读我们的话,我们不能要求人家到咱们肚子里来找那“尽在不言中”的下半截儿。   每句都要成句,每句必是个清楚的思想的单位。   说话的时候可以马马虎虎,不必字字恰当。作文章可就必求字字恰当,我们要想,想,想了再想,怎样设法找到恰当的字,好使读者感到“读你一段文,胜谈十日话”!文艺中的言语,是言语的精华。文艺的可贵,就是因为它不单报告了宝贵的人生经验,而且是用了言语的精华报告出来的——它的语言象一个一个发亮的铜钉似的,钉入人们心里。   废话,在文艺里,是绝对要不得的。在茶馆里摆龙门阵,废话也许是必需的;但是,没人愿意从文艺中去看废话。文艺的价值就是在乎能以最经济的言语道出真理来。我们要想,想了再想,想怎样能够把语言制成小的钥匙,只须一动,便打开人们的心锁。世界上好的诗,和好的散文,不都是这样么?请不要说:“文字有什么关系呢,我所关心的是真理呀?”   哼,请问,你从那里听到过有真理的废话与糊涂话?   在说话时,我们可以用“真好看”或“真漂亮”一类不确切的形容去敷衍;在作文章的时候若仍用此法,我们便是自认无能。一般的人,活了一世,并不一定会看会听,辨不出哪是美哪是丑。他们来在世上,只是作了几十年的“走马观花”。幸而有些人,会看,会听,会看出一朵花的美,听出一只啼鸟或一股流泉的音乐。不但会听会看,他们还有用言语把它们写出来的本事。他能使世人,因为他们的精辟独到的形容,睁开了眼,打开了耳。同样的,他们使世人知道了是非曲直。你看,文人的责任有多么重呀!是的,我们要认真的看,去听,去思想,好把世上那最善,最真,最美的,告诉给那些走马看花的人们。我们的形容与描写是对人对事对物的详尽观察与苦心描绘的结果,而并不是“天气很好”的顺口敷衍!   我们创造人物,故事,我们也创造言语!   载一九四四年七月十日重庆《新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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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创作经验(讲演稿)   好吧,假如我要有别的可说,我一定不说这个题目。   我敬爱学问,可是学问老不自动的搬到我的脑子里来住;科学实验室,哼,没进去过。我只好说经验。不管好坏,经验是我自己的,我要不说,别人就不知道;这或者也许有点趣味。   创作的经验,这也得解释一下。创作出什么,与创作得怎样,自然是两回事。格外的自谦是用不着的,可是板着脸吹腾自己也怪难以为情。我希望只说“什么”,不说“怎样”。不过万一我说走了嘴,而谈到我的创作怎样的好,请你别忘了这个 ——“不信也罢!”   在我幼年时候,我自己并没发现,别人也没看出,我有点作文的本事。真的,为作不好文章而挨竹板子倒是不短遇到的事。可是我不能不说我比一般的小学生多念背几篇古文,因为在学堂——那时候确是叫作学堂——下课后,我还到私塾去读《古文观止》。《诗经》我也读过,一点也不瞎吹——那时候我就很穷(不知道为什么),可是私塾的先生并不要我的钱。   我的中学是师范学校。师范学校的功课虽与中学差不多,可是多少偏重教育与国文。我对几何代数和英文好象天生有仇。别人演题或记单字的时节,我总是读古文。我也读诗,而且学着作诗,甚至于作赋。我记了不少的典故。可惜我那些诗都丢了,要是还存着的话,我一定把它们印出来!看谁不顺眼,或者谁看我不顺眼,就送谁一本,好把他气死。诗这种东西是可以使人飞起来,也可以把人气死的。除了诗文,我喜欢植物学。这并非是对这种科学有兴趣,而是因为对花草的爱好;到如今我还爱花。   我的脾气是与家境有关系的。因为穷,我很孤高,特别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一个孤高的人或者爱独自沉思,而每每引起悲观。自十七八到二十五岁,我是个悲观者。