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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自翻][乙一]在黑暗中等待相遇 翻译润色完毕 放出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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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21 11: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hjpotter 于 2012-5-3 21:38 编辑


作者:乙一
翻译:hjpotter
仅供个人交流学习,严禁用于商业目的。如果需要转帖请务必联系译者本人。未经许可请不要盗用他人劳动成果。发于轻之国度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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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间阿满三年前在医院的等候室中,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视力有些问题。因为平时来医院的次数并不多,所以对于医院荧光灯昏暗的光芒并不是特别在意。也许这是医院的规矩,或者是光芒微弱马上就要燃尽的荧光灯没有被替换的缘故。
但是,当阿满看到在旁边的长椅上带着孩子的女性轻松地阅读着再普通不过的杂志的时候,却意识到,有问题的不是荧光灯,而是自己的眼睛。
她被医生告知,自己会失明,这是当年的一起事故的后遗症。她在信号转为绿灯的时候立刻过马路,结果被突然冲出来的车子撞到,除了头被重重地撞到以外,没有受任何外伤。但正是因为这,她的世界的光芒被夺走了。
这与关上开关不同,并不是一下子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在接下来的一周里,阿满所看到的世界也只不过慢慢变得黯淡了一些。
在渐渐失去色彩的世界中,阿满却感到不可思议的冷静。甚至在在视力仅剩一半之时,也觉得世界好像被夕暮笼罩了一般。
家的后面就是一个车站,打开起居室的窗户,正好能看到车站的站台。在日光毒辣的夏日,有用手挡住直接射向眼睛的阳光的人,也有撑着阳伞的女性。阿满能看到的世界是昏暗的,与在乌黑混浊的水中无异。尽管这样,站在站台上的人们却觉得日照是如此晃眼。她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有种和周围的人分开,独自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对父亲,阿满始终抱着歉意。从阿满懂事起,母亲就不在自己身旁,甚至未曾谋面。一直是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地生活着。从这以后,自己再也不能帮助父亲做饭和家务了吧。到自己习惯这种黑暗之时,恐怕连说话的对象都找不到一个,就好像父亲人生的脚镣一般无用。
阿满感到自己好像被慢慢吸入这个漆黑昏暗的世界,如同丢下父亲独自远行一般。并不是前往一直以来身处的场所,而是一个更加安静、寂寞的世界。即便是上大学,阿满都不曾丢下父亲独自一人旅行过。这点与一般人相比,似乎更加地不合乎寻常。但不管怎么说,阿满心中都充满了抛弃父亲的罪恶感。
渐渐的,阿满的世界被黑暗所吞噬,就如同时钟永远固定地指向深夜,丝毫不见移动。

但是,说是完全看不见,却也不尽然。像是太阳光和相机的闪光灯这类强烈的光芒,仍然可以勉强穿破黑暗,到达阿满的眼中。虽说并不是什么万丈光芒,只是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一个细小的红点。在晴朗的日子里仰望上空,可以看到比蜡烛的烛光还要微弱的红色太阳,浮在一片漆黑的世界当中。医生说,几乎不存在完全看不见的人,这让阿满有些意外。

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阿满时刻都在担心着,失去视力的自己该如何照顾父亲的生活。直到父亲在去年六月突然死于中风为止。
看似困难的点字却意外地容易上手,在此之前,她对如何将这些点集合成文字完全不了解。但在知道点字组合的法则之后,却对其比起假名和罗马字母简练得多而惊异不已。从医生断言她会失明开始,到几乎完全看不见的时候,阿满与父亲都在努力地研读着点字的书。
阿满学习的点字叫做六点式点字。正如其名,是通过横两列,纵三列,总计六个点的组合来表现文字。
只在左上角有一个点,就是“a”。
在这个点之下再添一个点就是“i”。
并不在下面,而是将点添加在右面的字是“u”。
然后,如果下面和右面都有点饿话就是“e“。
将“e”的三点去掉最左上边的一点的字是“o”。
就像二进制的数一样,从一端按照顺序将点子按照各种可能性填进去,就能组成基本的元音。再与其他点组合,就可以形成五十音图了。例如,在“a”的右下角加一个点,就是“ka”。将这个点加在“e”的点字中,就是“ke”了。
问题在于,如何用指尖准确地感受到字的凹凸以辨认,不过这花上一定的时间完全能学会。
当阿满的视界几乎完全被黑暗笼罩之后,父亲就去图书馆借来了点字的书,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女儿变得闭塞起来,这是作为父亲最担心的事情啊。父亲也开始陪着阿满学点字,也是为了能够打点字,将留言传达给阿满。因为写在纸上的字阿满是阅读不了的。
为了打点字,点字板,点字笔和点字用纸是必不可少的。把纸在板上固定住,用点字笔尖尖的一端按在纸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点。
那时,一心一意陪着女儿练习点字的父亲向公司请了假,基本上一天到晚都在家。但阿满却发现父亲不在家,或许是自己在二楼的时候出去了吧,阿满想。在厨房的桌子上,阿满令人意外地发现了父亲留下的点字条。因为点字都是横向书写的,小小的突起整整齐齐地并成了一横排。
因为有了用指尖阅读点字的练习,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读出纸上的内容。阿满深吸一口气,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纸上的每一个小突起。
“了西东买去我。”

纸上写着令人费解的词句。阿满从左到右不断地触摸着,试图探究出藏在字条上的奥秘。好不容易,阿满才弄明白父亲留下的信息,以及父亲犯的有些可笑的错误。

虽说点字顾名思义就是用手指触摸纸上突出的点,但是打点字是用点字笔在纸上挖洞,如此一来,为了写出从左向右的句子,就需要从右向左打点字,然后把纸翻过来。但父亲以为读和写是一样的,从左到右打了点字。所以为了阅读,就必须要把读到的句子完全调转过来才行。
父亲制作的点字纸,阿满全部细心地保管了起来。到父亲去世为止,居然收集到了一大捆,每一张都饱含着父亲对女儿深深的牵挂。这其中,写着“了西东买去我”的字条成为了父亲留给阿满的独一无二的遗物。
黑暗会永远如影随形地笼罩着自己,虽说这是个残酷的现实,但阿满却并不觉得特别难受,反而感到黑暗很温暖,就像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将自己保护在其中。
在父亲还健在的时候,阿满就微微有着这种感觉。即使父亲就呆在屋子里,但是她看不到,那么只要父亲不出声的话,那么也就与阿满独自在家没有区别了。只有听到父亲偶尔的清咳声,才会意识到“啊,原来父亲也在屋子里。”。对于父亲的存在与自己的生活相隔开,她感到很抱歉,也不免有些惊皇失措。或许就是这样感受不到父亲的存在,才使得自己慢慢地向着黑暗的深渊中滑落也说不定。
在父亲已不在的今日,这一切都化作乌有。那几本点字的书,也熟得几乎不想再读了。还留在这个家里的,只有自己。
阿满偶尔会与小学时就熟知的朋友二叶佳绘通通电话,也与她一起外出买些日用品,但与外界的联系也就仅此而已了。与任何人都不交谈的日子居多,在不需要做扫除和洗衣服等家务的闲暇时候,她便躺在榻榻米上什么都不做,就像胎儿一样蜷着身子打发时间。“恐怕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大事吧。”即使偶尔会这么想,被黑暗包裹着的自己,也仿佛与这世上的一切都毫无关系一样。
对于自己来说,家,和其中充斥着的黑暗,除了这些便别无他物,是个密不透风的世界。家就像鸡蛋的蛋壳,黑暗就是蛋清,自己像蛋黄一样被包裹在其中。虽然有些寂寞,但是让人感到安心,如同自己被一块柔软的布包起来埋葬掉一样。
只有听到高速电车迅速驶过的声音,她才会意识到“啊,原来自己依然身处日本啊。”家背面的车站是不停靠高速电车的,从地面传来的电车高速驶动的声音,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
若眼前一直是一片遮天蔽日的黑暗,就会让人更加清楚地回忆起以前的事情。特别是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那些令人愉悦的,例如自己在小学时解出了所有人都无从下手的困难问题这样的事情,却总是不会出现。
十年前,阿满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有一次在走廊里,隐约发现大家都在偷看着自己,但当阿满望向他们的时候,大家却赶忙把视线移开,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样。但是,气氛却依然怪怪的。就在阿满忐忑不安的时候,二叶佳绘从后面走来,从阿满的背上撕下了什么东西。原来,有人用胶带在阿满的制服背后贴上了一张用记号笔写满了难听字眼的字条。
“这没什么的,前几天我也被这样捉弄过。”
佳绘皱着眉头,将字条卷成一团。阿满挠了挠头,笑着点点头。
这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事情,没有必要放在心上,阿满如此对自己说道。
但是,和佳绘分开之后,自己还是回想起自己没有发现被贴上字条,在走廊里不知所措的时候,周围的人们露骨的笑声,和那些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人的表情。
阿满感到很害怕,于是在厕所里吐了。
一直以来她就没什么自信,一直在担心着自己的外表到底有没有让人觉得可笑的地方。她是如此的缺乏自信,一旦教室中的某个角落爆发出了一阵笑声,就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成为了他们的笑柄。教室里的桌子是以50cm的间隔来排放的,要在教室中行走,就必须在这样的间隔间穿越。但是,请隔着桌子正聊得热火朝天,且自己并不熟络的同学让出点空间来让自己过去,这样的话阿满总是说不出口,所以她宁愿绕远路。其实只要稍微打个招呼就可以了,但就连这样的事情她都做不到。
初高中时期,她总是避开老师和班中惹眼的同学们的注意,安静地生活着。一直以来,都是竭尽全力,才能站在众人面前的。在家以外的地方,即使只是散步,都会觉得浑身是伤痕。直到现在,只要想起来背上被贴上字条的事情,仍会觉得心如刀割一般。但是她告诉自己事情已经过去了,要忍耐。在外面的生活充满了伤心的事情,但是,在她已失明的今日,如果不迈出家门,仅仅依靠保险金生活的话,那么也就不会有扰乱自己心情的事情了不是吗?
小时候,在白天一直懒洋洋地睡觉,醒来的时候周围变得一片昏暗。那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被黑暗所包围的话,一般应该是夜里在床上睡觉,或是偶然经过黑暗的走廊那样的时候。不管是哪种场合,例如电灯被关掉,或是置身于黑暗的地方,都是事前有心理准备的。但是,在白天睡着后醒来则不同——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说的更确切点,是对黑暗的恐惧。
黑暗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再普通不过的恐惧对象了。将黑暗和妖怪混为一谈,认为自己在黑暗中会看到不寻常的东西,即使是在家中也不奇怪。但现在,阿满的周围一直是黑暗的,在害怕妖怪之前,她还要先从时钟的报时中弄明白现在是否是晚上,或者是询问佳绘她周围的情况。虽然还是对妖怪有些恐惧,但到了夜里,即使意识到自己不需要,还是要像常人一样打开电灯。
除此之外,当她在家里的时候,黑暗就像毛毯一样温暖地包裹着自己。在屋里的榻榻米上懒洋洋地躺着,身体在黑暗中蜷成一团,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呆着直到去世也未必不是一件乐事啊。身处黑暗之中,身体通过感受从窗户中射入的阳光的冷暖,体会着时间的流逝,说不定不吃不喝就可以活过几年。就这样慢慢变老,直到大限将至,还是一如既往地躺着,用再祥和不过的方法离开这个人世吧。
就这样静静地一直躺着,身上唯一活动着的东西是眼皮,全身每个细胞都放松开来,甚至都分不清是自己不愿意动,还是失去了活动的能力。这种时候她就会想:“那么,就这样死掉吧。”“听着从厨房传来的冰箱震动的声音,她感觉就像家里所有的东西正在慢慢腐烂一样,真是活生生的地狱啊!家中的世界缓缓地下降,向着地底前进,就像是真的前往地狱一样。
她站起身来,走到水池边,用水杯接水,当感到马上要注满的时候就关掉龙头,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然后向着冰箱走去。轻易放弃这种安详的状态,让自己感到挺没有面子。虽然一直以来都是半途而废,但阿满总是把责任推给冰箱的响声——谁让你响来着,害得我感到饿了。
对于像自己一样孤身独居的人们,社会也并非不关注。有一天,来家里拜访的警察也是其中之一。虽说是警察,但也只是对方这么自称,而阿满相信他所说的话罢了。
玄关处门铃发出的声音,像在水面荡漾着的波纹一般迅速扩散着,从黑暗之中冥冥传来。阿满家的玄关很少有人出现,但那人的出现,伴随着音波,以玄关为中心向整个家扩散开来。
阿满打开家门,听到一个年轻男子打招呼的声音。他自称是派出所的巡警,但阿满并不知道他是否穿着警察的制服。一开始他的声音很严肃,但知道阿满的视力有问题之后,那声音就变得柔和起来,开始关心起阿满的日常生活。
“吃饭和买东西什么的,有需要我们帮助的就尽管说吧。”他亲切地说道,“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给我们派出所来电话。”
阿满听到他从怀里拿出什么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像是纸片一样的东西交到了阿满的手上。
“这是我们所的电话号码。“
他一边说着,一边进入主题。
“请问贵宅周围发生过什么可疑的事情吗?”

一想到可疑的事情,她立刻就想起上午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但她到玄关查看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任何人。她甚至打开门,到门外呼喊,却没有任何人回答,这或许是周围的孩子们的恶作剧吧。门铃响了之后,阿满习惯先打开门去看一下是谁来了而不是从窗眼里窥探,她认为让客人等待是一件很没有礼貌的事情,所以每一次都会慌慌张张地将门打开。如果进来的是强盗,要对自己谋求不轨的话,阿满也早已抱定了咬舌自尽的决心。

不过,阿满不认为有特地向警察报告这种骚扰铃声的必要,所以并没有对从派出所来的人说,只是淡淡地表示没有什么异常,警察也好像了解了一样微微点头应对着。或许是和从其他邻居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他也并没有期待阿满会提供意想不到的情报。
不过他又紧接着问,有没有发现可疑的年轻男子。不过马上就发现了自己的问话很矛盾。自然,阿满还是回答说什么都没看见。
“最近很乱,要提高警惕啊!”
他留下这句话离开了,剩下阿满呆呆地握着手中的纸片,感到很困惑。因为号码是写在纸上的,自己看不见,但又不忍心丢掉。为什么这周围有那么多警察呢?阿满回忆了一下,想起了早晨发生的事情。
每天早晨,阿满都要打开起居室的窗户通风,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但就在今天早晨打开窗户的时候,她听到外面格外的骚乱。警车的声音,和周围人们的喧嚣混杂在一起。虽说很不寻常,但阿满认为与自己无关,所以阿满依然回到了二楼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久就将这件事忘掉了。
阿满稍稍感到不安,从玄关向起居室走去。就在这时,厨房中响起了一个硬物碰撞的声音,像是堆积在碗柜中的盘子什么的发出的声音。餐具在没有人碰到的情况下,不太可能发出声音。这次也许是叠盘子的时候出了点问题吧。
阿满愈发感到不安,从自己面向的黑暗中,能感受到一种有什么东西似的模糊感觉。但阿满马上就认为是自己想多了,不如去厨房看看吧,没有洗的餐具还堆在那里,刚才的声音,说不定是它们在抗议呢。
这是十二月十日发生的事情。


这一周占领自己心灵的那种感情,今天早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虚的洞穴,现在他被这种脱力感弄得一动都不想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中脱落了一样,明明有人死了,却没有什么感觉,就好像自己的胸膛当中,并不是温暖的流淌着血液的心脏,而是一块沉甸甸冷冰冰的石头。
稍微回忆起今天早晨的事情,或许他还会对松永年雄的死感到高兴。因为对人的死感到高兴,所以自己大概是一个冷酷的人吧。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他既不高兴,也不悲伤,没有任何感觉。

到今天早晨为止,他的体内确实充满了某种不安定的东西。那,或许是见到站在站台上的他的瞬间,由心中升起的杀意,即使现在已经不见了。原因很简单,他想要杀的对象松永年雄,已经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人世。

明广已经在起居室的一角坐了四个小时以上。这间屋子位于古老的木质房屋的东侧,大约有八叠大,屋子的中央有一个被炉。明广就坐在东墙与南墙形成的角那里。东侧的墙那里有个很大的柜子,占了左半侧大约一半的墙。他一进到这座房子中,就注意到了这个柜子,不过到现在为止他也没弄明白里面到底放了些什么东西。或许就像那种每家都有的,把指甲刀和铅笔刀之类不知道该塞在哪儿的东西一股脑放进去的柜子一样吧。明广的老家也有一个这样的柜子。
东侧的墙壁上,没有被柜子挡住的半边墙上有一个窗户,上面安装的窗框很新,可能是后来才安上的吧。电视放在南墙那里,明广背靠着南墙,右肩顶着东墙坐着,所以被夹在东墙与电视之间。他一动不动,就好像自己不是生物,而是像屋子里的家具一样的东西。说不定这样更好些,他这么想到。自己如果是家具那样的没有感情的事物,那么就不会有烦恼和苦闷了,只是每天从早到晚地坐着,什么也不需要吃,每天目送着家里的人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过一段时间自己被用旧了的话,直接被换成新的家具,然后从这个家中被丢出去静静地自生自灭——这样也不错啊!
明广将一直环抱着的双膝伸直,放松僵硬的足部肌肉,尽量不发出声音来,甚至连脚摩擦榻榻米的声音和衣服相互摩擦的声音都小心注意着。尽管奔跑时的疲劳感已经完全消失了,但另外的紧张感却束缚着他的肌肉。
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否则的话就有大麻烦了!
在屋子中坐着的明广,只要转向右肩的方向,就能够看到窗子外面。他保持坐姿稍稍抬起头,向外探望着。
十二月的寒风从窗缝中渗入,搞得自己身上冷冰冰的。窗框的边看似没有缝隙,实际上也不一定。还是说,因为玻璃很冷,所以将外面的寒意带到屋子里了呢?
北面和西面的墙上各有一扇磨砂玻璃的拉门,分别通往厨房和走廊,现在都紧紧关着。
这座房子的主人本间阿满,在两个小时以前就一直在暖炉的前面小憩。她就像被暖炉的火焰包裹住了一样,如同胎儿一般蜷缩了起来。
她翻了个身,原来明广只能看到她圆圆的背部,现在她突然把脸转了过来。虽然屋子中心的暖炉把他们隔开了,但明广还是能从他的角度看到阿满的脸。
明广大吃一惊,这个女孩子那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不出一声,他本以为她在熟睡着。但是,翻身朝向明广方向的她,眼睛居然是睁开的。
那是一双无比清澈的眼睛。
那一瞬间,明广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脑中一片混乱,然而紧接着,他却发现了她的眼睛看不见这个事实。证据就是——她并没有大声叫嚷,身体也如刚才一样平静,依然处于蜷缩中的状态。
虽然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但是,因为她并没有睡着,而是一直清醒着。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不弄出声音来为好。
这个屋子就像一个密封的箱子一样,她认为自己是一人独处,但实际上显然不是这样。他感到有些罪恶感,把目光从她的眼睛上移开,望向窗外。

玻璃的一面因为有水,已经模糊了起来。暖炉上的水壶正冒着热气,这些热气在玻璃的表面上冷却下来。两个半小时之前,水就激烈地沸腾了起来,但水壶现在已经被从四方的暖炉上移开,并不被火直接烤到。白色的蒸汽慢慢地从壶嘴中冒出。

明广尽量不发出声音,用左手擦拭着窗户上的水雾,左手的手心冰凉又湿润。屋子里本来是很暖和的,但由手心通过手腕传来的水滴的冰冷,却经由背部传到脚尖,让他觉得浑身冰凉。
只有左手擦拭过的部分,能透过没有水雾的透明部分看到外面。窗户外面,大约距离两米的地方,就是车站的站台。除了离的近的这个,还有一个深处的站台隔着铁轨,一共两个。从窗户中能够看到的站台,稍微有些突出。如果人站在窗前,从左侧延伸出来的站台,也就是是面前的与里面的站台的拐弯处,正好在窗户的中央被挡住了,窗户右面则能够看到延伸出来的铁路。
家与站台之间的空地种着一些并排着的树,向窗外看的话视野刚好在两棵树之间,很开阔。把脸靠近窗户看的话,甚至能看到深处的站台另一侧发生的事情。
车站上站着许多人,和早晨比或许少了一些。但是现在依然有穿着黑色工作服的人们,从站台的一边俯视铁路,似乎在调查着什么,表情统统很严肃。明广几乎能看清楚他们脸上的纹路,他为了不被发现,从身处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向外眺望着。
深处的站台的尽头由绿色的铁丝网围着,那是为了隔开铁路和马路而设置的。早上那里聚集着一些看热闹的人,观望着车站内的设施和铁路。不过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那些人也都走得一干二净了。
莫非那个男人就死在那里!明广注视着距离自己大约二十米远,铁路另一侧的站台。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的嘴唇颤抖着,为了制止它继续颤抖,明广用力咬住嘴唇。
对于阿满这个名字,明广并不是刚刚知道的。但是他却没有同她说过话,更不曾拜访过她的家。
十二月十日的十点左右,明广在迟疑了一会之后,站到了这座老旧的木制房屋的玄关前。他拉开横着的滑门,门上的玻璃镶有格子窗框。为了让阿满出来应门,他按下塑料门铃。这个门铃大概是十几年前的样式吧,缝隙间夹杂着不少的泥土和尘埃,甚至让人担心它是否能够工作。不过,响亮悦耳的门铃声,很快从家中传到了在外面等候的明广耳中。
不一会儿,阿满就一边打开家门,一边问着来者是谁。当然,明广很清楚这是一位独身居住的年轻的女性,而且视力有些问题。
“请问……”
打开门的阿满,用困惑的声音问道。按响门铃就立刻退到一旁的明广,背靠着墙观察着她的样子。以往都是从远处看着她,距离这么近还是头一次。她比起想象中更瘦,给人一种不健康的感觉。可以确定的是,她并不认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请问没有人在吗?”
她又重复了一遍,光着脚就从玄关走了出来。她或许是那种脚被弄脏也不会在意的性格吧。被冻红了的脚,就直接踩在玄关前面的水泥地上,好像孩子一样。这实在是太没有防备心了,万一地上有玻璃的碎片,或者是想要伤害她的人,那该怎么办呢?
虽说是这样,但对于明广来说,她从玄关出去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如果早有这样的机会的话,就不需要寻找开着的窗来搜寻进入她家的方法了。
明广偷偷地从门外的阿满身边溜入了房子中,如果穿着鞋的话在走廊里走会发出声音来,所以他事先就脱下鞋只穿着袜子,做好了准备。
玄关处并排放着的只有女性的鞋子,但略微瞅一眼,就会发现在鞋柜里面堆积着不少陈旧的男式皮鞋。他向着走廊慢慢走去,非常小心不发出声音来。在走廊中,他发现了好像是洗澡房或是厕所的一扇门,而在尽头则是一扇镶着毛玻璃的拉门,走廊在此弯成L的形状。
明广听到背后玄关的门关上的声音,回头一看,阿满已经回到了家中。或许她把刚才的门铃声简单地当做成恶作剧了吧,她的表情如往常一样平和。
明广赶忙藏进了刚刚在走廊中见到的洗手间中。她从他的面前经过,或许是已经习惯了在自己家中行走,她一到拐弯处就熟练地按照L字转了过去。明广能听到她上楼梯的脚步声。
如果她回到二楼的话,那么就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吧。明广这么想着,再次走入走廊中。
一楼有着厨房和起居室,以及看起来没有任何人在使用的房间和佛堂。
明广现在就藏在起居室里,从现在开始,他决定暂时不动弹。
如果过了半天之久,警察一定可以查明白从车站逃出去的男人的身份,并开始在这附近的公寓追问吧。所以必须要逃到警察找不到自己的地方才行。

明广从去年四月开始在印刷公司工作,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生活。公司里大约有一百人,松永年雄是公司中的前辈。
每年春天,新入社的社员们都要参加迎新酒会,这是以加深同事们之间的交流为目的所举办的,所以不能推辞。
正在大家醉意微醺的时候,有一个戴着圆框眼镜,比自己稍微大一些的男子离开了座位开始讲起话来,周围的人一边举起杯子喝着啤酒一边听他高谈阔论。明广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所以有些百无聊懒。也就是从那时起,明广养成了只听不说的习惯。
那个男人说起了前年的春天的事情。有一个新社员在他的手下工作,那个新人一副完全靠不住的样子,居然连酒都不会喝。他便把大量的工作推到他身上,故意为难他。于是他在一通抱怨之后,无奈地辞职离开了公司。他一边夸耀着自己的功绩,一边将手中的啤酒一饮而尽,一副自大的样子。
明广突然感到身上开始发凉。从眼镜男与周围的人的闲扯中,很快就了解了他是在公司工作了几年的前辈。但是,明广对他现在正在吹嘘夸耀着的事情,不知怎么的就是感到不对胃口。他旁边的人称呼他为松永先生,所以他也知道了他的名字。
明广居住的公寓位于老建筑密集的地方。这里的道路很狭窄,有车子经过的时候,就连一根电线杆都会挡住人前行。明广每天早晨都经由这条路前往车站。
通过建筑密集的地方,是一条沿铁路铺设的道路。铁路和道路之间,有着一半都被埋在杂草中的铁丝网。每当急行电车经过的时候,风压都会吹得铁丝网摇曳不停。
明广每天通勤都要坐电车。走路到距离公寓最近的车站大约十五分钟,再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中呆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印刷公司所在的车站。
那天早晨,他偶然地发现松永与自己在同一个车站乘车。沿着铁路向着车站行走的时候,他从道路旁望向铁丝网那边,发现松永就站在站台上,或许他住的和自己很近吧。他的身边有一位化了妆的年轻女子,两人亲昵地聊着天。女人大概是松永的恋人,并且跟他乘同一辆电车出勤。
因为在酒会上的事情,他开始有意识地避开松永,即使是在车站,可以的话也最好不要和他打招呼。但不管怎样,躲着不见也不见得总能如愿。
有一次,他出现在了在站台上等车的明广面前,与他四目相对,从眼镜的那边观察着明广。他的眼睛没什么特点。虽然是在同一个部门,但他也只是仅仅记得明广的长相罢了吧。两人从没有说过话,对于他来说,自己不过是不起眼的同事中的普通一员吧。
因为在车站打过照面,所以从此以后,他对明广的认识加上了“在同一个车站乘车”这么一个标签。
明广在公司主要的工作,是一种叫做凸版印刷的业务。把像一张巨大的卫生纸那样的原纸放在印刷机上,使其经过印刷轴。他一开始以为只要全部交给机器来处理就行了,但渐渐地,他也发现这是一项需要一定技术才能做好的工作。
根据墨水的量,给同一件物品涂上不同的颜色。而且必须根据顾客所指定的颜色来上色,不可以有丝毫差错。最初他只有听人指挥才敢动手,如今也能够做得和别人一样好了。
明广并不擅长记住人的名字。从中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只有经常同自己交谈的人,他才能勉强记住他们的名字。那些与自己基本上没有交集的人的名字,一到第三学期结束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在公司也是如此,对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的场合并不少见。这或许是自己对周围并不关心的证据吧。

不管周围的人在兴趣正浓地讨论着什么,他都没有一丝要加入谈话的意思,况且对于聊天他本身就不感兴趣。如果是一般的人被邀请加入聊天,一定会靠近过去。 但是,明广却总是避开这种场合。

他希望过独自一人的生活,也正因此而很自然地被孤立了。这种倾向从他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了。为了应和大家的话题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所以三两成群的同班同学们,有时候会像看不同种类的生物一样看自己。

刚进公司的时候,有同事会邀请自己在下班后一起去喝几杯,明广却总是拒绝——结果可想而知,很少有人会与明广说话了。

明广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不管他与谁交谈,不知怎么回事,都会感到自己一直被否定着。在聊天的时候,他可以应付普通的对话,也能作出比较正常的应答。但在这之后一人独处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忆起对话的内容,却总让他讨厌起自己所说的事情,也会对对方说的话抱有种种疑问。他会对在对话的时候发现不到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或者是因与对方的价值观不同而受到打击。他对于自己所想象的事情被周围的人的价值观所侵蚀、破坏而懊恼。所以最终他决定,与世上的其他人划清界限,让自己被孤立起来。这是他所选择的最稳妥的生活方式。
这对于一直都是成群结队的人们来说是不能理解的。他们大多很擅长融入群体当中,或许这可以称为迟钝,但他们即使是被埋没在大多数人之中也丝毫不觉得难受。明广可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
他被松永所注视到是入社大约一年左右的时候。
金属制的台阶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架子,明广在上面寻找扫除用的洗涤剂。
“你在找什么呢?”
明广突然听到背后头顶上有人问道,他回头一看,只见松永站在台阶上,整个身体都支撑在金属扶手上向下看着明广。
他向松永说明自己正在寻找洗涤剂。
“不是就在你的后面吗?”
听到他这么说,明广回头仔细搜寻着,确实如他所说。于是明广微微低头向他表示感谢。但他却说道:
“你该不会是没长眼睛吧?”
这是近乎侮辱的口吻了,不过明广并不认为自己在工作上有任何过失,所以对被一下子如此训斥感到非常惊讶。他望向松永的脸,觉得他瞳孔的深处仿佛有着某种东西,一种在人背后悄悄呆着让人毛骨悚然感到极其不舒服的东西。
其他的同事在下班之后,好像也与松永一起喝酒逛街的样子。但是,明广却拒绝了全部邀请,这或许就是产生隔阂的原因吧。
或者说,是与他们在同一个车站搭车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吧。
一年以后,到了春季,新加入公司的社员们中有一个被分配到明广所在的部门。他是一名叫做若木的年轻的男子,穿着学校的制服,看上去就像中学生一样稚气未脱。总是用谦恭的声音向明广讨教工作上的问题。

若木很快就融入了这个环境,与同事们构建起比起明广来好得多的关系。休息时间在吸烟区里,他也经常与前辈们在一起吞云吐雾。明广开始有点担心松永对新入的社员进行的那种欺负行为,但似乎松永并不打算对若木做出这种伤害的行为,这使他放下心来。

但是,不知为什么,若木对待自己渐渐地与其他的前辈的态度开始不同起来,这让他很在意。
“大石先生,请把这个做完。”
他若无其事地把工作推给了明广,让人觉得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但是,明广却觉得他只有对自己才会做这种厚着脸皮的要求,他对其他的前辈从来不会提这种要对方帮自己干活的事情。
明广一开始认为是自己多心了。他并不是那种特别强调前辈后辈关系的人。反之,他对这种死板的上下关系并不在意。甚至觉得太在乎这方面的自己有些小心眼了。
但不久,他就明白了并不是自己想太多了。在工作完毕的时候,大家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要去休息了,麻烦帮我收拾一下。“
若木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吸烟区走去。
明广有些不知所措,他叫住若木。
“要好好收拾哦。”
他瞟了明广一眼,撂下这句话就向着吸烟区走去了。
明广认为这非常不应该,他在与其他前辈交流的时候,总是很谦卑。但他却把明广当做与其他前辈低一层次的人来对待,这让明广很生气。
明广前往吸烟区,想要把若木叫回来。因为明广不吸烟,所以那是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地方。吸烟区在工作场所以外,摆设着自动贩卖机和烟灰盒。在不工作的时候,有一些人喜欢在这里谈天吸烟。
若木和几个同事一起吸着烟。明广的出现,让他们停止了谈话,并将视线集中到明广身上。松永也混在其中。
明广从不擅长在这么多的人的注视下讲话,但这次他硬着头皮上了。他对若木说,请他自己收拾自己的东西。
“那点东西你一个人也可以收拾啊。”
松永皱着眉头说道,一边吐出一个硕大的烟圈。
“那就这样吧,麻烦你了。”
若木低下头,将手指间夹着的香烟给明广看。
“我还没抽完呢。”
聚集在烟灰缸周围的几个人都是他们的同事,但并不是明广的朋友,而是若木的。当时的氛围,仿佛明广就真的应该一个人完成整理工作似的。或许一个人收拾很简单,也更有效率,但这令明广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但是,周围沉重的视线使他无力辩驳,只能丢下若木独自离开吸烟区。
从他的背后传来了阵阵笑声,他能直接地感受到是在笑自己。他知道松永有时候会背着自己,向大家模仿他的动作以博一笑。
在人聚集的地方,很自然地就会形成上下关系。这与普通的上司和下属的关系略有不同。比如说这个人很照顾大家,必须尊敬他,那个人可以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如此之类的事情。若木或许就是这么看自己的吧,明广想到。
而且,这大概多多少少有着松永的怂恿吧。他到底为什么把蔑视之情集中在明广身上,或许很难找出这其中的缘由。因为两人之间,不过只是在车站偶尔会碰上一面的关系罢了。对松永的话题感到无趣,完全不与他保持相同的步调的人或许只有自己,这大概就是诱因吧。
对松永的事情感到反感的人不止明广一个。在更衣室中,背着人痛骂松永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是这些人一旦到了松永面前,都会不约而同地地带上谄媚的笑容。但明广却没那么多心眼,听着松永的满嘴胡话,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有一次,松永向大家吹嘘着他同时与两个女人交往的故事。本来明广只是一个人坐着,吃着盛在橙色餐盘中的午饭,但那时松永和若木那群人却把他围在中间。这在周围人看来,就好像是一群关系好的同事很自然地凑在一起吃饭一样。但是从松永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是通过观察明广的反应来取乐。那时,他口口声声说的,都是那个女人有多愚蠢,他只是抱着玩玩的打算交往,但那女人却动了感情。他把那个女人的事情当做笑话讲给大家听。
明广努力将这段话从自己脑子中驱赶走,他对自己说这是别人的事情,自己和那个女人没有一点瓜葛,所以根本没必要在意。
即使这样,他还是会不自觉地去想,那个女人会不会是当时在车站看到的那个女人呢。
明广真想找东西把自己的耳朵塞起来,或是远远地逃离这群对这种话题兴趣浓厚的人们。
“大石,你觉得怎么样呢?”

