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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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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校] [三校][香月日轮][妖怪公寓][第1卷][简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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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27 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feelmyself 于 2011-8-3 20:4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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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27 23:5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feelmyself 于 2011-8-12 12:4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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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稻叶夕士,条东商校一年级新生。人类。
升入寄宿制高中的我,终于可以摆脱一直以来寄人篱下的悲惨生活了!
与大亲友依依惜别之后回到家,却听到噩耗——
学校宿舍被大火烧毁了!!!
天无绝人之路,在莫名出现的房屋中介的帮助下,我幸运地住进了一栋租金便宜但失修已久的破旧公寓——“寿庄”。
奇妙的生活就此展开……
长得像颗特大号的蛋、穿白色和服的那个,是寿庄的房东先生。
忘记身为女人,经常会呈“裸奔”状态的,是性感的美女麻里子。
与白色小狗形影不离,才2岁的小男孩,那是小圆。
隐身在厨房边忙里忙外的那只手,是天才厨娘琉璃子。
但是——
他们竟然都不是人!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妖怪!!
人物介绍:
稻叶夕士
人类,本书的主人公,条东商校一年级新生。父母因车祸过世后寄住在伯父家,性格孤僻,在升入高中后终于可以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
长谷泉贵
人类,富家少爷,头脑好,是夕士青梅竹马的死党,也是唯一的朋友。性格完全比夕士成熟,即使到了不同的高中也一直关心着夕士。
房东先生
妖怪,身体像一个巨大的蛋,全身上下只有一双小小的眼睛,穿白色和服缠着紫色的腰带,小得不能再小的手上抓着一本写有租金的大账簿。
深濑明
人类,穿着皮衣皮裤,一头蓬松的咖啡色头发,叼着香烟,眼神凶恶,怎么看都应该是暴走族的他,其实是名受欢迎的画家。养着一只大狗西格。
久贺秋音
人类,高中三年级开朗又直率的女生。食量惊人,看似普通的美少女却是从小就学习法术的除灵师。现在也在修行中。
古董商人
自称是人类,穿黑色大衣的高个子男人,左眼还戴着一个大眼罩,身旁总是跟着五个异常矮小的仆人。在世界各地搜集古董来做生意,怎么看都不像人类的可疑人类。
小圆和小白
灵体物质化状态,因为妖怪公寓的特殊结界而变成实体。年纪大约才2岁的可爱小男孩,但身世凄惨,一直守护在他身旁的狗是同样灵体物质化状态的小白。
琉璃子
妖怪,是妖怪公寓里的天才厨娘,手艺无懈可击,总是在厨房忙里忙外的她,形态是浮在空中的一只白色的手,害羞的时候会扭动手指。
龙先生
人类,妖怪看见都会害怕的灵能力者,比秋音的等级高多了,所以被秋音视为偶像。身材修长,长相俊美,一头飘逸的长发束在身后,是个神秘的美男子。
麻里子
美女幽灵,大大的眼睛,可爱的鼻子,模特般的身材。但是因为死了太久,忘记自己身为女人,经常呈“裸奔”状态。

幽灵啊、妖怪什么的,我连看也没看过,它们究竟存不存在,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
在我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可能曾经相信过世界上有那种东西啦!不过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好恐怖的,也完全没兴趣。
不说这个了。我现在的脑袋里可是堆满了现实问题呢!
爸妈过世三年后,我终于可以脱离寄宿在亲戚家的日子了——因为我考上了一间有宿舍的高中。
我想接下来的日子,应该会变成粉红色的……还不到那种程度啦,不过至少会比先前的日子好得多吧。而在那天来临之前——
决战的地点是在火车铁轨下方的涵洞。虽然很普通,不过我想这里还是最棒的地方,因为没什么人会看到。
“我早就想打扁你那张丑脸了,长谷。”
我把上衣脱掉、扔在一旁,嘎啦嘎啦地压着手指关节。长谷露出他一贯的沉稳表情,像平常一样哼哼笑着说:
“我也早想和你干一场了哦!稻叶。”
长谷把脱掉的上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书包上面,然后面对着我侧身站定,伸出右手挥动着手指头。哦,就是那个,劳伦斯·菲什伯恩(注劳伦斯·菲什伯恩(Laurence Fishburne)在电影“骇客帝国”中饰演地下自由斗士组织的领袖莫斐斯。)在电影“骇客帝国”里面练习功夫的时候摆出的姿势。咦?那部电影好像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看的吧?很好看呢……
“看样子我就是基努·里维斯啰!”
我一边说,一边朝着长谷跳过去。
“还真敢说啊!”
长谷高兴得躲开身体。我们两个人几乎是用尽全力在互殴。
有几班火车从头顶上飞驰而过了呢?
我和长谷在草地上躺成大字型,看着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全身上下痛得要命,嘴巴里面还有苦苦的味道,不过幸好我们两个人的牙齿都没事。
“……恭喜你考上条东商校,稻叶。”长谷突然说。
“你才是……挤进那间升学名校了耶,根本就是保证进东大了嘛!你又朝着超级精英商人前进一步了。”
“嗯……你也是。”
“嗯。”
我坐了起来。
“虽然没办法变成你那种超级精英,不过我还是会在商校里面学学簿记啊、计算机什么的技能,成为有实战能力的商人。我想我应该会比你早出社会吧,到时候你就是我的后辈了呢!”
我咧嘴一笑,不过长谷却露出一个不太放心的笑容。
“你没问题吧……”
“担心你自己吧!小心别暴露了身份哦,长谷。以顶尖成绩考进升学名校的大公司重要人物的儿子,其实在国中时代是‘角头老大’……现在不是很流行这种话题吗?”
我们放声大笑。火车发门震耳欲聋的声音从我们头顶上呼啸而过。
我们两人握手道别。
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跟我厮混的超级好朋友长谷,在这里和我分别了。我们各自朝着不同的高中、不同的世界前进。
他是一直支持着丧亲的我的挚友。有钱、头脑好、背负着众人期待的长谷,理所当然地考上了市内的名校。虽然这不是生离死别,可是一想到我和长谷接下来即将踏进的世界天差地别,就突然让我觉得有点惆怅。
然而此刻,和好友别离的寂寞远不及我心中的喜悦。
我考上有宿舍的高中了。
我终于可以离开住了三年的亲戚家了。我的世界应该会有很大的改变吧!
这是发榜两天后的事情。


夕士
惠子伯母看到带着一脸淤青回家的我,睁大了眼睛。
“夕士!你的脸怎么了呀?”
“哦——有人恐吓我。不过我逃掉了,没事的。”
我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跟往常一样的敷衍微笑之后,就打算回到自己那间四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去,结果伯母拉住了我。
“等一下!夕士,不好了!”
“啊?”
在客厅里,我从博伯父口中听到了令我无法置信的事情。
“什么……宿舍发生火……火火火、火灾!?”
“听说全部烧毁了哦!”
全部烧毁了哦、烧毁了哦……伯父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里转个不停。
一片空白。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就算理解了伯父说的话,我觉得自己的心还是不肯接受。我的胸口附近结了硬块,就好像在保护着心脏不要受到现实的残害似的。脑内的神经全数麻痹,似乎拒绝传达“感觉”这种东西。
“好像至少得花上半年重建的样子。那在盖好之前……你要通勤吗?”
伯父露出苦笑。这一瞬间,我恢复了神智。谁还忍得下去啊!我反射性地这么想着。
“……不!我会想办法的!”
要想什么办法?我一边走出客厅,一边苦思着。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看着这里的惠理子,露出了明显的嫌恶表情,让我火大得要命。
我没有回去自己的房间,反而直接冲出大门。
不能待在这里。我也不想待啊!我几乎要这么大喊出声了。
“可恶!搞什么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啦!”
就在刚刚,刚刚我才跟我最好的朋友说了“没问题”的,我才想着自己可以带着全新的心情展开新生活的。
“可恶!”
我无法控制心中狂乱的情绪,无法压抑想要打烂什么东西的冲动。我只是一直狂奔,毫无目的地狂奔着。总之,我就是想去某个地方,除了这里以外的地方。
我,稻叶夕士,今年考上了条东商业学校。
知道自己考上的时候,我高兴到不顾别人的眼光高声喊了三次万岁。条东商校是一所毕业生就职率不错的学校,还有宿舍。我可是超级想上这间学校的。
我的爸妈是在我国中一年级的那年春天同时过世的。他们去参加朋友的告别式时,在回程碰上了交通意外。
第六堂课的时候,学校的办事阿姨铁青着脸跑来叫我。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时阿姨的额头上那三条深深的皱纹,我竟然到现在都还记得。
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呢?应该只是一场梦吧!我一次又一次这么想着。
比起悲伤、难过什么的,我更担心接下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我可能拒绝“伤心”了吧!如果伤心的话,就等于承认爸妈死了……
从那天起,我就住进了亲戚家。
博伯父和惠子伯母都不是坏人,不过他们很明显地表现出“照顾我”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重的负担。事实应该就是如此吧——突然多了一个小孩。要是这个小孩有一大笔遗产,他们还乐得轻松,可惜在那种一吹就飞走的中小型企业里上班的双亲,留下的遗产能有多少,大家也就避而不谈了。伯父他们会觉得照顾我很亏也没办法,这我还知道——即使我只是个国中生。
更糟的是,伯父家里有一个因为准备高中联考,而让原本纤细的神经更加紧绷的独生女惠理子。
倒不至于因为我到她家住就害她高中联考失利,不过没想到惠理子竟然这么讨厌我这个闯进青春期少女家里的男生。可是,这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可以理解。就算是真正的家人,女生也是很难搞的。
要说讨厌,我也不输给她。那种只因为我是男生就讨厌我的女孩子,我哪里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啊?所以我只能尽量小心,不要刺激到惠理子。结果这三年来,我们竟然没有正常地对话过。
“我要考上有宿舍的学校,然后离开这个家!”
支撑着我的,就只有这个决心而已。
条东商业学校有宿舍。我要学会一技之长,然后出社会独立。知道自己考上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朝着这个梦想前进了好几步。
“可是现在,到了现在……可恶!搞什么啊!?”
我继续在夕阳西斜的街道上游荡。
跑着,走着,然后再跑。我觉得只要一停下来,可能就会没有办法再动弹了。
“你没事吧……”
长谷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了过来。我好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说着这句话跟我道别的挚友,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思绪徘徊在“认真解决问题”和“船到桥头自然直”之间的我,好像一发生什么事情,头上的紧箍就会自动脱落,我也会跟着暴走一样。那个唯一支持我的朋友,在国中时代已经照顾我三年了。
不能对任何人说的白痴话,我只能对长谷说。他总是一言不发,不管我要说多久、要说多少,他都会一直听下去。长谷也只会在我面前表现出真实的自己。我们彼此都是对方唯一能够坦诚相对的人。
长谷听我说白痴话、借我书看,然后若无其事地请我吃东西。我不知道两个人胡扯闲聊的时光,究竟带给了我多少活力。
但是,那家伙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就算开学了,长谷也不会出现在那里。我得一个人好好过下去才行。
“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竟然到现在才给我发生这种事情!”
和长谷握手,感觉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怎么办……”
我突然发现自己搭上了火车。这是开往条东商业学校的鹰之台东线。
列车喀哒喀哒地穿过沉浸在暮色中的街道。
住宅区里的灯火让我的心情低落。现在,灯火下方是不是有一家人围着餐桌享用着晚餐呢?小孩子是不是在期待着爸爸带礼物回来呢?而我却连这种再平凡不过的事情都没办法体会。
“爸……妈……”
我竟然到了这种时候才开始想哭。这么说来,自从爸妈过世的那天以后,我就没有再哭过了。我觉得自己似乎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到了今天。
“但是啊……就算现在哭了……”
和苦笑一起迸出的沉痛叹息,落到了我的脚边。
混在赶着回家的人群当中,我在鹰之台东站下了车。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会像这样每天在这个车站上下车吗?明明进了宿舍就不用做这种蠢事了啊!这么一想,又让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大堆黄色的旗子。那些旗子上面用红色的字写着“金金星屋”。
“金金屋……”
我的脑海中流过电视广告歌曲。☆公寓、大厦、别墅。找房子就找金金、金金、金金屋……
“对了!我来租房子吧!”
这一瞬间,我真的觉得这是个绝顶聪明的想法。我冲进了金金屋,然而金金屋业务员的态度,却让我认清了现实。
“在这个车站周边,房租……尽量便宜一点?能不能麻烦你写具体一点啊?”
金金屋的业务员比对了一下我的脸和我填的表格之后,哼笑了一声。那张带着客套笑容的脸,看起来就好像说着“现在怎么可能还有空房间啊?蠢蛋!”似的。业务员看我是个小孩子,就瞧不起我,而且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我会不会感受到他的轻蔑。接着,他又露出了一眼就看得出来是在作戏的客套笑容,继续对我说:
“找房子要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选了,因为现在是开学、人事异动和换房子的时期嘛!现在这个时期已经结束了,所有的房间也都住满了哦,就是这样……什么?您的预算是两、三万(约人民币一千五百到二千元)吗?哎呀,这真是让人伤脑筋呢!哈哈哈……”
业务员一边翻着空屋表,一边逐一指着房租的部分,夸张地说:
“你看,这个也是、那个也是,一个房间要五万元(约人民币三千五百元)哦!客人,您也真是的,不要搞不清楚状况又想找既便宜又帅气的房间嘛。要聪明一点……”
随着业务员的话,我的心情也渐渐低落,完全无法在那里待下去了。因为我知道这个业务员用这种白痴得要命的详细解说方式,只是要告诉我:“臭小鬼,没钱还想一个人租房子啊?”虽然很不甘心……但是他说得没错。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抓狂了。
啪!我扯住业务员的衬衫前襟。
“咦……”业务员倒抽了一口气的同时,椅子也跟着发出一声巨响,翻倒在地上。
在场的其它业务员全都静止不动,我则拼命劝阻自己的身体——冷静!要冷静!然后我的右手放开了业务员的衬衫。
“对不起,不用再介绍了!”
我又冲出了金金屋。
好不甘心、好没出息、好难过,我什么都搞不清楚了。我又迈开了步伐,开始往前走。
“不要停下来,不准停下来。一停下来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前黑成一片。
冷静下来之后,我的心情更是沉到谷底。我彻彻底底地知道自己是个无能的毛头小子,谁也不会伸手帮助我的。我真的好想大哭一场。
其实,不过是晚个半年住进宿舍而已。可是我对“突如其来的厄运”有着非常强烈的抗拒感——因为当初爸妈过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
现在,和那个时候一样的情绪向我袭来,靠自己的能力什么都办不到的这个事实,让我只能手足无措地茫然呆着。
想不出任何办法的我,最后终于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无法再动弹了。
在完全暗下来的公园里,我独自抱头苦思。
我现在只想静一静,什么都不去想。就算想到什么,也都只是不好的事情而已。悲愤交加的我,快要忍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了。我一个人度过了多少个像这样自己陪着自己的夜晚呢?什么话都不能对别人说,连哭泣都没办法。
我说得有错吗?我要跟谁说什么?有人会为我做什么吗?我要是又哭又闹地耍脾气,又能怎么样呢?爸妈会回来吗?
“可恶……”
我用力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在黑暗中一个劲地强迫自己什么也别去想。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突然耳边有个声音响起:
“小哥,你在找房间啊?”
是个小孩的声音。我没心情抬起像铅块一样重的头,只睁开了眼睛,然后我看到了一双赤脚穿着运动鞋,看起来像是小学生的脚。
“金金屋不行啦!那里会歧视客人。你去那家店看看嘛,一定会有好房间的哟!”
那家店?我反射性地抬起头来,结果看到正前方有一个招牌:
“公寓、大厦、寄宿、有空房”。我不禁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在天黑的公园里,当然是不可能有小孩子来玩的。
“咦?刚才的小孩……”
我一边觉得奇怪,一边穿过了公园,朝着那家店走去。那是一家很小的店,就像是附着在录像带出租店旁边一样。
写着“前田不动产”的玻璃窗另一侧,有一个大叔在看报纸。我有点犹豫,不过刚才那个小孩子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耳朵深处回荡。
“一定会有好房间的哟!”
“不好意思……”
“欢迎光临。”
我胆怯地走进店里。店内完全没有介绍房间的资料,空得有点诡异。
“那个……”
大叔对着连话都讲不好的我开口说:
“你是学生吗?该不会是条东商校的吧?”
“嗯。”
“听说学生宿舍烧掉了呢。有好几个人来我们店里找过房间哦!”
大叔露出一个苦笑,而他的笑脸顿时瓦解了我的紧张。这个人在状况内——我知道自己的脸部肌肉在此刻终于松弛了。
戴着圆框眼镜、头发斑白、留着山羊胡的前田不动产大叔,听了我的满肚子苦水。虽然不能随便花用爸妈的遗产,但是一旦决定“搬出来”之后,我就一定要离开伯父家。还有因为我想要自己煮饭,所以希望房间能附厨房等等。
“你也真是辛苦呢!”
大叔感同身受似的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我心头。我从来就没冀望得到别人的同情,可是现在这个时候,温暖的话语真的让我很舒服。心情一放松下来,眼泪也差点跟着夺眶而出。我赶紧一口气喝掉大叔端给我的茶。
过了一会儿之后,前田不动产大叔的圆框眼镜突然闪过一道光芒。
“……有一间不错的房间哦!”
“有吗?”
大叔一边把室内配置图拿给兴奋得站起来的我看,一边说:
“从鹰之台东站朝东走十分钟,房间是由两叠榻榻米大的木板和六叠榻榻米大的和室构成,朝南,厕所和浴室是公用的,不过有附伙食。”
“伙食是指……有人替我做饭的意思吗?”
“是的、是的。以前租给学生的那种便宜房子里啊,女主人都会帮忙煮饭、洗衣服什么的,照顾学生们的日常起居哦!不过现在的小孩子很讨厌被别人干涉,所以连伙食这两个字都要消失了呢!”
前田不动产大叔搔了搔山羊胡,然后咳了一声,清清喉咙。
“房租是两万五千元(约人民币一千七百元)整。”
“两万五千元?!”
“而且还包括电费、水费和伙食费。”
“咦?这样子只要两万五千元!?”
宿舍的费用原本是三万元,不过因为家庭因素的关系,我可以得到补助,所以只需要付两万元。和宿舍的费用比起来,才贵了五千元而已。这个房间搞不好可以……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脑袋突然冷静了下来。三年来的压抑生活培养出我不轻易动摇的耐力——其实应该说,世界上真有这么“幸运”的事情吗?我的鼻头凑到了前田不动产大叔的圆框眼镜前面。
“该不会……是有什么原因吧?”
大叔和我对看了一会儿之后,贼贼地笑了出来。
“其实——没错☆”
“果然……”
果然这个世界上没有“幸运”的事。我看我这辈子一定会一直这么倒霉下去的。我叹了一口气,丧气地瘫坐回椅子上。在我的眼前,大叔摊开了双手说:
“这里有‘那个’哦!”
“什么?……妖怪吗?!”
这个出乎意料的突发状况让我呆呆地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我此刻的表情应该蠢到极点了吧?
直到现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为止,我的人生中并不存在着“妖怪”这个词。世界上有没有这种东西都跟我无关,我身边也从来没人说过“有妖怪出现”之类的话。因为本身没兴趣,所以我不看相关的电视节目或是相关的书。也因此,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在我心目中的妖怪,大概就像是《咯咯咯的鬼太郎》(注:《咯咯咯的鬼太郎》是动漫迷们心中的妖怪经典,也可说是日本最长寿的国民漫画,作者是日本有名的妖怪大师水木茂。),了不起像是《四谷怪谈》里的阿岩(注:阿岩是《四谷怪谈》中最具代表性的怨灵角色,脸上皮肤呈紫黑色,左眼上长满恶心繁荣脓疮。)那样吧?
“……真的有吗?”
“啊,我也不清楚呢!”
前田不动产大叔稀松平常地回答,看起来非常可疑。有够可疑,说什么妖怪的,太可疑了。这该不会是什么陷阱吧?我现在该不会正在被人诈骗中吧?——这些现实的想法突然杀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大叔这么说:
“对了,这么办好了。当然有妖怪出没也是真有其说,不过对你来说也只是半年的寄宿嘛。等到宿舍修复完成之后,你一定就会搬回去了吧?”
“嗯,我是这么打算的。”
“其实我在那栋公寓里面也有房间,不过是当作储藏室在用啦。不如就把我的房间借给你半年吧?所以保证金什么的你也不用给,只要付房租就好了哦!”
“啊,真的吗?”
“我跟那栋公寓的房东很熟,所以很多事情都可以通融。我真的是因为很同情你的遭遇才这么说的哦!怎么样啊?”
“……谢,谢谢你!”
瞬间,妖怪什么的立刻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了——因为说同情我的前田不动产大叔,脸上的表情非常非常温柔。我单纯而直接地为他这份古道热肠感到高兴。
我飞奔回家向博伯父报告。伯父对前田不动产的申请书似乎有点怀疑。“那不就太好了?难得有人对你这么亲切,得心怀感激才行哦!”不过当惠理子这么说完之后,伯父也笑了。
惠理子和惠子伯母都露出了“好极了、好极了”的笑脸。这么一来,拖油瓶就消失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的心情很复杂。我很感谢伯父一家人,可是同时,我也不想再回到这个家来了。
听说宿舍失火的时候,长谷曾经打过电话来。我用公用电话回电给他。安抚听到我要一个人住在公寓里而担心不已的长谷,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
“我会写信哦,稻叶。你要给我回信啊!”
“嗯,我知道了。”
“现在我们就真的变成名副其实的高中生了呢!”
我们都笑了。还能像这样一起大笑,稍微让我放心了。
一直关心着这样的我的长谷,去东京了。
隔天,我和前田不动产的大叔一起去看之前说的那栋公寓。
从鹰之台东站朝东走十分钟之后,我们来到了住宅区,接着走进一条夹在斜坡前的房子间的狭窄通道。
然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宽敞的空间。一栋由爬满藤蔓的白色墙壁环绕的建筑物,像是要被树木淹没似的矗立着。
那是与日本的住宅区相当格格不入的景色。
“这栋房子很摩登吧?”
“……嗯。”
覆盖着藤蔓的老旧灰色墙壁,浓胭脂色的屋顶,窗户上还镶嵌着彩绘玻璃。玄关有两扇木门左右对开,上面也装着彩绘玻璃。就好像那种拍电影用的大正时代浪漫风格的建筑一样。不过,这不就证明这栋房子年代久远了吗?完全是那个时代的潮流啊!
“这房子盖几年了啊……”
我不敢问。这房子的屋龄应该比妖怪恐怖多了吧!
“不行,忍耐忍耐,半年而已。只要忍耐个半年,我就可以搬到全新的学生宿舍了。”
我像是念经似的在心中这么说服自己。这个时候,一个穿着夏季短袖和服的男人拿着竹扫把从玄关走了出来。
“哟,前田先生。”
“哎呀,一色先生,你好。好久不见了呢!”
看到这个好像是这栋房子居民的男人之后,我大吃一惊。我竟然看过那张有点痴呆、活像小孩的涂鸦一样简单的脸!
“一色……一色黎明!”
我想也没想就大声叫了出来。
“哦?稻叶,你年纪轻轻,竟然会读一色先生那么艰深的作品呀?”
我对前田不动产大叔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个穿着夏季短袖和服的男人。
一色黎明是诗人兼童话作家,他专门写非常难懂的高尚诗作和怪异美妙的成人童话,是个拥有一部分狂热——其实更接近偏执狂——书迷的怪诞作家。
绝对不是偏执狂的我也是这个诗人的支持者,现在肩上背的背包里就有一色黎明所著的童话单行本。
不是我在自夸,你们别看我外表长这个样子,我的兴趣可是看书呢!我国中时代参加了文艺社,因为不用花钱。虽然我也喜欢运动,不过要是不小心参加了运动社团,就得支出比赛、集训等等的费用。运动嘛,早晚跑跑操场、偶尔被小流氓挑衅的时候打打架就够了。
阅读旧书和向长谷借来的书是我最大的乐趣。而一色黎明则是我最近在旧书当中挖出来的最爱的作家。没想到竟然能在这种地方见到他本人!
“呃……是本、本人?本人吗?”
“没错,本人。”
涂鸦似的脸孔露出了一抹微笑。不可能搞错,和作者近期照片是同一张脸。
“请、请请请请、请帮我签名!”