我不喜欢跟着大家走,大家所走的路似乎不永远高明,可是不许人说这个路不高明,我只好冷笑。赶到岁数大了一些,我觉得这冷笑也未必对,于是连自己也看不起了。这个,可以说是我的幽默态度的形成——我要笑,可并不把自己除外。   五四运动,我并没有在里面。那时候我已作事。那时候所出的书,我可都买来看。直到二十五岁我到南开中学去教书,才写过一篇小说,登在校刊上。这篇东西我没留着,不能告诉诸位它的内容与文笔怎样。它只有点历史的价值,我的第一篇东西——用白话写的。   二十七岁,我到英国去。设若我始终在国内,我不会成了个小说家——虽然是第一百二十等的小说家。到了英国,我就拚命的念小说,拿它作学习英文的课本。念了一些,我的手痒痒了。离开家乡自然时常想家,也自然想起过去几年的生活经验,为什么不写写呢?怎样写,一点也不知道,反正晚上有功夫,就写吧,想起什么就写什么,这便是《老张的哲学》。文字呢,还没有脱开旧文艺的拘束。这样,在故事上没有完整的设计,在文字上没有新的建树,乱七八糟便是《老张的哲学》。抓住一件有趣的事便拚命的挤它,直到讨厌了为止,是处女作的通病,《老张的哲学》便是这样的一个病鬼。现在一想到就要脸红。可是它也有个好处,而且这个好处不容易再找到。它是个初出山的老虎,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怕。现在稍有些经验了,反倒怕起来。它没有使人读了再读的力量,可是能给暂时的警异与刺激。我不希望再写这种东西,或者想写也写不出了。长了几岁,精力到底差了一点。   《赵子曰》是第二部,结构上稍比《老张》强了些,可是文字的讨厌与叙述的夸张还是那样。这两部书的主旨是揭发事实,实在与《黑幕大观》相去不远。其中的理论也不过是些常识,时时发出臭味!   《二马》是在英国的末一年写的。因为已读过许多小说了,所以这本书的结构与描写都长进了一些。文字上也有了进步:不再借助于文言,而想完全用白话写。它的缺点是:第一,没有写完便收束了,因为在离开英国以前必须交卷;本来是要写到二十万字的。第二,立意太浅:写它的动机是在比较中英两国国民性的不同;这至多不过是种报告,能够有趣,可很难伟大。再说呢,书中的人差不多都是中等阶级的,也嫌狭窄一点。   《小坡的生日》,在文字上,是值得得意的:我已把白话拿定了,能以最简单的言语写一切东西了。这本小说在文字上给我回国以后的作品打定了基础,我不再怕白话了;我明白了点白话的力量。这本书是在新加坡写成四分之三,在上海写完的。里面那些写实的地方,我以为,总应该删去,可是到如今也没功夫去删改。   《大明湖》是在济南写的,幸而在“一二八”被烧掉,因为内容非常的没有意思。文字有几段很好,可是光仗着文字之美是不行的。我没有留底稿,现在也不想再写它了。《猫城记》是《大明湖》的妹妹,也没多大劲。   《离婚》比较的好点,虽然幽默,可与《老张》大不相同了;我明白了怎样控制自己。 我的创作经验(讲演稿)   好吧,假如我要有别的可说,我一定不说这个题目。   我敬爱学问,可是学问老不自动的搬到我的脑子里来住;科学实验室,哼,没进去过。我只好说经验。不管好坏,经验是我自己的,我要不说,别人就不知道;这或者也许有点趣味。   创作的经验,这也得解释一下。创作出什么,与创作得怎样,自然是两回事。格外的自谦是用不着的,可是板着脸吹腾自己也怪难以为情。我希望只说“什么”,不说“怎样”。不过万一我说走了嘴,而谈到我的创作怎样的好,请你别忘了这个 ——“不信也罢!”   在我幼年时候,我自己并没发现,别人也没看出,我有点作文的本事。真的,为作不好文章而挨竹板子倒是不短遇到的事。可是我不能不说我比一般的小学生多念背几篇古文,因为在学堂——那时候确是叫作学堂——下课后,我还到私塾去读《古文观止》。《诗经》我也读过,一点也不瞎吹——那时候我就很穷(不知道为什么),可是私塾的先生并不要我的钱。   我的中学是师范学校。师范学校的功课虽与中学差不多,可是多少偏重教育与国文。我对几何代数和英文好象天生有仇。