突然有人这么问他,他不明白对方这么问有什么用意,所以只能低着头,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端着还没有完全吃完的午饭盘子逃走了。


进入公司已经过了一年又七个月了,但前往公司的那种苦痛感,一直没有变。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公司里,他都苦于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在休息的时间,与任何人都不相往来的他无法立足,不管在哪儿他总感到紧张,就好像呼吸困难一样。特别是感受到松永投来的视线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将自己的喉咙扼住,让自己呼吸困难动弹不得。
“大石先生好像没什么娱乐啊,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然能就这么活着。”
大约两周以前,明广在吸烟区的旁边听到了若木的声音,紧跟着的是一群人的笑声。
明广随即停下,藏在了在吸烟区附近的那群人看不到的死角的阴暗处。
“下次不如跟踪他,我家好像离他家挺近。“
是松永的声音。
“然后我们就偷窥他的日常生活,对了,不如偷偷地拿摄像机拍下来吧!谁有摄像机啊?“

那群人聊兴正浓,甚至连具体的日程都定下来了。就在大家兴致正高的时候,只有若木突然离开了吸烟区,一下子出现在转角处,明广想躲都躲不开。

明广居然就在能够将吸烟区中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地方,这是若木万万没想到的。所幸的是他没出声,所以吸烟区那里的那群人也没发现。
明广将食指竖在嘴前,做了个“嘘“的手势。一阵沉默后,若木明白了明广的意思,咽下一口唾沫就默默离开了。
从那之后,明广就留心着自己的周围。但是,他们却似乎放弃了跟踪明广这个想法。

明广每一天都安不下心来,走路的时候,或是在公寓里的时候,他每时每刻都在怀疑着周围是否有人跟踪自己。但当他猛然回头的时候,却总是看不见半个像是在跟踪自己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越来越烦闷,觉得自己的神经被慢慢磨掉——他总是想得太多。或许计划被明广知晓的事情已经暴露了,所以松永不可能在某处监视着自己。即使他对自己这样说努力使自己安心下来,但总是感觉松永时不时地从眼镜那端偷看他一眼。

碰巧,在更衣室里只有明广和若木二人,那时,他很罕见地向若木搭话。
“怎么样,听了上次我们的谈话,你一定很生气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谄媚,明广从正面看着若木的眼睛,可以看出来他有些害怕。
若是往常的话,明广会选择尽量不引起纠纷的方式,但因为实在气愤,就想着吓吓若木也好。他把脸靠近若木,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想杀人啊!“
若木的脸刷地变青了,从口中挤出几声软弱无力的笑声。他是那种没有人给自己壮胆就没法大声说话的人,真是懦弱啊。
“你要杀谁,我?还是松永先生?“
明广正好换完了衣服,就势猛地一关置物柜,发出一声巨响。若木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明广不作回答,径直走出了更衣室。
杀人啊……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逐渐在脑中复苏,或许这没准能行。

十二月十日
在公寓里自己的房间里,明广醒来了。他刚一起身就觉得头疼欲裂,浑身都是汗。好像做了一个恶梦,但梦的内容已经全记不住了。
桌子的上面还放着昨晚上在便利店买的吃剩的便当。因为没什么食欲,连一半都没吃完。明广一边将便当扔进垃圾箱一边换着衣服,连被子也不叠就走出了八叠大的公寓。因为自己就这么过着公司和公寓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所以也没有叠被的必要。这种不叠被的生活,恐怕一生都会持续下去吧。
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天空泛白,太阳也躲在云的后面不肯露面。在住宅密集的小巷中只有明广自己,除此之外,就连狗或者麻雀之类的生物都见不到。整个世界仿佛被寂静包围了一般,甚至翠绿的树木都好像被涂上了一层灰色。
明广在前往车站的路上,感到脸上如针刺一般寒冷。道路上的柏油很老旧,用油漆画在上面的线和文字也几乎看不清楚了。明广一步一步地在上面走着,突然,感到从头脑中涌出一股莫名的悲伤。
这就好像是犯病一样,某样悲伤的东西在胸口破裂,持续几天甚至几周的抑郁情绪突然迸发了出来,随即蔓延了开来。
如果不是靠意志强撑,他恐怕早就双膝发软瘫倒在地上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停止脚步,走出狭窄的小巷,走上了沿着铁路的道路。他用左手用力抓住道路旁的铁丝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前进着。

因为他没法向着正面好好站着,所以只能看着铁丝网下覆盖着一层白霜的丛生的杂草,那颜色就好像被染上的一样。抓着铁丝网的手指,也因为铁的寒冷而疼痛不堪。

他的身体在抗拒着上班,他迫切地盼望着做些什么好让自己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却又不能不去上班。
如果现在辞职的话,就等同于向松永投降而落荒而逃。他想起了松永在去年四月的酒会上说的话——就是他把工作故意推卸给某个员工逼迫他辞职的事情。如果自己也屈服于他,那么必定会成为他的笑柄,他一定会向来年的新员工们愉快地夸耀将自己赶走的事情。所以,绝对不能从公司辞职。
必须去公司,然后准时刷卡,也要向已经到了公司里的上司和同事打招呼。他们对明广对这种近似义务的寒暄,基本上不作任何反应。但是刷卡机的上面,确实贴了一张写着“请大家互相打招呼”那样的标语的纸。明广不知如何是好,觉得无比寂寞。同事们基本都是松永的朋友,公司也就像他的家一样。但反观自己,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半以上,居然对周围还是如此生疏。虽说被孤立是他自己的选择,这无可奈何,但他时常都会感到心脏的绞痛感。
自己周围的世界所存在的种种令人讨厌的东西,都集中在了松永一人身上,并且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对这种人的存在首先感到悲伤,然后化作憎恨。
不管是在公司也好,还是在公寓里也好,只要一想起松永来,他就会就会感到自己满腔的嫌恶感。同时,他又对自己的心居然会对其他人抱有如此的憎恨感而感到震惊。负面的感情充满了他的脑袋,就如同柴油一样漆黑粘稠。
明广逐渐接近车站,他抬起头来,想要慢慢走进站台,然后在等候电车的长椅上稍作休息。
隔开铁路和道路的铁丝网很旧,表面上的绿色塑料也脱落大半。他望向铁丝网那侧的站台,站台是用灰色的混凝土制作的,能看出上面长期风吹雨打的痕迹,墙面上甚至有着雨水流过的纹路。
有一个男人把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站在站台的末端。因为他面向铁路的方向,所以明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即使这是这样,明广也很容易看出,这个人就是松永。他绝不愿意与松永搭乘同一部电车,即使是在车站内与他视线相投都是一件无比苦痛的事。他觉得自己应该背对着车站走开,并等待下一班电车。
但是明广并没有这么做,这让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意外,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向着检票口走去。
他看了一下手表,上面的时间是七点十八分。
因为是很小的车站,所以检票口并没有实施机械化的检票。检票口是一处只有一扇窗户的小屋,里面总是坐着一名中年职员。从窗户向里看,可以看到熊熊燃烧着的暖炉。只有乘客通过检票口的时候,职员才会离开暖炉来检查一下是月票还是车票。
向他展示了一下月票后,明广就迅速离开了检票口。
环望四周,皆是平日的光景。两个灰色的站台依旧被铁轨隔开,站台上也只有着防止强烈日晒和雨水的屋顶,其他一概没有。被铁锈覆盖的跨线天桥连接着两个站台,明广只有从公司回来的时候,才会登上这座桥。
铁路向着两边的远方无限伸展开来,天空被洁白的云彩覆盖着,沿着铁路铺设的电线就像在洁白的天空中用铅笔和直尺画出的一样,又黑又直。铁路和电线,以及两边矗立着的铁丝网和建筑物,越是向前延伸就越是集中于一点,就如同融入了这冬日的早晨。人们的呼吸也瞬间就融入了这白色的天空。

差不多是急行电车经过的时间了。但是急行电车不会在这个站停留,而是毫不留情地疾驰而过。

松永站在站台的末端,完全没有注意到走进车站的明广。当明广看到他的身影,并且用手表确认时间的那一刻,心中就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
马上急行电车就要经过了,如果现在将松永推下站台的话,到底会怎么样呢?虽说周围没有任何人,但与这无关。谋杀松永这件事浮现在自己脑中,虽然很可笑,但也很真实。他甚至想过“制裁”这样的词。明广渐渐接近他的背后,对于他的死有多少人会感到伤心,明广一无所知。道口的警报声从远方传来,穿越冰冷的天空和家家户户的屋顶,传达到明广的耳中。
就在这一瞬间,松永年雄命丧黄泉,或许是瞬间毙命。他望着明广的脸,随后落在疾驰中的巨大金属块的正前方。就在他与金属的车体接触的那短短一瞬,与明广视线交错。松永的表情十分震惊,比起自己跌落站台,以及电车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自己驶来的事实,明广距离自己如此之近才是使他感到真正惊奇的事情。电车启动了紧急刹车,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尖锐无比。车站中还有一个女人,明广望向她,只见她一脸的恐惧,从明广身边远远逃开。听到紧急刹车的声音,检票口中蜷缩在暖炉边的职员一跃而出。随即明广也开始逃跑,恐惧的感觉促使着他的脚这么做。

现在,他就潜伏在阿满的家中。


明广在起居室的一角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感到有点儿委屈。这家的成员阿满,正横躺在暖炉之前一动不动。如果她能去别的房间该有多好啊。但这个家是属于她的,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
警察一调查死者的身份,就很容易从同事们那里了解到自己对他抱有杀意的事情。虽然明广对躲在她的家中多少有些内疚,但是警察就在眼皮子底下,自己不可能回到公寓里。
她的家,是一所比较大且古旧的木制二层建筑。房子的正面是一条狭窄的小巷,背面就是铁路。两边都是用围墙和门围起来的住家,只有面对铁路的那面没有围墙,只是种了一些植物作为屏障。
这是她从两亲和祖父母那里继承的房子。走廊的地板和柱子的表面有着黑色的光泽,反射着从窗户中射入的光线,就好像被弄湿了一样。
明广所处的屋子的角落的柱子的表面,还残留着长方形贴纸的痕迹,黏胶的部分沾满了尘埃。与其将贴纸剥掉,还不如就留在那里好。明广想象着在自己眼前酣睡着的女性孩提之时,在柱子上顽皮地贴贴纸的场景。
突然间门铃响了,在暖炉前横躺着的阿满立即做出反应站了起来,拉开西侧的拉门,从起居室中走出。明广能听见她向玄关走的脚步声。

好像是有客人上门拜访吧。为了防止被视力正常的客人看到自己私闯民宅,必须去别的屋子暂时躲避一下。

明广估摸着阿满已经走远了,就在蜷缩四小时后首次站了起来,打开北面的拉门,进入了厨房。他在进入这座房子之前,就探明了厨房里有后门。他打算一旦情况不妙,就立即从这里逃走。
厨房比起其他的屋子显得更新一些,或许是后来装修过的,这是从地板、壁纸、煤油炉以及清洗槽的样子来判断的。厨房大概十叠大小,在正中间有一张桌子,四周放着四把椅子。东侧设置着清洗槽,这一侧也有窗户。但是,与起居室的窗户不同,这里的窗户外面被树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

面对走廊的墙上有一个大型的柜子。从玻璃门中向里望去,可以看到大量的盘子和杯子。明广微微贴近柜子,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柜子的外面直走就是门。因为没有拉上拉门,所以玄关正在进行中的交谈,明广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声音穿过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形成了微小的回声。

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是附近派出所的……”
明广开始紧张起来。
自称是巡警的人,在得知阿满的眼睛看不见之后,开始关心起她的生活。随后说出了来访的意图。

他在提醒着阿满,这附近有什么可疑的人。明广马上就觉察到了这是在说自己。

但阿满并没有什么对警察有帮助的情报,明广也从她的答话中弄明白了,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巡警走后,阿满随即将玄关的门关上。
明广松了一口气,想要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离开紧贴着的柜子。
说时迟,那时快。因为明广将整个身体贴在了柜子上,所以他离开的瞬间,柜子微微摇晃了一下,里面的锅碗瓢盆便叮咚作响。
在走廊中走着,想要回到起居室的阿满的脚步声也停止了。
明广屏气凝神,一动都不敢动弹。如果她听到刚才的声音的话,或许会意识到,这个家中有一位不速之客。
万一她大声呼叫,请求别人的帮助怎么办。明广竖着耳朵,观察着走廊里的阿满的样子。

突然,她从屏气凝神中的明广的鼻尖前面冒了出来,走过他的身边,静悄悄地走进了厨房。当她走路的时候,厨房内的空气甚至都会随之飘动。一股清新柔和的风吹拂过明广的面颊。

她在家里,可以用相当快的速度行走,这一点不亲眼看绝对想象不到。对于已经进驻这个家不到半天的明广来说却已经习惯了。但现在,在他面前阿满却小心翼翼地,一边试探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小步走着。

明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她不会是发现了自己的存在才开始担心的吧。但是她并没有发出尖叫立即逃走,而是用手试探着开始洗起了洗碗槽中的餐具。

站立在厨房中,一直紧盯着她的行动的明广总算松了一口气,原来她还没发现自己的存在啊。当他们在同一个屋子里的时候,他甚至会感觉到走路或是移动身体都存在着危险——因为她的听觉敏锐。但是,如果她正在在洗盘子或是用吸尘器做扫除的话就没有问题了。
她可以像明眼人一样动作灵巧,熟练地用水清洗掉盘子上的泡沫。利用这个间隙,明广躲回了起居室。


在家中一动不动,身体也随之萎缩。家中的黑暗,与在外面感受到的黑暗不同。家中的黑暗寂静而温暖,保护着自己,但是在外面感到的黑暗却令人恐惧。
只要有什么比较大的声响,阿满就吓得不敢动弹。譬如从树枝上掉落的积雪——即使听到声音,也不能立即知道那是雪掉落的声音,只是能辨认出是一件谜一样的重物掉落。然后她就会担心这个东西是不是会在几秒后掉到自己头上,害怕得不敢行动。
如果不是紧紧抓住人的手腕的话,阿满就会害怕到不敢出门。市政府招募了一些为了视觉障碍者提供领路服务的志愿者,担任视觉障碍者的眼睛为他们领路,他们被称为向导。在阿满所居住的城市,严格来说,向导并不是志愿者。担任向导的人们,在市里的残疾人协会登记之后,可以按时间领取报酬。
阿满每个月可以从市政府得到七十二小时的向导劵。视觉障碍者将向导劵按实际带路的时间发给担任向导的人,得到向导劵的向导就可以拿这个劵去换取与时间相应的金钱。阿满对这个制度不是很清楚,这好像是在几年之前,视觉障碍者们发起了运动才决定下来的。因为总是有受到别人照顾这种想法,会担心给向导添麻烦,所以就会有人觉得不给报酬不好意思,塞给向导图书劵之类的东西。但视觉障碍者中有很多经济状况不好的人,因此产生了不少问题。自从实施向导劵制度以来,请求帮助就容易了许多。
对于阿满来说,在自己能够用电话联络向导之前,都是由朋友佳绘担任这一工作的。她对佳绘说明了向导劵,以及可以付给她报酬的事情,但是她却不接受。
“我是因为自己想要出去玩才带你出去的。向导劵等其他人带你出去的时候再用好了。”
佳绘如是说。
两人从小学开始就相识了,上了同一所高中,随后又去了同一所大学。不过阿满因为视力的原因从大学退学。而佳绘虽然毕了业,但没有找正式工作,而是靠打工维持生活。
佳绘一周一次牵着她的手带她出去逛街,去超市买点日用品。如果时间合适的话,她也会带阿满去医院之类的地方。
她站在阿满的左侧,两人的手腕紧紧靠在一起走着。如果感觉到佳绘停下,那自己也立即驻步。手臂向左或向右弯的时候,自己也跟着做。为了不被人流冲散,一定要死死地抓住佳绘的手腕。

她将一个人独自出行用的白杖也带在身边。但是一个人拄着手杖行走与抓着某人的手腕行走相比,差别相当大。从紧紧抓住的手腕处传达来的,是一种前面没有任何障碍的自信。那手腕就代表着“没关系,我在这里。”这在无尽的黑暗当中,是唯一的光芒。

“阿满,一直呆在家里是会腐烂的哦。”
十二月十三日,佳绘如此说着将阿满强行拉了出去。小学两人初识的时候,她还是非常羞涩的。但从上中学开始她就像化茧为蝶一样,逐渐开始变得强硬起来。阿满对友人的变化感到十分高兴。

佳绘在朋友圈中,一直都是带头的那个,指引着大家前进的方向。如果有人的生日快到了,那她就会来一句“那就开个庆祝会吧。”随后从会场的安排到订蛋糕都会在她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在休息日,像“我们去海边烧篝火吧。”或是“去动物园看兔子的眼睛吧。“这样的话也会突然从她口中冒出,然后拉着大家付诸实现。

“我们到了公园了,面前是一篇很广阔的草坪。因为今天是工作日所以人很少,天气非常晴朗。“
“嗯,我知道了。“
阿满全身都被太阳的暖意笼罩着,因为担心冬天会冷,所以为了防止感冒穿上了厚厚的大衣,身上微微出了些汗。阿满深深吸一口气,草坪上绿色植物的香气沁人心脾。
她望向空中,几乎全部漆黑的视界中,只有太阳那红红的一点像是在天上开了一个洞一样浮了上来。那看起来像红红的一滴血,也并不是规则的圆形,轮廓模糊不清,似乎不久之后便会崩坏,然后融入到黑暗当中。
用手挡一下的话红点就消失了,四周完全陷入黑暗当中。阿满常常因为看不见自己的手脚,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与黑暗化为了一体。只有在拿手挡住太阳强烈的光芒的时候,才能亲眼确认自己的手的存在。
“站在那里。“
佳绘说道,同时用力拉开阿满拉住她手臂的那只手。
“你干什么?“
一离开她,阿满立即感觉到了胆怯。这与家里不同,不管哪儿都是一片广阔的黑暗天空,就好像被遗弃一样。
“不用那么大声喊,我就在你的身旁。“
从旁边传来佳绘的声音。

自从眼睛完全看不见以来,要说有什么变了,那就是扯着嗓子说话的时候多了。因为不知道听话者的位置,有些不安,尤其是在外面的时候声音自然而然地就会变大了。以前与正式的向导聊天的时候,她得知基本上所有视觉障碍者都有这种倾向。

“好的,我要拍照了啊。”
佳绘叫道。她转向佳绘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那么紧张啦,自然点。别露出那种表情,你又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手别放在胸前,自然垂到两边。”
“为什么要拍照啊?”
“跟打工的人一起去喝酒的时候还剩了一些胶卷,我想快点把这些用完。”
快门的声音响了两次,她听到佳绘“嗯”的嘟囔声,想象着佳绘如同职业摄影师一样,从倾斜的角度摆着相机的样子。然后,脑中浮现出了自己独自一人站在公园的草丘上的身姿。

如果自己睁开眼睛的话,看起来就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以前佳绘是这么说的。看着照片上的自己,说不定没有人会想到自己眼睛看不见吧。

“阿满,看这边,我要拍你的侧脸。”
“哪边?”
“那件外套真的一点都不可爱啊。”
“这是我爸爸的衣服,脱掉比较好吗?”
“这样就可以了。”

快门声随即响起。

离开公园之后,两人前往意大利餐馆用餐。虽然是第一次来,但这家店的名字两人以前都有所耳闻,叫做“美拉佐奴”。
“这是一家很可爱的店铺。虽说是在城里,但店的周围全是树,就好像身处森林之中一样。有一种魔女之家的感觉呢。”
在进店之前,佳绘不厌其烦地对阿满介绍着。
说要来这家店的是阿满。昨天认识的女性告诉她她就在这里工作,好不容易出一趟门,顺便来这家店看看也不错。
“小心,脚下是台阶。”
“嗯。”
佳绘把门打开,店里迎面飘来温和的奶酪及黄油的香气。“是两位吗?”一个年轻的女性声音传来,阿满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
“你好。“
不知道对方是否还记得自己,阿满犹豫着开口打招呼道。对方立即就做出了反应。
“啊,你是昨天的……你居然特地跑来啊?“
阿满想象着她穿着店里的制服,在入口处迎接客人的样子。不管怎么说,对方好像还记得自己的模样。
她把阿满与佳绘带到最里面的座位。待阿满坐下,佳绘为阿满读起了菜单,并结合着菜单上菜的照片,推测着菜的具体内容。
“刚才的人,就是帮你捡回洗完的衣服的那人吗?”
佳绘在告诉阿满桌子上水的放置位置后问道。
“嗯,好像就住在我家旁边。她名叫三岛春美。”
阿满已经向佳绘详细地说明了昨天她来家中拜访的事情。当时阿满正如往常一样,呆在起居室里打盹,突然间玄关响起了门铃声。她出去应门,只听见一声“打扰了”,发出声音的是一个有些迟疑的的女声。
“请问您家洗完的衣服,是不是被风刮走了呢?”
阿满还没搞清楚发出声音的人,她就一边说着“是这个吧”一边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来。阿满迟疑了一会才伸出手来,寻找着对方递过来的东西。对方这才发现,阿满的视力有些问题。
“啊,原来是这样啊。”
“是的。”
阿满的手在空中摸索着,感到自己摸到了一块布,应该是对方送到自己手上的吧。好像在向自己传达着“我就在这里哦”一样。她可能是在路上捡到一件衬衫,然后特地按响门铃送过来的吧。
阿满向她致谢,在随后的交谈中,她得知对方就住在附近。对方还说因为她就住在附近,所以有什么麻烦事的话会立刻赶过来。
“我平时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工作,叫做‘美拉佐奴’,有空的话还请光临啊。”
她向阿满介绍自己说自己叫做三岛春美,然后就离开了。
“不坏嘛,跟邻居认识了,而且还是很漂亮的人哦。”
佳绘的声音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温暖。虽然她没有明说,但她确实是在担心着自己的。自己整天宅在家里,除了能跟佳绘说上几句话之外,几乎同其他人没有交流。阿满对这样关心着自己的她感到很抱歉。
“决定点什么菜了吗?”
春美问道,她的声音柔和而温暖。佳绘点了自己和阿满的两道菜。
“稍等一下,春美小姐。”
因为身处黑暗中,阿满不是很清楚周遭的情况。只听见佳绘叫住了正欲离去的春美。
快门按下的声音响起,在黑暗之中,佳绘的身边被一瞬间晕染上了红色。闪光灯的强光,穿过那浓厚的黑暗到达了瞳孔中。然后传来胶卷卷回的声音,随后是春美走路的声音。
“如此说来,阿满,那个事件发生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啊?离你家那么近,没有听到警察们的动静吗?”
“事件?”
阿满不解地问道。佳绘沉默了一下,阿满心想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东西,有些困惑。
“就是三天前发生的事情。阿满你不知道车站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吗?那天车站那里没有骚动吗?”
三天前的早晨,车站那里有人死了。佳绘说,在急行电车通过的时候,从站台上掉下来一个人。好像是被推下去的,当场就死亡了。
“这么说来,我好像听到电车急刹车的声音和人们骚乱的声音来着。
但是,阿满并没放在心上,仅仅是听到了而已。”
“你好好想一下,为什么那个人会从站台上掉下去呢?一定是有人把他推下去了吧!”
犯人确认男人被电车压到之后,就从站台的一端跳下,飞一样地逃走了。车站的职员说看到了逃走的男人。
“犯人是男人,还没有被抓到,正在逃亡中。因为是在你家附近发生的事情,所以你也要稍微留点心啊。”
是这样啊,阿满一边应答,一边想出了那天下午警察拜访自己家的理由。那时警察问她家周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事情,以及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那一定是在搜寻仓皇逃走的犯人吧。
她用双手捧着装着水的水杯仔细琢磨着,突然,手中的触感消失了。就像魔法一样,化为一丝青烟。她感到不解,于是用手在周围搜寻着。
她听见佳绘强忍着笑声,然后才发现这原来是佳绘的恶作剧。是她偷偷地从阿满手中将杯子一下子拿走了。她向佳绘抗议不要捉弄自己,佳绘则以阿满很可爱,所以想欺负这样的理由回应着。
过了一会,桌子上响起了盘子被放上的声音。同时传来了番茄沙司的香气。佳绘向阿满解说着通心粉的那个复杂的名字。
在吃饭的时候,阿满总是随时警惕着不要碰掉食物,或者碰到杯子,但即使番茄沙司溅到衣服上,她自己也发现不了。
这里的料理确实很棒。
回去的时候,负责收银的好像就是春美,阿满在一旁听着她和佳绘之间的对话。
“你与阿满小姐是朋友吧?”
“我们是小学时就认识的青梅竹马。”
“你们关系真不错呢。”
出店门之后,阿满与佳绘去乘巴士。她在佳绘的引导下,慢慢走上阶梯,走向座位。如果没有她的话,阿满甚至连搭乘巴士都会很困难呢。
阿满对巴士很有好感。在等待信号灯变绿的时候,甚至连引擎的声音都会消失不见。那一瞬间,从车体下方传来的震动声消失了,巴士内就像突然呼吸停止一样变得鸦雀无声。如果有人在这时说话的话会格外响亮,因此乘客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车内一片静寂。以前上学的时候,教室内在休息时间也会有着骚乱的声音一瞬间消失的时候。阿满觉得这与那时很相似,就像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一样。
她们乘巴士前往电车站,然后搭乘电车回到家后面的车站。
“暖炉里的油还有吗?”
在阿满家的玄关前面,佳绘问道,每当油用尽的时候,她都会帮忙补充。其实阿满一个人也能处理,但她就是放不下心来。
“嗯,没问题的。”
“小心用火哦。”
说完她就转身回去了。佳绘的家,距离这里大约要步行三十分钟。
孤身一人走入屋中,寂寞感便不期而至。
平时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从来也不会感到空虚,但在与佳绘外出游玩之后,却久久无法摆脱这种感觉。这也证明着,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是多么令人愉悦啊!
她脱下父亲的外套后,感到轻松了许多。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告诉佳绘最近家里发生的那些奇怪现象——一直沉稳安逸,包围在自己身边的黑暗,从几天前开始却有着松动的迹象。
或许是哪儿的窗户开着,跑进来一只猫也说不定吧。阿满在家中来回走着,一扇一扇窗户检查着。
但是,每一扇窗户都关得好好的,也压根听不见动物的鸣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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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1 11: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hjpotter 于 2012-5-3 21:25 编辑

