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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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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校] [初校][西尾维新][戏言][第4卷][绝妙逻辑(上) 兔吊木垓辅之戏言杀手][简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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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2 01: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xxxholic 于 2009-6-15 20:07 编辑

─────────────────────────────────────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kingdom.com/
录入者 神秘的百度人士
补完感谢 朽影
校对者 〓犬〓
转载请先申请 不可修改TXT档或去除转载标示
─────────────────────────────────────


「你其实是讨厌玖渚友的吧?」
天才工程师玖渚友的昔日夥伴─兔吊木垓辅,被囚禁於神秘的研究机构──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我」戏言跟班阿伊被小友拖去援救兔吊木,到现场见到的却是令人战栗的景象。
然而,这个「终结」不过是「开始」的预兆!





[ 本帖最后由 淡竹葉 于 2008-8-13 00:0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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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 10:0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xxholic 于 2010-3-14 09:57 编辑



序章 天才的另一面,显然是引发丑闻的才能——芥川龙之介

“你其实是讨厌玖渚友的吧?”
兔吊木冷不防、毫无预警和前言,极度自然且极度必然,没有任何迷惑,没有任何停顿,甚至没有刹那犹豫和一丝顾虑,却也并非特别强势倨傲,既像抬举又像鄙视,就这么轻描淡写、爽朗干脆、理所当然地直言不讳。
我没有回答。
只是默不作声地凝视这名曾经被称为“害恶细菌”(Green Green Green)的男子眼镜后方。只是一语不发,只是默无一言,宛如跟这名男子对峙般地迎面互视。
兔吊木仿佛一开始就不期待我会回答,若无其事地续道:
“总而言之——对你而言,我认为她的存在甚至可说是‘憎恶’这种概念,是你厌恶的对象。厌恶,对,就是厌恶,你没办法否定吧?当然不可能否定。你可别跟我说,你从来没有‘要是玖渚友不存在就好了’的念头喔。我不是指‘我本人’希望玖渚不存在,你肯定不容许这件事,这也是不可容许的。没错——只要少了那‘死线之蓝’(Dead Blue),你纵使称不上幸福,至少也能过稍微正常一点的人生。”
我没有回答。
“——你想过吗?你那被终极研究机构‘ER3系统’视为特殊人才的脑浆,只比人类最强的红色承包人略逊一筹的脑髓,有至少想过一次吗?玖渚友为何被我们这群人冠上‘死线之蓝’这种极其骚乱不吉的称号?个中理由究竟为何?”
我没有回答。
“没错,就连这点程度的疑问,就连基于这点程度的些微兴趣与少许好奇心,而进行思考的渺小疑问,都没能让你动心思考。这并非对玖渚友的‘逃避’,也不是‘敬畏’,更不是‘恐惧’,你究竟是想强调什么?你的人生是对玖渚友的逃亡,打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开始的逃亡大会。举例来说,你回想看看就知道了,只要回想与她相遇前的自己就能明白。没遇见她时,你尽管也无法昂首宣言‘看吧!这就是我’,至少还能毫不自惭形秽地主张‘自己’,拥有未跟他人混杂的真实‘个体’吧?”
我没有回答。
“举例来说,就连本人——兔吊木垓辅也被冠上‘害恶细菌’这种违反事实,极度不名誉的蔑称;话虽如此,比起玖渚友的‘死线之蓝’终究好了数倍、数十倍、数百倍,好到让我痛哭流涕。例如你好像也知道的绫南豹,单纯以规格来说,比玖渚友更加凶狠的那个探索者得到的名号也不过是‘凶兽’(Chita)。哎呀呀,哎呀呀呀,更重要的是——更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思考过呢?那个当时不过十四岁,现在也未满二十的玖渚友,应该称为少女、幼女或童女的柔弱女性,为何能够成为我们的领袖?身为工程师,玖渚友确实拥有卓尔不群、出类拔萃的能力……不,是战力,可是在那群成员里,在我们之中绝非傲视群雄的冠军。话虽如此,她无疑是我们的领袖。除了她以外,我们的领袖别无他人。对于这件事,你从来没有感到奇怪吗?”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明白。姑且不管玖渚友之外的八名成员是如何看待其他成员,可是我们所有成员都非常清楚,我们自己,自己本身这个存在若想跨越这条‘生死之线’,铁定是百分之一百的不可能。就连那个超级自我中心、绝不承认任何凌驾自己的存在和自己之外的概念、挑战欲念与超越意识的具现者——日中凉,唯独这点她也必须承认。因此‘死线’……不,或许可能超越吧,应该可以超越。超越本身是轻而易举之事,我不知道其他七人怎么想,也不想知道,但至少本人有办法超越。只要模拟一下,这是很简单的,但我并不想跨越‘死线’。说得更直接、更露骨一点的话,我@绝对不想跨越@,这种事连想都不愿意想啊。与其到前方后悔莫及,不如一开始就选择后退。我们察觉前方是禁止进入的异度空间,所以才有这种自觉。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才叫‘死线之蓝’,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也见过她哥哥玖渚直吧?”
我没有回答。
“我跟他实际接触的次数不多,但也很清楚他是非常正经、正常的人。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几乎基于相同基因所生的玖渚直和玖渚友,造成两人如此截然不同的原因是什么?这代表这种情况并非是什么基因、DNA等先天性因素所致,朝这种方向寻求解答毫无意义。换言之,玖渚友是特殊突变。特殊中的特殊、特异中的特异、异常中的异常,这就是她——玖渚友。而且脱序到让人误以为是玩笑,恶质到让人无法视之为玩笑,就是这种类型的特殊突变,无法比拟的变质。你个性格其实也颇为古怪,不过你也不认为自己比玖渚友怪异吧?跟她比起来,你勉强、勉勉强强还算正常人的范围,虽然对你而言,这或许是非你所愿之事。”
我没有回答。
“举例来说,倘若人类最强这个媒介者代表‘停止’,任谁都会同意吧?铁定不会有人想出声反对。归根究柢来说,红光所代表的就是这么一回事;然而,玖渚友不是红,反而是居于相对位置的蓝,她是容许一切、许可所有事物,爽朗得令人会心一笑,犹如健康天空般的湛蓝。话虽如此,她的存在却为我,为我们,以及为你唤来永远的停止,我说得没错吧?结果你一步都没跨出。从与她相遇的那一刹那到现在的六年间,你没学会任何道理、没获得任何事物、没破坏任何东西、甚至无法爱上任何人,最后既无法发现任何东西,亦无法舍弃任何东西,这段毫无变化的六年岁月就这么无为、无意义、无目的、无意识地停顿。你一直处于停止状态,我说得没错吧?”
我没有回答。
“正因如此,对你来说,‘死线之蓝’是厌恶的对象,是怨恨的对象,是杀意的对象。理论上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她是彻底改变你一生的存在,不!不对…她是彻底没有改变你一生的存在,是不容许改变的存在。而你当然也不是愚蠢、庸碌、卑鄙的人类。正因愚蠢才敏锐,正因庸碌才聪颖,正因卑鄙才机灵。不到一年,你就发现这难以辩驳的事实,发现‘死线之蓝’对你而言是‘危险因子’(Killer application)。因此你逃走了,所以你逃走了,是故你逃走了。为维护自身安全,你化为单纯的记号,逃向那出乎意料的庞大系统。我对此没有妄加置喙、大肆批判的资格,这是你的自由。你至少也拥有自由,我对此表示尊重;可是,就连这种逃亡,就连这种‘逃亡’的形式,都无法替你带来变革,你最后又跟原来一样,待在玖渚友身旁。就跟六年前一样,守在玖渚友身边。你也想过吧?你也思索过吧?所以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吧?只要没有玖渚友,只要少了玖渚友,只要不去看这条生死之线。”
只要不去看。
只要不去看,究竟会变得如何呢?
我没有回答。
“倘若你没有‘识人的眼光’…虽然这种事只是,这不过是过度夸大的妄想…不过是既快活又无趣的妄想。若非妄想,就是戏言吗?你不但看见了生死之线,也遇上了玖渚友。假使只是如此倒也还好,虽然倒霉,至少还不算太槽;然而,最惨的是你不但爱上了她,更夸张的是,她也爱上了你。这堪称空前绝后、前所未闻、也未曾有的最大不幸。你对此大概亦有所自觉,不过我可没听过比这更倒霉的事了。这世上没什么比男女相爱更不幸的事了,你们这种罕见存在之间的爱情更是如此。你自己也这么认为吧?因为你爱她的心意,因为她爱你的心意,迄今到底造就多少牺牲者?你们周围究竟有多少人因此受伤倒下,就此埋没而逝呢?”
我想起了她们。以及他们。
我没有回答。
“只要稍微回顾你的人生,随便想想,就足以证明此事。就算不回顾,就算不去想,大概也能够证明。只要稍微回想一下自己的人生。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血偿,这就是你一路走来的人生。嗯,还真是象征性十足。没错,就是‘象征’…以象征来说,刚才也略微提及的‘凶兽’——绫南豹。在我们之间,他是唯一跟玖渚友同龄的少年,结成‘丛集’时十四岁。换言之,就背负‘年轻天才’的十字架这点而言,他跟‘死线之蓝’是同类者,虽然不是‘正因如此’的必然,不过他在成员中与玖渚友最为亲近,是最亲近的存在。我跟绫南豹原是敌对立场,因此由我这个第三者来说或许不太恰当,但‘凶兽’铁定是爱上了‘死线之蓝’。不但为伊痴狂,而且舍不得移闭目光。天才总是孤独而高傲,但并非所有天才都爱这种孤寂。同袍意识同类意识同族意识或是同属意识,你想怎么称呼都无妨。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想必也从玖渚友那听说过绫南豹的搜寻能力,不必我在此多加说明吧?”
我没有回答。
“加上领袖玖渚友共计九人,倘若缺少任何一位,我们这个集团大概都不会成立,可是其中的核心人物就是玖渚友,以及绫南豹。假如玖渚友是CPU,绫南豹就是显示器。当然九名成员皆是不同范畴、不同种类的人物,因此无法轻易断言谁最重要,谁是第二优秀的这类序列,对我们而言,这种事亦无须讨论;可是,绫南豹之所以迷恋玖渚友,就某种意义来说乃是必然。个中道理你也晓得吧?正因为是你,才能明白吧?或者该说只有你才能明白?所以,问题来了。你认为玖渚友有没有响应绫南豹的情意、心灵、话语呢?”
我没有回答。
“答案是否定的。玖渚友完全没有响应绫南豹。你很意外吧?你肯定很意外,至少这对你来说是出乎意料之事,而且这大概不是你所乐见的。因为玖渚友对你采取的所有行动,其背后所代表的意义,都将被此一事实,被这个单一的事实改变,整个推翻…啊!‘颠覆’这种形容方式也很不错。不过,这方面的琐事就不在我的知识范围内了。总之,结论就是玖渚友并未接受绫南豹的心意,而绫南豹那个快活天才大概一开始就预料到这种结果。他并未逾矩地接近玖渚友接近玖渚友…并未逾越必要限度。话说回来,他也并未干出你现在做的这种既愚蠢又可爱的行为,他并未故意跟死线保持超出必要的距离…嗯,现在跟以前都是如此。即使被‘死线’亲手送进监狱,‘凶兽’仍未与玖渚友断绝来往。不知是心有眷恋、缺乏男子气概或是其它原因…不,或许以上皆非吧?那种毛头小子本能上知道——孤独并非自己一人的所有物。可惜到了我这种年纪,这种事就很容易忘记…这么说来,你跟玖渚友,还有绫南约都是同年嘛?是十九岁吗?”
我没有回答。
“既然如此,你本能上也应该知道,应该知道孤独和高傲的差别,知道异端和末端的差异。对,你在这方面的想法基本上是正确的。本人兔吊木垓辅就赞你一句‘答得妙’…送你一束正确解答的鲜花。你对这方面无须抱持疑虑,基本上也没有这种余地,你大可放心。你现在有其它事必须烦恼,而且还不是一件。我觉得凡事皆是如此,许多事情在许多地点同时爆发绝对是难以处理的状况;不过,本人可以在此预言——你迄今虽然走过悲惨凄凉、多灾多难的人生,但延伸向未来的净是一片沙漠,布满比现在更多的阻碍磨难。”
兔吊木究竟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
我没有回答。
“跟玖渚友同舟共济逾四年的本人——兔吊木垓辅,能够给予你的忠告也只有这个。一点都不夸张,我除此之外无话可说。千万别求我带你逃离玖渚友,我也莫可奈何,毕竟我没有跨到你们那一边。你已经越过了生死之线,所以纵使是本人,纵使是绫南豹,都无法给你任何谏言。若有任何能够对你说的话语,也只剩安慰——‘晚了一步’、‘真可惜’、‘真可怜’这些…”
兔吊木是不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
我没有回答。
“你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过去、永远的昔日既已结束。你已经终结、终结、终结了。这换句话说,就是走到尽头了。至于你自己有没有发现,有没有自觉,有没有意识,从我的角度都无从判断,不过这或许是好事一桩,我想这或许是好事一桩。对你来说也许很残酷,但基本上我是玖渚友的战友。虽然她并不迷恋我,可是我很迷恋她,我爱上了那个比我小一轮的少女。所以,只要玖渚友幸福,我就可以接受,就算这代表某人将因此不幸。不过,你的想法也是如此吧?你也跟我和绫南豹一样,只要玖渚友幸福,其它一切——其至包括自己——都觉得无所谓。”
我没有回答。
“在这没有什么好羞愧的,没有一丝丝、一点点值得不好意思的。这正是玖渚友她的魅惑力和吸引力,与‘敬畏’和‘崇敬’这类美丽的词藻完全契合,完全契合,完美无缺。正是如此,说得夸张一点,她甚至是某种宗教的膜拜对象。而且不论我也好,你也好,如果跟玖渚友相比,我们都是不值一说的草芥,是生是死都不重要。我这么讲既非自卑,亦非谦逊。倘若她是一,我们就是千兆分之一,倘若我们是一,她就是千兆。为了她的幸福,牺牲一、两人,或者大量人生因此‘停止’都算不了什么,真的是微不足道的芝麻小事。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这种词汇不在我的字典里,这种词汇在她面前不算语言。对你来说想必亦是如此,非得这样才行。”
我没有回答。
“‘死线之蓝’呼唤我们,以她悦耳的声音呼唤我等前哨兵。只要凝神倾听,此刻亦可听见她高贵的呼唤——‘让地狱这种地狱成为地狱吧,让虐杀这种虐杀成为虐杀吧,让罪恶这种罪恶成为罪恶吧,让绝望这种绝望成为绝望吧,让混沌这种混沌成为混沌吧,让屈服这种屈服成为居服吧。无须顾忌,无须畏惧他人。吾人应对这美丽世界自豪。此处是死线的寝室,死线容许一切,大闹一场吧!’这不是很扣人心弦吗?全身都要起鸡皮疙痞了。她是彻头彻尾的支配者,别说将世界操控于股掌之上,世界对‘死线之蓝’而言,根本是抛弃式玩具,只存在到被她厌倦之前,我本人当然亦是如此。对她而言,我不过是一文不值的玩具。而你对她而言又是如何,就不在我的所知范围内了…不过,正因不知道,才想问你吧?嗯,对她来说,你到底是什么玩具?”
我没有回答。
“我们一定要是她的道具喔。我再重申一次,这没什么好羞愧的,因为能够成为她的道具,就足以称誉全球。根本不必为此颓丧,你可以再有自信一点,奴隶也有奴隶的喜悦。向我耀武扬威一下吧?告诉我‘对玖渚来说,我比你要有用,如何?很厉害吧?’我至少还有这点程度的雅量,你干嘛在那里磨磨蹭蹭?就算被她丢弃,都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啊。就连被她践踏,都是一件很威风的事啊。你究竟在羞愧什么?”
我没有回答。
“本人——害恶细菌曾经遵照她的命令,蹂躏这个世界。与‘凶兽’、‘双重世界’一起对世界兴起革命。并非想成为英雄,并非想被唤为恶魔。我们抱持的希望只有一个…我们抱持的希望只有一个。想成为‘死线之蓝’的助力…想为她而生。句句实言,不过如此而己。改变世界的伟业也好,窜改历史的奇迹也罢,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就算毁坏举世闻名的恶魔馆,也不会满足任何正义感,就算撕裂无辜妇孺肉体,也不会涌现任何罪恶感。就算夺得大量宝物,也不会满足任何欲望,就算让赚人热泪的悲剧以喜剧收场,也不会涌现任何感慨。对我来说,这些事根本无关紧要。我的目的是,我的目的是…不对,我的理由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无须抉择、不必犹豫地只有一个。无庸置疑、不容分辩地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她快乐,让她欢喜。我以‘害恶细菌’之名——为她破坏一切。破坏一切,对毁坏之物进行二次破坏,对二次破坏后的毁坏之物再次进行破坏。为了她,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你想必也是。只要是为了她,你什么都肯做…只要是为了她,你愿意舍弃一切。只要是为了她,你愿意毁灭世界。只要是为了她…你甚至愿意杀死自己,我说得没错吧?”
我没有回答。
“可是重点来了!可是这个假设性的解答,必须在玖渚友能获得幸福的大前提下才能成立。定义幸福这种暧昧概念者终究是玖渚友本人…不过就算如此,对结果也没有影响。正如我迷恋玖渚友,而且你不但爱上了玖渚友,玖渚友也爱上了你。就我的观察,虽然只是一种臆测,不过为了你,她大概什么都肯做。只要是你的要求,她都能答应。不论你做了什么,她都能原谅。假使你叫她去死,应该就会自杀。正如你对她很忠实,她对你亦很忠实,这也才叫两情相悦。只是这么一来,也可以想成这样——假设你跟‘死线之蓝’是一种互补循环的人际关系,那么正如你跟玖渚友在一起而停止了自己的时间,玖渚友的时间不也因你而停止了吗…”
我…我,我
我没有回答。
“诚如刚才所言,这当然只是假设。没有任何线索,不顾解答而思考的假设。话虽如此,这是具有相当真实性,值得思考的假设。就算幸福与否均是由当事人定义,对当事人而言,他人的观察结果只是无谓妄言,甚至连多管闲事都称不上…可是自己亲手停止自己的自杀未遂行为,也不可能有幸福的意味。正如你做什么都不可能幸福,玖渚友或许亦无法体会幸福的本质吧?正如玖渚友这个存在对你而言就是原因,你这个存在对玖渚友而言或许亦是原因吧?既然如此,‘停止’将不断循环、回旋,通过你再回到玖渚友。如此一来,死线不就跨越自己,陷入僵局了吗?只要她跟你在一起就无法避免,只要有你这个存在就必然如此…”
我…我…我…
我没有回答。
“然而,最可怕的是,这并非消除你就能解决之事。举例来说,我现在杀死你好了,兔吊木垓辅现在杀死你。这可未必是欠缺真实感的假设喔。正如刚才所言,为了‘死线之蓝’,我甚至不惜杀人。就最低程度而言,至少我就是如此迷恋她。所以,假设我将你这个存在抹消、斩除得一干二净。可是可是这同时也意昧着我抹消了玖渚友这个存在,将暂时停止的东西变成永远停止,只不过如此。不但没有改善情况,反而让事态恶化。这是很恐怖的事,这是很骇人的事。若想维持最佳状况,就只能保持现状,但这个最佳状况正是最差状况,而且绝对找不出次佳的方法。你已经终结了,而玖渚友也终结了,你们接下来也只能永远终结下去。不光是终结而己,而是终结下去。这种情况只能以残酷一语形容。你,以及你们俩是真正可悲的存在。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我才问你。正因如此,我才必须问你。我有质询的权利,而你有回答的义务。算我求你,能不能老老实实,不带一丝欺瞒,没有半分疑惑,堂堂正正,就这么单纯地回答我呢?”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 10: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xxholic 于 2010-3-14 09:57 编辑



第一天(1) 正解的终结

0

好了。
那么大家。
暂时随我一同。

1

“所以小友,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吐掉木’究竟是怎样的家伙?”
车子是借来的。照理说开车时不该交谈,不过四周看不见半个人、半条狗或半辆车,是一条让人怀疑连公共建设的魔手近十年都没伸到此处的乡下道路。不,称之为人行道或许也没什么大碍。因为没有红绿灯,大概也不会发生事故,但我还是稍微放慢车速,询问坐在副驾驶座的玖渚友。
“唔咿?”玖渚一脸不可思议地侧头。
“阿伊,人家没说过吗?”她说:“之前应该已经花很多时间说明小兔的事啦。”
“不,我没听过喔。”
我如此回答,但既然玖渚这么讲,恐怕是真的说过了。玖渚的记忆力准确到足以与精密机械匹敌,而我的记忆力谬误到必须进行精密检查。换言之,一如往常,只是我忘得一干二净罢了。
话虽如此,既然忘了,就跟不知道是完全一样的意思。
“呃…小兔呀…”
“先等一下,你为什么叫他‘小兔’?他的名字是‘吐掉木该腐’吧?为什么省略成‘小兔’?”
“绰号呀。嗯,就跟小豹、小恶、小日一样嘛,小兔的昵称又叫‘害恶细菌’。”
“喔…是这样啊。”
我姑且点点头,但不免对她爱给人乱取名字的行径感到错愕。在昵称之外另取绰号,这不是白搭吗?
“‘细菌’的‘小兔’…听起来有点像是被同学欺侮的小学生。”
“唔…不过小兔并不是这种角色。真要说起来,这是小豹的角色,小兔则是欺侮同学的类型;不过说得也对,小兔在‘集团’里确实有种风格特异的感觉,就像是独树一帜。总觉得好像在绽放异彩哩。”
“比你更特别?”
“人家是统筹大局的角色,独树一帜、绽放异彩是不行的咩。”
“…”
嗯,无话可说。
我最近学会了沉默是金的道理。
“小豹是干什么来着?我记得是负责搜寻的工作?”
“对,只要是在银河系范围里的事,都有办法查出来的超级辣腕搜寻专家。这次的事要是没有小豹帮忙,真不知会变成怎样哩。可是因为小豹讨厌小兔,为了请他帮忙,人家也着实费了一番工夫喔。”
“不知会变成怎样吗?”但就算获得小豹的协助,现在还是不知今后情况将会如何。
“所以呢?既然小豹负责搜寻,那小兔…吐掉木是干什么的?是知道什么大爆炸理论的秘密吗?”
“唔…”玖渚立刻否定。“阿伊,你可能有所误会。老实说,小豹的‘搜寻’是完全脱离常轨的能力。人家虽然不喜欢这样说,可是就算人家花费二百年、一千年,也比不上小豹一天找到的东西呢。就算是在‘集团’里,小豹也是这么超群出众。”
“喔…这倒是令我有些意外。”
顺道一提,这位小豹目前在美国最严密的监狱服一百五十年的刑期。我记得小豹跟我和玖渚一样是十九岁,嗯,不过现在医疗和福利如此充实,搞不好可以活着出狱。
“所以呀,如果跟小豹相比,小兔的规格当然低了好几个等级。毕竟两人专业不同,不能这样比的,这就好像在比较比叡山和鸭川耶。”
“这种比喻有点难以判断什么是高强的基准…所以呢?他的专业是?”
“嗯,小兔的专业就是所谓的‘破坏’喔。”
“怪客(Cracker)吗?”
“没错。”玖渚友猛一点头。“骇客(hacker)跟怪客的区别众说纷耘,若只就‘兔吊木垓辅’来讨论,两者就没有加以区分的必要了。小兔是将自己拥有的一切能力花在‘破坏’,只要他有意,就会将自己堪称万能的无敌能力全数花在‘破坏’,是非常专业,非常非常专业,专业以上的超级破坏专家呢。”
“一切只为破坏?”
“一切只为破坏。”玖渚罕见地以她这种乐天派而言,略显无奈的方式颔首同意。“人如其名,他是很自我中心的人。小兔不像小豹那样个性不好,但不知该说他是捣蛋至上主义,或者喜欢扰乱他人,总之就是这种感觉。”
“简而言之就是个性不好嘛。”
“不过他的人格相当高尚,而且在成员里也是第二年长的。啊,可是年龄在这种情况没什么关系吗?虽然人家也不太明白。”
“吐掉木的汉字怎么写?”
“好像是‘吊在树木上的兔子’,垓是数目字的垓,辅是车子旁的辅。我们很少叫彼此本名,人家也记不太清楚。”听名字就挺顾人怨的家伙。
呃…不过我也没资格批评别人。
“不过,还是搞不太懂如此自我中心的家伙为何会待在‘堕落三昧’卿壹郎这个恶名昭彰者的研究所?我实在不明白其中原因。小豹对此没有任何解释吗?”
“嗯,人家刚才也说了,小豹跟小兔感情不好咩,所以只肯告诉人家地点。可是人家原本连地点都不知道,光是透露斜道卿壹郎研究所在爱知县,就已经很感激小豹了。虽然也可以问小直,可是小直毕竟是小直,也有许多小直要忙的事。”
“很感激吗…对我来说,非得到那种地方不可倒是有些沉重…”
“真的吗?”
“这又不像去日本环球影城那么轻松。”
我将体重靠在方向盘,叹了一口气。
车子从京都府开过大阪府和奈良县,应该业已进入三重县境内。三重县是在近畿地方?
还是中部地方?若是在中部地方,就相当接近目的地爱知县。目光漂向前阵子小姬送我的类比手表,离开京都超过三个小时。如果走高速公路,差不多该到目的地了,但我上个月、上上个月以双手为中心,全身遍体鳞伤,前几天好不容易痊愈,故而想避免走高速公路。
反正也不是那么赶的旅行…
因为这种情况下,重要的并非时间。
“说得也是,伊字诀。”
冷不防…
迄今一直保持沉默的后座传来人声。我微微转头说:“你醒了吗,铃无小姐?”
“是伊字诀跟蓝蓝在那里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才把我吵醒的。这么近距离的噪音,就连睡美人都会醒来。开车要默默开才对。”铃无小姐略显不悦地道:“更何况飞雅特的后座又窄不太适合睡眠。真搞不懂浅野那家伙的嗜好,明明喜欢日式风格,为什么要买进口车。…而且还是如此狭窄不便的车子,就连马力也不够。这破车真的有引擎吗?浅野的思维模式真是莫名其妙。伊字诀,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对此不予评论。”
“我想也是。”铃无小姐意有所指地笑了
“话说回来,铃无小姐,你那句‘说得也是’是什么意思?”
“嗯。”铃无小姐颔首…
“对蓝蓝而言,卿壹郎博士跟那个兔吊木不但是旧识,而且都是‘专家’可以毫无顾忌地交谈。至于你,伊字诀…本身也在那个叫什么ER3还是HMO之类的高级研究中心留学五年,当然见识过不少大场面吧。…本姑娘可是第一次去见那种什么博士、什么研究员的人种喔。我不晓得伊字诀的心情有多沉重,但本姑娘的心情铁定更重。”
“这种话真不像铃无小姐说的。”
“别看我这样,本姑娘也算是怕生的类型,完全不晓得该跟一心钻研学问的学者博士聊什么话题。我连圆锥体的体积都不会算。”
“喔…说得也是对了,铃无小姐喜欢《奇爱博士》吗?”
“说不上讨厌。”
“那应该就没问题,一定可以相处融洽。”
“真的是这样吗?不过,话说回来…伊字诀,下不为例喔。我是因为浅野拜托才来的,其实本姑娘也颇为忙碌。唉,终究是敌不过哭闹的小孩、地头蛇和浅野美衣子。”
“我很感谢。”
“感谢这种事谁都办得到。谁都办得到的事就很无聊。你该想想只有你才做得到的事,伊字诀。”
铃无小姐语毕,在狭窄的后座横躺下来。铃无小姐以女性来说是高个子…不过一百八十九公分的身材以男性而言也是高个子…似乎睡得很不舒适。而且还穿着非常正式,毫无季节感的全黑套装,有害健康的紧身衬衫上,甚至系着一条领带,自然更加睡得不畅快。
铃无音音。
我居住的公寓邻居——这辆飞雅特五百的车主浅野美衣子小姐的死党,今年二十五岁。平常在比叡山延厝寺打工,偶尔会下山。我透过美衣子小姐跟她认识,但玖渚今天是第一次见到铃无小姐。
“对了,伊字诀,大概还要多久会到?”
“我想想三重县是在中部地方吗?”
“是近畿地方。”
“是吗?那大概还要一阵子。”
“伊字诀,中部也好,近畿也好,三重在爱知隔壁的事实都不会改变吧?时间不可能因此有所变化。”
“啊,那倒也是,我忘了。”
“正常人不可能忘记这种事吧?阿伊莫非是那种只说得出一半都道府县的人?”
“再怎么说这也太蠢了吧?有谁说不出所有都道府县的名字?”
“本姑娘就说不出,前阵子还以为比叡山在京都境内呢。”
“这种误会未免也太匪夷所思…”
“本姑娘也不知道京都境内有海洋呢。”
“这种事别说得洋洋得意…”
“暧!我虽然数学不好,不过社会也很差。小学退学时连澳洲跟奥地利都分不清,也不知道蒙古和中国有什么不同;可是这根本无所谓,对我来说,一点困扰也没有。”
“是吗?”
“正是,生为人类必须知道的知识其实只有一点点。话说回来,就连这一点点知识都不知道的家伙,最近似乎有暴增的倾向。”
铃无小姐嘲讽地说完,就低低拉下帽子。
一头黑发搭配那身打扮,双腿修长的模特儿体型,再加上那顶帽子,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次元大介;然而次元大介的固定位置是副驾驶座,现在坐在那里的却是一名朝气蓬勃的蓝发少女。呃,不过身为驾驶的本人,基本上就不可能是鲁邦三世吧?
“不过,勉强要你来真的很抱歉。美衣子小姐有空的话就好了…”
“伊字诀。”帽缘压得低低的铃无小姐无精打采地道:“这次情况特殊也莫可奈何,可是本姑娘不太希望你将浅野卷入这种错综复杂的事件。那家伙从以前就是爱管闲事的烂好人,而且还是无事生非和大小通包的管家婆。话虽如此,倘若一无是处也就罢了,偏偏浅野还挺派得上用场的。本姑娘不太喜欢夸奖自己人,不过浅野是一流的剑术家,其它方面也颇有心得。更重要的是,脑筋不太灵光,说白一点就是蠢。而且还不是普通蠢,是超级蠢。所以那家伙经常被人利用,吃亏上当。”
“你这是在夸奖她吗?”
“是在夸奖她啊,除了夸奖以外,这还能是什么?总之,虽然我完全不认为你是那种利用他人的家伙,不过还是希望你别太麻烦浅野。当然我自己也是。”
“我明白。”
“我想也是,你是明白还去麻烦对方,这才叫有够恶劣。怯!真想叫你给本姑娘乖乖坐好。总之,我不是说拜托别人不好,可是明明可以自己独力完成的事交给别人就是不对。一个人做跟两个人做当然是一个人做比较有效率,正所谓三个和尚没水喝。”
“实际上好像不是这样,正所谓和尚吃八方。”
“别给我找碴!况且要是没达成目的,任何过程都毫无价值可言,你给我记好了。”
久久才见一次铃无小姐,她似乎还是一样爱说教。不过,既然是我有求于她,或许有义务稍微陪她耍耍嘴皮子。而且铃无小姐讲的也不是百分之百错误。
只不过有一点点不正确。
“抱歉,音音。”玖渚道:“可是这次一定要有监护人同行,因为人家跟阿伊都是未成年咩。人家姑且还能通融一下,不过阿伊就没办法了。”
“蓝蓝不用道歉喔,因为你是美少女。”
“美少女就无所谓吗?”
“你最好别说这种天经地义的事。”铃无小姐露出所向无敌的讪笑道:“美少女的价值可以驱逐其它所有价值观。什么高洁、正义、愉悦、怜悯、道、德、仁、爱,这些价值基准在美少女面前都犹如尘粉。”
极度偏颇的价值观,这种“人类可以区分为美少女、本姑娘与其它众生三类”的扭曲哲学态度似乎依旧健在。唉,反正听说人类喜欢追求自己没有的事物,况且对他人的价值观妄自评断,多加干涉都不是聪明的作为。
“那本姑娘要再睡个回笼觉了。最近一直熬夜,穷凶恶极地爱困。我也想不出什么词汇来跟容这种凶恶程度。所以伊字诀,到了叫我起来。”
“遵命。”
我如此回答,因为接下来路况开始有些拥挤,我便开始专心驾驶。铃无小姐迅速进入睡眠状态(话说回来,还真亏她能在这种地方睡觉),传来轻微鼾声。玖渚则陷入呆滞状态。
我当然不可能理解这位集怪人、疯子、狂热者、宅女于一身的蓝发丫头究竟在进行何种作业,因此就没开口问她在做什么。接着,我开始思考关于接下来要去的地点,以及接下来要见的男子。
“兔吊木垓辅啊…”

