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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翼之归处3(上)未颂的契约 47楼放出所有私货 顶楼有后续开坑原因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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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30 09: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Clsxyz 于 2011-9-11 16:4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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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人希望直接开翼之归处3(下),好吧,那我就解释一下。
其实主要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3上翻得我很累,如果不调整一下,我无法保持3下的质量。
嘛,3下日本那边是8月30才上市的,3上完成是在8月26日,所以手头没书也是原因之一,另外指引之星是某种意义上超越翼归的名作啊,虽然这要到第3本才能体现出来,我很喜欢这作品啊……等等原因。
总之,3下请稍安毋躁。
Clsxyz 2011.09.11

恩,仔细看了每个回贴,有些让我很感动。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把心中的谢意表达出来,所以我只能说,下本翼归,我会更加努力的,此贴为证。
Clsxyz 2011.09.05

————————————————————
翼之归处3(上) 未颂的契约

作者:妹尾由布子
插画:KOTOKI
译者:Clsxyz
修图:Lcn  macroth
首发:http://blog.sina.com.cn/u/1685360100
   https://obsolete.lightnovel.u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请尊重翻译,修图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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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身高相差一个半头。
虽然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心中却是如此羡慕又如此不平。总觉得这差距好像永远填补不了。
而当事人正一脸吃惊的俯视着他,还叹了口气。
「你从生下来就这么不可爱啊」
「不准欺负弟弟」
从旁边横插进来的姐姐,是个看上去很伶俐的孩子。在比大哥年幼的他看来,明明姐姐总是说些傻话,却不知为何总那么自信与骄傲,好像认定大哥会顺从她的命令。
当然,这种自信总是被现实背叛。
这一天,哥哥轻描淡写地无视了姐姐后,把一句特别让他难受的刺耳话扔了过来。
「你啊,即烦人又碍事,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姐姐叫了起来,
「住口!」
他咬紧嘴巴,忍受这些刺伤他的话语。这种程度早已经习惯,大哥总是这么对他。
「我叫他出去,他却只知道弄乱书本来打扰我。明天就是考试了,现在可没空陪你们玩」
「你们?」
哥哥很聪明,但他却不懂如何应付姐姐,只会惹的姐姐发火。
然后怒火爆发的姐姐,便会用出王牌。
「妈妈!」
受不了你啊,带着这样的表情大哥将头转回书桌,就好像是在享受姐姐把母亲叫来前这一小段宁静的时光。
所以他也重新翻开手头的书本,躺在地上,仔细翻看。
这本书中有很多看不懂的字,父亲告诉他这是字典。是解释文字意义的书,是的,文字都有其意义。
日常所使用的文字是用来表示发音的东西。这种起源于沙漠的文字,原本其形状应该也带某种含义,学者们似乎热闹的为之争论过。
不过总之,目前没有任何意义,文字只代表发音,仅此而已。
这种文字,不需要字典,只要有张字母表就足够了。
他所看的字典是解释古王国文字的东西。释义部分用的都是现今的语言,所以大致能读懂。
不过,他撑着下巴思考,小腿弯着在空中摇晃。
――是谁定下这些文字是这种意义的呢?