十二月十四日
被炉上放着一个四角形的小钟表。坐在屋子角落的明广是看不到指针的。原本睡着的阿满突然起来,打着呵欠按下了钟表上方的按钮。
钟表机械的声音表明,现在是晚上八点十二分。对于看不见的她来说,没有能够用声音告知时间的钟表的话相当麻烦。
冬天的太阳已经落下,不管是家中还是窗外,都变得一团昏暗。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家的后面。距离窗户不远处的站台处的明亮的白炽灯光会从窗户淡淡地透入家中。因为这,明广坐的地方也被微弱的光芒所笼罩。
阿满一整天都窝在被炉里,但她并没有使用暖炉,所以屋里并不暖和,一旁的明广也感到些许寒意。不过密闭的屋子里因为有着两人份的体温而不至于太过寒冷。即使是这样也比在外面强得多吧,明广安慰着自己。
阿满呆在被炉里一动不动,即使日落西山也没有要打开电灯的意思。不过稍稍考虑下也能想到其实她不需要电灯。
在黑暗当中,传来阿满站起来的气息。她突然间将起居室里的日光灯点亮。周围变得明亮起来,只见阿满站在墙边,手指还放在开关上,随后她向着厨房走去。
虽说开灯对她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她在晚上一定会打开灯。明广不能理解她特意打开电灯的意图。或许是在告诉周围的人“我在家里哦”,也可能是在警告小偷,也或许只是一种习惯吧。
灯泡可能很长时间都没有换过了,灯光非常微弱。光中还混杂着黄色的成分,被照耀着的物体们都显得很模糊,就好像溶入了空气中一样,软绵绵的。万一灯泡坏了怎么办呢,她会不会发现呢?该不会每晚继续按下点不亮的日光灯开关吧,明广想象着。
突然,厨房响起玻璃被打碎的声音。明广不禁抬起头,向着走廊那面望去。他想,阿满可能把玻璃杯什么的掉到地上弄碎了吧。
他望向厨房地板上的两只赤裸的脚,看到她在那里呆呆地站着。这与他之前在玄关看到的一样,都没有穿袜子。而在脚的周围,就是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明广强忍着,不让自己站起身来。想想就知道,失明的她想要避开碎片走路该有多么困难。但是又不能上去帮忙。
阿满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首先用双手试探着周围,在保证手不被划伤的情况下探查着周围的状况。
她将碎片一片一片地拿开,然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前进到厨房的一角,用脚尖试探着周围。在那里放着一双古旧的拖鞋。她用脚尖找到拖鞋,随后便穿上。她一般好像是不穿拖鞋的,或许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专门预备的吧。她用手拿着扫帚站着,开始扫起了散落一地的碎片。
明广松了一口气,她用扫帚收集脚边碎片的动作非常熟练,看起来也没有受伤。
这位叫做本间阿满的女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明广考虑着。他对于她几乎一无所知。她似乎是一人独居,是没有任何家人呢,还是不与家人一起居住呢?
但是,家人住在别的地方这种说法好像不可能成立。因为她是视觉障碍者,如果有家人的话,比起分开住的远远的,住近一些对她的生活进行援助好像才是应当的事情
回想起他在这几天观察到的她的生活,明广更是觉得她其实没有一定要住在这里的理由。她大概是大学生,可能已经毕业了。但是她并没有去任何地方的学校,也没有去工作。只是每天躺在家里睡大觉。
她每天都进行洗衣服、做饭、扫除之类的工作。对于眼看不见的人用菜刀切菜,用火做饭这件事,明广总是心有余悸。但是他记得,在一本书上看过全盲的人照样可以做油炸天妇罗,这或许就是熟能生巧吧。但是,在做家事以外的时间里,她就像开关被关上了一样,在榻榻米上虚脱地躺着。这叫什么生活啊!还有,她是从哪里得到生活的必需费用的呢?
她拿着簸箕,将扫成一堆的玻璃碎片用扫帚扫进去。

“侵入”这个家已经五天了,明广没想过要踏出这房子一步。大部分时间都呆坐在起居室里。
她只有晚上才在二楼睡觉,这时明广就从起居室中出来在一楼转悠,吃点东西,如厕甚至洗澡。
他每天都会吃一点放在冰箱里的东西。在面包上抹上果酱送到口中。切好的西红柿放在保鲜盒里,他便会抓起一小块吃掉。如果吃得太多的话,阿满可能就很容易察觉到食物的减少了。
他也会将盒装牛奶倒到杯子里喝掉。喝完再将杯子洗干净并弄干。在这期间,明广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她突然从楼梯上现身走下来。
最初来这个家的那天晚上,他曾经到起居室旁边好像没有人住的房间里看过。他打开壁橱,看到叠得好好的被褥。如此说来,呆在没有取暖设备的屋子里睡觉可能是会冻死的吧。但万一她突然出现,那自己擅自打开的暖炉,就会让她觉得不自然。况且他也没有在她起床之前就起来的自信。
若是铺起被褥睡觉,那么她突然出现的话是没有将被褥从榻榻米上整理好的时间的。所以他干脆将橱柜中男性的衣服套在身上睡觉。
他套上颜色并不鲜亮的毛衣,心里想着这到底是谁的衣服。在橱柜里,还有着西装和领带。他推测这可能是她的父亲,这个人现在究竟在哪儿呢?
于是他再次进入那个房间探寻着,六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有着花色单调的木桌和书橱。书橱里并排放着经济学的书。上面还有一个相框。上面有一个看起来像小学生的少女,以及另一位看起来像她父亲的人。少女看起来与现在的阿满颇有几分相似。好像是运动会时候的照片,因为少女穿着体操服。两个人都对着照相机开心地笑着。
还是孩子的她,将视线投向相机的镜头,这说明在那时候她还是能看见的。
明广回到起居室的一角,背靠着墙壁准备睡觉。
昨天白天,玄关的门铃响起了。明广感到忐忑不安,万一有人进来的话,自己就要从厨房的后门那里出去,或者是藏在起居室旁边的房间里。
他在厨房里竖起耳朵听着,客人是女性,好像是捡到了被风刮跑的洗完的衣服。她与阿满说了一会话之后,就回去了。
那天晚上,明广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到最低。阿满对日常的新闻并不感兴趣,她打开电视的时候也屈指可数。因为她眼睛看不见,所以电视机对她来说和收音机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屋子里保持沉寂的时间却相当长,起居室里也没有可以放送音乐的设施,但或许在二楼她的房间里有音响也说不定呢。
明广倒也不是经常看电视,但是却喜欢看一个深夜放送的甚至称不上一个节目的环境映像。
明广拨到那个台,将音量调低。如果不是紧靠着电视机坐着的话,那么甚至连外面的风声都会将电视声掩盖过去。电视机也慢慢开始发热,这只是非常微弱的热源,不可能让整个屋子都变得温暖。但是对于紧贴在电视机旁边的明广来说,与其称其为电视机,不如说这是一部能说话的暖气。
昨天,从早晨开始阿满就穿上外出的衣服,一副马上就要出门的样子。明广仔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玄关处的门铃一响她就出去了。明广并没有去外面确认,但是从玄关处听到一个不是阿满的女性的声音,或许是她的朋友吧。
阿满不在家的时候,明广也可以将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了。如果她能够更加频繁地出门的话,想必明广会过的更加愉快吧。
视觉障碍者都是拄着白色的手杖出行的。这种知识是什么时候进入到自己的脑海中的呢?或许是小学的时候,在哪门课上学到的吧。
她也会拄着白杖到外面去吗?但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见到她到外面去,顶多是拿着洗好的衣服从厨房的后门那里出去。除此之外,就仅仅是扔垃圾的时候,或者是取邮件的时候才稍稍出去一下——但这也只需要五分钟就能完成。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只要能够熟练地运用白杖探路的话也是可以在外面散步的。所以说视觉障碍者频繁地出行也不成问题。但现在的情况与明广所想的可以说是相去甚远。
虽说在阿满外出的时候,明广可以在家里自由地活动。但他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坐在起居室的一角,望着窗外的站台。
在这个如同空巢一般的家里来回走是明广并不乐意做的事情。因为在别人的家里总不能太过随便——他自己这么认为。但是,打开架子上的小东西自己都会在意,这让人很不舒服。因此他决定,在有太阳的时候都要呆在起居室里一动不动。
虽然不应该太过频繁地观察她,而且更不应该对她了解太多。明广这样告诉自己。但是,他只想暂时躲在这个家里一段时间。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事故,扰乱她的正常生活。即使是窥探人家的生活,也应该在最小限度之内。这是一个擅自闯入别人家里的人应有的礼仪。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印刷公司听到的松永说的那些要跟在明广后面,窥探他的生活的话。他提议用摄像机偷偷录明广的一举一动。听到这样的话明广当然无法一笑了之。从那以后,不管是走路的时候,还是在家里的时候,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监视着自己一样,让人感到心神不安。那种苦苦煎熬的压迫感可绝对不能加到她的身上!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在她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气息之前就离开这个家,但是现在可不是时候。
在厨房打扫玻璃碎片的阿满终于将活干完了。明广看着她将簸箕中的碎片倒到厨房一角的桶里,这个桶可能是为了装有危险的东西而准备的吧。玻璃的碎片落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连在起居室里的明广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干完活之后,她将拖鞋拖下来放到厨房的角落里,拖鞋的使命就此结束。她光着脚走出了厨房,从起居室里的明广的视线中消失。
他听见她在走廊上走路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的声音。声音很连贯,对于眼睛看不见的人来说相当迅捷。还不到睡觉的时间,起居室和厨房的灯都还亮着,大概她马上就会下来吧。
明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在她醒着可以四处活动的时候,特别是她不在洗碗或者做扫除的时候四处走动非常危险,如果可以的话明广宁可一动不动。但是他还是很关心厨房的玻璃碎片。他走上去,将那块碎片捡了起来,如果让她踩到的话一定会受伤吧。
那是超出阿满预计的范围的一块碎片,孤零零的呆在地上,又大又尖。明广将其丢入桶里,在她前来之前躲回了起居室。

十二月十五日
这是闯入这个家里第六天的早上。
虽说是擅自借用了屋子里的衣服,但是寒意并没有完全消失。脚尖处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冰凉,有种麻木的感觉。这种感觉和从窗口射入的朝阳光芒使得明广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环顾四周,一开始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随即才想起来,自己是睡在其他人的起居室里。
他在确认了阿满还呆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并没有下楼之后,长出一口气。早上醒来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若是她已经起来呆在起居室里,而自己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出声音来可就糟糕了。她可没有迟钝到连这种声音都觉察不出来。
到了七点,二楼响起闹钟的响声,每天她都在这个时间起床。又不用去上学,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规定起来的时间呢?对于她来说,早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不给闹钟定上时间,她甚至不会知道太阳已经出来了。万一时钟偷偷地停止工作了的话,她会不会认为是一直在黑夜里而继续睡下去呢?
不久,他就听到了阿满下楼的声音。
在夜里来回走的时候,明广曾注视着楼梯的样子。他想起了当时的事情。
因为这座房子很旧,所以楼梯很陡峭。走廊的地板与楼梯的一样,都是用光亮的黑色木材做成的。那光泽就好像表面被濡湿了一样,摸起来就像看起来一样,有一种滑溜溜的感觉。但这很容易发生危险,所以在楼梯的一端铺设了橡胶防滑垫。
明广向上看去,楼梯的上头消失在夜晚的黑暗当中。他想要点亮楼梯的电灯,便按下了旁边的开关,但是灯没有亮。是灯泡坏掉了吗?她应该是知道楼梯的电灯点不亮的吧?
不管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她在这样的黑暗中也能够如往常一样地生活,起床,更衣,想心事。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就连哪里是走廊,哪里是楼梯都分不清楚,根本就是寸步难行。但她却就如同是理所当然一般地生活在这里,家中的黑暗,就像是属于她的世界的一部分一样。
他望着楼梯尽头的黑暗,想象着她爬上楼梯,毫不犹豫地走进黑暗当中——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明广的脑海当中。她慢慢走上楼梯,最初,她的头陷入黑暗当中,随即是上半身,整个身体一点一点陷入黑暗当中,不久就连脚尖也融入到了这黑暗当中。
明广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就好像她不是人类,而是在这个世界之外生活的一种生物一样。
清晨的寒冷加上这种战栗感,使得明广在起居室里抱住膝盖,完全蜷缩了起来。早晨不保持这种姿势也是不行的——脚一旦伸出去的话,极有可能绊倒她。
在洗手间洗完脸之后,她带着一脸睡意来到了起居室。明广屏住呼吸,身体变得僵硬。每天在一开始的时候,都是最紧张的。
她站在起居室东面的窗前。抱着双膝的明广前方大约五十厘米的地方就是她的脚。如果一下子伸出脚的话,刚好能够踢到她。明广拼命地将身体蜷缩着,然后微微抬头往上看——阿满的脸几乎就在他的正上方。
她打开窗锁,将窗户打开。寒冷的空气钻入屋子里,净化了封闭而又混浊的空气。虽说时间上多少会有些偏差,但每天早上,她总在这个时候做着同样的事情。
他以前就知道她的这个习惯。所以在第一次在这个家里过夜的时候,就是弯着脚度过的。也正因为如此,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被发现过。
窗子开了大约10分钟的时间就被她关上了。这期间,明广只能忍受着那刺骨的寒冷。
在做完每日换气的工作之后,她打开了暖炉和被炉,将自己关在起居室里,然后用手拿起了放在被炉上的电视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的电源。当她用遥控器指向电视的瞬间,坐在电视旁边的明广以为她是指向自己,大吃一惊。
因为是横躺着的缘故,他看不到电视机的画面。但从声音来判断,放映着的应该是新闻节目。因为阿满平时很少看电视,所以明广觉得有些稀奇。
因为才刚刚为暖炉通上电,所以屋子里不怎么暖和。她抓住被炉上的棉被,弓起背来,因为寒冷而哆嗦着。从电视中传出一个男性播音员的声音,但是她到底是不是在听,单从她的样子来看无法判断。
从窗外传来电车的声音。明广透过冰冷的窗玻璃望向站台,上班的人与上学的人们都站在那里。慢慢地,被进站的电车挡住看不见了。
电视节目从全国新闻转换到这个地区的电视新闻,话题是隔壁城市的百货公司。人们多半开始为圣诞节的到来做起准备了。
慢慢地,窗外的电车开始启动。明广的吐息在这个并不温暖的起居室里,被冻成了白色。
电视里的播音员转换了话题,开始谈起几天前在车站发生的那起事故,也就是导致松永年雄死亡的那起事故。
明广吃了一惊,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他想要看电视的画面,又不得不提防着阿满。所以虽然电视就在自己的左侧,却只能听着声音。
电视上正在播出的是松永年雄的葬礼的画面,可能是公司的同事们聚集在一起的悲伤景象吧。新闻继续以淡然的语气介绍着松永死亡时的情况。播音员并没有直接说出“他是从站台上被推下去的”,但也同时介绍了同事大石明广下落不明,警察正在搜索他的相关情况。
就在明广屏息凝神的紧张时刻,新闻切换到了轻松的话题。这时明广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有的人因为他人的行为而死亡,这也难怪警察们都在拼了命地追捕自己,他对此明白得很。
他回想起松永死后的一些事情。在同一个车站的站台上站着的女人,看到明广的脸之后就一脸的恐惧。紧接着,她就从明广的身边逃开,这画面一次又一次的浮现在明广的脑海中。
如果调查一下从车站逃出去的年轻男人的身份,警察马上就会追查到自己身上,这一点很明显。况且事发之后他就没在公司露过面,再调查一下跟松永有仇的人的话,马上就可以将目标锁定在他身上了。因为自己明确地跟若木说过:我要杀人。
公司的同事们现在在说些什么呢?一定是在事实上添油加醋,讲着关于自己的事情吧。
明广也想到了老家的家人们。因为自己家很远,所以这种地区性的新闻未必能够放送到自己家的区域。但是,警察是一定会打电话的。
明广想象着母亲单手拿着话筒,深受打击的样子。她到底是如何承受“自己把公司的前辈从站台上推下去杀掉”这件事的呢?
明广的胸口一阵剧痛,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制造麻烦的孩子,所以家里人一定会非常惊讶吧。即便是上学的时候,他也没有做过任何让老师把家长叫到学校里的事情。
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弟弟以前曾经因为发高烧而住了一天院。明广当时刚刚上初中,母亲片刻不离地守在弟弟身边,家里则由祖母做饭,味道与平日的稍有不同。从蔬菜切得比较大之类的小事中,他深刻体会到了母亲与弟弟不在家这样的事实。母亲从医院打回来的电话,有时候是明广接的。
“大家都还好吗?”
明广一边应答,一边回味着熟悉的声音。其实仅仅是一晚上见不到,但这样的早晨也与以往大不相同。父亲和哥哥都抱怨着找不到袜子,平时由母亲准备的一切,在这个早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
弟弟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明广上高一的时候,哥哥在同一所学校读二年级。他们偶尔在学校里碰面,这让明广很苦恼。
他与兄弟和家人会适当地说些话,就像他们相互了解彼此的书架上摆着什么样的漫画一样,没有什么秘密。但是他跟学校里的同学们却不做过多的交谈。虽然小时候还可以跟同学们轻松地交谈,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交谈便越来越少。
在学校里与哥哥碰面的时候,他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与班上的同学并不熟络。如果这让家里人知道了,会让自己很没面子。哥哥和弟弟在家里经常谈论起他们的朋友,但是自己不一样,与同班同学相处的时候,总是觉得很没有意思。
有一次在高中的走廊里,哥哥将自己叫住。他回头看见哥哥快步离开朋友们,向自己走来。
“你背后有东西哟。”明广闻之便用手在背上摸索着,背上果然用胶带被贴上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一些伤人的话语,这是最近很流行的恶作剧。
他想起了刚才有一个同学撞上了他的肩膀,想必纸片就是在那时候贴上的吧。
“没什么啦,常有的事。”
哥哥帮明广将纸条拿了下来,揉成一团丢掉了。然后哼着小曲回到了朋友们的行列中,顺便很愉快地向朋友们提了一句这是他的弟弟。这首曲子在当时颇为流行,哥哥时不时地就会哼起这首曲子。
他很感激哥哥没有对纸片一事多做考虑。即使是这样,他也感到很不好意思。他一个人站在走廊的正中央,有种莫名的被抛弃的感觉,走来走去的学生们都不得不躲开他走,但他丝毫没有感到这会对别人造成困扰。他站在走廊的正中央,感觉自己就好像消失了一般。
大学中途退学后他进入了印刷公司,从那时起开始了独居生活,与家里人也几乎不怎么联系了。电话只是半年才打一次,这也是出于无可奈何。如果自己没有家人的话,或许会过上更加轻松的日子吧。这也许是因为不管在家里,还是在社会上,他与其他人之间都存在着一条无形的沟壑,这让他感到无比苦闷。
在家里,他能够和哥哥弟弟很轻松地交谈,但是在学校里却总是碰壁。他甚至有些轻视聚在一群嘁嘁喳喳地聊天的同学们,后来开始独居并进入印刷公司也是一样。虽然他过上了不用顾虑家人这样的梦想中的生活,但是在公司里感到寂寞的时候,家人的形象仍然会时不时的在脑海中出现。
现在明广正在遭到警方的追捕,家里人会不会以他为耻呢,还是说在担心着他呢?自己为什么要潜入这个家中呢?或许还是去自首比较好吧。
不行,在被警察逮捕之前,他还有不得不去办的事情。所以他现在潜伏在这个家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阿满听着电视中的声音,将下巴放在被炉上,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明广尽可能地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就快七点二十五分了,急行电车应该快要通过车站了。六天前的早晨,松永年雄就是被这班电车夺去了生命。
将人压死的电车会怎么样呢?大概只是清洁一下车体,然后继续载上人运行吧。或者说是将车体替换下来?
因为被炉渐渐暖和起来,所以阿满的表情也渐渐缓和起来。她是因为想睡而静止不动呢,还是因为不想动所以一直没动呢?
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在明广手表的玻璃镜面处反射着,照耀在阿满的面颊上,形成了一个很小的圆圈,在白皙的皮肤上闪耀着。因为她坐的地方正处在阴影中,所以这个光圈相当明显。从云彩间投射下来的太阳光将地板的一部分照射得光彩夺目,明广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神圣的景象。
由于手稍微一动弹手表的角度就会变化,所以那缓缓移动的光芒就像在她的脸上爬动一样。她依然一动不动,任凭光圈在自己的脸上爬着,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终于,光越过了她的鼻梁,与她那玻璃般晶莹的眼睛重合。从手表的玻璃镜面处反射来的光照射着起居室里在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就像要进入她的眼中一样。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因为晃眼而移动身体。
窗户外面吹来一阵疾风,紧接着是急行电车通过的声音。


伸入被炉中的脚尖开始感受到红外线的温暖。从打开电源到完全暖和的这段时间,阿满总是等得很不耐烦。这一点与使用暖炉的时候也类似,一想到只能无奈地等待着暖炉变暖,呆在一边什么都干不了的时候,她就回想起自己在逆反期的时候认为索性不用暖炉和被炉会比较好——那时的自己真的挺傻。
因为想听听新闻,所以她将电视打开。与她想的一样,电视里正在报道着在车站发生的那起事故。或者说,比起事故,称其为杀人事件更加恰当。有一个叫做Songyongnianxiong的男人从站台掉了下去,然后被急行电车轧死了。当时有一个男人急匆匆地从现场逃走了。可能落下去的人就是被这个男人推下去了吧。
Songyongnianxiong。Songyong这个姓应该是写做“松永”吧。准确的说,她也不知道正确的汉字写法。也许电视上会给出正确的写法,但是她看不见。另外“nianxiong”这个名字到底怎么写,她也始终想不出来。
夺走那个人性命的急行电车,或许现在正通过家后面的车站吧。虽然她看不见时间,但大体上能估摸出来。从视力还正常的高中时代开始,她的生活习惯就一直没有变过,当她刚刚起来呆在起居室里睡眼惺忪的时候,急行列车通过的声音就会响起。
她对从车站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
电车那笨重的铁质车轮,以一定的速度不断地冲击着铁轨;刹车声那尖锐的金属音,就像是巨大的动物的叹息声摩擦着空气一样;还有急行电车驶过的时候,振动着空气的嘈杂的声音……这些都是从她儿时就耳濡目染,就好像被纹在了皮肤上一样的声音。随着视界渐渐变暗,她感觉呆在家里就像是身处宇宙中一样。而从远处传来的这些声音,也像是从比冥王星更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邻居们经常感到自己受到了噪音污染。对于有小孩子的家庭来说,每当电车通过的时候小孩子都会哭,一定会觉得很麻烦吧。但是,阿满却对此十分中意。就像在海边长大的孩子们会对波涛的声音特别在意一样。
阿满开始考虑起别的事情。最近,身边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对食物的消耗速度特别在意。虽然与以前的差异并不是特别明显,但是以本来一天吃一个,可以吃一星期的面包为例,不知从何时开始,五天就吃完了。难不成是自己在睡着的时候,或者是在自己没有觉察到的时候吃掉的?这真是让人头疼啊!
此外,还有一些极微小的,从榻榻米上传来的好像衣服摩擦的声音,如果不仔细留心根本就觉察不到。这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而是就在身旁,其他的物体发出的声音。
最一开始,她认为这种不对劲的感觉的根源是某种动物。或许是什么小动物,不知何时误闯入了这个家吧。因为即使是不开窗户,也听不见鸣叫声,小动物依然有在这里安家的可能性。
在阿满上小学的时候,家里曾闹过鼠患,一大堆老鼠在屋檐下乱窜,他们活动的声音非常明显。那时阿满还是跟父亲两个人一起住,每当她听到屋檐下响起“沙沙”的声音,就会害怕到停下一动不动。
“老鼠们今天也很有精神啊。“
那天吃饭的时候,天花板上又传出来响声。阿满在空中停下了正要去夹菜的筷子,望着天花板说道。
“希望他们不要到处乱咬啊。“
父亲也停下筷子,向着天花板发着牢骚。
莫非这次也是老鼠搞的鬼吗?但是,阿满并没有听到屋檐上有任何动静。如果是猫或者狗的话,一定会或多或少地发出声音。再说也很难想象猫咪或狗狗用后腿站立,用前腿打开冰箱门的身姿——想想就觉得好笑,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如果确实屋子里有其他的生物的话,阿满想那或许会是人类。有人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不出地潜入了这间屋子,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将冰箱打开,吃掉了里面的面包。说实话越想就越觉得这种情况难以成立,但她还是觉得这里一定发生着什么,可能那人是为了不打搅住在这里的人的正常生活而特意这么做的吧。
这个人很可能运气不佳,借住在这里的同时还要偷吃面包。面包数量的减少不是很容易就可以了解的事情吗?可能这个人物很难想象到有人会把面包的数量计算得清清楚楚吧。像阿满这样会对面包的数量减少过快而提心吊胆的女人有几个呢?
她在感到某种优越感的同时,也感到某种不安。在家里隐藏着的这个人,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或许他一直在窥探着她的日常生活……可能跟佳绘说一下会比较好,从此以后自己必须慎重地行动。虽然现在那位隐藏人士非常安静,但是,如果自己想要向他人告知他的行踪的事情暴露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向自己施暴来阻止自己呢。
这个人到底对自己有没有加害的意思?既然他是可以毫不害臊地闯入别人家的人物,能干出什么事情谁也不敢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能给佳绘打电话了。自己虽然看不见对方,但那个人很可能就近在咫尺。
家中,就在这阿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暗中,却隐藏着紧张的气息。也许有谁就在自己身边,从不知哪个地方监视着自己,真是令人讨厌啊!阿满决定先静静地观察一段形势再说。如果自己装成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应该不至于不安全。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并没有什么依据,只是这几天自己的突发奇想罢了。
这个人到底呆在这个家中的何处,她无从知晓。但她有种他就近在咫尺的感觉。但是,如果是自己潜入了别人家的话,应该会尽量静静呆在没什么人的屋子里吧。
就在阿满这么考虑着的同时,黑暗的视界的深处,突然闪现了一丝微小的光芒。虽说是光芒,也不过是极其微弱的东西。就好像以前眼睛能看见的时候,眯着眼睛看太阳所看到的那种红色,是一个小点。
正当她认为是自己多心了的时候,那个光又闪了一下。她注意到了这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就跟刚才一样,继续摆出一副呆滞的神情,装做成什么都没发觉。
那个红点很有可能是光。阿满的眼睛并不是全盲的,太阳之类的光芒也能勉强看到一些。刚才的黑暗中浮现出来的点很有可能是太阳的反射光。就好像小小的镜子或者银色的纽扣一样,光点之所以会有着明暗的变化,是因为会动的关系吧。
从点的位置来判断,这束光应该是由屋子的角落反射而来,差不多就在电视与东面的墙壁之间吧。这个地方放着什么东西吗?不,什么也没有。
这也就是说,现在有什么人就身处此地。那个人拿的什么东西将光反射过来——阿满得出了结论。如果这个推论正确的话,那个地方——就是距离蜷缩在被炉中的自己还不满三米之处,有人呆在那里。如果自己在漆黑的空间里走来走去,随便伸出手来摸,就很有可能碰到他。
尽管这难以置信,但阿满还是信了。
但是,即使知道了他藏身的地点,也不可能会有任何进展。这次她只是偶然知道了他所在的地方,如果他进行移动的话,那就不可能知道他在何处了——他总不至于一直呆在同一个地方吧。不过或许是因为起居室里的暖炉非常暖和,呆起来很舒服的缘故吧。
急行电车从窗外飞驰而过。

下午时分,阿满给家里来了次大扫除。她一边在脑海中描绘着屋子的情形,一边操控着吸尘器。即使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但扫除还是可以自己做的。
她尽可能地不去考虑那个潜入了自己家中的人物的事情。她认为就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按部就班地进行自己的日常生活比较好。但就算是这样,她也老是感觉到有人正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过实际考虑一下,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对方是以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为目的才侵入这个家中,否则是不会一直盯着自己的。
难不成那人是个跟踪狂,是个偷窥别人生活的专业户?这是最让阿满感到不安的揣测。如果自己一旦遭到不测就咬舌自尽吧,阿满下定决心,一边推动着吸尘器一边用上下的牙齿轻咬着舌头。
玄关处响起了门铃声。阿满关掉了吸尘器,走向玄关,将门打开。如果是正经的客人的话,应该会在家里的住人出来的时候首先打招呼。但是,这次却没有声音。阿满维持着一只手开着门的姿势发出困惑的问声:
“您好,请问是哪位?”
果然还是孩子们的恶作剧吗?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有人“哇”地大叫了一声,从黑暗中跳了出来。
阿满大吃一惊,然后马上就惊喜地发现跳出来的人原来是佳绘。偶尔她会不打招呼突然登门,为了给阿满一些惊喜,搞点恶作剧。
虽然她已经习惯了佳绘的恶作剧了,但还是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对不起啦,突然跳出来。”
她笑着向阿满道歉。
“我要去打工,顺便来你家看看。”
阿满不知道是否该让佳绘进门。她十分在意那个潜伏在家里的人。首先是不是应该跟佳绘商量一下这件事呢?
“打扰了。”
佳绘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屋子,往走廊上走去,阿满根本没有阻止她的机会。自从她们在上小学的时候认识以来,她不知道来过这个家里多少次了,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她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起居室。阿满一边追着她,一边想象着她与那个潜伏者四目相对,全身僵硬的景象。
“佳绘!”
阿满在起居室的入口处出声叫她。
“什么事?”
她进入了起居室,大摇大摆地一屁股坐下,从声音就可以判断出来。阿满的预想落了个空。
她本来想问佳绘,这里有没有什么人,但想了想又将话咽回肚子里。这个问题或许会非常麻烦,在这个家里隐藏着的人,现在显然不在起居室里。虽说自己看不见他,但从佳绘没有大呼小叫这点来看,确实如此。如果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的话,他应该是躲在屋子的其他地方。
如果这个人躲在能够听到她们谈话的地方,那如果她向佳绘询问这里是否有其他人的话,就一定会被他听到。这样那个人就会想“完了,这下子可暴露了。”然后就会可能拿出刀子或者手枪什么的,从藏身的地方窜出来,做一些残暴的事。如此考虑着,阿满不禁焦虑起来。自己暂且不论,她可不想让佳绘遇到这么可怕的事情。
“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什么事也没有。然后与佳绘拉起家常来。她谈起了打工的时候遇到的可笑的事和家中发生的纠纷,谈得非常开心。阿满静静地坐着,听着她眉飞色舞地说着。
她非常喜欢听佳绘说话。她感觉她所说的一切,都是距离自己非常遥远的世界的事情。她想象着佳绘在打工的居酒屋端着杯子,收拾乱成一团的桌子的身姿。
“我已经厌倦工作了。”她以这样的口吻轻松说着。阿满从这每一句话当中,努力想象着佳绘闪闪发光的身姿。因为自己一直身处黑暗当中,所以她很羡慕能够在外面的世界像鱼一样轻松自在地活动的佳绘。
这和单纯的羡慕稍稍有些不同,并非是她对自己眼睛看不到,无法出去工作而感到悲观,而是佳绘和自己不一样。她总是充满能量,,对待任何事都能圆滑地处理过去,就像是和这个世界亲切地融为一体一样。
例如不久之前,佳绘提到和打工地方的朋友们一起去喝酒的事情,这就好像很自然地成为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一样。但话又说回来,自己对这种事情从来就不感兴趣。即使眼睛能够看见,有这样的机会,自己也不会情愿去参加吧。比起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庆祝的场所,她更喜欢自己一个人独处,觉得那样更自在。如此想来,自己就好像是在一道名叫“世界”的菜中还没溶化的固体汤块一样。
自己和佳绘之间就好像有着体温的差别一样,从她所说的来看,这些只不过是愚蠢的小事,但对于阿满来说,这些话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样,非常有趣。
佳绘几乎每天都要去前几天一起去过的那家叫做“美拉佐奴”的意大利餐馆。与在那里做服务员的春美也变得越来越要好了。佳绘就是有着与谁都能迅速熟络的魔力。
“对了,前几天给你照的照片我已经洗出来了,你要吗?”
“那就给我留几张吧。”
阿满回答道,一边考虑着如果有人能够发明出来用凹凸来表现画像的照片该有多好。
“哎,我去其他的房间转转可以吗?”
她站了起来,阿满问她理由,她说是想要检查一下阿满有没有将屋子打扫干净。
“你真像一个挑媳妇毛病的婆婆啊。”
这也就是允许了她的行为。佳绘立刻开始在阿满家里转悠了起来,因为没有什么好隐瞒她的事情,在等待佳绘回来的期间,阿满坐下来喝起了茶。不过当她想起来身处这个家中的可能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的时候,不免有些焦躁。
“佳绘!”
“什么?”
从旁边的屋子里传来她的声音。以前,父亲就住在这个屋子里。她走出起居室,向着那边走去。或许佳绘还没有跟那个可能藏在屋子里的人碰面。
她走进父亲的屋子,只听见佳绘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踩着榻榻米的声音。
“这儿是阿满爸爸的房间吧。我们还是小学生的时候,经常一起在这个房间里玩。”
阿满点了点头,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与父亲两个人的生活,以及和佳绘一起三人出游的事情。在两人谈笑了一阵子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屋子里一片寂静。
虽说是开着电灯,但她并不清楚佳绘现在的表情。但是,她能感觉到佳绘正在抿着嘴看着自己。
“阿满,你父亲去世以后,你一直都没有出去过吗?”
“不是啊,我不是一直有和佳绘一起出去买东西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指一个人出去散步,或者去听音乐会,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那倒没有,比起这些来,我更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而且,一个人拄着手杖外出,也太危险了吧。”
“多练习练习不就可以了,要我帮你吗?”
以前,阿满确实进行过拄着手杖到外面走路的练习,她对那时候在耳边鸣响的汽车喇叭声还记忆犹新。从那时起她就决定,不再一个人独自出行。在家里横躺着确实会让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腐朽,但独自品味这份寂静却也会让她安心许多。
“还是算了吧……”
“这样啊……”
佳绘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走出家门去打工了。阿满将她送到玄关处。
白色的手杖放在玄关的伞架上。她拿起手杖,用手杖的前端敲击地面,发出坚硬的声音。
对于自己宅在家里从不出去这件事,佳绘的心里应该是相当着急的吧。这种感情的波澜,通过空气传达了过来。即使这样,她也希望只是呆在这间屋子里安静地生活。虽然这样很对不起佳绘,但也只能这么做了。