我慌慌张张地把书拿到诗人的面前,结果前田不动产的大叔开口笑了。
“一色先生不会逃走的啦,夕士。”
“一、一、一、一色先生住在这栋公寓里吗?”
“没错,已经十几年了呢!”
“是这样吗?”
我的心情一下子振奋了起来。和自己最喜欢的作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种好运可不是随手可得的。就是这里了!不管前田不动产大叔有什么企图都无所谓!我现在突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那我们就来看房间吧!”
“好!”
大正浪漫风格的公寓内部看起相当古老。墙壁上到处都有裂痕,铺着木板的地板也染上了历经岁月的颜色。无论是走廊、楼梯或是房间里面,都蒙着一层古屋特有的阴影。不过整体的构造感觉起来还满牢靠的。
走上二楼,我听见鸟鸣声和围着公寓的树叶的摩擦声。
“好安静哦!”
“照理说,这里应该住了差不多十个房客哦!大家都出去了吗?啊,就是这里,202号房。”
我打开了坚固的门,然后发现和阴暗的走廊比起来,房间里面非常明亮。有扇朝南的大窗户,上半部镶嵌的彩绘玻璃透出五彩光芒,洒在榻榻米上。从窗户可以看到前院,诗人正拿着竹扫帚清扫着落叶。
被前田不动产大叔称作“储藏室”的这个房间里,放着一张日本旧式折叠桌、一组茶具以及一个坐垫。占满一整面墙的书架上塞满了书。从文学作品到哲学、宗教、散文都有,兴趣真是相当广泛。前田不动产大叔一边抠着山羊胡,一边说:
“这就是我的秘密基地。书就维持原样没关系吧?”
“嗯,这样子就好了。我可以看这些书吗?”
“请便请便。洗手台和厕所就在出了走廊的地方。收纳柜在这里,还有这里……”
“好棒的房间哦!”
兴奋难耐的我,现在就想马上搬到这里来住。
我想离开那个家,想要不顾虑别人的感受,尽情地享受一个人的时间。我想把朋友找来这里,不管时间早晚地好好聊天。放假的日子,我想睡到很晚。
想想,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乐趣啊!长谷曾经这么对我说过:“就算任性一点也不错啊。”我并不是没这么想过,只是我没办法这么做。我不想再给伯父他们增加负担或困扰,更别说是搞什么叛逆、任性了。
那是因为我的双亲已经过世了。为了撒手人寰的爸爸和妈妈,留下来的自己能做的,只有成为独当一面的人、一个认真生活的社会人,认真地让自己变得幸福。这就是对爸妈最棒的供养——国一那年,当我望着火葬场的烟袅袅飘向天空的时候,就这么下定了决心。因此,我不能做出任何“绕远路”的行为。
不等学生宿舍重建完毕前的短短半年,就直接搬出伯父家里,是这样的我最大限度的“任性”了。
三年来,日日夜夜,我总是忍耐着孤单。博伯父他们的确是我的家人,即使如此,在这群家人包围下的我,仍然是孤独的。只有半年也好,我希望能够真正“一个人”独处。“一个人独处”和“孤独”不一样。我好想试着一个人自由地做所有的事。
“你要来住吗?”
前田不动产大叔再度确认了一次。我带着满脸笑容,果断地回答:
“要。麻烦你了!”
我拿着契约书飞奔回家。好不容易等到博伯父回家签了字,我就已经打包好行李准备要搬走了,是惠子伯母出声阻止了我。
“等到星期天再去。你一个人也搬不动棉被跟桌子吧?”
星期天,伯父会替我借来一辆轻型卡车。我等得简直快要发疯了。自从毕业旅行之后,我第一次对某件事如此期待。
接着,到了星期天。我原本就不太多的行李被搬上了超小的轻型卡车上,朝着公寓前进。
“哟,欢迎欢迎。”
“一色先生,接下来要麻烦你多多关照了。”
诗人在公寓的玄关等着帮忙搬我的行李,这让我高兴得快要飞上天了。接着,我用契约书与前田不动产大叔交换房间的钥匙。
“来,房间的钥匙。”
“谢谢,就先跟您借来用了。”
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收下了“魔法的钥匙”一般,不过同时也对萌生这种幼稚想法的自己苦笑。
“这位是久贺秋音,住在204号房。”
诗人向我介绍的是一个女孩子,年纪和我差不多,也是高中左右。她绑着马尾,身穿衬衫和牛仔裤,感觉非常率性干净。脸蛋也长得五官分明,看起来很健康。她一定很聪明,个性也很开朗吧!
“你好。房间我已经帮你打扫好了,今后就请多指教吧!”
秋音用着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的开朗声音有礼貌地说。
“呃、哦,谢谢……”
竟然会有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帮我打扫房间,真是超乎想象地亲切呀!我惊讶到连自我介绍都忘了。
虽说是搬家,不过其实搬完棉被、书桌和书就结束了。我对博伯父说接下来我会自己处理,让他先回家。知道有名的作家和女孩子都住在这里之后,伯父看来似乎也放心了。
这么一来,他就卸下肩头的重担了,之后只要等我成年就好。这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吧!我一直目送着伯父逐渐远去的车子,然后像是喃喃自语般地说:
“受您照顾了,谢谢……”


寿庄
“我?我是鹰之台高校二年级的学生,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开始住在这里了。”
连一些琐碎的整理,秋音都来帮我忙。
“是哦!秋音是关西人吗?离开亲人一个人生活,不会觉得寂寞吗?”
“才——不会呢,在这里的生活非常有趣哦!”
从秋音的说话方式和表情看来,她聪慧和开朗的个性一览无遗。在我的认知中,比我大的女生只有惠理子而已,不过跟她比起来根本可说是天壤之别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我防卫的关系,惠理子几乎把我当成透明人。对这种态度只能闭嘴忍受的我,最后理所当然地无法和女生好好相处。女孩子既神经质又歇斯底里,只因为男生“是男生”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讨厌男生。俗话说“敬鬼神而远之”,所以我一直觉得不要靠近她们、不要跟她们说话、不去打扰她们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而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大受女生们欢迎的长谷,曾经这么对我说:
“也有女生要我把你介绍给她们,你别讨厌人家,试着跟对方交往看看嘛!”
可是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因为即使是看到班上的女同学,我也会觉得她们还是跟惠理子一样,都在躲我。
“那是因为你散发出‘敢靠近我就砍人’的杀气嘛!”
长谷好像在这么说完之后,还笑了出来。
可能真的是这样吧!爸妈过世之后,生活突然改变,连我自己都跟着改变了。
在伯父家过得忍气吞声,为了钱的事情、将来的生活,以及思考到眼前实实在在的现实时的不安,让我已经无法打从心底发出笑声了。
“稻叶好难相处哦!”
“很阴沉耶!”
朋友们总是这么说,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离我而去,留下来的只有长谷而已。更别说是女孩子了。
可是秋音却自在地和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生相处,简直就像是跟女孩子在一起,或者像两个男生一样,完全不在乎我们是不是第一次见面。她说着没营养的话,大笑的时候还会拍打我的背,真是我从没体验过的惊奇。我因为世界上竟然存在着秋音这种女生而大受感动。
秋音离开了远在天边的亲人,一个人来到这栋公寓生活,白天去上学,晚上似乎还到医院工作的样子。听说她在那间医院里有朋友,因为那个朋友的关系,她才会到这里来住。应该是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吧!虽然不太看得出来,不过那一定是她个性强韧和开朗的秘密,一定是的。
“原来如此呀!爸妈都不在了,一定很寂寞吧?”
看见两个并排的牌位之后,秋音用一种不带感情的成熟语气这么说。
“不过我已经习惯寂寞了。”
我露出苦笑,她也跟着温柔地笑了。和之前爽朗的笑不同,这个带着些许寂寞的温暖笑脸,让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不用那么急着长大也没关系哦!”
秋音一边笑着,一边这么说。虽然她的口气很轻松,可是却充满了真挚。在某些地方,她的感觉和长谷很像。
我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可以对这个人诉说所有的事情似的。我什么都想告诉她。
“秋音……这栋公寓啊……真的会有妖怪出没吗?”
虽然觉得这是个没神经的问题,我还是问了。秋音若无其事似的笑了。
“是呀!这么说起来,在这附近说‘寿庄’,好像还不如‘妖怪公寓’来得广为人知呢!”
“寿庄?哦,这里的名字呀?”
为什么我之前都不知道呢?不过这名字还真有古典味。
“干嘛?夕士,你怕妖怪吗?”
秋音像是在捉弄我似的笑了。我抓了抓头。
“啊,不是……我也搞不清楚啦,而且也没看过。就算说有妖怪,我也……”
“没错、没错,妖怪一点也不恐怖哦!”
秋音一边继续手边的整理工作,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是我的错觉吗?我总觉得她刻意轻轻带过了这个话题。
“对、对啊。”
“小琉璃帮你煮好乔迁荞麦面了哟——”
诗人端着荞麦面走了进来。装盛美丽的荞麦面和天妇罗简直就像是从荞麦面店端出来的一样,旁边还装饰着一朵梅花。光用看的就觉得可口无比了。
“小琉璃?”
“琉璃子,她是负责这里伙食的人,手艺超赞!”
秋音话才说完,就已经吃光荞麦面了——真的就是“吃光光”的感觉。我被这种豪迈的吃法吓了一大跳。诗人在一旁大笑。
“秋音可是个超级大胃王呢!”
这么说来,光她的分量就用了三团面——三团?!
“我的食量是别人的三倍。”
真无法想象这是个含苞待放的少女说的话。被秋音和诗人完全不当一回事的“哇哈哈”笑声影响,我也跟着哈哈大笑。
吃着美味可口的荞麦面,我的心中雀跃无比,总觉得接下来的生活好像会变得很有趣。
房间整理结束时,咚咚咚的引擎声从外头传了进来。
“是摩托车。”
我将身体探出窗外。
“哦,那个人后面还载着狗耶!超屌的,跟狗双载!”
“是明先生,住在103号房的人。”
“夕——士,下来~”
诗人在窗户下面叫唤着。我和秋音一起到一楼去。
“103号房的深濑明,是个画家。跟我是老朋友了。”
诗人向我介绍的这位“画家”,精壮的身上裹着皮衣、皮裤,顶着一头蓬松的咖啡色头发、叼着香烟,眼神穷凶极恶。他用轻蔑的目光从下往上地打量着我。
“……呃,我是稻叶夕士。请多指教……”
画家?但他穿着骑士装束的皮衣,皮裤上有着和刺青一样的眼镜蛇图样。骑的摩托车是重型机车,而且那台摩托车上也有眼镜蛇的设计图样。这……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应该是“暴走族”吧?
在有点吓坏的我面前,那只大狗突然站了起来。它灰色的庞大身躯和比利牛斯山犬比起来毫不逊色,大大的耳朵和嘴巴都和牧羊犬一样。它跟主人一样,用金色的眼睛睨视着我。
“它是西格。它说你也要跟它打招呼。”画家突然这样对我说。
“呃,是吗?你好,西、西格。”
我在西格面前压低姿势打了招呼,不过西格却发出了不服气的低吼。
“它叫你头再低一点。”
虽然我超级不爽,不过也不能在这里吵起来,于是我只好一边想着“这家伙——”,一边低下了头。结果西格突然把全身的重量压到我身上来。
“哇!”
我被西格压倒了。
“哇哈哈哈哈哈!上当了、上当了!”
看见我被西格压在地上,画家和诗人、秋音都指着我哈哈大笑。
“西格根本不是什么恐怖的狗哦,夕士。这是西格‘初次见面的招数’啦!”
“男生专用。”
“……呃,是哦!(真是恶质的招数。)”
变成了西格的踩脚布的我,维持这样的姿势想着。不过因为大家都哈哈大笑,我的心情也差不到哪里去。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受这样的对待,所以连惊讶都来不及了。
西格温柔地舔着我失神呆滞的脸。它真的舔得很温柔,只是弄得我满脸口水而已。
“这么回想起来,我国小的时候好像曾经想过要养狗呢……”
我突然想起了这么一回事,然后摸了摸西格的身体。画家一边吐着烟,一边笑着。大家也都笑了。在知道画家和他养的狗都只有眼神坏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
“你说你是黎明的书迷?那你也是变态了嘛!”画家边笑边说着。
“才、才不是呢!”
“你没有想过把喜欢的女人冰起来,每天晚上舔个好几次吗?”
“没有。我是一色先生优美文笔的支持者。”
“我看不懂一色先生写的句子耶!”
“一般人都是这样啦!”
“我也不是全部都……像诗我就完全不懂了。”
“我也看不懂你画的画啊!深濑。”
“深濑先生的画是什么样子的呢?”
“嗯——你知道安迪·沃霍尔(注: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 1928-1987)是当代美国画家,也是普普艺术的代表人之一。)吗?”
“呃,我不知道。”
“是哦。总之就是很难懂啦!”
“但是深濑先生的画在国外很受欢迎哦!”
在稍迟的午后阳光下,我们四个人开心地聊了一会儿天。对我来说,这就好像一下子突然有了哥哥、姐姐一样,快乐又丰富。我一直憧憬着这样的气氛,这样子不顾一切地放松心情谈天、欢笑。
来这里真是太好了,我这么觉得——在目前这个阶段。
“啊!我得去准备打工了。”
秋音站了起来。
“啊!我也是,房间才整理到一半。”
我跟在秋音后面走进公寓。
太阳稍微西斜,古老公寓中的黯影便随之增加。
忽然间,我发现玄关的入口处有大量足迹。可是在白天的时候,我明明没有看见这些痕迹。
“哦,一定是曾经住在这里的人们留下来的脚印吧!”
我这么想着。可是那当中却掺杂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人类足迹的奇妙痕迹。有像鸟类的脚一样三条线交错的脚印,有像野兽一样的脚印,还有格外巨大的或是特别小的脚印……
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觉得:“奇怪耶!”奇怪在哪里?我也搞不太清楚。这里是普通公寓,住的人也是普通人。“有妖怪出没”应该只是单纯的谣言而已吧!只是房子旧而已。可是在这个比白天暗了许多的空间里,却充满了某些东西的气息。我打从心底开始不安了。
“有人……在吗?”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锵啷锵啷的声音,把我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我偷偷地看进玄关旁边的起居室里,发现角落屏风的另一头,似乎有几个人在摩擦着什么东西。
“什么嘛,原来是在打麻将啊!”
我松了一口气,正准备爬上二楼,却猛然注意到一件事。
“那些人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的?”
而且还是在没有开灯的起居室里,阴暗房间的角落。
“这里有‘那个’哦!”
前田不动产大叔的声音在我耳畔浮现。
“……咦,不会吧!”
会出现吗?妖怪?话说回来,妖怪到底是什么啊?像阿岩一样咻——地跑出来吗?我头昏眼花地爬上楼梯。
然后,我看到有人在擦拭着二楼的走廊。那是一位身高只有小学生那么高的老婆婆。胭脂色的裙子配上奶油色毛衣,脚上穿着白袜子。老婆婆一和我四目交接,那跟阿多福面具(注:阿多福面具上的脸是塌鼻子脸颊饱满的女子脸庞,又称作“阿龟面具”。)一样的微笑眼角又下垂了一点,我也想都没想地笑了回去。
“她也是住在这里的人吗?”
可是直到刚才,我都还以为这栋公寓里面只有自己、诗人、画家和秋音而已。
“对对,还有琉璃子。”
欣赏着整理完毕的“我的城堡”,我尽情地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心情真是满足极了。
“夕士——去吃饭吧!”
秋音来叫我去吃饭了。
“哇,已经到吃饭时间了吗?”
“晚餐大概是六点到八点之间吃。但是不管什么时候去,琉璃子都可以端出热腾腾的饭菜哦。每天晚上她都帮我煮消夜呢!”
秋音吐了吐舌头。真是个毫不做作又爱笑的女孩啊!
“真好。”
我和秋音并肩走出房间,结果发现刚才那个老婆婆还在打扫走廊。
“喂,那个人……”
“啊,铃木婆婆吗?她是打扫婆婆。”
“哦,原来如此。哈哈!”
似懂非懂的我,在踏进一楼的餐厅时再度目睹了奇怪的光景。
客满。十叠榻榻米左右的餐厅挤满了人,感觉很闷。小孩子们和狗一起跑来跑去。诗人和画家就算了,可是那个瘦得像骷髅一样的老爷爷是哪位?和信乐的狸猫(注:“信乐的狸猫”是日本陶艺重镇滋贺县信乐町的信乐烧特产,也是日本烧烤店的招牌人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圆滚滚的矮小男人呢?坐在椅子上一直低着头动也不动的长发女人是?……究竟之前他们都在哪里啊?
“那个……”
“没错,夕士!今天晚上就是你的欢迎晚宴!”
秋音端来给我的是光看就觉得可口无比的炸猪排定食。
炸得恰到好处的面衣发出了滋滋的声音。配菜是满满的色拉,小碗里有山椒竹笋佐芝麻酱、凉拌豆腐和腌小黄瓜。
“白饭和味噌汤在这里,要多添几碗都可以哦!”
秋音替我盛的那碗跟山一样高的饭,散发出闪亮的光泽。
“好、好好吃!”
我说不出话来了。入口即化的炸猪排在嘴巴里,还有汤头超棒的炸豆腐萝卜味噌汤,简直和料亭(注:高级的日本料理店称作“料亭”。)端出来的东西一样高级,又能令人再三回味。
“太好吃了!琉璃子,这个芝麻酱佐菜真是一绝!”
对着如此喊叫的诗人,我也一边卡滋卡滋地嚼着,一边用力点头。在现在这种时代,租公寓有附伙食就已经很稀奇了,没想到这伙食竟然好吃得不是盖的!白饭和味噌汤我都多添了两碗。这还是我头一次吃这么多“家里的饭”呢!不过还是输给了光配酱菜就连吃了四大碗饭的秋音。
隔着出菜台的另一侧厨房里,不知道为什么暗得很诡异,照理说应该出现在那里的琉璃子的身影,我却怎么都看不到。不过偶尔会看到白色的东西晃悠悠地若隐若现。
“喂,这些人全都是住在这栋公寓里的人吗?”
吃饱了之后,我终于问了秋音。
“山田先生是哦!”
秋音指着那个圆滚滚的矮小男人。
“剩下的都是住在附近的邻居。这里是这一带的聚会所——”
秋音笑着说。诗人和画家看着我,也露出了莫名的贼笑。怎么想都觉得很诡异。既然秋音这么说的话,事情就一定是这样,只是总有点怪怪的——什么东西、什么地方……
饭后,我偷偷看了起居室一眼,发现刚才那些人还在打麻将——挤在房间的角落屏风后面。我看不太清楚他们的样子,不过四个人都穿着和服。孩子们和狗围绕着盯着看的电视屏幕上,播放着我不知道的节目。
“好奇怪……”
我歪着头回到房间去。铃木婆婆仍然不停地擦拭着二楼的走廊。
“好奇怪……”
感觉真的有够诡异的。但是诗人、画家和秋音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这里生活,自己会觉得不太对劲,大概是因为还不习惯这栋公寓的关系吧!
“总觉得啊……”
我一面这么想着,一面看了看高中的课本。后天,我的高中生活就要开始了。
“对了,条东商校有英文会话社。”
英文会话、簿记,加上计算机,所有用得上的技术我都要学起来,目标就是当个有实时战斗力的商人或是公务员。我没办法和其它学生一样四处瞎耗时间。
“夕士,一起洗澡吧——”
诗人来约我了。在最前线活跃(这说法虽然非常单方面)的作家来邀清我一起洗澡!要是被其他书迷知道一定会被灭口的,真是奢侈呀!
“好。”
我和诗人一起走下楼梯的时候,秋音正好要出门。
“我走啰!”
我们目送着活力十足的她冲出家门。秋音在鹰之台的某间医院打工一整个晚上,只在那边睡三个小时,到了早上才回到这里来准备去学校。
“好厉害的生活哦!这样子身体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看来好像完——全没事呢!”
诗人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我很想追问他未成年的劳动基准啊,还有不是护士的她究竟在大半夜的医院中做些什么之类的问题,不过还是算了。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谈的事。
“对了,我还没看过浴室耶!听说在地下室是吗?”
“没错。是一间超级大的浴室哦!你一定会喜欢的。”
铃木婆婆整理完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了。
“嗨,铃木婆婆。你真是永远精力充沛呢!”
诗人开口之后,铃木婆婆用笑容响应。
“一色先生,那个人……”
“铃木婆婆总是帮我们打扫公寓,很伟大吧?真是让人钦佩。”
“哦、嗯。”
走下通往地下室的阴暗楼梯之后,蒸气忽然一涌而出,包裹住我们全身。
有个岩石浴池。
在昏暗的灯光下浮现的浴池,几乎可说是最高级的温泉旅馆也没有的岩石洞窟,这绝对是天然的岩洞浴池。就像是秋吉台还是什么地方的钟乳石洞一样,岩柱从天花板垂下来,墙壁上和地上则冒出仿佛蘑菇或是盘子一样的造型岩石。稍微有点浓稠的金属成分热水,看来好像是真的温泉水。
“啊——天堂!不管什么时候进来泡都一样!”
接受一脸舒服样的诗人邀请,在他旁边泡进温泉里其实还满不错的,可是我却动弹不得。
“太诡异了……再怎么样,这都太奇怪了!”
在这样子的住宅区中间,竟然有涌出温泉的地下洞窟?怎么可能!即使浸泡在温热的泉水当中,我还是手脚发冷,心脏扑通扑通的,都快要跳出来了。
“……一色先生……这栋公寓……好像有点……奇怪耶……”
我有点吞吞吐吐又有点畏畏缩缩地说。结果诗人回答:
“当然啦,因为这里可是‘妖怪公寓’呢!”
他再度表现出那副气定神闲的态度。
“……啊?”
“前田先生跟你说过了吧?‘有妖怪出没’。”
“……”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诗人那张迷迷糊糊的脸看起来很恐怖。
“对吧?房东先生☆”
诗人对着后面的黑影眨了一下眼睛。
“黑影”缓缓地动了。
那是一个又黑又大的东西。如同巨大的蛋一般矮胖、光滑的身体上,只有一双小小的眼睛,而且还一直盯着我看。
泡在浴池里的“房东先生”向我点头问好。我也自然而然地点头回礼,不过下一瞬间就从温泉中跳出来了。
“一一一、一色先生!‘房东先生’怎么看起来不太像人类啊?”
诗人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
“他本来就不是人哦!”
我的记忆就在此中断了。
回过神来以后已经是早上了,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
“……啊——做了奇怪的梦了。”
我想大概是突然改变了环境的关系吧!
早晨清爽的空气中,窗外树木的绿意看起来十分漂亮。
窗户附近的枝头上有鸟儿在鸣叫。我静静地打开了窗户看着它们。是什么种类的鸟呢?三只有着美丽青色羽毛的鸟儿在树枝上排成一列,看着我,然后异口同声地说:“早,睡得好吗?”
我默默地关上了窗户。突然间觉得口渴得要命的我走出了房间。这个时候,画家刚好爬着楼梯走上楼来。
“哦,你睡醒啦?身体还好吧?”
画家这么说着,看起来似乎死命地在憋笑的样子。
“……嗯。”
“房东很担心呢!夕士。”
“房东……”
“房东”就在楼梯的下几阶。乌漆抹黑的巨大身体上穿着白色和服,还缠着紫色的腰带。从袖口伸出来那小得不能再小的手上,抓着写有租金的大帐簿。
“——哇啊啊!”
我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楼梯,然后跌坐在地上,差点没从楼梯上滚下去。画家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诶、什么?什么意思?这是开玩笑的吧?!那个东西……是穿着衣服的布偶还是什么的吧?”
“如果你要这么想的话,也无所谓哦!”画家笑着说。
诗人正在和房东先生打招呼。房东先生礼貌地弯着庞大的身躯,对诗人行礼。这种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类的东西在眼前出现,诗人和画家竟然可以淡然以对。这又让我吃了一惊。
“妖……妖怪?!是妖怪吗?怎么会……咦?奇怪,一色先生和深濑先生都是人类……怪了。一色先生说他已经在这里住十几年了?”
“嗯,我也在这里住超过十年了。”画家抽了一口烟。
“什么问题都没有哦?”
画家低头看着瞳孔缩小成一点的我,兴味盎然地笑了。
“!”