别人演题或记单字的时节,我总是读古文。我也读诗,而且学着作诗,甚至于作赋。我记了不少的典故。可惜我那些诗都丢了,要是还存着的话,我一定把它们印出来!看谁不顺眼,或者谁看我不顺眼,就送谁一本,好把他气死。诗这种东西是可以使人飞起来,也可以把人气死的。除了诗文,我喜欢植物学。这并非是对这种科学有兴趣,而是因为对花草的爱好;到如今我还爱花。   我的脾气是与家境有关系的。因为穷,我很孤高,特别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一个孤高的人或者爱独自沉思,而每每引起悲观。自十七八到二十五岁,我是个悲观者。我不喜欢跟着大家走,大家所走的路似乎不永远高明,可是不许人说这个路不高明,我只好冷笑。赶到岁数大了一些,我觉得这冷笑也未必对,于是连自己也看不起了。这个,可以说是我的幽默态度的形成——我要笑,可并不把自己除外。   五四运动,我并没有在里面。那时候我已作事。那时候所出的书,我可都买来看。直到二十五岁我到南开中学去教书,才写过一篇小说,登在校刊上。这篇东西我没留着,不能告诉诸位它的内容与文笔怎样。它只有点历史的价值,我的第一篇东西——用白话写的。   二十七岁,我到英国去。设若我始终在国内,我不会成了个小说家——虽然是第一百二十等的小说家。到了英国,我就拚命的念小说,拿它作学习英文的课本。念了一些,我的手痒痒了。离开家乡自然时常想家,也自然想起过去几年的生活经验,为什么不写写呢?怎样写,一点也不知道,反正晚上有功夫,就写吧,想起什么就写什么,这便是《老张的哲学》。文字呢,还没有脱开旧文艺的拘束。这样,在故事上没有完整的设计,在文字上没有新的建树,乱七八糟便是《老张的哲学》。抓住一件有趣的事便拚命的挤它,直到讨厌了为止,是处女作的通病,《老张的哲学》便是这样的一个病鬼。现在一想到就要脸红。可是它也有个好处,而且这个好处不容易再找到。它是个初出山的老虎,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怕。现在稍有些经验了,反倒怕起来。它没有使人读了再读的力量,可是能给暂时的警异与刺激。我不希望再写这种东西,或者想写也写不出了。长了几岁,精力到底差了一点。   《赵子曰》是第二部,结构上稍比《老张》强了些,可是文字的讨厌与叙述的夸张还是那样。这两部书的主旨是揭发事实,实在与《黑幕大观》相去不远。其中的理论也不过是些常识,时时发出臭味!   《二马》是在英国的末一年写的。因为已读过许多小说了,所以这本书的结构与描写都长进了一些。文字上也有了进步:不再借助于文言,而想完全用白话写。它的缺点是:第一,没有写完便收束了,因为在离开英国以前必须交卷;本来是要写到二十万字的。第二,立意太浅:写它的动机是在比较中英两国国民性的不同;这至多不过是种报告,能够有趣,可很难伟大。再说呢,书中的人差不多都是中等阶级的,也嫌狭窄一点。   《小坡的生日》,在文字上,是值得得意的:我已把白话拿定了,能以最简单的言语写一切东西了。这本小说在文字上给我回国以后的作品打定了基础,我不再怕白话了;我明白了点白话的力量。这本书是在新加坡写成四分之三,在上海写完的。里面那些写实的地方,我以为,总应该删去,可是到如今也没功夫去删改。   《大明湖》是在济南写的,幸而在“一二八”被烧掉,因为内容非常的没有意思。文字有几段很好,可是光仗着文字之美是不行的。我没有留底稿,现在也不想再写它了。《猫城记》是《大明湖》的妹妹,也没多大劲。   《离婚》比较的好点,虽然幽默,可与《老张》大不相同了;我明白了怎样控制自己。   至于短篇,不过是最近两年来的试验。我知道我写不过别人,可是没法不写;大家都向我索稿,怎能一一报之以长篇呢,我又不是个打字机。这些东西——一大部分收在《赶集》里——连一篇好的也没有,勉强着写,写完了又没功夫修改,怎能好得了!希望发笔财,可以专去写东西,不教书,不必发愁衣食住,专心去写,写,写!