阿满和她的友人从屋子里出去的时候,躲在壁橱里的明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他听到玄关的门关闭的声音的时候,他知道客人已经回去了。
玄关的门铃响起的那一刹那,他瞬间判断自己应该从起居室里逃出去,这无疑是正确的。但到底是从后门出去,还是一直藏在这个家的某个地方,他犹豫不决,最后决定还是选择后者。他躲在起居室旁边的屋子里,然后直到听见并非阿满的某个人的脚步声从玄关处传来,他才顺势躲进壁橱里——因为这时逃跑或许已经来不及了。壁橱分为上下两半,里面塞满了被子和衣服之类的东西。明广躲进壁橱的下半段,等待着客人的离去。
嘈杂的吸尘器的声音响起了,想必阿满重新开始扫除了吧。因为非常混乱,所以自己的脚步声很难被听到。于是明广走出了藏身的地方。
她将屋子里所有的拉门和窗户都打开,用吸尘器清扫着六叠大的房间。凉风从打开的窗户透进屋子来,明广一边静悄悄地在走廊里走着,一边转向阿满那边,只见她正在努力地干着活,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走路的声音。明广平安无事地回到了起居室里。
他坐在平常呆着的位置。因为右前方的窗户开着,所以冷空气吹到他的衣服上,非常冷。距离窗户两米的地方就是车站的站台——那个用几根铁柱支撑的,用来遮蔽雨和日晒的简陋的屋顶。因为这个屋顶的缘故,从屋子的一隅向外望去,窗外的天空被其挡住了一半,只能看见一半的天空是铅灰色的。
他回想起刚才在壁橱里听到的,阿满与她的朋友之间的对话。刚才他身处的那间屋子,似乎是她父亲的房间。不知何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家里就只剩下他们父女二人了。
那么,阿满的妈妈呢?明广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但是,如果不亲自问她,是不可能知道答案的。
明广很难想象到人数太少的家庭是如何生活的。因为明广的祖父母依然健在,再加上父母和两个兄弟,一大群人弄得家里非常乱。吃饭的时候围坐在暖桌前面,虽然厨房有一张桌子,但他们通常都是在起居室里吃饭——因为人数多嘛。暖桌上满满的都是盘子,一点空隙也没有。她似乎是和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的。那么,他们是在哪里吃饭的呢?餐桌上会空空荡荡的吗?
父亲去世以后,眼睛看不见的她独自在这个家里生活。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因为是自己住惯了的家,所以即使看不见也可以来回走动,对会发生的事情也了如指掌。
他想起那晚楼梯上夜的漆黑,像小电灯泡那样的光都被沉寂的黑暗所吞噬了。但是她却能在其中毫不犹豫地前行,生活在其中。只要是身处于家里的黑暗当中,她就似乎是万能的。
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不愿意离开自己的领域,一个人外出。明广对健不健康这种说法没有什么兴趣,也不会希望她像她的朋友一样,能够积极地外出。但是,她在出去的时候,起码呆在家里的明广会比较自由。
吸尘器的声音戛然而止,没过一会,她就回到了起居室。她向着明广所在的地方前进,由于她的脚步是直接冲着明广的方向过来的,一瞬间,明广还以为自己要被发现了。
明广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身体蜷缩起来,屏住呼吸。她和早晨一样,站在距离明广还不足50公分的地方,将打开的窗户关上。当明广确认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的时候,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在关上窗户之后就不动了,就好像竖起耳朵想要听到明广的呼吸声一样。然而她随后便转身,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走开了。明广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她停止动作只是偶然的现象吧。
通过观察她的行动,明广发现这个家里有她经常走动和不经常走动的地方。例如,她几乎不来明广潜藏着的屋子一角,只在开窗户的时候才经过附近——就像是一个自动巡回的警卫机器人一样。
如果被她发现的话,想必她会尖叫出来,然后把警察叫来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有人趁着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地潜入家里,毫无疑问会让她感到危险。明广想到这点,不寒而栗。

寒冷的夜晚降临。
阿满刚刚走进起居室。她好像是把身体缩进了被炉里,但屋子里太暗,所以看不清楚。暖炉并没有被点着,屋里唯有从窗户处透进来的车站站台上那白色的灯光。那微弱的灯光刚好能够照亮明广所处的屋子一隅。屋子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有一个机械的合成声音响起,播报时间是十二月十五日的午后七点十二分。可能她按下了被炉上的钟表的按钮吧。她站立着,聆听着播报的声音。
明广向窗外望去,她将起居室里的荧光灯打开。窗玻璃就像是镜子一样,外面的车站站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屋子里站着的阿满的身姿。
明广反射般地靠近难以看清外面的窗玻璃,自己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只有这一部分可以看清楚外面。明广转过头来看向屋内,只见阿满点起了暖炉,静静地横躺在暖炉前面。
最一开始暖炉还只是一块冰冷的金属,不一会儿火就烧得旺起来了。
起居室大概有八块榻榻米那么大,四四方方。被炉放在最中央,明广坐在屋子的角落里。与明广所在位置相对的角落里放着电话,在被炉和电话之间有一块很大的空间,她就躺在那里,身边就是暖炉。明广距离暖炉很远,即使是这样,温暖的光波也越过了被炉,从天花板下的空间里传了过来。从身体的表面到体内,明广全身都被这温暖所浸透。
明广向窗外望去,各个站台的电车都陆续到站了,人们四处散去。刚刚整个车站还冷冷清清,现在瞬间被从公司和学校回来的人们填满了。没过多久,电灯照射下的水泥制站台,从熙熙攘攘又变为空无一人。
明广就着暖炉的火焰,观察着在他面前横躺着的阿满,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阿满是和自己非常熟悉的人。这或许是因为两人一直呆在同一个屋子里的缘故。但是自己的确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决不能忘记的事情。为了不忘记这点,他决定最好还是不要一直盯着她的好。
阿满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是就她而言,很有可能只是静静地横躺着而已,这也占据了她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不做家务的时候,普通人都会和同龄人一起出去玩,她却只是静静地躺着。
屋子里有种无忧无虑的气氛——她就像植物一样生活着,明广想。她就像植物一样,张开叶子吸收阳光,是属于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的居民。
他一边观察着横躺着一动不动的阿满,一边感到有些焦急。
最初暖炉刚被点着的时候还很正常,但是过了一段时间,火势就越来越大了。本来火苗处在一个正常的位置上,现在已经窜高了15厘米。
如果火苗不变小一点的话,那就有危险了。如果她能察觉到这一点就好了,但她显然没有察觉。自己到底应不应该起身去把火焰调小一点呢?明广犹豫不决。
而且她睡得如此之熟也太奇怪了。如果她只是横躺着的话,那早就应该察觉到了自己的动静了吧。正在明广犹豫的时候,暖炉里的火一下子又变强了。那个四角的暖炉周围有着像镜子一样的反射板,围在火焰的周围,反射着火焰的光芒,就好像要把整个屋子燃烧掉一样。
当明广开始觉得有些危险的时候,他听到了微小的呼噜声。
她睡着了。
明广决心开始行动,他抬起腰,开始静静地移动。
因为长时间没有站立,他的脚有些麻。这些和这座房子一样古老的榻榻米,因为体重的缘故,开始吱嘎作响。万一她听到这些声音站起来大叫怎么办?明广对此有些恐惧。
但是,比起起火的危险,这也不算什么了。
她在被炉前横躺着。明广在她面前停住,弯曲膝盖半蹲下来,从她的身体之上把手伸向暖炉,阿满的脸就在他的手腕之下。她闭着眼,胸口上下起伏着,睡得非常舒服。
火力似乎是通过旋钮来调节的。明广抓住刻度盘慢慢地转动着。高高燃烧着的火焰,不一会儿就变小了。明广松了一口气。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明广立刻将伸向暖炉的手臂缩回——难道自己就这么被逮住了吗?
明广保持着半蹲着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她就在他的面前抬起了上半身。然后她衣服的袖子碰到了明广。但是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边还有其他人——即使两人近到了能够在空气中感受到彼此体温,听到彼此呼吸声的距离。
她打着呵欠环望周围,从近距离看,她的眼睛愈发清澈。但是她显然什么也看不见,因此她的视线直接透过了明广的身体,就好像他的身体是一块透明的玻璃一样。
明广半蹲着一动也不敢动,屏住呼吸。
她将手伸到暖炉前,确认了一下火势调节的旋钮的位置。好像在考虑什么一样,她站了起来,走出了起居室。她的脚步声向着洗手间的方向渐行渐远。
明广这才长出一口气,将手放到榻榻米上。

送别佳绘之后,阿满继续未完的扫除。
即使觉得是浪费时间,但阿满还是一直在考虑着临别时佳绘对她说的那番话。她认为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单独外出。因为眼睛几乎看不见,只拄着手杖外出步行难免遇到困难。但就如佳绘所说的,如果勤加练习,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阿满对此并不是很感兴趣。
在家里,就连哪儿有什么落差她都清楚得很。但如果是到外面的话,就是个完全未知的世界了。在黑暗当中,障碍物和台阶的突然出现,或者是冷不妨吹到自己脸上的饮食店的换气扇的风,都让自己感到恐惧。自己本来打算在路边走,却一不小心走到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四处响起的喇叭声,会让自己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尽管有人可以用手杖像触角那样自由地操控,但阿满可没有那种自信能够像眼睛能够看见的时候一样地行走。
如果所有的道路都有视觉障碍者专用的,用鞋底就可以感触到的用黄色的点字砖的话,行走起来就会相当容易。但是,点字砖只有一部分道路才有。
阿满的视力是不可能恢复了,但是每年因为保险和行政的关系,都不得不去医院和市政厅一趟。因为有佳绘这个朋友,所以阿满每次都请她帮忙带自己去。但是去年,与医院预约好的那天佳绘恰好有事。然后,阿满不得不打电话,请市里的身体障碍者协会帮忙安排一个向导。这次帮助阿满的向导,是一位有两个孩子的家庭主妇。
她去阿满的家里迎接她,帮助她乘坐电车和巴士。因为阿满和她是初次相见,所以抓住她的手腕的时候总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每年都会组织在视觉上有障碍的人们一起出游的,你也一起去吗?”
她亲切地邀请阿满一起,这是她从同市的一位弱视的男性那里听到的。
那位男性已过中年,但是相当精神。挽着人的胳膊走路的时候总是挺胸抬头。看他的姿态,一点也不像是眼睛有毛病。说话的声音也总是很洪亮。
但是这位妇女有一次见到他独自拄着手杖出行。因为那位男性眼睛看不到,所以是她先认出他的。不过他的样子与平时大不一样,所以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这位男性小心翼翼地慢慢行走着,虽说是在一旁观看,但他的不安显而易见。于是她就出声向他打招呼。一听到她的声音,男性的神情瞬间明朗起来。由此可见,对于视力障碍者来说,一个人单独上路行走是多么的让人不安啊!
阿满每当想要出行的时候,都会想起她所说的那番话。“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不出家门的人相当多。大概有四成左右。”
担任向导的主妇同时又说,巴士旅行也就是为了使人们走出家门而准备的。
阿满想,自己就是这其中的一员吧。她不认为自己一定要外出。在家中有限的空间里,与再熟悉不过的黑暗为伍,任何事情都由自己决定,安静地生活。这样的生活方式根本不需要外出嘛!
只要自己在家里安静地呆着,就可以在与这个世界毫无关联的情况下活下去。屋子的周围就像有蛋壳一样的东西,把内侧的黑暗空间和自己整个包裹了起来守护着。
阿满转了一圈,将为了扫除而打开的窗户全部关上。当她关闭起居室的窗户的时候,那个隐藏人物的事情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以前那束光射来的地点,就在自己的正前方。但是,距离佳绘的来访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因为之前起居室里就没有人,所以想必现在他也不在这间屋子里吧。
她放下心来,靠近窗户将其关上。
然后她马上就听到了身边传来了踩踏榻榻米的声音。
那几乎称不上是声音,非常微小。因为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听觉就相对敏锐一些。她确实听到从应当没有人在的屋子一角,传来细微的声音。
那是榻榻米上有着沉重的东西,例如人的身体移动的声音。这说明这个家里不止有自己一个人,那个人此刻就在这个屋子里!
阿满轻轻地咬着自己的舌头。因为她不能让那个人看到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于是很平常地离开了窗户处,走出了起居室。
如果有必要的话,还是照往常一样行动的好。为了安全起见,一定不能让他起疑心。
她又突然想到,自己并不是如往常一样,过着静静地呆在黑暗中直至慢慢死亡的生活了。如果那人图谋不轨的话,她也有着咬舌自尽的觉悟。但现在,她又在考虑着自己的安全问题,真是自相矛盾啊!
慢慢考虑着,她也稍稍放下心来。恐怖和不安的感觉慢慢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怒意。
扫除完毕,她将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以后,就把自己关进二楼的房间里。
不久,心事重重的阿满再次回到了起居室里。
入侵者是否还在屋子的一角,她不敢确定。她从起居室里出去之后,他也有可能移动去别的屋子。但是,在起居室的那片黑暗当中,她直觉地认为,那人还在那里!
因为她将起居室里的窗户全部关上了,所以这里是一处密室。在这其中有一个完全未知的人存在,阿满难免有些害怕。很快这种念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强烈起来的对抗心。
阿满试图测试一件事情。她故意将暖炉的火焰调大,然后装睡。如果侵入者不想死的话,就一定会感到焦急。那时,他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难不成还是继续按兵不动吗?
只要一步做不好,就会引起火灾。不过,她只要在没有发生危险之前将火焰调小也就没事了。阿满确认了一下时间,得知现在已经要入夜了。她打开电灯,将暖炉的火力调到最大,然后横躺下。
很快。自己就可以了解到潜入自己家中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了。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孩子,还是一切都是自己的妄想?其实实际点想,这种假设比起有人藏在自己家里更加靠谱。自己不知何时变得神经兮兮,一听到细小的声音就往不好的地方想,对家中榻榻米的响声也过于敏感。至于冰箱里的东西变少,也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吧,实际上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很快暖炉就变得暖烘烘的,阿满很喜欢在暖炉前蜷成一团睡着,就像猫儿一样。但是一想到可能有人从背后看着自己,她的脖子根就一阵发凉。
从外面传开电车经过的声音,车轮不断地敲击着铁轨,声音非常连贯,这是她从儿时就听惯了的声音。她从小就住在这里,每当她一边叠着父亲的衣服,一边看电视上的重播动画片的时候,总能听到这种声音。
听到电车的声音,她想起了前几天在车站发生的那起事故。
就像电视里的新闻所说的那样,有一个男人死了,而当时在现场的另一个男人下落不明。一定是那个下落不明的男人将他推下去的吧。她记得播音员还在新闻里读过这个名字的,叫什么来着?对了,记得主播说的是“dashimingguang”这个名字。
“dashi”这个姓,应该是写作“大石”吧?但她一直想不起来“mingguang”这个名字应该用哪两个汉字。
阿满回忆起,发生事故的那天派出所的人拜访自己家的事情。警察来的目的,一定是寻找大石明广的下落吧。
想到这里,阿满不禁大吃一惊。既然那个人从警察手中逃走了,就一定要找个地方躲起来。那么,躲在这个家里的人物,一定是那位大石明广了。
发生事故的当天,玄关处的门铃曾经响过一次。当时她推开门,却没有发现敲门的人。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趁这个机会躲进这个家里的吧。
也就是说大石明广,在车站的事件发生之后,逃进了自己家里。而且他应该以前就知道这个屋子里住的人视力有问题,很适合自己躲藏。躲在这个家里的人并不是跟踪狂,而是从警察手中逃走的犯罪者!阿满得出了躲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就是大石明广的结论。
但是他为什么要躲在这种地方呢?如果自己是他的话,一定会逃去警察抓不到的地方。比起藏在犯罪现场附近,逃得远远的或许是上策。乘上新干线,逃向遥远的南方怎么样呢?就好像好莱坞的警匪片一样,一边逃避警察的追捕一边逃难。在电车中,切断与警察所乘车厢的连接;从水坝上一跃而下;被关在高层建筑中,然后从窗户处逃离,与可能掉下去的恐怖感战斗并慢慢前进,真是越想越有趣啊!
想到这里,阿满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陷入深深的睡眠当中。虽然只是闭着眼睛在考虑事情,但不知何时就陷入了睡眠的魔沼中不能自拔。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啊!
她抬起上半身,脑袋非常沉重,睡意像雾霭一样笼罩在自己周围。阿满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如果继续睡下去的话,一定会引起火灾的!
但是,她发现暖炉的火势小了很多,不知有人何时将暖炉的旋钮调小了。她触摸着旋钮的位置,把手伸到暖炉前感受着温度,得出了结论——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潜入这个家中的大石明广将旋钮调小了。
居然错过了重要的瞬间,阿满不禁咂舌。
但是,她依然有种满足感。在自己睡着的时候,终于让他有所动静了。而且他也不会想到,是她故意将火势调大的吧。
帮助她将火势调小的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阿满心想。一般来说,在不通知主人的情况下帮助将暖炉的火调小的人,应该都没有什么恶意才对。
阿满在洗手间洗了把脸,觉得肚子有点饿,所以决定去吃晚饭。
当她想到家中侵入者的事情的时候,总会感觉到黑暗之中有种危险的东西存在。但现在这种感觉弱了不少,她甚至觉得连空气都轻柔了许多。不过不管怎么说,随随便便进入别人家里这种事都是不对的。
到现在为止,她都装出一副没有发现侵入者的样子。可能他至今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发现吧。就这样先持续下去,然后抽个时间找个人商量一下吧。
今天佳绘来自己家的时候,并没有与她谈这件事的机会。必须要等到跟她一起外出的时候,才能谈论他的事。如果是在外面的话,就不必担心大石明广会听到,可以慢慢和她谈了。
她走到厨房里,将椅子移动到架子前面。她想要拿下来在架子高处的盘子,但是站在地下是够不到的,所以必须要踩在椅子上面。
她站在椅子上,找着自己想要的盘子,找了好一会,都没能从大堆的小碟子和沉重的砂锅中找到自己想要找的盘子。
不如给他做一份饭怎么样?如果这样的话,他或许就会认为自己有一定的利用价值。当然,这不是她的本意。
椅子摇晃得很厉害,这把椅子以前就在家里,已经很老旧了,不过阿满觉得还能凑合着用。
当她想要重新站一个稳一点的姿势的时候,却发现已经太晚了。
她的左脚踩到了椅子外面,然后摔到了厨房的地板上。
她的左肩猛地撞到了架子上,一股冲击般的疼痛感穿梭在体内。
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她能感受到架子倾倒得很厉害,隐隐约约感觉到架子那巨大的影子覆盖在自己身上。不过实际上,架子并没有倒。
从上面落下了很多东西,在阿满身子周围弹了起来。大概是那些她平时不怎么用的小盘子,她瞬间就明白了。其中有一枚掉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等到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她才感觉到自己的脚和腰都痛得要命。
不过很幸运,掉下来的都只是些小盘子,阿满长出了一口气。
砂锅没有掉下来真是太好了。那可是又大又重,重量甚至能杀人的砂锅。如果这个砂锅掉到自己脑门上,是不可能安然无事的。最坏的话,自己会就此归西。如果佳绘知道自己是被砂锅砸死的话,说不定不会悲伤,反而会哈哈大笑吧。
她站起来,用手摸索着周围的状况。小心着别让碎片割破自己的手,地板上小盘子的碎片散落了一地。
她穿着拖鞋,用扫帚扫着地上的碎片,因为自己看不见,所以格外小心。
她用手试探着桌子和椅子的位置,用手摸到了一个很硬的东西。桌子上摆了一个巨大的块状物。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检查着,发现这居然是砂锅。
然后阿满又另找了一把不会摇晃的椅子踩了上去,在架子上面摸索着,本应该在这里的砂锅却不见了。
难道刚才的砂锅是掉到桌子上了吗?不对,那样的话可不止这点声音。更不可能是轻轻地掉下来的。而且架子与桌子之间有一段距离,如果架子倾倒的话,砂锅应该掉在身处正下方的自己的身上才对。
她想来想去,应该是谁在空中接住了砂锅,然后将其放在桌子上的才对。啊啊,是这样啊!阿满想明白了之后,向着不知道是不是在那边的大石明广发出了“谢谢”的声音。她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而是发自内心的说着。
当她说完之后,发现大事不妙。


十二月十七日
明广藏在阿满家里已经一星期了。这也就是说,从松永年雄死那天算起开始已经过了一星期。这个时候,街上比较热闹的地方已经开始装点起圣诞节的饰品了吧。但是,她似乎对这样的活动并没有兴趣。
而且,明广也没有看到她自言自语,或者是用鼻子哼歌。不过虽然世界上的人们都会庆祝圣诞节和正月,她还是会在家里静静地呆着,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吧。
他坐在起居室的一角,倾听着远处传来的洗衣机低沉的鼓动声。大概她在洗衣服吧。
明广开始在意起自己的衣服。因为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没洗过,差不多要换洗一下了吧。趁着她夜里睡觉的时候,借洗衣机用一下不知道会不会被她发现。要不就先把所有的衣服脱下来藏着,然后等到她外出的时候一起洗。
不过,明广觉得她一定感受到了什么,从而知道了自己的存在。
他想起了两天前的那个夜晚,她站在椅子上,想要取下放在架子高处的东西之时。当他看到她的姿势的那一瞬间,就有不祥的预感。那把椅子看上去就是一堆旧木头组成的。当她站上去的那一刹那,明广就觉得椅子歪了一点。
他想象着她从椅子上摔下来,架子倒在她身上时的景象。当然,他不能过去救她。
比方说,自己将摔倒的她扶起来,那样自己的存在也就暴露了。倒不如让她受重伤住院,这样在这个家里呆着会更轻松。所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决定不管不问。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出事了。阿满从椅子上摔落下来,被她撞到的架子眼看就要摔到她身上了。从明广所在的起居室一角到厨房,也不过只有五米远,所以明广瞬间就赶到了她的身边。他一下子将马上就要倾倒的架子扶回原地。因为架子已经倾斜了,放在架子里面的东西通过玻璃门掉出来。明广来不及接住盘子,但及时接下了距离倒在地上的她的脑袋仅有十几公分的砂锅,顺势将其放在一边的桌子上。然后开始自责起自己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大概是在自己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身体就提前行动了。他早就做好了如果她从椅子上摔下来,就跑过去的准备了吧。
从椅子上掉下来的她完全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明广急忙返回起居室。一方面担心脚步声被她听到,一方面担心如果继续呆在这里,会有被清扫着碎片的她看见的危险。好不容易她才站起来,开始确认起周围的情况。明广从起居室里望着她,她开始拿着扫帚清扫起散落一地的碎片。
她在桌子上摸索着,发现了砂锅的存在。
明广瞬间明白了,自己犯了重大的失误。砂锅放在桌子上也太不自然了。虽说应该将砂锅放回架子顶上,但自己当时太过着急,一心只想着快点离开她身边,结果就随手将砂锅放在桌子上了。
明广深吸一口气,摸到砂锅的阿满再一次查看了架子上面,然后轻轻吐出一句话。
“谢谢……”
声音非常微弱,但是能确切地传达到尚有一段距离的明广耳中。这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确实的向这个家中的某个人传达的谢意。
她意识到了潜伏在这个家里的自己的存在。但是,却装作着对一切都并不了解一样生活着。明广明白了这个事实。
她在发出声音之后,就好像发觉自己刚刚失言了一样,表情僵硬起来。但是,紧接着她就像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清扫着盘子的碎片。
第二天,明广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她的行动。既然发现了擅自闯入自己家中的人,那么通知警方也是很正常的举动吧。为了及时注意到她是否会给警察打电话的动向,明广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整天。但是,她好像没有这个意图。
她的步调还和往常一样,就好像不想引起任何争端而当做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过着自己恬静而封闭的生活。
明广也配合她的做法,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生活着。昨晚的事情是一起事故,自己出手相助也是事故,而她对自己说的话也是事故。就当作这些事故都不存在,一并忘掉好了。在这种沉默的气氛中,两人形成了如此的默契。
相隔两个晚上之后,明广一边听着洗衣机的滚筒回旋的声音,一边回想着那天的事。
他向窗外的车站的站台望去,窗口的正面正好对着细长的站台的一端,铁路的另一端也有一个水泥制的站台,列车定时地从中间穿梭而过。
阿满已经发觉了有人在她家中寄住的事情了,然后她的发觉也被对方知晓了,但是她并没有去叫警察。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明广一直都在想象着她发现自己的存在时的景象,内心对此非常恐惧。他曾认为她一定会尖叫。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
正在明广思考的时候,阿满拉开了起居室的拉门。
阿满走进起居室,一副冻得不行的样子钻进了被炉。那个位置正对着暖炉。她像往常一样横躺着,就像是在声明自己以后就会在这里离开人世那样一动也不动。
起居室就像一个密室一样。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她明知道这里有两股呼吸声,却依然像不知道一样生活着。
一直以来,明广都决定在阿满在起居室里的时候绝不动一下,保证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如果发出任何细微的声音,都有可能被她听到。但是既然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存在,那出不出声音也没什么大意义了。
到现在为止,他对躺在自己面前的阿满,都只不过是像对待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一样斜视着。但是现在已经不能这么做了。
明广交替看着窗户外面和横躺着的阿满。她一如既往地横躺着,陷入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
她知道自己的存在,自己也清楚这点。就算她采取像以前一样的生活方式,但她的脑中,依旧有自己这个侵入者存在,只不过是把自己当做成一个涂上了油漆的透明人罢了。但明广却不能当做两天前的晚上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了。
犹豫过之后,明广暗自下了决心。
然后他开始行走。
当他踩踏榻榻米的时候,平时人们根本不会注意的踩踏声,现在却像噪音一样,在寂静的屋子里传播开来。横躺着的她不可能没有察觉。
阿满就像是吃了一惊,一只手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从榻榻米上坐起来。空无一物的眼瞳向上方望去。她的表情简直就像一个被从睡梦中摇醒的孩子。他拉开了通往厨房的拉门,门是用薄薄的玻璃做成的,拉开的时候会发出振动的声音。
这个家中的确有其他人的存在,明广再次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她。他很想知道接下来她会采取怎么样的行动,如果她突然尖叫起来就直接从这个家里冲出去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直接与她交谈总归太过招摇,但如果是从远处丢一块小石头远远地作个招呼的话,就不用与她直接接触了。不过出声的话,也就如同是自己的身影在她面前完全暴露了一样,明广很担心这个。
她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直到确认了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才横躺下。明广从厨房望着她,她似乎既不想求助,也不想给警察打电话。甚至连头发会被被子压翘都不在乎,慢悠悠地将脸埋进被炉的被子里。
他不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她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也是事实。明广有些怀疑自己的所见,不过他心中却也有着“或许这样也是可以的”的一种想法。
也就是说,当她在他的身边之时,他是拥有发出一些微小的声音的权利的。他在厨房坐了一会,然后走回起居室。那时她就像对他的足音完全不在意一样,继续躺着睡觉。
但是,事情却也和明广想象的不太一样。当天色变暗之时,窗户外能看到的站台上亮起了点点灯光,她也做出了她的回应。
她做了炖菜当做晚餐。但是在厨房的桌子上,并排着摆着两个碟子。一个碟子当然是给她用的,而另一个是给谁用的,明广心中有数。但他觉得这实在太过离谱,所以打消了这个念头,更是不敢上前打听那个碟子到底是为谁准备的。
两个碟子里都装着温热的炖菜,桌子上香气四溢,明广从起居室的一角望着这一切。
做好就餐的准备后,阿满坐到了椅子上。她本应该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进食才对,但她却迟迟没有开动。
明广明白她没有开始进食的用意。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向了饭桌。他尽量不发出大的脚步声,以免吓着她。
在她对面的坐席前面的桌子上摆放着盛满炖菜的盘子,就像是正在等待着谁前来就餐一样。明广轻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她听到了拉开椅子的声音,从而得知对面有人坐下了。她随即拿起了放在手边的勺子——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
明广一边担心着菜里是否会被下毒,一边拿起勺子品尝着炖菜的味道。温热的液体从舌尖处扩散开来,这顿一言不发的晚餐开始了。勺子碰到盘子的声音就像能够震动屋子里的空气一样,显得很不和谐。当然,菜里是没有放毒的。
在自己面前与自己共同进餐的这位姑娘,如果是外人来看的话,两人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或许会被认为是一对经常聚餐的好朋友吧。
明广望着她的眼睛,她没有看盛着炖菜的盘子,也没有望着明广的方向。她将左肘撑在桌子上,微微前倾,脸稍微有些低。视线望向下方的空中,就像是幸福地享用着炖菜的美味一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盘子里升起的汤的热气,飘上她的睫毛。
难不成自己现在坐的座位,是以前她父亲的位置吗?虽然两人并没有对话,但炖菜的温暖将之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两个人似乎都从原来身处的位置一并前进了一步,与对方的距离缩短了一些。
他们没法将除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人的存在这个事实否认,也就必须正视这个人的存在。当两人互相知晓了对方的存在那一刹那,所谓的无视也就烟消云散,各种各样的接触也随即展开。