2

若是对电子工学界稍有研究的人,或是对机械工学领域稍有涉猎的人,或者微微读过社会黑暗面的人,就不可能没听闻“集团”的大名。那个时代(没错,这业已形成一个时代)想避开其存在是完全不可能的任务。
他们一方面被贬抑为电子恐怖分子,另一方面亦被尊称为虚空间的开拓者,有些人认定他们是犯罪者,亦有些人尊崇他们是救世主。
然而,这些评价都不能说是完全正确,反过来说,不论世人选择何种称呼,或许都确实掠过其真实的一面。
简言之,就是曾经有过这么一个“集团”。在业界一旦提及“那些家伙”、“他们”这种不特定多数的代名词,指的就是他们。话虽如此,他们的存在固然闻名遐迩,但他们是何种集团?是具有何种目的的集团?甚至是否真是集团?这些在台面上都是未知的问题。
“集团”未曾留下任何足迹就消声匿迹,这让“集团”的存在变得更其传说性、神话性。
正因如此。
就算我说此刻坐在我旁边的极乐小丫头就是该集团的领袖,大概也不会有人相信。而且就算我说进行过如此大规模之破坏活动、进行过逾越范畴之建构活动的那个“集团”,那个被称为“足有一个军旅单位的狂热分子”的“集团”是由九个人组成的小团体,我想也不会有人相信。
而这九个人里的其中一名,正是我们准备去见的男子。
换言之,就是兔吊木垓辅。
我并不知道玖渚是如何与兔吊木等其它八人结识,同时是基于何种动机展开那些快乐犯罪(但具有高度破坏性质)的活动。这些目前都在本人的兴趣射程范围之外,我也不认为这是可以随便开口询问之事不…老实说。
老实说的话,事情并非如此。这都是借口,只是贪图一己之便的单方面解释。其实我对个中缘由,或许单纯只是不愿知道。自己与玖渚间的那段空白,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件?我既不想告诉玖渚,而且就算玖渚她发生过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玖渚友。
我独一无二的朋友。
认识她的时候,我还住在神户,尚未过完光华四射的青涩十三岁。五年前…不,该说是六年前比较接近吗?我跟这名蓝色少女共同拥有半年左右的时光,然后在半年后分离。接下来度过五年完全没有联系的岁月,直到数月之前才又重逢。
五年…
这段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但结果我没有任何巨大变化,玖渚也几乎跟以前一样。只是在那段过去创造了骇人听闻的经历,同时背着我交了八位朋友,同时背着我与八位朋友告别…
玖渚每次一谈起他们的事,就显得非常开心。上次告诉我能够掌握银河系的“小豹”——绫南豹时是如此,这次说明“小兔”——兔吊木垓辅时亦然。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宝物,真的非常高兴。
对我来说,这实在不是滋味。
虽然不知理由为何,就是不是滋味。
“换句话说,就是嫉妒吗…”
尽管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不过大概差距不大。我并非可以容许一切的圣人君子,也不是能将玖渚的喜悦与欣喜直接转换成自我感情的单纯性格。老实说,对于那八位可能曾经比我更接近玖渚的人,实在很难说对他们有什么好感。尽管称不上是怨敌之心,至少这份感情亦非好意。
话虽如此…
话虽如此,目前这个情况更令我忧郁。
“真是郁卒啊!”
“为什么?”
我只是喃喃自语,玖渚仍旧对我的独语发生反应,不过正处于呆滞状态的她并未转头。
玖渚的大脑让人怀疑莫非是以二的十次方为单位,非常擅长同时处理大量事务,以前也在我面前表演过同时操控一百二十八台电脑的神技。这么一想,这点雕虫小技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玖渚并非缺乏集中力,而是将精神向四面八方扩散之后,依然拥有多余的注意力。
是故,当她将所有注意力朝单一方向发射时…甚至轻易就能与世界为敌。
“阿伊,为什么郁卒呢?或者阿伊是想说‘玉足’?唔,真有趣,人家觉得很有趣哟。”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在自言自语,你不用在意。”
“那就不在意啰。可是呀,阿伊,你其实不用这么担心,因为小兔人很好,他不会搭理自己没兴趣的人喔。”
“那真是太好了,但我的不安要素是来自其它…”
“换句话说,是对卿壹郎博士本身感到不安?”
“硬要说的话,嗯,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点点头…
斜道卿壹郎研究所。根据小豹的情报,兔吊木目前以特别研究员的身份在此“工作”,而且该研究所是日本屈指可数,没有任何背景的单纯研究机构。我也曾多次耳闻该研究所的大名,甚至还记了下来。对我这种不禁令人怀疑是否全由缓存器组成,一点也不可靠的脑神经而言,要记住对方名称足以堪称奇迹,换言之亦可证明该研究所有多么厉害。更重要的是,所长斜道卿壹郎本身乃是足以与“集团”匹敌的名人。
世人称之——堕落三昧卿壹郎。
由其名号亦可推知,卿壹郎名号虽响,但绝非广受世人尊崇的研发者。数理生理学、形式机械学、动物生态学、电子理论学…诸如此类有的没的,横跨众多专业范畴,乃是多门学科的先驱学者。基于这种背景与当事人的资质,似乎是极端怪异的科学家。目前已经六十三岁,但仍在研究所进行研究。
“你见过卿壹郎博士吧?”
“嗯,不过那也是遇见阿伊以前的事了。人家当时应该是十二岁左右。”
“喔!十二岁呀。”
“研究所当时在北海道…人家是跟小直一起去的。”
“喔,真的吗?”
“嗯,因为小直当时还很闲。”
“小直”就是玖渚的亲哥哥玖渚直,个性健全到无法想像他跟玖渚友拥有同样的双亲,六年前他对我照顾有加。直先生目前担任他父亲(换言之亦是玖渚的父亲,但玖渚已跟家里断绝关系)的秘书,是彻头彻尾的社会人士,因此见面的机会不多。
“卿壹郎博士当时就很古怪,但后来好像越来越扭曲了。就算是蒙受外界压力,这样子隐居匿迹,只靠少数精锐进行研究真的很异常哩。”
“你有资格说别人异常吗?”
“异常才懂异常呀。”玖渚得意洋洋地说:“奸雄识奸雄吧?唔…不过这种情况应该说是英雄识奸雄。”
“原来如此…”我随便点头应付。“简单说,就是疯狂科学家的感觉吗?”
“对,就是疯狂科学家的感觉。”
“该怎么说呢…那么,这个卿壹郎博士是躲在深山里做什么研究?”
“七年前,一言以蔽之就是人工智能,不过这只是一言以蔽之的说法。嗯,人工智能这种研究当时很流行喔。应该说是动作吗?就是那种一连串的律动过程咩。不过,博士研究的东西跟那种类型又不太一样。”
“如果是聊天机器人,我在美国留学时倒也做过。”
“这种东西的话,人家也常做哩。伙伴里面的话,小日就很喜欢这类东西。小日经常说‘跟人类说话就像在跟聊天机器人敲键盘,因为两者都很无能的特征是共通的’。”
“这家伙听来个性也挺糟的…”
“对呀,好宝宝说不定就只有人家耶。总之人家上次见到博士时,他好像是在进行人工智能的全盘研发及开拓;不过世上既然有流行,就有退烧,听说博士现在对人工智能的研究不是很热衷。虽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博士基本上是控制论的学者,研究领域应该没变。”
“喔…”
“不过,大概还是在做不合成本的研究,他就是这种人祥。真的,从以前开始就是。”
玖渚略显无趣似的嘟起樱唇。对玖渚友来说,这种说话方式十分反常。我知道原因就是兔吊木,是故不发一语,一点也不想评论。
我继续默默开车。
“可是,阿伊不用在意的,因为博士这个人对没兴趣的人完全没兴趣。虽然博士的个性非常非常差,不过阿伊只要跟人家走在一起就好了,只要待在人家旁边就好了。”
“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好了,真的。”
事情当然就如玖渚所言。“害恶细菌”兔吊木垓辅也好,“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也罢,他们不可能将我这种平凡的私立大学生放在眼里。基于以往的经验,我对此亦有相当自觉,所以没有太多(尽管只是没有太多)不安。我的不安要素是来自其它原因,可是我并未告诉玖渚,也不打算说。而这股不安恐怕将在近期,或许是这一、两天内实现。
“啊…真是郁卒啊。”
这终究是只能称为偶然的必然,我完全无技可施。我的人生也只有这点程度,也只能随波逐流,与世浮沉。我并非有什么大的不满,只不过是有些小小不安,如此而己。
“咦?…好像到爱知了,那么,下一条路左转呗,阿伊。”
“真的吗?这样越来越往山上走喔。”
道路既已变成没有铺设的古早泥巴路,朝窗外看去,那里是一整片杉树林。对有花粉症的人而言,大概是冷汗直流的光景。置身于这种环境里,让人不禁要怀疑地球真的缺乏森林吗…
“研究所在深山里咩。前面的路地图上也没记载,只能依赖人家的记忆力了。”
“喔…那倒无所谓,你的导航系统也不可能出错。不过还要多久?如果很远的话,我们差不多得加油了…这辆车子还真是马力不足。”
“就快到了,因为是在三重跟爱知的交界上。话说回来,爱知真不错耶,有很多脑筋好的人。”
“真的吗?”
“真的呀,再怎说都是‘名古屋射击法’的发祥地,换言之就是人才济济之地咩。这或许正是博士将研究所搬到爱知的原因。不过,博士应该不可能是想模仿别人,大概也不是基于金钱方面的考量啊!话说回来,真令人期待耶,毕竟人家好久没跟小兔见面了。”
“这件事不重要,请你也想想见面之后的事吧。你可不是千里迢迢跑到爱知游山玩水的吧?就这次事件来说,我也不太想帮忙。”
“咦?为什么呢?这是嫉妒吗?”玖渚友略显开心地嗤嗤轻笑。“阿伊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很爱吃醋呢。该说是在关键时刻心胸狭窄吗?你可以放心哟,人家虽然也喜欢小兔跟小豹可是爱的就只有阿伊一人。”
“这样是最好,不过我并不是在嫉妒。这跟嫉妒不太一样,哎,虽然不太一样,仔细想想或许有些类似啊!”
前方似乎有人影出现,我于是将注意力转回车头。身穿警卫制服的双人组男人挥动红色萤光棒,指示我们停车。仔细一看,他们后方有一道应该以铁栅栏形容的巨大车门。
这种深山之中,竟有警卫。
“…”
我踩下刹车,停下车子,缓缓摇下车窗。两名警卫接着走近飞雅特,以低沉骇人的嗓音说“前面是私人土地,禁止进入。请你们尽快沿原路折回。”
用语客气,但口吻非常粗鲁。嗯,这么闷热的天气,要是站在这种地方,任谁都会变得如此,对这种芝麻小事抱怨未免太过苛责。指责他们怠忽职守并非我的工作,况且他们这种态度是否是怠忽职守,倒也十分微妙。
“不…那个…呃…我们跟斜道博士有约。”
“跟博士?那、那么您是玖渚…先生?”
警卫的态度登时大变。倘若知道玖渚有何背景,自然想不到她会搭乘这种老式平民车,就这点来说倒也不能怪他们。
“我不是玖渚…是她的同行者。”
我边说边以大拇指朝邻座的玖渚一比。玖渚友本人依旧一脸呆滞,看也不看警卫一眼;不过那头蓝发似乎是识别标记,“我明白了。”警卫点头。
“那么您就是玖渚小姐的友人吗…应该还有一名监护人同行才对…”
“啊…啊,那位监护人…”我将比自玖渚的大拇指直接转向后座。“…要叫起来吗?我并不反对,不过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不,不用了。”
数秒的沉默后,警卫如此回答。嗯,这真是睿智的判断。谁都不想踩到具有异常威力的地雷。
“那么,请您填写入所登记簿。不好意思,因为这是规定。”
“好。”
既然玖渚是这样,而铃无小姐又是那样,只好由我出面。我打开车门,离开车子。警卫走回大门附近的警卫室(组合屋。光看外观就让人大汗海流的建筑物),拿着夹着A4纸张的板子回来。“请您签名。”接着将原子笔递给我。我原以为一定是以电脑之类的登记,对这种老旧方法大感诧异。
“这种研究所居然采用这么传统的系统哪。”
“嗯…啊,我也是这么觉得,不过博士认为‘这样才不能造假’。如果以电脑等其它方式登记,博士认为就能从外部进行非法变造之类的。唉,其实我也听不太懂,总之博士说‘写在纸上’是最安全的资料保存法。”
“这种想法倒也不是无法理解,不过还真是心思细腻…”
我边说边在登记簿写下玖渚的名字、铃无小姐的名字,以及我的名字。住址…就铃无小姐的情况来说,该写哪里才好呢?比叡山延历寺吗?毕竟不能写“居无定所”,好像也只能这样写,可是总觉得“现居比叡山”跟“居无定所”一样诡异。内心胡乱想着对比叡山居民有些失礼之事,最后决定让铃无小姐跟我同居。这是让人笑不出来,遍体生寒的想像,不过还算是能够引人发噱的趣味谎言。
“您有携带危险物品吗?”另一名警卫对独自恍神的我说:“所内禁止携带刀械和毒药…”
“刀械…有带剪刀一类的…”我答道:“剪刀也不行吗?还真是心思细腻啊…”
“不,这样的话就无所谓。抱歉,请勿因此感到不快。研究所的警戒层级从昨天开始提高,所以对玖渚小姐一行都必须询问这种问题。”
“提高学一级层级?是什么原因呢?”
“啊…啊…”警卫有些不知所措,接着低声续道…
“外人入侵事件。”
“入侵事件吗?”我随口应道。这还真不平常。对这种研究机构来说,入侵者这种词汇大概就是指产业间谍之类的人物吧?还真像电影或小说那种脱离现实的事件,但这里既然是脱离现实的地点(毕竟是‘深山研究机构’,真是好笑),说正常也很正常。这种场合,反倒有一点意外。其实是前天发生…该为提高警戒层级的理由并非“玖渚友到此一游”松一口气。
“嗯…啊,你看,就是这本登记簿最前面的这个名字。”接过板子的警卫又将板子递给我说:“那混帐装成其它研究所的来访者,大剌剌地从这扇大门进来。这种很快就会被捉包的入侵方式,真不该说那混帐目中无人、厚颜无耻,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所以这名‘入侵者’已经被逮捕了吗?”
“咦?…呃…这倒还没…”警卫有些难为情地道:“不过请您安心,对方早就逃出研究所了,绝对不会为玖渚小姐带来任何麻烦。而且我们也已通知警方,逮捕是迟早的问题。”
“原来如此,那我就安心了。”我点点头。什么入侵者、间谍云云的,还真是疯狂的事件,不过既然已经离开,就跟我们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之后被警察逮捕或是如何,都与我们无关。对方不在这里,这就够了。目前情况有些棘手,还是希望能避免这类新角色的登场。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山上走,就会看见一个相当宽敞的停车场,请您将车子停在那里。所内人员会到停车场迎接各位,请您依他们的带领行动。停车场到研究所约莫五分钟。”
“我明白了,谢谢两位亲切的说明。”
我行礼致谢,接着目光无意间,真的是无意间望向记录在板子最上方的“入侵者”姓名。入侵者当然不可能在这种登记簿填写本名,多半是写假名,不过究竟用什么假名,稍微勾起了我的兴趣。
结果,我的视线蓦地停住。
“这名字。”
“咦?嗯…啊,那混帐写了一个很扯的名字吧?当时也觉得怪怪的…不过现在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警卫发牢骚似的说:“…话说回来,这名字该怎么念呢?‘零崎碍事’吗?”
“不…是零崎爱识。”
我说完,将板子还给警卫,“告辞了。”接着返回车内。两名警卫奔向大门,准备替我们开门。
我重新发动已经停止运作的飞雅特引擎。
“咦?阿伊,怎么了?你的心情好像歪歪的,大约七十五度角呗。”
“不,很顺利地取得了通行许可,一点问题也没有。”我面无表情地回答:“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发动车子,穿过大门,按照警卫说明的方向行进。“刚才的警卫哪,”后座又传来人声…
“看见我们之后,不知在想什么呢?”
“铃无小姐,是睡是醒你也说清楚嘛。”
“至少现在是醒着的,这样就够了吧?话说回来,这种地方怎么可能睡得着嘛。这不重要,伊字诀,你觉得如何?从第三者的眼光来看,我们像什么呢?”
“天晓得,不过可以确定不像鲁邦团队。”我不知铃无小姐想说什么,于是随口应道:“铃无小姐认为呢?”
“我?本姑娘倒是一时想起了《绿野仙踪》。”
“《绿野仙踪》?”这答案有点意外,我讶异地歪头。“那是怎样的故事?呃…主角记得就是奥兹嘛…”
“不对啦,阿伊,什么叫做‘记得就是’?赶快改掉这种煞有介事地讲述错误信息的习惯喔。”
依然一脸呆滞的玖渚突然插口。“如果奥兹是主角的话,世界观就要三百六十度翻转了,主角是桃乐丝才对。”
“可是《清秀佳人》的主角就是安嘛?《汤姆历险记》的主角就是汤姆嘛…”
“这根本不能算是比较基准呀。”
“那究竟是怎样的故事?”
“嗯。”玖渚蹀首一点。
“被龙卷风卷走的桃乐丝,到了不可思议的奥兹国,跟稻草人、狮子和机器人一起旅行的故事。”
“《桃太郎》吗?”
“所以就说是《绿野仙踪》,你注意听别人说话呀,阿伊。”
“我有在听啦,总之那四人…虽然混了三个不是人类的人,总之那四人就是去打倒奥兹的魔法师嘛,原来如此。”
“没有打倒喔…桃乐丝是去向对方求助,请魔法师‘让她回故乡’。”
“喔…真是祥和的故事。不知该说是祥和还是温吞…总之很安稳。”我虽然对这个故事感到有些不对劲,还是随口应道:“可是就算桃乐丝这样就好,其它三人是去做什么的?是去要丸子的吗?”
“稻草人他们也有不同的目的,想请魔法师替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例如狮子是‘想要勇气’,稻草人是‘想要脑袋瓜’等等,故事内容就是在请他们为了追求这些愿望,持续艰苦的旅程。”
“这不知该说是自力救济还是依赖他人”我这时转向后座。“所以呢?为什么我们是那个桃乐丝集团?话说回来,我们又分别扮演什么角色?”
“嗯…我只是突然这么觉得,你这样问,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嗯…角色分配角色分配哪,哎,总之我先要了稻草人这个角色,因为我想要聪明的脑袋瓜。”铃无小姐躺在后座道。既然要说话,干脆就坐起来嘛,不过铃无小姐似乎有其它理由。“那伊字诀,你是机器人。”
“机器人吗?”我转向玖渚。“小友,机器人向魔法师要求什么?”
玖渚若无其事地答道:“心灵喔。”我再转向铃无小姐,只见她不怀好意地嗤嗤笑着。
原来如此,她是想说这个吗?还真是有够拐弯抹角的说教,我半傻眼半郁闷地叹气。
“啊…可是这听起来很那个耶。”玖渚说:“心灵跟脑袋瓜可以想成不同的东西,听起来好棒,总觉得很奇幻咩。”
“很奇幻吗?”
“很奇幻呀,除了奇幻外还有什么?因为心灵是脑袋瓜进行物理活动的结果,所以人工智能这种学门才能成立祥。”
玖渚宛如在诉说天经地义的道理。不,这对玖渚来说,或许是非常简单明了的道理。
“说得也是。”我也懒得多说,姑且表示同意。
我心想,这丫头或许可以形容成追寻故乡的少女。
“…”
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缺乏勇气的狮子究竟是指谁?

3

我将飞雅特停在停车场,拔起钥匙。一看剩余油量,是颇为微妙的量,不知能否安全开到山下。最坏的情况是向研究所的人借油,但不知这里有没有备用汽油。就这座停车场看来,除了美衣子小姐的飞雅特之外,不见半辆汽车。也许员工专用停车场在别的地方,否则回程搞不好得徒步了,我边想边下车。
仰头望天,云朵有些诡异。虽不致乌云密布,但至少明天或今晚会下一场雨的样子。这仿佛在暗示我们的未来,感觉有些不舒服。
若想预测明天天气,只要说“大概跟今天差不多”即可…我忘记这是谁说的,原来如此,这果然是戏言。既然如此,我接下来在这座研究机构的体验,大概就跟昨天以及包含昨天的过去相同吗?仔细一想,这还真是令人浑身发寒的预言。
那么据警卫的说法,应该有人到这里接我们。我边想边四下梭巡,只见东方有一道人影。从这个距离看不清楚对方的容貌,但既然他穿着白衣,想必是来迎接我们的研究员。这时,对方似乎也发现了我们,朝我们的方向走来。
“你好。”
我举起右手招呼,但对方毫无反应,只是默默朝我们走来。
身材跟我差不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平均体格。随着间距逐渐缩短,我发现对方非常年轻。怎么看都比我年轻,而且不是小一、两岁而已,五官宛如十五岁的青少年;可是,眼镜后方射来那道跟稚嫩脸孔毫不相衬的凶悍目光,背叛他的少年气质。这世上既然有怎么看都像中学生以下的二十七岁女仆,当然无法光凭他的容貌判定其年龄。
他速度不减地缩短距离,最后在我的鼻尖,在即将与我相撞的位置“喇”一声停步。就这个情况而言,鼻尖这种比喻绝不夸张,他真的逼近到微微倾身就将与我碰触的位置。非但如此,那张娃娃脸还贴近到与我的脸孔只有数厘米的位置。假使对方不是男人,这种距离任谁都会以为我们正在接吻。
我姑且保持这种不知该如何处理的状态,“喔…”他仿佛在闻什么似的吸了两、三下鼻子。
“你就是‘丛集’的玖渚友哟…”
与其说是粗鲁,根本就是充满轻蔑态度的语气。不过,他的声音跟容貌一样非常年轻,尽管有些惊讶,倒也不致引人反感。
“不、不是,我只是跟班,或者该说是解说员。”我向后退了一步,与他保持距离答道:“按照旧式说法,就是跑腿的。”
“咦?啥?没人跟我说过这种事,我可没听说有什么跟班。既然如此,玖渚友在哪里啦?”他找碴似的皱眉逼近我。“我哪都没看见啊。”
“在车子后面。嗯,那里。”我边说边指向正提着迷你电脑和各种行李,从飞雅特另一侧下车的蓝发少女。“那位可爱女生就是玖渚友。”
“咦?…啥?玖渚友是娘们?你唬我的吧?”
他甚为谊异地说完,从车头绕过飞雅特走近玖渚。“唔咿?”玖渚对新类型男子的登场微感意外,但就算被对方大模大样地观察,甚至“啪啪”拍打她的蓝发,还是没有任何抵抗。依然是毫无警戒心的丫头。世上或许有从未被父母打过的孩子,若要仿效这种说法,玖渚大概就是被父母打都毫无反应的类型。
“看起来也没多聪明,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笨小鬼嘛。喂!你真的是‘丛集’的玖渚友吗?”
“真的咩,人家的名字就是玖渚友,不论谁看都是玖渚友。人家是来见小兔的。”
“咦?小兔?那是谁…”
他意兴阑珊的说完,将手伸进以他的身高来说,下摆略长的白衣口袋,开始快步前进。
尽管并未叮咛我们跟上,但我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怯!根本就是小鬼嘛…不但是娘们,而且还是小鬼。唉…真是差、差、差到不能再差了。”
“可是从本人的眼光来看,你也算是小鬼哪,大垣志人君。”
冷不防…
他…志人君脚步一停。保持那个姿势僵立三秒,最后朝我的方向转头问:“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嗯?哎呀,别看她那样,其实已经十九岁了,被十六岁的你叫小鬼总觉得怪怪的。她确实是女的,不过跟你相比,玖渚不算小鬼。”
“我问的不是这个!‘别看她那样’?她又算哪根葱!”志人君砰一声踏地。“我是问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甚至还知道我的年龄!我可不记得自己跟你说过这些?”
“我知道的并非只有你的名字喔。”我双手一摊故作姿态地说:“斜道卿壹郎博士也好,他的秘书宇濑美幸小姐也好,神足雏善研究员也好,根尾古新研究员也好,春日井春日研究员也好,我都略知一二。”
“阿伊,你少说了一个人呗。阿伊还是一样健忘。”玖渚插口道:“研究员除了博士和小兔以外有四个人,所以还有一个。”
“啊啊…听你这么一说,的确如此。没错没错,我太糊涂了。”我对玖渚点点头。
“对,还有三好心视小姐,研究所的人员这样就齐了,志人君,有什么问题吗?”
“…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到底是何许人也?是怎么查到这些资料的?”志人君恶狠狠地瞪视我,他的语气十分惊讶,答案稍有差池搞不好会飞扑过来。“这些资料在这里照理说是机密,你们这种家伙不可能知道,究竟是怎么查来的?”
“你觉得呢?这是企业机密…当然不能告诉你。不过,光凭外貌或表面评价玖渚友,对我来说很伤脑筋,这位…”
原本想装出一副“你也帮帮忙嘛,大垣志人君”的态度,但后脑勺猛然遭受强烈重击,我的台词被硬生生截断。一回头,只见铃无小姐握拳耸立在那里。接下来,额头又被她赏了一记。因为打得很准,比想像中疼痛。铃无小姐不知何时从飞雅特下来了。
“你在搞什么?我呸!这又不是你的功劳,还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铃无小姐仿佛刚起床,极度不耐地说:“做这种事很开心吗?居然欺侮比自己年幼的孩子,本姑娘看错你了。”
铃无小姐按着轻拍我的脸颊,再半强迫性地将我的脑袋朝下一压。“抱歉喔。”她对志人君说:“这家伙一遇上玖渚的事,就有乱发脾气的坏毛病。虽然是充满恶意的呆子,你就原谅他吧。当事人已经有反省之意,本姑娘今晚也会好好说教一番,你暂且就饶了他吧。”
可怜的我不但被酸、被拍、被压,还得听她说教吗?
“啊啊…呃…不…”面对用力压住我的铃无小姐,志人君似乎有些畏惧、难以决定似的答道:“这…其实…呃…那个我无所谓的…”
“这样就好,我也可以安心了。”铃无小姐终于释放了我。“那么,可以请你快点带我们到研究所吗?我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痛得要死呢。我是他们俩的监护人铃无音音,请多指教。”
“我是大垣志人,在这里担任卿壹郎博士的助手…也请多指教啦。”
志人君口气生硬地对铃无小姐报上姓名,又重新迈步。我们这次就跟在他的后方,他似乎是要从停车场北侧一条狭窄的人行道上山。
并非特别险峻的道路,话虽如此,也不是什么平坦大道,我于是接过玖渚的行李。
刚将行李托在肩头,后脑勺就升起一股麻痹感。嗯,真不愧是瘫痪音音,攻击时完全没有手下留情,后脑勺的骨头搞不好已经裂了…
可是,刚才那件事确实是我的态度有问题,倒也提不起劲抱怨。
而且正如铃无小姐所言,玖渚只不过被侮辱一下,根本不必气成那样。我知道。况且对当事人玖渚来说,一这点小事根本无关痛痒。
就连现在也是,对平时窝在家里的玖渚而言,人行道两侧大放异彩的杉树大概是十分新奇的景象,她兴致盎然地四下张望,完全不像内心受挫的人。
相较之下,我却一个人郁郁寡欢、气愤填膺,实在有违常理。
“果然是在关键时刻心胸狭窄…伤脑筋哪。”
总之先反省一下。“对不起。”我向玖渚道歉。“唔咿?”玖渚玉颈一偏,似乎不明白我在抱歉什么,但这也只是瞬间之事,她接着又沉醉在行道树的景象里。铃无小姐一脸“想不到你这家伙挺上进的”的神情凝盼我,可是我一对上她的视线,她立刻拉低帽子,遮住自己的双眸。
“喂,小子!”
就在此时。
前方两公尺左右,犹如侦察兵般无言前进的志人君冷不防叫我。
“小子,你来一下。”
“你可不可以别叫我小子…我毕竟也比你年长…我十九岁。”
“啰嗦!这种事又不重要。长幼有序这种事,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啦。年纪不重要,脑筋好的就是老大。我的脑筋比你好得多,你对我说话才应该用敬语。”
“…”我心想志人君还真是头脑简单的家伙,同时走近他。“有何贵干?是有什么疑问吗?”
“嗯…啊,是疑问”志人君轻声问道:“那个又大又黑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朝铃无小姐微微一瞥,立刻转回志人君,也跟着小声答道:“设定上姑且是女性。”
“喔…果然是娘们吗?那我就安心了。”志人君松了一口气似的点头。“好高啊,她有几公分?”
“一百八十九公分。可是十六岁以后就没量过了,说不定现在更高。反正一旦超过一百八十五,身高多少都不重要了。真希望她能分我十公分。”
“总觉得很厉害哪。”志人君似乎颇为钦佩。“不知道有没有打过排球或篮球之类的?或者她是混血儿?就算外国人,我想也很少有那么高的。”
“听说是纯种日本人…或许因为是A型吧?”
“啊…啧,那个样子啊谁都一定会看错哪。”
志人君叹气似的仰头望天。
就我个人来说,铃无小姐整体很苗条,身形和外貌完全没有男人的气息;不过话说回来,那么高的个子再加上一身黑的服装,帽子还压得低低的,乍看下或许很难判断性别。铃无小姐的说话语气十分女性化,不过最近男女用语间的差距越来越小。我并非特别在指谁,但这世上毕竟也有满口粗言秽语的绝世美女。
“就是那里。”志人君指着前方。“那面墙后头就是研究所。”
“喔…”
我朝他说的方向看去,只见山林那头有一面将美景破坏殆尽,充满粗俗气氛的水泥墙。围成一圈的墙壁四周欠缺绿意,从我们目前的位置看去亦是高耸异常,与其说是一流学者的研究所,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其它场所。没错,硬要说的话…
“有点像是监狱哪…”
“监狱?才不是咧,小子你太没品味了。”志人君略显自豪地说:“那是要塞,是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要塞。总之那就等于城墙。”
“城墙啊。”
这种交通不便的深山,确实是易守难攻的地形。可是…那座研究机构里真的有非得如此守护不可的东西吗?而且不论志人君怎么说,对我而言,它仍旧只像监狱的墙壁。并非拒绝外面的入侵者,而是犹如阻止内部的脱逃者…
“简直像是‘死局结界’的状态…这么说来,志人君,我听警卫说昨天还是前天有人入侵研究所。”
“啊啊,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不过我并不太清楚,只有远远看见对方的背影。”志人君脸上浮现有点像是冷笑的不屑神情。“话虽如此,那家伙真是有够蠢。什么都没得手,就连滚带爬地逃了。那家伙太小看咱们这里的警备设施了。”
“可是对方的确入侵了吧?”
“只有入侵而己,这点我承认。”志人君不屑地耸肩。“但接下来可就不容那家伙胡作非为了,系统本身设定就是如此。嗯,那家伙大概也学乖了,应该不会再出现。居然只手空拳来行窃,我看那家伙根本就是脑筋有问题。”
“只手空拳?”
啊啊,是指对方手无寸铁吗还真是古典的用词,不过既然“入侵者”是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入,自然必须接受警卫的搜身,结果势必如此。对方要不就如志人君所言,是愚蠢至极的外行,要不就是跟他说的相反,是极其自信的专家。
倘若不是极具自信,就是笃信自己行为并非犯罪吗?
“咦?怎么了?”志人君对忽而陷入沉默的我皱起脸孔。“小子你是怎样?很在意那个入侵者吗?莫非你跟那家伙认识?”
“怎么可能?再怎么说都不可能有如此碰巧的剧情发展吧?你是从哪冒出这种管窥蠢测的想法?”
“开玩笑的啦,干嘛这么认真,十九岁?”
“抱歉啦,十六岁。”
实在不像十九岁跟十六岁之间的对答。“嗯。”志人君哼了一声,接着又默然不语,说不定是在思考“管窥蠢测”的意义。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地使用这句成语,万一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也十分为难。”
然而,尽管志人君很鄙视那名入侵者(身为被害者亦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就算对方最后空手而回,能够成功入侵这种研究机构,我认为已经相当了不起。假使入侵者并非手无寸铁,或者…我将手按上右胸。
正确来说,是按着罩在T恤外头的薄夹克的胸前口袋,说得更精准一点,是为了确认藏在内侧的一把薄刃小刀的位置,才将手按在该部位。
刚才在大门时,我并未对警卫说谎。我夹克的左边口袋里确实有一把剪刀。顺道一提,背上的帆布背包里还有开罐器玖渚最爱的北海道土产“熊宝宝罐头”也在里面。总而言之,我并未说谎,因为我不记得有说过自己没带刀子;然而,这种情况下,我终究无法避免被人指控是说谎者。
这把刀是一周前准备这次旅行时,熟识的承包人送我的东西。“熟识的承包人”这种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虚幻,但这是真的,所以也只能这么说。刀子装在皮套内,目前是将皮套藏在夹克内,算是非常简单的掩人耳目法。要是对方进行搜身,马上就会被捉包,但我猜警卫大概不对玖渚友的同行者做这种事,便断然采取此种方式。尽管成功机率低于五成,总之安全过关。
“虽然看不出来,不过这把刀非常锐利,你最好别用它对付人类。”承包人--哀川小姐如是说。
“差不多跟怪医黑杰克的手术刀一样利吧…你要雕刻墙壁时再用。”
我很感谢哀川小姐的这番心意,不过,这恐怕是杯水车薪。对那位入侵者或许还派得上用场,但我就算多一把刀(再加上剪刀跟开罐器吗?)大概也没什么意义。至少绝对不可能靠这把刀突破那面城墙,正如常人无法用下颚骚背脊的痒。
“真是悲喜交织的戏言啊…”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戏言这个词汇并非是指以一把刀对付那面城墙的愚蠢想法。言之凿凿地对玖渚说“我这次不太想帮忙”…内心却斗志高昂地准备助她达成目标,这样的我才是戏言。
真是的!我难道就没有主体性吗?连自己都对自己傻眼。
“喂,志人君。”
“嗯?什么?”
“兔吊木垓辅先生是怎样的人?”
“兔吊木?”志人君露出一脸厌恶,仿佛蓦然看见死猫尸体的表情。
“兔吊木吗?”
“对,兔吊木垓辅。”
“…就是变态。”志人君唾道,向前走了两步左右,背对着我。正确来说,并不是背对我,而是撇开头。
“变态一个。那个人是彻头彻尾、绝无仅有的变态。除此之外,那种家伙还能怎样形容?”
接着就冒冒失失、快快不乐地迳自前进。我也不想继续追问,就默默目送他的背影。我固然想在事前多吸收一点有关兔吊木的客观知识,嗯…看来还是放弃比较好。至少知道志人君对兔吊木没什么好感已是收获一件。
“…”
我最想知道的,其实是兔吊木自己究竟怎么看待玖渚友。
道路开始有些难行…或者该说山路的坡度变得有些陡峭,我于是停下脚步,等待玖渚。然后一边牵着玖渚的手,一边朝山上前进。
“原来如此…的确是一座天然要塞。不,该说是城池吗?而且肯定是非常难攻的那种,这不禁令我想起不堪回首的过去。”
“如果不记住路径,回程可能会迷路喔。阿伊,要小心咩,绝对不可以独自行动,因为阿伊的大脑海马体是海绵做的。唔咿,要是在这种荒山遇难,大概只有小润才能活着下山,一定会被野生动物袭击喔。所以,不可以离开人家,知道了咩?”
“我知道了,会牢牢记住的。不过,这里确实有点像会出现黑熊或山猪…”
“喂,伊字诀,听说山猪是从家猪进化而成的生物,真的吗?”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这种谣言是谁告诉你的?”
“是浅野啦她说从养猪场逃跑的家猪,野生化之后就变成山猪。对了,浅野那家伙说这是你告诉她的。”
“哎呀!”
“阿伊大骗子?…音音,其实是山猪变成家猪,是相反的。不过这不是进化,只是人类以人工方式让山猪家畜化而己,就跟鲗鱼变成金鱼是一样的。所以家猪其实很厉害呢,毕竟本来是山猪,嗯,如果一个人对一头猪的话,恐怕是猪获胜。最近好像也有专门用来攻击人类的猪只身兵器。”
“喔…人工方式吗…那也可以藉人工方式把猴子变成人类吗?”
“我想应该没办法…”
“可是把人类变成猴子好像挺容易的。”
“而且音音,猴子跟人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喔。只不过有共通的祖先,并不是猴子直接变成人类。如果有这种事,生态系统就要颠覆了。”
“是这样吗?嗯…跟蓝蓝在一起,就能学到许多新知,承蒙教诲。对了,伊字诀,企鹅是一种候鸟,每到九月就会在北极和南极间飞来飞去,只要往北方天空抬头,在日本也能看见企鹅飞行的样子,这也是骗人的吗?”
“我想,有些谎言是相信的人有问题。”
“喂,你们闭嘴,到了啦。”
志人君说完,我朝前方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城墙边缘。因为角度很偏,刚才没办法看清楚,如今这样近距离观察,酝酿出一股更加粗糙,同时更加令人毛骨保然的气氛。落成迄今应该没几年,外观称不上脏污,反而有种崭新的印象,但这样反倒很不自然,令人不适。志人君旁边有一扇钢铁材质,显得过分坚固的绝缘门,似乎是通往所内的大门。
志人君拍拍这扇绝缘门,露出有些装腔作势的狂妄笑容。
“各位先生小姐,欢迎光临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 11: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xxholic 于 2010-3-14 09:58 编辑



第一天(2)罪与罚

0

等同蟑螂的生命力?
就是以卷成圆筒状的报纸一打就死的意思吗?