“穷而后工”,有此一说,我不大相信。   《牛天赐传》是今年夏天赶出来的,既然是“赶办”,当然没好货;现在还在继续的刊露,我不便骂它太厉害了;何必跟自己死过不去呢。   八、九年的功夫,我只有这么点成绩。在质上,在量上,都没有什么可以自满的。从各方的批评中看,有的人说我好,有的人说我不好。我的好处——据我自己看——比坏处少,所以我很愿意看人家批评我;人家说我不好,我多少得点益处。有时候我明知自己犯了毛病,可是没功夫去修正——还是得独得五十万哪!   我写的不多,也不好,可是力气卖得不少。这几本书都是在课外写的。这就是说:教书,办事之外,我还得写作。于是,年假暑假向来不休息,已经有七年了!我不能把功课或事情放在一边而光顾自己的写作,这么办对不起人。可我也不能干脆不写。那么,只好有点工夫就写;这差不多是“玩命”。我自幼身体就不强壮,快四十了还没有胖过一回;我不能胖,一年到头不休息,怎能长肉呢?可是“瘦” 似乎是个警告,一照镜子便想起:谨慎点!所以我老是早睡早起,不敢随便。每天至多写两千多字,不多写;多写便得多吃烟,我不愿使肺黑得和煤一样!几时我能有三个月不写一个字,那一定比当皇上还美!   写两千多字,不多写:这可只是大概的说,有时候三天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我不知道天下还有比这更难受的事没有。我看着纸,纸看着我,彼此不发生关系!有时候呢,很顺当,字来得很快。可是一天不能把想起来的都写下来,于是心里老想着这点事,虽然一天只准自己写两千多字,但是心并没闲着,吃饭时也想,喝茶时也想——累人!就是写完一篇的时候,心中痛快一下,可是这点痛快抵不过那些苦处。说到这里,我不想劝别人也写小说了!是的,我是卖了力气。这就应了卖艺人的话了:“玩艺是假的,力气是真的!”就此打住。   载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刁斗》第一卷第四期
 楼主| 发表于 2007-4-19 09:41 | 显示全部楼层
写与读   要写作,便须读书。读书与著书是不可分离的事。当我初次执笔写小说的时候,我并没有考虑自己应否学习写作,和自己是否有写作的才力。我拿起笔来,因为我读了几篇小说。这几篇小说并不是文艺杰作,那时候我还没有辨别好坏的能力。读了它们,我觉得写小说必是很好玩的事,所以我自己也愿试一试。《老张的哲学》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写出来的。无可避免的,它必是乱七八糟,因为它的范本——那时节我所读过的几篇小说——就不是什么高明的作品。   一边写着“老张”,一边抱着字典读莎士比亚的《韩姆烈德》①。这是一本文艺杰作,可是它并没有给我什么好处。这使我怀疑:以我们的大学里的英文程度,而必读一半本莎士比亚,是不是白费时间?后来,我读了英译的《浮士德》,也丝毫没得到好处。这使我非常的苦闷,为什么被人人认为不朽之作的,并不给我一点好处呢?   有一位好友给我出了主意。他教我先读欧洲史,读完了古希腊史,再去读古希腊文艺,读完了古罗马史,再去读古罗马文艺……。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从历史中,我看见了某一国在某一时代的大概情形,而后在文艺作品中我看见了那一地那一时代的社会光景,二者相证,我就明白了一点文艺的内容与形式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不过,说真的,那些古老的东西往往教我瞪着眼咽气!读到半本英译的《衣里亚德》①,我的忍耐已用到极点,而想把它扔得远远的,永不再与它谋面。可是,一位会读希腊原文的老先生给我读了几十行荷马,他不是读诗,而是在唱最悦耳的歌曲!大概荷马的音乐就足以使他不朽吧?我决定不把它扔出老远去了!