阿满刚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和要好的小伙伴们一起去某人的家里玩。一人独处的时候,她喜欢在车站周围闲逛。
铁路与道路之间有着绿色的铁丝网,这是为了防止孩子们不留神闯进铁路而特别设立的,也兼备着防止没有买票的人溜进车站的功能。
距离站台很近的地方,有一部分铁丝网已经破裂了,差不多有她这么高,可能是被车撞破的吧。铁丝网被撕开了,绿色的护膜也破了。那部分生了锈,变成了赤红色。
小心着不要被裂开的铁丝网刮到,穿过这里,就可以抵达站台的一端。这里并不是什么大车站,虽说是有个站台,也不过只是在铁路两侧一边砌一个巨大的水泥块罢了。售票口只有一处,站台两边用一座天桥连接。
站台的位置比她高一些,所以即使穿过铁丝网,也不会被站在站台上的职员和乘客看见。
她非常喜欢坐在站台下面那阴暗又狭窄的地方。那里有着支撑着混凝土水泥制成的柱子和铁架,地上铺着很凉快的细沙,被太阳晒到的的地方杂草丛生。
不管是车站的人,还是行走在路上的人,这个秘密空间都不容易被发现。铺设铁轨的地方有些高,地面倾斜着。坐在那里,倾听着从眼前经过或停止的车轮所发出的轰鸣声是她的最爱。
盛夏的正午,太阳将铁轨晒得烫人。躲在站台之下的阿满望着因为过热而有些摇曳的景色。虽然躲在站台下很凉爽,但急行列车经过的时候,依然会将热风和大地的震动声一股脑地吹到站台下。
到了下午,强烈的日照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夕阳西下,染成赤色的日头开始照向躲在站台之下的阿满旁边。从远处传来刹车的警报声,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几分寂寥。
有一天,大概是暑假的时候吧。就在她觉得差不多该回家了并从铁丝网的断裂处穿过去的时候,与正在路上走的父亲不期而遇。因为平时父亲就警告过她不要接近铁路,所以这次狠狠地训了她一顿。
这毫无疑问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但父亲会那么愤怒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对让父亲生气的自己感到悲哀。甚至担心父亲会丢下自己一个人去远方。
父亲只是普通的公司职员,每天都要穿西装打领带去上班。因为阿满也要去上小学,所以两人都是一同出门,同时将家里的门锁上。
从她懂事开始,就一直是与父亲两人同住。据说她的父母是离婚了,但她记不起母亲的长相,所以也不怎么在意了。每当去朋友的家里,即使是朋友的母亲端点心上来的时候,她也不会去想象自己的母亲现在究竟身处何方,自己的家庭为什么没有母亲存在这样的事情。
“她经常穿着白衬衫。”
关于母亲的样子,父亲只提过这么一句。她已经忘记了当时是怎么引起这个话题的了,只对“白衬衫”这个字眼有印象。
父亲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正在剪着脚趾甲。看上去有些难为情。阿满在一边叠着洗好的衣服,一边想着父亲别把脚趾甲盖散落在榻榻米上就好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1 11: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hjpotter 于 2012-5-3 21:27 编辑

十二月十八日
早晨的闹钟响了,阿满得知新的一天已经到来。她很久没有梦到父亲了。或许是昨天那顿晚饭的缘故吧——因为她很久没和佳绘以外的人一起用过餐了。
她认为,在这个家里隐藏着的大石明广不会是什么坏人。虽然只是她单方面的推测,但她认为他不会加害自己。他明知道自己的存在被知晓了,却什么也没做。阿满也就装作并不关心一样,和他一并保持沉默。
阿满为他准备好食物,他就会静静地吃掉。
阿满无意中发现,他一直都呆在起居室的角落里。他并没有移到别的地方的想法,或许是喜欢朝阳吧。这个家中的东侧有窗户的地方,只有在一楼的起居室和厨房。
她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之后,向起居室的一角望去,确实能感觉到有生物存在的迹象。即使不发出任何声音,也能感受到人存在的波动。那或许是体温的温度,也有可能是呼吸的节奏打乱了空气中的平稳吧。在黑暗的视界当中,那一带的确因为他的存在而发生了扭曲。
昨天,他站在了阿满的面前。虽然仅仅只是这样,但阿满却感到天晕地转一般。因为他从没有如此露骨的向阿满表示着自己的存在过。
虽然她不假思索地起了身,但是因为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所以又躺下了。
虽然没有敌意但又相互试探,两人都像是小动物一样。
阿满觉得这样不行,自己必须有所表示。于是试着做了炖菜,并将他的份盛到了盘子里。本来阿满还担心他是否会过来吃,但他什么也没说就坐到了桌前,开始默默地进餐。
阿满在吃饭的同时,觉得有些意外的开心。这件事很滑稽,对方擅自进入别人的家里,身份不明,而自己居然信任了对方。两人互相试探着接触,就好像跟野猫混熟了一样。如果他真的是个危险人物,那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也只有咬舌自尽了。
父亲去世以后,自己一直都是独自进餐。虽然要在寂静的厨房里一个人坐在桌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用餐,阿满却不怎么感到寂寞——因为这一切都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昨天的晚餐,虽说对面有人在和自己一同用餐,但寂静依旧,什么都没有改变。虽然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但内心深处有种莫名的安详感觉。
虽然一起进餐只是个偶然,但两个人的关系就是靠这种微妙的均衡感维持的。这种关系是那么的危险,并不靠言语维持,甚至于出声的话,这种关系就好像要崩坏一样。
冬日早晨的寒冷空气从被褥的缝隙中钻了进来,阿满慢慢起身,准备换衣服。
她洗完脸,走进起居室。他或许还跟往常一样呆在那里吧。
他应该已经看到了走进了起居室的自己。但阿满并没有说话,也无法确认他脸上的表情。
即使只是这样,家中的气氛也变化了许多。
一直以来,这个家就像在封闭空间里飘浮着的黑暗的蛋一样,用温暖拒绝着外面的冷空气,阿满可以在其中安心地睡着。
但是,现在这颗蛋回到了地面上,置身于黑暗的宇宙的感觉渐渐薄弱,自己又有了回到地球上的感觉,这是因为他的存在。

过了几天。
即使身处同一间屋子中,他也像躲在洞穴里的狐狸一样。虽然彼此之间的墙壁变薄了,但是他还是尽力不发出声音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涉足于阿满的生活当中。如果自己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她就会报警——他或许一直在担心这个。
虽说仅此而已,但生活却与以前大不相同了。每次阿满做饭的时候,都会为他准备一份。就像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一样,她要准备两个人的盘子,这也意味着他开始走进了她的生活当中。
煮好饭菜之后,阿满便在桌前等待着他的到来。这段时间是最令人不安的,就好像怎么等他都不会前来一样。本来家中只有自己一人,就这样静静地呆着,就好像还和往常一样似的。
但是,在一片鸦雀无声的黑暗当中,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拉开椅子坐下的声音,令阿满觉得非常安心。就像知道这只野猫还在自己家中而松了一口气一样。
吃饭的时候,两人依旧一语不发。阿满只能听见从自己的正面的黑暗中传来餐具碰撞的声音。
再过一会,阿满就能感受到他站起来的气息,竖起耳朵来仔细听,他的脚步声在桌子周围环绕着,然后消失在自己的背后。不锈钢餐具撞击调理台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他的声音就消失在起居室的远端。
每回都如此,此外别无他物。在外人看来,这一定是一顿很无聊的饭吧。但对于阿满来说,这就足够惊险刺激了。
在洗餐具的时候,并不止是要洗自己的餐具,他接触过的餐具也同样存在着。这说明他并不是幽灵,除自己以外还有另外的人在自己家里,她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除了为他准备饭之外,两人并无其他接触。阿满依旧如同往常一样生活着,在起居室里打盹打发时间。每当阿满望向起居室的一角时,总能感受到他存在的波动。
两人都清楚彼此存在的位置。但仅此而已,既不相互快乐地聊天,也不会相互激励。但是如果阿满再次陷入危险当中的话,他一定会一言不发地伸出援手吧。虽是一片寂静的黑暗,却包含着温馨的气氛。就像曾经发生的暖炉和砂锅事件一样,有人在一旁守护着自己,阿满觉得安心了许多。不过,自己真的可以为这样的事情而感到安心吗?一定不能这么想吧,否则就好像自己变弱了一样。这种关系并不会长久持续,一直以来自己所作的每样事,都可能会崩坏。或许,平时自己习以为常的每件事都会变得让人感到悲伤,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到现在为止,阿满一直与世隔绝。她除了佳绘,几乎就没什么朋友。与春美也不过只是点头之交。直到大石明广来到这个家之前,她一直是独自与黑暗为伍。
使她下定决心一人生活的,是在父亲葬礼那天发生的事。
去年梅雨季节的时候,雨如同理所当然一样下个不停。
葬礼仪式的准备都是由亲戚们代劳的。那时候她的视觉障碍已经相当严重了,除了强光之外,她几乎一丁点也看不到。
在充满了线香味道的家中,她抚摸着装着父亲的木制棺材,心想着父亲真的在里面吗。究竟有多少人来吊唁,她并不清楚,她只是正坐在父亲身边,旁边是她的伯母。每当有人来拜访时,伯母都会与其打招呼,阿满也跟着低下头。
从亲戚们的谈话声中,她隐约能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反复提及。大概是有关收养的话题吧。虽说自己已经成年了,但是让眼睛看不见的人一个人生活的话,谁都会认为不放心吧。
她与这些亲戚都不怎么熟络,可能葬礼之后,也不会再度来往吧。
然后,在葬礼正在进行的时候,离开座位的伯母走了回来,拉着阿满的袖子,把她带到没人的地方,说道:“小满,刚才我在屋子前面见到了你妈妈……”
此时阿满的心脏几乎快要停止跳动了!
伯母在离家很近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在雨中撑着伞的女人,她一直望向这边。伯母有些在意,于是上前搭话。
可能是谁与她联络过了吧,但又觉得不知怎么面对几乎未曾谋面的女儿。伯母与她说了几句话就进屋了,她嘱托伯母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阿满。
伯母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一直沉默不语。
“……我知道了。”
勉强应付了一句,阿满再次坐到父亲的棺材前。
她从没有想过能够和母亲再会。她一直都认为,与母亲见不见面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但现在她却有些动摇。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生活着的母亲,对于自己来说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既不依恋,也不怨恨,毕竟自己连她的长相都不清楚,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感情了。
和父亲一同生活的时候,她并没有考虑过母亲的事情。但是,父亲现在已经不在了,这个时候自己才开始考虑起母亲的事情,这让她感觉自己有些卑鄙。因为这个,她不由得想象起失去视力与父亲的女儿,被失散多年的母亲收养的场景。就像要将这二十年的孤独生活埋葬一样,与母亲约定好一起生活,简直就像是在梦里一样。
阿满用右手触摸着父亲的棺木,并为此道歉。母亲大概已经回去了,恐怕从此以后都不会见面了吧。两人的人生从此不会有任何交集。
“小满,过来一下。”
伯母又在叫自己,阿满站起来,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有人牵起了她的手,多半是伯母吧。
她将阿满带到起居室里,因为大家都在另一个房间里,所以这个房间里只有阿满和伯母两人。
她站在窗户的正面,窗外是窸窣的雨声,窗外湿润的空气带着濡湿的草的味道,很清爽。
阿满不明白伯母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来,也不明白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正当她想要询问伯母的时候,她开始说话了。
“你看,就在那边车站站台上,从正面就能看见你的母亲站在那里。
这话就像一盆凉水一样,将阿满浇了个透心凉。
萧瑟的雨声,甚至令她忘记了葬礼还在举行中。
她没见过母亲长什么样子,矗立在自己眼前的,不过是无穷的黑暗。但是就在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生下自己的母亲居然就在那里。阿满并不知道她的长相,或许这辈子也无从得知了。到目前为止,母亲对于自己来说,不过只是一个没有关系的外人。如果自己与她见面的话,想必自己也只是会冷淡地打个招呼吧。不过此刻,阿满却不由自主地大叫了起来。
“妈妈!妈妈!”
阿满为自己居然发出这么大的呼叫声而感到惊讶。但她还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双手紧紧抓住窗框,不断地大声呼喊。
突然,伯母将手放在阿满的肩膀上说了些什么,但阿满完全没听见。叫了许多声之后,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阿满居然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身影一般。黑暗好像消失了一样,在车站的站台上,站着一位穿着白衬衫的女人。周围非常寂静,往常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散去。她听见了阿满的声音,转过头来,挥挥手,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
但电车进站的声音,让阿满的视野回归一片黑暗。电车的车体,将自己和母亲分隔两地。
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就如同梦境一样,只是单纯的想象,并不是亲眼所见。再说参加葬礼是不能穿白衬衫的,妈妈也不一定就站在那里。所以说,即便自己向着空无一人的站台大叫,也不能知道她究竟会不会听见。
但是,如果母亲真的站在车站那里的话,听到声音并回过头……阿满还是忍不住这么想到。那个自己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的女性会正望着自己的脸吗,她会立刻认出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吗,她真的知道这里有一个苦苦呼唤着自己母亲的孩子吗?
不知何时,阿满哭了出来,伯母在一边安慰着她。自己真的与母亲见过面了吗?唯一能确认的是,那种骨肉分离的感觉确实萦绕在阿满的心头。她一时竟不知道是喜是悲,只是任凭眼泪默默地流淌。
那一天的晚上,她向亲戚们告知了自己将一个人在这个家里生活的事情。这是她在父亲的房间里,一边阅读父亲生前留下的点字纸,一边作出的决定。
虽然有的人认为这太过勉强,但阿满举了很多一个人生活的盲人的例子。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大部分亲戚都不愿意趟上这件麻烦事,所以自然不会强烈反对。从那天开始,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亲属之类的羁绊从自己身边永久地消失了。本来阿满就喜欢一人独处,所以她反而很享受这种生活方式。
与其他人相处,不管是喜悦也好悲伤也好,这些感情最终总会因为分别而烟消云散。这样的生活反反复复,实在是让人疲惫不堪。那样的话,一开始就一个人生活不是更好吗?
从这以后,自己就过与世隔绝的生活吧。不管是未来还是其他人,都不去关心。闭上眼睛静静地呆着,只要能在黑暗当中暂时委身,等到自己的生命燃尽就好。再也没有必要像葬礼那天那样大声喊叫了。不去做任何不必要的事情,四平八稳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吧。
或许在不久之后,佳绘也一定会从自己的身边消失吧。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上门拜访者,也不会有人和自己攀谈了,寂静的日子或许即将来临。
不过,大石明广的出现在她的意料之外。虽说是这样,但他总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吧。总是一言不发呆在起居室的一角的他,总是给人一种“必须僵硬而安静地呆着”的紧张感,就像小动物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发抖一样。
从新闻上说的来看,他将人从站台上推下铁轨,现在正在逃亡中。他难道就不会因感到不安而逃跑吗?
她不明白他杀人的理由,她也想象不出来,他与被害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令他下杀手。如果他真的是坏人的话,现在自己早就遭到不测了。所以每当她想到他或许是被迫杀掉对方的时候,就忍不住为他感到悲哀。还是说,自己太过天真了?
这几天里,家中的两人都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膝盖坐着。有暖炉的存在,屋子里相当暖和。唯一能显示出时间流逝的,只是电车经过房子时发出的声音。
他被警察追逐,所以孤身一人。她同样举目无亲,孑然独居。就好似在空阔的海面上,两人同乘一舟一起漂流一样。慢慢地,自己身处的房子,就像与外界隔离,不断向着无尽的深渊下沉。


十二月二十二日
阿满与佳绘一同出行。
“去‘美拉佐奴’吃点东西吧。“
下午时分,佳绘向阿满提议到那家常去的意大利餐馆去。她似乎很中意那家店。阿满也没有异议。
因为正值圣诞时分,所以街上人头攒动。佳绘牵着阿满的手腕在街上行走着,阿满在脑中想象着装点一新的街道。街边车水马龙,声音太过嘈杂,阿满根本就分不清自己是在向那个方向行走。
她不由得再次用力确认了一下佳绘手腕的感触,一边用耳朵倾听着佳绘运动鞋的脚步声。她将舵交给佳绘掌握,自己只要小心不被甩开就好。或者说,如果佳绘想要将自己骗到香港去的话,那自己在到达香港之前,也一定会坚信自己是在前往美拉佐奴的路上的。
留在家里的大石明广现在在干什么呢?她已经打消了向佳绘挑明明广的事情了,因为明广是不可能加害自己的。如果可以的话,保持现在的状况就好。不过,阿满还是在考虑着要不要向警察汇报这件事,因为这毕竟是公民的义务。但阿满一直踟蹰着,又有些于情不忍。一旦通报的话,就像是背叛了他一样。如果实在是到了不通知警察不行的时候,就劝他去自首吧,这样算是够仁至义尽了。
街上的一角种着一些树,风儿吹过,枝叶吱嘎作响。这儿就是意大利餐馆“美拉佐奴“了。
阿满一边听着佳绘的提醒,一边小心翼翼地登上入口处的台阶。店里充斥着烤奶酪的香气,阿满顿时觉得自己肚子饿扁了。
“春美小姐,我们又来了哦。“
打开门的同时,佳绘如此说道。
“欢迎!“
是春美的声音。似乎她俩已经从服务员和常客的关系变得更为亲密了,或许已经成为了密友。阿满的心情稍微有些失落,毕竟与春美先结识的是她。不过,这本来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春美似乎已经下工了,她和二人一起坐在店里用餐。在自己刚才一直工作着的店里用餐,阿满觉得挺有意思。
她坐在椅子上,触摸着桌子。发现桌子边是弧线的,从而得知桌子是圆桌。似乎是春美坐在她的正面,佳绘在她的右手边。这是从声音传来的方向所判断的。两人正在争论着这家店里哪道料理最好吃。
店里十分拥挤,每个座位都坐满了人,阿满能听到周围其他客人的聊天声,知道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
“阿满小姐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春美问道。阿满一下子就想起了大石明广的事情。
“这个么……“
“有困难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哦。”
她向阿满介绍了一下自己住的公寓。那座公寓大概距离阿满的家200米左右。如果阿满的眼睛能看到的话,说不定能在窗口看到春美的屋子呢。
春美用悠闲的语调,介绍着店里的装饰品全是她收集来的。在这之前,两人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店里的装饰。
窗台和柜台上全部都是用陶器的动物装饰起来的,佳绘向阿满介绍着。春美的房间里也一定会有大量动物的装饰品吧,阿满一边想着,一边用餐。
春美说话的声音十分缓慢,就像与店中流淌着的音乐融为一体了一样。听着这样的声音用餐,食物似乎也变得更加美味,真是奇妙的说话方式!
春美已经有男朋友了,不知何时,两人的对话就转移到这个话题上了。
“如果明年我们可以结婚就好了。“
她对未来抱有美好的憧憬。与恋人结婚,养宠物,生儿育女,为孩子买背包,做运动会的便当。
虽然阿满不清楚春美和她的恋人的长相,但她的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一幅理想家庭的画面。他们住在植物丛生的单栋房屋里,是像外国的家庭肥皂剧里一样的美好的一家。春美口中的每一句话,仿佛都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喂,你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佳绘不由分说地追问道。
“他很擅长玩飞盘。“
春美答道。佳绘曾告诉过 阿满,春美长得十分可爱。想必这两人所组成的家庭,一定会非常幸福吧!
从“美拉佐奴“出来,她俩就与春美告别了。她好像另有安排。临别之际,佳绘有些犹疑地向春美询问圣诞节有没有特定的安排。
“虽然你肯定很忙,但如果有时间的话,就来阿满的家里玩玩如何?“
大后天就是圣诞节了,佳绘和阿满约好,会带蛋糕来她家里。
春美像是在考虑一样沉思不语,然后明快地说,如果有时间的话一定去。
与春美分别之后,她俩前往站前的超市里购物。每周她们在回家之前,都会买下一周份的食材,然后抱着大袋子乘上摇摇晃晃的电车。
现在她正触摸着佳绘的手腕,坐在软软的车座上,跟着摇摇晃晃的巴士来到车站,背部可以感受到巴士引擎的震动。
因为看不见,所以每次巴士左右转弯的时候,她都会突然一下子靠到佳绘身上。巴士因为等待红灯而停下的时候,她回想起了刚才春美说的话。
春美所描述的,那某一天会成真的未来,即使与春美分别之后,这些场景依然驻留在阿满的心中。从她口中所听到的,那些充满了流光溢彩的词语,也一直回荡在阿满的胸膛里。
虽然她努力不去回想,但即便这样,那些春美所叙述的美好未来的景象依然闪闪发光,就像在阿满的胸膛中燃烧起来了一样。一想到自己是绝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未来的,阿满就不禁悲伤起来。
自己就算听了春美的话,也绝不能为之所动!如果做不到的话,就必须将自己的耳朵捂紧。自己一定要在这黑暗中一个人生存下去。这或许也不是太大的问题,毕竟自己看不见,失去了心灵的窗口,完全可以在心绪不被扰乱的情况下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足不出户。若能一直保持这样,就可以百毒不侵,不被外界的诱惑所感染。只要不受诱惑,就不会有那种想得到又无法企及,胸口无比苦闷的感觉了。
下了巴士,她们走进超市。
一星期分量的食材装在两个大袋子里。佳绘拿着一个,另一个由阿满单手提着。阿满的另一只手则紧紧抓住佳绘的手腕。
随后她与佳绘登上摇摇晃晃的电车,将袋子放在脚边,耳边传开悦耳的车轮声。她环望四周,看不到红色的点,周围一片漆黑,这说明太阳已经下山了,还是说被电车的车壁或屋檐挡住了呢?
“现在几点了?”
“晚上六点。”
佳绘说道。
“四周已经暗下来了啊。”
“是啊,冬天到了嘛。”
她听到佳绘好像从包里拿出了什么。
“上次的照片,你说想要来着。”
她手里拿着几张像是照片的东西。“谢谢了。”
“阿满也快点找到想要看这些照片的人吧。”
阿满装作没听见,将照片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过了一会,电车到了阿满家前面的车站。她下了电车,穿过天桥,回到家中。
阿满用钥匙打开门,担心着大石明广是否还在起居室里。如果佳绘打算进来坐一下的话,他就必须藏到佳绘看不到的地方才行。
“要进来喝点茶吗?”
她走进家门,想要将自己手中的购物袋放到厨房里去。
“等一下!”
佳绘从背后叫住她。阿满听到袋子被放到地板上的声音。她说有几句话要说,让阿满等一下。然后直接坐到玄关处。
“你的手杖插在雨伞架里。”
她好像取下了白杖。阿满返回了玄关处,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站着跟佳绘说话,最后还是决定坐在她的身边。她将脚伸到地下的鞋子中,坐到地板上。
“今后练习一下一个人外出怎么样?”“没有必要吧……”
阿满困惑地回答道。她知道佳绘一直主张她应该多去外面走走比较好,但她对一人外出还是有所抗拒。
“如果做不到一个人外出的话,阿满以后会遇到很多麻烦的。”
她的声音有些压抑,但显然很认真。
“一直都是我带着你出去的,但如果我死了怎么办?你能一个人像今天这样出去买食材吗?如果你想去哪儿玩的话,该怎么办呢?”
身边传来白杖敲击水泥地的声音。可能是佳绘在把玩着白杖吧。
“况且,一个人在外面走很危险的。”
“那就练习啊!”
以前她曾经一个人为了练习使用白杖而外出过。但她被汽车高鸣的喇叭声吓怕了,从此以后便再没有一个人外出过。一旦到了玄关处脚就不中用了,身体就跟灌了铅块那么沉,根本直不起来。“不行啦,我如果一个人出去的话,会给其他人添麻烦的。”
她想起了车子的笛声高鸣,而自己却呆在车前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的情形。当时她被吓慌了,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边躲,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的地方是道路中央还是旁边。司机好像也没发现阿满的视力有问题,于是破口大骂起来。“就算是这样,但阿满,你真的就想在家里呆一辈子吗?”
佳绘追问着。
“即使出门去,也一样什么都没有。”
“有的。”
“什么?”
“很多令人快乐的事。与人相识,聊天。和人交谈难道不快乐吗?与像春美那样的人交往,一起出去玩……”
阿满摇摇头,回答说。
“我没有佳绘那么大的本事。“
佳绘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只说了一句“再见,阿满的事我再也不管了。“然后就径直回家了。
阿满找到她放在这里的购物袋,然后将其搬到厨房里。虽然不得不把买的东西整理出来,但她的手一直发抖,很难完成作业。
她想把盒装牛奶拿出来,袋子却一下子掉到桌子上,里面的东西四处散落开来。想到必须将东西都找齐时,她已经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她悲伤地想,有可能这一生都见不到佳绘了。沉浸在悲伤中的她不知何时竟走回了二楼的卧室,没有脱衣服就钻进了被窝中。


起居室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时钟,指针静止着,似乎是电池没电了。对于眼睛看不见的阿满来说,这个时钟并没有什么意义。即使想要用手指确认指针的位置,也会被透明的外壳挡住。所以现在这时钟只是一个舍不得丢掉的装饰品而已。
明广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看了看手表,已经深夜十二点了。冰箱停止了震动,很快这附近就安静了下来。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荧光灯的灯光轻微震动的声音。
在他的面前有两个超市的购物袋。这里面装着阿满下午外出时买回来的东西。一个袋子摆在桌子上,因为里面放满了东西而显得鼓鼓囊囊的,似乎从超市里出来就一直没被动过。另一个袋子从桌子上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全都散乱了,也没有人去整理它。炖菜用的面粉糊和小盒的点心掉落在明广的脚边。
晚上相当冷,明广呼出的气体变成了白色。
明广坐在椅子上,周围杂乱不堪。他回想起了在印刷公司工作时的事情,这些事情如今竟离自己如此遥远。自从他被警察追逐逃出公司以来,就好像过了好几年一样,虽然这只不过才过了两个星期。
没有自己的公司依然在运作着,说不定经营状况还要比自己在的时候更好。就团队协作这方面而言,自己在其中显然不起积极的作用,可能只是在扰乱别人的步调。松永年雄比起自己要更擅长这种团队协作的工作,明广也并没有得到其他同事的信任。每天上班的时候,他都会礼节性地跟同事们打招呼,互相点头致意。但之后其他的同事之间寒暄的时候,脸上却会浮现出与刚才不同的带有明显人情味的笑容,还会顺便聊起昨晚干了什么之类的话题。
明广经常从一边看着这一幕,然后一个人默默地走向更衣室。就好像这些事跟自己没有关系一样。虽然他从以前开始就喜欢一个人工作,也能尽心尽力地做好面前的活。他经常看到正在工作的同事转过身去,与其他同事聊起天来,而自己总是认为不说废话能让自己多干一些工作。
自己就这样抗拒着与其他人扯上关系,虽说大家是在一所公司里一同工作的同事,彼此却谈不上信赖。对这些事情否定的结果,就是自己被孤立。如果能有一个人了解明广,与其建立起微小的友情的话,他也会为被松永年雄攻击的明广说话吧。或许说,如果他能与同事们打成一片的话,根本就不会被欺负吧。
将与他人的联系悉数否定的自己是不是有点妄自尊大了呢?这些天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看着如同植物一般生活着的阿满,发现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在逐渐缩短,这让他不禁反思起以前的生活态度。
阿满为他做的炖菜是如此的温暖,渐渐融化了他那颗只抱着否定他人的心。以前自己身边有着同学和同事等各种各样的人,而如今身边只有这个叫阿满的姑娘。难道自己真的做不到无视身边的人而活下去吗?一份温热的炖菜,让明广想了许多。
自从那晚以来,她就会为明广做饭。直到两人都坐在餐桌前开始用餐为止,她都会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明广就座。每当看到这一幕,明广都觉得自己远离其他人的生活方式好像是一种错误。
从此以后,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不是会发生改变呢?自己能否变成一个不必逃避与别人接触的人呢?如果现在正被警察追逐,不得不隐藏在这座房子里的自己也能有这种未来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他想要喝水,于是站了起来,却不小心踢飞了散落在地板上的苹果。这是阿满在下午购物时买的东西之一。
下午时分,明广正在洗手间里查看自己的胡子。这时玄关处传来了钥匙插到钥匙孔里的声音。因为下午一个貌似是阿满朋友的人带她出去了,所以开门的极有可能是归来的她。
玄关的窗户上镶嵌着格子状的窗框,是那种可以横着拉开的。玻璃是透明的,所以他可以透过玻璃看到玄关外面有两个人的身影并排着,很有可能是阿满和她的朋友。他立刻用极快的速度打开身边的纸门,窜进这个房间,然后几乎是在玄关的门打开的同时,将纸门拉上。
阿满与朋友谈过有关自己的事情吗?如果谈过的话那自己被看到也不要紧了。不过,这种可能性很低。
在玄关那里,她们开始小声吵架。声音透过纸门传到明广的耳中。
好不容易挨到阿满的朋友离去,明广算好时间回到了起居室。但他却没有发现阿满的身影。刚才他听到了上楼梯的脚步声,可能她回到了二楼了吧。
她将袋子直接扔进了厨房,袋子从桌子上掉下来,东西在冰冷的地板上散落着。看看她对袋子的处理方式,就很容易明白她当时有多么伤心。
结果,到了凌晨,她依然没有踏下一楼一步。
明广捡起来被自己踢飞的苹果,将其放到桌子上。
“外面什么也没有!“这是阿满在与朋友吵架的时候嚷的,这句话现在还在明广耳边回响着。她难道就要这样在家里度过一生吗?虽说她只是个与自己不相干的外人,这一点从没有变过。但此刻明广不禁为她的决断而感到惋惜。
她好像是无法一人外出的。如此说来,视觉障碍者是不可以独自拄着手杖外出的吗?但是不管怎么说,与在家里不同,独自在外却又什么都看不见的话,的确会给人带来极大的不安。
的确,外面会发生许多对自己造成伤害的事情。这样看来,倒不如足不出户地在家里过完一生比较好吧。
想着想着,松永年雄的脸就浮现在脑中。一起在车站等候电车的时候,经过公司的吸烟区的时候,虽然明广都会装作不关心地望向别处,但握紧的手心里竟全是汗。通过在印刷公司工作的一年半时间,明广了解了松永年雄的人品。他总是伤害别人,然后将这种情形讲给其他的同事听来博得大家的好感。他谈起自己对他人所作的事情时,就好像在谈论英雄的行动一样。明广明白了,世上总有一些人是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直到松永生命的最后一刻,明广都望着他。他也一直望着明广,那目光简直像在灼烧着明广。随着急行电车的轰鸣声远去,他的身体也随着巨大铁块的离开而化为乌有。
结果,他还是没能和松永年雄好好说话。自从迎新酒会之后,自己总是刻意避开他,然后自己就成为了被攻击的目标。这期间他们从没有什么像样的对话,他既没有要求松永年雄停止这种行为,也没有因为愤怒而和他吵架甚至打起来。
松永从站台上掉下那天的事情,明广至今无法忘怀。就是他当时的决断才导致自己现在的状况。
那天早晨,明广向检票口的站员展示自己的月票之后就走进了站台。清晨的寒风凛冽,吹向小站的站台。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的关系,铁路一侧的绿色铁丝网也褪色不少。
松永站在站台的一端,明广向着他的背后走去。他穿着茶色的外套,越过他的肩头,能看到他的吐息在空气中化为白雾。
很快就到了急行电车经过的时间了,寒冷的空气震动着,从远处传来过岔道时警报机高鸣的声音。
明广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走近他的背后。
慢慢地,他向着松永一点一点逼近,自己的手却在不断抖动着。在他面前的松永年雄完全没有防备,也没有发现自己正在他的背后。这点让明广感到恐惧。倒不如他突然转过身来,然后因发现自己的行为而震怒,随后两人发生争吵,自己因之而辞职比较好。虽说是这样,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一如既往地等待着电车的到来。
突然,某个声音混在警报声中响了起来——站在明广面前的松永哼起了歌。是一首在明广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很流行的曲子,明广的哥哥也曾经哼过这首曲子。
明广的手停止了抖动。他也从自己手的情况中得知,自己并没有一定要杀死松永的义务。
他的两手无力地垂下,远离了松永的脊背。他本来认为自己杀掉他是一种制裁或是正当防卫,但听见他哼歌的瞬间,就明白了自己是错误的。此刻自己的行为,分明就是犯罪!
结果,自己没有将松永年雄从站台上推下去,但如今却成了被通缉的杀人犯。