1


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正式名称听说是斜道卿壹郎数理逻辑学术置换ALS研究中心…这个又臭又长的名字…共由八栋建筑物构成。
高墙内的八栋建筑物,挤在一个不能算辽阔的空间里,因此若从上方俯视,不免有一种略显拥塞的印象;然而一旦进入内部,就能感受到研究所特有的秩序感。尽管并非勾起乡愁,不过这番景象让我想起某些事。
进入高墙内侧之后,立刻看见一、二、三…四栋犹如骰子般的建筑物。犹如骰子的这种形容,并非由于它们近似立方体。那些建筑物没有任何窗户,因此乍看下真的难以判断它们是否为楼房。与其说是建筑物,或许更趋近于前卫艺术。这么说来,我听说开发游戏软件之类的公司为了防止机密外泄,也是在没有窗户的建筑内研发,这里也是如此吗?若然,还真是用心良苦。“入侵者”之所以空手而回,倒也不无道理。
志人君当先迈步,走近四栋建筑物里最庞大,宛如骰子老大的建筑玄关,“你们等一下。”他如此吩咐,从白衣口袋取出卡片钥匙,刷过卡片阅读机。接着在设于卡片阅读机旁的数字键盘输入十位数密码。我原本以为这样门就会开启,但实则不然。
“请报上姓名。”
卡片阅读机上方一个肉眼几乎无法辨识的小型麦克风传来生硬的合成音。这是从大门警备那种传统登记法所无法想像的高科技系统。
“大垣志人,ID是ikwe9f2ma444…”
“声音、网膜辨识通过,请稍待片刻。”
一如合成音的指示,厚重的绝缘门在片刻后犹如自动门般(若要直接形容那种感觉,就是‘犹如魔法般’)向旁边滑开。“嗯。”
志人君哼了一声,朝门内举步,转向我们。
“快进来,马上就会关起来喔。”
我、玖渚,以及铃无小姐按吩咐进入室内,门后方宛如刚落成的医院,有一条白色长廊。志人君在前方带路说:“这里是‘第一栋’,你们就想成是综合中枢研究大楼兼卿壹郎博士的居所。我懒得再多加解释。总之先带你们去跟博士打声招呼,可别做什么失礼的行为…”
态度依旧粗鲁,但志人君对自己的工作甚是尽责。尽管草率随便,还是向我们介绍了一下“博士在四楼等你们。嗯,要搭电梯啰。”志人君边说边按下电梯。“别东张西望的,看了就烦。”
“真是失礼了,对了,志人君。”
“干嘛?”
“入口的安检挺严格的嘛,而且连窗户也没有。”
“嗯…啊。”志人君点头。“对一流的研究所来说,这点程度是理所当然的,谁知道老鼠会从哪里钻进来嘛。我先提醒你们,可别随便跑出建筑物。一旦擅自离开,就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回来了。”
…喔…
“嗯,不过这提醒其实也是多余的。”
进入电梯,上了四楼。既然没有窗户,就不知道这栋建筑——研究第一栋到底有几层楼,根据直觉判断,四楼大概就是顶楼。“在那等我。”步出长廊,志人君往吸烟室的地方一指。
“我去跟博士报告,马上就回来叫你们,可别放得太轻松啦。”
志人君说完,就一溜烟地从长廊跑走。究竟哪个世界的主人会对客人下达“万万不可轻松休息”这种指示?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吸烟室的沙发坐下。玖渚在我旁边坐下,铃无小姐坐在我的对面。铃无小姐从上衣内袋取出香烟,叼在口里,以打火机点燃。
“啊啊,终于可以抽烟了。”铃无小姐一脸恍惚地吞云吐雾。
“嗯,浅野那家伙老爱刁念不许在车内吸烟。”
“因为会沾上焦油的味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也对…我还想要是这里也禁烟的话该怎么办,太好了太好了。话说回来,我以为是更古怪的地方,虽然地点跟外侧那围高墙的确很古怪,不过内部还算正常,就像是大学校园。”
“基本上来说是很像…不过这里可豪华了,一个人使用这么大的建筑物。”对租用两坪公寓的我而言,这是打从内心的羡慕。“啊,不…使用这里的有三人吗?”
“对呀。”玖渚点头。“志人、美幸还有博士三人。不过其它研究栋就是一人一栋。”
“嗯。”我点头。一如往常不可信赖的记忆力。“哎,就算这样,还是一样非常豪华。”
“不光是建筑物而已。”铃无小姐以右手指尖旋转香烟,接着又道:“接待者也很正常,就像是普通人吧?害我穷紧张半天。”
“普通?”我头一歪。“普通是指志人君吗?我倒不这么觉得基本上,十六岁就担任研究助手这点,从普通的研究所来说,就很不普通了。”
“因为我本来想的更怪。”铃无小姐古怪地笑道:“例如以程序语言交谈…忽然发疯泼洒毒药…白衣下面一丝不挂…我原本是想成这样。”
“你还真是想像力丰富”
铃无小姐对学者、研究者或科学家似乎成见颇深。若以这种观点来看,志人君确实算得上是正常人。以刻板印象判断他人绝非好事,但假使那是极度偏颇的观点,反而会导向好的结果吗?
呃…这根本算不上是有意义的戏言。
“对了,小友,我们乘机讨论一下正经事吧。你接下要怎么办?到现在情况还挺顺利的,但话说回来,现在这样只能算是刚启动软件。虽然没有当机,不过接下来你打算如何敲键盘?”
“唔咿…唔咿咿…嗯,人家也想了很多咩…”玖渚微微抬头。“所以呀,要先去见见博士,聊聊天。其它问题暂且不提,请博士先让人家跟小兔见面。”
“那家伙是在第七栋吗?”
“对,这虽然不是一厢情愿之事,不过跟小兔见个面应该不成问题。别看人家这样,其实也准备了许多王牌哩。”
王牌啊……
我一边复述她的话,同时从那个单字想到了某位承包人。人类最强的红色承包人。自信的具现,而且确实拥有超乎自信的实力。堪称是卓越者、超凡者,名副其实的万能王牌。喜欢变装、喜欢漫画,同时最爱恶作剧的麻烦大姊头,但若是站在同一阵线,或许是相当值得信赖的人物。
“小友,这次事件请哀川小姐帮忙的话,不是更轻松吗?”
“嗯…可是自己的事要自己解决,自己朋友的事去麻烦别人不太好喔。”
“可是这就是那个人的工作…”
在我们交谈之际,志人君一如宣言,很快就回来了。
“博士可以见你们了。”他催促我们。铃无小姐不得不将还没吸完一半的香烟朝烟灰缸拾熄,她似乎有些不舍。由于美衣子小姐嘱咐我“尽量别让铃无摄取尼古丁”…所以就没要求志人君让铃无小姐抽完这根烟。
而且就算我说了,志人君大概也会置之不理。
“往这里走,快!”
志人君边说边在宽敞的走廊行进,接着在最后面的一扇门前停步。
“可别做什么失礼的行为啊。”他握住门把时微微侧头道。
“尤其是你。”志人君指着我。
“就我个人的观察,你这小子相当怪异,所以你一句话都不许说。”
“你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知道啦…我不会惹事生非,会是非分明的。”
我耸肩答道,朝玖渚一瞥。玖渚没有特别紧张或在意的模样,表情跟平常一样天真活泼。虽然不至于兴奋过度,可是好像完全不把与“堕落三昧”卿壹郎见面当成一回事。这说起来也很正常,毕竟玖渚想见的是研究所第七栋的兔吊木垓辅。
我叹了一口气。
“你们站好喔,那么…”志人君说:“失礼了,博士。”
房门于是开启。
志人君走在前头,我们跟着进入房间。基于长廊的印象,原本猜想室内犹如一间病房,但完全不是这样,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圆桌,是一间极为普通的会客室。而他——斜道卿壹郎搏士就坐在那张圆桌后方。
听说他今年六十三岁,原以为是更老一点的人物,没想到他跟我的猜想完全不同。尽管满头白发,但发量相当浓密,毫无毛发稀疏的倾向。肌肤纵使称不上水当当,看起来仍十分有弹性。从他的外貌来看,就算他自称五十岁,不,就算自称四十岁都极其说服力。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凝视我们的眼神、表情完全不像是个老年人。相较于研究者的神情,更容易令人联想到手腕高超的政治家。狡狯、老练,不禁让人想到这些形容词。
斜道卿壹郎。
室内充斥着足以震摄人心、慑服世人的凝重气息。
“呵呵。”老人笑了。“好久不见…七年没见了吗?玖渚大小姐,相隔七年了吗?”
声音十分沙哑。话虽如此,绝非软弱无力。犹如长辈静静呼唤晚辈的沉着语声,若以一般的说法形容,就像是居于高位者所发出的声音。
“你换发型了吗?这样很好,比较像个小孩,玖渚大小姐。比七年前更像小孩了。”
“多谢夸奖。”玖渚回答卿壹郎博士。“多谢赞美,受到博士如此热烈的款待,还真是不胜欣喜。”
“咦?你这好像是话里带刺哪。”
“会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吧?”玖渚耸肩。“不,既然听起来是这样,或许就是如此。”
博士背后站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性。一名身穿套装的女性,学生头留到衣领左右,眼镜后方射来事务性的视线…说得更白一点,就是冷酷的视线。看她没穿白衣,应该不是研究员…既然如此,她就是卿壹郎博士的秘书——宇濑美幸小姐吗?
志人君离开我们,走到那位美幸小姐身旁,接着对她一阵低语,再朝博士低语一番。博士边听边点头两、三下,最后又转向我们。
“那么…呵呵呵,毕竟是七年后的重逢。”博士再度转向玖渚。“七年的岁月在我这个老头看来,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对未满二十岁的玖渚大小姐而言,就是相当长的时光了。你想必有许多话想说可惜我没什么时间,诸事缠身哪。”
“有许多话想说?这恐怕是博士您想太多了,而且诸事缠身是彼此彼此。正如博士有事要忙,别人也有许多非做不可的工作。”
“是吗…是吗?那真是皆大欢喜了,玖渚大小姐。不过,在我的世界,没有产能的事可不算工作喔。哎,可是对小孩子而言,游戏就是工作。”
“要说游戏就是工作,那也是彼此彼此吧?没有产能也是彼此彼此。博士还在研究机械论说吗?要是这样,那可真是辛苦您了。实在是无谓的耗费,博士或许虚耗太多光阴在细节上了吧?”
“这你就不懂了,玖渚大小姐。你对我一点都不了解啊。”
“没错,正是如此,博士所言甚是,的确一点都不了解。”
玖渚猛力点了两次头。那模样一点也不怪异,但也正因如此,总觉得不太对劲。我所认识的玖渚,不可能有这种对答。玖渚不可能出现这种一点也不怪异的对答。
“博士已经放弃人工智能…或者该说是人工生命的可能性了吗?听传闻说是如此。”
“当然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放弃?只不过比我想的简单,才故意舍近求远,让研究更臻完美。因为我只想创造高价值的完美作品。”
卿壹郎博士隐瞒内心想法似的撇嘴道,十足坏心眼的表情。“我可不是以玩玩的心态在做研究,我不是那种游戏人生的艺术家。玖渚大小姐,你不该对一名科学家赌上人生和灵魂的工作妄下断言。”
“这恐怕又是博士您想太多了。对博士做的事多嘴多舌呀,才是绝望性地没意义。”玖渚说完再度耸肩。
这种态度跟我所认识的玖渚友不太一样。倘若有人问我哪里不同,我也答不上来,可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不安逐渐在内心扩散。我知道现在不是理会这种事的场合,因此轻轻甩头,挥去这种想法。这种时刻,就来想想光小姐的事吧。光小姐真可爱啊,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呢?
“话说回来,玖渚大小姐。”卿壹郎博士话锋一转。“你祖父还健在吧?”
“你说呢?”玖渚显得有些犹豫。“你很坏耶,博士。这问题很恶劣喔。你应该知道吧?那次之后就被逐出家门这件事,应该有人通知博士才对。”
“哎哟,这么说来好像有。抱歉,老头子年纪大了,记忆力难免不好。”博士不知为何神采飞扬地大笑。“人果然不能不服老哪。”
“喔…原来如此,那研究方面不会退步吗?”
“不劳你费心,我可不想被你这种黄毛丫头担心。退化的只有记忆力,如今能够替我记忆的媒体满坑满谷。只要思考力正常,绝对可以达成你祖父的期待,玖渚大小姐。”
非常讽刺的语气,非常恶劣的口吻。从他言谈间的态度判断,博士铁定很不欢迎玖渚的造访。
相较之下,玖渚的回答也很类似,听见两人的对答,大概没有人会感到友好的气氛。
没错,对卿壹郎博士而言,“玖渚友”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就连现在也是,表面上视她为客人,但终究只是一种形式。正如同对玖渚来说,重要的不是斜道卿壹郎,而是兔吊木垓辅,对卿壹郎博士来说,重要的是玖渚的祖父…或者该说是玖渚的家族,而不是玖渚本人。
关于玖渚的家族——玖渚机关,无须多加说明,就是日本屈指可数的财阀之一…不,即使说是财阀的最高阶级都不为过。相关企业、子公司加起来超过两万一千两百家,不…事实上远远超过这个数目,乃是庞大的企业集团。只要过着一般人的普通生活,甚至难以发现自己就身在其巨影之下,玖渚机关就是如此巨大的存在,影响力遍及全球,几近妖怪的血统…而这个家族,亦是这间研究所的赞助者。
倘若想像成梅第奇家族,大概很符合这种关系,总之玖渚家族对这种以个人为主体的研究中心,以及其它艺术、专门技术方面都不吝投资…甚至可说是对这类活动的金援行为超级积极。就连被世人评为“堕落三昧”的斜道卿壹郎,纵使是在荒山野地,之所以能够大肆兴建这种高级研究所,持续进行研究活动至今,都要归功于玖渚家族的资助。对玖渚机关而言,这类资助当然不是摆摆样子或一时疯狂,更不是单纯出于善心,对该研究所的成果与业绩,玖渚机关指定的企业拥有优先采购权,或者透过专利使用费以及其它各种方式回本牟利。因此,与其说是赞助者,投资者这种说法或许更为正确。从玖渚家族选择投资“堕落三昧”…还有其它五花八门的大量投资来看,他们可说是高风险投资者,但也正因如此,“玖渚友及其同行者”才能踏入这间研究机构。即使已经被逐出家门,玖渚友终究是玖渚家族的嫡系孙女,自然不能怠慢。对卿壹郎博士而言,根本不可能拒绝她的要求…是故目前的情况,说得白一点就是玖渚以权力为后盾强逼对方。这么一想,博士的恶劣态度,以及志人君的不悦态度亦是情有可原。毕竟乱来的是我们。
不过,这毕竟是以目前的情况来说…
“对了,这位青年到底是谁?”
博士突如其来地将矛头转向我。向我投来露骨至极的猜疑目光,甚至连手指都朝我比了过来。
“我还以为玖渚大小姐定是与令兄一向前来,我满以为玖渚大小姐的经纪人除了令兄以外别无他人。这种风流雅士居然还有第二位,真教人万分惊讶。喔?是陌生脸孔嘛。是哪位名人之后?或者跟大小姐一样是工程师?虽然看起来不像,莫非是‘丛集’的成员之一?”
“不是,阿伊是朋友。”玖渚若无其事地答道:“小直是全球第三的大忙人,不可能有时间到这种地方的。可是,他有跟博士打招呼喔,他说‘舍妹可能会给博士添麻烦,一切由我负责,还请博士多加容忍’。”
“这真是、这真是…哈哈哈。”博士这时头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看来他也跟以前一样。玖渚直,完全没变,还是那个调调吗…呵呵呵,好久没这么开心了。真的好久了,玖渚大小姐。”
老人像个孩子般喜悦,“言归正传。”接着忽地态度一变道:“差不多该谈正事了吧?你我大概都到极限了,既然如此接下来就…”
博士再度将视线转向我。面对这道魄力十足的目光,我内心有些退缩,但并未表现在脸上。我的伪装必然很成功,可是我的这种小成功对博士似乎没什么意义,他又续道:“可以请你的朋友离开吗?毕竟是要谈正事。”
“是在说我吗?”
“你还听不出来吗?年轻人。”老人嗤嗤窃笑。“你的眼力不错嘛,年轻人,真是好眼力。该说是跟咱们家志人不分轩轾吗?果然是好眼力。”
跟美幸小姐一起站在博士背后的志人君,表情突然一阵扭曲。他瞪了我一眼,但也只是瞬间之事,志人君立刻恢复正常,移开目光。
“不过我们是要谈专业范畴的事,我不认为这个要求有何不妥。好,可以离席了吗?”
“可是,这…”
“正如博士所言,伊字诀。”
铃无小姐的手从后方砰一声落在我的肩膀。我一回头,只见她并未看我,锐利的视线对着博士。铃无小姐嘻皮笑脸,一副乐在其中的表情,但我知道这是她的一号做作表情,多半是当成扑克脸使用。真正开心时,铃无小姐是不会笑的。
“伊字诀是未成年,而且伊字诀是局外人,再加上伊字诀是门外汉…所以不能听大人谈正事,我说得没错吧?博士。”
“的确没错。”博士警惕地看着铃无小姐。“你是谁?”
“我叫铃无音音,铃铛无声加上两个音。我是他们俩的监护人。”
铃无小姐说完,推了玖渚一把,半强迫地将她按在椅子上,自己也在她隔壁坐下。不,“坐下”这种形容或许太过优雅。“将屁股猛力朝座垫压下”,或者“蹂躏征服了座椅”这种表现才勉强形容那股气魄的五成,乃是极为豪迈的坐法。
她接着向博士露出大无畏的神情。
“因为我是监护人,当然有责任旁听两位的谈话。没问题吧?博士。”铃无小姐扬起嘴角,挤出更加不怀好意的表情。“一点问题也没有。痛哭流涕地没问题,不不不,该说是感激涕零地没问题。毕竟玖渚跟伊宇诀一样是未成年,岂能在没有监护人陪同的情况下,让未成年少女跟博士这种大人物交涉,所以本姑娘陪同是天经地义。学识渊博如博士,德高望重如博士,同时身为玖渚友之友的博士,这点小事自然早就考虑过了,绝对会让我旁听。”
“…”
真不愧是暴力音音。如果让她扮演顾人怨的反派角色,铁定无人能出其右。再加上身材优势,真是天下一品。所向披靡的反派角色。
外表欠缺魄力的我实在无法跟她相比。
博士闻言放声大笑。
“哈哈哈…诚如你所言,铃无小姐。”博士频频颔首,接着说:“诚如你所言,你所言甚是甚是。嗯,无所谓,就让你在场。你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不过,另一位年轻人就麻烦到外面独自消磨一个小时左右吧。”
“好,这是你说的喔?”铃无小姐回头向我眨眨眼。
“这样可以吧?伊字诀。”
“那就这样了,反正也只能如此。”我两手一摊表示同意,接着对玖渚说:“小友,那我就在刚才那间吸烟室。”
“嗯。”玖渚回头向我天真无邪地笑了。
“知道了,阿伊,人家马上就去,你待在那里别迷路喔。”
听见那句话,看见那张笑脸,我感到一阵心安。
嗯,这是我所认识的玖渚友…
“好,那志人君,咱们一块到外头等吧。”
“喔,好呀,那我带你到附近参观参观…听你在放屁!”志人君咆啸“别像朋友样若无其事地约我!”
“开玩笑的啦。”我说完,将事情全权委托铃无小姐,离开了那间会客室…

2

现在是哲学时间…
那么,人类的心灵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举例来说,不知是佛洛依德还是谁将心灵分为意识与潜意识,可是真的有如此分类的必要吗?
就算没有潜意识的心灵,或者意识的心灵根本不存在,一切均是潜意识领域的思考,对我又有何不便之处?
玖渚说心灵是脑袋瓜进行物理活动的结果,这大概是正确的。我还不至于藐视现代生理学到全盘否定的程度。话虽如此,倘若心灵这一概念是由脑部掌控,仅仅是基于神经细胞和突触的电气反应,人类与机械又有何差异的反对意见倒也不是无法理解,而我的感觉较为倾向后者;然而,这其实亦很类似先前提到的潜意识问题,我们不得不去想“认为机械与人类是相同的东西,整体又有何不便之处?”
能够以完美的逻辑与井然的程序解释所有人类活动和人类行为,或者能够制造出与其如出一辙的复制品,这又有何罪恶。“罪恶”这种词汇能够适用此种行为的理由又在哪里?西洋棋玩家没道理非得要人类才行。就算完成汉诺塔的是机械的计算结果,谁也不会因此困扰。以无机物群集来表现有机物集合的行为,反倒是值得赞许之事,没道理加以指责。尽管有人认为这是对神明的冒溃,是违反自然法则,但又是谁规定创造生命是神明才有的特权?话说回来,将山猪改造成家猪,跟以人工方式制造生命复制品或模仿品,两者间又有多少差距?
从伦理的立场来看,就连发明汽车都是多此一举的行为,不是吗?
总而言之,就理论来说,人类的心灵能够利用程序或应用软件重现,这既已成为现今社会的一般常识。不,甚至几乎已经达成。外观与人类相去无几的人工生命体即将进入实用阶段,换成传统一点的说法就是人造人这类东西。只要不计较成本,如今没有科技办不到的事。
我想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算像现在这样不断思考无谓之事,我的脑髓内部其实也只有零跟一在那里转来转去。
只要肯花时间,这些都能透过程序语言或机械语言重现。这是好是坏,是空虚还是无聊,都不是我想表达的重点。
我想说的是,正如这些事情最终都能用文章表现,为何我得这样继续迷惑。文章不是很简单明暸的东西吗?假使从某个遥远的位置,例如从神明居住的天空之城向下眺望,我的思考是再明白不过的戏言。其中绝对没有任何浪漫想像,绝对没有任何奇异幻想,只有昭然若揭的事实;然而,我之所以继续做那些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缺欠成效的事,我的行为之所以反覆无常,换言之并非神明对人类下达某种错误指令,单纯只是程序当机所致吧?从最初的最初就已经失败,我的脑里莫非刻凿着错误百出的文法结构?
若然……
拷贝这种程序又有何意义?这种每天大量生产粗糙心灵(文件)的脑髓(软件),到底具有何种程度的意义?不停误会,不断出错,制造这种人类(应用程序),花费两千年、四千年、六千年,最后复制出毫无进化、全无演变的生物体(硬件),究竟有何意义?
就算真的做出这种东西,也只是注视镜面彼方的自己,不是吗?犹如窥视镜面彼方、水面彼方,不就是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吗?这种事想都不用想,无异是…这是…
“呃…这是…什么呢?”
我暗思片刻,但想不出接续的话语。我又继续思索一分钟,仍旧想不出来。看来这已是戏言玩家的本日极限。“哎呀呀。”我放弃思考,将背脊靠向沙发,抬头盯着天花板。
“嗯…勉强自己去想正经事果然很辛苦。”
难得到这种研究机构,才决定思索一下这类题目(人工智能、人工生命之类的),还是不该打肿脸充胖子,这样下去也不可能归结出什么伟大结论。思考这种行为,应该先想好结论再开始…今天倒也学到了这一手。归纳法这玩意没那么简单。
吸烟室。
我被赶出会客室迄今已逾三十分钟。铃无小姐跟玖渚,甚至连卿壹郎博士、志人君和美幸小姐都未曾离开房间,看来还要好一阵子才会结束。
“被排挤了吗…”
我喃喃自语。
唉,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也没什么感触,尤其本人也不是很想挤进那个小圈子。
我早就习惯被当成局外人,况且以客观角度来说,把玖渚交给铃无小姐比较安全。至少比起跟我这种危险分子相处,跟她在一起才是上上之策。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
我凝望沙发前面的茶几,上面搁着一个烟灰缸,里面只有铃无小姐拉熄的那根烟。是焦油成分颇重的牌子。除了铃无小姐以外,我没见过其它女性吸这种牌子。呃…反正铃无小姐的肺叶好像很强韧。应该不用我替她担心。至少那个人不可能死于肺癌。
“这么说来,铃无小姐好像不会喝酒哪…”
不会喝酒的老烟枪倒是挺罕见的,不过仔细一想,这两件事或许根本没有关联。一边是呼吸器官,一边是肝脏,完全是不同系统的内脏器官,并非可以合并思考的问题;话说回来,铃无小姐的死党美衣子小姐虽是酒国女杰,却对烟味束手无策,总觉得这种极端里有某种关连性或因果关系。呃…这种逻辑本身也大有问题吗?
“好闲啊…一边模仿宫本武藏,一边跳跳机械舞吗…”
口里咕嚷着自己也不甚了了的想法,蓦地不知从哪传来一阵马达声。那东西似乎逐渐逼近,声音越来越大。宛如以前流行过的迷你四驱轨道车或摇控车的运转声,虽然马达车听起来很假,不过,这声音到底是…
我正想寻找声音来源,刚要从沙发站起时,右脚就撞上了那个声音源头。那是约莫等于我身高四分之一的铁块,更正确来说是铁制的圆柱体,底部装有车轮和抹布似的东西。我就这么保持半蹲姿势,眼睁睁地看着圆柱体顽固、顽固、顽固地冲撞我的小腿肚。
“…?”
这是什么东西?
我脑髓里的压缩档并未收藏描述如此奇特物体的专有名词。看着一边运转,同时“呜咿呜咿”地发出卡通音效的物体,尽管晓得那是某种机械,但仍旧无法判断它有何目的…我试图从上方压住它,结果这个神秘物体骤然停止。我不自觉地将它朝反方向一转,松手之后,这个神秘物体就一边发出声音,一边朝前方驶去…
“…?那是什么?”
“是扫除机器人。”
满腹狐疑地目送神秘物体X离开时,反方向传来人声。我一回,只见两名跟志人君和博士穿着同款白衣的人物站在走廊前方五公尺处…
其中一人长发及腰。而且不是一头秀发,而是宛如古书里描写的妖怪,出生迄今未曾保养,也从未使用过美发剂的肮脏长发。那头骇人长发下的表情难以辨识,但发丝间依稀可见…唇边蓄着浓密的胡须,想必是名男性…
对照之下,另一人则留着相当清爽的发型。不过清爽的也只有发型,身材十分臃肿。白衣显得很紧绷,很难说是结实健康的肉体。话虽如此,长相倒不至令人反感,该怎么形容?
甚至可说是相当俊俏,就像欧美黑白电影里登场的贵族。
虽然不是美衣子小姐和铃无小姐,这两人也是颇为极端的双人组,“什么?”我边想边走向对方问:“呃…你刚才说什么?”
“不不不,没什么。”胖哥夸张地摇手。“因为你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东西,就忍不住亲切地解释一下。那是扫除机器人,换言之就是业务用女仆机器人,哈哈。不不不,不可以笑吗?不过那只是大垣君好玩开发的。”
志人君做的吗?那还真是了不起,我边想边转向走廊另一侧,但物体X业已杏然无踪,大概是在走廊转角拐弯了。
“简单说就是利用雷达和探测器查出垃圾和污垢的位置,朝目标自动前进…啥,因为某位仁兄用钱不知节制,咱们研究所也很捉襟见肘嘛。”胖哥这时讥讽地瞧了一眼长发男。
“因为没钱请帮佣,杞人忧天的大垣君才做了那个,嗯,确实也挺有用的…嗯,就现今社会来看,真是令人敬佩的少年,不是吗?不过,可惜那个机器人没办法区分人类和垃圾。”
“这不是根本没用吗?”
这就是刚才冲撞我的理由?我跟垃圾同级?
“人类和垃圾又没有区别的必要。”长发男以极度低沉、细若蚊纳的阴森声音嘀咕。
“这种东西根本不必区分,因为两者是类似之物。”
假如长发男的口吻跟胖哥一样尖酸,我还可以应付这个,但他以极度平淡的语调讲述这种事,我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嗯,你说得很对。”一旦同意对方,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垃圾或汗垢。
“哈、哈哈哈,你这家伙说话还是这么毒。”胖哥打圆场大笑,揶揄长发男似的说:“你看你,把小情人吓成这样。要是惹他不开心,事情可就糟糕啰。”
胖哥又将目光转向我。
“再怎么说,这位可是那鼎鼎大名的玖渚家族的孙女的男朋友,是男朋友喔,你侬我侬的咧。咱们这种微不足道的研究员,小情人一根手指就足以弹飞哪。”
“呃…”
“哎呀呀,在下失礼了,忘了自我介绍。”胖哥满脸笑意,半开玩笑似的将双手摆在胸前,深深一鞠躬。“敝人在下我是这里的小小研究员,有幸受任掌理第五栋的根尾古新。”
啊…我未置可否地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暗想既然这位胖哥是根尾先生,将目光转向长发男。“我是神足雏善。”长发男似乎发现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他被头发遮住的眼睛,但他似乎可以看见我),简单扼要地说:“请多指教,小情人。”
“啊…”我又未置可否地点点头。
神足在京都是很普通的姓氏,但在日本则是“罕见到出名”的程度。这位神足先生搞不好是京都出身。
“你好,呃…请多多指教。”
他们俩不但落差极大,而且都是超古怪、超奇异的角色,我不知该采取何种态度。若要配合根尾先生,就必须热情如火,但这么一来,就难以配合神足先生。令人左右为难的热情与冷漠,不过我觉得自己也不必为此烦恼,无须勉强自己配合这种人。“那我先告辞了。”
我丢下这句话,准备回吸烟室。
“喂喂喂喂喂,别这么无情嘛,别这么冷淡嘛,好寂寞耶。”胖哥…不对(仔细一想,这种称呼有点失礼),根尾先生说完追上来,大剌剌地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你很闲吧?既然如此,我们聊一下嘛,大人物。”
“…我并没有很闲。”
“在那里嘀咕什么脑髓啦、人工智能啦、心灵这些怪东西的家伙,不闲才怪。”神足先生静静说完,也在根尾先生旁边坐下。“而且想学宫本武藏跳机械舞的人,绝对不可能很忙。”
“…”
嗯,刚才的独白被听光光了。看来对方观察我好一阵子,太专心思考而忽略四周是我的坏毛病。至少在敌阵(…这种形容应该没错吧?)中央,粗心不吝是愚蠢。能够在这种地方粗心的角色,大概也只有红色承包人。我决定稍稍反省一下。
话虽如此,居然叫我“大人物”吗?多多少少也猜到了,正如我们借助小豹的力量调查对方,他们大概也查过我们的背景。卿壹郎博士刚才假装对我和铃无小姐一无所知,故意说什么以为来的一定是直先生,果然是演技。
这么说来,志人君之所以不知道我和铃无小姐,就是为了强化这种演技的伏笔?骗敌须先朦骗伙伴,嗯,原来如此,真不愧是“堕落三昧”,的确相当老练。我朝会客室献了一眼,开始有些佩服那位老先生。蒙骗伙伴…这种事其实比想像中更难。
“…所以呢?两位有何指教?”
“哟,你这样说,咱们也很困扰哪。唔,神足先生?”
“…”
神足先生对根尾先生的询问毫无反应。
“哎呀呀,你这家伙也真冷淡。我真是又寂寞又孤独哟。”根尾先生毫不介意,脸上扬起绰有余裕的笑意,再度转向我说:“既然如此,好,就听我说说话如何?”
“你想说什么?…”
“你想听什么?”根尾先生晃动肥嘟嘟的双颊笑道:“我就说你想听的,就说你想听的吧。”
“…”
“嗯?…什么?怎么?你怕了?莫非你怕了?”
“我没什么好怕的。”我静静地回答:“我没有害怕的理由。我只是不信任多嘴饶舌的男人。皮笑肉不笑的人,肯定有所企图。我不喜欢别人有所企图。”
“你说话也挺毒的嘛。”根尾先生咚一声拍打自己的额头,这位仁兄的每个动作都很夸张,简直是演过了头…
“先不管信任与否,你应该有些话想听吧?例如兔吊木先生的事?”
“…”
“咦?怎么了?你想听吧?想听兔吊木垓辅的事吧?”
兔吊木垓辅。
我并不打算反应,可是一听见这个名字,肩膀不自觉地微微抖动。在根尾先生眼里,这大概就是肯定的暗号,“好!我知道了。”他夸张地击掌。
“说得也是,你们是来见兔吊木先生的嘛。想听兔吊木先生的事也是理所当然吗?天经地义、理当如此。哎呀呀,兔吊木先生可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呢,不,何止是人才,根本就是旷世奇才,那个人…”
“是变态。”
神足先生非常肯定地打断根尾先生的台词。我朝神足先生一看,不毕竟表情被头发遮住,想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的语气跟刚才一模一样,总之完全没有责备或犀落他人的模样,一副这是不移至理的态度。
“那家伙是变态,绝对没错。”
“原来如此。”
我也只能点头。
这么说来,志人君也对兔吊木做过同样的评论,可是,批评在相同机构共同生活的同事是“变态”末免有失体统。这里确实是非比寻常的化外之境,所长甚至被称为“堕落三昧”,但正因如此,就连这种地方都如此看待的“害恶细菌”兔吊木垓辅,究竟又是何等人物?
我的想像终于到了穷途末路。
“用变态太过分了啦,神足先生。再怎么说,变态这字眼都太过分了,说话也该有个分寸。”根尾先生砰砰拍打毫无反应的神足先生肩膀。“的确有点奇怪,毕竟到这里之后,从未走出那个第七栋一步,真是败给他了。暧,不过我想他应该也不是博士那种研究狂…”
“是从未走出吗?”
难道不是被囚禁吗?原想如此反问,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此时此刻辩赢根尾先生毫无意义,我也不认为自己能够辩赢他。老实说,我对这种多嘴饶舌,而且超爱演戏的耍宝男一点办法也没有,应付某位黑暗突袭小姐还比较容易。
“对了对了,说到兔吊木先生,有一个相当有趣的小故事。”根尾先生一副突然想到似的击掌说:“那是差不多半年前的事,有两只猪啊…”
“你想说什么,根尾先生?”
根尾先生再度被人打断。这次的犯人不是神足先生,我朝声音来源一看,只见志人君一脸不悦地杵在那里俯视我们三人,铃无小姐则站在志人君后面。既然如此,虽然看不见身材娇小的玖渚,不过她铁定就站在铃无小姐背后。
“哟,大垣君。”根尾先生满脸笑意,装模作样地举起单手向他敬礼“工作辛苦啦。”
“你倒是工作得很轻松嘛,根尾先生。”志人君略显生气地加强语气道:“你在说什么?你刚才是想跟这小子说什么?”
居然叫我“这小子”。
“没什么,不是什么要紧事,一点都不重要。我根本啥都没说,因为我是沉默寡言的人嘛。只不过打个招呼,说声嗨而已。对不对,神足先生?我说得没错吧?”
“我不知道。”
神足先生泠冷地丢下一句,接着从沙发站起。他掠过志人君旁边,朝长廊后方走去,大概是要去博士的会客室…
“喂喂喂,真是伤脑筋耶。唉,你怎么丢下我不管?等等我嘛。”根尾先生也随神足先生抬起庞大的身躯。
“去…神足先生真是个急性子。喂,少年郎,这次就到这里。我经常在所内遛达,搞不好很快就能碰面。届时再聊吧,下次要好好聊聊喔。”
他不理会志人君,接着朝铃无小姐和玖渚两人行礼。
“哎呀哎呀,两位美丽的小姐,请在咱们‘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好好玩玩哪。”
脑袋瓜低到令人怀疑他要扑向地板,接着抬起身体,狂放恣肆地咧嘴一笑…
“那再见了。”根尾先生向我说完,迳自朝神足先生追去…
“伊字诀,那个人是谁?”铃无小姐错愕地问:“本姑娘好久没被称做美丽的小姐了。”
“人家也是。”玖渚也愣头愣脑地盯着根尾先生的背影。“他到底是谁呢?阿伊。”
“根尾古新先生…他前面那位头发像皮肤一样的是神足先生,神足雏善先生。”
话说回来,他刚才是说“那再见了”吗?这是预期将再碰面的道别语。确实是偶遇率相当高的对象,既然如此,我倒是树立了无谓的敌人。
“唉…”志人君佒佒不乐地叹气。“那两人真是鲁莽…身为本所的研究人员,居然跟这种家伙交谈、跟这种家伙说话,只能用愚昧一词形容。”
咦?我好像被人羞辱了?
我不理会仍旧喃咕不停的志人君,对他后面的铃无小姐问道:“情况如何?”嗯?…我也感染了根尾先生那种夸张的说话方式。“超顺利喔。”铃无小姐似乎也身受毒害,一副想要搂住我似的摊开双臂,装模作样地说:“应该可以拭目以待吧?总之对方答应让我们见兔吊木垓辅。”
“对呀,阿伊。”玖渚摇晃蓝发说:“现在正要请小志带我们去见小兔。”
“不许叫我小志!”志人君停止独白,冷不防转向我们。“你们别跟我装熟!我不管你们跟博士有何关系,别跟我攀亲带故!”
“可是仔细一想,的确是小志哪。”我煞有介事地点头。“十九岁的人叫十六岁的人时,有加上一个‘小’字的义务。”
“胡说八道!你们在搞笑吗?你们俩在搞笑吗?嗯!?”志人君对我怒吼。“给我放尊重点!莫非你是在拐弯取笑我叫…”
“我应该没有拐弯才对,不过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也明白小志的心情,可惜这并非我一人所能决定之事。”
“如果真的不喜欢‘小志’的话,那人家就叫你‘灵芝草人’好了。”
“不准!你们要是再跟我装熟,我真的要生气啦!”
“知道了,小志。”
“了解,小志。”
我和玖渚刚说完,就同时惨遭铃无小姐的暴力攻击。