原来他们全部都知道。诗人、画家都一样,搞不好秋音也是。
“那铃木婆婆呢?还有餐厅里面的那些人、打麻将的那些家伙……”
秋音曾经说过,他们是“住在附近的邻居”,“这里是这一带的聚会所”。
“这里有‘那个’哦!”
前田不动产大叔的脸孔浮了出来。
意思是:这里有妖怪。
意思是:要和那些妖怪们一起生活。
“真、真的假的……哪有这种事……”
视野开始模糊摇晃。我想,到目前为止我所度过的“日常”生活,感觉都即将崩毁了。可是,一色黎明、深濑明都是如假包换的人类,也一直这么过着生活——甚至在这里度过了十几年。
忽然间,我看到铃木婆婆在擦着二楼的走廊。刚才的那些青色小鸟们,正兴致勃勃地从窗外偷窥着室内。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来到一旁的小孩和白狗也看着我。明明还是冷飕飕的季节,却只穿着短袖薄衬衫的那个孩子,还有那只小狗,他们的影子都异常地淡薄,简直就像是光会穿透他们的身体一样。我情不自禁地缩起身子。然而,画家却平心静气地抱起那个小孩。
“小圆,我们去吃早餐吧!你也别老是蠢着一张脸了,一起来吧!夕士。”
画家抱着那个看起来像是人类小孩的东西,一边笑着,一边走下楼梯。像狗一样的东西则尾随在他们后面。房东先生已经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楼梯上。
玄关的大门大大敞开,早晨的清爽空气充满其中。小鸟的鸣啭清晰可闻,是个随处可见的春天早晨。
“但是这里是妖怪公寓,到处都是妖怪……”
我没办法接受。这里这么平静,伙食又好吃,跟我一样是高中生的女孩也一个人住在这里,诗人、画家也都平凡地在这里住了十几年……
“……什么问题都没有……”
画家是这么说的。
“什么问题都没有……吗?这样子好吗?”
铃木婆婆在擦窗户的玻璃。满是裂痕的墙壁上,爬满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看起来很像霉菌的东西。走廊深处有两个黑色的影子,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餐厅里则传来了可口到几乎令人昏倒的高汤香味。
“吓到了吗?”
诗人抬头看着我。那张脸果然还是怎么看怎么有趣。
“一色先生。”
“如果你想回家的话,我可以帮你打包行李。”
被他这么一说,我握紧了拳头。要留在妖怪公寓?还是回去伯父家?
“真是超级高深的选择啊!”
我不禁为立刻这样想的自己苦笑了起来。
我站了起来。
“总之……”
“总之?”
“我要先吃早餐。”
我这么说完之后,诗人哈哈大笑。
“不错哦,夕士!就是要这样。”
我走下一楼,刚好秋音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明明一整夜都在工作,只睡了三小时而已,她还是精力充沛地从那里跑了过来。
“我回来了!”
“啊,欢迎回来……”
原本想这么说的我,却瞪大了眼睛。
“啊,秋音,后……后面!”
“咦?”
在玄关前的秋音回过了头,她身后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夏威夷衬衫、看起来像男人的家伙。现在这个时候穿夏威夷衬衫是很奇怪,可是为什么我会说看起来像男人呢?因为那家伙没有头。
“妖……妖怪!那毫无疑问、绝对是妖怪!好厉害!……厉、厉害吗?”
在因为第一次看到真正像妖怪的妖怪而仓皇失措的我面前,秋音却一副不怎么惊讶的样子说:“讨厌,结果还是跟来了。”
“跟、跟来了?”
“这家伙刚才在车站前面的红绿灯那里,一直盯着我看。”
没有脸也能看吗?我偷偷在心里吐槽。
“我已经装作没看到了,没想到它果然还是对我一往情深呢!”
“幽灵跟踪狂?”
秋音叹了一口气,在幽灵面前双手叉腰站着。果然如此。果然秋音也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她是知道这里是妖怪公寓,才在这里住下来的。果然,这就是“现实”呀!
“你会跟着我来,就表示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吧?”秋音对着那个没有头的家伙说。“你生前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我可是知道的哦!你连死了之后都不学乖,还是和活着的时候一样,一天到晚偷偷跟在女孩子后面吧?你到死了以后都还不晓得这是多么令人困扰的事情吗?”
秋音瞪着幽灵。连我都发觉气氛突然变得不一样了,从未体验过的某种东西,让我的全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紧张得要命,好像连心脏都要揪在一起了。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如果你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的话,我还想说放你一马的……”
秋音用双手画出某种形状,然后在瞬间的祈祷之后,将双手放在幽灵上面喊道:“禁!”
咚!某种冲击力道震动了空气,我的全身上下再度爬满了鸡皮疙瘩。幽灵就在我的眼前四散消失了。
“!”
我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这让人战栗到骨子里去的过程,的确是实际发生在我的眼前。这完全颠覆了我至今的生活、常识或是知识。然而,回过头来的女孩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笑着。
“好了,去吃早餐吧!我的肚子饿死了!”
“秋……秋音是……”
“我?”
秋音像是在炫耀什么似的对我宣告:“我是除灵师。”
“除……”
“你回来啦,秋音。今天早上的菜单是盐烤太刀鱼配豆腐味噌汤、纳豆蛋卷和马铃薯火腿色拉哦!”诗人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耶!最喜欢琉璃子了!我爱琉璃子!”
秋音一边这么叫着,一边冲进了餐厅里。诗人则是打趣地看着茫然目送秋音身影的我。
“……除灵师是……什么东西啊?”
“好像是赶走烦人幽灵的人吧!”
诗人耸耸肩。
“碰到各式各样的事情、和各式各样的人相处,是很有趣的事吧?这个世界也还不至于完全无可救药哦!”
诗人的这番话,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慨。
“好了,去吃早餐吧,夕士。肚子饿了吧?”
这么说来也是。总之,就先吃早餐吧!总之,要想什么也是饭后的事了。


妖怪公寓的居民们
餐厅里面满溢着烤鱼和味噌汤的可口香味。我的肚子也开始大唱空城计了。
秋音扒着超大碗的饭。画家则让那个小孩子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啜饮着咖啡。像是骷髅头一样的老头子和长头发的女人都不在。早上的餐厅很安静。
“来,夕士的份。”
“哦!谢谢。”
琉璃子做的早餐还是无懈可击地好吃,豆腐味噌汤好像渗进了全身上下每个细胞一样。
“但是,琉璃子不是人类呢……”
老样子,厨房里面还是没有她的身影。虽然说这顿饭是妖怪做的,不过我没办法放着这么美味的饭菜不吃。
“早。哎呀,真是香。”
圆滚滚的矮小男人山田和一个穿着深蓝色西装的男人一起出现了。
“早啊,山田先生,佐藤先生。这个男生是稻叶夕士。”
诗人向他们介绍。
“哦——请多指教,我是山田。昨天我们见过面了嘛!”
“我是佐藤。欢迎来到寿庄。”
我礼貌地低下头。根据诗人所说,现在住在这栋公寓里的“人”,只有诗人、画家和秋音而已。也就是说,看起来像人类的山田先生和佐藤先生,都是妖怪。
“一大清早就跟妖怪打招呼,还一起吃早餐……真是有点……”
真是有点奇妙。山田先生看着报纸,佐藤先生则是一边注意着时间,一边扒着饭。晨间新闻从收音机里流泄出来。和在博伯父家的时候一样,看起来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光景。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不是人类……吗?”
我啜饮着茶。
坐在隔壁的画家膝盖上的那个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画家好像都叫他“小圆”。年纪大概是两岁左右吧?仔细一看,他的脸颊有点下垂,嘴唇很饱满,有着清楚双眼皮的眼睛好圆,感觉很可爱……
“好……好可爱!”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抚摸着那个不是人类的东西的头。
“啊,他让我摸了!”
透过手心传来的是普通的毛发触感,是又短、又细、又柔软的小孩子头发。当然,是因为画家抱着他,我才敢伸手摸的,不过……不过我总觉得心情很奇妙。这个孩子虽然看起来像人类,但却不是人类。自己刚才摸了不是人类的东西,而且还觉得很可爱。小圆一边盯着我,一边含着手上的棒棒糖。
“啊啊……可恶!太可爱了!”
这个时候,我突然注意到画家、诗人和秋音都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假咳了一声,再度端起茶来啜饮。
“啊,琉璃子,我从今天开始会外出一个礼拜哦!要去伊豆监督新进员工的研修。”
穿着西装的佐藤先生说。
“佐藤先生那儿还真是景气呢,真不愧是SOIR化妆品。”
山田先生的这句话害我差点把嘴里的茶给喷出来。
“有在上班啊(而且还是大公司)?”
原来还有这种事。不是人类的东西,以这个社会的一份子的姿态和人类共处——只不过人类不知道而已。
我突然觉得有点恐怖。就如同这个早上的光景一样,看起来完全正常的东西,其实完全不是如此;自己一心觉得是事实的东西,其实根本大错特错,这种情况在这个世界上竟然到处都是。
“难道这就是豁然开朗的意思吗?”
不过我不知道这样的比喻对不对啦!总之,嗯,我就是这么觉得。
“鹰之台站的后面有一间月野木医院,你知道吗?”
在温暖春阳照射下的后廊上,秋音在跟我聊天。
“月野木医院是合格的医院,不过其实那也是为了那附近的妖怪们而设的医院哦!我就是在那里学习与妖怪、幽灵有关的事物的。”
这个高中女生若无其事地说。
由于这已经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所以详尽的细节我不太清楚,不过大致上就是说:月野木医院里面有不是替人类看病的专门医生,而秋音就是在那个医生那里学习有关妖怪、幽灵的学问,当作除灵师的修行。
“久贺流心炼术,是一种精神修行术,可以提高运动方面的专注力,或是治疗对人恐惧症,但是在道场里也进行灵能力者的培训。我就是从一开始便抱着成为灵能力者的打算入门的。”
“意思是……也是从小时候开始就看得到妖怪之类的吗?”
“嗯。我们一定是家族遗传,因为爸爸、妈妈也都和我一样。我们家跟久贺老师也是老朋友了,看见幽灵什么的,对我来说是很普通的事。”
这段谈话真的让我惊愕不已。那“普通”究竟又是什么呢?
“国小六年级的时候,我得到了‘久贺’这个名号,在国中毕业的同时,我就被征召到月野木医院去了。在高中毕业之前,我都要在月野木医院修行,接下来我想应该还会再换到灵场去修行吧!”
“征召”这个字眼,是现今这个时代不太听得到的用词。
“得到名号?所以说你的本名不是久贺秋音啰?”
“本名要藏起来呀!我们都是这样的。”
在这个现代都会的角落,有一个为了妖怪而设的医院;一个高中女生为了成为专业的灵能力者,在那里累积自己的道行。她,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那种环境里了。原来这才是“普通”。
“碰到各式各样的事情、和各式各样的人相处,是很有趣的事吧?这个世界也还不至于彻底地无可救药哦!”
诗人说过的话再度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在暖和的木板之间,小圆枕着白狗沉沉睡着。秋音静静地抚摸着那张可爱的睡脸。
“小圆……是妖怪,对吧?”
“小圆呀,是处于灵体物质化状态。小白也是哦!就是那只狗。”
“灵体物质化……”
“这栋公寓的腹地位于特殊的结界之中,所以灵位会非常安定,原本看不见的东西会变得比较容易看见,原本摸不到的东西也会因此而摸得到。许多通往别的次元的通道也和这里衔接,好几层次元都在此重叠、交错。”
啊啊啊!我的脑袋已经糊成一团了。时机正好,这个时候诗人端了咖啡过来。
“小琉璃烤了蛋糕哦!”
瞬间,秋音的眼睛散发出闪亮的光芒。
“哇啊——太好了——!”
然后她猛然切了一半的蛋糕,一股腑儿全塞进了嘴巴里。秋音是个超级喜欢巧克力蛋糕、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非常普通的女孩子。
“普通……普通吗……”
诗人满脸笑意地看着陷入沉思的我。
“你决定好要怎么样了吗?夕士。”
“……嗯。”
没错。无论怎么想,我现在也什么都做不了了。虽然这里好像会有妖怪出没,不过也有人觉得“很普通”,而且只要想成短短半年的“奇怪体验”,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眼前出现了什么困难,我都得靠自己的力量克服——因为我没时间磨磨蹭蹭地绕远路了。
“我会留在这里哦——反正只有半年。”
我一边苦笑,一边这么说。诗人也跟着笑了。
“没错没错,就是这种魄力。住在鬼屋里可是机会难得的体验呢!”
诗人和秋音捧腹大笑。我也被他们影响,跟着大笑了起来。现在也只能笑了,就像诗人说的一样,只要跟着这种感觉走下去就好了。
日照良好的春天庭园里,开满了美丽的花朵。山田先生将他原本就已经很圆的身体弯得更圆,正在除草。照料庭园的妖怪……这么想想还挺讨喜的。
“哦,有个‘人’回来了。”
诗人伸手指着门的另一边,有一群陌生的人进来了。
“哇,是古董商人,好久不见。”
“古董商人?”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高个子男人,左眼上戴着一个大眼罩。
有五个异常矮小的人挑着大型行李,待在他的四周。五个人全都戴着编织斗笠,深深地盖住眼睛,身上穿着的服装让我联想到中国人或是越南人。
男人率领那群奇妙的矮人,极其优雅地步行着。不过,不管是一头全部向后梳的发型、眼罩,还是短短的八字胡,该怎么说……真的很诡异!太可疑了!我总觉得这个男人的感觉,让我回想起以前在童书里头读到的魔术团老板,或是专抓小孩的马戏团团长。虽然诗人说他是“人”,可是这种家伙,根本没在现实生活中看过——至少我没有。
“哟,大伙儿都聚集在一起呢!”
古董商人用非常轻快的语气说。他的轮廓很像西方人,唯一只眼睛也是灰色的。如果他是外国人的话,那日文说得还真标准。越来越可疑了。
“好久不见了,古董商人。这次的进货还顺利吗?”
“哦,是秋音呀!当然啰,买了不少好东西呢!来,礼物给你。”
古董商人送了一个漂亮的青色摆饰给秋音当作礼物。
“是‘人鱼的眼泪’哦!”
“谢谢。”
秋音笑着收下了。
“这个男生是稻叶夕士,新搬来的。”
“请、请多指教。”
“哦。”
古董商人用那只灰色的眼睛有点轻视地看着我,然后他搂住我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碎片说:
“‘独角兽的角’,你有没有兴趣呀?我可以算你便宜一点。”
太、太可疑了!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别对菜鸟下手。”
诗人“啪”的一声挡开了古董商人的手。古董商人气定神闲地一边笑着,一边走进公寓里。
那是人类?不管是外表还是感觉,明明都比我之前在这里看到的“东西”还诡异啊!
“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呢……”
我有点受够了似的说。
“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呀!”
诗人和秋音平静地说。
“他叫做古董商人,表示他是专门搜集古董来做生意的吗?”
“嗯,他本人是这么说。”
诗人和秋音都露出了苦笑。
“本人云,来往次元之间的生意人。”
“本人云,从古伊万里(注:“古伊万里”是一种青瓷器,也就是江户时代前期的有田烧。)到所罗门王的魔法戒指都搜集。”
“本人云,向‘妖精王’献上左眼以示忠诚。”
“本人云,下人们是自动人偶,是使用魔术操控圣阿尔伯特·马格纳斯(注:圣阿尔伯特·马格纳斯(Albertus Magnus)是十三世纪时德国的基督教神学家,曾亲自着手尝试炼金术,并将结果编撰成册。)技术而做成的。”
“咦?可是我听说下人们是帕拉塞尔苏斯(注: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是文艺复兴时代初期的医生兼炼金术师。)的‘人造人’耶!”
诗人和秋音对看了一会儿之后,放声大笑。我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总而言之,就是不能随便相信的人吗?”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两人一边笑得满地打滚,一边说。
有怎么看都觉得是人类的妖怪,也有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的可疑人类。虽然我已经决定在这里住下来了,不过还是有点担心到底会不会出问题。
另一方面,这里所有奇怪中的奇怪都是“现实”,和这些现实比较起来,之前存在于我眼前的现实还真有点无聊可笑。这点让我的心情相当复杂,不知道该说是不甘心,还是可悲。
不过那天晚上,古董商人在餐厅里说的那些不知道是真是假、完全让人无法置信的话,真是有趣得令人跌破眼镜。
“要捕捉独角兽,只能用清纯的处女当诱饵,而今要找到这种‘处女’可说是难上加难呢!好不容易找到了很像处女的女人,结果竟然是个跟清纯很难扯上关系的高利贷老太婆……”
古董商人抽着带有青草香味的细长香烟,说的话倒还像是真有那么一回事,就算知道是臭盖的,还是会不知不觉地听得入迷。感觉就好像一个博学多闻的老伯说神话故事给小孩子听似的。
在餐厅里,骷髅老爷爷在喝茶,长发女还是静静地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咖啡已经端上来了。山田先生看着体育报,秋音抱着小圆,诗人和我则听着古董商人的轶事大笑。有个青青白白的东西在窗外的暗夜中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不过我已经不太在意了。
星期一早上。
我被某个人摇醒,时间是七点。我忘了设定闹钟,那个把我摇醒的“某个人”并不在房间里——果然。
我到洗脸台去的时候,发现铃木婆婆在打扫厕所。
“早、早安。”
我们笑着彼此打了招呼。还是觉得——就算这么想,接下来的每天我大概都会碰上这种事吧!我露出苦笑。
走到餐厅,秋音已经在吃着装得满满的早餐了。
“早!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高中生了呢!夕士。”
“是!”
就这样,我的高中生活揭开序幕了。
条东商业学校的女学生比率比较高,我的班级一年C班就是二十二个女生对十个男生,女生的人数是男生的两倍。开学第一天,每个人的脸上多少都带有一点紧张的感觉,不过我却觉得松了口气。因为在这里,大家都是人类——大概啦!
开学第一天就在校内的各项说明和见习当中结束了。我也去看了烧得一干二净的学生宿舍。虽然业者全都开始进行紧急工程,可是似乎还是要等到秋天才能入住。
“喂!稻叶。”
级任老师中谷叫我。
“听说你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为什么不直接留在伯父家呢?只是半年而已啊!”
“呃,那个……反正我也找到便宜的地方了。”
“便宜是很好,不过应该是个正派的地方吧?”
“啊,算是……”
“那就好了。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的话,要马上说哦!直接打电话来我家也没关系。”
“是,谢谢老师。”
我很感激这分心意,不过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尽量不要哭哭啼啼地说些示弱的话。
虽然长谷曾经对我说:“不要努力过头了哦!”可是不努力,这个社会就不会认同我,如果不努力……我就会感到不安。
班上有一个原本也预计要住进学生宿舍的同学。
“真是吓死我了。太突然了对吧?搞得我的计划都乱七八糟了。我连在这里的打工都找好了说……”
竹中抱怨着。竹中说他在学生宿舍重建完成之前,都要从家里通车上学——是单程就要花上两个小时的漫长旅程。
“你找到一个好地方了吧,稻叶?干嘛不干脆一直住在那栋公寓里就好了?”
“咦?怎、怎么可能啊?!”
“为什么?”
说不出口。妖怪无限量出没——我说不出口。
“还、还是住在学校的宿舍比较安心嘛!对家人来说也是。还有就管理啊、各种方面来说都一样。”
“这么说也是有道理。啊!对了,我下次去你住的公寓玩吧?”
“什么?!啊,没有……我还没整理好。”
“整理好之后,我可以去吗?”
“啊……嗯……”
糟糕了。要是被他知道我住在妖怪公寓里的话,我一定会被当成妖怪的。
“其实,我真的很想说‘来啊来啊’……唉!”
我低着头钻进公寓的玄关。
“欢迎回来。”
某个人这么说。
“哦,是华子啦!她总是待在玄关那里对大家说‘小心慢走’和‘欢迎回来’。”
诗人替我解说。
“就这样?”
“没错,就这样。之后你就会看到她的样子啦!”
不,其实我并不想看。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看得到的怪东西也越来越多。大概是我已经习惯了这个环境的关系吧!
除了铃木婆婆、山田先生或是小圆这些有“名字”的妖怪以外,其实还有各式各样的妖怪栖息在这栋公寓里。
像打麻将的那些家伙或是在餐厅里喝茶的老爷爷一样常常在这里出现的妖怪,还有偶尔出现的东西。
人类形状的妖怪、与动物相似的妖怪、像植物一样的妖怪、像昆虫或是液体状的妖怪,这些都还不算什么,这里甚至还有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的妖怪。有说着日语的妖怪,也有说着外国话的妖怪。在我的房间倒还不太常出现,不过走廊、餐厅、起居室、澡堂,甚至在厕所里面,总是有某些妖怪待着。搬来这里才不过十天,我的内心已经凉了半截了。
“一色先生,为什么待在这种妖怪环绕的地方,你却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一边吃着晚餐,一边问诗人。
餐厅里还是老样子,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妖怪。虽然没有刻意发出什么声音,可是却充满了嘈杂的热闹气氛,简直就跟学生餐厅一样。今天晚上待在这里的人类只有我和诗人而已,感觉还真是不好意思。
“因为它们是很有趣的伙伴呀!”
诗人笑着回答。
“伙伴?妖怪?”
“没错。它们跟我们一样,只是照着它们的方式过着普通的生活而已。当中有好妖怪也有坏妖怪,这点也跟我们一样,完全相同哦!”
“……”
诗人好像有点奇怪呢!我心想。就算再怎么无害,它们还是“妖怪”,是妖怪啊!为什么诗人能够认同它们的存在呢?而且还说什么“伙伴”。对我来说,即使眼睛看到、肌肤感受到,我还是不想承认“妖怪存在”的这个事实。
“……嗯?我这种想法该不会是种族歧视吧?不不不,它们不算是人类啦!”
诗人打趣地看着一下子点头、一下子摇头的我。
这个时候,有一个人从餐厅入口走了进来。
“哇!温泉真是太棒了!”
是女的。
“唔!”
我差点把中式嫩煎鸡肉硬生生地吞进喉咙里。
那个女的穿着短裤、赤裸着上半身,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勉勉强强地遮住了胸部。这模样对高中男生来说,实在是太刺激了一点。
而且她的身材曼妙无比!细细的脖子下面是线条明显的锁骨,手脚修长,胸部到腰部有着圆滑的曲线,这根本就是超级模特儿嘛!在因为我是男人而猛吞口水之前,我更有种看到稀世珍宝的惊愕。
“麻里子,别那副样子到处乱晃啦!”
“有什么关系?看到这个也没什么嘛!一色先生。”
“我是觉得没什么,可是因为这里有十几岁的男孩子……”
“哎呀,原来如此。”
麻里子像个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
真是国色天香的美女。我生平第一次有种看到“活生生的美女”的感觉。
染成栗子色的长发随兴地盘在头上。大大的眼睛,可爱的鼻子,稍微有点厚的嘴唇很性感。头部的小动作,还有说话的方式……真不知是有魅力得没话说,还是这就是男人喜欢的类型。这就叫做“会撒娇”吧!真是个从模特儿杂志里走出来的美人。
“我是麻里子,请多多指教,夕士。”
“啊,嗯、嗯。”
啊啊啊!求求你不要弯腰,不然我就会看到整个胸部了。
“麻里子‘以前’是人类。”
诗人说。
“以前?!那……是幽灵?”
麻里子笑着缩起了肩膀,每个动作都好可爱。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因为某些因素,所以没办法成佛,嘿嘿☆”
开朗明快地说完之后,美女幽灵便朝着厨房走去。
“琉璃子!给我啤酒,啤酒。”
洗完澡就喝啤酒的美女(但是是幽灵)……这里真是什么妖怪都有。
“哎、哎呀……麻里子真是个大美女呢(但是是幽灵)!”
连我都不禁赞叹,结果诗人露出了苦笑。
“麻里子啊,可是会大刺刺地走进男用澡堂哦!记清楚了。”
“那……那就伤脑筋了……”
“她好像变成幽灵好一段时间了,所以大概已经对自己身为女性的感觉麻痹了吧!完全变成一个大叔了。”
诗人笑着说。
“因为某些因素而无法成佛是指……”
“你知道森住神社吗?”
“啊,伊拉滋森林对面的神社嘛!”
“那里有一个幽灵和妖怪的‘托儿所’。”
“托儿所!?妖怪的?”