十二月二十三日
虽然已经醒来,但阿满竟一时无力走下楼梯。所以她暂且躺在被窝里思考佳绘的事情。
她和她第一次相会是在小学四年级时。第二学期的开学仪式那天,班主任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带进了教室,这个转学生就是佳绘了。
最初,佳绘一直无法融入这个班集体。在上社会课的时候,同学们被分成小组,在巨大的纸上抄写内容年表。佳绘却只是在一边无所事事地看着。写的时候,首先要用铅笔打草稿,然后用马克笔描上。佳绘一边看着大家干活,几次想要出声说话,都因为太过害羞而将已经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因为阿满和她同组,所以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举动。看着现在的佳绘,很难想象当时她竟然那么腼腆。
阿满首先向她搭话。
“能帮我把这些文字描上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马克笔递了过去。
“好的。”
她很高兴地接过了笔。
随后两人迅速亲密起来,一起出去玩,乘着自行车一起去买铅笔盒,或是各出一半钱买少女漫画看。
“父亲为我取‘阿满’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心中能充满各种各样的东西。”
她还记得她对佳绘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她们正在乘着自行车游玩,两人并排着等待火车通过,黄黑相间的遮断栏杆从她们面前降下,不断闪烁的红色灯光伴随着尖锐的响声。
佳绘的嘴唇蠕动着,好像在说些什么,但被电车经过的声音遮住了。
“真像是阿满的父亲说的话。”
电车离去后,在阿满的追问下,佳绘这么说道。遮断栏杆高高扬起,碧空万里无云。
她知道,自己迟早都要与佳绘分别。大家都会在她的面前消失,这是她在父亲葬礼那天领悟到的。
到现在,佳绘是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如果连这也消失的话,自己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虽然与佳绘分别是非常让人伤心的,但这种悲伤总会逐渐消失吧,就像渐渐长出青苔一样,平静的生活总会降临。
一人独居是一件让人感到无比安心的事情。没有烦心的事,也不必因与其他人分别而感到伤心,更不会被车喇叭的声音催促了。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才是最安全的。而且一直都是一个人的话,也就无所谓孤独了。
她反复这么告诫自己。
决不能对那些看似普通的幸福生活有所希冀。即使自己大叫,也不会有人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大家都是为了什么而活下去的呢?工作、家庭、兴趣……总归是有目标的。人生难道就是为了构建幸福的家庭?为其奉献一生就是值得的吗?
她自然想起了春美的事情。把她的事情用往不好的方面去想,阿满为此很内疚。
自己对工作和家庭都没什么指望。只要不再受伤,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就好。这样看来眼睛看不见反而有利。看不见的话,就不会让羡慕和妒忌之火在胸膛燃烧起来,也就不会因此而认为自己很丑陋了。在家里缩成一团呆上几十年,靠保险金生活,慢慢度过余生,这样不也挺好?
她钻出被窝,换下衣服。昨天她穿着外出的衣服和衣睡着了。她按下床头的闹钟按钮,时钟发出的声音表明,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
一想到佳绘已经从自己的人生中被割离出去,阿满的心中就冷冰冰的。算了,就任凭自己的心成为一块寸草不生的岩石吧。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也不会感受到喜怒哀乐,成为一个不会动摇的安定的人吧。
她因恐惧,嘴唇不停颤抖着,但是也不得不忍耐。自己的人生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工作,结婚,生孩子,她对这些没有丝毫希冀。虽然自己眼睛看不见,但只是一人生活的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阿满走下楼梯,大石明广可能还呆在一楼,不劝他自首可不行。她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突然想起了昨天买的东西还放在厨房里。不过还好,没有肉和冷冻食品那些必须放进冰箱里的东西。但是就让它们摊在地上,确实有些不雅观。
她走到厨房,用手在地上摸索着,心想着不把散落一地的东西一个一个捡回去可不行。阿满的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怒火,一想到这是多么麻烦的工作,心里就很不爽。虽然这活对别人来说很简单,但自己也要跪在地下慢慢搜寻,耽误很长时间,自己真是不中用啊!她用手搜索着放在桌子上的超市购物袋,两只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却触碰不到塑料的感觉。她有点焦急,手却总是摸空。她随即察觉情况不对劲,因为桌子上根本没有塑料袋的痕迹。她跪下来,在地板上摸索着。不管是袋子,还是理应散乱的商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突然,某个想法浮上阿满的心头。她将手伸入冰箱和食品柜里确认着。
她果然猜中了。牛奶和面包、蘑菇罐头等东西全部被放在它们应该存在的地方。不知是谁用手将厨房的地板上的东西全部收拾好,而且是连夜整理的。
这个人是谁,阿满自然很清楚。不是明广还能是谁呢?
一直以来,一直苦苦支撑着自己的某种纤细的东西,就好像发出轻微的声音突然折断了一样。虽然看不见,但流下的眼泪却不会说谎。
刚才自己体内充斥着大量的怒意和黑暗的东西。但是,随着了解到他悄悄帮助自己收拾好厨房,这些感情就像被熨斗熨过一样变得平坦起来。自己被尖锐的东西弄得满是伤痕的心,也被这份温柔所治愈了。
她的心中不由生出一份怜悯之情,还是不要催促他去自首比较好吧。虽然她先前想要这么做,但不知何时竟改变了主意。
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呢?是刚才,还是第一次为他做炖菜的时候?她无法判断,但是,从几天前开始,她就一直和他共同分享起这段温暖的沉默。
她站在厨房的地板上,同时发现,自己所谓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的想法,简直是荒谬至极。

擦干眼泪,她走向起居室。他今天也一直坐在起居室的一角吧。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他就近在咫尺。
起居室和厨房之间的拉门一直没有关,他在那里的话,一定将自己的丑态看得一清二楚吧。被别人看到自己流泪,阿满很是害臊。而且想想,他很可能看到过她不愿浪费食物,而将掉到地下的多纳圈捡起来吃掉的情形。所以这也不算什么了。
她心想着一定要为他帮自己整理厨房而道谢,但是阿满要首先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可能自己就再也不会有勇气提出这件事了。
她盘算着今天是星期几,在确认了佳绘今天休假之后,就走向放在起居室一角的电话台。电话并不是放在明广所在的地方,而是另外一角。
她拿着话筒,按着佳绘家的号码,这是她一生中最常按的号码,所以绝不会按错。
她非向她道歉不可。
听着话筒里的呼叫音,她想象着没有大石明广和佳绘之后,自己孤身一人在家里居住的景象。家中满是尘埃,她将佝偻的身体蜷成一团,看起来相当老。这是多么凄凉的景象啊!阿满的灵魂被撼动了,觉得无比悲哀。一个人独自生活是绝对不行的,这毫无疑问是错误的想法!之前她只不过是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多么寂寞。
电话中只有单调的呼叫音,难不成佳绘不在家吗?她出去的可能性的确不小。
“我可没有佳绘那么大的本事。”
她昨天对佳绘这么说道。她说这话前真是没用脑子。阿满从以前就是一个容易激动的孩子,这个性格一直都没有改变。在她的人生当中,曾经放弃过很多事情。她也一直告诫着自己要死心才行,虽然胸口无比苦闷。不过,佳绘却靠着自己的力量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与双亲告别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阿满决定,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上演了,她不会和朋友分别。
呼叫音结束了,有人接起了电话。
“你是?”
听筒中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是佳绘接起了电话。
“是佳绘吗?”
听筒的那边,对方沉默着。
“昨天的事情真是太抱歉了,我想跟你好好……”
阿满正说着,对方就挂了电话。这也就是说,对方不想跟你说话。阿满很不安,头脑又发热起来。
她再次拨号,等到呼叫音消失,就立即大叫起来:
“我想跟你说话!”
通话又中断了,她不知所措地单手拿着通话器站着。
虽然她急切地想要道歉,但热脸却贴了冷屁股。她甚至担心佳绘会从此就忘掉有关自己的事情。阿满站了起来,披上父亲的外套。昨天她回来的时候,直接将外套放在了厨房的椅子上。她将外套口袋里的手套掏出来戴上,径直走向玄关处。她考虑着直接去佳绘家,既然不能用电话通话,那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小时候她经常去佳绘家玩,路她大体上还记得。
她穿上鞋,用手在伞架处摸索着白杖。去她家的话,就一定能和她说上话了吧。她坚信佳绘不会将她赶出来,如果真的不跟她说话的话,那她就站在她家门口等到她开口为止!
她将玄关的门打开,冬天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吹在她的脸上。她想要走到佳绘的家去,但是却一步也迈不动步子。鞋就好像陷进了地面上的坑里一样。
她静静地关上屋门,坐在玄关处的台阶上。她就像掉进一个大洞里一样,对自己迈不动步子的脚毫无办法。虽然她明白不站起来就无法到达佳绘的家,但越是往这上面想,就越觉得外面可怕。车的喇叭声在她的耳边反复回响着,她就好像失血一般全身无力。
去佳绘家这个想法真是愚蠢无比,自己就连附近的便利商店都没有一个人去过,更不用说是如同远在天边的佳绘家了。
她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声音在玄关中反复回响着。
她诅咒着在黑暗中无能为力的自己。虽然想和佳绘见面,却因为胆怯而迈不动步子。刚才开门的那一刻,从门外吹来的那一阵冷风,就好像在嘲笑自己一样。她想起了自己还是中学生那会没有自信的事。自己就跟那时一样,弓着背,用手臂环抱着自己,忍耐着身上的抖动。
不知何时,他走了过来,阿满甚至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在玄关处坐着的她,感受到了手周围的地板吱嘎作响。周围的黑暗就好像化作一个人形一样。她刚意识到了他在身边,想要抬起头来,自己的手腕就被抓住了。
之前两人在家里甚至都没有过身体接触,一直都是慎重地避开彼此的。这让阿满无比惊讶,她被拉了起来,玄关的门也随之被打开。
清新的空气再次流入屋里。
他好像是在一边穿着鞋。阿满听着他穿鞋的声音,心里一边想着他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和佳绘吵架的内容,还有自己不敢一人外出的恐惧。
难不成他要带自己出去吗?阿满很清楚对于他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他被警察发现的话,会立刻被逮捕。即使是这样也要带着自己去佳绘家吗?
他穿好鞋,先从家里出去了。阿满终于不再犹豫,抓住了他的手。宛如乘着他手心的温暖一样,阿满走出了家门。


虽然没有风,但天依然很冷。天空被一层薄云笼罩,看不到太阳。道路两侧的房屋都关着窗,静悄悄的,四周很是寂寞,就好像在无人的小镇中行走一样。
冷风穿过可能是阿满父亲的毛衣的缝隙,明广的身体被冻得有些发凉。这件衣服是他擅自借来的。此刻她正静静地抓着明广右手腕的衣袖。
当他在玄关出伸手扶起她的时候,她一脸的惊讶。但是这并不是困惑,而是立刻就完全明白了他的用意的表现。
他是从昨天她和朋友外出并且吵架的事情,和她在话筒里大叫的言语中推断出她要去见她的朋友的。然后,看到她在玄关处踟蹰不动,也就不难理解她内心的恐惧了。既然她必须要去见她的朋友,那明广就不得不伸出援手了。即使她会因此而恐惧,也必须要将“她这么做是对的”这种心情传达过去。
她戴着手套的手触碰着明广的手腕。他能微微感受到这个重量。两人之间那就像细线一样的联系,因为这层重量而变得更加贴近了。
阿满用左手触碰着明广的手腕,同时用右手的手杖确认着地下的情况,慢慢走着。明广并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所以只能跟着她的脚步行动。没多久她就小心翼翼地将手离开了明广的手腕,但她即使是松开了手,又会马上抓回来。
她是想要一个人走路吧。虽然她很信赖明广,但也一定觉得一直拉着明广的手腕,依靠着他走路是不行的。她有些不安,表情上却带着几分决意。她的肌肤就像是没晒过太阳一样雪白,鼻子和脸颊被冻得通红,就像在传达着她内心纤细的颤动一样。
明广犹豫着是不是应该鼓励她一下,但因为从没有与她进行过对话,所以一时也不好开口。
在反反复复抓住放开明广的手腕之后,她的手终于完全离开了明广,开始一个人行走起来。明广望着她,就好像看到一只因受伤而不敢飞行的鸟终于回归天空一样。
她用手杖试探着脚底下的情况,走得十分细微慎重。一直以来到底有什么样的困难在羁绊着她呢?从最初不敢离开他的手腕,到开始一个人行走,这之间的决心与不安无不显示着她迈出这一步的艰难。
她拄着手杖,独自一人走在寒冷冰冻的泊油路上。从她的背后看着她行走的姿态,明广顿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受的伤痊愈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突然,正走着的她向左边伸出手来,像是在寻找着明广。难道是她在走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明广赶忙走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手。
她好像安下心来了,嘴边绽放出了微笑。大概是一直在担心着明广是否在她的周围吧。
她再次离开了明广的手腕,一个人继续走着。她一边用白杖探着脚边,一边确认着道路右面建筑物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在没有光的世界中确认自己是不是走在路的边上。
她走过了住宅密集区,视野逐渐开阔起来,面前是一条横向流淌的河。这条河并不大,但是水的流速很快。上面架着一条可能是战前架设的古旧的桥。
桥的扶手还不到膝盖高,若是她走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直到她安全渡过桥梁,明广才安下心来。
鸟儿在电线上高唱着。虽然是随处可见的鸟,但她还是停了下来,寻找着鸟儿的位置,就好像是第一次听到鸟叫声一样,侧耳倾听着。她的表情十分纯洁,给人一种好像是第一次外出,见到了一种叫鸟的生物一样。
然后她再次行走起来,可能是没能用手杖发现吧,她的面前是道路的岔口处。而明广一时之间也忘记了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从道路的一端飞快地驶过一辆自行车,乘在上面的好像是个中学生,他似乎也没有发现阿满。
于是明广飞快地在自行车撞到阿满之前,抓住了阿满的衣服。自行车擦过她的鼻尖驶过。那个中学生这才发现阿满,急忙刹车,然后又踩踏着脚踏板离去了。
她挽着明广的手腕,一脸的惊讶。直到听到自行车的刹车声,她才发现自己差点被自行车撞到。
“谢谢……”
她震惊地小声说道。
“真的多谢了。”
她又一次清楚地说道。
她的朋友家到底有多远呢?明广一边看着再次行走起来的阿满,一边想着。既然不乘电车和巴士,那一定是靠走就能走到的距离吧。很显然她清楚应该如何走,即使眼睛看不见,脑中也好像有一幅地图一样。
她来到了一个车比较多的岔路口。耳边回响着汽车引擎的声音。面前的道路上汽车不少,两人等待着信号灯变绿。
她站到了像点字一样突起的黄色地砖上。用脚的里侧反复确认着那种突起的感觉。仔细看一下,黄色的地砖有两种,有像点一样并排突起的,也有像细长的棒子一样向同一方向排列的。只要知道排列的规律,就能了解这些地砖表达着什么意思。
信号灯终于变绿了,熟悉的旋律流淌在空气中。阿满听到音乐,开始穿过人行横道。她在停成一排的汽车前快速走着。明广从没有对信号灯变绿时发出的音乐声那么感激过。
他们经过一所小学。明广从围墙间向里望去。正面是一个很宽敞的运动场,里面是白色的校舍。现在正值寒假期间,所以没有人,很是寂静。
小孩子们在路上跑着,从阿满的身边擦过。他们大概不清楚阿满为什么要拄着白色的手杖,而阿满也因为脚边突然有什么东西经过而吃了一惊。
“这是?”
“小孩子啦。”
明广很自然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
阿满点点头,又开始走了起来。明广这才想起来,这好像是他们的第一次交谈。但这交谈竟无比自然,就像老朋友之间的对话一样。
他们沿着小学外面的道路往前走着,道路右手边的校舍耸立着,道路被影子所覆盖,明广感到一丝寒意。
在他的面前,落下了几个小白点。
最初他以为是尘埃,后来才发现这原来是雪。
明广抬头望去。右手侧的小学校舍占据了白色天空的一半,电线杆沿着人行道耸立着,黑色的电线与天空平行。
时而有白色的东西掠过黑色的电线。如同小精灵一般的雪花静静地落到高耸着的校舍的水泥墙上。雪势不算很猛,应该不会堆积。视线中尽是一片茫茫的白色,细雪不断出现在空中,飘向地面。
明广感到脸颊一阵冰凉。而她也直到现在才发现下雪了,驻步停下,取下没有拄着手杖的左手手套,手心向上,等待着雪花飘到自己的手里。她似乎很喜欢这种感觉,乐在其中。
明广望着她,一片雪花降到她的手心中,一瞬间白色就消失了,化作透明的水滴。
他觉得这很浪费时间,他想要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他看着不断落到地上化作水迹的雪花,察觉到了时间正在不停地流逝。
将她带到外面的时候,他也考虑过,如果被警察抓到该怎么办。但他并不害怕,如果被逮捕就逮捕吧,反正他已经下了决心,不再会到阿满的家里了。
阿满用没有戴手套的左手在空中轻轻一挥。这是她在寻找明广的信号。明广赶忙用右手腕触碰了一下她的手指。她紧紧地握住明广的袖子,向前走去。
似乎是到了阿满的朋友家附近了,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座房子前。
这是一座街道拐角处的二层小楼,西洋风格,铺着茶色的瓦片。风儿在屋顶的一角盘旋着,一片片雪花随风飞舞着。
她用手摸着门牌上的字,上面雕刻着“二叶”两个字。她用手指感受着字的凹凸感,确定了自己没走错地方。
“这就是我朋友的家。“
明广从她的话中得知,自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在这里要与自己分别,进入朋友的家里。这是擅自进入别人家里,窥探别人生活的自己,唯一能做的报恩。
“我认为你不是坏人。“
她知道自己正抓着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吗?难不成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明广无法判断,也不好意思向阿满打探。
她有些遗憾地将手拿开,向阶梯上走了几步,准备按响玄关处的门铃。不过,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望向明广的方向。
“你穿这件衣服一定很冷吧。“
她脱下正穿着的外套,交给明广。
“我向佳绘借衣服就可以了,哦,对了,佳绘就是我要找的这位朋友的名字。“
既然自己不打算回阿满家,那或许也没法归还这件外套了。但是明广也不好让她举着衣服干站着,只得接过了外套。外套的样式很中性,不过对于阿满来说是大了一点——因为明广穿着正合适。
“这件衣服的感触和父亲以前经常穿的毛衣很像。“
她八成知道了自己擅自借穿这件毛衣的事情了。
她随后拄着手杖,一级又一级地一边确认着一边登上台阶。明广稍微离远了一点望着她,只觉得胸口一紧。
她站在门前,在按响门铃之前,她一脸感谢地向着明广这边转过头来。
“你先回家吧,门我没有锁,我可能要和佳绘一起回去,不过也不一定,但肯定不要紧的!“
她随即按响了门铃。
明广站在远处,偷偷望着情形。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打开门出来了,她就是阿满的朋友吧。她在玄关处看到阿满,惊讶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两人严肃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她将阿满迎进家门。
两人一定能和好如初吧,明广坚信如此。
他披上外套,离开二叶佳绘的家。虽然她说让自己先回家,但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了。那时她明朗的表情让明广此刻有种背叛了她的感觉。
在街角有张地图,他寻找着最近的派出所。在一条主干道上有一个,入口处有着玻璃做的拉门。
他决定直入正题,向警察说明自己并没有杀死松永年雄。警察会不会相信这个说法,自己无从得知。不过再呆在阿满的家里,也只会给她添麻烦。
因为在印刷公司的更衣室里,他对若木说过自己对他们抱有杀意。所以自己的嫌疑当然没那么容易洗清。
但是犯人确实不是自己。
他站在派出所的门前,越过玻璃向里望去。里面有一个年轻的警官和一个年老的警官,两人都穿着制服。荧光灯的白色灯光很耀眼,与外面一片阴云的天空相比,里面就像是无菌室一样洁白。
他将手搭在门把手上,又犹豫了一下。
还不用急着说明情况吧。如果被拘留的话,就不能向外界打电话了。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先跟家里人打个招呼再来也不迟。
他透过门的玻璃,与里面的警官四目相对。他没有意识到明广就是通缉犯,用眼神询问着明广想来干什么。
他低下头,远离了派出所。明天再来吧,他想到。但今晚在哪儿过夜就成了问题。既不能回到阿满家,当然也不能回到自己的公寓。
烦恼了许久,他最终向着市中心走去。


佳绘的房间里有个暖风机,阿满能听到从脚边传来的温暖的风吹动的声音。舒适温馨的小房间里,不知道还是不是像高中那会儿,贴着她中意的电影海报。阿满坐在她的床上,佳绘则坐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
她家里还有上中学的弟弟和上小学的妹妹。坐在她的房间里,随时都可以听到家里人喧闹的声音。
“家里很吵,真是对不起。”
她带着歉意说道,她时而会打开门,向着一楼叫着让他们安静一点。但这也只是暂时管用,过不了多久,吵闹声又会响起,还和往常一样。
“你是怎么来到我家的?”
“走来的,但是也不完全是一个人走来的。”
她向佳绘说自己最近认识了一个很亲切的人,是他帮助自己来到这里的。佳绘很想知道这个人是何方神圣,但阿满不想明说,只说是附近的人。
“如果我是一个人来这里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困难。”
她回想起和大石明广一起走的这段路,得出结论。
他现在是不是在向家里走呢?可别让警察给发现了。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这么对待一个杀人犯的,很可能看不起自己。但她不在乎。
“来这里一路上,很不容易吧。”
“一个人的话,恐怕已经死了三回了。”
“你没有迷路吗?”
“一个人的话,或许会迷路吧。”
“不寂寞吗?”
“完全不寂寞,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当她出声的那一刹那,自己的感情就高涨了许多。虽然她想将其抑制在胸膛里,但还是随着声带的震动嚷了出来。“
“但是,从今以后,我也会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练习走路的。”
“这和你之前说的可不一样哦。”
佳绘揶揄着她。
“是啊,因为佳绘经常拜托我这么做,我觉得必须给你一点面子嘛。”
她本想揶揄回去,但失败了。她此刻的脸和声音都不适合演戏,在佳绘看来,自己会不会像一个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小孩呢?
一个人独自呆在家里,过着有少许快乐但又孤独的日子。她原以为一生都会如此。对于他人来说,这种生活方式一定是相当古怪的,但这个世界上却也有人只能这么生活。自己以前也是其中一人。
这种生活方式并不能说是坏,这样简单而谨慎地生活,一样可以获得微小的幸福。不过他人看来,这种生活与其说是幸福,不如说是悲哀吧。但这种如同盆景植物的生活其实也是不错的。
但是,自己已经下了决定,要走向外面的世界
“佳绘,外面还真是有趣呢……”
她觉得如果不这么说一句,胸口就有可能爆炸。
除了这句,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像样的话能表达出自己的心情。


阿满在佳绘的陪伴下,向着自己家走去。
但现在她不需要佳绘挽着自己的手腕了。她拄着手杖,自己一人前行着。但在紧要关头还是要靠佳绘指路。虽然感到还是有些危险,但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一定可以一人出行。
“对不起,还要让你陪我回去。”
“没事,正好我也想出来转转。“
佳绘说阿满那笨拙的走路方式,就像在平地也经常跌倒的小狗一样。还说她看得心惊胆战,不敢将视线离开阿满一刻。
她向佳绘借了大衣。太阳应该已经落山了吧,因为她没看到那个红点。还是说只是被云彩覆盖了呢?
她考虑起了穿着她父亲的大衣的大石明广的事情。从刚刚开始,她就时不时地猜测着他现在究竟在干什么。他现在可能是呆在起居室的一角吧。不知道他会不会擅自打开取暖器具来让屋子暖和点呢?
到目前为止,他一次也没有擅自打开暖炉,或是钻进被炉。或许是怕被她发现吧,他宁愿在冰冷的屋子里忍耐着。除非阿满打开暖炉,否则他只能在天寒地冻中打着哆嗦。其实他不用这么拘束的,如果得上感冒就麻烦了。
回去后该跟他说什么呢?如果跟他说话的话,会不会破坏什么,以至于两人的关系不能恢复到像往常一样呢?这种恐惧感就好像是一只靠近自己的狗,被声音吓到而逃走一样。但是,她认为现在没有问题了。因为在来佳绘家的路上,自己已经和他交谈过了。
“阿满,你要去哪儿?那边是墙啊!”
旁边传来佳绘的叫声。她用白杖的前端试探着墙壁。不知什么时候,她前进的道路就倾斜了,就像是一只坏了舵的船一样,沿着弧线向墙壁走去。
她定定神,再次向前走去。自己是因为想着他的事情才会走歪的。闲着的时候,还是手里在干点什么的时候,自己的脑子里都会被大石明广占满。她了解到了这个事实的瞬间,觉得自己变得脆弱了。在没有认识他之前,她从没有为这样的问题伤过脑筋。而如今她一想起这个家里没有他的情形,心中就无比苦闷。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给了她走出家门的勇气。自己是变强还是变弱了呢?阿满越来越难判断了。或许两种都有吧,阿满觉得自己的这种不安定感很可怜。
佳绘再次出声提醒阿满,原来她又险些撞到墙。
她们走近铁道,警报声穿过冰冷的空气,传到阿满耳中。来到了铁道附近,也就意味着阿满的家就近在咫尺了。
“谢谢了,佳绘,这之后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真的?“
阿满点点头。她有些担心,但还是和阿满道别。阿满向她挥着手,直到她的鞋音渐渐远去。她终于又回到一个人的黑暗中了。
这之后就看白杖的了。阿满紧张地走着,虽然家附近的地图她熟悉得很,但这也只是几年前的情况,对于新铺设的道路她可无能为力。
能够在危机中帮助她的人此刻都不在她的身边。她绷紧神经,小心着不漏听每一辆车的声音,一步一步地走着。
以前一人出行的时候,那种刺耳的车喇叭声,现在竟没有带给她任何痛楚。
她用空着的左手扶着铁丝网,确认着自己在道路的边上。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走到了目的地。
似乎正赶上电车进站,沉重的金属车轮压在轨道上,发出高昂的摩擦声。阿满站在车站前,静静听着。
检票口处的脚步声混杂着,很显然不是通过的好时机。她稍微离开剪票口,站在车站入口前。在她记忆中,自动售票机应该就在自己旁边。
等到周围安静下来,自己的面前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阿满听到了电车出发的声音,前面的车厢牵扯着后面的车厢,她想象着电车就像一条长虫一样,蠕动着前进着。
周围已经完全静下来了,阿满开始移动,靠近了检票口。从她孩提时代开始,检票口就是人工的。在检票处有一个小窗口,那里面有一个负责检票的职员。
“对不起。”
阿满出声说话。
“请问您要去哪儿呢?”
从窗口里传来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
“不是,我不是要乘电车……”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好,但很快,她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情,可以吗?”