他的《奥第赛》②比《衣里亚德》更有趣一些——我的才力,假若我真有点才力的话,大概是小说的,而非诗歌的;《奥第赛》确乎有点象冒险小说。   希腊的悲剧教我看到了那最活泼而又最悲郁的希腊人的理智与感情的冲突,和文艺的形式与内容的调谐。我不能完全明白它们的技巧,因为没有看见过它们在舞台上“旧戏重排”。从书本上,我只看到它们的“美”。这个美不仅是修辞上的与结构上的,而也是在希腊人的灵魂中的;希腊人仿佛是在“美”里面呼吸着的。   假若希腊悲剧是鹤唳高天的东西,我自己的习作可仍然是爬伏在地上的。一方面,古希腊的三大悲剧家是世界文学史中罕见的天才,高不可及,一方面,我读了阿瑞司陶风内司③的喜剧,而喜剧更合我的口胃。假若我缺乏组织的能力与高深的思想,我可是会开玩笑啊,这时候,我开始写《赵子曰》——一本开玩笑的小说。   在悲剧喜剧之外,我最喜爱希腊的短诗。这可只限于喜爱。我并不敢学诗。我知道自己没有诗才。希腊的短诗是那么简洁,轻松,秀丽,真象是“他只有一朵花,却是玫瑰”那样。我知道自己只是粗枝大叶,不敢高攀玫瑰!   赫罗都塔司①,赛诺风内②,与修西地第司③的作品,我也都耐着性子读了,他们都没给我什么好处。读他们,几乎象读列国演义,读过便全忘掉。   古罗马的作品使我更感到气闷。能欣赏米尔顿④的,我想,一定能喜爱乌吉尔 ⑤。可是,我根本不能欣赏米尔顿。我喜爱跳动的,天才横溢的诗,而不爱那四平八稳的工力深厚的诗。乌吉尔是杜甫,而我喜欢李白。罗马的雄辩的散文是值得一读的,它们常常给我们一两句格言与宝贵的常识,使我们认识了罗马人的切于实际,洞悉人情。可是,它们并不能给我们灵感。一行希腊诗歌能使我们沉醉,一整篇罗马的诗歌或散文也不能使我们有些醉意——罗马伟大,而光荣属于希腊。   对中古时代的作品,我读得不多。北欧,英国,法国的史诗,我都看了一些,可是不感兴趣。它们粗糙,杂乱,它们确是一些花木,但是没经过园丁的整理培修。尤其使我觉着不舒服的是它们硬把历史的界限打开,使基督前的英雄去作中古武士的役务。它们也过于爱起打与降妖。它们的历史的,地方的,民俗的价值也许胜过了文艺的,可是我的目的是文艺呀。   使我受益最大的是但丁的《神曲》。我把所能找到的几种英译本,韵文的与散文的,都读了一过儿,并且搜集了许多关于但丁的论著。有一个不短的时期,我成了但丁迷,读了《神曲》,我明白了何谓伟大的文艺。论时间,它讲的是永生。论空间,它上了天堂,入了地狱。论人物,它从上帝,圣者,魔王,贤人,英雄,一直讲到当时的“军民人等”。它的哲理是一贯的,而它的景物则包罗万象。它的每一景物都是那么生动逼真,使我明白何谓文艺的方法是从图象到图象。天才与努力的极峰便是这部《神曲》,它使我明白了肉体与灵魂的关系,也使我明白了文艺的真正的深度。   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永远给人以灵感。尽管阿比累是那么荒唐杂乱,尽管英国的戏剧是那么夸大粗壮,可是它们教我的心跳,教我敢冒险去写作,不怕碰壁。不错,浪漫派的作品也往往失之荒唐与夸大,但是文艺复兴的大胆是人类刚从暗室里出来,看到了阳光的喜悦,而浪漫派的是失去了阳光,而叹息着前途的黯淡。文艺复兴的啼与笑都健康!因为读过了但丁与文艺复兴的文艺,直到如今,我心中老有个无可解开的矛盾:一方面,我要写出象《神曲》那样完整的东西;另一方面,我又想信笔写来,象阿比累那样要笑就笑个痛快,要说什么就说什么。细腻是文艺者必须有的努力,而粗壮又似乎足以使人们能听见巨人的狂笑与嚎啕。我认识了细腻,而又不忍放弃粗壮。我不知道站在哪一边好。我写完了《赵子曰》。它粗而不壮。它闹出种种笑话,而并没有在笑话中闪耀出真理来。《赵子曰》也会哭会笑,可不是巨人的啼笑。用不着为自己吹牛啊,拿古人的著作和自己的比一比,自己就会公平的给自己打分数了!   在我作事的时候,我总愿意事前有个计划,而后一一的“照计而行”。不过,这个心愿往往被一点感情或脾气给弄乱,而自己破坏了自己的计划。在事后想起自己这种愚蠢可笑,我就无可如何的名之为“庸人的浪漫”。