3

想不到离开研究栋时——换言之为了离开建筑而通过玄关时,也必须刷卡、输入密码,以及进行声音和网膜辨识。不光是进入,就连离开也必须经过如此繁复的手续,真是严密严密再严密,固若金汤,无懈可击。进入第一栋时,志人君吩咐我们:“别随便跑出建筑物。”看来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第七栋往这里走。”志人君一边前进,一边粗声粗气地说:“去…为什么我要带这一群家伙…怎么想这都不是我的工作。”
玖渚友和我走在他后方数步。
“我在这里参观一下,侦查侦查。”铃无小姐如此表示,仍在第一栋徘徊。铃无小姐本身的好奇心很强,或许是想乘机看看什么东西吧。目前正由美幸小姐带她游览。美幸小姐美则美矣,好在不是少女,嗯,应该不会出乱子。
“话说回来,小友。”我向身旁的玖渚说:“你究竟跟卿壹郎博士说了什么?想不到这么快就让你们见面,这么说可能有点悲观或消极,我原本以为博士会向你大发牢骚。”
“对呀,嗯,正是如此。就人家的角度来看,事情是一如预料,可是这种一如预料反而怪怪的。”玖渚摸着刚才被铃无小姐攻击的后脑勺说:“博士大概很有自信。”
“自信?”
“没错,对小兔有自信咩。博士果然是这种人…真的越来越钻牛角尖了。毕竟发生了很多事,倒也不能怪他。研究者…不对,那就是学者的性格喔。与其说是性格,或许该说孽障比较正确。”
玖渚显得有些怅然,犹如即将失去某种珍贵事物的惋惜神色。“话说回来…”我不知该对这样的玖渚说什么,困窘地转开目光,改变话题。
“这种荒山野岭怎么拉电线?这里有电线吗?自来水跟瓦斯呢?电话线或许有。”
“天晓得。嗯,是怎样呢,小志?”
玖渚问志人君。“哈!”志人君索然无味地嗤笑,他大概已经适应这个称呼,尽管一脸不悦,终究没有反驳。
“那是这个啦。”他朝旁边的建筑物一指。“八成都是自行发电。研究跟实验的耗电量很大,虽然也有公共电线,但不足的部分还是得自行设法。”
“喔!!那这栋建筑物是…”
“第六栋。”
“第六栋内部是发电厂吗?因为不是研究设施,原本还在想是干什么的,喔…”我抬头一看。乍看下跟刚才的第一栋和其它建筑物差不多(也没有窗户)。“里面该不会塞了核子反应炉吧?”
“怎么可能做那么危险的东西?白痴!”志人君轻松推翻我的疑虑。“是氢发电啦,氢发电。”
“什么是氢发电?”
“就是用氢来发电嘛,这种事听名字不就知道了。”
非常简略的说明,但志人君似乎不愿多加解释,再度转向前方,默默走在好像是进行“氢发电”的建筑物与杉树林之间的悠闲空间。
兔吊木居住的第七栋大概是在第六栋的对面。既然数字是最新的,第七栋就是最后才建的吗?
“不过,建筑物与建筑物靠得其近…”我一边回想研究所的配置图,一边喃喃自语。
“万一发生地震或火灾,这样不是很危险吗?”
“唔咿。”玖渚看着第一栋和第六栋,赞同似的颔首。“对呀,这大概是土地结构上的问题。山坡地有建筑法等等的问题时,这是人家听小直说的。不过,应该比东京好吧?”
“嗯,这倒也是。可是你不是既没去过,也没看过东京吗?”
“阿伊也没有呀。”
“可是我去过休斯顿喔。”
“也没什么了不起咩。”
的确如此。
我不觉抬头,云层比刚才更厚了。明明还是黄昏,天空既已不见一丝日光,跟夜晚一样黑压压的。足以称为阴森的漆黑云朵布满天空。
…就在此时。
玖渚“砰咚”一声撞上我的背脊。
“啊呜,对不起,阿伊。”
“不,没关系。”我退向一旁,让玖渚先走。“我也在发呆,看了一下天空。”
“咦?啊,对呀,天气不太好耶。好像快下雨了。嗯,小志。”
“什么事?”志人君反问,可是语尾并未扬起。“莫非你在叫我?”
“嗯,这里标高是几公尺?看起来比云朵矮一点。”
“谁知道?”志人君苦不堪言地叹气。我也不便指责他人,可是志人君年纪轻轻,叹气声听来却像历尽沧桑。“我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
“自己住的地方也不知道?”
“你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标高多少吗?”
“唔咿。”玖渚双手抱胸。志人君再度感叹,慢吞吞地前进。嗯,志人君也终于明白玖渚是难以应付的角色。对玖渚生气,只是让自己更加疲惫罢了。
“阿伊,怎么了?快走呗。”
“啊啊,说得也是。”
我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向后一瞥,再追上玖渚。我们后面是杉树林,看不见任何人影。
“…”
我当然不是因为抬头看天才跟玖渚撞在一起。我没有风雅到如此热衷欣赏乌云的地步。
就算看见灰濛濛的天空,我也顶多想到“啊啊,天空灰了,真的灰了。”我突然停步不是为了看云,而是感到身后有某种诡异的气息。倘若“诡异的气息”这种表现太过含混不清,那我再说得具体一点吧。
我感到有一道视线从背后射来。
我不确定那是真的视线,总之有种“被人注视”、“被人观察”的感觉。话虽如此,正如适才在第一栋未能及时察觉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的登场,我对这种事没有特别敏感;虽然没有,但反过来说,也没有特别迟钝。既然有所感觉,我想十之八九不会错。
然而,究竟是谁?我最先想到的是卿壹郎博士及其下的研究员(例如刚才的神足先生或根尾先生),不然就是博士的秘书美幸小姐,但应该不可能。志人君这位了不起的监视人员就在眼前,根本没有双重跟监的必要。
“小友,你最近做了什么坏事吗?”
“没有耶,人家最近很乖。”玖渚满脸疑窦地回答。
“怎么了?为什么这样问?做坏事的话,阿伊要处罚人家吗?好兴奋耶。”
“不,没做就好。”
玖渚这阵子确实都窝在城咲的大楼进行某种诡异的作业,并没有这类活动。就算那个“某种诡异的作业”本身大有问题,我想也不会有人为此追到这种深山穷谷。
莫非是某种动物?我将想法朝现实方向修正。这种解释虽然有些牵强,但终究是唯一的合理解答。研究所周围有一堵高墙,若是动物的话,大概也只有鸟类,既然如此,我连鸟类的视线都能察觉吗?这又是一次能力大跃进,不过已是非人类范畴的能力。
“真是不二价的戏言…”
拥有此种能力者,一位红色承包人就够了。
在志人君的带领下,我们穿过第六栋旁边,拐弯之后,第七栋就跃入眼前。果然跟其它建筑物一样,没有窗户,宛如骰子般的建筑物。尺寸比第六栋的发电厂略小,高度看起来差不多。
“嗯…”
就在这栋建筑物内啊…集团中负责破坏活动的“害恶细菌”兔吊木咳辅。
玖渚不知为何牵起我的手。我朝她望去,只见玖渚跟我一样若有所思,抬头注视第七栋。我虽然不知她为何握住我,姑且还是反握回去。
“你们俩干嘛杵在那里?”志人君莫名其妙地问:“喂!不是想见兔吊木先生吗?快点跟上啦。”
志人君既已抵达玄关,在卡片阅读机前面不耐烦地双手插腰,用力瞪地。我握着玖渚的小手,朝他走去。
“我先警告你们…不论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我绝对不会插手喔。真是的,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帮你们的。”
“帮我们?什么意思?”我闻言脖子一歪。“小志,你说话还真是教人摸不着头绪。”
“你们烦不烦呀…小心我跟那个黑姊姊告状。”志人君郁郁寡欢地啾了我一眼。
“去…老叫我做这种工作真是差别待遇。唉,罢了罢了。总之,不论兔吊木先生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帮你们的。这点你们给我记好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志人君。”我又问了一次。“我们又不是去见汉尼拔博士。难道兔吊木垓辅会吃掉我们的舌头吗?”
“…”
我只是开开玩笑,但志人君却嘟嚷:“大人英明咧,神探可伦坡。”接着将卡片插入读卡机。输入密码,说:“大垣志人,ID是ikwe9f2ma444。”
厚重的门扉缓缓开启,志人君当先进入,我和玖渚也跟着进入。“去…居然遇上这种事烦死了啦。”志人君喃喃自语,快步朝长廊后方前进。
“在四楼。”
志人君扔下这句话,用钥匙打开走廊底端的铁门,登上门后的楼梯。
“不搭电梯吗?旁边不就有了。”
“兔吊木先生不喜欢电梯啦。”志人君头也不回地说:“从传动轴到包厢都被他分解了,几乎没使用就拆毁了。”
“…”
我瞥了玖渚一眼,她缅怀似的瞄咕:“小兔一点儿都没变哩。”看来那并非打趣或随口说说。原来如此,“变态”的“破坏专家”吗?我感觉终于窥见兔吊木垓辅的一小部分。
我们爬完楼梯,抵达四楼,志人君又用另一把钥匙开门,进入一条白色长廊。卿壹郎博士的第一栋研究所中枢带有大医院的气氛,第七栋则有大学校舍的感觉。这亦是由于这个空间缺乏人类气息,没有现实感,宛如置身主题乐园的诡谲感。
志人君立刻从长廊上并列的房门中选出一扇,站在前面。待我们抵达,志人君有所觉悟似的敲门。
“…”
没有响应。志人君皱眉,再度敲门。可是仍然没有响应,室内安静无声。
“怪了,博士应该有通知才对。”
“也许正在睡觉吧?”
“白痴…都接到通知了,怎么可能在睡觉。”志人君有气无力地看着我,接着又敲了一次门。“…真是怪了…”
志人君继续敲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放弃,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门把。“我是大垣,我要进去啰,兔吊木先生。”他先表明身份,再将门向外一拉。
室内空无一人。
待志人君进入,我和玖渚亦鱼贯而入。我一时对室内陈设微感吃惊。非但空无一人,而且除了正中央的一把折迭式钢椅外,室内空无一物,我并没有夸大,真的看不见任何物品。
宛如刚刚完工,尚无人涉足的大楼,空空荡荡…对,就是非人类的空间。
“志人君,”我问他:“这里是什么房间?”
“咦?是兔吊木先生的私人房间。没有工作时多半待在这…”
私人房间?这个房间哪里有所谓的私人生活?这里根本就找不到半点私人生活的影子吧?我无意识地漫步在这间六坪左右,空无一物的宽敞房间。
“喔…这就是小兔的房间呀…”玖渚也学我在室内漫步。“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吗…嘻嘻嘻。”
她兀自点头不已。这亦是兔吊木的风格吗?“变态”这个形容词似乎越来越传神了。
不,如果这叫风格,我想或许已经可以称为“病态”。
志人君极度焦虑。先是不知所措地环顾室内,接着用力拍打墙壁。墙壁大概装了吸音板,发出“喀”一声毫无魄力的声音。
“混帐…该不会是逃走…”
志人君咕哝到一半。
“本人并没有逃。”
声音从房门方向传来。听起来十分尖细,犹如雌鸟般的高昂语声。
“志人君,拜托你别说这种失礼,而且错误的事,好吗?只要正确,失礼也无妨。只要有礼,错误我亦能原谅。然而两边都做不到的话,那可就无法容忍了。完全无法容忍哪,志人君。莫非你认为我有什么非逃不可的理由吗?”
志人君回头,我回头,玖渚也回头。
那里有一个人,一名白衣男倚着门缘内侧站立。
第一眼的印象是跟年轻外貌不甚搭调的白发。体型中等,手脚细长。身材十分英挺,但白衣因此显得过短。双手分别戴着丝质白手套。五官乍看有些阴柔,不过下鄂的少许胡渣消除了娘娘腔的气息。橘色太阳眼镜,以及眼镜后方的双眸。那双眼笑容可掬,但瞳孔深处毫无笑意。
这就是,这家伙就是…
“吐…吐吐吐。”志人君一阵结巴,好不容易说出他的名字。“吐、兔吊木先生…”
“对,就是兔吊木先生喔。”兔吊木豪迈地咧嘴一笑。“本人就是兔吊木垓辅。”
“那、那个…”
志人君向后退了一步,转向兔吊木。那副模样俨然像是“面对肉食兽的怯懦小动物”,就算如此形容亦不夸张的回然大变。实在很难相信他就是刚才那个拍打墙壁,出言咒骂的人,志人君在兔吊木面前彻底萎缩。
萎缩。
没错,这绝非敬意或敬畏的表现。尽管非我所愿,但我非常明白志人君的心情。如同自我心情般地理解,理解到令我生厌的程度。因为我对这位兔吊木的感觉,本人初次面对兔吊木垓辅的感想,恐怕跟志人君此刻的心情如出一辙。
话虽如此,志人君也好,我也好,当事人兔吊木垓辅完全不屑一顾,甚至连我们的影子都不放在眼里,目光只俯视一个方向。那方向无庸赘言,就是那个方向。那里别无他人,怯生生地站着一名蓝发少女,正扬起下头仰视兔吊木的双眸。
兔吊木重新扶正太阳眼镜,右唇一撇,“…哟!死线之蓝。”说完故意深深一鞠躬。
犹如成年男子向年幼少女俯首称臣的异样光景。
“两年没见了,我没记错吧?咦?你换发型了吗?真是越来越可爱了。那件大衣怎么了?那个意义非凡,弥足珍贵的回忆。呵呵,不论如何,能够这样与你久别重逢,我真是感激涕零,感动万分。”
“正确来说是相隔一年八个月十三天十四小时三十二分十五点零七秒喔,不过重逢到现在又过了十七点八二秒。嗯,对呀…我也很高兴能够这样重逢。”
他的昔日领袖如是说。
“真的好久不见了,害恶细菌。”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 12: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xxholic 于 2010-3-14 09:58 编辑



第一天(3)——蓝之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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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就一定会有成果。
不过并没有和成果的必然联系。

1

“那个叫玖渚的小鬼啊……”志人君自言自语似的向我说:“……究竟是何许人也?那娘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嗯?”花了好些时间才察觉他是对我说话,我慢了一拍回答:“……就说她不是小鬼嘛。别看她那个样子,其实已经十九岁了。”
“……喔。”
正常情况下,志人君此时该出言顶撞,他却只是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地点是第七栋四楼吸烟室,我和志人君迎面而坐。我们都不吸烟,只是在此消磨时间;话虽如此,时间这玩意就算置之不理也会自行消磨,是故这种表现也不太正确。真要说起来,我们或许是为了避免被时间消磨而坚守于此。这是百分之百错误的假说,可是十分适合用来解释目前的情况,是相当不错的比喻。
我朝走廊后方瞟了一眼,焦点锁定在一长排门扉里的其中一扇,试图凝视房门的另一侧。不过毕竟相隔了一段距离,我也不像某昨小岛上的占卜师拥有千里眼,因此不可能透视房内的情况。我知道的也只有“死线之蓝”和“害恶细菌”在那里面谈论某事。
我无从揣度两人对话的内容,我对那种事一无所知。
“……兔吊木垓辅吗……”
我语声轻微、心情沉重地呢喃。
年纪应该是三十上下,我不知道那头白发是后天染的或是少年白,总之差不多是这个年纪。有一种轻佻浮滑的气质,光凭这种气质就能断定他这个人绝不简单。比如某处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线,那么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属于彼岸的人。
一如红色承包人,一如蓝色学者。
“喂,你说呀,你倒是说说呀。”志人君这次略微加重语气道:“那个叫玖渚的娘们,到底是何许人也?我在问你,你告诉我嘛。”
“……你认为我知道答案吗?”
“你一定知道吧?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志人君凑过来说:“可以跟那个兔吊木先生对等交谈的人,可以跟那个兔吊木垓辅站在同等立场说话的人,我可是头一回见到哪。咱们这里的所有人……就连博士都做不到。就算他们曾经是‘业集’的同事,这也未免……”
“这种说法有点不对。”我出言纠正。“玖渚友和兔吊木垓辅并非对等的伙伴。以阶级来说,玖渚的地位高于他,因为那丫头是‘集团’的领袖。”
“……真的吗?”
“是真的。不过,就连我都还是半信半疑,不,差不多三信七疑吧?”我自嘲般地耸耸肩。“唉,真是非同小可的戏言。”
“太扯了。”志人君往沙发一靠,接着又重复第三次相同的问题。“所以……她究竟是何许人也?”
“……你以为我知道吗?”我也还以相同的答案。“你以为我知道这种事情吗?志人君。”
“……你也不知道吗?”
我默不作声,沉默于是变成一种肯定。
是的,我不知道。我不认识那种玖渚。与兔吊木垓辅对峙、交谈时的玖渚友。被冠上“死线之蓝”这种不稳妥、极端危险的名号的玖渚友。与那种东西相较,初次见面的人还比较容易理解。因为在这种情况,至少还能断定对方乃是人类。
至于“死线之蓝”……甚至连这件事都无法断定。
“……”
截至目前为止,我究竟在看什么?
不,不对,不是这样。应该说截至目前为止,我究竟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倘若要说戏言,这无疑就是此类。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截至目前为止,待在那丫头身旁的我,到底看漏了多少东西?不对,我究竟有没有一次,或者有没有一瞬间真真正正地待在玖渚身旁过?正如那个兔吊木昔日相伴玖渚身旁一般,我究竟有没有做到?
我明白了。
我终于知道自己对兔吊木,甚至是对集团那些人所抱持的情感为何。那并非嫉妒、羡慕或憧憬一类的高级情感,而是让自己陷入自我厌恶的自卑感,是令自己烦躁不堪的绝望感,是对自己感到可悲的失望感。
愚蠢至极的无力感。
“喂,你没事吧?”
志人君的呼唤让我回过神来。猛一抬头,只见他惶惶不安地看着我。“嗯,我没事。”
我摇摇头说……“完全没事。”
“真的吗?你的表情看起来超悲怆耶。”
就连这位志人君都替我担心,那想必是无与伦比的悲怆度。铁定是可用掺不忍睹来形容的表情。尽管我自己无法想像,绝对就是如此。仿佛遭人背叛的这种心境,肯定有这种水准。
“背叛啊……我……真是太差劲了。”
低语完,我再度摇摇头。接着以两手用力拉扯双颊,转换心情。疼痛化为清水,唤醒沉潜的意识。好,烦恼与思考暂且抛诸脑后。现在,目前就先随波逐流吧。自觉也好,不自觉也罢,我能为玖渚做的也只有这件事而已。
“志人君——你为何待在这种地方?”
“咦?什么跟什么?”志人君讶异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为何待在这种地方?”
“不想回答的话就算了。我只是随便找个话题聊聊,加上觉得你这么年轻就待在这种地方很奇怪。”
“这么年轻?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志人君沉默半晌。我亦不期待他有所响应,并未继续追问,但志人君又开口道:“我喜欢那个博士。”
“那个博士……是指斜道卿壹郎博士?”
“废话!虽然被世人称为什么‘堕落三昧’,可是那个人很厉害喔。我不晓得那个玖渚是何方神圣,不过你也和我一样吧?”志人君转向我。“你也是因为喜欢那娘们,才待在他的身旁的吧?”
“什么喜欢讨厌的……这种才叫小鬼吧?志人君。”我缓缓地摇头。“事情没这么简单。虽然并非绝对,但是没这么简单。要是真的这么简单明了,那就帮了我一个大忙啦。”
“……”
“不,或许其实更为简单吧?搞不好其实更简单。简单到无法理解。简单到明了故而复杂难明——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丫头偶然在我面前出现,我偶然在她面前出现——说不定只是时机刚好。喏,就像数位时钟。乍看下数字一个不少,可是呀,本质也仅止于此,或许其中没有任何理由。”
“我不太明白。”
“我想也是。说到不明白,志人君,我想纠正一下你的一个观点。我不是那丫头的男朋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常常被人误会。我们不是这种关系,只是朋友喔,是朋友。”
“咦?朋友也未免感情太好了,男女有别耶。”
“朋友这种关系没有什么感情太好的问题吧?况且友情与性别无关……总而言之,虽然不晓得她的感受如何,但我不是很喜欢这种称呼。志人君,你也不喜欢被称为卿壹郎博士的男朋友吧?”
志人君双手抱胸。
“……确实不太愉快。”
“这当然不愉快了。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凡事都要扯到男女情爱的想法不是我的风格。”我双手一摊。“老实说,我女朋友另有其人。”
“真的假的?怎样的娘们?”
“超一流千金大小姐学校的女高中生。今年高一,所以应该是十五岁吧?名叫西条玉藻,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长得挺可爱的泼辣少女。我爱她爱得无法自拔,经常结伴去吃霜淇淋,不过老是让她请客。霜淇淋给她,我只吃酥皮卷筒。唉,谁叫我爱得比较深。”
“……听起来有够假。”
“因为有一半是假的。”
“哼,你果然是个大骗子。”
“而你是个大包子。”
“对对对,肚子饿的时候就像这样杆起面皮,再一个个包上馅料……听你在放屁!”志人君咆哮。“我为什么要在这里陪你唱双簧啦!”
“不,其实我也没期待你会吐槽……”
捉弄志人君是一件有趣的事。
“开什么玩笑!呸!”但志人君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佛然不悦。“反正你这种人……啊,这么说来,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没问过吧?之前就只有你没报上姓名。”
“咦?”我脖子一歪。就根尾先生他们的言论听来,卿壹郎博士理应对我们做过事前的调查,当然也可能因此得知我的姓名,莫非是没能查出?也许是认为玖渚友的跟班无须称谓。
啊,不,不对。无论对方是否查出我的姓名,志人君被视为“玖渚友一行的导游”,故而完全被蒙在鼓里吗?志人君刚才对博士表示了非比寻常的敬意,假若他得知自己的地位,还说得出相同的见解吗?身为骗敌前先遭蒙骗的伙伴。
“……”
嗯,大概说得出。况且只要博士稍加解释,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喂,干嘛?你没名没姓吗?”
“呃……名字是幽灵E(*1)。”
“……喔。”
原本有些期待他的回嘴,可惜志人君这次不肯吐槽。不但不肯吐槽,反应还十分不识趣。
“呃……换句话说……正因为有‘E’,所以才叫‘啊伊’?”
“正是如此,完全正确。”
“……”
“伊馆郁夜(*2)亦可。”
“……”
志人君大概对我万念俱灰,垂首一声叹息,“反正你这种人啊,”就自顾自地转回话题。“你这种人啊,就算知道我待在此处的理由,也是不可能理解的。这种事让你理解还得了?”
“也对,谁都不希望别人轻易解读自己的心情……这么说来,我今年四月就遇见一个能够透视他人内心的占卜师。”
“咦?你又在玩吹牛皮的游戏吗?”
“要细分的话,这不是吹牛皮,而是戏言。简单说,不管是志人君还是我,内心思维在那个人面前就无所遁形。”
“是心理学高手吗?”
不愧是理科出生者的解释。“原来也有这种见解。”我点点头。“志人君觉得这种人如何?”
“什么如不如何,当然很讨厌了。”志人君脖子一歪,似乎不大明白我的问题。“至少谁都不喜欢被他人洞悉内心的想法,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问你的心情,而是问你觉得对方的心情如何?完全洞悉他人的感觉。”
“很方便很好啊,就各种方面而言。”
“……方便吗……或许吧。”
听见志人君出乎意料的迅速回答,我点点头。要是那位占卜师听见,大概会对我们出言反驳。
啊啊,这么说来。
那位占卜师虽然有读心术……却无法解读玖渚友的心灵吗?无法解读的原因,我想是由于玖渚友的心灵太过深奥。相较于常人,玖渚的脑髓随时都在处理极其庞大的情报,无法轻易解读亦很正常。
就在此时,先前的神秘物体X……不,如今业已不再神秘的那台业务用女仆机器人从吸烟室旁边穿过。铁制圆柱这次没有将人类当成垃圾,朝长廊后方笔直离去。原来如此,每间研究栋内都有那种机器人吗?
“志人君,听说那个业务用女仆机器人是你做的?”
“咦?”志人君双眉一皱。“那……呃……是没错,谁告诉你的?”
“根尾先生。”
“——那个家伙。”志人君忿然咂嘴。“真是饶舌。”
“叫前辈那个家伙成何体统?不过真了不起,能够做出女仆机器人实在很厉害。嗯,虽然我比较喜欢传统型女仆,可是那种新颖型的也不错。”
“不许叫它女仆机器人!只有根尾先生才这样叫。”
志人君并未特别得意或自满,反倒是一副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夸耀的摸样说:“那玩意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有零件和道具,那种东西连小学生都做得出来。”
“说的也是,这就是它与传统型女仆的差异。”
我频频点头,我还是喜欢传统型的。
“……喏,志人君,我还有一个关于女仆的问题。”
“是什么?”
“我听说兔吊木从未离开过这里,是真的吗?”
“姑且不管这是哪门子关于女仆的问题……”志人君愕然反问:“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个嘛……也是根尾先生。”
“……”志人君僵在当场片刻。“……妈的,那个家伙。”
“所以说,叫前辈那个家伙成何体统?”
“那个家伙就是那个家伙,男人当然就是家伙,我没有错。而且要谈前辈后辈的话,我才是根尾先生的前辈,因为我的资历比他久。根尾先生是这里最资浅的……你是说真的,这又怎么了?兔吊木先生一步都不离开这里,对你来说有何不妥吗?”
“不,倒不是这样……”我随口岔开话题。“不对,这里还真是怪人集中营哪。兔吊木先生不用说,就连你也称不上正常,卿壹郎博士、神足先生、根尾先生、心视老师也是。真是人才济济,英雄辈出,恒河沙数。‘堕落三昧’并非只有卿壹郎博士而已吗?”
“我很正常,你别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失礼的话……咦?喂,除了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之外,你连三好小姐都见过了吗?”
“咦?不,不是这样,只是听说过三好心视小姐的传闻罢了。因为她是人体解剖学和生物解体学的权威嘛,这我也知道。”
“你没骗我吧?唔,那个人的确很有名……到本所来之前的地方也是,你听说过或许也不奇怪。总归一句话,我很正常。不仅是我,大家都很正常。从你这种凡人的观点看来或许很怪,不过这是你的理解能力问题。”
“喔……也许是这样。很可能是这样。”
我点点头,但不确定他所说的“大家”是否包括兔吊木。关于此点,我姑且不再追问。
若是追问下去,势必得提及玖渚。届时,我就再无冷静对话的自信。
“是我的理解能力问题吗……”
是这样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一定是这样,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到头来,问题又兜回到我身上。还真是结构复杂,解答单纯的逻辑。宛如莫非定律(*3)。
古有云,艰深算式的答案非零即一。
“‘零’啊……”
此时蓦然响起门锁的喀嚓声。我转向声音来源,只见玖渚正从房间出来。她反手阖上门,接着东张西望地四下逡巡,目光与我对上之后,倏地动作一顿。
“啊!发现阿伊了!”
玖渚说完,朝我奔来。全速跑到吸烟室之后,仍不减速,反而继续加速,朝我扑来。我早已习惯玖渚的这种行为,便熟练地化解冲击力,让两人不至于受伤地迅速接住玖渚。
“嘿嘿嘿。”玖渚轻笑着将玉手饶过我的背脊,环抱住我。“人家回来了,阿伊。”
“……”瞬间的踌躇后,我立刻应道:“欢迎回来,小友。”
一如往常,天经地义的气氛。
暂时保持如此,这样就好。
我如此告诫自己。
“……感谢两位的激情演出,可是哪,”志人君不耐烦地哼道:“既然说完话了,快点回去吧。要亲热到别的地方去亲热。博士交代我,等你们见完面再把你们带到他那里。”
“与其说是助手,你根本就是杂役嘛。”
“啰嗦!小心我杀了你!”
志人君怒叱(生气也很正常吗?),鲁莽地站起,接着贸然地迈步离去。我欲要追上前,但玖渚不肯松手,我根本站不起来。
“喂,小友,等一下要抱多久都让你抱,你先松手。”
“嗯~可以是可以。”玖渚说完,意外听话地离开我。接着对志人说:“小志,等一下。”
“咦?为什么我必须等一下?你也要抱我吗?”
“人家才不要。那个啊,小兔说……”玖渚倏然睇了我一眼,目光又立刻转回志人君。
“小兔说想跟阿伊讲话。”
“咦?你说什么?”“咦?什么跟什么?”
志人君的错愕声,以及我的惊呼声同时唱起双重奏。志人君是男低音,我是男高音。但男子双人短合唱并不悦耳。志人君和我之间荡漾着一股尴尬的空气,我极欲将之挥开似的重新寻问玖渚:“你说什么?”
“所以啊,小兔想要跟阿伊讲话。”
“真的吗?”
“为什么?”志人君怒骂似的,不怒吼似的说:“为什么兔吊木先生想跟这种家伙说话?”
“这次变成了‘这种家伙’吗……你才应该听听铃无小姐的说教。”我傻眼叹息。“不过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小友,为什么兔吊木想跟我说话?”
“唔,不知道。”玖渚的回答非常冷淡。“反正人家准备离开房间时,小兔就说‘可以带刚才那个眼睛像死鱼一样的青年过来吗我想跟他单独聊聊’。”
“他只有说‘眼睛像死鱼一样的青年’吧?既然如此,也可能是志人君。”
“不可能。”“不可能咩。”
这次是女高音和男低音的双重奏。
“一定是你。”“一定是啊伊呦。”“绝对不会错。”“绝对不会错的。”
连轮唱都开始了。我的脑袋乱成一团。
“不,总之,”我勉强打断两人的轮唱。“就先不管我的眼睛长得如何,为什么兔吊木要叫我过去?”
“就说不知道了咩,不要问人家啦。你去不就知道了?”玖渚说完,朝刚才离开的门一指。“机会难得,阿伊就去聊聊吧。一定会很开心的,人家在这里等。”
玖渚“唰”一声在沙发坐下。
“搞什么飞机?呿!”志人君从走廊折回,一边抱怨,也跟着坐下。
“你们这群人一来,真是麻烦事不断。你快去啦,我也在这里等。”
“你想先走也没关系。”
“我先走你们不就出不去了?你以为我干嘛在这里浪费时间?”志人君砰一声拍打茶几。“喂,快去快回啦。”
“好啦……我知道了嘛。”
看样子是非去不可。我不晓得兔吊木为何叫我,但我亦别无选择。尽管不愿,但也只能赴约。“你自己小心,有事就大声叫我。”我背着志人君对玖渚耳语,然后沿着长廊走到那扇门前。
“喂。”我忽然转向玖渚说:“小友,你跟兔吊木谈得如何?”
“很开心呀。”
简洁的答案,确实很有玖渚风格的回答。然而,我如今已搞不清这种“风格”。玖渚友的风格到底是什么风格?如此单纯的东西逐渐浑浊,变得暧昧难明。犹如左右翻转的劣化拷贝,变得模糊不清。
我对玖渚的心情是如此,而玖渚对我的心情亦如是。
抑或者,这正是我的固执之处。至少与志人君并坐在吸烟室的玖渚友,是我熟悉的玖渚友,我边想边敲门,然后握住门把一拉。
“哎——你好。”
冷不防。
我尚未进入房间,室内就传来这种高音。就算告诉我那是女性所有,我都能信以为真,仿佛逼尖喉咙的嗓音;但绝不柔弱,犹如尖锐刀械的声音。
我步入室内,反手关上门,也同样对他说道:“你好。”
兔吊木闻言,和蔼可亲地笑了。
他坐在室内唯一的家具——折迭式钢椅。翘着二郎腿,毫无防备地对着我。下颚微扬,由下朝上窥探我的神情。
我开不了口。当着兔吊木,我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你别这么僵硬好吗?”最后兔吊木主动开口。“刚才短暂见面时也是,你为何像是将我看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呢?我好久没这样跟人类说话了。我还没对你做过任何事吧?喏,志人君是那副模样,见了我既不肯开口,也不肯看我,甚至不愿靠近我,其它人则是完全不来这里。我这个人其实很爱热闹,向来很怕寂寞。真是寂寞、寂寞得要死。求求你,跟我说说话吧?”
“好久?”
我对这个字微感诧异。同时,紧张的心情亦略微缓和。至少是可以沟通的对象。我挪了挪位置,与兔吊木保持一定距离,将身体靠向右侧墙壁。接着,再将身体转向兔吊木。
“什么意思?你不是才刚跟玖渚讲过话?”
“跟‘死线之蓝’?喂喂喂。”兔吊木嗤嗤偷笑。非常人性化的自然举动,可是正因为自然,反而有一种不协调之感。“饶了我吧。你这样说,我就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难不成你将死线之蓝——玖渚友定义成人类?”
“……”
“没有人能够跟那个东西沟通,不论是我、你,或者任何人都不可能。我说得没错吧?”
兔吊木先生征求我的同意,眼神笑意不减,但双眸深处毫无一丝轻佻。表情宛如在搜索对方的弱点。“我想没这回事。”我随口应道:“话说回来,兔吊木先生。”
“兔吊木就好。还有,你别杵在那里,坐下来如何?”
“地板吗?”
“打扫过了,很干净的。不过打扫的不是我,而是由志人君做的机械代劳。”
“我站着就好。”
“是吗?”兔吊木点点头。
我增加倚靠墙壁的身体重量,略微减少左脚的负担。这是为了随时都能奔跑。尽管觉得没有这种必要,但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兔吊木先生有话要跟我说吗?”
“我不是说兔吊木就好?”兔吊木摇晃肩膀。“我向来不喜欢被别人叫‘先生’。你亦没有理由如此尊称我,我甚至想叫志人君别这样叫了。唉,真是伤脑筋。‘业集’的成员都是直呼其名,听起来顺耳多了。”
“……‘业集’是什么?”我提出一直很在意的问题。“到这儿之后听过这个名称好几次……是‘集团’的别称吗?”
“别称这种说法并不全然正确。”兔吊木竖起一根手指说:“我们根本就没有名称,所以每个人都是随意称呼。我基本上是叫它‘业集’,而该名称就在此普及,哎,是我让它普及的。‘凶兽’那小子是叫它‘团体’(Mate),‘罪恶夜行’(ReverseCruise)则是称之为‘矛盾集合’(Russell),‘双重世界’取了‘领域内部’(Inside)这种风雅的名称。不仅是因为排他性,因为那个东西最喜欢语言游戏。还有还有……呵呵,嗯,反正就是五花八门,随心所欲。有些人甚至每次用的名称都不尽相同,所以我们没有别称、学名、本名。我以‘业集’称呼我们,如此而已……至于‘死线之蓝’,则是称为‘集团’。”
集团。
我闻言心头一阵揪痛。
“呦!好不容易放松的表情又僵硬啦?我说了什么令你不快的话吗?如果是这样就抱歉了。毕竟跟人类说话的机会不多,所以我不太擅长圆滑的沟通方式。你别介意。”
“不,无所谓,我不在意。话说回来,兔吊木先生。”
“不是叫你别称我‘先生’……唉,也罢,反正我也不认为凡事都能如愿以偿。继续说,什么事?”
“你跟玖渚说了什么?”
“你……”兔吊木先是一阵沉默,接着说:“叫她‘玖渚’?”
“……你回答我的问题呀。”
“你回答完,我就回答,轮流发问吧?由我先提问,你平常是怎么称呼‘死线’的?例如我称我们是‘业集’,你又是怎么称呼她的呢?”
“……”
“顺道一提,本人兔吊木垓辅当面叫她时是用‘死线之蓝’,与第三者交谈时,有时亦会使用该名称,若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则是‘玖渚友’。若是讲述概念性的问题,有时亦会略称为‘死线’。代名词则使用‘她’,偶尔也会使用‘那个东西’,大概就是这几种。”
我不知这个问题意图为何,不觉有些犹豫。但再怎么想,都不像是心怀不轨的提问。既然如此,是单纯出于兴趣吗?我最后决定老实回答。
“跟那个丫头直接交谈时叫她‘小友’,代名词则使用‘你’。现在这样跟第三者谈论她时,名字是使用‘玖渚’,代名词则是‘那丫头’或‘她’。唯一的例外就是跟直先生……跟玖渚的哥哥谈论玖渚时,我都是说‘令妹’,因为那个人不喜欢别人直呼他妹妹的名字。”
“简直就像在谈论陌生人的事哪。不,这也不是坏事,反正过去的自己亦与陌生人无异。”
兔吊木说到此处,“嗯,小友、玖渚、你、她、令妹啊……”忽地开始喃喃重复我的台词。
“原来如此……原来你是这种人。了解了解,我明白了。”
“这是某种心理测验吗?”由于心情比刚才轻松,我自然而然地出口揶揄。“所以呢?我对玖渚抱持何种扭曲的情感?”
“这种事不说为妙,不,应该说眼不见为净吗?”兔吊木不为所动。“不过,你还真是阴郁,眼睛就像死鱼一样。”
“死鱼眼也太那个了,博士还夸我‘好眼力’呢。”
“确实是好眼力,好个堕落的眼力。这样面对面,不禁让我想起‘凶兽’。”
兔吊木眉开眼笑,似乎颇为开心。我无法判断他是单纯跟我聊得很开心,还是觉得观察我很有趣,或者只是强颜欢笑,其实一点都不开心。
“……我已经回答过了,请你回答我,兔吊木先生。你跟玖渚说了什么?”
“这种事你也猜得到吧?你觉得我们说了什么?”
“……”
“啊啊,抱歉抱歉。没关系的,我不是苏格拉底,虽然常常有人说我的鼻子跟他很像。反问对方问题,让对方思考的手段并不坏,不过并非我的风格。真要说起来,本人是喋喋不休的饶舌型。”
“真的吗?”
“嗯,‘死线之蓝’当然是对我说——我让你离开这里。”
兔吊木自豪地说。仿佛能够让玖渚说出这种话,就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结果你怎么回答?”
“我拒绝了,这还用说?”兔吊木一副何必多此一举地说:“另外也说了许多事,不过都是私人话题,希望你别多问。你也不想听我是如何处理性欲的吧?”
是吗?不,的确不想知道。
“拒绝了?”
“我就这样挥挥手说‘哎呀,免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是没有幽默感吗?何必老是这样瞪人?鲸鱼不是鱼喔。”
或许是觉得自己说的笑话很有趣,兔吊木窃笑不止。那是跟发色一样,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幼稚动作。
“一人问一次,现在该我问吧?顺序要分清楚才行。”
“……那么,请。”我半敷衍了事地应道:“可是,你还有问题想问我吗?”
“有,问题可多了。”
似乎很多。
“那么先来个直拳……你跟玖渚友接吻了吗?”
“……”
心情实在难以言喻。
“顺带一提,本人没有。”
废话!这种年龄差距,要是对未成年者做这种事,乃是无可酌量的犯罪行为。何止是社会犯罪,根本就是人性犯罪。
“所以,你又如何?”
“……有。”我这次是完全敷衍了事地回答。“这又怎么了?”
“不,觉得很羡慕而已,继续说下去。”
“什么继续说下去?接下来是换我发问吧?”我抬头盯着心神恍惚的兔吊木。“为什么拒绝?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你们说话还真奇怪,‘死线之蓝’也是,你也是。”兔吊木倏然一脸无趣地道:“你们真会说这种非常、极端奇怪之事。本人是以特别研究员的身份受聘于此,不但有薪水,福利也相当不错。既未遭到软禁,亦未被监禁。”
“……可是我听说斜道卿壹郎博士近一年的业绩——以个人名义向玖渚家族呈报的研究成果、学术绩效,其中九成均出自兔吊木垓辅,其实都是出自你之手。”
“哎,这我就不知道了。完全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也没听过这种事。应该是捏造的吧?”
兔吊木嘻嘻哈哈。“毕竟这世上有许多嫉妒他人成功的流言蜚语。”
“如果不是被幽禁,那兔吊木先生,你有办法自行离开这里,离开这间研究机构……不,你有办法自行离开第七栋吗?”我连珠炮似的说:“举例来说,你有刷卡片阅读机的研究员识别证吗?有进行声纹登记、网膜登记吗?”
兔吊木默然,接着眯起一只眼睛紧盯我。我故意、半强迫地不予理会,继续侃侃而谈。
“你有离开过这里吗?我听说是没有喔……将自己的技术全数提供给卿壹郎博士,被彻底限制自由,你这样还坚称自己没有离开这里的必要吗?”
“真敢说哪,小毛头。”兔吊木闭上眼睛,接着睁开右眼,说,“年纪轻轻就想跟本人谈自由?十九来岁的自由,凭什么大放阙词?你倒是无礼得很嘛。”
“……根据玖渚的说法……不,更正确来说,根据小豹的说法,卿壹郎博士握有你的某项弱点,你才被拘禁于此——”
“呵呵!‘弱点’吗?”兔吊木双掌在胸前用力一拍,室内响起干涩的声响。“‘弱点’倒是不错!那个‘凶兽’真会搞这种语言游戏!笑死人了,太有趣了。世上竟有如此有趣事。”
“……请回答问题,兔吊木先生。”
“呵呵呵,呵呵呵,要我回答问题?好,我就回答你,小毛头。”兔吊木停止狂笑,缓缓抬头。“举例来说……你知道猪这种生物吗?牛或鸡亦可。”
“我当然知道猪。”
“那就好。既然如此,你当然也知道家猪是山猪畜化而成的生物吧?牛和鸡尽管并非经过品种改良,嗯,不过亦很类似,被人类视为家畜。你对家畜的看法如何?他们——姑且就称之为‘他们’——你认为他们这种生物败给了人类吗?”
“……不是吗?”
“不是,何止不是,根本就是相反。到头来,被家畜化之后,被改良之后,他们更加兴盛。接受人类的保护,由人类进行饲育,由人类进行生产,生命体势力有了飞跃的进步。透过与人类的共生……不,是透过对人类的寄生,他们获得不动如山的生命体势力,不是吗?”
“——听起来只像是狡辩。”
“狡辩也好,辩赢者赢。不管白猫黑猫,会抓老鼠便是好猫。言归正传,我目前所处的状况真的这么糟糕吗?坐拥整栋研究建筑,亦可这样与你对话。尽管行动受限,但其它人又何尝不是?这世上有不受束缚的人生吗?比起那些每天在家看电视,只跟固定对像来往,只在有限空间移动的人,我觉得自己更加自由。至少我的精神是无限自由的。”
“我不认为这是你的真心话。”
“怎么想是你的自由,我不打算束缚你。”
兔吊木这时换了一个语气,“那换我问你,”他说:“你跟玖渚睡过吗?”
“……我接下来要一直接受这种性骚扰的提问吗?”
“有什么关系?机会难得,咱们两个男人来谈谈心吧。”兔吊木露出欧吉桑的猥琐表情。“顺道一提,我没跟‘死线之蓝’睡过。”
“废话!有的话就是犯罪了。”我用左手盖住双眼。“我也没有。”
“没有吗?”他甚为不解。“咦?怎么可能,你在骗我吧?”
“是真的,这种事谁会开玩笑?这类行为完全……呃,虽然不是没有,多半都是未遂。”
暗咒事情为何演变至斯,我尽量语气平淡地应道。“这样满足了吗?”
“唔——!不,不太满意,不可能是这样。”兔吊木双手抱胸沉吟:“你是正常男性吧?没有特殊性癖好吧?莫非现在对我春心荡漾?”
鬼才对你春心荡漾!
我不理会兔吊木,开始提问。
“总之兔吊木先生,你不打算离开这里?”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不打算离开,而是没有非离开不可的理由。举例来说,‘死线之蓝’平常不是在京都大楼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你会勉强拖她出门吗?不可能吧?她没有必须外出的理由,因为她对这种居家生活感到满意,谁都不会因此困扰。我也是如此。没有必要为了知道宇宙很广大而上太空吧?”
“换句话说,对兔吊木先生来说,玖渚这次的行动是多此一举?”
“喂喂喂,这种挑拨性的言论有点卑鄙喔。”兔吊木打趣似的扬起右眉。“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对玖渚友的好意感到很开心,甚至非常感动。而且,撇开此事不谈,能够与‘死线’再会,我都很高兴。就这层意义来说,我也很感谢陪同玖渚前来的你,谢谢。”
“……不客气。”
我喟然而叹。他果然是饶舌型的男子。不论从哪个方向进攻,电波均被对方击溃,最后吞噬殆尽。看起来只像是怪叔叔,但这家伙毕竟是玖渚友的伙伴,绝对不可等闲视之。
“好,换我了。总而言之,你无法将玖渚友,无法将那少女视为一名女性,对你来说她是友爱的对象,而非恋爱的对象吗?”
喔!这次的问题比较正经了。
“简言之,你对玖渚友的萝莉身材没兴趣?”
“……”
竟对他有所期待,是我太愚蠢了。
“顺道一提,本人倒是兴致勃勃……开玩笑的,你别逃啊,别夺门而出。我怎么可能有兴趣?我比她大十五岁喔!哪可能做这种事?在本人故乡,萝莉控就像是寒暄的玩笑话,真的!这点程度就退缩的话,你在本人故乡铁定无法生存。拜托拜托,别用那种疑神疑鬼的目光看我。”
“……啊啊。”
我下定决心,不论发生什么事,此生绝对不去这家伙的故乡,同时暗忖志人君和神足先生所说的‘变态’,难不成就是这个意思?若然,亦不难理解志人君何以那般畏怯。我悄悄换成可以随时抽出右胸刀子的姿势。
“你不但跟玖渚接吻,也跟她拥抱,但其实这些都是对妹妹的亲情吗?你的意思是说,玖渚友对你而言是妹妹吗?这也不坏,只能将对方视为妹妹,就某种意味来说,是对女性的最高赞美。”
“……”
“顺道一提,我有两位妹妹——”
“我不想听。”我间不容发地打断他。
“而且日本人一般是不会跟妹妹接吻的,也不会拥抱。”
“什么?真的吗?”兔吊木颇为惊讶地瞪大双眼。“——是这样吗?哎呀,真是上了一课,谢谢。认识你真好。”
“啊……”非常令人不快的感谢。“总之,玖渚不是妹妹,至少我从未如此想过。或许有如家人般亲近,但这是距离问题。”
“喔~你的表情就像家人这东西可有可无。呵呵,我终于知道问题点在哪了。”
问题点?他究竟是看见什么事的问题点?从我的角度来看,这名叫兔吊木的男子才是目前的唯一问题。我突然想赶快结束这场对话,离开房间。
我之所以没离开,就是因为兔吊木曾经是玖渚的“伙伴”吧。不,这绝非过去式,就连现在,两人都视对方为伙伴,而基于这层关系,我才在此继续与他对话。我如此自我分析。
“那么——”我接口道,再环顾这个空无一物的房间。“——你为何将这种什么都没有的房间当成私人房间?”
“呦!转变话题吗?原来如此,改采攻其不备的战术吗?嗯,不坏不坏,好个明智之举。还真不能小觑你这个娃娃脸,你似乎比外表更聪明。”兔吊木眉飞色舞。“答案很简单,我不喜欢杂乱无章。其实就连这个——就连这张椅子都不想要,可是这样未免有点病态。”
“现在已经十分病态了。”
“哎,你放心。其他房间就很零乱。不乱的房间也有,但也绝非井然有序。我不太会整理,毕竟我是破坏专家。四楼整层都是我的私人空间,有机会的话,你不妨到二、三楼看看。工作场所就跟梦幻岛一样杂乱。”
“不用了。”我拒绝兔吊木的邀约。“那里也有很多机密吧?志人君一定会骂我的。况且我们之所以在此会面,我想正是因为这个理由。”
“卿壹郎先生确实是如此说的……呵呵,他还真是麻烦先生哪。”
兔吊木以“他”来称呼卿壹郎博士的表情,至少我看不出有怒气、怨恨等等,被囚禁于这种空间者应该有的情绪;话虽如此,亦看不出有对自己的所长应有的敬畏或好意。
唉……完全猜不透这家伙在想什么。
“那换我了。”
“请手下留情。”
“包在本人身上。”兔吊木老气横秋地答应。“问题来了!你对异性有多少兴趣?”
“……跟正常人差不多。”一边忍受依然如故的性骚扰,我一边答道:“这还用说?”
“呵呵,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知是否明白我的心情,兔吊木更为老气横秋地说:“此刻有机会引用昔日‘业集’成员‘双重世界’的言论,本人不胜欣喜。没什么比讲述引以为傲的友人事迹更令人高兴了。”
“……”
双重世界。
就是玖渚所说的“小日”吗?
“引用什么言论?”
“那家伙谈论女人时的言论。‘假设这里有一只狗。我既不会踹那只狗,亦不会拿砖头打它的头。如果它肚子饿了,而我手里有面包,应该就会给它吃。如果它摇尾走到我的脚畔,我就会摸摸它的头,如果它翻过身子,我也会搔搔它的肚皮。必要的话,让它在室内乱走亦无妨。就算它咬我的手臂,我大概也会原谅它;可是,就算如此,我也不想透过颈圈跟那只狗串在一起。’”
“……这位引以为傲的友人还真是无趣哪,兔吊木先生。”我老实陈述感想。“将女生与狗一视同仁是不行的喔。”
“呵呵,‘凶兽’也说过这种话。结果‘双重世界’如此回答:‘喔!这么说的话,你只将狗当成低于人类的垃圾生命体。嗯,你是彻头彻尾的歧视主义者。哈哈哈,原来你是伪君子?哎呀呀,真是卑鄙无耻的男人,干脆死了算了。不过呢,你这种人活着本来就没啥意义。活着只会造成他人困扰,死了才初次令旁人感到安心吗?唯有一死才能有所贡献,简直是比狗还不如。原来如此,以为你是印度豹,结果竟是小狗狗?你这小子真搞笑,喂,小狗狗,可不可以帮我搜寻搜寻?例如骨头之类的。’顺道一提,两人接下来就扭打成一团了。”
“……挺快乐的嘛。”
实在难以评论,我于是随口应道。
“我们之间没有快乐这种感情。言归正传,既然玖渚友对你来说不是妹妹,那么宠物呢?”
“……”
“实际上,她就跟狗一样忠实吧?对于你啊。”
话中有话的语气。自信满满的态度宛若在宣告“本人还有王牌没秀出来呢”,实在不像是装模作样或故弄玄虚。
“对你来说,‘死线之蓝’确实是很方便的存在。毕竟她是玖渚家的直系血亲,是爽快资助那种‘堕落三昧’在深山大举兴建研究所的一族之孙。即便已被赶出家门,其影响力亦不容小觑。再加上亲哥哥玖渚直,家族里亦不乏支持她的人。只要待在她身边,你的人生不啻是有了保障。”
“……”
“加上她又是那样,不但一头蓝发,而且那种年纪,身体却与少女无异,尽管古怪之处甚多,但客观来说是很可爱的女孩。非常非常可爱,确实是引人遐思的女孩。能够让这种女孩对自己百依百顺,对自己惟命是从,对男人来说是难以抗拒之事。”
“这听起来不太舒服。”我打断兔吊木的台词。“我看起来像这种人吗?”
“……呵呵,你这种男人也会生气啊。”兔吊木脸上浮起“你上钩啦”的神情。“是因为自己被侮辱?还是因为对玖渚友的感情被侮辱?或是因为想法被识破?”
“我没有生气,只是说这听起来不太舒服。”
“会吗?我很舒服喔,舒服极了。因为是对朋友的朋友讲述朋友的事。这种喜悦并不常见……你对电脑有多熟悉?”
“称不上厉害。”一边提防对方突然改变话题,我答道:“不过修过电子工学方面的课程。”
“啊啊,这么说来,‘死线’也说过哪。你曾经跟ER3系统那个巨大的知识银行有瓜葛吗?”兔吊木兀自点头不已。
“玖渚说过我的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难怪你比外表更聪明。”
“嗯啊,你想知道她说了什么?你想知道玖渚友使用什么名词来代表你?”
“不,免了。”
我立刻谢绝,兔吊木仿佛看出了什么,微微一笑。令人讨厌的微笑。
“……电脑是人类开发的装置里最、最、最优秀的装置。这不仅是硬件,软件方面亦然。遵循严密的程序,按照一般人无法领悟的原理,进行超高速运转。将一切化为可能,基于与人类大相迳庭的语言运作,不消五分钟就抵达人类花费百年才终于靠近的境地;但另一方面,即便是这般难解、复杂的装置,普通凡人亦能操控。只要关掉开关,电脑立刻停止。有人认为正因如此,电脑才能在人类之间兴盛,因为操控电脑的行为满足人类内心渴望‘将优于自己的存在踩在脚下’的欲望。”
“我——”
“不论对像为何,人类都想掌握主导权。好,稍微偷窥过人类的龌龊欲望,再回到玖渚友的话题吧。她绝对是天才,而最值得一提的乃是犹如装了超大容量硬盘的脑内记忆,人类极限RAM。只要看过一次她写的程序,任何人都将沉迷其中。所谓的美丽,就是毫无虚度糜掷,在任何意义上均无多余或不必要。‘死线之蓝’创造的程序,没有丝毫多余。不仅是程序,以技术者身份制作的硬件,诸如主机板或CPU亦无任何浪费。就‘毫无浪费’这点来说,‘死线之蓝’遥遥领先‘业集’的其他成员。”
“……”
“你知道‘死线之蓝’幼时被人如何称呼吗?你自然知道,不可能不晓得。就是‘savant’这个名词而已,不用说这是源自法语,英语叫做‘genius’,日语则称为‘天才’,至于德语也好,中文也好、斯瓦希里语(*4)也好,意义都一样,因为才能没有国境。当我仍是孤身之影的黑客,当我仍在幻想自己是孑然一身的那个时代,听闻玖渚家族的直系孙女拥有如此天赋,老实说真令我战栗不已。”
“战栗……吗?”
“战栗、战栗,正是战栗。我们这群人虽然话不投机,唯独这点大家感受都一样吧?其中也有人基于嫉妒、或者处于仰慕而找过她吧?本人亦用尽各种手段只为与玖渚友接触……尽管当时的心情比较像是‘与敌方接触’,但不愧是玖渚机关,确实不好对付,我只能放弃。所以当她为了筹组‘业集’而主动找上我……我忍不住喜极而泣。这可不是夸大其辞,我真的哭了。你想笑就笑吧,因为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居然被十四岁的小丫头拯救。”
“……”
我当然不可能笑。
根本就笑不出来。
“唉,我也觉得是闹剧一场,真是超级滑稽的闹剧。你想想看,集结世界最顶尖的头脑——呵呵,自己说也不是很好意思,集结九个世界最顶尖的头脑,搞出来的竟是小孩子的游戏。这真是糟蹋才能、挥霍天才的极致之举。事实上——我们若将自己的力量运用在更为正经的地方——假使我们站在正义的阵营,地球也许就能变成更加美好的行星。喏,你觉得我在吹牛吗?”
“——我不觉得。如果你们保持善良,拯救世界确实易如反掌;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假设。到头来,天才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你们‘业集’的九个人——包括玖渚友在内的九个人并非例外。这间研究所的成员是如此,我迄今见过的天才们也都不正经。所谓的不正经,并非单指‘从社会角度来看’的意思。所有天才……都在某方面脱轨了,品格高尚的天才反而是例外中的例外。我呀,才不会像做梦的少女般期待天赋禀异的人格。”
“这是在歧视做梦的少女吗?”
“为什么这样说?至少我喜欢做梦的少女胜于做梦的欧吉桑。”
“你在说我吗?可是,嗯,正如你所言。许多天才都有不适应社会的问题。或者该说,社会本身就对天赋禀异者不友善,毕竟谁都不会对可能掠夺其利益的天才有好感。”
“……请适可而止,兔吊木先生。”我终于忍不住说:“有话想说的话,不如就清楚将明白吧?拐弯抹角也该有个限度。不,这不是拐弯抹角,根本就是冗词赘句。套歌德的话,假如你是小说,我此刻就将停止阅读。”
“那真是太可惜了,精彩剧情才要开始哪。”
“我倒是看不出来。”
“不要将自己没兴趣的书本投向墙壁,全部读完才叫勇气……听说是这样喔,太宰治说的。怕寂寞的天才真是句句良言,你不觉得吗?”
“……那我就鼓起勇气,好好期待接下来的剧情。”
“嗯啊,好好期待。一切交给我,本人以‘害恶细菌’之名发誓……话说回来,天才——这个词汇固然不错,却无法否定过于泛滥。你仔细想想,被人称为天才其实不难。这座研究的成员,有谁未曾被尊称为天才?志人君、美幸小姐亦是如此。不过,陪同‘死线’前来的你和监护人铃无小姐就很难说了。被人称为天才其实并不难,困难的是——自己确信自己是天才。我当然不是指认定。”
“确信和认定有何不同?”
“你说呢?说不定一样。至少若由我或你判断,或许没啥不同;可是,预测和确信的差异,连你亦能区分吧?预测将出现六,然后掷骰子,结果是六。喂,这就表示预测者很厉害吗?不是吧?但如果是确信将出现六,情况就不同了。这种特征百分之百……铁定百分之百可以称为才能。本人昔日亦曾预测自己是天才,但这是误解,如今每一思及便羞愧万分。至于玖渚友,她……你不觉得她对这方面拥有高度自觉吗?你不觉得她是深刻知道自己是天才,深刻理解自己是天才吗?”
“这种开门见山的解说真不像你,兔吊木先生。就连比喻都很陈腔滥调。那丫头是天才这件事我也认同——”
“你也认同,而我也认同,但最认同的乃是玖渚友本人。不论自觉和自认这种行为意义为何,应该不用我解释它们与自信有关吧?假使寻求相对性的评价,必须拥有他人水准的能力;然而,若要获得绝对性的评价,势必得了解自己。并非透过与他人的比较来了解自我,而是经由自己认识自己。毋庸试探自我,无须任何试验,不用任何试炼。不必世界即可生存,这才是绝对的天才,这就是确信。”
“……”
“那么,关于这种天才,但另一方面,除此之外都显得很夸张。玖渚友在玩弄机械或建构应用程序方面堪称完美无缺,但除此之外的范畴都等同无能。才能极端不均衡乃是著名的学者征候群(Savant Syndrome),以及最近很热门的亚斯伯格征候群(Asperger Syndrome)的特征,不过她的情况比这些普通征候群更特殊。幼稚的举止,拙劣的思考能力,尤其是人际关系方面,更发挥了完美无缺的愚劣。这也很正常,因为她缺少‘感情’。就算称不上缺少,亦是完全不够。也许足够,但完全不知如何操控。是故,她无法读取对方的感情。人际关系这种东西就等同于镜子,必须将对方视为相同的存在才能成立,毕竟人类无法与没有映照于镜面的对象沟通。唉,这由我来说也很奇怪……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总而言之,正因如此,‘天才’玖渚友无法独自存活。正因过于突出,所以无法独自生存;然而又因为突出,非得独自生存不可。呵呵,还真是有趣的矛盾回路。”兔吊木这时朝我一指。“……要是少了你这种存在,玖渚友甚至活不下去。先不管是否非你不可,玖渚友为了继续生存,为了进行生命活动,都必须仰赖你。若以电脑比喻玖渚友,她就是OS问市以前的原始结构。问题来了!对于天才玖渚友受到自己的庇护,你有何感受?”
“……你的问题太多了,兔吊木先生。”我垂首道:“问题一次一个,至多两个才合乎礼仪吧?”
“也许是这样哪。你说的或许没错,但这点程度的服务也无妨吧?无偿奉献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喔。透露一下嘛?拥有玖渚友的心情如何?”
“你想让我说‘那丫头是我的,绝不交给任何人’吗?”我猛然抬头,瞪视兔吊木。“开什么玩笑?你想要的话,就随便拿去吧。”
“……”
“我是不可能对你说的,我甚至不能对自己说。”
“呵呵,不是不可能说,而是不愿意说吧?基于坚强的自我意志。”兔吊木毫不让步。“你对自己到底会透露什么感到万分恐惧,深怕钻牛角尖之后所造成的结果。你非常非常害怕,对自己怕得不知所措,是吧?”
“或许如此。可是,就算这样又如何?我没有理由任你大肆批判。即使有,我也不想听。对我来说,玖渚是朋友。对玖渚而言,我也是朋友。这样就好了,不是吗?”
“或许现在是,目前这样就好。”兔吊木。“或许目前这样就好,可是你……你们总有一天会碰壁的。因为这种含混不清、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不可能永远持续。碰壁之后若能醒悟到还无妨,但碰壁之后若是身亡,一切就此结束。这种道理你也明白吧?就我来看,你这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提问结束。好,接下来换你发问吗?”
兔吊木将身躯靠向椅背,准备接受我的质讯。我一时犹豫该问什么。不,问题早已决定,只是犹豫该不该问。但我终究还是问了。
“……兔吊木先生,关于‘集团’……‘业集’——”
“你爱怎么叫都行,反正本来就是匿名集团。”
“……话说回来,筹组这种东西的理由是什么?”我说:“你们到底是抱持什么想法才组织‘集团’……‘业集’,展开活动的?”
“……这才是核心吗?”兔吊木眼神锐变。尽管只是表面,但迄今妙妙猫(*5)般的眯眯笑眼骤然一变,换上两道仿若要将我剜出的凶狠目光。“非常简单,对我而言,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比扭断婴儿手臂容易数倍、数十倍、数百倍。简单至极,一句话就能解决……但老实说,还真提不起劲哪。”
“……什么意思?”
“简言之,假如你认为我很老实,势必背叛你的期待。很可惜,我没有准备你想听的答案。‘双重世界’或许有办法跟你打哈哈,可是我不行。”
“……”
“这样你还想问吗?”兔吊木拨了拨白发。接着摘下太阳眼镜,放进白衣口袋,再以肉眼注视我。“如果你想问,我就回答你。但这并非基于亲切心,反倒是回报你从我们身边夺走玖渚的恶意,这点你最好记清楚。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你还想问吗?”
“我想问。”我点点头,没有一瞬间、一刹那的迟疑。优柔寡断、举棋不定的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请你告诉我,兔吊木先生。”
“因为‘死线之蓝’希望如此。”
兔吊木真的只有回答一句话。
简单明了地如此回答道。
“我们不过遵循而已。因为这是她的要求,我们只是遵循罢了。她不仅是我们的统帅者,她更是我们的支配者。而我们既是‘死线’的兵队,更是奴隶。”
“呃——”
“飕”的一声。
我的膝盖一软。双脚支撑全身体重,身体倒向墙壁;然而,体重仍旧无法支撑,于是双手按住墙壁。墙壁仿佛即将坍塌,不,只是我快晕倒而已吗?可是,若不赶紧想想办法,我这个存在就要终结。
“——吊木——”
我、我、我、我、我……
我正想开口时——
“喂!你这小子到底要跟兔吊木先生讲到何时啦?”
房门外侧传来志人君的怒吼已经激烈的敲门声。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到底在干什么?”
“呵呵……”兔吊木闻言耸耸肩,换了一个坐姿。从白衣口袋取出太阳眼镜,戴上。又恢复成原先笑眯眯的眼神。“好好好,志人君!我们已经说完啦……呵呵,看样子今天该结束了。虽然还有许多问题,就此散会吗?玖渚的朋友。”
“……看来是这样。”我竭力以双腿支撑体重,离开墙壁。“看来是这样,害恶细菌先生。”
“呵呵,明天再来吧。届时再谈论些较有建设性的话题吗?反正你也打算待上一、两天吧?”
“啊啊,嗯,我想是这样,嗯……”
“明天记得带那位叫铃无的监护人来。从‘死线’的话听来,她似乎是颇为有趣的女性,甚至不输你哪。”
“对她性骚扰的话,小心被扁喔。”
“多谢关心。”兔吊木对我的挖苦不为所动,嘻嘻一笑。“不过你安心,我其实身体很硬朗,被扁也不会有事的。呵呵,那你替我跟大家打声招呼。”
“大家……?”我愣了一下。“是谁?”
“就大家啊。志人君、博士、美幸小姐和其他研究人员。你不也见过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
“嗯,长发男跟胖哥嘛。”
“对对对。”兔吊木颔首。“根尾先生的肥胖是没药救了……因为天生就是肥胖体质,不过神足先生的长发对眼睛不好,你帮我提醒他一下。”
“没问题。”我开门道:“那我就此告辞。”兔吊木这时忽然对我说:“等一下。”我的右手既已握住门把,头也不回地问:“什么事?”这扇房门后方有志人君,而他附近有玖渚。有玖渚友。我所认识的玖渚友就在这扇房门后方。
“最后一个问题,玖渚的朋友。”
“……这就怪了。”我并未回头。“开始提问的是兔吊木先生,结束又是兔吊木,这不是很狡猾?”
“下一次从你开始,这不就得了?而且跟你刚才问我的一样,一句话就能解决,很简单的问题。一点都不花时间的。”
“啊……无所谓,什么事?”
兔吊木没有马上开口,停顿片刻说道:
“你——”
他对我问道:
“——你——”
缓缓刨开我的脑部。
“你其实是讨厌玖渚友的吧?”