确认了椅子的位置,阿满才坐下。椅子因为她的重量,发出吱嘎的声音。这跟她小学的时候,教师办公室里老师坐的那张办公椅的声音是一样的。
站员问她要不要茶,她摇摇头,很有礼貌地拒绝了。
车站管理室在检票窗口的内侧,站员们在这里随时待命,从开在墙上的小窗来观察通过检票口的乘客们的月票。从屋里说话声的回音,可以判断出屋子不大。
在阿满脚边似乎有个暖炉,她感到腿上一阵热乎,于是将从佳绘那里借到的大衣脱了下来,放在膝盖上。
站员在这里工作已经有好几年了,也经常看到有人牵着女性视觉障碍者的手经过这个站台。所以在检票口处说话的时候,他立刻就认出了阿满。因为阿满和佳绘一起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总是要在这里坐电车,他对此印象深刻。但是他并不知道阿满居然就住在车站的旁边,当阿满向他介绍自己家的住址时,他很惊讶地说:“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阿满本以为自己太过唐突的访问可能会被人拒之门外,但因为他很熟悉阿满的样子,所以自己没有费什么口舌就进入了管理室。
大概是有乘客通过检票口了吧,她听见旁边的站员面向小窗口作业的声音。
这个站员一定是每天坐在这里,望着经过的电车吧。这和每天横躺着,聆听着电车经过的声音的自己是何等相似啊!这么一想,阿满顿时觉得和他亲近起来。
“经常从这里搭乘电车的人,我大都记得长相。”
他一边跟阿满闲聊,一边忙着整理桌子上散落着的纸片。阿满在一边听着他忙碌的声音。虽然他知道阿满看不见,但也会对一团散乱的桌子感到不好意思。阿满觉得他一定是个好人,紧张感渐渐消失了。
“话说回来,你要说什么?”
站员似乎是坐在了阿满对面的椅子上。脚底的热源的对面传来了办公椅的吱嘎声。两人此刻应该是隔着暖炉对望着吧。
阿满略微紧张地问起了两周前发生在这个车站的事故。阿满起初担心职员会以“这件事不能告诉不相干的人”这样的理由回绝,但站员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惊讶。
“那与其说是事故,不如说是事件,杀人事件哦。”
“是……杀人吗?”
然后站员从那天早晨自己叫来警察开始说起。
阿满原来对大石明广的事情了解的就不多,她只想来获得一些情报,没想到居然能从报警的当事人口中了解到第一手的情况。
“不过,我确实没有看到事件的全貌。”
“没关系,请告诉我吧。我非常想知道最近家的附近为什么总是乱糟糟的。”
站员似乎往暖炉上加了茶壶。里面的水沸腾起来,发出微小的声音。站员的话语和水沸腾的声音在管理室里回荡着,阿满侧耳聆听。
十二月十日那天早晨很冷。职员在始发车开动之前,进入了管理室,在暖炉前暖着手。时不时从窗户里吹进的风让身体也冷冰冰的。
七点十分开离东京的电车经过之后,一个男人经过了检票口。这个男人每天早晨都从这里搭乘电车。这之后,站员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做松永年雄。
他从管理室里探出头来,看到松永站在站台的一边。除了他以外,站里没有其他人。因为云很厚,所以看不到朝阳。在清净又寒冷的景色中,独自站立在站台上的男人身影仿佛格外渺小。
松永年雄经过检票口五分钟后,又有一个男子也经过了检票口。他也是每天都在这里乘车的人。检查完他的月票后,站员目送他通过。
站员从广播室里发出广播,急行列车就要通过了,请大家退到黄线以后。
但是事故却发生了。第二个男人通过检票口后过了几分钟,急行电车就通过了,当时的时间是七点二十五分。那一刻,站员正在管理室里喝茶,他听到了电车急刹车的声音,就急忙走出来,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本应该远远抛离这个小站的电车,却在通过这个站后减速,然后停了下来。
站台上只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就是几分前通过检票口的那个男人。
站员向他那边走去,呆立在站台上望着下面的铁路的男人,在站员走近后和他对望,那张脸真是恐怖至极!然后,他就像逃命一样,奔向站台的另一端。
“车站的一边的铁丝网一直都有一条裂缝,没顾得上修理。他一定是从那里钻出去的吧。这个男人的身份,警察也立刻调查清楚了,好像叫做大石明广。”
站员看到男人一下子就跑远了,所以也就没去追他。
司机从距离车站不远处停下的电车中走下。因为彼此间有一段距离,所以他的身影显得比较渺小。电车的车轮散发出的摩擦热化作白烟,然后与清晨冰冷的空气交融到一起,逐渐消失。
站员从站台的一端向铁轨上望去。枕木间的小石子已被染成红色。这颜色跟冬天的早晨一样,看起来不怎么鲜明,有些发黑,但并没有干,呈半透明状。从现状来判断,这毫无疑问是从某人身体中淌出来的血液。
在急行电车的前端,司机在叫着什么。站员赶忙走上前,司机一边挥着手,一边指着脚底下某处。
那里有一个倒下的身影。黑乎乎的,一动也不动。站员立刻意识到,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最初我认为只是单纯的落下事故,但又想想那个逃走的男人,八成是他把那个人推下去的吧。”
站员长叹一口气,又加上一句,被电车压死可是最惨的死法了。
阿满握紧一直放在腿上的外套。虽然她从新闻里和佳绘的口中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情形,但这和听当事人的亲口描述可不一样,就好像是她亲眼看着那人死亡的过程一样,这让阿满很不好受。
松永年雄被急行电车撞到的时候,车站里除了他,就只有大石明广了。至少其他从检票口处进入车站的人是没有的,这是面前的站员的证词。
阿满向站员询问被杀的人和加害者的情报,站员用觉得不可思议的语气反问道: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呢?“
阿满觉得很为难,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个……只是因为好奇。“
听了她的回答,职员笑了起来,阿满觉得有些害臊。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
站员的话匣子打开了,一边回忆着一边说道。他的工作只是每天早晨确认乘客的月票,并不了解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但是,事件发生后他大体听说了这两个人的事情。
被杀的松永年雄没有自杀的动机。并且,逃走的大石明广与他有仇。两人是一起在印刷公司工作的同事,且在公司曾发生过争执,这很有可能是事件的起因。
阿满考虑着大石明广的事情。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他究竟是为什么对那个人抱有如此强烈的杀意呢?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她一想到刚才站员描述的血腥场面,就不由得悲从心来。
“男人掉落的瞬间,急行电车的司机应该看到了吧……“
她已经不想听到任何不好的事情了,自己越听越觉得难受。虽是这样,但还是抱有一种使命似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必须尽可能地了解到他的事情才行。
“好像没看到。“
“什么?“
司机并没有注视着站台,而是盯着铁路的前方。当车经过车站的时候,突然有个东西撞到了车体,他这才反应过来。乘客们也是一样,直到通过这一站然后紧急刹车,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望见了站台上的情形。
“是这样啊……“
没有人见过大石明广将松永年雄推下铁轨的瞬间,但是,即使没有人看见,也不能证明什么。如果松永年雄真是自杀的,那他干嘛还要跑,并且躲藏在自己家里呢?他可是在起居室的一角屏息凝神,呆了多长时间啊!这可不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能做到的。
电车好像马上就要到站了,站员开始通过广播通知大家。
电车驶入车站。阿满听到了沉重的金属车体慢慢在铁轨上停住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打扰站员们工作的好。
阿满站起来,向站员点头致谢,表示自己要回家,并穿上上衣。
“向您询问了这么多事情,耽误您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
阿满离开了车站,因为家就近在咫尺,所以一个人走也没问题。她在经过岔道的时候格外小心。
距离在佳绘家门前分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现在在家里干什么呢?她回想起从站员那里听到的话,心想回去后一定要催促他去自首才行。她心中的正义感,促使着她不得不这么做。然而,她真实的想法,却是即使违抗法律,也要将他藏起来。她的心里是如此矛盾,以至于她不敢确定自己回到家以后,能不能怀着明朗的心情和他正常说话。她为此感到非常不安,脚仿佛都发软了一样,身体好像也在慢慢下沉,一点一点走着。
玄关处没有上锁,她走进屋子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一声“我回来了“。她想这么做,又怕显得太过亲昵。
最终她还是没能提起勇气,选择了沉默。
她先去了起居室,然后回到了房间,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她在他一直坐着的地方摸索着,但是手掌只能碰到冷冰冰的榻榻米。她拼命寻找着,但是就是找寻不到大石明广的踪影。她竖起耳朵,也丝毫没能听到他轻轻呼吸的声音和脚步声。
她在家里来回奔走着,呼喊着他的名字。她突然觉得家里的黑暗扩大了许多,就像以前父亲去世的时候一样,家中莫名其妙地变空旷了。
“大石先生!“
她明确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但没有回应,声音全部被黑暗吞没了。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的虚弱,不中用。
她很快就明白了,他已经离开了这座房子。两人在佳绘家门口分别后,他就没有回到过这里。难道他是在回来的途中遇到了警察?还是觉得在同一个地方隐藏太过危险,所以藏到了别的地方?
或许,自己和他不应该太过接近吧。他抓着自己的手腕鼓励自己,这种行动是不是带着一层离别的意思呢?或许正是他认为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才让阿满抓着自己的手腕的吧。
她坐在他一直以来坐的位置,在黑暗中望着。这片黑暗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没有变化过。周围一片寂静,显得有些空虚。她感到无比的寂寞,就好像被突然抛弃了一样。于是她抱住膝盖,将身体蜷缩起来。保持着大石明广一直以来的姿势。
她想起了今天站员说的话。难不成他是想要去赎罪吗?难道他是心意已决,到警察那里去自首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在途中被警察抓到,或是藏到其他地方这样的想法就不成立了,这样其实更好。
她坐在他经常坐的地方,心里想着他平时都在看些什么呢?他到底为什么会躲进这个家呢?
远处岔道的警报器开始鸣叫。因为鸣叫的地方距离家比较远,所以如果不是一动不动竖起耳朵来听的话根本就听不见。然而,听到那个尖锐的声音划过空气传过来时,她也能回想起眼睛正常时看到的红色信号灯的明暗变化。随着声音的消失,她脑中的红色也随之消失。
仔细想一下,他能坚持住一直坐在这里,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总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保持着坐姿,用手在周围探索着。她的左手摸到了电视机,身体处于被夹在电视机和东墙之间的状态。用右手在墙壁上探索着,发现自己的斜前方是与眼睛高度平行的窗户。这也是起居室里唯一的窗户。
真是不可思议,如果真的想要藏起来的话,难道不是应该选择藏在没有窗户的房间吗?藏在窗户边上,很显然会有被外面的人看到的危险啊!
更何况这儿是阿满每天都在此消磨时间的起居室,虽然阿满看不见,但他难道不会害怕被阿满发觉吗?还是说他时刻做好准备,被发现就马上逃跑呢?
不对!阿满转变思路。因为这里有窗户,所以他必须坐在这里。这么想的话就比较容易理解了。而且,为什么非要坐在起居室向东侧开的窗户对面不可呢?是什么理由,能够让他屏住呼吸,整日整夜地坐在这里呢?厨房也有向东面开的窗户啊。
起居室里的窗户有一点比厨房的窗户强。阿满能想到的这点,就是起居室的窗外能直接看到站台,而厨房的窗户是被树木挡住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一直在看着车站。但是,这里明明是他杀过人的地方,这样还要一直盯着,究竟是为什么呢?杀人之后,按常理来说,不是应该逃得远远的吗?怎么可能还呆在现场附近,一直凝望着自己犯过的罪行呢?
不对!她能感受到,他想要呆在这里的那种强烈的意志。阿满回想着,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呆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只是透过窗户盯着车站中人们的一举一动。就像是肩负着什么重要的使命一样,寸步不离。
阿满越来越不清楚了,感到十分焦躁。她站了起来。他到底做了什么呢?他到底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藏到这个家里的呢?阿满很想知道这一切,如果他能在离开之前告诉阿满这一切,那她一定会鼎力相助。
她打开窗户,凛冽的寒风吹了进来。她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就好像眼泪快要掉下来一样。她连续深呼吸几次,强忍住这种感觉。
她每天早晨都要习惯性地打开起居室的窗户。松永年雄死去的那天早晨,她应该也是一样。如果自己视力正常的话,就应该能目击到这一切了。
她离开窗户,确认着冰箱里面的东西。明天是平安夜,佳绘说要来做一桌大餐。这是她们在佳绘家的时候就约定好的。虽然她目前只想考虑明广的事情,但是她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来迎接佳绘的来访。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1 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hjpotter 于 2012-5-3 21:28 编辑

十二月二十四日
明广从钱包的里面拿出一张使用过的电话卡,插入公用电话机中,拿起话筒。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使用这张电话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公用电话在公寓林立的道路旁边。他将电话亭的门关上,周围环绕着的圣诞歌曲的声音变小了。他透过电话亭透明的外壁,观察着周围正在购物的人群的身姿。
他没有回阿满家,而是在外面凑合了一宿。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站在几乎没有车辆通过的马路上眺望着。如果被警察抓到的话,会有好一阵子看不到朝阳了吧。他思索着,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最后看一次升起的朝阳。然后他在路上来回走着,考虑着是不是要给老家打个电话。决定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
电话卡里剩余的时间在电话机的液晶屏幕上显示了出来。因为老家离这里挺远,所以能用的通话时间并不算长。
他按下老家的电话号码,担心着应该怎么和家里人说话。家里人如今会怎么看自己呢?周围的邻居们又会怎么看自己的家里人呢?他一想这些就伤心,但即使这样,这通电话也非打不可。
呼叫音鸣叫了几声,有人接起了电话。
“喂。”
是母亲的声音,他马上就听出来了。虽然已经有半年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了,但这是他从小时候就无比熟悉的声音,他不可能听错。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费了好大劲才挤出一句话。
“妈妈。”
瞬间,电话那面沉默了起来。
“明广?”
她的声音相当惊讶。
“你现在在哪里啊!”
他觉得即使告诉母亲自己现在在哪儿也无所谓,就向母亲说明了自己现在在何处。因为这个地方距离松永死去的车站实在是太近了,所以母亲很惊讶。她还以为好一段时间没有明广的消息,他一定能逃得远远的。
母亲并没有大声怒骂,反而对儿子愿意跟自己说话,告诉自己现在的情况表示感谢。
警察跟她联络的时候,母亲有多么惊讶,有多么担心,明广清楚得很。母亲好几次问他,你还好吗,他都是硬着头皮回答没有关系。话筒的那边,能听见母亲抽泣的声音。他的胸口阵阵作痛,以前他也让父母操心过,但却从没像这次这样闹得这么大。
他从母亲的话中了解到了兄弟和亲戚们的近况,也清楚了在远方,家人因为自己的事情而受到牵连。
自己在这个社会中,已经被视为一个杀人后潜逃的杀人犯了,明广再次了解到了这点。
“你没有打算去自首吗?”
母亲战战兢兢地问道。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想必她为了劝逃亡中的儿子自首,下了很大的决心吧。一想到母亲为自己的付出,明广就觉得很抱歉。
“打完电话后,我就去。”
“这样啊。”
母亲好像放下心来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件必须说的事情。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打的电话。
他很紧张,握紧了电话的听筒。他通过透明的墙壁,看到了被装点一新的商店橱窗。圣诞节的灯饰就像是星星一样闪烁着。
“即使我跟警察说这件事,他们想必也不会信吧。如果被拘留了的话,我也就跟外界失去了联系。所以必须在进入拘留所之前说清楚。”他想要告诉母亲,自己是无辜的。不过电话卡上的通话时间快要用尽了,恐怕没办法说得很详细了。
因为电话亭是完全封闭的,所以看起来比外面要温暖。但实际上,明广感觉自己就像呆在冰箱里一样。这里面充斥着冰冷的空气。为了避寒,他将从阿满那里借来的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
这种寒冷的感觉,让他想起了松永死的那天早上。那天早上,灰色的薄云笼罩着天空,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染成了灰色,模模糊糊的。这种模糊感是不是因为自己对那件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呢?早晨的风景,胸膛内侧的寂寞感,和孤独的寒意,混杂在他的记忆里。

松永死后,站员就急忙赶了过来。如果当时不逃跑,而是留在原地将自己的所见直接讲出来的话,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了。
那是十二月十日的早晨。
在急行电车取走了松永的性命之后,明广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和明广四目相对,然后一脸恐怖地逃跑了。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因为他通过检票口后,只在站里看到了松永一个人,根本没有她的身影。
不过,他对这女人的长相有印象。他以前见过她一次,她是当时和松永一起等车的那个女人!而且,她很可能就是松永跟同事吹嘘的时候,说的那个玩玩就甩掉的女人。
明广因为听到了松永正在哼的歌,所以丧失了杀意,远远地躲到了后面。
突然间,有一双细细的手腕从视线外伸过来,从背后推了松永一下。他越过专门为视觉障碍者所铺设的黄色点字砖,跌落到电车的前方。
明广根本来不及出手相助,急行电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掉下去的他一脸惊讶地望向站台上的明广。明广的身边,就是那位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女人。但在松永望向她之前,轰鸣着的巨大铁块就撞向了他。就好像是用勺子轻轻捞起炖菜一样,他的身体瞬间就飞了出去。
明广愣了一阵,然后望向旁边的女人。
女人就像戴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不知她是望着电车驶过后的铁道,还是望着车站对面的建筑物。不过,她的面无表情,也只是电车刹车后的那短短的一瞬间。
她转头斜着脸看着明广,就好像不在意现场是否有目击者一样。她对松永的杀意竟强到了这种程度吗?
然后,她转过身,从明广身边逃跑了。她从站台的一端飞跳下去,然后瞬间消失了。这期间,明广只是呆立着,就连她逃跑的线路都没怎么看清楚。
紧接着,检票口处的站员就打开了门,飞奔出来。
明广之所以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逃走,或许也是因为感受到了和那女人相同的恐怖吧。
他觉得站员很有可能察觉到了他之前对松永抱有的杀意。他甚至有点分不清楚,刚才杀死松永的是那个女人还是自己,亦或是自己的杀意化作了那个女人的形态?事情如此突然,他的脑子里一团混乱。
虽然他对松永抱有杀意,但自己太不中用了。难不成真的是灵魂深处的什么东西化作了她的形态,代替自己杀死了松永?或者自己见到的只是幻觉,其实是亲自下的手吗?
他跑向那个女人消失的地方,跳下站台。那里的铁丝网已经破了,想必她也是从那里进来的。刚才她就是趁着明广离开松永身边的时候,犯下了罪行吧。
明广穿过铁丝网的破洞,逃走了。他的脚步声回响在冰冷结冻的柏油路上。
那个女人的确就是以前同松永一起搭乘电车的那个。如果说她是松永的前恋人的话,那她的杀意从何而来,就很容易推测出来了。这样一想,明广也确信了,杀松永的人并不是自己。
这样一来,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很明了了——那就是抓住那个逃跑的女人。
他奔跑着,搜寻着那个女人。如果找不到她的话,自己就会成为嫌疑人。因为站员并没有看见那个女人。电车的司机和乘客是否看到了那个女人呢?如果没人能替自己作证的话,谁都会认为是自己推下了松永。因为自己逃走了,这恰恰可以成为作案的依据。
明广跑了很长时间,但一直没能找到那个女人。
路上擦身而过的女人,站着跟人说话的女人,他都一个一个细细看过了,但没有一个长得像那个把松永推下站台的女人。
他喘着粗气,脚也累得动不了了。他停在距离十字路口不远处的饮食店门口,散乱的呼吸化作白雾,消失在空气中。
他冷静下来,望着周围的行人,他这才发现,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很难成功。
在十字路口的斑马线前,有一位正在上班途中的女性,好像是在等待信号灯变绿。虽然发型跟那个女人很像,但当她转过脸来时,那张脸却是完全陌生的。
明明身边有人,却还是犯下杀人的罪行,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觉得对方应该是没有计划,而是突发式的犯罪。现在,她应该是躲在某个地方。她是会为刚才的杀人行为而感到无比恐怖,还是在考虑着要不要去自首呢?
其他人取代自己作为嫌疑人被追捕的消息,如果传入了她的耳中会怎么样呢?因为他人被追捕而让自己的罪行不被怀疑,这样,她因杀人而不得不赎罪的人生又会重放光明了吧。明广的行为对她而言,就像一道驱逐了所有阴影的光。这种不需自首可以逃过惩罚的机会,对她来说魅力无穷。但是对明广而言,这可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本来想要去警察那里,但是,他不确定他们是否会相信他。
明广无力地向着车站走去。现在那个站员,一定已经将不法分子逃出车站的事情报告给警察了吧。
在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他回到能看到沿着铁路的绿色铁丝网的地方,这里离车站已经很近了。如果现在有警察叫住他,询问他是否就是今天逃走的那个男人,他也不想再逃了。
他越来越接近车站了,他能够看到停止的急行电车,和围观的人群。很多人隔着铁丝网眺望着车站里面,铁路上也有不少穿着工作服的人,似乎是在进行什么工作。他们是铁路公司的人还是警察呢?应该是在处理松永的尸体吧。不知不觉,他的脚停了下来。
将松永推落的女人,可能还会来这个车站。因为她和松永搭乘同一辆电车,这个可能性实在不算小。
如果这样的话,躲在某个地方守着,等那个女人再次出现也不是不可以啊。如果她来的话,就立刻出去逮住她,不来的话再去警察那里也不迟。
他不知道警察会不会相信他说的话,搞不好会有被逼迫强行认罪的可能。如果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倒不如自己先找出犯人,然后再跟警察说明。考虑完之后,他也下了决心。
不过又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藏在哪里比较好。必须是不会被人找到,但又能时常盯着车站的地方。
他知道一个非常合适的地方。
但是,他却犹豫着这是否合乎伦理。潜藏在那个地方,私自观察着别人的家庭生活,并且利用这那个人身体上的残疾,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妥。
他远望着灰色天空下不自然地停着的电车,和周围忙碌作业的人群。又有一个人经过明广身边,冲过去看着热闹。他下定决心,然后朝着那栋房子走去。

他对着话筒宣称自己并没有杀人,母亲的回答是她相信明广。她是真的相信,还是只是为了让儿子放心,明广并不清楚。但是,明广确实很感谢母亲能这么说。
电话机的液晶屏上显示卡的点数已经不足了。
“我差不多该挂电话了。”
他向母亲说明,电话卡上的点数快要用尽了。在这期间,液晶屏幕上的数字越变越小。
他不得不去自首了。他不清楚要警察相信自己的话需要花多长时间,因为自己已经逃离犯罪现场两星期了,这是个铁一样的事实。就算自己反复解释,警察也未必会相信。
他对松永的确抱有杀意,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他也根本没有必要逃。自己现在所陷入的困境,就是对自己曾产生杀掉松永这个想法的惩罚吧。其实这种惩罚也并非没有道理,对别人产生杀意本来就不应该。
“那么再见了。”
他对母亲这么说的时候,电话卡也用尽了。明广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他混杂在人群当中,向着警察局走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对能否洗刷冤情感到不安。审讯一定是很严厉的吧。这样的话,曾经对他抱有杀意的自己,会不会一时糊涂,而代替那个女人承担下罪名呢?
他与前来购物的一家人擦肩而过。母亲握住孩子的手,望着店铺的橱窗。橱窗上用喷雾剂画着一个圣诞老人的形象。
明广将从阿满那里借的大衣拉紧。突然,他觉得胸前好像多了什么东西,就好像外套的材料格外硬一样。
他一边走一边用手寻找着大衣的里侧,那里有一个暗袋。他以前没有注意到。
暗袋里有什么东西。明广打开暗袋,发现了几张照片。从周围的风景来判断,这可能是阿满站在公园里拍的照片。
照片一共有四张。阿满站在公园里照的照片一共有三张,每一张照片里她都望向远方,不过她也看不见镜头在什么地方吧。天气似乎很不错,头顶上的天空湛蓝无比。
最后一枚照片并不是在室外照的,好像是在哪个餐厅里,因为桌子上摊开放着菜单。阿满坐在桌子的一侧,被当成背景的咖啡厅风格的餐馆内放着很多用陶制成的小动物。
明广停下脚步,细细品味着最后一张照片。他在人头攒动的人行道上突然停下来,后面的人撞到了他的身上。但是,他完全不在意那些不满的人们的灼人视线。
他心跳加速,动脉跳动的声音甚至能清晰地传到耳中。圣诞歌曲的喧嚣从他的身边完全消失。
因为,那最后一张照片上,居然照着杀掉松永的那个女人!她与阿满并排笑着,穿着服务员的制服,很有可能是在这里工作。难不成她是阿满的朋友?
是的,这绝不是偶然!
明广立刻向着阿满的家跑去。