妖怪的医院接下来是妖怪的托儿所吗?照这走势看来,一定也有妖怪的学校。
“麻里子是那里的保母。”
“保母……”
“嗯,现在好像是叫做‘保育士’吧?我不怎么喜欢这个字。是哪里的白痴想出这种说法的啊?根本就误会男女平等了嘛!还是保母、保父比较好!”
我一边听着诗人的话,一边看着麻里子。
不成佛而去当妖怪保母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美女要走上这条路呢?我突然很想知道那个“某些因素”是什么。
麻里子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走出餐厅。离开的时候,她还给了我一个飞吻。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闹哄哄的餐厅忽然静了下来。
“嗯?”
我环顾四周。刚才还吵吵闹闹的家伙们,全都安静了。大家仿佛像在探询着某种气息似的,看着墙壁的另一侧。
不久后,某个妖怪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某个妖怪慌慌张张地离开了餐厅。妖怪的数量减少了将近一半。
“怎么回事?大家都怎么了?”
“哈哈!这就表示龙先生回来了。”
诗人说。
“龙先生?那是……”
“203号房的……‘人’啦——应该。”
“应该……吗……”
“他的可疑程度大概可以跟古董商人拼个高下了。”
“你不确定他是人类吗?”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龙先生一来,很多妖怪都会逃走。根据他本人的说法,他好像是灵能力者哦!”
“灵能力者……就是跟秋音一样吗?”
“好像是高阶很多很多的专业灵能力者,是秋音崇拜的对象。”
意思就是又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物要登场了。一个接着一个……真是的。
在秋音那次事件的时候,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到底专业灵能力者是什么啊?这种东西真的成立吗?说到灵能力者,我只想得到招摇撞骗的灵能力诈欺,还有可疑得要命的新兴宗教而已,所以即使看到了秋音的那种能力,我还是无法跟“灵能力者”连结在一起。
可是,妖怪们的这些反应甚至可说到了戏剧化的地步。留在餐厅里的家伙们,也都屏气凝神地绷紧神经。被它们的紧张影响,连我也在不知不觉间心跳加快了。
“一色先生,那个……灵能力者,实际上是在做些什么事的人啊?”
“嗯,我也不太清楚。龙先生也是个谜样人物,而且连本名都不告诉别人。”
“哦哦,就是‘本名要藏起来’的那个规矩嘛!”
“应该是人类吧——应该。”
诗人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麻里子兴奋的声音从玄关传了进来。
“是龙先生!你回来啦?哈哈哈哈哈!”
从声音听起来,她应该和龙先生相拥了吧!被裸体的麻里子紧紧抱住……有点伤脑筋呢。
“嗯,好了好了。我回来了,麻里子。哟,华子。你今天穿的和服也很漂亮呢!”
非常清楚、听起来很舒服的声音从玄关传了过来。从那轻轻安抚麻里子的声音听来,应该是年轻男子。我意外地这么觉得。
“嗨!欢迎回来,龙先生。好久不见。”
“哟!一色先生,你好。”
看到出现在餐厅里的人物时,我呆住了。
“龙先生”果然是个年轻的男人,年纪大概二十四、五岁。听到“灵能力者”这个称号,还有他可以跟古董商人拼个高下,我还以为一定是个外表看来就很可疑的大叔,或是像悟道的和尚一样的人。可是,他……瘦长的身躯上包着黑色的衣服(这点倒是和古董商人一样),长长的黑发束在身后,是个非常……非常有型的美男子。我几乎立刻想要问他:“是不是从事演艺工作?”
“灵能力者?”
我的头脑越来越混乱了。
“哦,新人吗?真是难得。”
“这是稻叶夕士,条东商校一年级学生,只在这里待半年。”
“哦,学生宿舍好像烧掉了嘛?请多指教,大家都叫我龙先生,你也这么叫吧!”
“啊,你、你好,我是稻有叶夕士。请多指教。”
他伸出手来和我握手的动作真不知该说是优雅、洗练,还是有气质。不对,古董商人的行为举止确实也都很优雅有型,可是……对了,是感觉,感觉不一样!
“好帅哦……”
这个人让我衷心有这种感觉。
龙先生握着我的手很温暖,有活着的感觉。就像诗人说的,似乎“应该是人类”。
“不适应的时候可能会有点辛苦,不过马上就会觉得没什么了哦!毕竟它们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嘛,只不过在这里看得特别清楚而已。”
龙先生这么说完之后笑了。
“理所当然的存在……”
他说了诗人曾经说过的话。
“理所当然的存在……只不过在这里看得特别清楚而已……”
我不断地在脑海里重复着这句话。
龙先生吃了和我们相同的晚餐,看起来就像是个没什么不同的普通人。唯一不同的,就是四周的妖怪们一直盯着龙先生看,不发出任何声音,也不动,简直就像是在超级伟大的人面前紧张兮兮一样。这就是所谓的“灵能力者”吗?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问龙先生。
“所谓的灵能力者,是指……关于灵的专家吗?”
“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想,为什么这栋公寓里会聚集这么多妖怪?”
龙先生微微点头。
“对它们来说,这里就像沙漠里的绿洲一样吧!”
“绿洲?妖怪的?”
“在过去,绿意和土地、水源很丰富,人类的心灵也都相当丰足,黑暗处处存在,所以我想妖怪们也就可以在各个地方栖息。可是,现在的人世间已经没有自然,也没有黑暗。人们都封闭自己的心,妖怪们也被迫四处逃窜。”
“你的意思是在以前,全世界就像这栋公寓里一样吗?”
“没错。‘不可思议’的事就在你我身旁,就在唾于可得的地方,就在人类的身边。人类和不可思议的现象共存,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人类将‘合理性’、‘便利性’视为优先考虑而单方面舍弃的东西,并不是只有肉眼所见的自然而已呢!”
我好像能够理解这番话的意思,不过又好像完全不清楚。
对于在现代出生的我来说,从出生到现在,这个世界都再普通不过。没有绿意、没有土地、没有黑暗,也没有怪物。可是文明进步,大家都生活得很便利。因为我只知道这个样子的世界,所以从来没有想过其中的价值。以前和现在,究竟哪一个比较幸福,哪一个比较丰裕呢?
“这个答案,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答得出来吧!”
龙先生笑着说。
“随着时间流逝,没有东西是能维持永恒不变的。人们的生活、自然存在的方式、妖怪们的存在、幸福或丰裕,这些东西都是会一直改变下去的……”
听龙先生这么一说,我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变得非常舒畅。这个人的声音和说话方式,都深深地渗透到我的心里,让我更想多听他说话。
“对你来说,这栋公寓的存在应该会成为不错的刺激吧!”
龙先生这么说完之后笑了。
“咦?”
“没错,没错。夕士啊,在每一次的惊吓中,脸部的表情也渐渐变柔和了呢!”
诗人也这么说,露出了笑容。
“无论痛苦或哀伤,都只不过是事物的一面而已。更何况你还那么年轻,现实生活并不是全都那么令人难受,只要你有心,可能性就无限大。只要改变一个想法,整个世界都会跟着改变哦!就好像你心中的常识在一瞬间就崩毁了一样。”
“……”
被看穿了。明明我们俩才刚见面啊!
自从来到这栋公寓以后,我的想法和常识全都头上脚下地摔个粉碎,除了一笑置之外,我已经无法再多做什么了,而在这样子的过程中,我真的得到了许多欢乐。
只要一笑带过就可以了——我曾经这么想过——似乎也没必要被自己的想法和常识束缚。不过实际上,我还是做不到。
“你的人生还很长,世界也无比宽广。放轻松一点吧!”
龙先生的话语让我的胸口紧缩。我沉默地点点头。
原本依照我的个性,在听长辈说这类话时,即使装作在听的样子,通常也不会接受对方的说法。可是龙先生的话却能让我一一认同地点头,大概是因为这个人的大器量吧!
“灵魂虽然会随着时间永远存在,可是我们只能瞥见短短的一瞬间,我们人类自身的存在也岌岌可危。在不停旋转的时间和命运巨轮之前,在大宇宙之下,在无限次元的缝隙之间,我们人类就连一颗沙砾都算不上。然而即使如此,人类仍旧是撑起这个次元的中心,这是不会改变的。生存、生活、活动,全都是支撑这个次元的动力。这样,一个次元的生命就会不停输送出能量,就像是环环相扣的锁链一样。不管是什么样的形式,活着必定有其使命、有其价值,担起贯彻宇宙的纵轴另一端。”
我听不太懂这段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之后我总觉得心情很好。感觉就好像在听诗句朗诵一样,就算听不懂话语的意思,其中蕴含的意念,仿佛也会透过“声音”直接传达到脑海里……就是这种感觉。我还想多听一点。拜托再多说一点吧!龙先生就是一个会让人有这种感觉的人。
那天晚上,我缠着龙先生,请他说了各式各样的事情给我听。话题当然包括了超自然,其它还有人类的事情或是社会、宗教的种种,真的非常广泛。
龙先生的知识和洞察力高深广博,甚至让人怀疑他根本没有不知道的事,他总是说出最精准的回答和意见。
我感受到这些观察深入、观点超然的话题,渐渐地在我的心中荡漾开来,和古董商人夸大不实的漫谈恰巧成为最好的对照。这么一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存在于这栋公寓里的“混沌”,实在相当有趣。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某个人”再度把我摇醒。
“早、早上啦!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啊?”
七点。彩绘玻璃被朝阳照得闪闪发光。
明明应该没有睡多久,可是头脑却非常清爽,心情也跟着好起来。龙先生和诗人到底聊到几点呢?虽然这些话题很艰深,我也不太能接受,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的世界变得好大,也觉得自己好像稍微变聪明了。
我走出房间的时候,对着那个把我摇起来的“某个人”说了谢谢。虽然有点难为情,不过我想我应该表达了我纯粹的谢意。
铃木婆婆今天也在擦拭走廊。起居室里,小圆和小白并排坐着看电视。虽然这些家伙有点奇怪,虽然他们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可是毫无疑问的,他们都是和我同住的伙伴,而且只有半年。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总有一天,会连这里的妖怪们都忘记吧!龙先生说,那样也没关系。所以我决定轻松面对这一切了。
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失去了爸妈,不得不单独一人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生存。我既不想输给这个世界或是我自己,也输不起,所以每当我回过神来,都会发现自己总是紧绷着肩膀。即使眼前出现了超越常理所能理解的问题,只要不到腹背受敌的程度,不管面对什么状况我都得克服。除了克服之外,我也别无他法吧?这样义无反顾的生存方式,总让我有种悲壮的感觉。
然而,在这个异质空间当中,有态度超然地活着的诗人和画家;有同样是人类,却生活在不同世界的秋音和古董商人。在我知道甚至连“普通”这个观念都很多元,又被龙先生建议“哎呀,你就放轻松一点嘛”之后,真的觉得自己应该办得到了。
“因为啊,我所知道的世界和常识,就跟这——么小的小指指甲一样又小又窄耶!在这种地方坚持己见,简直跟白痴没什么两样。”
突然有种放了气的感觉。这个世界,可能大得超乎我所想象的也说不定。老是紧绷着肩膀,是撑不下去的。
“你的人生还很长,世界也无比宽广。放轻松一点吧!”
我再次想着龙先生说过的话,仿佛魔法咒语一样。
不努力的话,就会不安。可是,不安的感觉永远持续,我也受不了。
放轻松一点吧——我能这么想了。我终于有办法这么想了。
所以,今天早上琉璃子的早餐又美味了一倍!烤竹荚鱼、马铃薯洋葱味噌汤、鹿尾菜、培根蛋,怎么会这么好吃啊?!
“这里的蔬菜、鱼啊什么的,全都是妖怪们种的和养的哟!”
我被诗人这番话吓了一跳。
“妖怪也会种田吗?”
“因为妖怪本来就是‘山里的妖精’或‘森林的妖精’等与自然共存的东西啊!听说靠种菜、摘树上的果实或是捕鱼、饲养家畜维生的妖怪们也很多哦!”
“用现在的说法来形容,就是自然主义者啰。”
秋音一边吃着点心——六角堂的“超级大红豆面包”,一边说。
“自然主义者啊……”
在很早以前,人类和妖怪可能就是像这样共同生活的吧。妖怪们现今仍然一如往常地以“森林的妖精”的身分,来贩卖自己种的蔬菜。现在是卖到这里来——不对,搞不好它们也有卖给附近的超级市场呢!
“对了,夕士,你的中餐怎么打理?在学生餐厅吃吗?”
诗人问。
“嗯,去学生餐厅或是买面包来吃。”
我回答了之后,诗人一边露出贼贼的笑容,  一边说:
“小琉璃说她可以帮你做便当哦!”
“咦?真的吗?琉璃子。”
我朝着微暗的厨房回头。一个便当盒被人怯生生地从柜台递了出来。连中午都吃得到琉璃子超级美味的料理了!我飞奔过去。
“呜哇,谢谢,真是帮了我一个超级大的忙!”
“小琉璃做的料理真的很好吃嘛!所以,即使小琉璃是妖怪,你也完全不在意吗?夕士。”
我挺起胸回答。
“是的,我完全不在意,不管琉璃子是什么样的妖怪都一样。”
“可是琉璃子只有手腕以下的部分而已哦!”
诗人打趣地这么说。秋音也跟着笑了。
“啊?”
我下意识地望向黑暗的厨房里。这个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琉璃子的模样。
一双白色的手浮在空中,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扭着乎指头。琉璃子真的是“只有手”而已。我背上的毛孔全都啪——地张开了。
“呜哇啊啊啊!果然还是没办法接受——”
我喊道——在心里。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料理就是料理……而且反正很好吃……”
我像是念咒一般说给自己听。
“我走啰!”
我和秋音带着琉璃子准备的便当,从妖怪公寓飞奔而出。
在庭院里浇花的山田先生挥手送我们,龙先生也从二楼的窗口向我们挥手。一个全身通红的孩子坐在屋顶上眺望着天空。
今天就来提笔回信给担心得接连写了两封信给我的长谷吧。
我会写“我很好”、“过得很开心”。当然,不会提到妖怪的事啦!
午休时间,我悄悄地打开琉璃子准备的便当盒,鸡肉羊小排上绑着缎带以方便我拿取,香肠也贴心地切开了,色拉里头的胡萝卜还是星星的形状,真的是从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满满的心意,而且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专门为了发育中的男生制作的——营养、份量,全部满点。
“真、真不愧是琉璃子。”
我飘飘欲仙了。
“哇!看起来好好吃——”
从一旁偷看到的竹中忍不住发出赞叹。
“我来试一下味道。”
竹中偷走了一个肉丸子。
“啊,你这家伙……”
我在一瞬间紧张了一下——因为我不敢确定除了那栋公寓居民以外的人,会不会同样觉得琉璃子的料理好吃。搞不好我只是因为被施了魔法,才会觉得琉璃子的料理美味也说不定……我这么想着,结果看到眼前的竹中皱起了脸。
“太、太好吃了吧!这是谁做的啊?咦,该不会是交了女朋友了吧?”
“才、才不是。是公寓里负责伙食的人帮我做的。”
“好好哦!好好哦!你住的那栋公寓还真了不起呢!”
我松了一口气。同时突然觉得有点沾沾自喜,因为竹中看起来好像真的很羡慕的样子。
“琉璃子……即使只有手也没关系!”
我一边细细品味着便当,一边打从心底这么想着。
季节交移。
在不知不觉间,天空泛蓝,日照变强,初夏的风吹过城镇的各个角落。
因为春天的校内球类运动大赛和期中考,我不是读书、跑社团,就是和朋友们出去、和长谷见面……悠悠闲闲地享受着所谓的普通高中生活。
我也完全习惯公寓里的生活了。虽然偶尔在不太眼熟的妖怪出现的时候,我还是会吓一跳,不过来这栋公寓的全都是“好妖怪”。知道这点之后,我反而觉得在条东商校内或是附近游手好闲的不良少年,才是真正令人不快的存在。不过拿这两者来比较是有点那个……
“不良少年什么的……我是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不爽什么,但他们只不过是摆出一副反抗既有体制的样子罢了,到头来还不是只会跟社会或亲人撒娇。我才没那个闲工夫去反抗世界呢!”
一看到那些家伙,我就会产生这种想法,而且还会觉得很反胃——即使我知道,那是因为自己连可以撒娇的亲人都没有才产生的“偏见”。
在游泳池已经开放,夏天的日照强烈得令人感到刺眼的某一天,放学回家途中,我在汉堡店看到了竹中。我原本打算喊他,却因为看到和竹中混在一起的那群感觉不太有水平的家伙们而放弃了。他们用脚踹出椅子坐着,垃圾丢得满地都是,身穿制服还大刺刺地叼着香烟吞云吐雾。混在其中的竹中似乎感到很开心。
虽然我和竹中的感情并没有那么好,不过再怎么说也是在班上坐隔壁、经常说话的那种交情。因为竹中疯狂喜欢琉璃子的便当,所以每天死皮赖脸地要求我分点什么给他吃。拜竹中老是说“超好吃、超好吃”所赐,现在我的便当已经是全班羡慕的焦点了。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琉璃子之后,琉璃子又害羞地扭着手指头。
而且竹中好像还一心以为这位琉璃子小姐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大姐姐”(我明明只说过她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而已),不时会缠着我说什么“让我去你的公寓玩啦”、“介绍琉璃子给我认识嘛”,为了搪塞他,我可是费尽苦心。所以他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个想要好好珍惜的同班同学。
人类很容易被各式各样的“恶”吸引。高中时代萌生的“抽根烟也没什么”的想法……从这种微小的好奇心,到偷盗杀人这种黑暗的欲望,总之,人类会被恶所吸引。
“因为那是人类的业障。”
龙先生这么说。虽然我听过什么人类拥有的破坏本能、还有反抗体制进而缔造历史的经过等等艰深的话题,不过说到底,竹中的存在并没有那么高尚,只不过是抱着高中生程度的好奇心,被“恶”所吸引而己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想,要从其中脱身应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才对。
“不要再跟那些家伙混在一起了啦!”
我曾经试着对竹中这么说过,结果他牵起嘴角笑了一笑。我总觉得那个笑容很讨厌。
“你太认真了啦!稻叶。”
这句话也带着某种不好的感觉。
“没事的,没事的,我只是随便和那些家伙混着好玩而已。不说这个了,稻叶,等到宿舍盖好之后,你还是会搬回宿舍吗?”
“啊?哦,那是当然……”
“你要离开那么棒的公寓哦?太浪费了吧!”
“你又没来过公寓,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那你就带我去玩一次嘛!”
“哦哦,呃,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忙……”
新宿舍的完工时间预计在八月底左右。住宿生只要找到自已方便的时间再搬进去就可以了。甚至还有学生要等到寒假才准备搬进去,原因是学校在下学期的活动很多。我正考虑要不要在还没开始忙活动、期中考之前那时候搬进宿舍。
认识那栋令人难以置信的公寓里头的居民,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现在的我则是若无其事地在那里生活着。
“真的……很不可思议呢!”
一想到离别的事,我就有种莫名的深刻感慨。
我一边想着这些问题,一边等公交车,结果,一起参加英语会话社的女生田代出现了。
“嗨!”
和国中的时候比较起来,我已经比较能轻松地和女生说话了。
“你的脸上好像写着:敢过来我就砍了你。”长谷曾经这么说过。我现在的表情应该稍微柔和一点了吧?如果是的话,绝对是那栋“妖怪公寓”帮的忙。
其中,要算秋音的功劳最大。就各方面来说,她都彻底颠覆了我心目中的女生形象。
公交车到站了。打算先绕去文具店晃晃的我,开始走上车站前面的道路。田代和她的朋友们走在我前面——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就在我想着“哦,原来田代也要顺道去别的地方”的瞬间,我的心里突然纷乱了起来。
“怎、怎么了?”
刹那间,我以为是自己的身体不舒服。但是不对,有种讨厌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讨厌,就只是一种不好的讨厌感觉,那是在我看着田代的时候感觉到的。我非常困惑。
“怎么回事?田代怎么了吗?该不会是……我讨厌田代吧?”
田代一面和朋友开心地谈笑,一面向前走着。完全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的我焦急得乱了方寸。
“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可是,到底是什么东西糟糕了?”
那一瞬间,一辆摩托车从横向道路冲了出来。
“这个!”
在我恍然大悟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传来一声超大的“喀嘎”声,还有女生们的惨叫声。田代直接被摩托车撞倒,她的朋友们也全都被撞飞了。
“田代!”
“呜哇——!”
田代倒在地上放声大哭,她的朋友们则昏了过去。
“田代!”
我飞奔到田代身边,只见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放声大哭。
“好痛!我的脚好痛啊!”
我一看,发现她的右脚膝盖以一下的部分已经弯曲成很奇怪的形状,连脚的骨头都跑出来了,鲜血不断喷出。就算是外行人,也看得出这是非常严重的伤势。因为实在太痛了,田代甚至连昏厥过去都没办法。
“振、振作一点,很快就会有人来帮你了……”
“好痛好痛好痛——!”
聚集在周围的人正在通报医院和警察。而此起彼落的怒骂声,大概是来自那些逮住摩托车骑士的人们吧。
“救救我,稻叶!救救我!好痛哦!”
血色迅速地从田代的脸上消失。虽然知道一定得先止血,但是我根本不晓得能不能触碰这么严重的伤口,也不晓得可不可以移动她的身体。我的大脑瞬时变得一片空白。
“我明明知道……我明明知道你会出问题的……”
我用尽心力,紧紧握住田代倚赖着我的双手,结果——
周围的嘈杂声突然迅速远去。田代哭泣的脸庞和周围人墙的骚动,在我眼里看来反而全都变成慢动作。
“……奇怪?”
感觉好像有某些东西透过了我和田代相握的手,朝着我这边流了进来。那好像是黏黏稠稠的温热液体,颜色又红又黑,还闪烁着纯白的光芒。我当然不是亲眼看到这些东西,不过脑海中就是浮出了这样的印象。
“哦……哦?”
然后,随着这些东西不断地向我逼来,我的身体便开始变得沉重,心脏也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同时,一直盯着我看的田代,脸上的表情却渐渐缓和了。她吐了一口气,接着失去了意识。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绪的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待在原地动弹不得。我的头痛得要命,身体重得和铅块一样,汗水直冒。
“夕士!”
在人墙当中忽然冒出来的脸孔,正是秋音。
“啊,秋音……”
一发出声音,我便开始头晕目眩。
“快找人拿毛巾来!救护车呢?那边那个女孩子有没有事?”
“她只是昏过去而已。”
“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秋音用毛巾覆盖在田代的伤口上,然后拆下自己制服上的领带,缠住田代的大腿。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贫血……”
虽然很逊,但是我完全认为自己绝对是看到田代的伤势和失血之后,才引发贫血症状的,然而秋音却摇了摇头。
“这个女生的出血已经止住了。是你止住的哦!夕士。”
“?”
“等一下哦!我现在帮你把那个放出来。”
秋音把一只手放在我的额头,另一只手由下往上抚摸着我的背。
在她这么做了之后,我感受到那个黏黏稠稠的东西流到了秋音摸着我额头的手,然后忽的从身体当中冲出去了。
“呼……”
身体慢慢地变得轻盈,头痛和心悸症状都逐渐稳定,也不再流汗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秋音,秋音则对我露出笑容。
救护车和警察都来了,田代她们被送去医院,肇事者、我以及其他几名目击者都被带到警察局去。那个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原状了。那阵痛苦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完全未曾发生过似的。
笔录作业结束得比我想象中要来得早,这让我觉得相当庆幸,因为回到公寓的时候,我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
“你回来啦?辛苦了!”
秋音特地向打工的地方请了假,等我回家——还有琉璃子的特餐!
从薄肉片豆皮卷、味噌酱烤茄子到鲷鱼生鱼片,全都高级得不得了。鲷鱼鱼杂的部分不仅烤过,还贴心地切开;削成薄片的牛蒡加上高汤、鸡蛋熬煮成的鲷鱼柳川锅,浇淋在色香味俱全的白饭上食用,大胆!配菜是夏季时蔬和海鲜大满载的石板炒面,光是闻到在石锅中发出滋咻滋咻声音的炒面散发出来的香味,就让人觉得有种精力倍增的韩国风味,真是绝世美味!
“好、好好吃哦——琉璃子!”