2

数十分钟后——我和玖渚再度返回斜道卿壹郎博士主掌的第一栋,两人并肩坐在刚才与卿壹郎博士谈话的四楼会客室。室内没有其他人。卿壹郎博士此刻正在三楼实验室进行研究,志人君则到那里报告“玖渚和兔吊木的会面结束了”。
是故,我和玖渚目前是两人独处。
两人独处。
两人。
……可是,果真如此吗?
这个房间里只有一个人和一个人,而非两个人,不是吗?
“……阿伊?”
玖渚蓦地从旁边偷觑,大大的双眸从下方仰视我。
“喏,阿伊,你从刚才就一言不发,怎么了呢?”
“……嗯?”我抬头。“咦?我没说话吗?那就怪了。我应该正在畅谈中世纪欧洲的宗教问题与贵族阶级的支配制度才对。”
“阿伊没有畅谈。”
“不,我有畅谈。”
“人家就说没有咩。”
“我就说有嘛!”我也倔了起来。“本人身为拿破仑的子孙,必须认真思考这些。身为终将收复欧洲全境的领导者,当然得掌握该地过去的历史。”
“阿伊,莫非小兔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居然不理我。
玖渚略显不安,忧心忡忡地续道:
“小兔不会对没兴趣的人说这种话才对呀,真不知小兔为何对阿伊如此执着。”
“……不,他没对我说什么,真的没什么。只是问问你的近况和健康等等。”我强作镇静地回答:“大概是想听听其他人如何描述你的现状吧?总之,他没对我说什么。”
“喔……”
玖渚似乎并不采信,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靠着椅背,仰望天花板。只见电风扇转来转去,循环室内空气。无意识地盯着那种东西,看着隐形的空气流动,我缓缓吐了一口,试图稍微改变空气流向。
这个行为当然毫无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
“……”
五年前有人问过我。
“你爱我妹妹吗?”
不久前有人问过我。
“你喜欢玖渚吗?”
对于这两个问题,我都是立刻回答:“没那回事。”两次皆如此答覆,每次都是。即使有第三次我也是如此答覆,第四次亦然。第五次也一样,第六次仍不会改变。
我都会立刻回答,摇摇头。
就是如此简单。
然而——
“你其实是讨厌玖渚友的吧?”
对于兔吊木的那个问题,别说是立刻回答,我根本无法回答,完全无法回答。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连这点程度,连这点程度的简单问题,连一句话就能结束的问题都应付不了?
没有老实的必要,没有诚实的必要。面对那种男人,既不必老实,亦无须诚实。说谎也好,虚与委蛇也罢,只要按照迄今的方式应付即可。
一如五月,对她那时一样。
只消插科打诨,一切即可解决。
为什么……
“废物……真丢脸。厚颜无耻也该有个限度。不,何止厚颜无耻,这根本是自不量力……你这废物到底干什么?”
不如死了算了。
为什么还活着?
“……真是太丢脸了——”
“嗯?你又说了什么?阿伊。”玖渚玉首一偏。“人家没听清楚。”
“……不,自言自语。我有一半是自言自语构成。可是,哎呀呀,话说回来,”我勉强换上轻快的口吻说:“套句铃无小姐的话,想不到兔吊木如此普通。根据你和小豹的资讯,我还以为他是完全无法沟通的古怪家伙。”
能够沟通。
一般来说,这对我而言是一项优势才对。哼……不愧是“集团”里专门负责破坏工作的“害恶细菌”,真是彻底败给他了。
竟然连戏言都破坏殆尽。
“小兔……并不普通喔。”玖渚难得吞吞吐吐。“嗯,人家也说不明白。话说回来,还真伤脑筋哩。”
“伤脑筋?什么事?”
“阿伊也听说了吧?小兔不打算离开这里。”
“啊啊……这件事啊?嗯,他是这么说的。”何止不打算离开,根本对这件事毫无兴趣,反倒对我和玖渚的关系兴致勃勃。“你没说服他吗?”
“是有试过。有是有,有是有。说服啊……在小兔面前如此空虚的话语也很少见。小兔不会因为人家的话而停止喔。兔吊木垓辅的字典里红灯咩——他是不灭、不净、不死的”“‘GreenGreenGreen’。”
“连你的话都无法阻止……你不是领袖吗?”
“是前任领袖。可是呀,虽然说是‘集团’,其实大家都是各凭己意行事……没想到竟能团结成那样哩。所以我们与其说是解散,不如说是分裂。因为实在没办法处理那些过于庞大的才能……这方面的艰辛实在不愿想起来呢。”
“听你讲述小豹的逸事,或许就是如此——”
“唔;伤脑筋伤脑筋,人家真的很伤脑筋喔。简直就像困难重重的大逃杀(*6),这么伤脑筋真的没关系吗?”
当玖渚一本正经地抱胸时,房门朝内侧推开,卿壹郎博士和美幸小姐同时走进室内。我是初次近距离目睹博士的站姿,相较于五官,他的身材显得有些老态龙钟,十分瘦弱,手里撑着一根陈旧的木制手杖。但即使如此,隐约看出他年轻时身体应该不错。
卿壹郎博士朝我和玖渚瞥了一眼,接着甚是露骨地咧嘴一笑,“如何?”他语声沙哑地说:“朋友间的久别重逢,情况顺利吗?玖渚大小姐。”
“嗯,那当然非常、非常愉快。”玖渚娇笑应道:“宛如美梦般愉快呢。到这里来真是值回票价。还约好了明天继续聊聊。”
“是吗?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博士从容不迫地笑了。“不过,希望别妨碍我们的工作哪,玖渚大小姐。我们毕竟不是来这种深山里度假,我可不像大小姐‘有钱又有闲’。”
“姑且不论财力,彼此都没时间这点应该已跟博士提过了。不过呢,这方面大家都很清楚。”玖渚说:“现在是明知故犯,所以再如何掩饰都没有意义。总而言之,接下来想切入正题,博士是否有协商的时间和宽容?”
“宽容?无妨,我对年轻人向来宽容以待。”
卿壹郎博士言毕,缓缓走到玖渚友正前方,停在能够俯视座位上的玖渚的绝妙位置。
“可是……那位监护人小姐不在场喔。如此不可靠的少年相伴,没问题吗?玖渚大小姐?”
“有劳您的关心,多管闲事也该适可而止喔,博士。博士其实也知道吧?知道阿伊的身份为何?”
“……”卿壹郎博士非常不悦地咂嘴,转向美幸小姐说:“喂,你离席。”
“咦?可是,博士——”
“不许还嘴。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要你‘给我消失’。”
“……”
“还要我再说得更明白吗?”
“——不,我明白了。”
美幸小姐按照吩咐没有还嘴,一鞠躬后,就安安静静、一声不响地离开房间。她果然有女仆的才能,志人君的发明真是罪大恶极——
我心里暗想,不过这大概只是我的胡言乱语。
才能吗?套用玖渚刚才的话,在这种研究机构如此空虚的话语也很少见。身旁就有两名天才,才能这个词汇又有何意义?无异是“祗园精舍钟声响”(*7)。
玖渚友咯咯轻笑。
“博士依然不把人当人看。这样的博士为何会研究人工智能?这点实在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这真不像玖渚大小姐的言论。”
“……”
“哼!你这娃儿有够惹人厌。”博士口气忿懑地说完,走近玖渚。“这张脸孔、这双眼睛、这张嘴巴、这个轮廓、这个肉体、这张笑脸、这种语气,一切的一切都很碍眼。”
“博士等一下……”我忍不住插嘴。“这种说话方式不是绅士该有的态度。”
“绅士该有的态度?对‘堕落三昧’期待这些,我看是你太天真才对。”博士大笑。
“况且一点也不失礼,因为这位玖渚大小姐不可能被我的话刺伤。她压根就没将我放在眼里。没错吧?玖渚大小姐。”
“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喔,博士。又何必以如此乖僻的角度看待世事呢?”
“但这是事实。你就是如此吧?眼里只有兔吊木垓辅吧?对,你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根本就不屑一顾。”博士续道:“你还记得那天吗?这样问也很无聊哪。就是七年前你跟你哥玖渚直前往我当时位于北海道的研究所那天。”
“……”
“至少我忘不了那天,喏,年轻人。”博士这时对我说:“这位大小姐,当时十二岁的这位大小姐,看见我费时三十年的研究成果,你猜她说了什么?”
“……天晓得,我猜不出来。”
“‘这真是了不起的研究。’”玖渚这时插口:“这种东西认真做的话,也得花上三小时呢。当时我是这么说的。”
“……”
当时的景象仿佛跃入眼前。这丫头想必是带着六年前对我展露的相同笑容,非常、非常理所当然地讲述这番台词。没有任何恶意,没有任何居心,无意伤害他人,无意侮辱对方,甚至没想过博士对该研究花费整整三十个年头。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
践踏了卿壹郎博士。
“这莫可奈何的嘛。因为小直也没说博士对那种程度的研究赌上一生。小直真的很坏呢,阿伊也是这么觉得吧?”
“嗯,那个年轻人确实非常惹人厌。”博士恶狠狠地批评自己的金主——玖渚机关的成员。
“呿!!两兄妹一起蹂躏我,现在睡觉都会梦到那天的事哪。”
“——直先生说了什么?”我轻声问玖渚。“嗯~”玖渚先哼了一声,接着模仿直先生的口吻说:
“‘请放心,博士。你不必在意舍妹说的,继续研究即可。’”
“不是很普通吗?”
“很普通呀,不知哪里不对了?”玖渚玉颈一歪。“或许是后面那句‘毕竟不能让我高贵的妹妹,不能让玖渚家族的直系孙女做这种杂事。’不对吧?”
“没错。”
我绝无袒护卿壹郎博士之意,可是自己的地盘被这种无法无天的兄妹大闹,铁定不是愉快的记忆。
“但这是陈年往事啦,博士。”玖渚再度转向博士。“而且又是小女生说的话,岂能斤斤计较呢?”
“年轻也好,女性也好,才能就是才能。玖渚大小姐亦是如此认为吧?”
“……所以说,这趟不是来聊往日回忆的。虽然无意小看博士,可是博士,你就不能谈些更有内容的对话吗?博士的态度实在不是能够好好协商的态度。”
“你这就叫有意协商的态度?玖渚大小姐,不论如何,大小姐都打算从我身边夺走兔吊木那小子吧?”
“夺走这种说法真难听。”
“但玖渚大小姐的行为就是如此。你就是想从这间研究所,想从这里带走我的一名所员。”
“……”
“那男人不可能交给你。”博士斩钉截铁地说:“不论如何……纵使对象是玖渚大小姐,我都无意交出兔吊木,绝无商量的余地。我的意见是不会改变……兔吊木垓辅的意见亦不会变卦。”
“——就是这一点。”玖渚轻耸香肩道:“就是这一点。小兔他啊——是绝对不会改变自我意志的人。集团活动的时代,小兔就是最难控制的。可以操作,却无法控制,这就是‘害恶细菌’的名称由来。搞不好自己也惹不起他——‘集团’里唯有小兔让人有这种感觉。而博士竟能自由操弄小兔,到底用了何种手段?”
“嗳!因为我们俩很投缘嘛。研究兴趣相同,才决定一起研究。”
非常明显的超级大谎。只须回想适才与兔吊木的对话,答案就昭然若揭。可是表面上,目前这个状况就是这么一回事。
“……原本还希望能够说些更像人类的对话,或许只是一相情愿。”
“更像人类,嘎?”博士嘲讽似的说:“……不过更像人类的对话,对象也得是人类吧,怪物小姐?”
“阿伊!”
玖渚娇叱。
对象并非卿壹郎博士,而是我。
对着正从椅子站起的我。
“不要动,不可以动喔。”
“……”
“现在发作怎么行呢?现在正在协商呀。”
“……”
“阿伊。”
“……了解。”
“……”
“就说了解啦。”
“……”
“真的了解啦,知道啦。”
我重新作下,松开紧握的拳头。我瞪了博士一眼发泄内心郁闷,但博士毫不在意我的视线,鼻子哼了一声。
“原来如此,正如玖渚大小姐所言,看来这小子并非窝囊废。”
“……客气了。”
“小伙子,你对我不将玖渚大小姐当成人类一事好像很生气,不过她恐怕也没把我当成人类吧?小伙子,你懂吗?被黄毛丫头轻视的老人的心情?”
“这种事谁懂?”我不悦应道。这是异于与兔吊木对话时的不悦。“你懂不懂我的心情?我才不想从长辈口里听见这种没度量的台词。”
“我想你也不会懂的。嗯啊,不可能懂的。你旁边这位大小姐拥有何等才能,你根本就毫无头绪。”
“……”
“喏,小伙子,我其实有点羡慕你。”博士的声音里的敌意少了一点。“不,或许跟羡慕又有些不同。对——从我的立场来看,你简直是肆无忌惮地执行了非常了不得之事……这种待在玖渚身边的丰功伟业哪。”
“……丰功伟业?”
“正是丰功伟业,你不妨引以为傲。本人身为‘堕落三昧’之前,也算是一名人类,自然具有评鉴事物的眼光。这位少女是出类拔萃的天才,相较于亦曾荣获相同称号的斜道卿壹郎,我绝对认同她的才能大幅逾越本人……但即便如此,我亦不想待在她的身边。”
“我大概无法忍受,真的无法忍受。与其待在这种怪物身边,不如死了算了。”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你可别说你对玖渚大小姐没有任何自卑感喔,小伙子。”卿壹郎博士说:“从刚才的反应来看,你应该不是对玖渚友一无所感,毫无神经的呆子。”
“兔吊木也说过类似的言论。”
尽管言论方向完全相反。
“害恶细菌”将“死线之蓝”视为神明崇拜。
“堕落三昧”将“蓝色学者”视为怪物恐惧。
然而,这是只向量上的相反,内容如出一辙。至于将我定义成无可救药的蠢材此点,两人毫无二致。
可是。
“嘴巴放干净一点,这种抱怨我早已听腻了。你们这些食古不化的家伙有够惹人厌。这跟跳针的唱片又有何不同?难看死了。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说话方式——”
“博士。”
玖渚打断我的台词。玖渚甚少在别人说话时插嘴,更何况说话的人是我。
“博士,这种事就到此为止吧?才能也好,天才也罢,这种废话怎样都无所谓。思想较量也好,思想对决也罢,这种麻烦事就敬谢不敏了。这种逻辑还是交给文科的哲学家吧,理科博士。老实说,博士的脑子里毫无一丝才能的确很可怜,可是也别归咎他人。对于你的无能,玖渚友没有任何责任。”
“——你!”
面对玖渚过于挑衅的发言,博士老脸通红,我也吓了一跳。我是第一次看见玖渚友这般直言挑衅他人。
“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将小兔关在这里的理由是自己力有未逮,才想使用小兔的力量吧?虽然不晓得博士是如何对小兔怀柔、笼络……胁迫,可是能不能别再做这种侵占他人研究成果的行为?不,就连这也无关紧要。你的事从内心到外表,不论哪个部分都无关痛痒。不管博士再如何自豪、自以为是,玖渚友照样没有任何责任。所以想对博士说的话就只有一句。”玖渚友说:“把小兔还来。”
“……”
“那个是我的喔。”
“……”
“我的东西就要放在我身边,至少被你这种人占有是极不愉快之事。”
“……还真是一相情愿的想法。”博士勉强出言反驳,向“死线之蓝”反驳。“那是你舍弃之物,捡别人的丢弃物,有何不对?”
“丢弃物亦然。纵然是丢弃物,我的就是我的。丢弃物被人捡走也很不愉快……喏,博士,‘死线之蓝’的占有欲是非常非常强的喔。你连这点道理都不知道吗?”
“……那个可不能交给你。”
博士又说了一次。
面对态度略显强势的玖渚,博士尽管有些畏怯,仍旧坚持己见。
“就算逼我下跪也办不到。那个……是本人对玖渚大小姐的唯一优势,虽然是唯一优势,又是借来之物,但优势就是优势,当然不可能交给你。”
“——无聊,到头来就是嫉妒?”
“嫉妒……这种看法或许不能怪你,不过别把我看得如此低贱。假使你知道我现在的研究——即使是玖渚大小姐,这次也要大吃一惊。”
“喔~~若是考量所内成员的来头,三小时或许办不到——毕竟这次还有小兔。”
“……协商看来是决裂了。”博士与玖渚保持距离,在附近的椅子坐下。“或者该说是没有协商的余地?这般彻底对立,岂能进行和解交涉?”
“唔,别妄下结论嘛。对不起,好像说得太激动了。”玖渚嫣然一笑,对卿壹郎博士扬起双掌。“在此向博士致歉啰。博士今天好像真的很忙,明天冷静下来之后,再好好谈谈吧?还有许多礼物没拿出来呢。”
“……说得也是,明天再谈吗?”博士忽又想起什么似的笑个不停。“……不知道你有什么王牌,但我想都是垂死挣扎。正如玖渚大小姐所言——兔吊木垓辅是绝对不会改变自我意志的人,即便那是迫于无奈的意志。”
“……也许吧。”
“宿舍就在森林里。对玖渚大小姐而言或许有点脏乱,嗯,就请多多忍耐了。咱们这里毕竟是深山。志人会替你们带路,他在一楼大厅等候,你们去吧。那么明天见——玖渚大小姐。”
卿壹郎博士说完,一副再也无话可说的态度,将整张椅子转向一旁。
“……嗯,明天见。”玖渚言毕站起,接着拉住我的手。“走吧,阿伊。小志在一楼等着呢。”
“……嗯,好。”
我乖乖起身,任玖渚拉着,留下卿壹郎,离开会客室。
玖渚友和斜道卿壹郎——
两人的渊源看似淡薄,没想到意外深厚,绝非“无关紧要”。不,渊源深厚乃是基于我的角度,或者基于卿壹郎博士的立场,对玖渚本人而言,或许真的无关痛痒。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恐怕又伤了卿壹郎博士的自尊。
并非无法理解。
尽管不愿理解。
然而非常可惜——非但是对斜道卿壹郎,对玖渚友亦然——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对立。双方明明对立,却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简直就是鸭川与比壑山的对决。正因如此,再怎么协商也不可能有和解案。
年轻与性别皆与才能无关——
博士的言论确实意味深长。
“……该怎么说?总觉得很那个啊。”
“害恶细菌”兔吊木垓辅。
“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
“死线之蓝”玖渚友。
惊世骇俗……若是借用博士的说法,就是惊世骇俗的怪物级天才三王鼎立吗?
老实说,他们三人说的我都听不懂。这种放弃理解的态度,或许正是斜道卿壹郎博士“羡慕”的因素。我想肯定是这样。脑筋好乃是不幸中的大不幸。不用看的事物都不幸看见,不用听的声音都不幸听见,不用知悉的味道都不幸尝得,不用感受的味道都不幸嗅出。
当厨师的话,倒也还派得上用场。
“……”
脑筋好的人须得成为厨师。
嗯,这是与卿壹郎博士不相上下,颇为耐人寻味的言论。我一边回想那座岛上的天才厨师,一边思考。
就在此时,正当我在长廊行走——只见宇濑美幸小姐独自坐在先前那间吸烟室。
“啊,美幸。”玖渚率先呼唤对方。“人家跟博士的会面结束啰,你快点回去比较好吧?”
“——多谢告知。”
美幸小姐将吸到一半的香烟(ECHO)在烟灰缸捻熄,站起身。“啊,那位铃无小姐,”一语不发地通过我们身旁时,她蓦然想起似的道:“我按吩咐带她四处参观……不过半途遇上春日井博士和三好博士,三人似乎一见如故,目前正在二楼的吸烟室聊天。我想应该尚未离开,两位可以到那里找她。”
“多谢告知。”
玖渚还以相同台词。
“那我告辞了。”美幸小姐正欲离去,“美幸小姐,”我朝她的背影唤道:“呃……我有点事想请教,方便吗?”
“——什么事?”
“美幸小姐为何,是基于何种理由在此工作呢?”
“……”
这是我问过志人君的问题。虽然志人君最后只对我吐槽“你这种人是不可能理解的”,美幸小姐又会如何回答呢——
“我没有个人主张。”
美幸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若没其它问题,我就此告辞。”
“……嗯,不好意思拦下你。”
美幸小姐绷着一张扑克脸,笔直走向博士的房间,步伐几乎毫不迟疑。对她而言,我们这种来访者或许早已司空见惯。既然担任“堕落三昧”的秘书,必定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就这点来说,我们搞不好十分气味相投,但从刚才的谈话听来,似乎一点也不投缘。
“音音在二楼喔,阿伊。”
“……嗯,那我们走吧。”
我尽量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走过吸烟室旁边,朝电梯的方向前进。按下向下键,进入电梯。
“话说回来……明天见吗?”沉默不语也很尴尬,我于是脱口道:“那样子再怎么谈,就算明天、后天继续谈,只要那老头没有老年痴呆,都不可能谈出结果的。”
“啊啊……嗯,这方面啊,嗯,人家也准备了很多对策喔,到宿舍再跟阿伊说明。这里不知道有谁在偷听,而且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阿伊,更重要的是……”玖渚目光转向我。“可以抱抱吗?”
“……什么跟什么?”我嬉皮笑脸地响应玖渚突如其来的要求。“你以前不是连问都不问的?每次都为所欲为,恣肆无忌地扑过来。”
“唔~~人家就突然想问问阿伊咩。”
“原来如此,就是忽然想演纯爱戏剧啊。”
“对呀。”玖渚天真无邪地微笑。“那可以吗?电梯里就好,拜托嘛。”
“无所谓,充电是吧?”
“嗯。”玖渚伸手圈住我的身体。
接着将自己的身体轻轻朝我压来。俏脸埋入胸膛,紧抱不放。话虽如此,玖渚的细腕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痛苦。
一点都不痛苦。
一点都不痛苦。
“……”
这是我与玖渚隔了许久的独处时间。为了这个时间,舍弃一切亦无妨,乃是无可取代的时光。
“——这难道又是戏言吗……”
被玖渚抱住的我暗想。
玖渚到底跟兔吊木说了什么?两位久别重逢的昔日‘集团’成员,究竟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不可能知道。
因为我不是天才,而玖渚友和兔吊木垓辅却是相互理解的天才伙伴。他们是比斜道卿壹郎博士更加、更加、更为、更为堕落的天才伙伴。
然而——
尽管无法想像兔吊木跟玖渚说了什么,但兔吊木跟我的对话我全部记得。并非仅限最后一个问题,兔吊木那些令人厌恶,任何方面任何方向都令人厌烦,那些极度令人不快的问题攻势,我毫无遗漏地记得。那些屠杀戏言的问题。
“……”
电梯停止,似乎已经到了二楼。但玖渚不肯松手,我一语不发,亦未拉开玖渚。我不可能做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做这种事。
电梯门再度关上,我们继续这样待了一段时间。度过两人的时间。
玖渚环绕在我身后的小手,玖渚环抱着我身躯的手臂,玖渚压在我胸膛的小脸,从这个角度俯视的蓝发。
还有——
还有,没有一个位元组的虚耗,没有一个位元(*8)的多余,在内部形成完美回路的小巧头颅。
犹如装了完美RAM的记忆力——兔吊木如此评价;话虽如此,恐怕兔吊木本人也知道,这种比喻具有微妙的错误。
玖渚友,不,“死线之蓝”的脑内神经里安装的并非RAM,而是ROM(*9)。是故一旦记住,就绝对无法遗忘。其中不但记载了无法置换的大量情报,而且这些情报在那里形成永远的循环,局部与整体合一化为无限集合(*10)。
并非记忆能力。
而是无法忘却的能力。
许多人说玖渚友“就跟机械一样”,但其中有几个人是真心如此认为呢?嘴巴上这么说,或许内心仍然觉得“就算这么说,毕竟一样都是人类——”吧?这亦毫无根据或证明……纯属一相情愿。因为若非如此,自己未免太过可怜。
然而,兔吊木对此甚是确信。将玖渚友比喻为“装置”的兔吊木垓辅——害恶细菌对此深信不疑,而我想事实亦如他所言。虽然我这种戏言分子无法妄下断言,但我想大概就是如此。
因此……因此……
因此玖渚友绝对不会忘记。
不会忘记,不可能遗忘。
绝对无法忘记……六年前是如何被我欺骗,因我遭受何种惨剧,因我陷入何种困境。总是玖渚本人想要遗忘,亦无法忘记。
忘不了我是何等罪大恶极、最该万死之人。
无法忘怀。
永远记得。
即使如此,依然这样拥抱着我。
容许一切。
宛如面对稚子的母亲。
宛如被家犬反咬手臂的饲主。
宛如宽大的女神。
容许一切。
“——真是笑死人了。”
我戏谑地低语,完全笑不出来。
兔吊木问我拥有玖渚友的心情。
卿壹郎博士问我待在玖渚友身边的心情。
这种事我当然答不出来。因为我既未拥有玖渚,亦未待在玖渚身旁。
到头来,我跟兔吊木垓辅一样,跟绫南豹一样,跟日中凉一样,跟“集团”其它伙伴一样——不过是被玖渚友管理而已。
被拥有的是我。
只不过被拥有的方式与兔吊木他们不同,被拥有的方式比兔吊木他们更加低级,只不过如此而已。
“……”
被拥有者,岂能够与拥有者并肩漫步?
“嗯,充电结束啰。走呗,阿伊。”
“说得也是。”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让志人君等太久也不好。”
“对啊,哈哈哈。”玖渚按下开门键。“可是音音明明说自己跟研究人员谈不来,为什么又在跟心视聊天呢?”
“嗯,我也不知道。”我生硬地回答,走出电梯。“也许是有什么有趣的话题吧?”