阿满一边听着别人哼着铃儿响叮当的旋律,一边把碟子端到客厅的被炉上去。她有一种父亲还活着的感觉。父亲一直都喜欢一边哼着歌,一边在起居室里读报纸。
正当她思绪万千的时候,鼻歌停止了。
“阿满,把杯子也拿过来。”
佳绘说道。
再过一会儿,她做的炖牛肉就好了。然后就可以切蛋糕,正好能赶上电视里的电视剧重播。
厨房里炖牛肉的香气四溢。黑暗中回响着佳绘在厨房里走路的声音。阿满想象着从锅里冒出的热气碰到冰冷的窗玻璃时变成水滴的景象。现在屋里的空气又湿又暖,这个氛围很适合做饭。
前天她与佳绘吵架。然后在昨天和好。今天就如期举办了这场小小的圣诞聚会,她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虽然之前经常和她一起出去,但很少连续三天都碰面过。
她又重新思考了一下,发现佳绘在她的人生中还真是占了很大一部分呢。她一边笑着一边说话,就如空气一般地环绕在阿满身边。就是因为她的提议,所以才有了这个聚会。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话,不管是圣诞节还是正月,她都会当做没有一样默默度过吧。
她回想着,如果没有明广的话,自己现在根本不可能和佳绘这样相处。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无可替代的宝物。从父亲的葬礼结束,到两周之前,自己的心里何时这么充盈过?
他如今到底身在何方?
她听到佳绘关掉炉火的声音。
“对了,我去买爆竹怎么样?你喜欢爆竹吗?”
阿满的脑中浮现出圆锥形的爆竹形象,心中不禁一喜。
“可能很喜欢吧。”
拉开爆竹的那一刹那,会有无数卷起来的细长的色纸从里面飞出来,虽然自己看不到,但爆竹破裂的手感和手中残余的火药味应该会很有意思。
“我或许很喜欢那种火药的气味钻进鼻子的感觉呢。”
“那我就去买了,附近的便利店应该会有吧。”
来回大概要15分钟。等佳绘回来再切蛋糕也来得及吧。
她想送走佳绘后,顺便查看一下邮箱。虽然几乎没有会给自己寄信的人,但有时候会有些明信片什么的。阿满虽然不能读,但有时候佳绘来家里玩的时候会请她代读。
“如果前面的便利店没有的话,我会去其他的找找。”
佳绘说完就走了。她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
她向天空望去,黑暗之中有一个模糊的小红点。因为自己几乎看不见,所以闪闪发光的太阳也只是这样。从她所见可以分辨出天空是否被云层覆盖以及现在的大致时间。
现在的天空非常晴朗,虽然刚过正午,但空气依然很冷,凉风刮到自己脸上有一种刺骨的感觉。
他现在应该会躲在什么地方躲避着寒风吧。今天一整天,她满脑子都是明广的事。和佳绘讲话的时候,或是听着“铃儿响叮当”的时候,他总是会突然在阿满的脑海中出现。
她打开电视机,调到新闻频道。电视中并没有和他相关的话题。不过她也并不知道如果他被捕的话,电视里会不会播报出来。难道他被捕这种事只是稀松平常的,不值得新闻报道吗?她对他的行踪非常担心,趁着佳绘做炖牛肉的空隙,她一直转换着电视频道,想要知道他身处何方。
她走到门边的信箱旁,确认着里面的东西,不过里面空无一物。
这时,她的背后有什么人站在那里。她听到靴子踏到地面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所以很困扰。”
虽然没听到过几次,但她可以确认这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大石先生?”
她转过头来,很自然地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你连我的名字都知道啊。”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但是也非常疲乏。一想到他之前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阿满就心头一紧。
阿满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但做不到,她的脑袋一直发热。因为虽然之前他们在一起生活过,但这样面对面地说话还是头一次。,这让她很害羞。
“我还以为你消失了呢。”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她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无意识地伸出手,摸索着发出声音的黑暗。
“你知道我的名字,那就是说你也了解到了车站里发生的事了吗?”
她的手指穿过空无一物的虚空,触碰到了什么。那是他昨天借去的大衣的感觉。听完他的疑问之后,阿满点点头。
“我从站员那里听到的。”
“那不是真相。”
“哎?”
“犯人另有他人。”
他的声音非常有力。这种声音使得她那种再会的害羞和动摇感完全消失了,她感到自己的体温瞬间下降。
他对在车站发生的事情做了简短说明。他在印刷公司工作的时候,的确对自己的前辈松永年雄抱有杀意。但是,实际上是一个女人将他推下去的。他为一度站在松永的后面想要杀他感到心虚,所以在站员跑过来的时候逃走了。阿满呆站着一动不动,听着他的描述。
“因为我想必须要逮住那个女人,所以才选择了一个能看到车站的地方躲了起来。”
阿满立刻就理解了。
“因此才呆在我家的窗那里……”
“私自闯入你的家,真是对不起。”
“就这么一句话就算谢罪了啊。”
阿满试探着说了一句,发现明广很困惑。为了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在生气,阿满露出了笑容。
“道歉的话以后再说吧。现在我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他将自己去警察处自首的事以及觉得一直呆在阿满家里会对她造成困扰,还有已经放弃找出那个女性犯人的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本来我是打算自己去跟警察说自己是无辜的,或许我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但已经没关系了。”
“没关系?”
“我找到了犯人的线索!”
阿满的手上有一股冰冷的感触,她知道这是他的手。阿满张开手,接住了什么东西。像纸一样薄,又硬又大。阿满判断这应该是一张照片。
“你曾经在公园里拍过几张照片对不对?这些照片就放在你的大衣口袋里。”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佳绘的脸。她几乎已经忘记拍照的事情了。
“其中一张是在某家店里照的。你的身边有一个好像是女服务员的人。”
阿满想起了佳绘为她和春美一起合影的事情。
“那个女服务员就是犯人。”
他的语声冷静而低沉,穿越了周围的黑暗,传到了阿满的耳中。
阿满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当阿满思索着这件事的时候,他开口说道希望阿满将那家店的位置告诉他。
她想起了春美那缓慢的说话方式。还有她们一起吃饭,一起谈论食物的美味的时候。说话那么温柔的人,真的会做出那种事情来吗?
不知何时,那张照片从她的手里掉了下来。她甚至都没有发觉。
“以前,我曾经看到过那个女服务员和松永一起站在站台上亲密地说过话。”
两个人交往过,但是松永只是打算玩玩,他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同事听过,明广向她说明道。
阿满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几乎没法发出声音,话说到最后又咽回去了。
“那是你的朋友?“
阿满点点头。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阿满几乎没法思考,脑袋里一片混乱。即使这样,她也明白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
她说完后,连点了几次头,直到心情平静下来。
“过一会……过一会我就带你去店里。我大体记得在什么地方。所以,暂时等我一会,我得准备一下,而且佳绘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虽然她还不能完全肯定他说的话,不过她相信他是不会对自己撒谎的。
但是,她想要至少先从春美口中听到事情的真相。
“请在家附近等着我。“
她对他这么说道,然后听到他沿着墙壁走远的声音。他大概打算呆在房子的背面吧。
阿满抬头望向天空,遥远的黑暗之中,有着如同蜡烛般微弱的红点。在四周都是被涂黑一般的世界的天边,不吉祥的红色燃烧着。这种红色与黑暗若即若离,有一瞬间就好像一只巨大的野兽的眼睛。
她下定决心,走进家中。她的胸中充满了欺骗他的罪恶感。因为之前都是佳绘带她去的,所以她根本不知道美拉佐奴的位置,当然也不可能带他去。
春美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犯人?她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沉思。
她是偶然与春美相识的。不过,她又以另一种形态与明广相识。两人都与她认识,而且他们本应该互相不认识,但根据明广所说的,他们之中一个是犯人,另一个则是因被指认犯下罪行而四处逃命的嫌疑人。
她并不能完全相信明广说的话,但是,只要问一问春美就可以知道大概了。
她向起居室走去,佳绘做的炖牛肉的香味钻进她的鼻子里。
她听见有人在哼“铃儿响叮当“的曲子,她似乎相当喜欢这首曲子,自从上午与佳绘一起出现以来,她一直都在哼这首曲子。
“阿满小姐,你刚才去哪儿了?“
她在起居室的门口站着,停止了哼歌,说道。
“佳绘小姐呢?“
“她去买爆竹了。等她回来咱们就吃蛋糕吧。”
好啊,她说道。她一直坐在客厅的被炉里。佳绘对她说“因为你是客人,所以坐着等就可以了。”当阿满一直在切换电视频道看新闻的时候,她就在跟正在做饭的佳绘聊天。
阿满走到起居室里唯一的一扇窗户旁边,面向屋子中心,背对着窗户。
起居室里因为有暖炉,所以很暖和很舒适。但是,却能从背后的窗户玻璃处感受到外面刺骨的寒冷。冷风从缝隙里吹进来,阿满的脖子感到一阵凉意。
明广回来了,她很高兴。而且他们还进行了对话,这让她更加安心。如果不是自己现在还有一件必须做的事的话,她说不定会哭出来呢。
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几乎说不出话来。黑暗之中,只有春美在自己的身旁。她欺骗了明广,没有告诉他春美此刻就在自己的家中。等事情结束后,一定要向他道歉才行。
阿满张开了嘴唇。
“春美小姐,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你,可以吗?”
她似乎在读杂志什么的,黑暗当中,可以听到她那里传来书被放下的声音。
“好啊,你想问什么呢?”
“有关于你的男朋友的事情,之前你说过的,自己有喜欢的人是吧。”
她不想表现得太过生硬,努力摆出一副微笑的样子。现在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奇怪吧。
“能告诉我你的恋人的职业吗?”
她走到床边,用双手撑住窗框。窗外的冷意也传到了窗框上,她的手被冻得冰凉。
“他在印刷公司工作。“
她的回答让阿满感到无比悲哀。她很清楚,死去的松永年雄也在印刷公司工作。虽然这还不能证明她就是犯罪者,但凭借直觉,她认为明广说的没错,春美的恋人和松永年雄应该就是同一个人。
以前,她曾经对春美描述的幸福将来充满了憧憬。与喜欢的人结婚,共同组成一个家庭,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幸福。那些光芒四射的故事,如今却在强烈地灼烧着阿满的胸膛。
而且,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是在事件发生之后,这个时候松永年雄已经死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擅长在游戏中心里玩抓娃娃。我家里有不少他抓回来的娃娃呢。“
她说他们之间的聊天很有趣,她从来都不会厌烦。今天他因为有事,所以没能和她见面。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一直都在卡拉ok的包厢里面唱歌。
“阿满小姐……?“
她问道。
“你不舒服吗?“
这句话让阿满清楚了自己现在正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她的心里就像在滴血一样。虽然隔着一层衣服,但她好想一把握住自己的心脏。
虽然根据明广所说的,她被松永所背叛。但即使是这样,她此刻依然幸福地讲述着自己喜欢的人的事情。如果阿满的眼睛能看见的话,没准现在正能看到她快乐地微笑呢。面对这样的她,自己该怎样开口呢?
阿满握紧冰冷的窗框。
“如此说来,我听说前几天在这个车站掉下去死掉的人,好像也是在印刷公司工作的。”
“你看了新闻?”
“因为春美也是住在这附近,所以你是不是也经常从这里坐车呢?”
“我吗……偶尔吧。”
阿满回想着从认识她到现在的全过程。虽然时间并不长,但是因为阿满几乎没有朋友,所以春美在她的心里也占据了相当大的分量。
她想起了第一次和春美交谈的那天。她是因为看到洗的衣服被风吹下来,才敲开的阿满家的大门。
“’是你的朋友吗?’
什么时候认识的?’”
刚才明广的质问回响在她的脑海中。为什么他要问“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那个事故啊,我记得新闻里好像说过有人被推下去来着。犯人已经被抓到了吗?确实,我听说现场有一个年轻男人逃走了。“
春美出声说道。
“逃走的那个人叫做大石明广。“
阿满一边说着,一边想象着,她转向窗户那边,几乎都要窒息了。如果她能看见的话,一定从窗口看到了站台事件的全貌吧。为了观察站台的情况,明广才躲在这个家里。父亲下葬那天,她从这扇窗向着还不知道到底在不在的母亲大叫……她的脑子里现在就如同浆糊一般。她向神祈祷着,乞求着与春美的相遇只是一场偶然。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话,那真是一场悲剧。
她们相遇是在松永年雄被杀的两天后,那时候明广已经被警察追逐,逃到了阿满家里。而当时的电视节目大概已经报道了大石明广的事情了。
如果当时春美看了电视的话,一定会想到可以将罪行推到他身上来摆脱惩罚。
“春美小姐,能告诉我你男朋友的名字吗?“
她向着窗户,背对着春美说道。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字眼,就好像铅块一样沉重。
她沉默了,这是一种不自然的沉默。不过很快她就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地说道。
“我说不出来,好害羞哦。等到我们结婚的时候再告诉你行吗?“
她的声音非常明快,如同天使一样。这在阿满的心中却如同绝望地大叫一样。她的身体甚至感到一阵酸疼,即使这样,她也必须将该说的话说出口。
“你喜欢的那个人,难道不是死了吗?“
这次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就好像空气也凝固了一样。
从远方传来了电车的声音,这是每一天都会通过阿满家门口的声音。沉重的金属车体缓慢地停在了车站上。
她一直都在等待着春美回答,但她一直都不做声。于是阿满又开口了。她明白自己的语言会击溃她的心灵,但不管如何,都必须让她明白自己的罪过。
她将明广告诉她的话用更简洁的方式——是你将他推了下去吧,表达了出来。
她依然不敢面对春美,用双手支撑住窗框撑起身体。
从她身后,传来春美站起来的声音。
“春美小姐,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的事情吗?你是为了帮我捡起被风刮掉的衣服才来的。但是,其实那件衣服,并不是被风吹掉的吧。“
窗户的对面,电车开始驶离车站。阿满能听到车轮开始转动的声音。
“你为了敲开我家的门,特意擅自取下了正在晾干的衣服。“
因为能看到站台上的情况,所以明广才会选择这里。但是,反过来想一想,从站台上,不是也可以看到这里吗。
自己应该是被她看到了。那天早上,就在松永年雄被推落的瞬间,自己从正面的窗户看到了这一切。
“你将他推下去之后,注意到了在窗前站着的我。然后你肯定认为自己所犯的罪行被看见了。“
不过后来春美却从电视里得知,另外一个男人代替自己作为犯人被追捕着。
春美的脚步声从身后靠近。这是不带有任何感情,缓慢的脚步声。因为她的体重很轻,所以榻榻米并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尽管如此,阿满还是知道她就悄悄地站在自己的身后。
“你得救了……“
一想到她现在的心情,阿满就觉得无比苦闷。她不知道被自己喜欢的人背叛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是那一瞬间,她所抱有的无比美好的未来一定是全盘崩毁了吧。从那之后,恐怕整个生活都充斥着如同地狱深处一般的痛苦。
“当你知道对自己的怀疑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的时候,你就开始在意起我的事情了。”
因为自己的罪行被正在窗口处眺望的人发现了,如果那个人对警察讲了的话,很显然自己就会被警察怀疑。所以,春美想要处理掉那个目击者。
“春美小姐在拜访我家之前,并不清楚我的眼睛是看不见的……真是对不起了。”
阿满声嘶力竭地喊道,却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理由来我家。”
那时候,你一定是打算杀掉我这个目击者吧。
阿满回过头来,在黑暗中,春美开始行动了。她的脖子被一个冰冷的东西缠了上来——那是春美的手。
阿满的脖子被她强有力的手掐住了,几乎没有办法呼吸。
她没有办法抵抗。但也没有对即将被杀感到恐怖和愤怒。比起窒息,心中的悲伤感更让她难受。
她的脑袋已经开始发热了,几乎什么都考虑不了。大脑中仅剩的一个信号,是对明广的抱歉之情。
黑暗已被染成了红色,虽然失去光的世界理应全是黑暗,但这黑色中却渗透了血的颜色。她开始耳鸣,血管的脉动声回响着。紧接着,从玄关处传来了声音,在逐渐远离的意识中,她听到了佳绘说“我回来了”那明亮的声音。
突然,缠绕在脖子上的力道消失了。阿满被解放出来。她跪在地下咳嗽起来,口中满是血的味道。
她咳嗽完之后,跪着搜索起春美的身体。她的脑袋里被红色的雾所笼罩,就连举起手也困难无比。就好像是在用其他人的身体移动一样。尽管如此,她还是用指尖探索着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地呆立着的春美。
她用双手抱住春美的身体。她的身体无比纤细,就好像不存在一样。一想到她的事情,阿满就难受到快要崩溃。
我是为你而哭的……
刚才被扼住的喉咙呜咽着,几乎发不出声音来。我已经失去了光明,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是我却可以看见你在黑暗中抱着头蹲着的姿态。被恋人背叛后你的绝望,和在厕所里呕吐的场景我似乎都能看见。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世界对你所做的一切,所以我只能用手臂紧紧地抱住你,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到。
但至少,我还可以为你哭泣。如果为你感到悲伤能够稍稍治愈你受伤的灵魂的话,那我情愿为你流干眼泪。如果自己的眼泪不够的话,那至少也让我为你祈祷。
所以,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也不要再恨任何人了。这也许要花上一些时间,但我希望你最后会原谅对你所作了如此多的过分的事情的世界。

明广在房子背面等着。墙壁与栅栏之间只有能通过一个人的间隙。他沿着墙面走着,并潜藏在木质的墙壁与邻家的栅栏之间的地方。
空间很狭小。他抬头望去,夹在建筑物之间的是细长的青空,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周围只有墙壁和栅栏。
他坐下来,低着头。因为太阳照射不到这里,所以空气有些冷,鞋里的指尖也冻僵了。再加上昨晚在街上徘徊的疲劳感,让他感到头有些晕。他闭上眼睛。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他听到电车的声音,紧接着是车轮不断压过铁轨的声音。这些声音穿过空气,传到了躲在阴影中的明广的耳中。电车似乎是停在了车站里,因为他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
他想起去年五月的事情。当时明广刚刚进入印刷公司工作,还没能对工作上手。每天为了上班而搭电车,在大清早的站台中站着真是令人痛苦。
他每天站在站台里,听着站内的广播。只是这样,他的手心里就开始不停地流汗。莫名其妙的疲劳感时常让他感到头晕眼花,他只能低着头等候电车。
虽是这样,但他偶尔抬起头来,就会注意到对面的一扇窗户。
向车站对面望去,穿过一片并排的树木,就是一栋比邻车站建设的古老房屋的窗户,窗户刚好在树木的缝隙之间。
最初他只是有意无意地望着那边。但有时候窗户那边会出现一个年轻的女人开窗透气。她脸色很不好,看起来是个很忧郁的人。
电车到站的时候,也就看不到她了。
从那以后,他时常都会在等待电车的时候看到她。她开窗的时间大体在早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这正好跟他上班搭电车的时间重合。
这是六月的某一天。
正值梅雨时节,霏霏细雨笼罩了整个世界。天上的云都是灰色的,虽然还是白天,周围却昏暗无比。不断从天而降的雨滴让消失在天边的电车轨道显得模糊不清。
水泥站台上有不少水洼,波纹出现,然后又消失。站台的一端有着并排着的黄色突起砖块,因为被不少人踩踏着,黄色的砖块上沾满了泥,然后又在雨水的冲刷下流走。
虽然是休息日,但明广却要一大早去上班。这是为了弥补前几天一个同事的工作过失。他一边听着雨的声音,一边等着电车,勉强支撑着快要垮掉的身体。
站台上的屋顶长度相当不厚道,但也只有站在这下面才不会被淋湿。明广一手拿着叠起来的伞,望着横穿过眼前的铁道。雨水不断打在濡湿的锈迹上,明广甚至觉得锈味都传到了鼻子里。
他不经意地望向站台对面的屋子的窗户。当时明广还并没有对此特别在意。虽然上个月以来,他就几次看到了窗户内的那个女孩子,但是也只是将她当做普通的陌生人,并不是太关心。
他非常郁闷地等着电车,已听过无数遍的广播从耳边流过。每次听到这广播,他都有想死的冲动。他几乎失去了活着的力气,沉重的疲劳侵占了他的心灵。
他向铁路前方望去,要乘的电车逐渐驶来。
这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叫声。
对面的窗户开着,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性站在那里。明广认为她穿的应该是丧服。
虽然有一段距离,明广看不太清楚,但她好像正在哭。
“妈妈!”
她紧紧握住窗框,用尽全身的力气反复大叫着。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着,不过确实是望向明广所在的站台处。
她的声音颤抖着,令人心痛,就像是一个在黑暗中迷路的孩子正在拼死地寻找自己的母亲一样。这种叫声就像是榨干自己的心灵,想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在这里。
妈妈!我在这里!
明广听着她的叫嚷声。
电车驶入车站,金属的四方车体,挡住了她所在的窗口。
自动车门打开,发出压缩空气的声音。明广上了电车,虽然她的叫声已经停止了,但依然在明广的心里回响着。
电车内几乎没有乘客,明广站在空旷的电车中央。一只手抓住拉手,一只手拿着收起来的伞。
从电车的窗户里依然可以看见她家的窗户。透过满是水滴的车窗玻璃,能够看到她的身姿。四角形的窗户内,她的表情一脸呆滞。
电车慢慢发车了,车体颤抖了一下,车内的所有吊环都向着同一方向倾斜着。她的声音始终在耳边回响着,就好像一种神圣的声音一样。
很快,她所在的窗户就随着其他的景色一起向后远去,然后在雨滴中变模糊,只剩下车轮不断在轨道上摩擦的声音。
在不远处的座位上,有一个和明广一样眺望着远方的人,是一位刚才和明广一起等车的女性。她坐在椅子上,扭着头,明广看不到她的脸。她的伞竖在椅子旁边,水滴下来,在地上形成了黑色的小水洼。她也穿着丧服,即使窗户已经消失在视线里好一阵子了,她也依然静静地望着后方,一动也不动。
明广睁开眼睛。
不知是不是想得太过入神的缘故,他竟因为疲劳而睡着了,没有发现有人正在靠近自己。
“是大石先生吗?”
阿满的朋友低头望着坐在地下的明广,她好像是叫佳绘吧。她不安地看着明广,似乎是再三犹豫之后才出声叫的明广,这点从她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
明广点了点头。
“阿满叫你。“
虽然明广不知道详细情况,但有一种预感。他站了起来。
佳绘向着玄关走去,他紧跟在后面,在房子的墙壁和围墙之间走着。她对明广走在自己身后有些紧张,这点从她走路的身姿就能看出来。
他第一次见二叶佳绘是在去年的夏天。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看见她和阿满一起站在车站的站台上。因为六月份听到的叫声他还记忆犹新,所以站在站台上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望向了她们那边。
进入七月的某天下午,在窗户后面的女性和她的友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明广身旁经过。
“阿满,你现在一个人住,平时都干些什么啊?“
她的疑问传到了明广耳中。那个在窗前的女性原来叫做阿满啊。他也知道了她原来是一个人生活。
“偶尔睡睡觉啦。”
叫阿满的女性回答道。
明广站着,望着两人的背影。阿满挽着朋友的手腕走着。她可能看不见吧,所以必须要借助朋友的帮助才能行走。
在夏日的强烈阳光中,阿满战战兢兢地跳过站台与电车之间的缝隙,走上电车。
那之后,他经常能看到她开窗。到了秋天也是这样,凉爽的秋风吹过铁路,消失在她的家中。
他一直都对上班不是很情愿,但是每当他站在站台上向窗户处看的时候,僵硬的心灵就会得到放松。他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一脸担心地说着,走进屋中。
“没关系。”
明广试图让她安下心来。
他站在玄关口,向着笔直的走廊望去。地板就像是濡湿了一样,反射着从窗口射进来的光。屋里弥漫着香味,或许是为圣诞节而做的大餐吧。屋里充满了十二月的冷空气,明广微微听到从屋子的里面传来了呜咽声,充满了寂静而又悲伤的感觉。


公寓的房东勒令他搬家,这是在事件结束后一星期,正好是除夕那天。
虽然已经平冤昭雪,但是周围人看待明广的视线依然很严厉。从死亡现场逃离长达两个星期,这可不是一个有常识的人该做的。更何况他目击了犯人行凶的过程,却没有向警察禀报。不管是公司的同事,还是周围的邻居,虽不做声,却都在默默责怪着明广。明广觉得被赶出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因为恐惧而逃走,发现自己被怀疑就一直犹豫着是否出来作证,他是这么跟警察解释的。他将在阿满的家里藏着的事情隐藏了起来,只是说她是他的一个朋友。从车站逃离的两星期,一直在四处转悠,警察没有对此表示怀疑。因为叫春美的女性已经招供,警察也不愿多问。
从警局回来的路上他顺便去了趟公司。正在工作的同事看到明广后,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小声议论着。他无视这些议论,直接向着办公室走去。向上司递了辞呈后就离开了。
他在向出口走去的时候与若木擦肩而过。明广一直想着尽量不要和他碰面,看起来若木也是同样的想法。两人对视之后,他看起来很困惑。明广低下头来,他便立即躲到走廊的一端,一脸的恐怖。走过若木面前时,他就觉得若木或许还在怀疑着他吧。这也难怪,他在更衣室里说的话让人很难忘却。
他并不对辞职一事抱有抗拒。即使继续工作下去,也会生活在松永年雄去世的阴影当中,根本没法静下心来。明广不想忍受着人们不客气的视线和背后的议论工作。
不过,他一想到自己辞职后公司里却没什么可留恋的事物,就觉得挺悲哀。
除夕的午后,听到房东要求他退租之后,他就向着阿满家走去。
佳绘对他说,自从那天之后,阿满就一直很失落,希望他去看看她,给她打打气。
透过铁丝网,明广望着快要下山的太阳。在冰冷而透明的空气当中,平时是绿色的铁丝网被夕阳染成了黑色。在冻得发抖的明广身边,小孩子骑着自行车经过。
他想起了家里人的事情。每当除夕那天,妈妈总是会买一堆荞麦杯面回家。今天应该也一样吧。这让他有了过年的感觉。
阿满穿得厚厚的,轻轻咳嗽着说自己可能感冒了。她让明广坐在客厅的被炉处,自己则一如既往地蜷缩在暖炉前面,一脸悲伤地想着事情。
她似乎忘记了开灯,昏暗的家里只有暖炉的黄色火焰。对于她来说,房间里的电灯本来就没那么重要,忘了也就忘了吧。明广不打算提醒她这点,将手中拿着本来准备读的就职情报志放到一边。
窗外染上了浓浓的绿色,就好像涨满潮的沙滩一样,起居室很快也被悄无声息的黑暗吞没了。
车站处的荧光灯的光芒从窗户钻了进来,不过除此之外,屋里的光明也只有暖炉的火光了。
她抱着膝盖坐在暖炉前面。因为她是面朝暖炉,所以明广只能看到她弓起的背。阴影落到她的背上,但轮廓却染上了黄色的温暖光芒。从搭在她肩部的长发间,可以微微看到晃动着的火焰。
也许是在想着那个叫做春美的女人的事情吧。这一星期,她都是在这种状态下度过的。她和佳绘两人去警察局想要见到春美,但却被赶了出来。
她一直在为春美哭泣,虽然没有声音,也看不到眼泪。不过单是看着她坐着时的背影,就能感受到她胸膛中积郁的苦闷之情。或许她觉得,这样可以分担春美心中的痛苦吧。
明广听到了外面警报器的响声,随着电车的经过,声音渐行渐远,逐渐消失。
没有读就被搁到一边的就职情报志被窗外照进的光照亮,就像在黑暗中漂浮着一样。这让他想起了在印刷公司工作时的事情。
自己到目前为止,一直采用了躲避与人接触的生活方式。不管是和公司的同事,还是和班里的同学,都没有心灵相通。自己的心灵某处,总是对那些群聚在一起的人保持着轻蔑之情。自己也因此而被孤立,并且被深深伤害。
其实,自己有时候也不禁想要和大家在一起。在公司的吸烟处,或是在学校的教室里,和自己周围的人们一起欢快地说着话。
他对周围聚集在一起的人所抱有的轻蔑,其实也就是为了防止自己抱有加入他们的想法的一种手段。他之所以不跟他们说话,只是为了让自己不为此而伤心,从而通过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
不管是公司,还是教室,他都不认为这里是自己的容身之地。心情自然不会太好,紧张和憋闷也就随之而生。
向公司提出辞职的时候,自己一点也没有犹豫。公司里既没有难以别离的朋友,也没有难以忘怀的事情。可以说,这里几乎没有明广这个人存在的痕迹!这实在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悲剧,可能以前的他不会去考虑这些,但现在不同。
十二月十日那天,明广进入了这个家。
他躲避着从玄关出门的她,潜入了这个家中,坐在能够看见车站的窗前。因为一直占据心灵的杀意消失了,所以他的身上充满了脱力感。不过同时,他身上也充满了必须要将犯人找出来的决心。
不过,他之所以长时间一动不动,不出任何声音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要将犯人绳之以法的使命感,也不是害怕自己被无辜的罪行所逮捕。实际上,他只是感到害怕,害怕这个家的住户发现自己的存在,然后大叫,并露出一脸的嫌恶。因此他极力地维持着姿态,不发出任何声音。
自从中学以来,他已经很熟悉被陌生人否定的感觉了。但是如果她也用这样的态度看他的话,他不知会有多么绝望。他每次想象这样的场景时都会不住地颤抖。不过实际上,变成这样也丝毫不奇怪。
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即使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也默许了这件事。这是他在学校和职场上从没有感受到过的。自己以前不管是在穿着制服学习的学校里,还是在穿着工作服工作的公司里,一直都感觉很不舒服。不管身处何方,手心都满是汗水,紧张感挥之不去。他曾考虑过,自己到底要身处何方才会自在?但最终他明白了,重要的不是待在哪儿,而是这里有没有认可自己的人。
明广发出声音,阿满转过身来。她那几乎没怎么晒过太阳的白色面颊晕染上了暖炉的黄色光芒。在黑暗的屋子里,这部分就像浮起来了一样。她的视线望向黑暗,但耳朵却转向明广的方向,小心着不漏听每一个字。
我被赶出公寓了。
他刚说完,她就指向了起居室的一角“那里一直空着呢。”
她虽然非常笨拙,但确实是和他彼此认同的存在。而且在和她的交流中,他也渐渐发现,别人并不一定会伤害自己。
你一个人练习过在外面走吗?
他问道。结果她沉默了,撅起嘴来。
我当然有这个打算啦……
她俯下身,语气没什么自信。
他盯着她的侧脸,很明显,她这几天没怎么好好吃饭。和他藏在这里的时候相比,脸颊瘦了很多。
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他决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想让你变得精神一点,但是找不出这样的办法。
阿满将低着的侧脸转向明广。
究竟要说什么话,才能减轻她心理的负担呢?这一周,我一直在想这些。但是我始终想不出来,最后只能像今天一样。
在重要的人面对困难和痛苦的时候,我却找不到能够安慰的话语。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帮助她。如果我是一个更会说话的人该有多好啊!因为我不常和人接触,所以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真是让人痛苦!
但是,我反复想象着,明广对阿满说道。
现在还是冬天,寒冷的日子依然继续着。但是再过不久,外面就会变暖,手脚也不会因为寒冷的空气而冻僵。风儿吹送着公园里的树的新芽散发出的清香,然后长成绿色的叶子。那时候在明亮的日光下的你,一定可以不再畏惧,能够一脸顽强地走着。
从我在这个房子里抱着膝盖躲藏的时候,这个景象就一直浮现在我的脑中。
那将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一天啊!
所以,请不要再哭了。一起出去吧!去图书馆借一些点字书也好。一个人练习走路的话一开始可能会害怕,但是,如果有人在旁边随时准备好保护着你,就一定没有问题的。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点下头来。


后记
这本书的内容,是描写一个“被警察追逐的男人擅自躲藏在眼睛看不见的女人的家里“的故事。这是继《濒死之绿》(以下简称”绿“)之后在幻冬舍出版的第二本书。能够顺利地出版实在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为了解释明白《在黑暗中等待相遇》的写作经过,我们首先要介绍一下“绿“这本书才行。
“绿“的主人公是一个少年,本书讲述了他遭到了老师的欺负的故事。时代背景设定在我是小学生的时候,出版社并没有做过多要求。
但是“绿“在构思阶段有着没有被加进书里的一段内容,这段内容是”主人公不堪忍受老师的欺负,擅自藏在了一个盲人的家中“。
我将这部分内容删掉,然后将其写成了一个简单明快的故事。这次的“在黑暗中等待相遇“就是将这个故事经过整理润色后写成的。说实话,我对被删掉的部分感到很可惜,希望能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素材。这大概是因为我在大学专修环境工程的原因吧。
即使是这样,我也对将其单独拿出来写一个故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我一直烦恼着到底是写成系列故事好还是喜剧故事好,最终采取了这种平衡的形式。完成之后,真是感慨良多。
一直都给担任编辑的日野先生添麻烦。还要感谢教给我很多印刷厂的知识的石垣先生。其他帮助过我的人,也在这里一并感谢。
剩下的篇幅,我想谈谈我的体重。
“绿“的主人公是个稍微有点胖的少年。这是因为当时我就是个在学校里很出名的胖孩子。我的舅母在读”绿“的时候,立刻就联想到了小时候的我。现在想想,我那时候还真是过着每天只有漫画、游戏和模型的日子。
直到我到福冈的高专上学为止,我都非常胖,大概有85KG。这可能是由于我除了在家吃晚饭之外,还在放学的途中吃些咖喱什么的所造成的吧。而且咖喱里还加了奶酪,融化的奶酪丝非常好吃。但是在人面前吃的时候,奶酪丝从嘴上垂下的景象却很不雅观。算了,不说这些了。
三年前进大学读书并开始独居生活的我,开始减肥了。结果瘦了20KG左右。现在我的体重是65KG。如果按照身高来换算的话,刚好是处在“标准体重“和”有些瘦“之间。减肥就像肉体改造一样,的确很有意思。我稍微能够明白那些锻炼肌肉的人的想法了。
为什么要花这么长的篇幅来谈体重呢?因为前些日子在其他出版社发行的一本精选集中,我错将自己的体重写为了75KG。我在翻阅出版社送来的样书时发现了这个错误。那天晚上我相当伤心,以至于眼泪都濡湿了枕头。
不过话说回来,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要在作者简介时写上体重。我在写这部分的时候,一直抱着这个疑问。
所以,如果您读过那本精选集的话,请在想象作者身姿的时候,减掉10KG。或者您可以再加上10KG,在脑海中描绘一下作者最重时的模样。
我写这些跟作品没关系的内容真的没关系吗?如果将来有人要我写减肥书怎么办啊……顺便说一下,我的减肥秘诀就是“不怕死“。我想要是在听到大脑收缩的声音之前都不吃东西的话,任何人都可以瘦得下来。其他办法我也没用过,所以不能给出任何建议,更谈不上写减肥的书了。尤其写不出那些”健康瘦身“的书。
还有,这些年我一直玩DDR(跳舞游戏)。玩的时候,觉得自己全身的卡路里都被吸走了。因为我喜欢玩游戏,而且这与网球什么的也不同,即使没有好友陪同,也可以一人宅在家里玩。现在我已经能跳到10级了。
好吧,自我夸耀该结束了。实际上我想写多一点有关DDR的事情,但从本书内容来看,这部分实在是最没有关联的,所以就此打住。
天南海北地侃了一通,真的很抱歉。顺便说下,我刚刚称了体重——62KG。
非常感谢您能打开这本书,并且耐着性子读完这篇小说。在此再次致谢!
在写这篇小说的过程中,我参阅了以下网站。
『眼の人』http://www.bremen.or.jp/bewell/b.html
 二〇〇二年二月二十八日                 乙一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1 18:25 | 显示全部楼层
再占一楼吧,一般向的小说自然没插图。
发表于 2010-12-21 18:3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翻译,乙一的作品是咱必看的啊…
发表于 2010-12-21 19:06 | 显示全部楼层
乙一的小说我买过一本《夏天烟火我的尸体》,正打算看的说……
发表于 2010-12-21 19:40 | 显示全部楼层
乙一这家伙也挺恶趣味的...
发表于 2010-12-21 22:15 | 显示全部楼层
插楼了…………这次没有吧…………我回来啦!

那么我就仔细看看这篇小说好了

这真是一般向?不是猎奇的??
头像被屏蔽
发表于 2010-12-21 23:16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发表于 2010-12-22 00:36 | 显示全部楼层
這算口味清淡嗎?
總之圍觀
发表于 2010-12-22 01:55 | 显示全部楼层
乙一最爱的一本,哭了好久
不过……话说这个尖端有出中文………(不是来泼lz冷水的真的
发表于 2010-12-22 08:0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过了,《在黑暗中等待》
白乙一的作品总那么的治愈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5 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更新一小部分,这几天多翻点
发表于 2010-12-27 22: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夜凪 于 2010-12-27 22:47 编辑

那個……雖然不想打擊樓主……但我手上有這本的中文實體書……譯者是陳惠莉……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9 01:06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個……雖然不想打擊樓主……但我手上有這本的中文實體書……譯者是陳惠莉……
夜凪 发表于 2010-12-27 22:46

我早就知道台版有译本了,这和我的翻译并不矛盾。例如《1q84》,赖明珠的台版翻译完很长时间了,施小炜不是还要翻一遍吗?我翻是因为手头有日版,而且发现网上没有罢了,纯粹是一种锻炼。就算国内外各路神仙每一个都翻一遍,我还是要翻完的。
发表于 2010-12-29 02:02 | 显示全部楼层
乙一的书话说都不轻吧 - -   很重很黑
发表于 2010-12-31 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乙一~
太好了
在黑暗 已经找很久了 多谢LZ
发表于 2010-12-31 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乙一的作品
故事不知是黑暗還是溫馨啊
发表于 2011-1-1 11:12 | 显示全部楼层
LS各种评价啊,有治愈有哦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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