在我的作品里,我可是永远不会浪漫。我有一点点天赋的幽默之感,又搭上我是贫寒出身,所以我会由世态与人情中看出那可怜又可笑的地方来;笑是理智的胜利,我不会皱着眉把眼钉在自己的一点感触上,或对着月牙儿不住的落泪,因此,我很喜欢十七八世纪假古典主义的作品。不错,这种作品没有浪漫派的那种使人迷醉颠倒的力量;可是也没有浪漫派的那种信口开河,唠里唠叨的毛病。这种作品至少是具有平稳,简明的好处。在文学史中,假古典主义本来是负着取法乎古希腊与罗马文艺的法则而美化欧西各国的文字的责任的;对我,它依样的还有这个功能——它使我知道怎样先求文字上的简明及思路上的层次清楚,而后再说别的。我佩服浪漫派的诗歌,可是我喜欢假古典派的作品,正象我只能读咏唐诗,而在自己作诗的时候却取法乎宋诗。至于浪漫派小说,我没读过多少,也不想再读。假若我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接触了浪漫派的小说,我也许能象在十二三岁时读《三侠剑》与《绿牡丹》那样的起劲入神,可是它们来到我眼中的时候,我已是快三十岁的人,我只觉得它们的侠客英雄都是二簧戏里的花脸儿,他们的行动也都配着锣鼓。我要看真的社会与人生,而不愿老看二簧戏。   一九二八年至二九年,我开始读近代的英法小说。我的方法是:由书里和友人的口中,我打听到近三十年来的第一流作家,和每一作家的代表作品。我要至少读每一名作家的“一”本名著。这个计划太大。近代是小说的世界,每一年都产生几本可以传世的作品。再说,我并不能严格的遵守“一本书”的办法,因为读过一个名家的一本名著之后,我就还想再读他的另一本;趣味破坏了计划。英国的威尔斯,康拉德,美瑞地茨①,和法国的福禄贝尔与莫泊桑,都拿去了我很多的时间。在这一年多的时间中,我昼夜的读小说,好象是落在小说阵里。它们对我的习作的影响是这样的:(1)大体上,我喜欢近代小说的写实的态度,与尖刻的笔调。这态度与笔调告诉我,小说已成为社会的指导者,人生的教科书;他们不只供给消遣,而是用引人入胜的方法作某一事理的宣传。(2)我最心爱的作品,未必是我能仿造的。我喜欢威尔斯与赫胥黎的科学的罗曼司,和康拉德的海上的冒险,但是我学不来。我没有那么高深的学识与丰富的经验。“读”然后知“不足”啊!(3)各派的小说,我都看到了一点,我有时候很想仿制。可是,由多读的关系,我知道摹仿一派的作风是使人吃亏的事。看吧,从古至今,那些能传久的作品,不管是属于那一派的,大概都有个相同之点,就是它们健康,崇高,真实。反之,那些只管作风趋时,而并不结实的东西,尽管风行一时,也难免境迁书灭。在我的长篇小说里,我永远不刻意的摹仿任何文派的作风与技巧;我写我的。在短篇里,有时候因兴之所至,我去摹仿一下,为是给自己一点变化。(4)多读,尽管不为是去摹仿,也还有个好处:读的多了,就多知道一些形式,而后也就能把内容放到个最合适的形式里去。   回国之后,我才有机会多读俄国的作品。我觉得俄国的小说是世界伟大文艺中的“最”伟大的。我的才力不够去学它们的,可是有它们在心中,我就能因自惭才短的希望自己别太低级,勿甘自弃。   对于剧本,我读过不多。抗战后,我也试写剧本,成绩不好是无足怪的。   文艺理论是我在山东教书的时候,因为预备讲义才开始去读的;读的不多,而且也没有得到多少好处。我以为“论”文艺不如“读”文艺。我们的大学文学系中,恐怕就犯有光论而不读的毛病。   读书而外,一个作家还须熟读社会人生。因为我“读”了人力车夫的生活,我才能写出《骆驼祥子》。它的文字,形式,结构,也许能自书中学来的;他的内容可是直接的取自车厂,小茶馆与大杂院的;并没有看过另一本专写人力车夫的生活的书。   载一九四五年七月《文哨》第一卷第二期倍大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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