“这是努力过后的奖品哦!夕士。”
“我、我什么都……啊,对了,那个受伤的女生叫做田代,跟我参加同一个社团……”
我告诉秋音当初在田代身上感受到的不好的预感。秋音一边点着头,一边聆听。然后,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夕士,你可能有灵能力者的资质哦!”
“啊?我有?”
“你好像受这个环境影响很大的样子,能力渐渐地被开发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受秋音说的话。连灵能力者的存在都不知道的我,竟然被人说有灵能力者的资质?
“你说你看着那个女生,然后突然觉得非常难受吗?那是因为啊,那个女生伤势的负担被你接收了的关系。”
“接收……伤势的负担?”
“就是夕士把那个女孩所受到的负担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她的状态变得比较稳定、停止出血,都是因为这样。”
“那、那种东西是可以转移的吗?”
“这是一种和对方synchro(同步)的能力,是经常用于心灵治疗的方法哦!”
秋音拿了两个杯子,在餐桌上并排放着,然后把水倒进其中一个杯子里。
“把这个身体受到的伤害,转移到更强壮的身体上。”
秋音一边这么说,一边将杯子里的水慢慢倒进另外一个杯子,接着向我展示已经倒空了水的杯子。
“在伤害消失的期间,就是在治疗这个身体上的伤。我对夕上所做的,就是把被转移到这里的伤害……放生。”
秋音喝干了杯子里的水,现在两个杯子都空了。
“哇——”
我真诚地感到佩服。那个时候从田代那边流过来的浓稠玩意儿,就是田代所背负的伤害吗?透过秋音的手从我身体里释放东西出去的感觉,我也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没有什么具体的疼痛感耶!”
“身体和心理的负担,是用‘疲劳’这种形式来显现的。”
“这么说还真的是这样,就好像尽全力快跑一样,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有贫血的感觉,肚子还会很饿。”
“如果夕士没有接收伤害的话,那个女孩子现在的伤势应该会更严重。你做了件好事呢!”
“哈哈!”
这算是好事吗?有了这种能力之后,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只要一看到受伤的人,就跑去接收对方的伤害吗?
“不用那样啦!今天这次只是巧合的重叠而已:那个女孩是你熟识的人,那个女孩会遭遇意外的命运,还有那个时候夕士刚好在想那个女孩的事。即使是修行到相当程度的人,能力也是有波动的。夕士只是受到住在这里的影响而已,所以才会碰巧接收到电波。没什么大不了的。”
秋音心平气和地对着我微笑。我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好不容易才决定要普通地过生活的,要是多了这种能力的话,会让我很伤脑筋。幸好那个时候秋音刚好从那里经过,不然如果我一直带着田代的伤害,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说不定现在已经躺在田代旁边的病床上了。
“不过还真不可思议呢,竟然会拥有自己想都没想过的能力……”
像这样,人类体内或许沉睡着各式各样的才能。而这些才能若要绽放,也许“巧合”这个要素是不可或缺的。
第一学期的结业式结束之后,英语会话社的社员们一起去探望田代。
田代的右脚上有三个地方骨折,而且骨头刺穿皮肤的地方还缝了二十针以上,是得等上两个月才能完全康复的重伤。不过,不幸中的大幸是现在刚好是暑假来临的时候,这么一来,她还可以赚到一个半月的时间休养,等到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她应该也可以正常上学了。
“大家暑假要玩得开心一点哦!真可惜,我还买了新的泳衣说。”
田代出乎我意料地有精神,气色也还不错。
“听说我脚上的动脉好像被切断了,但是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出血却已经停止了,而且好像连医生都不知道为什么伤口会不再流血哦!他们还说,原本我应该会流更多血,伤势应该更严重才对。”
大家听到这段话,全都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稻叶。”
突然被叫到名字时,我吓了一跳。田代对着我伸出了手,我虽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和她握了握手。
“当时真是谢谢你,稻叶。谢谢你救了我。”
“没有,我什么都……”
田代摇了摇头。
“那个时候啊,我真的痛到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可是看到稻叶的脸之后,我的身体却突然唰——的变得很轻……简直就像是稻叶把我的疼痛和不舒服全都吸走了一样。真的啦!”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原来田代也感受到那个时候的synchro了。
“你那个时候昏倒了啊!”
“或许是吧!但是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原因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就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感觉哦!谢谢你。”
握着的手猛然增加了力量。
说着谢谢的田代,脸上的表情好漂亮。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有点激动。我感觉又有某种东西透过我们交握的双手,从田代那里传过来了,那是非常温暖、澄净而美丽的东西。
啊啊……活着的喜悦。是活着的喜悦。
我这么确信着。光是这样的东西就感动了我,那是令人鼻酸,甚至让人感到悲伤、惆怅的美丽东西。


小圆和小白
时间迈入了暑假。
我在送货公司打工、和英语会话社一起跟当地的外国人交流、和长谷等朋友一起去露营,每天都过得忙碌又快乐。拜琉璃子亲手做的料理和公寓里的温泉所赐,我的身体状况好得不得了,身心方面都变得相当充实。什么事都不用做的日子,我就在公寓凉爽的后廊上看书度过。真的是非常非常幸福。
妖怪公寓前院里的树木在夏日艳阳的照射下,散发出迷蒙的美感,花草也都活力十足。蓟花和向日葵都很漂亮没错,不过一旁的桔梗和山茶花也不知为何全都开花了。沐浴在灿烂的日照下,花儿们感觉似乎有点热坏了。日复一日,山田先生挥着汗奋力拔除杂草。
在繁茂的树荫下,起居室东侧的后廊上吹抚着清凉的风,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凉爽,令人心情舒畅。躺在地板上打盹的时候,琉璃子还会端杯冰咖啡出来。
“夕士,露营好玩吗?”
平静安稳的午后时光,我和诗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坐在后廊闲聊。画家把叠成一堆的画册当作枕头,正在睡午觉。
“嗯。这是我第一次烤肉,超级好玩的。”
“烤肉啊……下次就在这里的院子里烤烤看吧!”
“哦,不错耶!”
“就在你离开之前来烤好了,怎么样?”
“……”
在唧唧呜叫的蝉旁边,某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静静地停着不动。如同透明水母般的浮游物体横切过视野。这都是我早已习惯的日常生活了。
“夏天结束之后,我们就要分离了呢!”
“对呀……”
“这里的生活很有趣吧?”
“嗯,真的!”
我们两人都笑了。
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曾经在后廊闲聊的记忆也会流逝在遥远的彼端。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的那一天,究竟会不会来临呢?
“那也没关系哦!”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龙先生的声音。
每个人都有适合各自生存的地方,每个地方也会有每个地方的常理和思维。人们只要顺应着这些东西活下去就好了。
只不过,那个世界并不是全部。世界是更广大的。
是否了解这个事实,将造成每个人人生的重量和深度全然不同。这间妖怪公寓,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过去的人生和未来即将展开的人生,已经完全不同了哦!”
我充满自信地这么说。
“太夸张了吧!”
诗人大笑出声。
这个时候,周遭的气氛瞬间静了下来。我已经知道这是代表某个力量强大的东西来临时的感觉了。
“是龙先生吗?”
诗人也朝着门的方向看过去。
突然,躺在画家一旁睡觉的小白大吠出声。我还是第一次听见那只狗吠叫。那只白狗总是黏在小圆的身边,像是在守护小圆般和他待在一起。由于小圆完全不说话,所以我还以为小白也不会叫。
“啊,小茜大姐来了。”
看到小白的模样之后,诗人才一副理解的样子说。
“小茜大姐是……妖怪吗?”
“嗯,应该算是妖怪吧!唔……这样啊……”
诗人这样子的说话方式是非常少见的。话说得不清不楚,又好像有点不太专心,而且他看着困倦地揉着眼睛睛的小圆时,眼中的某处似乎带着晦暗。坐起来的画家看着小圆的眼神,也和平常不太一样。
“怎么回事啊?”
我尝到了久违的心跳加速的滋味。某个从未体验过的东西逼近了。
小白摇着尾巴,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然后,从起居室门口钻进来的是一只超级大的狗。我倒抽了一口气。
“——!”
“小茜大姐”——这就是吗?!
用双脚站着的大狗,身高比我还高,超过一百七十公分。它穿着一身白底红色枫叶图案的漂亮和服,有着好大的耳朵和发出灿烂光芒的红褐色眼珠。咧开的大嘴巴里面整齐排列着狗的牙齿,血红色的舌头垂在外面。虽然我应该已经看惯了大部分的怪物,不过还是被它强大的魄力吓到了。
小圆和小白乐不可支地靠了过去。小茜大姐抚摸着小白的头,然后温柔地抱起小圆。然而,它疼爱地舔着小圆的模样,根本像是随时都要一口吞掉小圆似的,感觉很恐怖。
“嗨,小茜大姐。辛苦您了。”
小茜大姐对着这么说的诗人笑了。狗,笑了。
“这位是稻叶夕士。”
小茜大姐走到我的身旁。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并不是那种如同空气密度变大一股的压迫感,或是体型巨大、外表吓人,而是“灵压”这种东西。我拼命地支撑着随时都会瘫软的身体。
“初、初次见面。我、我是稻叶夕士。”
看到我这副样子,诗人和画家拼了命地憋着笑。小茜大姐眯起了红褐色的眼睛。
“真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呢!”
这个声音……简直就是大野狼说人话时的声音嘛!犀利而吓人的声音,光是听了就让人毛骨悚然了!感觉就好像连声音里头都潜藏着灵气一样。小茜大姐就用这个声音哄着小圆。
“过得好不好呀?嗯?糖果好吃吗?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呢?”
小茜大姐还温柔地用鼻子顶着小圆的脸颊。小圆虽然面无表情,不过用自己的小手摸着小茜大姐的他,感觉他还是相当开心。虽然我是觉得小圆本来就是幽灵,根本无所谓过得好不好的,不过撇开哄人的和被哄的两方都不是人类这点不淡,看起来真的跟一般的亲子没什么两样。
“小茜大姐是来看小圆的吗?”
我问诗人,不过诗人却只暧味地回答了“大概吧”。状况果然有点奇怪。
“妈妈来了,就表示今天晚上那个会来啰?”
画家问。小茜大姐对画家点了点头。
“那个?”
我看着诗人。诗人露出了有些困扰的表情。
“夕士会看到讨厌的东西了呢!”
“是、是什么?这里不是没啥不好的妖怪吗?”
诗人点点头。
“可是有时候会有不好的妖怪来访哦!有过门不入的妖怪,也有像今天一样,专程跑来这里的妖怪。”
“……”
“就是小圆的母亲。”
真是令人震惊的故事。
小圆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杀死的——而且还是虐待致死。
“那个东西浑噩度日,还把被男人抛弃、生活不顺利的怨气全都推到小圆身上,一直虐待小圆。”
小茜大姐温柔地抚摸着坐在自己膝盖上的小圆的头发,对着我娓娓道来。
小圆的母亲是个从乡下地方离家出走的年轻少女,因为遇到了不喜欢工作的男人,所以过着非常困苦的生活。
然而,小圆的母亲原本个性就随随便便、擅自妄为,所以男人自然也不可能珍惜这样的女生。在被男人抛弃了之后,为了钓到下一个男人,小圆的母亲便徘徊于灯红酒绿的街道上,勾搭上更没水平的男人。这样的恶性循环一直持续着。
“所以,那个东西总是独自一人怨叹着自己的生活,不停烦恼着为何自己得不到幸福。就在那个时候,她怀孕了,孩子就是小圆。”
因为生下了小圆,所以小圆的母亲便被当时交往的男人抛弃。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可是当男人听到小圆生出来之后,立刻开始疏远小圆的母亲,不久后便以此为由,甩掉了她。虽然原因不光光只是小圆的诞生,可是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小圆的母亲就是典型的“从来没想过是自己的错”的那种人。
男人离开之后,小圆的母亲找到了发泄怒气的替代对象。她开始虐待小圆:哭的话就打,大小便的话就丢到外面去,也没好好喂小圆,每天都恶言相向。她就是这么对待一个不到两岁的幼小孩重,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
“没办法好好塑造‘自我’的人,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会对自己失去自信——即使那是不好的事情也一样。这种人不会觉得那是自己的错。因为那·里·不·存·在·着·自·我·哦!”
“确、确实,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自我中心的人,一个母亲……竟然对自己亲生的孩子那样……明明还是个婴儿……”
我的声音颤抖了。
啊!怪不得小圆不会说话,怪不得小圆如此面无表情。要是爸爸、妈妈没有灌注亲情,小孩子又该何去何从呢?小圆还这么小,就已经“穷途末路”了。什么都没办法思考,什么都说不出口,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茫然地发着愣。
“每次小圆被丢到庭院里去的时候,照顾他的都是野狗小白。”
小茜大姐抚摸着黏在它身旁的小白。
在深夜的黑暗中,小圆因为寒冷而颤抖哭泣。给予幼小的身躯温暖、舔舐伤口、时而带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面包和点心来照顾小圆的,就是小白。不只因为小白是只母狗,而且它对小圆有着超乎界线的爱。
“明明一边是狗、一边是人也没关系吗?”
“种族的隔阂并没有那么深厚。对我来说,不管‘爱的东西’是什么、不管是不是生物,我都还是会喜欢。”
小茜大姐笑了。虽然它的脸很恐怖,可是笑颜却无比温柔。
小圆的母亲是在强烈的歇斯底里之下杀害小圆的。
虐待小圆一事,让母亲的精神彻底地开始疯狂了。母亲经常因为琐碎的事情大发雷霆,接着就对小圆拳脚相向,或是弄坏东西。
那个时候也是一样。因为某事而开始歇斯底里的母亲,掐住了小圆纤细的脖子,然后重重地将他摔到庭院的地上。小圆的头受到重击,几乎呈现濒死状态。
那一瞬间,躲在庭院角落的小白立刻袭击母亲,咬断了她的头颈,杀死了她。可是,小白也被附近目击的民众当场扑杀了。听说当时小白没有逃走,也没有抵抗,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
“为什么?”
“因为它放不下小圆。”
为了不让小圆幼小的灵魂流离迷惘,于是小白便决定让自己也死掉,变成灵魂好守护小圆。
“原来如此……所以小白才会一直跟小圆待在一起啊!”
小白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便看着我摇摇尾巴。
母亲温柔的脸在我眼前浮了出来。
可以为之舍命的爱。就算种族不同,但是我想小白绝对就是小圆的“妈妈”。
“咦?可是刚才一色先生不是说小圆的母亲要来吗?”
诗人点头。
“小圆的母亲要来——为了杀死小圆。”
“什么?”
“那个东西利用憎恨小圆来保全自己。即使人已经死了,她仍旧没有从这个执念当中逃脱。”
小圆的母亲是个只能“憎恨小圆”的人。那就是她的全部。所以就算死了,还是没办法脱离这样的想法。就算死了,她还是想要虐待小圆、杀死小圆、追捕小圆。
“怎、怎么会……”
我说不出话来。某个东西揪着我的胸口,让我有种反胃的感觉。
小白为了守护小圆不被母亲的怨灵伤害,便带着小圆来到祭祀山神的“大神神社”。
“因为所有的犬族好像都是山神的眷属。小茜大姐是替山神工作的山犬,换言之就是狼啦!人家不是都说,狼是侍奉山神的灵兽吗?”
小白向犬族的神明“大神”求救。可是因为小圆的灵魂已经不洁净了,大神无法允许将他留在圣域里面。
本来,小圆和小白都该因为污染圣域的罪名而被当场处死的,然而当时替他们求情的,就是直接侍奉大神的灵兽之一的小茜大姐。小茜大姐那时才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大神为了让小圆远远离开圣域,才答应了奴家任性的请求。”
小茜大姐觉得小圆是人类,应该要得到人类的疼爱,于是便把小圆和小白带到“寿庄”来。就如同它所想的一样,生活在这里的小圆受到诗人、画家、秋音等每个人的疼爱。不过因为小茜大姐要侍奉大神,所以只能偶尔来探望小圆。
“小圆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因为他的眼睛圆滚滚的。”
替没有出生证明、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圆取名字的人,就是诗人。
“灵魂不洁净是什么意思啊?”
小茜大姐拉开了小圆的衬衣让我看。
“哇?!”
那里,在小圆细瘦的双肩上,有两个漆黑的手印。看起来就好像小圆背负着那个手印,或是那个手印箝住小圆的样子。
“这就是那个东西的执念形成的痕迹。”
我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瘠。因为太恐怖了,我的胸口难受得让我发出了干呕。
为什么?为什么能够如此憎恨一个人呢?为什么非这么憎恨一个人不可呢?
“只要这个执念存在,那个东西就会一直在世上飘荡,然后一想到就会跑来杀小圆。”
“那、那像秋音之前做过的那种……那个,呃,‘驱除’呢?”
“要消灭那个东西很简单。可是这么一来,被那个东西的执念束缚的小圆也无法成佛。为了让小圆成佛,就得先让那个东西成佛才行。”
小茜大姐叹了一口气。
“好像就连龙先生也没办法说服那个母亲哦!除了等那份执念减弱之外,别无他法。随着时间流逝,总有一天母亲的执念也会变得淡薄。不先等母亲成佛,好净化小圆的灵魂,小圆就没办法上天堂。”
“为什么会那么……”
“因为对方是只和憎恶、痛恨这种负面的情感共生的人啊!除此之外,她找不到塑造自我的方法。”
“可是自己的小孩……”
“就是因为是自己的小孩。”
小茜大姐静静地说。
“会有如此强烈的灵魂束缚,就是因为一人是亲、一人是子……”
“……!”
这句话的份量,让我的胸口揪成一团,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愤怒掺杂着悲伤一涌而出。在某天,我无法活下来的爸妈留下了我这个孩子撒手人寰,他们究竟有多么不舍呢?只要一想到这点,我就完全无法原谅小圆的母亲。绝对无法原谅!因为自己是女人?因为自己比较软弱?因为男人也有错?这种借口根本都是屁话!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绝对不会原谅她的!
但是,其中确实有母与子的羁绊。
那虽然是既讽刺又残酷的羁绊,但仍然是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取代的亲情连系。
虽然我百分之百不愿意认同,但是不管怎么说,母亲就是母亲。
(我已经……不再拥有的……母亲……)
温热的水滴滴落在我盘着的双腿上。
“……”
眼泪涌了出来,划过脸颊。
“呃……咦?”
我被自己竟然哭了这件事吓了一跳。我可是从来没有在人前落泪过。
“你想到自己父母的事了吗?”
诗人轻声笑了。那副笑脸太过温柔,害我的双眼深处好痛。
“唔……不是……”
我一紧张,便胡乱擦拭着眼泪。这时小茜大姐温柔地止住了我的手。
“不要揉,不然眼睛会肿起来哦!”
“……”
无论是模样还是声音,都不是人类,但是这个时候的小茜大姐,真的就是货真价实的“妈妈”。我的本能如此认为。
小茜大姐拿出怀纸(注:怀纸是日本古代的人们穿和服时,折叠起来收在怀中的纸张,用于摆放食物、擦拭、书写等。),静静地按压着我的泪水。某个温暖的东西包住了我。如同遥远过去的回忆一般,带着些许哀愁的怀念感觉在我的全身上下扩散。
“你的脸在笑哦!夕士。”
画家像是在嘲笑似的笑了。这么说着的画家,也称小茜大姐一声“妈妈”。大家一定都把小茜大姐看成“妈妈”吧!
不知不觉间,在小茜大姐膝盖上的小圆沉沉睡去。小白也把下巴放在小茜大姐的膝盖上,直盯着小圆的脸瞧。
原来如此,小圆的母亲只有孤单一人吧!可是小圆却有好几个“妈妈”:小茜大姐、小白、秋音、琉璃子,大家全都疼爱着小圆。诗人和画家、龙先生这些“爸爸”也有好几个。小圆无法从亲生父母得到的爱,现在大家全都尽心灌注在他身上——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就算他的肉身早己不在这个世上。
虐待儿童、反弑父母,向父母撒娇的小孩、全副心力都寄托在小孩身上的父母……
对于现今世上的亲子关系,我一直都冷眼看待,这或许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爸妈的缘故。老是着眼于不好的例子,或许也只是因为我希望能有“如果自己的爸妈还活在人世,一定不会这么做”的想法罢了。
但是现在,小茜大姐在这里,小圆在这里,小白也在这里。
能够超越人类,将人类双亲无法给予的爱全心付出的“非人类”都在这里。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让我的眼泪无止尽地流淌着。许许多多的想法在我的胸口流窜。
真没用!好不甘心!人类把人类……而且还是自己的小孩……为什么不能好好珍惜他呢?
就算小茜大姐和小白是妖怪又怎么样?比起那些愚蠢的人类,他们的存在高尚多了,不是吗?
但是诗人、画家、秋音等等的“人类”也在这里,我因为这个事实而得到了救赎。
“种族的隔阂并没有那么深厚。对我来说,不管‘爱的东西’是什么、不管是不是生物,我都还是会喜欢。”
小茜大姐的话,如今更让我感受深刻。
“是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怎么样的东西……”
庭院的那一边突然出现了秋音的脸。
“果然是小茜大姐来了!”
“秋音,你的打工呢?”
“提早下班了,因为藤之老师的式鬼来报告说看到那一个——了。”
“快要到这里了吗?”
小茜大姐点点头。
“藤之老师的式鬼是指?”
我询问秋音。
“藤之老师是月野木医院负责替妖怪看病的医生,也是我的师父哦!式鬼就是,嗯……听术者的命令去做东做西的神灵……你知道安培睛明吗?”
“嗯,只知道名字。”
“听说那个人连开门、关门都是式鬼帮忙做的哦!”
“好懒散的家伙!”
大家全都因为我的这句话而笑了。
“好了,那就请安倍晴明多多指教了。我们来准备迎战怨灵吧!”
小茜大姐站了起来,把小圆交给秋音。
“小圆圆,跟姐姐一起去房间里玩吧!”
“小圆要怎么办?”
“秋音会在结界里面保护小圆。夕士啊,你也一起待在那里好了。那个东西非常丑陋恐怖,不是什么非看不可的东西。”
每年三、四次,每当小圆的母亲来到这里时,小圆都会在秋音房间的特别“结界”里被大家守护着,好像是类似恶灵绝对无法对其出手的防护罩一样。这段期间,小茜大姐和龙先生就会把母亲赶回去。
最重要的是,这里本来就没办法搞什么卡通啊、漫画里面出现的“大战”。小圆的母亲似乎没办法进入这栋公寓本身所拥有的结界里,只能在大门附近打转而己。
秋音抱着小圆走了,小白跟在他们后面。
“一色先生要做什么呢?”
“我们每次都在观摩。”
“把怨灵当作下酒菜,喝个痛快。挺有趣的吧?”
画家咧嘴一笑。
“那个……我也可以观摩吗?”
大家都看着我。
“如果你只是想看恐怖的东西的话,我劝你还是放弃比较好哦!夕士。”
“虽然没什么华丽的花招,不过这可是真枪实弹,不是特效。”
我点点头。我想看看小圆的母亲。原因我也不知道,或许真的是想看看恐怖的东西吧!
小茜大姐那红褐色的锐利目光中带着悲伤,直愣愣地看着我,最后终于点了头。
“可以吗,小茜大姐?”
对着这么说的诗人,小茜大姐又点了一次头。
“好吧。这也算是学习嘛!”
画家笑了。
“很严苛的学习呢!‘妈妈’真是坏心眼。”
“打扰了。”
庭院前方又出现了,人影。
“哇!”
我看到之后,想也没想地立刻向后跳。
在后廊出现的是用两只后脚站立、穿有绣着家纹和服背心的两只狗。那两只狗毕恭毕敬地寒喧道:
“在这种地方真是失敬。小的是代表附近的犬族,来向小茜大姐致敬的。”
“这是鹿肉和夏天的时蔬,请各位一起享用。”
大大的竹篓里面装了满满的肉和蔬菜,接着它们还拿出了一壶酒。
“哦哦,是生鹿肉,生鹿肉耶!”
“蔬菜就烤来吃吧。这个茄子看起来也好——好吃哦!”
画家和诗人连看都没看穿着家纹和服背心的狗一眼。想必,这也是常有的状况了吧!
“原、原来如此。侍奉犬神的小茜大姐比一般的狗伟大,所以它们才会来打招呼。”
我如此对自己说明。
“每次都这么客气呢!”