3

“是啊,什么ER计划云云,总之就像是一种学校制度,每年有升级考试这些,而且不合格就强制退学之类的啰。”
听起来很开朗,非常乐观的女性声音。
“喔——”这是铃无小姐的回应。“伊字诀自然也得参考这种升级考试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至于考试内容,总之就是非常卑鄙的考试。所有科目混在一块儿,共有一百道试题,时间却只有六十分钟咧。及格则是六十分,光听及格基准或许会觉得很简单,可是一百道试题,从第一题到最后一题都不是一分钟能够解决的艰深问题喔。”
“哈哈哈,我差不多猜到了。”这是根尾先生那种装模作样的长辈口吻。“换言之就是那个吧?如何在限定时间内找出‘自己能够解答的问题’?就是测试这种‘观察眼’和‘判断力’的考试吗?呵呵呵,这在日本完全无法想像,真不愧是ER计划。”
“对对对,就是这样。换言之,六十分并非及格基准,不,甚至可以称为‘满分’。因为一百道试题里掺杂了正常情况下绝对无法解决的艰深问题,是绝对不可能考一百分的测验。”
“真是阴险的考试。”铃无小姐说:“或者该说,那位出题老师还真是卑鄙。”
“对呀,不及格就强制退学的严格规定下,竟制作这种超高难度的试题,咱家是完全无法理解哪,毕竟那里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老师。那么,你们猜那个戏言小子怎么做?”
“照那小子的个性,就是那样吧?他应该是不小心拿满分的类型。”根尾先生说:“绝对不可能拿满分的考试竟拿了满分,那位少年好像有做出这种事的能力。”
“不,也许是零分吧?”铃无小姐说:“为了向那位出题老师抗议,故意交白卷。”
“呵呵,喂喂喂,神足觉得呢?”
“不知道。”神足先生简短回答:“可是,假使要我猜测,他大概是回答了那个最困难,绝对无法解答的问题,其它全部答错。”
“呵呵呵,不,各位看官,虽然三个人的答案都不尽相同,没想到通通正确!”单口相声似的语气,砰一声拍打桌面的声音。“根尾先生刚才说是‘测试观察眼和判断力’的考试,其实还有一个,这是测试洞察力的考试。而那小子正如神足所言,只回答最难的一题……其它九十九题全部交了白卷。”
“……”“……”“……”
“惊讶吧,这正是‘出题老师’所期待的‘满分’。只要有学生能够回答这个最高难度的问题,不论其它问题如何,老师都决定让他升级。不论其它问题如何——换言之其他问题本来就无须解答。因为若能解决那一题,其它问题不可能答不出来。所以,只要解出那一题,一切就解决了。那小子识破这点,决定不浪费精力,将六十分钟都耗在那一题上。”
最小的劳力获致最大的成果——
此乃出题者所期待的答案。
“原来如此,简直就像禅问。与其找出能够解答的六十道题,这的确比较简单。所以神足先生和我的答案都对啊——就算是洞察力,若没有十足的确信,也做不出这种行为。‘站在出题者的立场解题’乃是考试的基本,哎呀呀,那位少年可真是了不起。”根尾先生说:“……不过这位美丽的小姐并没答对吧?”
“嗯,这正是那个戏言小子最要不得之处。”说话者此时停顿片刻。“……自信满满地提出的那个答案,结果竟然错啦。”
接着她一个人大曝笑。
没变,没变,一点都没变,彻头彻尾地没变。打从ER计划,打从频频欺侮我的那个时代起,三好心视小姐——不,三好心视老师完全没变。
“唉,不过最后肯定那小子的洞察力,还是让他升级了——因为所有学生里就只有他如此胡来——”
“——心视老师。”
我估计对方就快说溜嘴,于是从走廊阴影走向吸烟室。吸烟室的右侧是身材高挑,一身黑衣的铃无音音小姐,左侧是根尾古新先生胖嘟嘟的肉体,他前面是半个身体都被长发掩盖的神足雏善先生,至于右前方……右前方则是三好心视老师。
剪得短短的金发,镜片尺寸有些过大的眼镜。完全无法与铃无小姐相比的娇小身躯上罩着一件大大的白衣。那模样让人联想到玩医生游戏的女中学生;不过,中学时代的她大概没玩过这种扮家家酒,毕竟她在小学高年级就已取得动物解剖学的博士学位。
三好心视。
名为心视,但专业(已经嗜好和兴趣)则恰恰相反,乃是彻底解剖、分解、研究生物肉体。昔日以权威学者的身份在无比强大的研究机关——ER3系统的教育计划部门授课,目前则以副所长的身份授命掌管“堕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所第三栋。
此外……此外,亦是我的昔日恩师。
当然这是如果法律规定必须尊称曾经教过自己的所有人为恩师。
“——嘿嘿。”
心视老师露出与二十八岁的年纪毫不相衬,不良少女似的笑容。不,距上次见面也过了三年,现在既已超过三十岁了吗?可是,那张完全没上妆的脸孔,却只浮现少女似的神情。
“呦!戏言小子,真是出人意料的重逢哪。”心视老师朝我比了个胜利手势。“什么?什么?一副像是第一次看见‘泡水海带芽’的怪脸。如何?后来过得好吗?小徒弟。”
“至少比以前,比过去更有精神。嗯啊……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重逢,大恩师。”我感觉自己的双眼自然而然地逃离心视老师,答道:“老师才是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一如往昔、毫无变化,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形容,真是彻头彻尾……倒霉透了。”
得知兔吊木的囚禁地点是那座“堕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所之后,从小豹的情报里发现“三好心视”的名字之后,我来此途中一直隐约感受的不安终于得证。同名同姓的期待化为泡影。
“咱家正好在跟铃无小姐讲述你的英勇事迹。或者该说是爆笑人生吗?总之正聊到你是何等有趣的家伙哪。怎么了?咱家听说了喔。”老师从沙发站起,灵活地叼着香烟说:“你退出计划了?还真是浪费的行为。你那颗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
“……老师不也离开ER3了?所以现在才会在这种地方吧?”
“呦!你这态度倒像是不希望咱家在这儿似的。”老师亲昵地用手环绕我的肩膀。“不过,咱家与你不同,可不是主动退出,纯粹是被炒鱿鱼。”
“要活着被那种地方炒鱿鱼,我想是绝对不可能的……”
然而这个人……
既然是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这个人。
“嗯,而今回想起来,离开那里确实很可惜哪。咱家听说,喏,ER3的最高峰——七愚人。那个啊,听说其中好像有人翘辫子了,眼下多了个空缺。如果继续留在那儿,搞不好就能鱼跃龙门。”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候选人有一脱拉库。”我故作镇定地闲扯。“听说继任者又是一位日本人,齐藤之类的……名字有点奇怪。”
“开开玩笑嘛,你怎么一点儿幽默感也没有?咱家这种普通的大姐姐哪可能当上七愚人?”
老师如此说完,“嘿嘿嘿”地大笑,再拍拍我的背脊。“嗯,你也是一样没变,咱家实在很开心。”
“……”
“不,可是呀,话说回来,还真教人吃惊。”根尾先生盯着惨遭心视老师控制的我,心情愉悦地说:“虽然也觉得你不是普通人,没想到竟是ER计划的留学生。喏?神足先生,跟我说的一样吧?”
“你什么都没说过。”
神足先生冷冷说完,双手抱胸,一副“我只是礼貌上作陪,真想赶快回研究栋”的态度。这般粗鲁无礼的态度,为何在这群人里最令我感到亲切?
“你真坏耶。这件事还是别告诉大垣君比较好,因为他想参加计划却无法成行,好像是被博士阻止?”根尾先生笑眯眯地续道:“不过你也真是的,为什么退出ER计划呢?说到ER3系统,对咱们学者来说,就像是憧憬的象征哪。”
“……”
ER3系统——
本部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休斯顿,乃是个人经营的研究机构。就这层意义来说,这座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亦可归类为同种机构,但两者规模判若天渊。与ER3相比,尽管对卿壹郎博士很抱歉,但这种乡下研究机构不啻是可有可无。犹如大英博物馆,宛如疯狂收藏家,搜罗全球各地的各类学术专家,再日以继夜地进行研究,非但是一种“科学宗教”团体组织,还是极度狂热的集团组织——这就是ER3系统。
而ER计划就是这座终极研究机构所进行的青年培训制度。倘若不怕遭人误解,以草率的方式表现,这就是研究所附属学校般的制度。
详细经过在此略去不提,总之我从国二开始参与该计划,今年一月左右退出返日。情况大概就是如此,而约莫五年间的最初二年,我便是师事于这位变态解剖狂三好心视老师。
老实说,我并不太想解释她究竟是何种性格之人,拥有何种过去;话说回来,刚才对铃无小姐他们讲述我的英雄事迹时,那场非常阴险卑鄙的升级考试,出题者正是这位心视老师。有关老师的介绍,我想这一点就已足矣。
所以,听说心视老师决定脱离ER3返日时,我不禁大呼快哉,欣喜万分。跟我一起遭受心视老师指导的学生们,当晚借用机构内的一个房间,举行大型派对。我不喜欢派对喧闹,对此类邀约向来敬而远之,唯独那次毅然参加。不仅参加,为了庆祝心视老师的离开,甚至一口气喝光一瓶伏特加。
最后因急性酒精中毒住进机构内的医院,“反正后会有期,届时再好好相处吧。”心视老师前来探病时留下这番不详的预言,以及虽未骨折却被油性笔全身写满涂鸦的我(犯人是谁就无须赘言了),就此离开病房和美洲大陆。
而预言如今一语成谶。
“哎~~当时虽然那么讲,不过真没想到能跟小徒弟再会。老师很开心!非常开心!感激得很!”
“嗯,我也高兴得快哭了。”
这台词的后半段并非谎言。全身旧伤一阵一阵地发疼,真的快飙泪了。“好,走吧。”
我甩开老师的手,对铃无小姐说:“志人君肯定在下面等得发慌,不快点去的话,待会儿又要被他唠叨半天。”
“说得也是。”铃无小姐颔首,高挑的身躯站起。“那么三好小姐,多谢你这席有趣的谈话,极具参考价值。”
“不不不,不介意这种无聊事的话,随时都能说给你听。咱家多半待在第三栋,在此逗留期间,有空就来玩吧。”心视老师大方一笑。“小徒弟若是像以前一样有事跟老师商量,随时都可以过来。”
“不用麻烦了。”我立刻回答。“老师的工作想必很忙碌。”
“‘工作’哪……”老师轻笑。啊啊,就是这种笑。嗯,手术刀要从哪里划下呢——仿佛在如此寻思的这种笑。
“可是,唉,如果这种玩意儿叫‘工作’,你不觉得生存真是轻而易举?嗯?”
“……”
“嗯,你想必有许多话想说,下次咱们师徒俩独处时再好好谈谈吧?”
“有许多话想说?这恐怕是老师您想太多了。”我借用玖渚的话对老师说。“我没有话对老师说。”
“这真是寂寞咧,假使小徒弟没有说谎的话。”
老师毫不诧异,继续咯咯大笑。
“那我们差不多也该走了吗?神足先生,小心又要被博士臭骂。”
“被臭骂的只有你。”
根尾先生催促神足先生,神足先生简单回答,两人一起离开吸烟室,从我身边走过。根尾先生向众人恭恭敬敬地鞠躬,神足先生则是一派冷漠。呿,真是有够极端的双人组。话虽如此,看起来既不像感情好,也不像感情差。
我这时蓦然地想起兔吊木的话。
“那个……神足先生?”
“……什么事?”一脸非常不耐烦地回头。“有何贵干?”
“头发修一下比较好喔。”
“……”
神足先生的神情宛如听见某种密码,一阵沉默之后,“不用你多管闲事。”恶狠狠地反咬我一口。接着与根尾先生并肩,朝电梯方向走去。
“喂,咱家也要走了,要是让春日井等太久,她又会啰嗦了。”
春日井小姐……对了!这么说来,美幸小姐好像说过“铃无小姐在跟三号博士和春日井博士聊天”,可是这里只有老师而已。那对凹凸双人组大概是路过参加,那么春日井小姐又到哪里去了呢?
“春日井说‘听这种古怪小孩的故事,简直无聊透顶’,先到三楼去了。”老师从我的表情看出疑问,如此告诉我。嗯,虽然尚未谋面,从这种行动看来,春日井小姐似乎是比较正常的人。尽管不知实际情况如何,姑且这样期待吧。
“那下次再一起喝酒吧。就酱啰。拜拜,小徒弟。”
老师离去之后,吸烟室只剩我和铃无小姐。铃无小姐将只剩过滤嘴部分的香烟捻灭,“伊字诀,”然后呼唤我。“跟兔吊木的会面诸凡顺遂吗?”
“——虽然称不上诸凡顺遂,不过大概跟铃无小姐猜的差不多,没什么严重失误。”
“是吗?”铃无小姐点点头。“那真是、真是普天同庆。太好了,太好了。嗯,本姑娘也逛得相当尽兴,只是不知该如何应付美幸小姐那种爱理不理的态度。”
“那种程度不能说是爱理不理喔,爱理不理会哭泣的。如何?参观‘堕落三昧’的感想?”
“处处都……莫名其妙吧?嗳,这种莫名其妙正是趣味所在。该怎么说呢?心情宛如在异国漫步,喏,伊字诀。”铃无小姐说:“那个……蓝蓝根那个兔吊木,脑筋真的比斜道卿壹郎博士好吗?本姑娘在此随意溜跶之后,实在很难相信有人比他聪明。”
“不能以外表评判他人喔……不过这种说教就像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吧?”我耸耸肩。
“嗯,这件事很微妙。因为脑筋好这种事,是无法完全化为数值比较的……这与刚才心视老师讲的那个考试无关。”
“……若要说问题的症结,或许就差在世代。”
铃无小姐不知为何信心十足地呢喃。
斜道卿壹郎——六十三岁。
兔吊木垓辅——三十五岁。
以及,玖渚友——十九岁。
以对方的全盛时期比较毫无意义,毕竟三人本来就是生于不同时代,而且最晚出生的玖渚友,照正常来看,目前仍旧处在成长期。
尽管不确定玖渚友本身是否适用成长一语。
“伊字诀,你不觉得世代不同比才能更重要吗?”铃无小姐续道:“归根究底……就生于那个时代这点来说,博士、兔吊木、蓝蓝三人之中,不是蓝蓝最占便宜吗?因为道具和方法都比较齐全。这就跟猜拳时慢出的人会赢是相同的道理。”
必须开拓道路的人,以及只需铺路的人。谁比较轻松,谁的成就较高,这根本无须思考。任何事都是后发先至者比较优秀——这种道理确实极具说服力。
话虽如此。
“我想事情没这么简单……”至少听刚才那两人的对话,我并不如此认为。就算具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可是绝非一切。“……或者该说,他们三人在这方面的评比,并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忖量,别想太多对身体比较好。”
“或许是这样。喏,伊字诀,蓝蓝在哪?怎么没看到人?你藏在口袋里了吗?”
“啊啊……我先送到楼下去了,因为不好意思让志人君等太久。”
“喔~送到楼下去喔。”铃无小姐意有所指地重复我的话。“……换言之就算这样,就算将非常、非常重要的蓝蓝交给志人君,你也不想让蓝蓝知道自己的过去。”
“……你在说什么?铃无小姐。”我边走边打趣道:“玖渚早就知道了,她也知道我参加ER计划,与ER3系统有关。我去休斯顿留学原本就是玖渚哥哥介绍的,很正常吧?”
“可是你在那里搞出什么名堂?就没跟蓝蓝说了。”
语气非常肯定。我停下脚步。
“……老师说了什么?”
“说了喔……要是说了,事情就好玩了。”铃无小姐与我并肩,目不斜视,直直盯着正前方。“很可惜,三好小姐只有闲话家常。那个人在这方面似乎分得很清楚。看似轻佻,但重要之处必定支吾其词。那种轻浮油滑的性格大概是伪装的。你的恩师还真是了不起哪,伊字诀。”
“客气客气。”我努力装傻道:“多谢您的夸奖,小弟不胜感激。”
“我可不是在夸你。总之本姑娘什么都没听说,可是伊字诀,你有不欲人知的秘密吧?不想让蓝蓝知道,最好也别让本姑娘发现。迄今一直隐瞒那位老师的存在就是证据。”
“唉唷,只是不小心忘了。这根本就证据不足嘛。”
“……或许有人认为像你这样故意掩饰或透露过去很帅气,但至少本姑娘觉得非常愚蠢。”
“……我并没有故意耍帅。”
“嗯,我想也是,所以就不继续追问了。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就算对象是蓝蓝,我也不认为必须倾吐一切。不论是谁,即便是你,使本姑娘,是浅野,都有一堆要是被别人得知,就再也活不下去的秘密。你没有什么特别,你一点也不特别,所以……”铃无小姐超前一步。
“别做出背叛自我的行为。”
背叛,背叛。
“……铃无小姐。”
“这次说教就到此为止,下半场又机会再续。”铃无小姐转头,接着朝我的脑袋拍了一记。“那我们快下去吧。志人君和蓝蓝都是急性子的人。”
“……也对。”
我缓缓点头。
接着再度举步前进,同时内心暗忖幸好这次旅行有铃无小姐陪伴。
搭电梯到了一楼,我们一出现,志人君的怒吼声立刻传来。
“你们太慢啦!你们是骑海龟来的吗?我是公主吗?白痴!小心我给你们玉匣子喔!(*)12”
“对咩,阿伊。”这次就连玖渚亦表示赞同。“好慢耶,好慢耶,人家等得累坏了。”
“抱歉。”我简短致歉。“那志人君,宿舍在哪里?”
“呜哇,你这小子让别人左等右等,一句话就想带过?啊~不过我也很少去那里,顶多像这样带访客前往而以。宿舍在森林后面,靠近山崖,咱们都称那里是‘鬼屋’。”志人君讲完不详评论,将钥匙扔向我。“喏,这是房间钥匙。总之准备了三个房间,你们随意使用吧。”
“谢了,那么,我冲好澡等你喔。”
“喔,那我工作处理完立刻就去,你先准备准备……听你在放屁!”志人君咆哮。“你给我出不多一点!别老是开我的玩笑!小心我杀了你!”
“而且阿伊,刚才那个很低级耶……”
“……真没品。”
三人向我投来冷冷的视线。
原本打算炒热气氛,真无情。
“——呸!真是无药可救的白痴……快走啦。”
志人君依序打开研究栋的玄关,这次横越铺设砖头的中庭,朝研究所的下方走去。与进入研究所时使用的入口相反,与兔吊木所在的第七栋越来越远。
咚!
水滴落在我的鼻尖。抬头一看,天空泫然欲泣,数小时后恐怕将下起滂沱大雨。我心神恍惚地想——倘若那位人间失格在此,大概会将这种空气评为“人类将人类,天空将天空,雨滴将雨滴劈开似的波诡云谲”。

注释:
*1:SpookyE,上远野浩平的小说《BOOGIEPOP》系列里的人造人,双手可以发射电磁波,对他人进行洗脑以及篡改记忆活动。
*2:清凉院流水的小说《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里的一名受害者。
*3:Murphy’sLaw,是指“有可能出错的事,就会出错”(Whatevercangowrong,willgowrong),揭露“人生总难事事顺遂”的真理。
*4:Swahililanguage,非洲的代表性语言,属班图语族(Bantu),通用与非洲东部至中部的广大地区。
*5:CheshireCat,《艾丽斯梦游仙境》里会隐身的猫咪。
*6:高见广春的惊悚小说,书名《BattleRoyal》原是一种摔跤模式,由三名以上的个人或队伍同登擂台,战到剩下最后一人或一队为止。
*7:取自《平家物语》序文“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
*8:位元是构成数据的最基本单位,把个位元(bit)构成一个字节(byte),可存放一个字母,一个特殊符号,一或两个数字。
*9:随机存取内存(random—accessmemory)是电脑主存储器的一部分,可以随机选择其上任一储存位置储存或撷取数据。只读存储器(read—onlymemory)则是存放不可被更改的程序或资料的内存,数据只能被读出而无法写入。
*10:infiniteSet,在数学上系指由无限个元素组成的集合。
*11:取自日本传说《浦岛太郎》。救了海龟一命的浦岛太郎骑海龟至龙宫游玩,回程时公主以玉匣子相赠,并嘱咐绝对不可打开。浦岛太郎毁约开启玉匣子,最后变成白发苍苍的老翁。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 13:1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xxholic 于 2010-3-14 09:59 编辑



第一天(4)——微笑与夜袭

0

悲剧并非发生事件。
太平无事才是悲剧。

1

斜道卿壹郎博士说的那句“对玖渚大小姐而言或许有点脏乱”,大垣志人助手讲的那句“鬼屋”,完全没有含糊其辞、夸大不实。反而是过度谨慎。
与其说是宿舍,不如称为废弃公寓比较适合的建筑物,令人怀疑落成后就未曾保养,莫非是专为撰写水泥建筑的风化报告所建。如此这般的建筑物坐落在森林深处,故而只能归类为畏惧的对象,这种宿舍没出现鬼魂才令人惊讶。
话说回来,铃无音音和玖渚友两人都不为所动,何只如此,她们反倒是一脸欣喜。“哎呀,挺有情趣的嘛,真不错。拍照留念的话,浅野一定很开心。”铃无小姐从容不迫地抒发己见,一副刻不容缓、迫不及待的模样拉着踌躇不决的我,志人君见状惊恐不已。
这栋废弃公寓……更正!这栋宿舍共有三层。我们的房间在二楼,位于最靠近楼梯的三扇房门后面。玖渚是第一扇,铃无小姐是第二扇,而我是第三扇。光看外观,实在很难期待室内情况,没想到建筑物内部相当正常;然而这里所说的正常终究只是跟外观比较的相对评价。若将那位超级洁癖症的女仆小姐带到此处,肯定会蹈厉奋发,大肆释放平时积累的压力——我净想着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结束迟来的晚餐,依序沐浴舒解身心(顺序是铃无小姐→玖渚→我。因为玖渚玩水玩过头,轮到我时,浴缸里的热水所剩无几),凌晨左右,我们三人在玖渚房间内集合。
玖渚在床上滚来滚去,铃无小姐倚墙打盹,而我背靠着房门,细细思量为何铃无小姐的睡衣是旗袍?
“唔~唔~唔~唔~”玖渚频频低吟。“话说回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怎么一回事呢……你是在说兔吊木吗?”
这是在晚餐以及铃无小姐沐浴时,提过不下数次的话题。虽然频频提起,不用说当然没有解答,这种事不可能有答案。
“这是没办法的吧?”我一如先前谈论时说:“如果障碍只有卿壹郎博士一人也就罢了……既然兔吊木本人都不想离开,总不可能硬将他拖出去吧?”
“说得也是——所以才伤脑筋呀。啊~讨厌,人家最怕伤脑筋了。”
听说兔吊木对玖渚如此表示。
“我的确是在此协助卿壹郎博士。相较于你当领袖的时代,一想到被‘凶兽’和‘双重世界’那些成员围绕的日子,这个工作场所有如垃圾集散地。”
兔吊木如是说。
“但这只是因为你和他们拥有绝尘拔俗的才能,这里其实也没那么糟糕。我想到的点子再由卿壹郎博士继续发挥,这不是挺好吗?一人思考不如两人思考,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好一个标准答案。
仅只是标准答案。
标准的鬼话连篇。
“况且小兔也不是说那种话的人……绝对有事瞒着人家。”玖渚咕咚一声在床铺上滚动。“虽然不晓得是什么,可是小兔绝对有所隐瞒。”
“有所隐瞒啊……不过卿壹郎博士这方面也颇有自信,那种不动如山的自信。”我说:“不管是否真的有所隐瞒,总之兔吊木就是不愿意离开那栋建筑吧?就算让一亿步,假设我们有办法将兔吊木拖出来,还是得先说服那位卿壹郎博士吧?从刚才的对话听来,这件事也不太可能。一个不可能或许还能挽救,现在是两个喔!这下子真是束手无策了。”
“不可能跟不可能啊……唔,卿壹郎博士这方面……嗯,对啊,小兔的部分固然不确定,不过博士这方面事先就想好对策了;话虽如此,没想到现在还对人家怀恨在心,真是固执呢。”
玖渚在床铺上爬来爬去,虽说是爬,但玖渚现在是仰躺的姿势,所以显得非常恶心。话说回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仰躺式移动法。
玖渚“唰”一声捞起自己的行李,取出一个光盘盒,朝我扔来。我用右手接住,接是接住了,但我毕竟不是光驱,不可能读取光盘内容。
“这是什么?”我问玖渚。“基于本人曾在ER计划钻研电子工学的知识,这似乎是圆盘型的光盘。”
“嗯……可是如果连这点见识都没有,就很糟糕哩。”
“CD—ROM吗?喔……换言之这就是刚才对博士说的‘明天见’跟‘礼物’吗?”
换句话说,这就是玖渚的王牌。
“正确来说,这不是CD—ROM,不过呢,算你厉害,答得妙!”
玖渚挥动小手,似乎是要我还她。我以掷飞盘的手法将盒子丢向她,可是玖渚并未伸手,而是以俏脸相迎。
“……”
“……”
“……”
“……”
“好痛!”
我想也是。
“这里面就是赎回兔吊木垓辅的代价吗?可是仅仅七百MB的资料,岂能换取前集团、前业集的兔吊木垓辅的智能?那位博士看起来没这么好骗哪。”
“情报是重质不重量的,阿伊。凡事都被数字蒙骗的话,肯定要吃大亏呦。七百MB又算什么?这世上还有某个骇人机械师能以16字节的程序让全球陷入无限黑暗。”
“是谁?害恶细菌吗?”
“——再怎么说,小兔都没这么低级咩。小兔知道何谓限度……虽然只是知道,总之他知道;但那个机械师对限度完全不屑一顾。做出那件事的不是‘集团’成员,它是与‘集团’极端对立的存在。”
玖渚的神情刹时间变得极不平静,变成与兔吊木垓辅相对,与斜道卿壹郎博士对峙时的那种表情。
“它并非黑客或怪客这种无足轻重的问题……喏,阿伊,这世上真的存在喔!真的毫无理由,单纯是心血来潮,纯粹是突发奇想,不花一丝劳力就蹂躏整个行星的非人者。就各种意义来说,人类所使用的逻辑、理论、战略、战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非人类。大幅凌驾‘业集’的‘一个’真的存在喔……嗯嗯,是曾经存在,名唤‘沙漠之狐’——”
蓦然有一股冷空气在室内流窜的错觉。然而在我察觉那是错觉以前,“嗯,先不管那种例外,”玖渚又恢复原本怡然自得的神情和语气,捡起光盘盒。
“阿伊终究要白担心一场了,因为这片光盘的质和量都奇大无比喔。这个呀,叫做C3D,是拥有140GB容量的存储媒体。目前尚未商品化……但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吧?总之,这里头装了好多好多数据,包括小豹和小恶协助的东西,多到连一字节的空间都不剩喔。”
“这就是你最近躲在房里做的‘诡异作业’吗?”我点点头。“原来如此……王牌吗?这确实非比寻常。既然如此,说不定有换取一颗天才脑袋的价值。”
再怎么说,这都是集结三位昔日“集团”成员之力,全新研发的终极艺术品。尽管欠缺鉴赏力的本人看得一头雾水,但如果让有眼光的人来看,如果让专攻情报学、数理学的这间研究所成员来看,铁定是无论如何都想占为己有的“情报”吧?更何况还是140GB的超额内容。既然如此,即便是卿壹郎博士的那道铜墙铁壁——
“——那你还烦恼什么?既然有这种好东西,第一个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唔,阿伊跟博士谈过之后大概也猜到了……去见小兔的时候,人家不是也稍微提了一下?关于博士越来越钻牛角尖这件事。”
“这么说来,好像讲过。”关于科学家的性格还是孽障这一类的。我边回想边应道:“所以呢?”
“所以就是这样呀,就是这样。”玖渚叹了一口气。“人家也真是太大意了……事到如今说这个也没用,不过原本就感到有点奇怪。斜道卿壹郎这种人物——这可不是讽刺喔,阿伊。先不管十二岁当时,人家现在真的觉得博士的研究很厉害——斜道卿壹郎这种人物为什么要剽窃小兔的智能呢?人家一直想不通。就算不这么做,博士也已经够天才了,况且他对名誉和地位这些也没什么兴趣呀。”
“可是,兔吊木的天才程度比博士更高吧?”
“这不是高低的问题。对天才而言,程度这种形容词毫无意义。而且从刚才的‘协商’也很清楚……那个人的自尊心很高,阿伊也知道吧?”
“我知道……”那种矜持程度称之为异常亦不为过。“……那又怎么了?”
“自尊心高的人或许问题多多,不过不至于剽窃他人。”
“嗯,你这么一讲,我也不得不同意……”
诚然如此,假如对名誉和地位有兴趣,就不可能跑到这种荒凉、荒凉、荒凉的深山。这个理由不仅适用博士,其它研究员亦然。
“但是,这样的话,卿壹郎博士为何将兔吊木——”
如果这种剽窃行为只是为了掩盖真相,不惜做出此种不名誉之事,那位博士究竟是想做什么?
“研究人工智能、人工生命的可能性时,还有些可爱之处……唔,现在这样就完完全全是‘堕落三昧’了。再怎么说这都已经逾越人类范畴,彻头彻尾地堕落了。”玖渚霍地抬起上半身,对我说。“话说回来,阿伊,你觉得‘Demon’是什么意思?”
“咦?‘Demon’的话,就是恶魔吧?”
“嗯,这也没错,确实也有阿伊讲的这个意思;可是呀,在博士身处的情报密码学的世界里,还有别的意思喔。‘Demon’是指静静守候某项条件发生,等待、等待、等待,然后再条件发生的那一刻,顺畅执行该机能的程序……搞不好博士在遇见人家之后……不,是在遇见人家之前,就一直在等待喔……等待这种绝佳机会。Mad Demon——疯狂程序吗?形容得真妙。相较之下,小兔喜欢的绝妙逻辑比这种东西善良多了。”
“……”
玖渚极度认真地说,但我完全不解其意,这大概又是一种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感觉吧?
玖渚的危机感完全没有传达给我,根本不明白她不安些什么;话虽如此,唯独事情将更加恶化一事,看来是不会错的。
“阿伊听不懂吗?总而言之,”玖渚说:“这个……好不容易造访的机会,六十三岁时终于出现的绝佳机会,要博士以这一、两片光盘交换,何止十分有问题,应该是非常不可能的喔。”
“你是说博士做的研究比‘集团’、比‘业集’原创的这张光盘更有价值?”
“不是这个意思。人家可以保证,如果要比价值,这张光盘肯定比较高。一百人里头会有一百人这样回答,就算换成一千人也一样;可是,绝对基准和相对基准的价值判断差异是无法衡量的,套句博士的话,这可是一名科学家度上人生——花费一生所进行的研究耶。这应该是无可替换、无可取代的东西吧?先别管什么善恶、什么伦理的。”
“是吗?实在很难苟同。”我对玖渚的台词抱持疑虑。“我倒不认为学者会说出如此浪漫的言论。到头来,学问就是如何计算利害得失的问题吧?”
“咦?伊字诀,你这话就怪了。学者这种种族,不正是浪漫主义的代表吗?”半梦半醒的铃无小姐突然打破沉默,插嘴道:“若非浪漫主义者,又岂会想出朝月球发射火箭这种荒谬的行为?考一百分这档事,到头来就是男人的浪漫吧?”
“浪漫吗……”
或许正如铃无小姐所说。我想起今年四月认识的某位学者,姑且对铃无小姐点点头,但我觉得那位名叫斜道卿壹郎的老头不可能这么简单。他是与简单相距甚远,性质颇为恶劣的人类。这番话既然出自本人之口,肯定不会错。
“而且啊,本姑娘是觉得身为局外人的自己不便多嘴,才努力沉默至今,但你们俩的言论实在太奇怪了,伊字诀,蓝蓝。”铃无小姐续道:“伊字诀,首先是你!你刚才说什么‘让一亿步’,但这也不是你说让就让的问题吧?兔吊木的意志,为什么伊字诀可以随意出让?”
“不,这纯粹只是闲聊——”
“啥?闲聊?真是方便的托辞。”铃无小姐讥笑道:“还有蓝蓝!”
“唔咿?”玖渚将玉颈转向铃无小姐。“人家说了什么奇怪的言论呢?”
“奇怪的言论就是……唉,由本小姐指责蓝蓝这种聪颖少女或许才叫奇怪,总之我就直言不讳了。”铃无小姐顿了一下。“喏,蓝蓝,既然兔吊木本人表示无意离开,本姑娘觉得应该尊重他的想法。如果兔吊木表明愿意待在此处,为何非得逼他离开呢?倘若真有心‘帮助’对方,这岂非倒行逆施?既然兔吊木自己希望留下,任何行动都只是多管闲事吧?”
“可是铃无小姐,”我忍不住探身反驳铃无小姐。“据小豹所言,卿壹郎博士握有兔吊木的……某项弱点。从刚才博士言谈间的态度来看,我想铁定没错,兔吊木便是因此受困在这里。换言之,在第七栋遭受物理性囚禁以前,他已经被某种隐形锁链束缚。既然如此……我虽然无意全盘否定,但这终究无法称为个人意志。”
“就算这样,兔吊木有对蓝蓝或伊字诀说出‘救救我’,或者表达类似的态度吗?如果有的话,我就能接受。听好了!如果有的话,就连本姑娘都会出手相救。套句浅野的话,见义不为,无勇也,这是身为人类的当然作为。”铃无小姐说到此处,目光射穿我们两人。“可是你们现在不是如此。完全不是如此,根本不是如此,高速反向喷流地不是如此,反而、反而、反而是彻底相反。呃……那个谁?小豹吗?从小豹的情报得知兔吊木的‘困境’,在小恶的协助下想出‘对策’,然后来到这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喏,伊字诀,这其中哪有兔吊木垓辅的意志?难不成是蓝蓝基于老交情,预先洞悉兔吊木的想法?”
“……”
“铃无小姐,你说得太过分了。”
沉默不语的玖渚,以及因此指责铃无小姐的我。“我还没说够呢。”但铃无小姐仿佛毫不在意。
“我还有许多话没说。”铃无小姐接着转向我。“那么,就换本姑娘让一亿步……不,让一千万步吧。”
因为是很正经八百的场面,我决定暂不吐槽。
“就假设兔吊木其实很想离开这里,就假设他真的想离开,但因故无法离开。就独断专行、固执己见地擅自如此假设吧。可是,兔吊木仍旧压抑自我期望,毅然滞留于此……或者该称为‘监禁’吗?他并非被动者。本姑娘认为理当尊重他的决定。”
“尊重?”
“正是。一个大男人彻底舍弃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一生,选择滞留于此吧?他是心甘情愿帮助比自己才能低劣的人吧?既然如此,这不就得了?何来你我置喙的余地?两位好像有所误会,本姑娘提醒一下,兔吊木不是小孩子喔。你们俩才是只比他一半年纪多一点的——”
铃无小姐依序指着我和玖渚。
“你们俩才是小孩子。”
小孩子。
的确如此。
若非她这么一提,我几乎要忘了,别说是我自己,就连玖渚友都一如其少女外貌,其实只是个小孩子。只是十九岁又三、四个月大的小孩子。
“——嗯。”
过了半晌,玖渚螓首轻点,我初次目睹她这般老实乖巧的表情。
“这件事确实就像音音说的那样。关于这件事,我想真的就像音音说的那样。而且要是小兔说这样就好,人家也不打算插手的。”
“咦?”铃无小姐杏眼圆睁。“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小兔企图隐瞒,那也没有关系。人家既不打算过度干预小兔,也认同这种程度的自由意志。可是呀,音音,目前的问题在于卿壹郎博士,是‘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博士的目的喔。”
“……什么意思?”这次换我提问。“那位博士确实像是大有问题……不过既然说‘目的’,是指他有所企图吗?”
“所以……阿伊你想想呀,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大的机构,居然只有六名研究员耶。就算加上助手小志,也只有七人。人家跟小直一起去北海道时,那里的成员至少也有三十名左右。”
“这当然有点奇怪……不过这就是所谓的少数精锐吧?”
这类学术研究与运动等等不同,并非人数越多越好。人数一多反而容易混淆整体思考方向,无法理清真理。虽然运动能力的个人差别也很大,但还是无法与思考能力的顶点与底层差距比拟。
“嗯,对,正是如此。阿伊,采取少数精锐制的最大理由,你不觉得是为了保密吗?”
“也有这种可能……但是这间研究所已经够严密了吧?还有必要再减少人数吗?”
“反过来说,意思就是博士正在进行非得如此严密防守的研究,不对吗?”
“……你的表情好像已经推测出什么了。”
“嗯,不过真的只是推测。”玖渚停顿一下。“可是,这种事只有推测才想得到。总之,基于这间研究所的结构、地理位置,以及神足雏善、根尾古新、三好心视、春日井春日等成员的来头,这些条件再加上小豹取得的情报,经过人家的演算,这应该、铁定就是正确解答喔。”
“……”
“将小兔——将兔吊木垓辅关在这里的理由,并非为了跟他一起进行研究……更不是为了剽窃。卿壹郎博士根本没把小兔视为研究员。”
“——不是……研究员?”
“自己力有未逮,才想使用小兔的力量——这种想法是大错特错哩!博士不可能做这种事的。阿伊,斜道卿壹郎博士密谋的是……”
玖渚,
仿佛透视我似的凝睇我。
“将‘害恶细菌’兔吊木垓辅本人当作实验体,进行——特异人类结构研究(Ultra humanoid Dogma)。”  

2

哲学时间,第二讲。
据心视老师说,“细菌乃是地球最强的生物”好像是生物学家之间的常识。细菌足迹遍及整个地球,而且繁殖能力无可匹敌。倘若细菌是一,人类的生殖能力就算以门外汉的眼光来看,亦低于百兆分之一,这在数学上是足以视为零的数字。简言之,面对细菌这种生物,人类无异是可有可无。
然而,单细胞微生物,换言之,细菌,没有智能。因为我没有当细菌的经验,无从判断它们是否真的没有智能,但恐怕如此断言亦无妨。是故这么一想,不免就会认为“人类好歹都有智能,因此从生命体的角度来看,人类理当比细菌优秀。哪又有能够使用电脑遨游网络世界的细菌呢?”这种观点亦不无道理。人类的睿智所创造的文化、文明,姑且不论好坏,不,不论结果好坏,至少可以暂时承认这些都具有价值。
然而,这恐怕与能量守恒定律(*1)的吊诡议论殊途同归。举例来说,本人打算使用C语言撰写某个应用程序。于是乎,我首先到书店购买C语言的专业书籍,不,首先购买入门书籍,苦读之后,开启电脑电源,慢吞吞地输入C语言,最后完成应用程序。而另一方面,以玖渚或兔吊木垓辅等等前“集团”成员为首的黑客们又会怎么做呢?非常简单。他们直接撰写应用程序。该怎么做才好?应该怎么做?这些他们均无须考虑。就像骑脚踏车,这种行为甚至没有技巧。此乃他们这群熟练者的惯用花招,他们甚至不必思考。记忆力好之所以不等于天才,正是因为存在着这种不成文规定。他们甚至无须记忆。
但不管他们如何优秀,能够做的都与我无异,
为了生存,努力建构文明、文化、科学、技术、学问的人类生物,以及只求存活的细菌之间,究竟能否判定优劣?我既没有抬举微小生命体的意图,亦不是想轻视万物之灵。我这里想问的并非智能本身,而是智能的存在方式。努力钻研也好,不努力钻研也罢,假使终归是在相同地点执行相同行为,我们到底对未来有何期盼?
“这些理论应该整理清楚之后再说,我这种急惊风没事班门弄斧,简直是打肿脸充胖子。哲学结束!”
我咕哝完,睁开眼。
时间刚过凌晨一点。地点是斜道卿壹郎研究所的中庭——四周环绕着研究栋,地面则铺有砖头——我独自伫立。我离开玖渚的房间之后,返回自己的房间准备休息,不知为何脑袋异常清晰——失眠的我于是偷偷溜出宿舍,一路不行至此。
目前仍未下雨。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却无法拿定主意的积雨云。白天气温颇高,但不愧是山区,再加上乌云着顶,入夜后颇为寒冷。“天气这么冷,我为什么要出来呢?”我一边回想,一边信步而行。
脖子猛然一扭,正面转向第三研究栋。第三研究栋。换言之,就是三好心视大恩师的地盘。那位人体解剖狂业已就寝了吗?究竟是如何呢?这里的建筑物通通没有窗户(虽然宿舍有),无法确认室内的灯是否亮着。
“……”
在ER计划授课的学者来自世界各地,因此课程是以全球各种不同的语言进行;话虽如此,以日本方言授课者就只有心视老师一人。是故,身位日本人,同时又是关西出身的我,就必须担任口译者,与心视接触的机会自然增加。
与我立场相似的日本留学生(以及通晓西日本方言的外国人)数目虽多,但几乎都是中途退学。将参加计划的年轻才俊频频逼退的心视老师,被学生们取了一个“青苗刽子手”的绰号。顺道一提,这位心视老师底下唯一没有退学的我,被取了一个“切腹被虐狂”的绰号。
“……咦?”
而今回想起来,我好像被取了一个非常悲惨的绰号。
“……可是,唉,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重逢哪……”
对玖渚来说,这次旅行是与兔吊木垓辅的重逢之旅,想不到对我而言,亦是一场重逢的旅程。
我想起铃无小姐的那席话,与老师重逢之后,铃无小姐对我说的那席话。铃无小姐猜得没错,我不想让玖渚知道我在休斯顿做过什么。这根我不想知道玖渚和兔吊木他们是何种“集团”,恐怕是相同的理由。
“总觉得我最近变得非常讨人厌……我是这种角色吗?”
换句话说,就是假面具被揭开了。
就在此时,某处传来动物的低吟。虽说某处,然而这等乌天黑地,研究栋一类的巨大建筑物或可辨识,但其它东西的轮廓实在难以捕捉。我一边提高警觉,一边环顾周围,可是四下不见人影。我暗想也许是自己多心,忽然某处又传来呻吟似的低语……不,是声响。
“闻其声而不见其影……然其味无所遁形吗?”
实在不该说这种不合身份的帅气台词,我的集中力瞬间涣散。而在那一瞬间结束前,它……不,它们朝我扑来。
背后一个,还有前面一个。
“咦?”
我避无可避地被推倒,右半身扑向砖头地板,右臂强烈撞击。倒地时虽然屈身防护,仍旧无法立即起身。不,就算不是这个原因,它们也不允许我站起。它们猛力压住我,接着……伸舌舔舐我的脸孔。
“……”
我此时终于发现。
“……狗?”
原来是狗。两只黑色,约摸国中男生大小的巨型犬。呜呜呜呜地低鸣,突然伸舌舔舐我的脸孔。唾液从脸颊淌下,老实说非常不愉快,但“她们”用前脚牢牢踩住我(而且还是两只),我一动也不能动。完全无力抵抗,只能任由它们为所欲为。
原来如此,刚才看不见是因为它们的毛色乃是与黑融为一体的漆黑,不知声音从何而来是因为它们分别在不同地点低鸣吗……我一边惨遭黑犬蹂躏,一边冷静分析。
“——嘘!”
声音。
这次传来人类的声音。因为听不清楚对方说了什么,我微微抬头,朝声音来源望去。对方身影在暗夜中模糊难辨,不过,可以确定有人站在那里。
“——住手。”
原来是女人。她以极度冷酷的声音,可是格外清晰的发音喝令。两只黑犬闻声之后,旋即甩开我,快步奔回她的站立处。终于重获自由的我,一边伸手撑起身体,甩甩头,以袖子擦试脸上的唾液。低头望胸口一看,四个漫画般的狗脚印清晰可见。与其说是愚蠢,不如说是滑稽。
“不好意思啊小弟弟。”她跟刚才一样冷酷地对我说:“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在外走动所以没有拴住它们。你瞧它们也趴在地上道歉了。”
极度缺乏抑扬顿挫的说话方式,完全没有短句;话虽如此,该怎么形容呢?由于发音就像舞台演员一样清晰,是故并不难理解。
“……”我缓缓站起,走近她一步。“……不,我不在意。”
“满脸口水还说不在意真是有趣的小弟弟哩。”
她微微一笑。接着主动走近我,从白衣口袋掏出手帕,替我擦试脸孔。尽管有些难为情(脸自己擦也就好了),我还是任由她擦拭。
我继续让她擦拭脸孔,同时默默观察。白衣。换言之,它是这里的研究员。这又不是国中生制服,即便是研究机构,也不可能有二十四小时穿戴的义务,但这间卿壹郎研究所,似乎人人都有穿着白衣的习惯。
换句话说,她就是——
“……嗯,这样挺拔多了。”她说着欧巴桑似的台词,将手帕收进口袋。“我是春日井春日……你多半已经知道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玖渚友吗?”
“不是,我是那个古怪小孩。”
“啊啊那你就是小留学生跟班了。这么说来头发好像不太蓝。而且又是男孩子。你是男孩子吧?抱歉,天色太黑看不清楚呢。”
她点点头,向我伸出右手,似乎是想跟我握手。我一时有些踌躇,最后还是握住她的手。
两只巨型犬仿佛在伺候春日井小姐,在她的脚边转来转去。这样隔了一段距离重新观察,长得倒是十分可爱。不知是什么品种?有点像是杜宾犬,不过体型似乎大了些,甚至比圣伯纳和大白熊犬还大上一、两圈。巨型犬多半有些迟钝,这两只黑犬却显得凛然难犯。
“这么晚在外走动不太好喔。”春日井小姐刚一松手,就淡淡地说道:“这里毕竟是有许多机密大事的研究所。你也不想被人无故怀疑吧?还是你找谁有事?”
“嗯嗯,啊……”与春日井小姐相反,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我目前正在努力回想。”
“努力回想?”
“我的记忆力不好,所以忘了自己为何离开宿舍。”
“看不出你这么爱开玩笑。不愧是那个三好的弟子。”
春日井小姐撇嘴轻笑几声。尽管我并非看玩笑,“不,是真的。我的记忆力等于零,总之就是零。我是废物!偶尔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也就算了,有时甚至会记错。换句话说,我的记忆力何止是零,根本就是负数。小学考试时,不小心写成隔壁女同学的名字,而且让她吃鸭蛋,真是彻头彻尾的蠢材。”可是这时如此坚称亦毫无益处。与其被视为无可救药的白痴,倒不如被当成讲笑话高手,“对呀。”我只有如此应道。“这么晚遛狗吗?”
“我喜欢夜晚。这三胞胎也喜欢夜晚。至少比白天喜欢。”
“三胞胎?”我又瞟了一眼她脚边的黑犬们。一只、两只,只要不是以十进制计算,怎么看都只有两只。“是三胞胎吗?”
“嗯。你讨厌三胞胎?”
“不是,我最喜欢三胞胎了,可是少一只喔。”
“其中一只生病正在疗养……不过老实说是正在进行动物实验。”春日井小姐双肩不动,语气认真地说:“这两只也在等号码牌。所以为了维持健康状态目前正在运动。”
春日井春日。
动物生理学、动物心理学、兽物分子学——同样是理科,但异于卿壹郎博士、兔吊木、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研究对象并非机械、物力法则、理论和方程式,没错!真要说的话,她的研究范畴比较接近心视老师的人类解剖学,换言之就是专攻“生物”的学者。对她而言,动物并非宠物或者赏玩对象,充其量只是实验对象。
我重新端详两只黑犬。也许是因为有了先入之见,春日井小姐脚畔的它们除了凛然之外,仿佛又增添了一股悲哀的氛围。
“话说回来你们究竟是到这种深山来干什么?”春日井小姐依然毫无抑扬顿挫地说:“既不像是来探访故人又不像是来拜访博士。”
“我也不知道。”我双手一摊,故作不知。“毕竟我只是跟班,这种事要问玖渚本人才晓得。”
“你们若想将兔吊木先生带离此处我想是不可能的。”
“……”
我保持双手摊开的姿势僵立。
“因为博士对兔吊木先生的执着非同小可。真不知那位老先生在想些什么,又要我做些什么?”
春日井小姐说着背转过身,眺望远方。那道视线前方,没错,正是第七栋,就是兔吊垓辅所在的研究栋。
“……春日井小姐不知道博士在做什么研究吗?”
我想起玖渚适才的话,问春日井小姐。
“研究啊。研究吗?”春日井闻言,露出意有所指的轻笑。“那位博士真的有在做研究吗?搞不好根本没在做研究。因为卿壹郎博士做的与其说是研究不如说是战争。可是倘若你问我那是什么种类的战争我确实也答不上来。”
“……咦?”
完全听不懂。
“总而言之。”春日井小姐将目光移回到我身上。“正确来说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暗想我为何要做这种事然后像马儿一样每天马不停蹄地干活依照指示做那些乱七八糟的难题。”
“真的有在做吗?”
“有。”春日井小姐一幅煞有介事的模样深深颔首。“真的有在做,唉真不知那位先生有何信念。”
话题越来越诡异了。这么说来,志人君虽然有事没事就吐槽根尾先生,不过春日井小姐对卿壹郎博士的语气又与那种恶态不太相同。既不像在埋怨,又不像在发牢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狗。”春日井小姐冷不防改变话题。“你喜欢狗吗?”
“……还好,说不上讨厌或喜欢。狗是动物吧?”
“没错。动物喜欢亲近动物爱好者这种说法追究是民间传言吗?看它们亲近我的模样或许是真的。”
“谁知道?因为我没有学过动物心理学。”
“喔~ 毕竟这在理科中是二流学问。”春日井小姐不知为何对我投以妖艳的笑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才被拘禁在这种荒山。”
“被拘禁?”
“唉唷说错话了。我真是太不谨慎了。你似乎有让他人粗心大意的能力。总之小弟弟你就当没听见吧。”
她的表情瞬即恢复正常。
“说得也是。既然你有时间就来聊聊天吧?”
我正想自己何时说过有时间,只见春日井小姐向两只黑犬下了某种指令。黑犬立刻有所反应,一只绕到春日井小姐后方,另一只绕到我后面,接着摆出“趴下”的姿势。
“站着也不好聊小弟弟你也坐下吧。”
春日井言毕,真的往黑犬背上一坐。那庞大的身躯当沙发确实很合适,可是若被动物保护团体知悉,事情铁定无法善了。
回头一看,我后方的黑犬朝我瞥了一眼。唉,居然这样看我,教我该如何是好呢?
“怎么了?不用客气坐下吧。狗基本上是野生动物所以很柔软很舒服。不用担心它身体很强壮的。你不是没有特别喜欢狗吗?”
“不,多谢好意,可惜我罹患坐在狗背上两秒就会死亡的病。”
“喔?那就算了。”春日井小姐挥动手指。我后面的黑犬一见手指立刻站起,绕到春日井小姐的右侧。春日井小姐理所当然地将手肘搁在狗背上。
“大家好像都不太喜欢这种调调。我个人是认为跟羽毛坐垫没什么不同。活着不行死了就可以吗?”
“其实我只是怕被狗咬而已。”
“不用担心。这两只还没试验很乖的。正在进行试验的另一只就没办法保证了。嗯——老实说三好经常跟我讲述你的事迹。”
“喔?这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那个变态!只能希望她没随便说三道四。很抱歉,我不像铃无小姐那般信任心视老师那个长舌妇。“我敬重的大恩师说了什么呢?”
“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可是你现在的行动跟三好描述的不太一致。你应该不是会为了救兔吊木先生……救他这种说法无妨吧……而专程到这种地方的勤奋小孩吧?”
“没想到你竟能面不改色地羞辱人……别看我这样,其实也相当勤奋喔。每天都写诗词日记。”我耸耸肩。“不过呢,‘专程’这点倒没讲错。我压根没想过要救兔吊木。有这种想法的只有玖渚,铃无小姐似乎是决定不干涉不妥协,就我个人想法,坦白讲怎样都无所谓。”
“喔——”
“基本上,我上个月才演过这种救人剧目。对象是漂亮妹妹也就算了,我可不想为中年欧吉桑舍命。我这次只是单纯的旁观者。”
“旁观者啊。这是一个好字眼。”春日井小姐微笑。与心视老师截然不同,是极具成熟女性魅力的微笑。“旁观者是一个好字眼。也许是最好的字眼。而好字眼是不会凋零的。”
春日井小姐宛如唱歌般诉说的这番话语十分震撼人心,但总觉得像是从国外电影偷来的台词。(*2)
“喏小弟弟。根尾先生神足先生还有三好都认为你是玖渚友的男朋友其实不是吧?”
“总算遇见肯这么说的人了。”我耸耸肩。“每次遇见这里的人,开口闭口就是男朋友男朋友的……真是败给他们了。不过,即使是其他地方的人,多半也都是这样。”
“这是没办法的吧?花样年华的男女如此相亲相爱任谁都不免要用有色眼镜检视。”
“花样年华啊……玖渚的精神年龄比之过小,而我则过于老成。”
“老成吗?但是三好说你‘那小子的精神年龄停顿在国二’。”
国二——十二岁。
与玖渚友相遇的年纪。
六年前。
“……”
“话说回来男女朋友吗?真是一个坏词汇。男女朋友是一个坏词汇。也许是最坏的词汇。而坏词汇是不会凋零的。”
这次改编成摸不清是从哪里剽窃的说词。
“总觉得很老套。我不是说老套不好。你对此有何看法?你肯定恋爱吗?”
“谁知道?因为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人。”
“真是老掉牙的台词。可是脑筋好的人就各种意义来说都不适合谈恋爱。既已迈入进化的死胡同。就这层意义来说我认为卿壹郎博士很厉害。”
“——什么意思?”
“才能这种东西基本上是不具产能的。反而是破灭性之物。既然你待过ER3系统就应该明白——留名千史的天才几乎在十几二十几就将才能发挥殆尽了。”
“嗯嗯——啊啊,确实如此。”
伟人们的照片多半是白发苍苍的姿态,但他们被人直呼“天才”的年代多半只到三十岁,之后便是靠“天才”的经验——才能的残渣度过人生。并非没有终其一生都维持“天才”身份的罕见例子,但这只是由于当事人英年早逝。
玖渚友和斜道卿壹郎之所以不合,或许就是基于这种理由。我回想在第一栋二楼与铃无小姐那席有关“世代不同”的对话,同时暗自思索。昔日的“天才”和现今的“天才”——其间差距在各种意义上对彼此都是决定性的。
博士被迫目睹自己业已失去的才能。
玖渚友拥有终将失去的才能。
同样是天才,只因为出生时代不同,就会出现这般差距吗?
若然……位居两者之间的男人。兔吊木垓辅又是如何?
他是现在进行式的“天才”吗?
抑或者是“过去式天才”?
“可是博士那把年纪还不放弃生产。尽管那是从破灭中创造的生产依旧很了不起。”
“但就算这样——”
我想起玖渚刚才那番言论,差一点就要出言反驳,好不容易在最后一刻压抑下来。春日井小姐看见我的模样轻轻一笑,脖子一歪道:“呦!这次是你我都说溜嘴了。”当作照样很有气质。
“不触及这方面的事情好像比较愉快再转回原先的话题吗?就算你和玖渚都认定彼此不是男女朋友关系。”春日井小姐咄咄逼人地说:“你和玖渚恐怕连朋友都称不上。我的这种推测有错吗?”
“真是自作主张的意见……这得看你对朋友的定义。”
“我想也是。没先定义就发问是我不智。”春日井小姐轻轻颔首。“但话说回来人生这种东西本来选项就不多。能够选择的道路至多也只有六个吧?喜欢讨厌普通……另外三个是什么?”
“愉快、不愉快和无所谓吗?”
“呦!小弟弟你还真会说话。可是这毕竟就像掷骰子。所以天缘注定这种想法应该是错觉。虽然我不是指一切都是不期然的结果。”
“这方面我大概同意。”
“哎呀哎呀我们挺投缘的嘛。我有点吃惊呢。不过这也是偶然吗?”
“嗯……就算是,这种偶然也不坏。”
“也不坏吗?如果你这句话是发自内心我也许很开心喔。”春日井小姐轻声一笑。“六个选项吗?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如此意味深长真有趣。”
“……可是,我连六个选项都没有。仔细一想,我出生至今好像从未做过选择。”
“我搞不好也一样。”
春日井小姐不假思索地应道。我偷偷观察,但她的表情很普通,没什么特别之处。
“嗯,即使假设选项只有六个但第七个选项终究存在。因为不论如何‘不选择’这种选项都是被容许的。”
“选择不选择……吗?真是矛盾吊诡。”
“对,我不喜欢选择或决定这类东西。从三好的形容或刚才的言论听来你也是这种人吧?搞不好你也是如此。”
“我确实也有这种倾向。”我同意春日井小姐的意见。“真要说来,这毕竟是最轻松的。”
“嗯。”春日井小姐也点点头。
不选。
不选择。
卿壹郎博士的秘书美幸小姐对我说的那句“我没有个人主张”,或许更适合我和这位春日井小姐。
“说得也是。我也是如此认为——哎呀呀!”春日井小姐住口,从黑犬身上站起。
“——下雨了。”
我闻言抬头。积雨云终于达到饱和量的极限。毛毛雨般的细密水滴保持一定间隔从天空滴落。春日井小姐依序抚摸一下两只黑犬的背脊。
“这两个孩子不能感冒趁雨势还没变大我先回研究栋啰。况且那些不可能解决的工作也还堆积如山。”
“真辛苦。”
“工作当然应该辛苦。不论是想做或不想做。你也是一样吧?”
春日井小姐说完,朝我走近一步。我以为她又想跟我握手,但并非如此,春日井小姐继续朝我走近两步,接着伸出双手固定我的头部,然后直勾勾地注视我。
“咦?春日井小姐?怎么——”
我还没说完,春日井小姐就已从娇小檀口中伸出长得吓人的舌头,接着用那个舌头舔舐我的脸孔。温温热热的、赤裸裸的生物触感直达我的大脑。
“……!”
我忍不住用足以称为狂暴的动作挥开春日井小姐,同时快步向后掠开约莫三公尺。
“你……想……做什么?怎么……突然……”
“……你刚才说不在意狗这样做所以想知道换成人的话会怎样。”
“浑身上下都非常在意。”
“是吗?那抱歉了。我道歉。”春日井小姐若无其事地道歉。“因为好久没遇见小男生情不自禁。”
什么叫“情不自禁”?
“小弟弟。藉此机会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了。”
“是……”
“要不要一起走到研究栋的寝室跟大姐姐亲热亲热?”
“……请别直截了当问如此惊世骇俗之事。”
“惊世骇俗吗?”
“正是惊世骇俗。”
“不行吗?”
“不行。”
“什么玩法大姐姐都奉陪喔。”
“……”
不,本人可没有动摇。
不过呢,原来如此,语气毫无抑扬顿挫,发音还能如此清晰,原因就是那条长长的舌头吗?如果这也是某种伏笔那还真讨厌,我边想边说:“男人的话,不是还有其他人?例如神足先生、根尾先生。”
“不整理头发和胖子不能算男人。”
春日井公主轻描淡写地讲述残酷无比之事。
“那志人君如何?那位少年也算是青涩果实,现在吃正好吧?”
我试着推荐。
“嗯。他早就被宇濑吃掉了。”
原来已经检查过了。
“既然如此,兔吊木先生呢?他其实是不错的男人吧?”
“真的吗?”春日井小姐兴致盎然地转动脖子。“兔吊木先生从未离开研究栋所以我没见过他。当然有透过电子邮件等等看过他的研究成果确实令人激赏不过我也没变态到会对这种情报产生性欲。”
对初次见面的未成年出手的那一刻起,就非常接近变态了。呃……虽然我这么认为,可是没有说出来。
嗯,春日井春日小姐看来并非如外表所见的那么正常。读太多书的人果然都怪怪的,虽然我这么觉得,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嗯反正你考虑考虑。那你也快点回去吧。在这种荒郊野外生病就惨了。我的专业是动物三好的专业虽然是人类但仅限死人。拜拜。”
春日井小姐鞠躬后,开始朝第四研究栋走去,两只黑犬宛如精灵般跟在后面。我暗想那与其说是遛狗,根本就是保镖。我擦着被舔舐的脸颊,目送春日井小姐融入黑夜。
“快点回去……吗?”
这是叫我会宿舍?抑或是叫我回家呢?目前的我还无法判断。我甚至连这座漫无边际、隐约模糊的斜道卿壹郎研究所的一成都无法理解,当然还是无法判断。
衣服的水分逐渐增加。我决定现在先回宿舍,转身走向杉树林。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会遇到春日井小姐哪。”漫步在阴森森的树林里——话说回来,再不到一小时就凌晨两点吗!!我喃喃自语。“这也是一种偶然吗……”
不论形式为何,拘禁玖渚友的昔日伙伴——兔吊木垓辅的正是接受玖渚家族金援的“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博士,而这位玖渚友的友人兼旅行同行者的我,昔日恩师三好心视老师居然就在这间研究所任职。这么说来,我们抵达时已是傍晚,不到六小时的时间,包括刚才与春日井小姐的邂逅,我既已见过研究所内的全体成员了。
呿!世上竟有如此倒霉之事。
“……啊啊,我想起来了。”
我在濛濛细雨里猝然停步。
“说得也是……还不能算是见过研究所内的全体成员……”
还差一人。
这间研究所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的可能性吗?我不知道这个几率有多高,但既然有可能性,我就不能不有所行动。只要是有一点点的可能性,即使数字几乎等于零,我亦不能不有所行动。
话说回来,我又为什么要在三更半夜离开宿舍呢?并非单纯因为失眠。是为了与春日井小姐见面?太扯了。我又不是异能者,不可能预测到这种偶然。
对了!
我是为了确认才离开宿舍的。我想起这间研究所里还有一个不安定因素,为了确认那是不是我的错觉,因此到了室外。
“——既然如此,”我缓缓闭上眼,接着睁开。“人间失格再度登场吗……”
前往第七栋造访兔吊木时感到的东西,甚至现在亦有所感应,一股芒刺在背的感觉。犹如从远方注视,仿佛从远方窥探,宛如从远方观察,如同从远方监视,这般令人不适,不知其人为何,黏腻湿漉的气息。不,甚至称不上气息,就像是浑浊的氛围。
这是视线。
“出来吧……入侵者。或者应该称为零崎爱识吗?”我低语般地说:“一直在那里鬼鬼祟祟、躲躲藏藏的太丢脸啦。”
“我既没有鬼鬼祟祟,也没有躲躲藏藏。”
就在正后方。
她真的在我的正后方。相隔数厘米,不,是数微米的距离,她就站在我的身后。两人间的距离近到别说是呼吸,搞不好连心跳都能听见,她就如此存在于我的正后方。
“……”
居然……居然在这么近的位置。
逼近到确实掌握生杀大权的位置,而我却一无所觉?原本打算突然吓对方“喂!从哪里看我的某某人”,反倒害自己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别说是跃开,就连回头都做不到。何止如此,整个人因为过度惊讶而僵立原地。一直到她主动绕到我的面前,才有办法确认她的身影。
丹宁布长裤,对女性而言太过帅气的穿带皮靴。上半身是粗糙的衬衫,外面再罩着一件下摆长如大衣,跟长裤材质相同的丹宁布夹克。一头长发,左右各编了一条麻花辫。应该没有度数的平光圆眼睛,以及同样是丹宁布的鸭舌帽。因为帽子压得很低,所以无法看见双眼。
我全身发颤。不,身体甚至没有颤抖,甚至没有战栗,甚至没有恐惧。完全没有动摇、错乱、惧怕,我极度冷静,不知为何极度冷静。这种感觉,这种……熟悉的感觉是?宛如面对人类最强是的这种感觉是——
雨滴越来越重,甚至难以辨识前方景象,已经变成倾盆大雨了;然而,我置之不理。相较于目前的状况,这种事根本不重要。若与这种感觉比较,这场雨就算永不停歇,都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她以突兀轻佻语气率先开口。“——话说回来,这里真像亡者聚集的墓园哪。”
“你不觉得老人的梦想是世上最丑陋的事?你不觉得嫉妒小孩的老人是世上最可悲的景象?仿佛死后还拽着人世不放的亡灵……丑陋、可悲、可怜、凄惨、卑劣、难看、可哀、令人同情,教人无法目睹。”
“……”
我无法反应,彻底被对方震撼。
“可是,嗯,真是一场好雨。”她对这样的我嫣然一笑,重新深深压下鸭舌帽子,宛如森林精灵般……诡异一笑。
“就像在暗示你的未来,好一场美妙的雨。呵呵,这还真是十全十美。”
“你是——”
“我的本名是石丸小呗……今后请多指教。”