“哈哈——”
穿着人类服装的动物,用着人类的语言交谈着。
“……日本古代故事……”
这么一想之后,眼前的光景看起来就变得满温馨的了。看到拼命说服自己的我,诗人和画家还是那副老样子,耸着肩膀讪笑着。
看到新鲜的食材,琉璃子也大大发挥了她的手艺。并排放在后廊的料理,简直就像从美食杂志上面剪下来的照片一样。
切得整整齐齐的夏季时蔬,全都用高质量的小型炭火炉烤过,沾上柑橘酱汁、芝麻酱和食盐就可以食用。鹿肉则准备成生鹿肉片、甜味噌拌鹿肉还有烤鹿肉,而且每道料理都装在铺着竹叶的大盘子里,旁边还装饰着可人的黄色花朵。虽然每次都是这么丰盛,但我还是要说,这真的是每个细节都完美无缺的作品。其它还有盐烤鲇鱼、凉拌芝麻豆腐,小巧可爱的器皿里还放着柜涂(注:柜涂是将蒲烧鳗切成小段放在白饭上食用的名古屋乡土料理。)。
“真不愧是……琉璃子!你白皙的十指就如同交织出美妙乐章的指挥棒、仿佛阿拉寇妮的天球(注:阿拉寇妮是古希腊神话中一位非常会织布的少女。天文学上就将以地球为中心,以无限大为半径,内表面分布着各种各样天体的球面称为天球。诗人是形容琉璃子的手艺就像阿拉寇妮织出来的世界一样美丽。)一般,生出至高、神秘和惊愕……对吧?”
看来,诗人对着层出不穷的艺术品送上了赞美之辞。画家无视这样的诗人,不停地在杯中倒入美酒,一杯杯往嘴里送。
“什么东西这么香啊?”
古董商人突然现身了。
“哎呀哎呀,这不是小茜大姐吗?您还是一样美艳动人……”
古董商人牵起小茜大姐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这些言行看起来全都假得要命,而且感觉好像是故意的。真是个完全看不出真正心思的男人。小茜大姐也露出了苦笑。
“你也是一点儿也没变呢!古董商人。”
“托您的福。今晚是‘那个东西’来访的日子吗?”
“嗯。”
“分你喝吧,古董商人。”
画家递出杯子。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对了,我这里有盐渍龙眼珠,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啊?”
“才不要。”
大家全都笑成一团。真是愉快的一刻啊!我完全无法想象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是残酷又悲伤的。
夕阳西下,西边的天空被染成了一片红紫色。
我不经意地一看,发现一只白鸟在庭院上空盘旋。
“哈哈,那是龙先生的使魔吧!”
古董商人抠着短短的胡子说。
“使魔?”
“就是式鬼。”
诗人为我解说。
“啊,秋音说过……我记得好像是听术者命令的神灵……之类的。”
“如果没别的工作要做的话,他应该是会来的。在龙先生自己没办法来的时候,总是会像那样派式鬼过来。那就好像是龙先生的分身哦!碰到情势危急的时候,就会帮我们奋战。”
奋战?难道真的会跟卡通或是漫画一样,发生“大战”吗?我果然搞不太清楚。这是另一个世界的话题。
“啊,来了呢!”
画家简洁有力地说。
“!  ”
小茜大姐的表情猛然一变,耳朵向后倾倒,发出锐利光芒的眼睛瞪视着门口。
我也朝着门那边看了过去。住宅区沉浸在紫色里,在街灯渗出的点点光芒之中,一个黑色的不明物体移动着。
那像是墨水流过紫色的空间一般,有一股混浊的、像是黑色烟幕的东西,摇摇晃晃地朝着这里接近。
空气在瞬间凝结,异样的气息包围着公寓。刹那间,鸡皮疙瘩爬满我全身。刚才还在房间和庭院窸窸窣窣的妖怪们也全部一哄而散。诗人和画家,甚至连那个古董商人的眼神都变了。除了凝重的态度之外,他们的目光中也充满了紧张。
空间里的灵气增加了,大概是因为小茜大姐的灵气升高的关系。这种事情,就连我都知道了。胸口有种被绑住的感觉。在强大的灵气笼罩下,我好像就会有头痛和反胃的感觉。
黑色的烟幕在门口出现了,摇摇晃晃地,就像黑色的火焰一样。人类的剪影在其中浮了出来。
“!”
是女人。不过能看出这一点,是因为她身上那条好不容易才穿住、看起来很像裙子的东西。她的全身上下都破烂透了,头发乱七八糟,瘦得跟骷髅一样,皮肤脏得漆黑,双手无力地垂着,表情呆滞。
“那就是……小圆的母亲……?”
“很惨吧?”
看着我扭曲的表情,诗人说。
“刚开始的时候还比较像人哦!随着年纪增长,她也渐渐崩溃了……等到变得跟破抹布一样的时候,她还会来吗?”
诗人的这番话,总让我觉得心头闷闷的。年年逐渐崩溃的“人”的形体,那到底具有什么意义呢?驱使女人变成这副模样以及使她这样行动的,究竟是什么呢?
女人一边晃着残破的身体,一边频频朝着门里头窥视。很明显的,那就是一副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然而,就在她伸出脚踏进门内的瞬间,青白色的火花便在空间里劈里啪啦地四处飞散,女人则像是被火光弹开了似的向后退。她无法进入“结界”里。不过即便如此,女人还是在门口晃来晃去,不停地意图要进来,也不停地被弹开。那模样就好比坏掉的人偶一样;别说是女性的尊严了,在她身上连一丝丝人类的尊严都感受不到。
多么悲哀、多么可笑、多么丑陋的模样啊!人类的灵魂,竟然可以堕落到这种地步吗?
“真是太可悲了……这竟然是想见孩子的母亲的模样啊!”
古董商人心有所感地喃喃说着,我则觉得有点反胃。
“啊——”
女人开始发出呻吟声。她伸出双手,激动地抓着空间。一头撞向结界之后,她再度被弹开。然后她用力地挥动手脚,歇斯底里的症状开始了,即使死了还是一样!
“呜啊——啊——”
女人一边发出令人听不下去的吵闹声音,一边哭喊着。那个样子,简直就像……简直就像对无法见面的亲生孩子有多么深的爱恋似的。就在这么想的瞬间,我吐了。
“所以我才叫你不要吃那么多嘛!”
画家冷冷地说。
“呜——啊——噫——”
“唉,真是令人不快。”
小茜大姐站了起来。它皱起了眉头,表情真的就跟生气的狗一模一样。
“滚!这个丢尽雌性尊严的卑劣家伙!”
小茜大姐的怒吼就像是雷鸣一样轰隆隆地响着。结果还真的成了落雷,咚的打在女人的脚边。女人被吹走了,我们也飞了起来。庭院中的空间流窜着细细的电气。小茜大姐的身体发出了类似蒸气的鲜红色气体。
“哦,可以看到它的斗气了呢!”
“啊——真恐怖。”
虽然看起来悠悠哉哉的,不过画家和诗人吐出来的气息都很沉重。古董商人则是夸张地缩起肩头。
“因为是母亲对母亲嘛!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恐怖的对战了。”
女人晃悠悠地站起来之后,茫然地呆站了一会儿。那副模样就像是智能不足的人一样,大大张开的嘴巴里流出了口水,眼睛也失焦了。
诗人一面照顾着我,一面对我说:
“‘那个东西’已经没有人类的思维和情感了。连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徘徊都不知道。可是即使这样,她还是有对小圆的执着。在茫然徘徊的时候,只要一想到小圆的事,就会驱使她到这里来。”
什么都忘记了,连自己已经死掉、自己曾经是人类都忘记了,她竟然还记得小圆,竟然只记得要杀小圆。天底下有这种执着吗?
“就是因为是母亲和孩子……”
我回想起小茜大姐的话,胸口突然紧缩了,好像从腹部深处到喉咙全都被紧紧绑住般的痛苦。琉璃子替咳个不停的我送上一碗清汤。
不久之后,女人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她应该还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在那一带继续徘徊一阵子吧——直到某一天,她又突然想起小圆的时候……
女人离去之后,四周便恢复了平静。龙先生在空中飞舞的式鬼也消失了。庭院的各处再度传来了虫鸣,散发朦胧光芒的水母也开始飘浮了。
“啊!这次也平安无事地结束了。”
大家好像也都从紧张当中释放了。宴会重新开始。
“你还好吗?夕士。”
小茜大姐问我,声音中夹带的柔情,让我觉得心头好似突然揪在一起了。光是沉默地点头,就让我费劲了心力。
“夕士还是先去休息比较好哦!”
诗人这么说之后,小茜大姐也点了头。
“那么……我就先失陪了。”
“啊,夕士,我送你今晚好眠的护身符吧!这是‘妖精王的做梦石’,可以让你做个好梦。”
“呃,谢谢你。”
古董商人给了我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石头。我露出苦笑。
“夕士。”
小茜大姐静静地摸了我的头。
“日后,小圆也要麻烦你多多关照啰!”
温柔的声音,温柔的手——这是“妈妈”的声音和手。心头百感交集的我深深地低下头,然后离开了起居室。
通往二楼的楼梯不知道为什么长得不得了。我觉得脑袋好像麻痹了一样。
秋音的房门映入眼帘。
我像是被吸过去一样往那里走去,接着打开了门。
“啊!夕士。”
秋音横躺着在看书,小圆则在秋音的棉被里睡觉,小白也贴在小圆的身边睡着。
“你该不会看了那个吧?你很坏心耶!”
秋音和往常一样,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这里没有不好的东西,没有悲伤的东西,没有丑陋的东西。这里有的是安稳、温柔、温暖……
“夕士?你怎么了?”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怎么了。
只是眼泪不停地流出来、流出来,根本停不下来。从内心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变成眼泪落下,不停地、不停地……
沉沉睡着的小圆,他的睡脸是如此天真无邪、如此可爱。我死也不愿意把他交给那个怪物。我了解发出雷鸣似怒吼的小茜大姐的心情。
可是,失去人性、失去一切的女人却只记得自己的孩子,而且光靠这份记忆,女人就可以找到孩子的身边。碰不到孩子时,女人呼天抢地地哭喊、粗暴疯狂,她的确是对自己亲生的孩子有所依恋。
那份“想念”竟然不是出自爱子之心,真是太令人难过了。
就是因为成为“母子”,才能织出奇迹似的羁绊。毫无疑问地,女人和小圆是连结在一起的。即使变成了怪物,即使在那之前身体就先毁坏、变得跟破布一样,女人还是一定会来这里;即使被结界阻挡、即使被小茜大姐的落雷打中,女人一定还是会来这里——为了“杀了我的孩子”。那个样子,真是无上的丑恶、无上的悲哀、无上的恐怖。让女人变成这样的,就是她对小圆的想念。
这当中,没有爱的存在吗?
就算只有一小块碎片也好。
就算只有一小块碎片也好,难道在某个地方、在她连自己是女人都无法意识到的内心某处,都没有“身为母亲的感情”吗?
一定有的——我想。
一定有的——我如此祈求并祈祷着。
什么都不知道、毫无罪孽、安稳睡着的小圆,睡脸虽然可爱,却很悲哀,悲哀得令人心疼。
我任性地思念起妈妈来。因为知道就算想见面也不可能见得到,所以我总是尽量不去想双亲的事。但是,我现在好想见见妈妈,好想见见爸爸。
我好想你哦!妈妈。
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秋音用双臂悄悄地搂住了我,她柔软的胸口让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她默默地拍着我的背,就好像母亲哄着孩子一样。
虽然很难看,但我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现在的我,只想好好哭一哭。
爸妈去世三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放声大哭。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爸爸、妈妈。
在温暖的阳光照射下,爸爸、妈妈和我去花田野餐。一边吃着妈妈做的便当,已是高中生的我和他们两个人聊天,说着各式各样的话题。长谷在中途加入了我们,大家都一直笑着。
映照着朝阳的彩绘玻璃散发出七彩光芒。
窗户旁传来了小鸟的鸣叫声。一定是青色的鸟儿们。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和爸爸、妈妈、长谷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幸福的感觉仍然残留在我的身体里。心情真是非常满足。
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古董商人给我的“做梦石”。只不过我不觉得自己的梦跟这颗石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就是了。
“话说回来,‘在花田里野餐’什么的……难道我有少女情怀吗?”
我苦笑着,面前突然有某个白色的东西动了一下。
“小白?”
小白站起来之后,猛舔我的脸。
“咦?你一直待在这里吗?”
小白走到门口,抓了抓门,好像是在说:“帮我把门打开。”我打开门,刚好秋音也从她的房间走了出来,怀里抱着小圆。小白朝着她的脚边贴了上去。
“啊,夕士,早啊!”
“啊,早安。”
因为昨晚的事,我难为情地搔了搔头。这么说来,我的记忆在那之后就消失了。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呢?
“昨天晚上,我把夕士托给小白了哦!”
秋音笑着说。
“咦?”
“再怎么说,我也不能让你黏着我睡觉吧!我跟小白说,小圆就由我来照顾,麻烦它照顾一下夕士。”
小白当了我一整个晚上的“妈妈”。
“是哦……对、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秋音没放过一个劲儿不好意思的我。
“没错、没错。夕士也真是的,竟然哭累就睡着了,像个小婴儿一样。还是阿明先生把你抱回房间去的呢!”
“……真的假的?”
这下子我可麻烦了。像什么话嘛!在女生的怀里哭累了,就像小孩子一样被人抱上床睡觉。长谷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说我。看着这样的我,秋音放声大笑。
昨天晚上的事情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妖怪公寓”的早晨一如往常地爽朗、安稳。
“早啊,夕士。睡得好吗?”
“早安。”
我对着诗人和画家深深地低下头。
“昨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受你们照顾了……对不起。”
诗人和画家彼此对看了一眼,接着轻声笑了。
“你学到不错的东西了吧,夕士?跟小茜大姐说的一样呢!”
“……”
诗人的话总是会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慨。
“你啊,给我再增胖一点。个子那么高,体重会不会太轻了一点啊?”
画家这么说。我的脑海中浮出“被人抱着的自己”的模样,直冒冷汗。
“……来这里之后,我已经变胖一些了,因为琉璃子煮的饭很好吃。”
“对吧!来来来,我们来吃好吃的饭吧!”
秋音替我端来了我的伙食。
盐烤鲭鱼、烩茄子和柴鱼、菠菜炒香肠、海带芽味噌汤,还有把昨天剩下的鹿肉制成的卤肉浇在饭上,旁边再打一颗蛋,成了卤肉蛋饭,太好吃了!
山田先生在看报纸的运动版,佐藤先生则是一边注意着时间,一边享用着琉璃子做的超级好吃的早餐。小圆坐在喝着咖啡的画家膝盖上。诗人享受地啜饮着茶,我和秋音则扒着大碗的饭。
在这样的时光中,小圆的妈妈仍旧无法成佛,四处徘徊走动,然后终有一天会回到这里吧。大家并不是忘了这回事,也不是假装不知道。在看着那丑陋悲哀的怨灵时,大家的眼睛都是真挚的,有愤怒,也有悲伤。
不过就连这个,大家还是把它当作“现实”来接受,当作自己“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而对无法解决的事情时,即使一己之力无法帮上什么忙,大家还是相信事情总有转圜的一天,把它看作自己的日常生活。
悲伤的时候,就尽情悲伤。
生气的时候,就尽情发火。
虽然这么做,不见得能解决什么问题。
但是透过这些行为,无法解决的事情就会变成自己世界的一部份,“存活”下来。那是确确实实会让自己的世界更开阔的。
再过不久,我在这间“妖怪公寓”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在那一天、那个洞窟澡堂里、那个玄关前面,我所拥有的常识和知识都瓦解四散了。被突然发生的“不可思议的现实”撞个正着的我,什么都无法相信,但是即使如此,事情还是没有改变,除了接受之外别无他法的我,最后还是放弃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觉得在这里发生的“不可思议的现实”,已经成为自己的血肉了。我在这里惊讶、烦恼、哭泣、欢笑、学习。看见的、听见的、感觉到的、思考过的东西,全都渗进我的身体里,就在我的世界里活着——我有这种感觉。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个暑假能够永远不要结束。因为一到九月,我就得马上搬家了。
想着“好想永远待在这里”的自己,总觉得有种类似羞赧、可笑的温暖心情。
那天下午,我侧身躺在清凉的后廊上,和诗人喝茶、聊天。
“这个茶真的好香哦!”
“听说是荞麦茶,和蕨饼的味道超合的~啊~真是美味。”
“喂——稻叶——!”
“!?”
忽然,从玄关处传来了耳熟的声音。我跳了起来。
“竹……竹中?!”
飞奔到玄关之后,果然看到竹中站在那里。
“来了、来了!嗨!”
“诶、诶……你是怎么啦?为什么突然……”
我手忙脚乱地把竹中拉到外面去。
“因为你都不招待我来啊!”
“我也有很多事情要……”
到了外头之后,我吓了一大跳。那里站着五、六个男生,大家的手上都拿着香烟和酒。他们的脸我全都有印象,就是前阵子在汉堡店里看到的竹中的朋友。
“竹中?”
竹中露出了惹人厌的笑容。一阵子没见,他的表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眼神灰暗,用那副高高在上、瞧不起人,可是却又带着些许自卑的目光直盯着我看。我的感觉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变得不太对劲。我自己的眼神可能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才会常常被一些小混混找麻烦,可是竹中目光中的讨厌感觉,毫无疑问,绝对是来找碴的眼神。不过,我也开始“变成想打架的眼神”,好想大喊一声:“你那是什么眼神啊!”然后冲过去揍他一拳。
接着,竹中又用和那副眼神一样讨厌的口吻说:
“因为在搬到宿舍之前,我想看看你的房间嘛!我们没地方好去啊,稻叶。外面那么热,能不能让我们在你的房间住~一下啊?”
毫无羞耻心的态度。其它那些家伙也都露出了贼笑,令我毛骨悚然。
“你的房间是202号房嘛。来,走吧!”
那些家伙开始迈出步伐。
“等一下,竹中!”
“啊,对了、对了,大美女琉璃子在哪里呀?好想要她帮我们弄个下酒菜哦!好想要她来陪我们喝个酒,然后再顺便做些好事——哈哈哈哈!”
竹中他们呵呵笑着。我一把抓起了竹中的衣领。
“你够了没啊,竹中?这样子未免也太随便了。”
竹中粗鲁地拨开我的手。
“要好好珍惜朋友哦!资优生。忤逆我们的话,可是没办法待在学校的。”
“你到底想干嘛?你以为人多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竹中哼笑一声,好像在说:“那有什么不对的。”
仗势欺人的“假不良少年”。他们本人可能只是装出不良少年的样子,可是说到底,还不就是一群独自一人成不了事的家伙们聚集在一起罢了。
一看到这种基于“因为不良少年看起来比较帅”、或是“因为这样很好玩”等等原因,而在暑假混在一起的轻浮家伙,我就一肚子火。这种家伙连“觉悟”这种东西都不知道。
“不过就是酒跟香烟,你别那么大惊小怪嘛!真是难看。我们也可以教你很多东西的啦!你的酒量也不错啊,不是吗?跟大家一起玩吧!”
看来我似乎也被竹中他们视为“伙伴”了。虽然我在学校很认真,不过他们大概是觉得我其实太过压抑自己了,所以看起来才会这么忧郁。那是因为我的眼神太狠,就连要人客套地说“你的眼神很平静”大概也没人说得出口,而且有时候言行举止会变得很胡来,要是被人认为“那家伙好像很想大闹一场”,我也无可奈何。
可是他们小看我了。我心中怀抱的不满和不安,根本是这些家伙们想都想不到的。在学校认真学习,可是和我的生活大有关系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能表露自己的“真心”。
面对竹中那副瞧不起人的眼神,我也毫不犹豫地瞪了回去。竹中的表情稍微扭曲了一些。
“别把我跟你们这些只会装模作样的家伙混为一谈。连什么是真正的虚张声势都不知道还在那里大小声。虚张声势也要有所觉悟的,竹中。你们做得到吗?你们这些家伙,只是在玩单纯的流氓游戏吧?明明是一群除了装坏之外就无法表现自己的家伙,还说什么‘我们也可以教你很多东西的啦’!”
竹中的脸瞬间胀红。
“你这混蛋!”
竹中朝着我飞扑过来。
“我就是最讨厌你这点,稻叶,老摆出一副‘我是大人’的死样子!”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啊?”
我抓住竹中揍过来的右手,然后朝着他的左脸挥出一拳。竹中软趴趴地跌了出去。
“脚和腰都没什么力哦!竹中,你要不要考虑去送货公司打工啊?”
竹中似乎终于发现我的“本质”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了。不过他还是重新瞪大了惊讶的眼睛,朝着我飞身扑来。
“混蛋——!”
他的行动似乎惊醒了其它家伙们,于是他们也一起向我冲来。
“上啊!”
“快点把他制伏!给他好看!”
一对六的混战展开了。果然,要同时跟六个人对打还是很吃力的。
“有自己的风格是不错,不过你多余的动作太多了哦!稻叶。”
长谷那张冷静的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遵命遵命。在合气道四段的你眼中看来,我的拳法应该是根本乱无章法吧!
一边回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和那些家伙对于的我,竟然有种不可思议的舒畅感觉。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阵突兀的欢呼声爆出来。
“耶——夕士!好帅哦——!”
我的头上传来夸张的崇拜尖叫声。我抬头一看,发现麻里子从二楼的窗户探出上半身来看着我们。她旁边还站着古董商人,而且两个人手上都拿着红酒杯。
“搞得盛大一点哟,少年们!干杯!”
干什么杯啊?!
“不要把别人的灾难当作下酒菜啦——!”
我想也没想地喊了回去。结果古董商人的心情似乎变得更好了。
“原来那就是你的本性啊!夕士。看起来还真像个男子汉呢!”
“脸蛋那么可爱,个性竟然那么狂野,是我喜欢的类型哦!”
麻里子送了个飞吻过来。啊啊啊,这些人真是的。
就在这个当儿,挥出去的拳头扑了个空,我也漂亮地摔了一跤。一群人立刻压到我身上来。
“完了……”
正当我这么想的瞬间——
“吵死了!小鬼!”
一个声音突然贯穿我的脑袋,接着所有的人全都飞了起来。受到灵波攻击的身体,因为恐怖和惊愕而动弹不得。庭院在一瞬间静了下来。
然后,四个穿着和服的矮胖男人大摇大摆地从玄关走出来。每张脸上都只有一个眼睛,而且口中还生着大颗的獠牙,正是如假包换的“鬼”。
“啊……他们该不会就是一天到晚在打麻将的那些家伙吧?第、第一次看到,原来他们都是鬼啊!”
这是那些埋头躲在屏风后面、沉默地打着麻将的家伙们第一次登场。他们恐怖的程度,完全不输给小圆的母亲。跟图画上的鬼一模一样!
“那是什么东西啊……绒毛娃娃?”
竹中他们根本搞不清楚状况。那也是当然的吧。就算鬼真的出现在眼前了,谁都不会马上相信那是真的。不过在四个鬼一同睨视着竹中他们的时候,周遭的空气瞬间一变。
阳光减弱、大气惴惴不安地波动着,刮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凛冽空气。在不知不觉间感受到异常气氛的身体,开始喀哒喀哒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啊?”
我彻底感受到了。
“都在!”
除了四个鬼和麻里子、古董商人之外,其它肉眼看不到的妖怪们……都在!公寓里、墙壁上、盆栽里、地面上、树荫下、天空中,以及竹中他们的身边,充满了“某些东西”的气息。这些家伙们全都盯着我们看。被这几百双眼睛瞪视的竹中他们,全都发起抖来。
然后,诗人快步走了出来说:
“你们啊,为了自己好,还是不要对夕士动手吧!在这个世界上,是有绝对不可涉足的领域的。你们还这么年轻,应该不希望自己的人生被搞砸吧?是不是呀?”
诗人这么说完之后,露出了笑容。那张跟涂鸦一样装傻的表情别具意义,看起来最是可怕。
竹中他们鬼鬼祟祟地向后退,打算逃走。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画家,早已双手抱胸,杀气腾腾地站在那里了。
“把别人家的院子弄乱,还想大大方方地逃走啊,小鬼?”
画家把双手手指的关节折得劈里啪啦响,双眼也闪闪发光。看来他很乐在其中。竹中他们那些假不良少年也知道,这才是真正猛者的压倒性魄力!
“死小鬼说什么烟酒,真是不要命了。天罚——!”
画家真的在一瞬间揍了竹中他们一行人——每一个人。虽说和我打过之后,他们都已经有点疲累了,但是这身手未免也太快了,身段也华丽得不得了。要说武术的话,长谷也算很厉害,但我觉得画家比他强好几倍。
“这可是……累积了相当多的经验呢!”
在瞪大了眼睛的我旁边,诗人笑着说。
“自己还不是从小就抽烟喝酒。明明只是想打人嘛!深濑也真是的。”
在二楼的窗口,麻里子和古董商人开心地拍着手。不知不觉间,和四个鬼同时出现、充满着庭院的可疑气息也消失了。
“在个人画展的会场,他也偶尔会乱一下,摔椅子啊、翻桌子什么的。还有画迷是专门来看他大闹的呢!”
“好像重金属乐团的演唱会哦!”
诗人把浸湿的毛巾递给我,我用来擦掉鼻曲和嘴角的血迹。
竹中他们拖着瘫软的身体逃走了。明明浑身是伤,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可是就是逃跑的速度特别快!真是名副其实的“夹着尾巴逃跑”。
大闹了一场以后,还从小鬼身上搜刮了酒和香烟的画家,看起来满足得不得了。他托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我满是淤青的脸之后笑了。
“你的男子气概指数增加了哦!夕士。”
我也笑了回去。
“嗯。”
“什么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抱着一颗大西瓜的秋音睁大眼睛站出来,看了看我们,然后又看了看逃走的竹中他们。
“嘿嘿,稍微来了个妖怪、人类连手攻击。”
这么说完之后,我们全都捧腹大笑。
暑假结束的黄昏,我和公寓的居民们在前院举行了盛大的烤肉晚会。
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超大型烤肉架上,放满了大量的肉类和蔬菜。
“烤肉就交给我吧!”
画家这么说。出人意料地,他对野炊相当擅长。
“因为深濑是‘旅行画家’,露营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了。”
“与爱犬一起迈向一段一段的旅程,感觉真棒。”
“嗨——欢迎回来!”
“佐藤先生,今天好早哦!”
“我可是一口气把所有的工作解决之后就赶回来了哦!哇——味道真不错!”
“久等啦,啤酒来了!冰冰凉凉的哦!”
佐藤先生和麻里子、公寓的居民们,还有那些外型不像人类的东西开始一一聚集过来了,简直就像是万圣节晚会一样。
“我带酒来了。”
“打扰了。”
“哦哦,请请请。玩得开心点哦!”
面对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人类(脸是人脸,但是从和服袖子里伸出来的却是毛茸茸的手)的东西,我笑脸以对。并不是因为我觉得“反正这已经是最后一晚了”,所以就自暴自弃的缘故。今天晚上,这栋公寓为我办了送别会。我是主角,所以我想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
从外面来的妖怪们全都带了一瓮瓮的酒、鱼干和水果来。听说要参加这种集会,只要带些伴手礼来,就可以被视为伙伴。
“打扰了。”
穿着绣有眼熟家纹的和服背心的狗来了。
“小的是代表小茜大姐前来的。请收下。”
它们递出一尾完整无缺的漂亮鲷鱼。
“小茜大姐派你们来的?”
礼物上面还附着一封信。是小茜大姐给我的信,一首短歌。
前进 路并非只有一条 奴家不会忘却 你的身影
“哦,真不愧是妈妈,好风雅呀!”
“它说不会忘记你哦!夕士。”
我沉默地点点头,澎湃的情感充满了胸口。为了这种小事情,竟然特地……
“请替我……请替我向小茜大姐道谢。”
我对着狗使者深深地低下头。光是这么做,就已经让我费尽心力了。我完全想不到自己该如何用字遣词、该如何回礼。明明今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啊!
“这是琉璃子给你的。”
秋音交给我的是一个大盆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小碗和小碟子。是外表看来就很漂亮的炖煮和天妇罗。客人们全都兴奋起来了。
“这也是琉璃子特制的。”
山田先生搬过来的是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饭团。
“哦哦,是三角饭团。”
“三角饭团!”
妖怪们中,有好些家伙非常喜欢三角饭团。听说米好像是有灵力的吧!
不久之后,开心地咬着三角饭团的家伙们,还有与古董商人鬼鬼祟祟地聊着天的妖怪们,全都在一瞬间朝着门的方向看去。
“这是……”
我也看着门那边。一个黑色的人影突然出现了。
“嗨,大家好。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呢!”
“龙先生!”
果然是龙先生。我飞奔了过去。
“我可是带了压箱宝来了,也让我加入大伙儿吧!”
“你也来了。”
“幸好还来得及。要分离了呢!夕士。”
龙先生的眼神和声音依旧充满了力量。当他说“要分离了呢”的时候,各式各样的回忆闪过我的脑海中。来这里时的惊讶和迷惘;和龙先生、诗人、秋音聊天;小圆、小白和小茜大姐的事。
“……嗯。”
龙先生温柔地摸摸我忍不住垂下的头。
“龙先生,好久不见。”
“嗨,秋音。还有在修行吗?”
在大家仿佛看着明星似的目光中,龙先生优雅地前进着。也有一些妖怪偷偷摸摸地逃走了。
“龙先生,你带什么来啦?哎呀,是山女鱼(注:山女鱼,又称佳鱼,是日本樱花钩吻鲑的一种。),真是太棒了!”
“烤来吃,烤来吃。”
“我觉得生吃比较好……”
就在大家再次喧闹起来的时候,古董商人向龙先生递出一杯很像是鲜血的酒。
“要不要来杯巴特里伯爵夫人(注:巴特里伯爵夫人(Elizabeth Bathiry),人称“血腥女伯爵”,她相信人类的血液能使她保持年轻,据说她大约杀害了六百五十个人,并且喝他们的血。)的鲜血呀?”
“你还真是老样子呢,古董商人。”
龙先生露出苦笑。也只能苦笑了吧。能让龙先生露出苦笑,还真是有一套。
“你也没什么改变,真是令人高兴,‘东洋的蓝色珍珠’,艳丽的淡蓝色。”
古董商人一边说着,一边顺顺地摸着龙先生的头发,然后拆掉了绑住头发的绳圈。龙先生的长长黑发唰的滑落肩头。
“真是跟人鱼一样的头发呢!”
古董商人抓起一缕龙先生的头发,然后直接印上了自己的吻。我呆若木鸡地望着这一幕。
“能不能别称为淡蓝色啊?”
龙先生一边轻轻地拨开古董商人的手,一边说。
“……还有,也麻烦你别偷我的头发好吗?”
古董商人被龙先生握住的右手上,缠着两根长长的头发。
“偷……头发?”
“只是一两根头发而已嘛,有什么关系?”
“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工作用具。”
“头发?”
“那叫做灵发,头发里面寄宿着灵气和灵力。”
出面解说的人是秋音。
“《咯咯咯的鬼太郎》里面也有出现过。”
诗人补充。我听完之后拍了一下手。
“哦哦,妖怪天线(注:在《咯咯咯的鬼太郎》故事中,主角鬼太郎的头发会在感应到妖怪存在时发光立起来。)!”
“能不能不要把我跟那个东西混为一谈啊,一色先生?”
“原来你有这种自尊心哦?龙先生。”
“这头发还卖得很好哦!像这样,嵌在水晶摆饰里面,欧洲的贵族夫人们不管多少钱都会买。”
古董商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让我看了摆饰。水滴形的水晶和台座之间,夹着一根固定成“8”字型的头发。
“不要随便把别人的头发当成商品!”
龙先生很难得地大声说。
“你到底打算给我多少酬劳啊?”
“原来是在不满这个问题哦!龙先生。”
“呃,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对不对,一色先生?”
如同相声一样的对话,让我看得目瞪口呆。仿佛仙人一般的龙先生,好像突然变得比较容易亲近了。我忽然觉得好有趣,一个人呵呵呵地笑弯了腰。
夜越来越深,非人类的气息也越来越浓厚。酒和小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烤肉网上不断地出现肉和蔬菜,让来访的客人们个个活力十足。大家喝着酒,嘴里塞满了菜肴,高声谈笑,模样看起来真是非常开心。
“是吗?你要回到那里去了啊?真是可惜。”
“要记得我们哦!这样就好了。”
不知道是幽灵还是妖怪的东西们一下子拍我的肩膀,一下子摸我的头;又是劝我喝酒、吃菜,又是说些搞笑有趣的话给我听,真是我在妖怪公寓里最棒的一个晚上了。对于即将回到普通世界的我来说,这个印象深刻的夜晚可能是我一辈子都再也无法体验的——充满了幻想,以及感动。
过了半夜之后,我跟着说要带小圆一起睡觉的秋音先离席了。听说宴会还要一直持续到清晨。
回到房间之前,我把古董商人叫到树荫下。
“怎么啦,夕士?”
细细的香烟散发出香草的味道,围绕在古董商人身上。他像是想要抱着我一样,从上往下俯视着我。我吞吞吐吐地说了:
“有……有龙先生头发的摆饰……要……要多少钱?”
古董商人稍微睁大了灰色的单眼看着我。我觉得自己的脸好像有点变红了。
“我……我想说把它当作护身符……那个……感……感觉应该会很有灵……”
“哼。”
古董商人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哼声。他该不会想歪了吧?那又是想到了什么呢?古董商人在我眼前拿出刚才那个摆饰,说:
“饯别的礼物,收下吧。”
“咦?可……可以吗?”
古董商人又露出了更具意义的微笑。
“谢谢!”
我紧紧握住那个摆饰。
与其说是拿来当护身符,其实我是想要有个能够回味这段生活的纪念品。即使总有一天,在这里度过的日子全都变得像艳阳下蒸腾的热气一般暧昧不明,我希望自己的手中还是实实在在地握有一个东西,能够证明这并不是一场梦境而已。
“怎么啦?满脸笑意的。”
在楼梯上面,抱着小圆的秋音笑着问。我让她看了有龙先生头发的摆饰。
“古董商人给我的饯别礼物,嘿嘿。”
“有龙先生头发的摆饰嘛!这个可是绝对灵验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
秋音将自己的手重叠在我握着摆饰的手上。
“那我也帮你祈祷吧!希望夕士能够平凡地过着普通的生活。”
“……”
“离开这里之后,我想夕士的灵力应该就不会受到刺激了。安心地生活吧。”
“谢谢你……秋音。”
窗户外头有个像火焰一般的谜样发光体,在温暖黑夜的环抱下,发出了各种颜色。
人类和非人类的笑声、谈话声、吠叫声。
我将手肘支在窗台上,不断地眺望着这幅光景,甚至连睡觉都忘记了。
然后……
进入九月之后没多久,我搬离了这栋公寓。


另一边
十月过了一半,天气终于开始转凉了。
新学生宿舍的每个角落都崭新得闪闪发光,总让人有种赚到的感觉。
我住的房间是三人房,有两个一年级学生和一个二年级学生。我和一年级的石井博之马上就变成了好朋友,二年级的加贺圭介则是个比较沉默、不太好亲近的人。他不太跟我们说话,总是一个人听着音乐或是看漫画。嗯,不过总比端着学长架子、嚣张兮兮的人来得好。
一说到学生宿舍,大家的印象就是里头的人际关系很复杂,大家也可以像家人一样共处;相反地,欺凌事件发生的频率也会比较高,不过随着时代变迁,这种状况也已经改变了。像加贺这种人——就是讨厌和别人扯上关系的人们——逐渐增加。欺凌事件消失的同时,互助也不复存在。反正别人的事跟自己毫无关系,也不希望别人来管自己的事,人际关系自然而然地日渐淡薄。
“听说条东商校宿舍的伙食是这一带比较好吃的。”
在吃晚餐的时候,石井这么说。
“哦,是哦!”
或许的确是如此——我想——不过远远比不上琉璃子亲手做的料理。
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琉璃子做的菜那么好吃,因为饭菜里包含了她的用心。
“小琉璃的梦想是开一间小小的餐厅,因为她很喜欢煮菜。不过在梦想实现之前她就死掉了,所以一定还放不下吧!”
听到诗人提起这段故事时,琉璃子那双白色的手看起来似乎也蒙上了些许哀伤。
就在琉璃子打算辞掉女公关的工作,开设长久以来的梦想餐馆时,在琉璃子从事女公关工作时就一直对她纠缠不休的客人杀了她。琉璃子被分尸,据说大部分的尸体到现在都还没找到。
还没有实现梦想就死亡的琉璃子,最后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双手。那双手里充满了琉璃子全部的想望。我曾经抱着沉重的心情问过琉璃子:
“一直不成佛好吗?”
琉璃子在便条纸上这么写着:
“梦想实现了,现在的我真的很幸福。”
就算身体已经妖魔化,她还是能在自己最喜欢的料理领域大展身手,而且我和秋音还会一边猛喊着“好吃好吃”,一边将她做的料理吞下肚。对于这点,琉璃子高兴得不得了。琉璃子做的菜之所以好吃,是因为每一道菜都是她梦想的结晶,因为那份“希望被人称赞好吃”的心情化为实际的缘故。
负责宿舍伙食的,是三个四、五十岁的欧巴桑。她们全都是老手,料理的工夫确实不错,不过还是有种公事公办的感觉,完全说不上是那种家人为了亲近的人而做的料理。不过,这也是因为住宿生本身对此没有渴求。讨厌被人干涉的现代小孩们,并不打算让欧巴桑们介入自己的生活。“工作以外的事情你们都别插嘴,工作结束之后就赶快回家。”住宿生经常无意识地散发出这种讯号。欧巴桑们就算想表达自己的感情也完全没门。
当我听到住宿生偶然在宿舍外面碰上欧巴桑时装作不认识、没看到,或是看到加贺那副惜字如金的模样时,有时候真的会觉得很受不了。那种心情就跟我待在博伯父家的时候很像,很不痛快。
我的爸妈并不是那种爱说话的类型。尤其是父亲,根本不太爱说话,在吃饭的时候更是一句话也不说。
“不过……我说的话他却全都用心听进去了吧。”
我突然想起那遥远过去的回忆。
虽然和爸妈不太聊天,但我们之间仍然充满了很多东西,感觉大家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即使父亲不说话,也不会给人不好的感觉。我、父亲、母亲都一样,并不是孤立的。
因为我们是家人吗?
只是因为这样吗——?
过了第二学期多得令人眼花撩乱的活动热潮之后,我的课业和生活才终于静了下来。那个时候,早晨的空气感觉凉飕飕的。
那一天。
我信步闲晃到妖怪公寓。
走进陡坡前面、房舍的夹缝之间。
被裂缝处处的老旧墙壁包围的寿庄,静静地矗立在那里。爬在墙壁上的藤蔓以及庭院里的树木,都开始染上了红红黄黄的颜色。山田先生照料的花朵虽然还是漂亮地绽放着,但是没有非当季的花朵,只有桔梗和一些秋天的花卉摇曳着。
我站在门户大开的玄关。
没有人在。平常应该都会待在公寓里的诗人也出门了吗?公寓里面完全没有任何气息——无论是起居室、餐厅或是走廊都没有。喜欢打麻将的鬼、琉璃子、铃木婆婆、小圆和小白都不在。
我沉默地离开了公寓,莫名地感到自己明白了一切。
接着,我前往鹰之台东站,那间录像带出租店旁边的前田不动产也不见了。虽然还是有一间类似店面的窄小空间,然而看起来却似乎已经空了好几年了。
“我已经是‘这边’的人了吗?”
在意外的情况下体验了“另一个世界”的我,最后还是回到了原本的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接下来,我也应该一直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在那个世界发生的事情,应该当作南柯一梦,忘了才是。
“对于没有需要的人来说,那里的大门是不会打开的吗?”
这么一来,人们就会忘了曾经共同生活过的那些伙伴们吧!它们和每天的生活毫无关系,也不会为人们带来任何好处。
“为了在这个世界继续生活下去,这样就好了。”
这么想着的我,突然不自觉地想见长谷一面。只要跳进公用电话亭,在那个家伙的手机里留个言,那家伙一定会骑着摩托车飞奔而来的。
“怎么啦?稻叶。不要给我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好希望听到他对我说这么一句话之后,狠狠地揍我一拳。
但是不行,那家伙现在忙得要命。长谷马上就要以干部的身份加入下学期的学生会,为日后在人前一展才能奠定基础了。
我紧紧握住古董商人送我的龙先生发丝的水晶摆饰,紧紧地。我只有这个东西了。确确实实地,在我的手中……
像是要把灵魂吐出来似的,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夕阳西下的天空中,朦朦胧胧地浮着一轮半月。
自从那回的事件之后,竹中无论是在教室里或是宿舍内,都绝不正眼看我,也不跟我说话。看来,他似乎对那件事情在意得不得了。至于那群狐群狗党,竹中好像依旧跟他们混在一起,生活态度明显变坏,连文化祭或是体育祭都不参加了。
某一天,我在宿舍大门口看到了肿着脸回来的竹中。
“喂,你还好吧?”
我这么问竹中,不过他却万般不屑地回答:
“跟你没关系吧?假惺惺。”
他的声音里,混杂着憎恨、怯懦、自卑,以及所有人类的黑暗情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我,只能沉默地兀立着。
恐怕对那家伙而言,我说的所有话他都听不进去吧!世界上是有这种说什么都不听的家伙存在的。“只要跟对方好好谈,对方就一定会了解。”这只是表面上说的漂亮话而已——看到竹中之后,我不禁这么认为。虽然这真的是件非常悲哀的事,可是我也无能为力。
慢慢地,竹中缺课的次数越来越多,不久后就被退学了。
即使一名同班同学从班上消失了,同学们的校园生活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时间的浪潮一波波打来,大家都因为期末考、圣诞节、忘年会、回老家等事情忙得不可开交。我也一样。在打工的地方被视为强大战力的我,圣诞节、忘年会时,不是在送货途中的车上,就是在公司的休息室里,跟一大堆苦哈哈的大叔们一起度过。能被老板喜欢,我当然是觉得很感激,不过被老板劝说:“高中别念了,直接来我们公司当正式员工啦!”还是令我有点困扰。
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觉得竹中那伙人仿佛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在平凡无奇的岁月更迭中,我完全迷失了自我。
就这样没入“普通的人们”当中好吗?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变成加贺那样,觉得“身处在现在这个时代,我也无能为力”呢?我感到不安。
我有朋友,在学校或是宿舍的生活也一帆风顺。上社团、去打工,我的每一天都过得充实又快乐。可是,在这些日常生活的空隙当中蓦然回首,我却有种找不到真正自我的感觉。
我试着和班上的同学、社团的朋友谈过这种心情,不过大家全都摆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也就是说,稻叶,你不想变成像加贺学长那样吗?”
“嗯,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比起运动社团的学长,加贺可是好多了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嘛!这有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啊!可是……”
“你该不会只是希望自己与众不同吧?”
“……”
实在没办法跟他们讨论。当然,我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本身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在大家聊过之后,我也注意到这点。“无法讨论”。没办法针对一个话题深入地互相表达自己的意见;话题很快就奏起尾声,然后不停地跳到下一个、再下一个话题去。我相当迷惑,但是大家似乎都觉得没什么,好像这样的状况很普通似的。
“这样子的话,不就没办法跟大家聊……真正的烦恼了吗?”
我这么认为。不过真正的烦恼本身、或是希望深入讨论的话题本身,可能也只是一些很逊、很麻烦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决定绝口不提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了。只要跟大家说些开心易懂的事情,就够了吧!
不过,几天后发生了一件事。
在我回到宿舍的房间时,加贺凶狠地瞪着我说:
“听说你讲了我的坏话?”
“啊?”
“我是什么时候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了吗?”
看来我拿加贺来当例子的那段谈话,被扭曲之后辗转传到他耳中了。
“你弄错了。学长,这是误会一场啦!”
我拼了命地解释,最后总算压下了他的怒气,不过从那次之后,加贺却更加沉默了。加贺的态度是如此,而我一想到有人恶意扭曲了我的话传给加贺,情绪也因此变得低落。
过着普通的生活。
平凡、平凡地生活。
进入寒假,大部分的住宿生都回到各自的老家去了,学生宿舍里变得异常安静,崭新的近代建筑更为此刻增添了寒冷的寂寥感。
我从早到晚都在打工,连过年的时候也要工作,只休了元旦一天而已。这满满的工作行程,让我没有深入思考任何事情的时间或体力。
十二月三十一日。
出乎我意外地,过了傍晚六点左右,打工提早结束了。打工的地方除了发给我薪水,还送了一个过年的豪华便当。虽然已经冷了,不过因为正好是宿舍餐厅休息的日子,所以还是令我觉得很欣慰。
商店街上挤满了出来办年货的人们。音乐和呼喊声四起,人们的影子在炫目的灯光下摇曳生姿。一家大小一同出游的家族和情侣们擦身而过,还有抱着堆积如山的战利品的大婶和累坏了的大叔。有人看起来很开心,也有人看起来闷闷不乐。大家都度过了不一样的一年吧!
我的一年也同样过完了。竟然已经过了三百六十五天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真的只过了三百六十五天吗?我也无法相信。
那间妖怪公寓,真的曾经存在过吗?
我真的在那里度过了半年的时光吗?
只有嵌着龙先生发丝的水晶摆饰,像是梦境的碎片一般躺在我的手里。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成为流逝而去的回忆——我曾经觉得这样子就可以了。现在,这个流逝的过程正在持续着,我却无法相信。
我忽然停下了脚步,两旁的路人似乎觉得我很碍事,纷纷绕过了我。有人和我错身而过,有人则是直接撞了上来,我踉踉跄跄地,在人群的涌流下蹒跚前进。
在片片纷飞的雪花中,我看到宿舍大门口有个站着的人影。
“长谷!”
“嗨,稻叶,你终于回来了。”
长谷动动冻僵了的身体。他的鼻子红红的,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啊?
“你……?”
“干嘛?不要摆出一副看到幽灵的脸好不好?”
“你不是……跟家人去滑雪……”
“哦,那个取消了,因为我老姐带了男人回家。怎么可能跟那种人一起去嘛?谁受得了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啊!”
长谷还是老样子。他露出了笑容。
“你明天休息吧?稻叶,一起过年啦!我找到一个很少人知道的神社,一起去拜拜。”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是像个笨蛋一样呆呆地站着。
“哦,那是什么?哇——便当,很豪华耶!新年版!”
若是没有拼死命用力站着的话,我觉得自己可能会就这么软腿倒下。内心深处的疼痛让我突然觉得很想哭。
那就哭吧!想哭的时候就哭吧!
但是,眼泪却没有流下来。
长谷将双手重叠在我拿着便当的手上说:
“我先去那里的便利商店买个黑轮。我从刚才就一直冷到现在,莫名地想吃黑轮了,还有热茶跟咖啡。”
我的手和长谷的手都很冷。我沉默地点点头。
热腾腾的黑轮像是直接化在肚子里似的,好吃极了。配上冷掉的便当和零食,我和好久不见的长谷忘情地聊着天——无论是无聊的琐事也好,严肃的事情也罢,和长谷聊的话,什么事情都可以聊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在说话的同时,我感受到自己肩上的压力也渐渐消失了。虽然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不过照这个情形看来,我果然还是很想找个人好好倾诉。
“对了……在公寓的时候我还满常聊自己的事的,跟一色先生还有秋音他们……”
很多事情都是可以跟公寓里的大家“讨论”的——就像我现在和长谷在做的事情一样。不是单方面的说话,而是交换、比较彼此的意见,互相为对方提供信息。没错,这才叫做沟通。
“说实话,能够好好沟通的家伙,还真是不多。这应该是因为答案卡、使用说明书、信息量都过多了所造成的弊病吧!”
长谷这么说。
“在你那间全是聪明家伙的学校里也一样吗?”
“跟聪不聪明没有关系。因为这不是知识的问题,而是智能的问题。头脑聪明,可是连好好打个招呼都不会的人太多了,还真是让人困扰。说到这个,在隔壁学校当运动部长的那个家伙,虽然头脑不怎么样,却很受不良学生们爱戴。我得先挫挫他的威风才行……”
平常总是伪装成爽朗阳光男孩的长谷,突然变回坏家伙的模样说着。跟从前比起来一点也没变,真是太令人开心了。这个有能力的家伙应该会去笼络一些有势力的人,不久后应该就会成为地下领导人吧!就算不管这个家伙,他也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那,我呢?