注释:
*1:物理学里最基本的定律之一,系指宇宙间各物体的能,虽可由此物移到他物,或由此种能变为他种能,但其总能量恒久不变。
*2:取自电影“肖申克救赎”(The Shawshank Redemption,也称为“刺激1995”)之中,男主角安迪(提姆·罗宾斯饰)对狱友雷(摩根·弗里曼)说的话:“心存希望是一件好事,也许是最好的事,而好事是不会凋零的。”(Hope is a good thing, maybe the best of things, and no good thing ever dies。 )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 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xxholic 于 2010-3-14 10:00 编辑



第二天(1) 延宕的开始  

0  

人不可貌相。  
只许以貌取人。  

1  

雨似乎在沉睡之际停了。  
清晨六点。  
天空的云还很多,太阳迟迟不肯冒出头,但此刻照度已足以让肉眼辨识风景。我独自在宿舍顶楼吹风。吹风这种话听起来颇为帅气,其实只是在屋顶发呆,驱散睡意。  
铺设瓷砖的屋顶有几处水洼。我一时兴起踩水,积水自然溅向四面,浸湿我的鞋子和裤子下摆。我盯了一会儿,终于感到厌倦,将腿抬离水洼。  
“——累死了。”  
我自言自语,接着用左手慢慢抽出藏在上衣内的小刀。非常薄,简直薄如蝉翼,似乎亦能用于精密医学手术的小刀。轻轻挥动就有撕裂空气的错觉。  
我继续试挥两、三下,这时效法美衣子小姐,俗称反手刀的招式。虽然没有砍杀的对象,这样挥动刀械也有一种发泄内心郁闷的爽快感。  
“……真不愧是哀川小姐,”我停下动作低语:“这把刀真了不起。”  
那个人间失格也未必有这么棒的刀子吧?因为刀身狭窄,或许不易造成致命伤,但这种轻巧度和顺手度确实值得记上一笔。若要加以形容,这就像是新世代匕首吗?仔细一想,这是哀川小姐送我之后第一次实际挥舞,但总觉得在紧急情况可以派上用场,我暗自点头,将刀子收入背带。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其实也不必非得用左手挥刀。我既不是左撇子,也不是右撇子。硬要说的话,顶多只是左手腕力比较强;可是,既然这把刀如此轻巧,换言之就是以速度见长,实在没有一定要用左手操控的理由。或许应该换成右手,当成一种辅助武器才对吧?而且人类大多是右撇子,这个收纳小刀的背带却是位于右侧胸口的左手专用品,不就证明这把刀正是一种辅助武器吗?  
不仅限于小刀,只要持有凶器,人类意识就很容易集中于该凶器。遭受攻击者自是如此,就连攻击的一方亦然;反过来说,只要小心凶器,其实就很安全。  
总之就是一种变动(Variation)。  
这把刀虽然锐利,但也不能太过依赖它。我这么一想,于是褪下夹克,翻过背带,将刀鞘位置改为左胸。接着收好小刀,穿上夹克。  
“——不论摆哪边,都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哪……”  
或者是一种休闲活动?  
不可否认这句独白掺杂些许自嘲。这间研究所的异样氛围已令我万分郁闷,现在居然还有三好心视老师,以及、以及石丸小呗……  
石丸小呗吗?  
从哀川小姐手里接过小刀时,老实说我觉得应该没机会用这种东西,就算真有机会,在我手里也派不上用场;可是,这种自我安慰或许是聊胜于无。情况比玖渚友预测的更加严重,事到如今恐怕也只能仰赖安慰。  
“——你的嗜好还真危险哪,伊字诀。不是堕落三昧,而是刀械三昧?”  
背后突然传来人声,我诧异回头。不过我已猜出说话者的身份,站在前方的正是铃无小姐。她尚未更衣,依旧穿着旗袍。大概是刚起床,她没戴隐形眼镜,换了一副黑框眼镜。  
“……早安,铃无小姐,你起床了啊。”  
“本姑娘天生就跟太阳公公是好朋友,早上都起得很早呢。嗯,早,伊字诀。”铃无小姐略显嘲讽地笑笑。“一大早就耍刀?你想参加俑兵部队?我说伊字诀啊,既然如此,我替你介绍个好地方吧?”  
“不用客气了。”我逃命似的远离铃无小姐,靠近屋顶边缘。“我只是稍微活动活动筋骨,早上的运动很重要嘛。喏,我也快二十岁了吧?在十几岁累计的疲劳浮现以前,当然要锻炼一下。”  
“既然要锻炼,本姑娘也可以帮忙。要扭打的话,胸部借你也成。”铃无小姐一脸认真地说:“所以呢?蓝蓝呢?在哪?”  
“……我们又不是成天双双对对的。你可能有所误解,喏,玖渚基本上是家里蹲废柴吧?而且又住在城咲,偶遇率其实很低的。”  
“就偶遇率来说,浅野确实高出许多,你们毕竟是邻居。”  
铃无小姐说完,伸了一个懒腰。从她的模样判断,并非猜测我在屋顶才上来,纯粹是来做简单的运动和柔软操。  
“喏,伊字诀。”做完一轮柔软操,铃无小姐叼着香烟道:“我当小学生的时候,看过一本挺有趣的书。本姑娘迄今看过的书不计其数,但觉得有趣的书前前后后就这么一本。”  
“喔?是怎样的书?”  
“对,要说这本书哪里有趣,其实是推理小说,全部约有五百页,可是后半部都是白纸。如此意外的结局真是吓了本姑娘一大跳呢。”  
“这是缺页吧?”  
“可是很有趣喔,真的非常讶异。”铃无小姐取出打火机,喀啦一声点燃香烟。动作潇洒极了,但因为穿着旗袍,不免少了些味道。“……不仅限于小说,电影业一样。如果知道电影的长度是两小时,就能够掌握自己目前处于哪个位置。一小时的话,就是在一小时的位置,最后五分钟的话,就在最高潮,总之就有一种安心感。若非极度不合逻辑的情节,电影很少会在半途骤然结束。”  
“相较之下,人生就截然不同……这是你想说的吗,铃无小姐?”  
“有些类似,但不尽相同。”铃无小姐将一根香烟伸向我,问道:“抽吗?”我摇头婉拒。  
“总之啊……好比欣赏好莱坞拍的电影,过了一个小时女主角还没出现、既没有劫机也没有劫大楼,甚至没出现异型,你觉得可能吗?”  
“确实不太可能。”  
“好比阅读推理小说,看了总页数的一半还没人被杀,甚至没出现名侦探,你觉得可能吗?”  
“确实不太可能。”  
“相较之下,人生就截然不同了。”铃无小姐重复我的台词。“差不多该发生什么事件了,差不多该结束了,这种预测……或者该说,这种计划是不可能成立的。好,讲了这么多,差不多该提一下了,喏,伊字诀,你打算对蓝蓝怎么样?”
“……什么叫打算对蓝蓝怎么样?还真是唐突的问题。”我侧头,假装听不懂话题的连续性。“我并没有打算对她怎么样的打算。”  
“明明要上课,还一路跟到这种地方,甚至顶撞兔吊木和卿壹郎,你到底在做什么?”  
“虽然是很基本的疑问,但这种事我也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想思考自己在做什么。难道铃无小姐就能解释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吗?”  
“就算无法解释,至少本姑娘没有矛盾。你可别搞混充足理由律(* 1)和矛盾律(* 2)喔,伊字诀。哈哈,我说的有点太艰深吗……伊字诀,本姑娘呀,就是不相信有男人面对自己心仪的女生仍毫无欲念。”  
“……”  
我并未响应铃无小姐的这句话。  
“这当然是伊字诀的自由,但你的人生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你应该学习稍微依赖别人,否则一定会处处吃亏的。”  
“……你这么说,好像我是不相信人类的小鬼。”  
“你本来就是呀。确实是不相信人类,你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任何人吧?可是,就算这样,本姑娘还是喜欢你喔,浅野也是疼你疼得不得了。正因如此,那家伙才向本姑娘低头,要我当你们的监护人。蓝蓝更不用提了,她深爱你。这些事伊字诀也明白吧?”  
“志人君和兔吊木也是这样……什么喜欢讨厌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知道自己不该反驳,我知道铃无小姐是对的,但我忍不住要反驳。不,这甚至不是反驳,这只是……这才叫小孩子闹别扭。  
“谁能保证只要对方是自己喜欢的人,就绝对不会背叛自己?跟讨厌的对象和平相处,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吧?你能不能别再这样?没事老扯这些喜欢讨厌的,只会让彼此感到不愉快。”  
“又不是食物,谈谈自己的喜好也无妨啊。”  
“人际关系这玩意跟食物一样啦,有品鉴力的家伙就能尝到甜头。”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铃无小姐毫不理会我的挑衅。宛如应付麻烦小孩,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突然想到,你该不会出生迄今从没说过真心话?呃……这……就叫戏言吗?”  
“……”  
“我是觉得……你多撒娇一下又何妨呢?”  
“……我什么都没说,我天生沉默寡言。”  
“喔?是吗是吗?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防御壁啊,或者该说是最后的自尊?若是这样,还真是廉价的自尊。你或许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但从外面看,其实没什么不同。”  
“这件事能不能就到此为止?”我将目光从铃无小姐身上转开。“我现在没心情听铃无小姐说教。我的烦恼已经非常、非常多了,多到微微一倾就会漏出来。因为我有很多事必须思考。”  
“很多事啊……比如说蓝蓝的事啦、自己的事啦、蓝蓝的事啦、自己的事这些吗?”  
“不行吗?”  
“我没说不行。虽然没说,不过确实是这么想。话说回来,你是不是该多注意一下外界?你现在这样,跟这间研究所又有什么不同?”  
“什么意思?”  
“竖起这~么坚固的墙壁,也不知里面在搞什么鬼。喏,伊字诀,我老实说了,我们……总之就是跟你啦、蓝蓝啦、卿壹郎博士啦,还有兔吊木这种特殊异常系种族不同的普通系人类,我们啊,就怕莫名其妙的事物,因为很莫名其妙嘛。”  
害怕莫名其妙的事物。  
卿壹郎博士对玖渚的恐惧……亦是属于这类吗?  
“……害怕不知原形的东西是生物共通本能,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是你比较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事物吧?从实招来,你最喜欢暧昧不清、摸棱两可的状况吧?”  
喜欢无法理解的事物。  
兔吊木垓辅对玖渚的崇敬……亦是属于此类吗?  
“我并没有……不是这样的。”  
“你还真是扯谎高手。就算骗得过别人,也骗不了本姑娘的。”  
“修行僧说话果然不同。”  
“本姑娘是破戒僧,没在修行,因为没必要。总之,你喜欢暧昧不清,正因如此,你自己才会站上这种暧昧的立场……可是,偶尔也没关系,一下子就好,配合我们也无妨吧?”
“别看我这样,我也有努力配合的。”我说:“可是,我也是有极限的。你们大家似乎都对我抱持过多期待,既然受人期待,我当然也很想响应,但期待若是超越我的能力范围,我终究无力回应。如果这样就认定是‘背叛期待’,我也很困扰。”
“你这种不上不下的亲切性格,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铃无小姐突如其来地说:“明明讨厌人类,却又想留在人类身旁,根本就是逾越社会允许极限的任性。”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真的觉得一切很烦,就像本姑娘这样归隐山林不就得了?这对你来说很简单吧?你一个人也能悠然生存吧?既然是厌世家,就像厌世家那样彻底厌世,躲到荒山野地去呀。你可别因为我说这些就认为我很冷酷喔。可是,能够独自生存的人,就该一个人活着。坚强的人不都是如此?”
“所以才不容易遇见坚强的人吗?还真是有趣的逻辑。虽然突兀,倒也不矛盾,原来如此,真有趣。”我装腔作势地点头。“不过,我是软弱的人,是讨厌人类的胆小鬼。”
“伊字诀,你能不能别再这样?”铃无小姐模仿我刚才的台词。
“这样是哪样?”
“这种‘我是不良制品,其它人不是’的口吻啦。假装无能,对你又有何好处?自虐真的这么舒服?本姑娘也不太中意这种‘我是白痴,玖渚是救世主’的想法哪。伊字诀,你给我过来。”
“你要做什么?”
“赏你一拳。”
对方都这么说了,不可能有人蠢到送上门去。我停在原地,轻轻举起双手回答铃无小姐。“好啦好啦。”铃无小姐见状道:“我不打你,你过来。”
听见她这么说,我安心走过去。一拳挥来。
“……好痛耶。”
“坏掉的东西,打一打才会好。”
“烦恼已经多得令我头痛……你饶了我吧。”
“喔——你头痛吗?”铃无小姐猛然揪起我的头发。“没关系啦,这只是一点小擦伤。”
“……”
“喝!”铃无小姐说完,松开我,又朝我额头赏了一记。力量并不大,我退后两、三步,停了下来。“至少本姑娘看不出你有这么软弱。”
“……怎么看是铃无小姐的自由。”
“既然如此,本姑娘就畅所欲言了。你可以独自过完一生,你就是如此坚强,能够不依赖他人……可是,反过来说,事实上你也有能力改变自己的人际关系吧?虽然你说自己‘有努力配合’……其实你也很清楚吧?你这样子啊……”
“在本姑娘看来,不啻是故意失败。”
四月,被天才们围绕。
五月,跟同学打交道。
六月,与高中女生对峙。
屡战屡败的我。
但这些失败,真是无可避免的失败吗?我难道不是洞悉一切,却又毅然选择错误之路吗?
害怕成功,畏惧胜利。
而今七月。
就连在“堕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所——
我也意图失败吗?
“……我去叫玖渚起床。”
我说完,逃亡似的背向铃无小姐,她也没阻止我,大概是觉得已经够了,而这也是正确的。
我已被彻底掏空。
“真是的……”
那个人有够爱说教。可是,我这个被虐狂也不是那么讨厌挨骂,这或许才是问题所在。
我抵达玖渚的房间,敲敲门,但无人响应,大概还在睡觉。昨晚很早就寝(以玖渚而言),但长途旅行追究会疲倦,玖渚也不是体力好的人。
我静静开门,进入房间。玖渚果然在床上沉睡。玖渚的睡姿很差,被子有一半滑落。她一脸慵懒,毫无戒心的表情,嘟嘟囔囔地酣睡。我暗想她真是看似幸福的丫头。
真是看似幸福的丫头。
真是看似幸福的丫头。
可是真的幸福吗?
我在床边蹲下。悄悄伸手,触摸玖渚的蓝发。没什么特殊含义的动作,但姑妄试之。玩了一会儿秀发,接着将手指移向玖渚的脸颊。
“……这么说来,兔吊木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吗?”
可是。
可是铃无小姐。
你不知道我的全部。你不知道我究竟拥有多少“不能为人道的过去”。你不知道我是何等扭曲的人,是何等罪孽深重的人。连这些都一无所知的你,我既不想听你的指责,也不想让你知道我的全部。
没什么了不起,我不相信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我……还真是忧郁啊。呿!没问题吗……”
我事不关己地嘀咕,手指转向玖渚的樱唇。手指描绘似的转动一周,接着若有所思地伸向咽喉。手指触摸颈动脉,接着,感受玖渚友生命的鼓动,接着……
接着,我啪一声拍打玖渚的脸颊。
“唔咿……咿咿?”玖渚醒了。“……咦?阿伊,唔咕?早咩。”
“早咩。”我再次轻拍玖渚的额头说:“早上啰。”
“咦……已经早上了?人家好像才睡五分钟耶。”玖渚搓揉眼皮。“好奇怪呦,最近都睡不饱。”
“大概是过劳,个头小小还这么操劳。干脆来一趟无目的的旅行吧?度假之类的,嗯——到蒙古附近,远离这种危险的地方。”
“听起来好像不错……可是人家不要,太辛苦了。”玖渚跃下床铺说:“帮人家绑头发。”我点点头,抽出缠在手腕的黑色橡皮圈,将玖渚有一点变长的秀发绑成一束。话说回来,玖渚的头发好像变长很多,不知她跟我重逢迄今有没有在剪头发?
“小友,你不剪头发的吗?”
“唔——剪了阿伊就不能帮人家绑头发了,这样有点寂寞咩。”玖渚嘟起小嘴说:“可是,接下来的季节好像有点热。”
“你房间一年到头都开着冷气嘛……”我这时猛然想起。“这么说来,卿壹郎博士和兔吊木那家伙也说过,你换过发型吗?”
“咦?啊啊,嗯,对呀。”
“喔……”
玖渚上次见到卿壹郎博士是七年前,而最后见到兔吊木是二年前;可是,跟我重逢时,玖渚跟以前一样毫无变化。这么一来,玖渚发型变迁又是如何呢?
“好,马尾完成。”
“谢啦,人家可爱吗?”
“好可爱好可爱。”
“重新迷上人家了吗?”
“重新迷上重新迷上。”
“爱不爱人家?”
“好爱好爱。”  
我各回答两次,接着又说:“那么,要不要吃早餐?先吃点东西,再来脑力激荡吧?”
“也对。”玖渚点点头,站起身来。“嗯,目前就是要决定该说服哪个——”
“哪个?”我反问。“你是指兔吊木或卿壹郎博士的其中一个吗?”
“嗯,因为问题必须一个一个解决呀。阿伊觉得哪个比较容易说服?”
难以抉择的问题。我一方面觉得两人不分轩轾,又觉得两人各有千秋。“单纯考虑的话,大概是卿壹郎博士吧?”我回答。
“兔吊木那家伙看起来很优哉,其实相当顽固。与其说他顽固,或许该说是任性。就任性的程度来看,搞不好跟我有得拼。只做顺自己心意的事,而且只说顺自己心意的话。跟自己无关的事就一副置之不理的态度。我不知那家伙为何如此坚持自我,但既然如此,卿壹郎博士搞不好还有说服的余地。”
“对于小兔的考察,除了任性那一点,人家都认为没错呦。阿伊看人的眼光越来越好了耶。可是阿伊,这充其量只是‘两选一’的情况,卿壹郎博士其实也不遑多让。人家昨天说过了呗?基于一名伟大科学家的信念,赌上一生的伟业……先不管能不能算是伟业,总之这种东西没那么容易让步——”
“这并非单纯基于比较论或相对论。方法是有,就算兔吊木行不通,对卿壹郎博士也一定有效。举例来说,对了,拜托直先生就好了。”
“啊啊……原来如此。”玖渚顿了一下,点点头。“原来如此……截断主要资金来源吗?这么一来,博士势必只能释放小兔……是这个意思?”
“也不用说得这么露骨嘛。轻轻威胁一下即可。这效果够强了吧?”
话说回来,招待三名局外人到这种进行机密研究的场所,原是万万不可之事;然而,博士之所以容许玖渚的入侵,我认为这就代表博士对玖渚家族的畏惧。
当然,拜托直先生——玖渚直截断对这间研究所的资金来源,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吧?这是我无法干涉的庞大事业之一环,纵使是玖渚家族直系,贵为机关秘书长的直先生,这也不是他能妄下断语之事,况且直先生也不是凭个人感情行事的好好先生。绝非薄情,但直先生也不是特别博爱的人。
但这种方式的胁迫,正因为实际上不会执行,才有效力。
“就算不借用直先生的力量,也有其他手段。小豹……跟兔吊木不合,没有办法吗?就算小日也没有办法好了。可是,‘破坏行为’也不是兔吊木的专利吧?你以前不也有些名号,想做的话也办得到吧?既然如此,‘不解雇兔吊木的话,就破坏这间研究所的一切成果’这种胁迫也是可行的。既然有研究内容,就算是这种深山,照理说也有网络吧?博士自己应该也很明白,一点点……不,任何铜墙铁壁对‘集团’都有如废纸。”
“喔,原来如此……不过这种方法好像很卑鄙耶。”
“提不起劲吗?”
“唔——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阿伊会说这种话。”
“我基本上就是小人。”我轻轻点头。“这种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不是这个意思,人家是指阿伊很少会在人家面前暴露自己小人的一面。”
“咦……真的吗?”
“难不成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玖渚并非窥探,而是茫然若失地问我。这丫头对重要的事情总是特别敏锐。因为莫名其妙,所以更加刺人。“什么都没发生。”我摇摇头说。
“只是我还得上学,又要打工,所以想赶快结束这些事。只是这样,真的只是这样。”
“喔,听起来好假咩。”玖渚给我一个极度不信任的眼神。“阿伊就像呼吸一样爱说谎,想相信时却无法相信的朋友也很伤脑筋哩。”
“真的啦,我没骗你。”
“没关系,无所谓。既然是阿伊说的,即使是谎言,人家也相信呀。”
“……嗯,不过刚才那是终极手段……或者说比较接近最后手段。在不得不借用玖渚家族和前‘集团’的力量以前,还是必须跟博士正面交锋。就战略而言,这未必行得通。”
而最大的问题点,就是不知道能否跟那个卿壹郎博士相互欺骗、相互诈唬,最后取得胜利。玖渚又是这副模样,在讨价还价和谈判上完全派不上用场,就各种意义来说,都是派不上用场的极品。既然如此,现在只能靠本人使出戏言玩家的招数,可是目前我手上的王牌少得可怜。这就向对方有三条二(full house),而我选择不换牌,想凭虚张声势赢牌。
就算是站在偏心的立场,胜率至多三成五吧?换言之,是跟大联盟选手不相上下的打击率。
这么一想,倒也不算太坏,但现实问题是——没有梭哈高手会在这种胜率出战。
“也对,这方面就跟音音一起好好商量呗?”
“是吗?”
我将手放在玖渚的头顶,接着离开玖渚的房间,直接前往铃无小姐的房间。敲门后打开房门,眼前景象令我大吃一惊。
房间里有三个人。
其中一人当然是铃无小姐。她已将旗袍换成全黑套装,黑框眼镜也不见了,似乎已经换成隐形眼镜。铃无小姐一脸苦恼地倚着墙。
其余两人的其中一人我也认识,但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的脸孔——根尾先生坐在床铺上;然而,那个人的嘲讽气息完全消失,跟铃无小姐同样一脸苦恼。
“咦?”
而这最后一人,是我第一次见到的脸孔。秃头……不,根本就是剃光头,犹如电影里登场的可疑中国人,戴着一幅黑色太阳眼镜。五官英挺,但那个发型(不知该不该这么形容),加上木木然的神色,外貌足以让观者涌起戒心。身材高挑,犹如时代剧里登场的舞台演员。
既然对方身穿白衣,想必是这里的研究员,可是……
“……咦……?”
我明明已经见过这间研究所的所有成员。既然如此,这个秃头男又是谁?到底是谁呢?
小豹的情报不可能有误,所以说,这个大模大样地坐在根尾先生旁边的男人是……
“早。”根尾先生向杵在门口的我打招呼。“昨晚睡得好吗?”
“……嗯啊……虽然称不上一夜到天明。”我困惑的点点头。“——嗯,但也不劳费心。”
“那就好,对了,你来得正好呢。”根尾先生嗤嗤笑道。但就是少了原本的轻佻,多了一分沉重。“我正想去叫你,是吧,神足先生?”
“我不知道。”美男子简短回应。
咦?根尾先生……刚才……好像……
“神足先生?”
我忍不住指着他。“没错。”谜样美男子不悦地盯着我说:“怎样?我怎么呢?”
我向后退一步,结果撞上站在我后面的玖渚。因为玖渚看不见房内情形,只发出动物般的怪哼声:“唔噜?”
神足雏善先生。之前明明罩着犹如小说里登场的妖怪般的头发和长须。我实在无法若无其事地面对这个状况。
“……为什么?咦?咦咦咦?呃……对不起,我有点混乱。”
“是你叫我剪头发的。”
神足先生以独特的低沉声音说。态度依旧冷淡,尽管外表仿佛换了一个人,但一听就知道他确实是神足先生。将那头乱糟糟的长发全部剪掉……不,是剃光,连胡子都剃了吗?
莫非是因为我的那句话?
“其他还有什么理由?”神足先生简短响应。“对自己的发言负起责任。”
呜哇哇……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啊……
虽然困惑,我还是告诉他:“现在这样比较适合你,很帅气。”这是当然的,就算不适合他,我也不至于没神经到说出:“不,还是原来那样比较好,剪了真是失策。”神足先生对我的夸赞毫无反应,默默移开目光。
我转向铃无小姐,她一副“真是败给你了”的神情看着我。嗯——看来她也是无言以对。
“哈哈哈,哎呀,真是吓死我了。”根尾先生啪一声在胸前击掌,接着说:“没想到神足先生长得如此俊美。据说女人剪头发就变了个人,想不到咱们男人也是。今天早上真是吓了我一跳,真的吓死人。我要是剃光头,搞不好也会变成俊俏美型男咧。”
“不可能。”
两人的交互方式跟昨天如出一辙,除了根尾先生在后面嘀咕的那句“……真是的,要不是这种状况,真要笑出来了。”
“……这种状况?”我重复根尾先生的台词。“这种状况是指什么?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第六感很灵嘛,ER计划的小留学生。”根尾先生说:“咱们刚才正在跟美丽的小姐讲这档事哪,就是这档事。”
我闻言再次转向铃无小姐,“没错。”她点点头。“伊字诀,非常……该怎么说才好?总之情况变得十分麻烦。”
“十分麻烦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根尾先生和神足先生一大早特地跑到宿舍来的“麻烦事”。既然如此,铁定跟卿壹郎博士或兔吊木有关……不,还是昨晚的事?那件事被谁看见了吗?我边想边摸着脸颊。
呃……可不是被春日井小姐伸舌舔拭的那一边喔。
“对,”铃无小姐颔首。“你记得你二月左右刚搬来公寓时,跟浅野感情变好的那个契机吧?差不多就是那个感觉……不,比那个更厉害。”
“……比那个更厉害吗?”
我实在无法想像这种状况。
我将目光转回根尾先生。
“唉。”根尾先生叹了一口气,从床上站起来。
“那么,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咱们先去第七栋吗?”根尾先生抓抓头,越过我身旁。“我今天可是第一次去那里……第一次竟是如此?这也算是宿命吗?”
“第七栋……这么说是兔吊木先生有什么——”
我还没说出“意外吗?”这三个字以前,“总而言之啊,”根尾先生稍稍恢复原本的调调,装腔作势地说:“在下必须向诸位报告一件非常不幸之事——就是这样吧?”

2

这是魂牵梦萦的景象。
经历无数次的景象。
我看过这种景象太多次,多到足以神经麻痹,思考停止。上个月,上上个月,以及上上上个月都曾经亲眼目睹;然而,这个房间里所呈现的景象,也教我不禁为之战栗,甚至为之感动,为之兴奋。
——不,应该说是“被呈现”吗?
这种作风显然是为了供某人观赏。
这种作风分明是为了卖弄。  
“——兔吊木、垓辅……”
兔吊木的身体被钉死在白色的墙壁上。
宛如殉教者——我无法如此形容那副模样。不论从那个角度看,兔吊木的身体都没有那么苟且随便。言语润饰毫无意义,这不过是……充其量只是一具惨遭屠杀的尸体。除了惨遭屠杀的尸体外,什么都不是。这种东西……如此绝对的东西,除此之外又该如何形容?
那双眼,那双笑眯眯,但深处张牙舞爪般的那双眼睛不见了。原本收纳眼球的两个眼窝,此刻插着一把不锈钢剪刀。刀刃半开,左右分别贯穿双眼。几乎一刀到底,刀尖恐怕既已抵达脑髓。
当事人死亡一事已经再清楚不过,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首先是嘴巴。
放荡不羁地张开,甚至感受不到丝毫生命气息,放肆大张的嘴巴里,插着一把只能以粗犷一词形容的刀子;相较于它的粗犷,此刻藏在我胸口的小刀犹似玩具。这把刀亦如眼窝的剪刀般深深没入,贯穿咽喉,直抵后方墙壁。而这把小刀,正是将兔吊木钉在墙上的铁楔。
接下来是胸口。
就像接受心脏手术,肌肉和胸骨都被割开,人类的内容物从那里露出。都人不忍目睹的景像在裂口处隐约可见。仿若在提醒世人,人类乃是血肉之躯,好像昭告众生,人类不过是塞满秽物的臭皮囊。
腹部。
心脏部位的伤口一路延伸到肚脐附近。因此,窄小皮囊里的内脏器官、消化器官都从中解放垂落。黏呼呼、滑溜溜。褐色肉管争先恐后似的冒出头,强烈的味道甚至飘至我们的站立处。即便是讨厌蔬菜的小朋友,看见这番景象大概都不得有好一阵子不敢吃肉,更别说是肝脏一类。厌恶感更胜于恐惧心。
双腿。
早已看不出原本形状,折得七颠八倒,到处都是戳出来的骨头,实在不忍正视。被害不止于此,正如嘴里的铁楔,大腿两侧也各插了一把宽刀,就在大腿正中央。换言之,不但刺穿肌肉,甚至戳碎骨头。嘴里一把,左右大腿各一把铁楔。是故,兔吊木的身体宛若浮在半空。
钉死在墙上浑身浴血的兔吊木垓辅。
唯独白发、掉落脚畔的橘色太阳眼镜,以及染成大红色的白衣在宣告这就是他,兔吊木的肉体既已脱离原始形态。
而让这东西更加诡异的是——
这个肉体没有双臂。仿佛被某种东西拧下,肩膀以下的部分完全消失。这让兔吊木的肉体看起来更不均衡,而且极不自然,笔直垂落的白袖子,越看越是恶心。
乱七八糟,真是乱七八糟。
先别管什么残酷、非人道,根本无法理解这个行动、这个景像有何意义。肢解尸体尚能理解,然而将一个人类的肉体破坏至斯,破坏、再破坏的行为,到底有何意义?
钉死在墙上。
室内地板鲜红一片,不用说正是兔吊木的血。其中一部分既已开始干枯,氧化变黑。犹如将兔吊木体内的血液尽数挤出的惨状。
可是相较与地板,更引人注目的还是兔吊木的半毁身体……以及背后的墙壁。背景的白色墙壁上,早已无法称为白色的那面墙壁上。
书写着血字。
宛如装点兔吊木垓辅的最终修饰,宛如衬托这番景象的最后点缀,巨大的血字书写出一段句子。
想当然不是死者的留书,这显然是创造这番景象的犯人……对,这是犯人的留言。
龙飞凤舞,甚难辨识,勉强可以解读其内容。这是英文草书。
You just watch,“DEAD BLUE”!!
“……”
静观其变吧,玖渚友。
我。
我转向玖渚,看着站在我身旁的玖渚。
然而,我顿时又全身僵硬。
玖渚友。
注视眼前的这番景象。
注视自己的昔日伙伴,自己前来拯救的友人,昨日刚重逢的人类被钉在墙上。瞳孔里映照着双眼贯穿、嘴部剜开、胸口刨开、腹部裂开、双腿刺穿、双臂遗失、钉在墙上的兔吊木垓辅“害恶细菌”。阅读犯人写给自己的留言。
她笑了。
玖渚友轻轻笑了。
露出欣喜不已,仿佛寻获渴望已久的事物,仿佛得到了急切渴求的物品,天直无邪,活泼可爱,难以言喻的笑容。
犹如对这番景象感到倾心。
犹如对这番景象感到安心
犹如对这个场景感到陶醉。
这确实是我不认识的玖渚友。
我所不认识的“死线之蓝”。
我不认识这种东西。
跟卿壹郎博士对话时。
跟兔吊木重逢时。
都比不上此刻。
我这时终于慢慢开始理解,昨日嘴里还没插着刀子的兔吊木那番言论的真意,熟知我所不认识的玖渚友的那个男人那席话的的真意。
还要一点时间才能全部理解,但开关这时确实已然启动。宣告本人和玖渚之间延宕的开始,开关在六年后再度启动。开始的终结并非终结的开始,到头来仍是开始的终结。至于之后终结是否会开始,在结局沿未终结以前,都是未知数。所以--
死线和细菌,宛如相互凝视地伫立在那里。

注释:
*1 :principle of sufficient reason,任何事物都有它之所以如此的理由,或者说没有任何事物是无法解释的。
*2 :law of contradiction ,理则学上指人们不能同时肯定又否定一事物。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 13:37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抱歉一开头就先来个引用,施莱格尔(Schlegel)曰:“天才必须是毫无目的、从不努力,整天闲闲没事干”。阅读这则格言时年纪尚幼,当时只是半信半疑地想“原来如此~”
本书作者西尾维新曾经撰写天才齐聚的岛屿物语,当时也调查了被世人誉为“天才”的英雄豪杰。有道是“青史留名者五成是犯罪者,五成是天才”,“天才”真是多到令人有些发闷,但更教人郁闷的却是他们的人生。他们的人生倘若制成年表,天才一词的确名副其实;然而,他们的人生倘若写成文章,就彻头彻尾地名不副实了。“天才”们多半在家人、朋友、情人等的人际关系上遭受挫折,对同行充满竞争意识和敌视心态,极度孤独却又放不下身段、性格恶劣,而且缺乏金钱观念,任性妄为,自命不凡,与幸福无缘。嗯,但无庸赘言,才能与性格全然无关,天才亦不等于圣人。才能导致人们疏于努力,说得白一点,我又何必期待那些仗恃才能苟活至今的家伙?尽管对本书作者这种凡人而言,能够留下功绩、与人生幸福无缘简直就是希望之光,但有时也不免要想——人们又何必如此重视天才这种程度的名词?
本书里被称为天才的人类有三:玖渚友,斜道卿壹郎,以及兔吊木垓辅。玖渚友是犯罪者,斜道卿壹郎是落伍者,兔吊木垓辅是破坏专家。这三人倚仗与自身才能、能力毫无关系的人格,凭借既不渴望受人赞扬,亦不情愿任人批判的手法,玩弄世界、追求世界,最后试图破坏世界。自由自在,没有容纳一言半句戏言的空隙,他们过去贪残酷烈地屠杀四周,今后亦将持续下去,是的,一如其他凡人。他们的确是天才,但更加确定的是,他们业已超越人类。这即是《绝妙逻辑(上) 兔吊木垓辅之戏言杀手》的风格。
本次承蒙编辑太田克史先生的加倍照顾,插画竹先生比的加倍辛劳,献上一百个感谢都不足以代表作者西尾维新的感激。至于各位读者,此时罢手确实亦是一项方案,但若有兴致,不妨一并欣赏《绝妙逻辑(下) 石丸小呗之装神弄鬼》。

西尾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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