我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吧?我也不知道。
我们聊到清晨才睡。中午起床之后,便骑着长谷的摩托车在寒风中疾驰。果然,我的心情变得万分舒畅。长谷说要“跑一下”,于是我们便一直沿着海岸线前进。
天气很好,湛蓝的海水闪闪发光。天空中一片云也没有,阳光直接洒了下来。不论是空气还是景色,看起来都无限透明。
我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在长谷的背上,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风景从眼前流逝,感觉身心都被吹拂而来的风洗涤了。这么说来,我已经好久不曾有这种心情舒爽的感觉了。真希望能一直这么驰骋下去。
在到处乱绕了一阵子之后,我们抵达了长谷声称是自己找到的秘密神社(实在是太秘密了,那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今天是元旦耶),进行参拜。在无人神社事务所的“签条自动贩卖机”买到的签,上面写着大吉。
“在这种地方抽到的大吉谁相信啊?”
“就是要在这种地方才好啊!”
我们捧腹大笑。
在太阳西斜的时候,长谷请我吃了超好吃的烧锅乌龙面,温暖了我的身体和内心。
“再见了,稻叶。”
“路上小心,长谷。今天……谢谢你了。”
从薄暮天空里的淡淡云朵中,雪花片片飘落。
“要多回信给我啦!我会很期待的。”
“……嗯。”
长谷每个礼拜都会写一封信给我,可是我却完全提不起劲回信给他,现在那些信全都束在一起,堆在我的书桌一角。对长谷来说,没有手机、也不太用宿舍电话的我,用信件联络是唯一的方式——我明明比谁都清楚这点……
“我会再来的。”
长谷的摩托车在黄昏的街道上渐渐远去。这不是永远的别离,我却莫名地胆怯起来。
“我还没跟你聊够呢!长谷……还有好多……好多事情……”
越来越暗的天空中,不断、不断地飘下了雪片。
在忽然点亮的街灯照射下,我的影子模模糊糊地落在柏油路上。雪花片片落在上面。
“该怎么说呢?长谷,我总觉得自己……该说是不安吗?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就这么生活下去。只不过,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自己真正想做的又是什么……”
留在原地的喃喃自语,全被堆积在柏油路上的雪吸了进去。


能让我说“我回来了”的地方
第三学期开始了。
住宿生们也一一回到宿舍。可是,跟我同寝室的加贺却没有同来。
“听说他好像在外面租房子了。不过……学长也太孩子气了。”
石井苦笑着说。加贺只把写着搬家事宜的纸条和好几张CD给了石井一人。之前那场误会,加贺似乎始终没能谅解,而且还耿耿于怀。之所以会搬家,大概也是因为没办法继续和我共处一室的缘故吧!
石井说得没错,我也认为这是非常幼稚的处理方式。事情根本没什么好在意的,可是他还是放不下。我突然觉得有点沮丧。
“本学期,这里就是双人房啦!”
不过石井好像很开心。
讨厌的事情还没完。
连和班上同学互道新年快乐的时间都没有,我就听到了这则新闻。
“喂,你们听说了吗?竹中被捕了耶!”
早晨的教室里吵吵闹闹的。
“被……被捕?”
“被捕……他到底是干了什么坏事?”
“毒品啦!毒品!”
“兴……兴……兴奋剂?”
这会儿,教室里完全静默无声了。
竹中出现在被人举报的黑帮毒品纠纷的事发现场,所以就被警方逮捕了。他的衣服口袋里放有兴奋剂,身体也呈现服用兴奋剂的反应。好像除了自己服用之外,他还贩卖给别人。
被退学后,竹中并没有待在家里,反而在闹区闲晃,和更坏的不良团体以及小流氓鬼混。很明显地,那些家伙的背后都有黑帮或是国外犯罪集团撑腰。
“就跟小说里写的一样堕落了。”
“原本只是个普通的家伙而已吧!”
“不知道还回不回得了头呢?”
因为讨厌父母、讨厌学校、抗拒社会而变得烦躁厌世,只想破坏。这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心情,因此大家都感同身受,觉得“那家伙”可能只是过去的“我”。
我回想起和那群人一起出现在公寓时的竹中。
那时候,竹中该不会是在对我发出求救讯号吧?他会不会觉得我跟他很像,所以一定能理解他的心情呢?
爸妈都还健在的竹中,是个家境还算富裕的普通家庭的独生子。因此我一直觉得他那种叛逆行为只不过是天性骄纵而已。也从来不想拿他来和满怀不满、不安的自己相比。
但是,如果我的父母都还活着……竹中说不定根本就是我的翻版。倘若能多跟他聊聊,他或许就会懂吧!
事情演变成今天这种地步,再多想什么都没有意义。竹中已经走到我的想法和后悔都无法传递的地方了。
虽然竹中是已经遭校方退学的学生,可是他因为兴奋剂被警方逮捕一事,仍然是折损了就业名校条东商校形象的大事件。校园内还为此闹腾了一阵子。
雪花在农历正月的天空中飞舞着,就像花瓣一样。
每天都是飘雪的阴天,也使人打从心里冷了起来。
虽然电暖炉努力地发出暖气,英语会话社的社团办公室里而仍旧冷得要命。不过可能只是感觉冷而已。
“原来这种心情是会持续的啊……”
我的喃喃自语在寒冷的玻璃窗上染上一层雾气。
“稻叶,你来看一下这个。这样子可以吗?我把小型道具列了表……有漏掉什么东西吗?”
没错,现在可不是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发呆的时候。我们得筹备三年级学长、学姐的欢送会才行。英语会话社每年都会招募当地外国人俱乐部成员,办派对、演出英语话剧。今年的表演节目是“白雪公主”。剧本和演员都由二年级学生负责,我们一年级的则是派对和话剧的幕后工作人员,要四处张罗准备。
不管做什么、想什么,时间的湖水还是自顾自地一直向前奔流。
痛苦、哀伤、欢乐,全都被扔向过去,成为回忆。
而欢乐的回忆最是暧昧不明。
仿佛翩翩飞落的雪花。
停在手掌的瞬间,立刻消融、散去。
那一天。
我和田代等几个英语会话社的同学一起去买话剧要用的小型道具。
在杂货店和专卖派对用品的商店犹豫不决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变暗了。和同学道别之后,我在考虑要不要吃完饭再回去。
“现在回去的话,可能勉强赶得上餐厅的时间吧……”
我一边思索,一边在刚下班的上班族们穿梭来往的美食街上行走。
我看见了因为寻欢而喝酒的人、因为工作而喝酒的人,聚集在立饮屋(注:立饮屋就是让客人站着吃东西、喝酒的店,在日本很常见。)的西装身影,他们绞尽脑汁从仅有的零用钱当中,挤出能让今晚开心喝酒的钱。我想,这大概是自己未来的样子吧!
接着,我突然发现,自己像是被缝在地上似的直直站着。是因为太过疲劳了吗?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想动也动不了。
“怎么回事……我怎么了啊?”
四周景色的移动似乎变得异常缓慢。街上的嘈杂声,感觉也变得离我好远。我好像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又好像……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耳熟的声音突然飞进我的耳朵里来。
“哎呀,这里的酒真是好喝。我爱上这里了呢!”
“……”
连怀疑自己耳朵的时间都没有,我反射性地回过头。
出现在那里的,是左拥右抱着可爱小姐的佐藤先生。
“佐……佐藤先生!”
错不了,正是佐藤先生——那套他老是穿着的深蓝色西装,还有细细的眼睛。
“夕士?啊,哎呀——真是好久不见了呢!”
“!  ”
我没认错人。他还记得我。
“你过得好吗?住在宿舍里的感觉怎么样啊?房舍是全新的,感觉应该很好吧!你寒假都在做什么呀?有没有去滑雪?”
佐藤先生一边笑着,一边拍我的背。这个动作立刻让我想到了秋音。诗人、画家、小圆和小白、山田先生和琉璃子、古董商人和龙先生、麻里子……大家的脸孔迅速飞过我的眼前。我猛然觉得思绪澎湃,声音全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公寓里的大家也都过得很好哦!他们老是在说‘不知道夕士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我沉默地点点头。感觉好像开口说了什么的话,眼泪也会跟着流出来。
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去公寓了。就算打电话也打不通,我和那边也就此断了联络。所有的事情都变成了遥远的回忆。我本来以为这样子就好了,可是这么做却让我寂寞得超乎想象——在看到佐藤先生之后,我确知了这一点。
“课长!”
“快走吧!”
被晾在一旁的两个小姐嘟起了嘴巴。佐藤先生是大型化妆品制造商“SOIR”的经理课长。这两个小姐应该是他的属下吧!
“啊,对不起你们哦!我今天要和这个孩子去吃饭,改天再跟你们吃。”
我和两个小姐都吃了一惊。
“啊~课长,怎么这样啊?”
“佐、佐藤先生,没、没关系啦!这样……”
“没事的,没事的。反正我一天到晚和她们一起去吃饭。喂,你们两个,我会好——好补偿你们的。好不好☆今天就先拜拜!”
小姐们鼓着腮帮子,乖乖地回去了。
“这样好吗?会被那两个人怨恨的哦!”
“没关系,我可是很守信用的。所以不管我说什么,她们都会乖乖听话的。”
佐藤先生挺着胸膛,自信满满地断言说。
“进入SOIR公司二十年,在女性员工之间人气N0.1的超棒中年人‘银发的佐藤’就是在下。”
虽然完全看不出来他是银发的超棒中年人,不过我想这应该是事实吧!
“宿舍的门禁是几点啊?”
“啊,十点。”
“好,那就走吧!有间好吃的日本料理店,今天晚上就算我的。”
“是。有劳您了!”
好高兴!我真的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
靠着片刻不离身的水晶摆饰,我才好不容易留住了公寓生活的回忆。那果然不是一场梦。我在那栋公寓生活过的事,那栋公寓里的人们、妖怪以及发生过的事,全都像雪花一样摇摆不定,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但是,那都是确实存在的。现在也还在那里。佐藤先生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据;佐藤先生还记得我,就是最好的证据。我真的好高兴。
“耶——来了!这里的黑轮超级好吃的。我可以一连吃上好几个豆腐呢!”
排在餐桌上的每一道日本料理,都像佐藤先生讲的——超级好吃。黑轮、天妇罗、萝卜煨鸡肉、蛋卷、汤,每一道菜的味道都棒得不得了,高汤的味道也都渗进料理中了。可惜,在宿舍里是没有这种功夫和空闲的。
“和琉璃子不相上下吧?”
佐藤先生眨了眨细细的眼睛。我一面回想着琉璃子的手艺,一面认真地吃着。
“自从我进了S0IR公司之后,就习惯来这间店了。啊,老板娘,来一个综合生鱼片跟蒲烧鳗、芝麻凉拌综合蔬菜,还有烤鸡肉,要加酱汁哦!再来一个拌饭,老样子!”
“好!”
佐藤先生已经以人类的身分在公司工作几十年了。进入一个公司工作、离职,然后再进入下一个公司工作。在公司里时,他就认真地把工作做好,并且随时小心不要太过引人注目。
他还有妻子。在非得和同事、主管介绍的时候,他就会把长年负责扮演妻子和小孩的妖怪同伴们叫来帮忙。
“我啊,还认——真地做了相簿哦!在高中时代是网球社,从W大学的经营学系毕业之后,和妻子相亲结婚。因为是个爱妻子的人,所以还会把妻子和小孩的照片放到电车月票里面去。你看!”
“哦……哇!”
“妻子的设定是不·能·太·漂·亮·哦。为了不让同事或上司说‘还想再见一面’嘛!”
“原、原来如此。”
我觉得佐藤先生的话既有趣又好笑。
听到佐藤先生的“自我设定”——和妻子的关系、在学生时代的模样、和朋友相处的模式——之后,我意会到他似乎比我们这些普通的人“更像人”。学生时代就是要为了人际关系、恋爱,还有未来的出路而烦恼、雀跃;好好度过“青春”之后,老老实实地投入职场,谨慎经营夫妻生活。
举例来说,这种感觉就好像男扮女装的人比真正的女人更有女人味一样。我认为这是理想的“存在方式”。
“佐藤先生为什么要以人类的身份生活呢?”
对于我的问题,佐藤先生呵呵笑了一下,接着问:
“你看过吕克·贝松导演的‘碧海蓝天’吗?”
“啊?哦,呃,你是说电影吗?哦,没有。”
“那——怎——么——行?你得多看看名作哦!好的电影可是人生的蓝图。”
没想到竟然从妖怪的嘴里听到和电影相关的话题。我真不知道该感到惊讶还是诡异了。
“那部片里面,主角曾经这么说过:‘我生错地方了。’听到这句话之后,我才恍如大梦初醒。”
“……”
“我希望自己生下来就是人类。”
我感到万分震惊。
“现在的我,一定是生错种族了吧!”
佐藤先生醚起眼睛轻声笑了。
“像普通的人类孩子一样出生、上学、到公司上班、结婚生子、慢慢老去、死亡……我好希望能经历看看这样子的人生。人类在自己有限的时间之内努力生活的身影,真的是非常美丽……我很憧憬。所以即使是模仿,我也想体验看看。”
“……”
“唔,不过还是没办法完全变成人类啦!在人类之中生活是非常有趣的。我要到处奔走,所以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场所、各式各样的人。”
“……可是也有很差劲的家伙吧?”
“是啊。不过差劲的家伙不管在哪一个世界都存在……总有一天,我生命的大限会来临。到了那个时候,我要找个愿意陪我以人类身份生活的女人结婚、生小孩,然后迈向晚年……真希望能这样呢!”
“……”
“人类真好呢!夕士。”
佐藤先生眯起了原本就很细的眼睛。
眼前有个这么努力的生物,真是让我坐立难安。不知道是不甘心还是羞愧的情绪,让我好想找个洞钻进去。
我没办法自以为是地批判竹中或是加贺。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缺点,在我身上也同样找得到——和竹中反目成仇的我、无法和加贺好好相处的我。
“人类……并不是那么好的……跟佐藤先生所想的不一样……没那么好。”
胸口和脑袋里都充满了一大堆思绪,眼泪也快要溢出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佐藤先生轻轻地摸着我的背,这样子的温柔融入了我的内心深处。随着不停滴下来的泪珠,我觉得心中的烦躁、不安也全都跟着流逝了。
“讨厌的事情……接二连三……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人为什么这么没有用呢?连自己的心也无法维持原样。
自己的眼睛没办法看见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老老实实地看待自己呢?该怎么做,才能好好把持住自我呢?
“人是会随着时代改变的。改变也没关系哦!我也改变了啊,不然就没办法待在公司里了。和过去比较起来,骄纵的人类确实是增加了,时代也的确变得晦暗无光。可是,这并不代表着结束哦!夕士。”
佐藤先生的这番话中,藏着龙先生的影子。
“我们很长寿。因此,时间的密度和人类不同。不管什么事情,我们都是用比较长远的目光去看的,比人类长远很——多的眼光。就算现在不好,好的时代也一定会来临。所有的历史都是这样反复上演的。而创造下一个时代的,就是像你们这样年轻的孩子。”
佐藤先生拍了拍我的头。
“缺点也是你们的一部分,可不能轻易舍弃哦!把缺点就这么放着,你的眼睛才看得见未来,夕士。就是想要变成什么样的自己啦,还有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做梦的人类,可是有无限可能性的。人类和我们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描绘梦想,朝着梦想突飞猛进。所以我才会说人类很棒。就算其中包含了恶欲满盈的罪孽,人类还是会不停地朝着未来进化,而且不断重复着善和恶。”
我被佐藤先生的笑脸感化了。
“以前,龙先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什么嘛,被他抢先一步了!”
佐藤先生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那家伙就人类来说,也算是长寿的呢!果然观点不太一样。”
“咦?长寿?我以为龙先生才二十四、五岁而己。不是吗?”
佐藤先生伸出食指,左右摇了一下。
“什么意思啊?告诉我啦!”
宿舍的门禁什么的,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了。我只想好好跟佐藤先生聊一整个晚上。也好想和龙先生、诗人、秋音他们好好聊聊。
“嗨!”
长谷一如往常地骑着那台摩托车,来到了我们相约的地方。
“干嘛突然把我找出来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他的表情看起来却很开心。
“嘿嘿。”
“坐上来吧!要去哪里?”
“我肚子饿了,带我去吃点东西吧!”
“搞什么?这就是你的目的啊?”
长谷一副莫可奈何、又一副吓一跳的样子述说——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和他说话过。但是,我想见见长谷。不管做什么都好,我就是想见见长谷,想和他说说话。
摩托车飞驰了一阵子,二月底的风拂过了我全身上下。的确是寒风刺骨,不过并不是那种会让人缩成一团的冷。一波波吹来,轻轻跑过全身的寒意,那轻巧的感觉带着春天的气息。在奔驰而过的景色中,梅花全都不见了踪影。
在郊外的家庭式餐厅里,长谷请我吃了午餐。
吃饭的时候,我把社团要替三年级学长、学姐办欢送会的事情,全都详细地告诉了长谷。长谷微笑地听着。
“你碰上什么好事了吗,稻叶?”
单手拿着咖啡的长谷,露出有点嘲弄感觉的温柔表情。
“新年见面的时候,你看来没什么精神,其实我有点担心。而且你还是没回信给我。”
哦,对了。长谷寄给我的信现在还堆在书桌的角落呢!
“住在公寓的时候,你明明很开心啊!可是搬到宿舍之后,你好像就变得郁郁寡欢了,我还在想你是不是跟其它住宿生处得不好。”
“哦……嗯。跟这个因素也是有点关系啦!”
“可是你今天心情很好啊!明明是别人付钱,你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淡淡地相视而笑。
因为不想让和我分开生活的长谷担心,我才选择保持沉默的,不过我还是将加贺、竹中等等令人烦恼的事情告诉了长谷。还有那时和佐藤先生见面之后,我得到了勇气的事。
“跟人生的老前辈谈了之后,真是让我想通了。和自己观点完全不同的人,提出来的意见果然能让人增长见识。”
我说完之后,长谷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点点头。
“因为一群拥有相同想法的人,总有一天一定会垮掉的。”
“嗯……嗯?”
“昨天的新闻有播啊!美国又有宗教团体集体自杀了。”
“啊?所以?”
“所以,你现在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人得从不同的角度思考才行。”
“……”
“如果只有一个价值观的话,那大概已经连‘价值观’都称不上了。就是要和各式各样的价值观比较,那才叫做价值观啊!自己的价值观也是,在和别的价值观比较之后,才能算是价值观吧?这样子才会比较清楚。”
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茅塞顿开。在不知不觉间,我握着叉子的力道大到几乎要把它弄弯了。
“长谷,你果然很聪明。”
“废话。”
长谷像以往一样若无其事地回答。
“原来是这样……在一群同样的价值观当中,是没办法认清‘价值观’究竟是什么的。要仔细看清自己的话,得从不同的地方看才行。”
我安心了。
原本支离破碎的东西,现在全都在一块儿了。
这些东西变成了一条道路,出现在我面前。那是通往哪里的路?我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这个学年最后一场期末考试结束的星期日。
学生宿舍的大门口,站着来见我的客人。
“惠理子?!”
实在是太突然了,把我吓了一大跳。来见我的人竟然是惠理子。
我曾经和惠子伯母通过两、三张明信片,不过我真的万万没想到,惠理子居然会来找我。
“到底有什么事?”
无视于剑拔弩张的我,惠理子有点害羞地说:
“你也真是的,竟然一次也没回家。中元节和新年的时候都……你难道打算就这样永远不回家了吗?”
被惠理子这么说,心情还真是十分复杂。
“中元节的时候……我有去扫墓啊!”
我搔搔头。惠理子眯起眼睛看着我。
“你是不是变胖了?”
住在公寓的时候,我的营养状态好得不得了,所以的确是变胖了一点,再加上后来的打工,我觉得自己应该已经变成肌肉男了。
“我是希望你能说我变得更可靠了啦!”
我笑着说,惠理子也笑了。
她的感觉有点不太一样,以往那种酸溜溜的态度完全消失了。然而,这么想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我还是第一次看你笑呢!你的感觉变了好多……”
我们在河滨公园优闲地散步。
今天的阳光很温暖,空气中充满春天的气息。有很多人来河滨公园散步。
“这个……”
惠理子从包包里面拿出一张明信片。那是我住在公寓的时候,寄出的第一张明信片。惠理子开口读着:
“我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公寓里负责伙食的人手艺超级好,我过得很幸福。校园生活也很有趣,我加入了英语会话社……”
她的声音充满了感慨。
我迷惑了。惠理子究竟想要干嘛?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这封信写得真不错……感觉得到你真的很开心。”
“是……是吗?”
“我……在看完这张明信片之后,第一次觉得:‘啊,原来夕士也会开心呢!’……”
惠理子苦笑着说。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因为你也是个普通的人,一定会觉得开心或是幸福的吧!我连这种事情都没有发觉……你在那个家里……那么不快乐……”
“……”
“对呀,爸妈同时去世,被迫送到那个家里……怎么可能快乐嘛!”
“惠理子……”
惠理子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我。她好像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肩膀也微微颤抖。
“我知道,你一直在忍耐,替我们着想……那个时候我真的很不高兴哦!我也知道你感觉得到。可是那时候我觉得,就算你知道又怎么样?我自己也在忍耐对你的不满啊!”
“嗯。”
“不过我并不是讨厌你,只是不想跟你一起生活而已。”
“嗯。”
惠理子身体的颤抖,不知怎么的像是波浪一样传到我这里来。碰到我的身体之后,就仿佛热腾腾的岩浆般四散。
“你离开家之后,好像过得很快乐……更让我意识到,待在家里的你真的很痛苦吧?一想到这样,我……只要一想到暑假、中元节、新年,或是接下来的每一天……你大概绝对不会回家来,我……”
我静静地握住惠理子捏着明信片的手。在我第一次碰到惠理子的手上,落下了一颗颗的泪珠。
“惠理子。”
“对不起,夕士。对不起……”
海风送来了潮水的香味。
在无限透明的春日里,海水美得动人。
惠理子老实说出了自己想法。多年来的芥蒂也这么消失了,令人难以置信。海面上闪烁的光芒,似乎也洗净了心灵。
我想要好好回应惠理子的心情。这是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真实想法。
如果是以前的我,能够有这种想法吗?身为一个人,我真的能找到自我吗?
在看到竹中、加贺或是同年龄的其它家伙之后,我希望自己能活得更有人味一点。
现代社会充满了无聊的事物,麻痹了人的感觉。可是我不想用“这就是现在这个时代”一句带过。我不想阴沉地看待连结人与人之间的“情”。
而且,佐藤先生和龙先生教导过我,要看向未来。
不管讨厌的地方还是不好的地方,全都冷静地接受,成为遥远的未来之中,自己想要变成的人。
我想要多发掘自己身为人类的部分。
我想要多磨练自己这个人。
这样一来,现在这个世界就实在是太枯燥乏味了。
在大楼和大楼的隙缝间,一轮满月朦朦胧胧地浮现。
带着某种妖异气息的春天夜晚。
我在鹰之台东站前面那个小公园里的长椅上坐下——就跟那个时候一样。
闭上眼睛,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
缓缓睁开眼睛之后,那间仿佛黏在录像带出租店旁边的小小店面里,亮着灯火。
我慢慢地走过去,钻过“前田不动产有空屋”的招牌下方。
“欢迎光临。”
戴着圆框眼镜、头发斑白、留着山羊胡的前田不动产大叔,绽放笑颜迎接我。
然后,我回来了,回到妖怪公寓里。这次,我可是正式迁入了。
搬家当天,进入玄关之后,我看到华子坐在那里。
“欢迎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样貌。她留着长长的黑发,鲜艳和服上印着樱花图案。
我挺着胸膛回应她。
“我回来了!华子。”
我曾经觉得,幽灵啊、妖怪这种东西,不管存不存在都跟我没关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希望它们存在。因为,它们可是一群有趣的伙伴呢!
在想法转变之后,我的世界一连拓宽了两、三倍。
我打算今后也一直住在妖怪公寓里,在这边的世界好好学习人类的事——这当然包含了自己。待在这边的世界,可以更了解人类,而且我也想多听听龙先生、一色先生、佐藤先生等等人生的前辈说话。
在人生路上遇到障碍时,只要跑一趟那间前田不动产就好了。
前田不动产大叔可能会捋着山羊胡,这么对各位说吧:
“妖怪公寓的房间钥匙,借给你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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