应该是有人来决定的。因为大家都认同,所以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哥哥,决定文字的人是谁?」
回答是一声长叹。事实上,大哥同样不擅长应付弟弟,他似乎还没发现,光凭一声叹息无法扑灭弟弟提问的劲头。
「那是了不起的人吗?是皇帝陛下吗?」
大哥转过头,朝弟弟翻开的书瞥了一眼后,回答道,
「那本不对,皇帝陛下的文字在这边」
「这边?」
他站起来,朝大哥手上看去。明明是自己说这边的,大哥却嫌烦似的挥手赶他,接着呻吟似的说道,
「别碍事,你给我消失」
摇摇晃晃的他,被一只柔软的手扶住了。是妈妈,刚想到这里,大哥却毫不客气地朝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知不知道你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
话说到一半突然没声了,真可怜,哥哥没打算让妈妈听到,这下子真要麻烦了。
不出所料,一个严肃的声音朝大哥劈头降下。
「你刚才在说什么?」
大哥在呻吟。
「不是的,母亲」
「你居然对自己的亲弟弟说「给我消失」,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明白了吗」
「对不起,只是被他妨碍我学习了,所以就……我不是有心的」
――啊呀?
母亲的话似乎带着一股沉重感,大哥的道歉也比平时更小心谨慎。刚转过头,视线便与躲在门影中的姐姐遭遇。
就连借妈妈威风的姐姐,似乎也从刚才的对话中感到某种不自然。这是,怎么了?姐弟的视线纠结一下了,但很快被分开。
母亲插入到两者中间,半跪在地上,轻轻抱住他的肩膀。
「别在意」
「好的,妈妈」
――在意什么?
因为大哥要他消失?
下意识没去确认,他点点头。母亲站起,牵着他的手。
「好孩子,一起去吃点心吧」
听到背后传来大哥的短叹。把莫名其妙的紧张留在书斋中,他被母亲带着走向餐厅。
这是个古老的宅子,房间很多,当然不可能都有人住。所以保养的不是很周全,有些房间尘埃四壁。母亲对此似乎不太在意。这是因为有个精力过盛的婴儿――他们最小的妹妹――把母亲的精神体力都压榨到点滴不剩,就算有剩余也被姐姐给借来用光了。
姐姐当然也跟着来了,她拉着母亲的袖子,仔细地地问道,
「点心有很多吗?」
「很多哟」
母亲心不在焉地回答,母亲的心似乎早已经在婴儿那里了。
「要不要为哥哥留一份?」
看上去似乎挺大度,其实姐姐对吃的东西非常斤斤计较。要是瞒着她吃东西,一旦被发现,她就会大闹一场。
「没关系,尽管吃吧,你要和弟弟好好相处哟」
母亲带两人走进餐厅后,自己却很快应走了。
「妈妈去妹妹那里了?」
「不好说」
姐姐回头稍微想了想,但很快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他。
「我们可以吃光哟?妈妈说了没关系的」
当然这不是在寻问他的意见,姐姐已经认准了方向,就算反对也没用。不过,姑且还是表达一下意见吧。
「妈妈也没有说给大哥留一份」
「为你把妈妈找来的是谁?多亏我你才得救!」
这么宣称后,姐姐往餐桌跑去,朝点心盘子里看了看后欢呼起来。
悄悄瞄了一眼,发现那是街角店上卖的沾满砂糖的油炸点心。那应该是姐姐最喜欢的吧,不过同样也是大哥最喜欢的。
「我更喜欢玛亚做的点心」
「是啊……那真好吃,可是,没办法嘛,玛亚辞职了,搬家的时候,没跟我们一起走。妈妈说那是因为玛亚年纪大了」
这件事,他也知道。姐姐大概是以为弟弟什么都不知道吧。半跪在椅子上,双手扶着桌子,像是享受点心的香味般闭上眼,鼻翼一动一动的。
「姐姐,全部吃光会让大哥生气的」
「妈妈说了,可以吃的」
「可是,妈妈没说不要为大哥留一份」
「那么你去把他叫来啊?哥哥肯定会这么对你说,『烦人,一边凉快去』……你也是知道的吧」
「还是分成三份吧」
「为什么?我讨厌他。老是摆臭架子!以为自己是谁啊,好希望他快点回学舍去。长假什么的,真该诅咒」
觉得必须辩解几句,于是试着寻找兄长的优点。
「因为哥哥很聪明,甚至还在学舍中被推荐,所以是我们比较傻吧」
「你的意思难道是因为我没上过学舍就是傻瓜?你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就算再聪明女人都进不了学舍」
姐姐的话为他带来不小的震惊后,他问道,
「你想进学舍?」
「怎么可能!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庆幸自己不是个男人,学习什么的我才不喜欢呢。我最爱的是点心,听说学舍那里可以每天吃到不同的点心。如果能让我吃点心的话,去学舍也不是不可以」
「女人不是不能进吗?」
「是啊,另外小孩也不能进。所以你也没戏。我只能用这些点心来将就将就啦。反正大哥回学舍后每天都能吃点心。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应该多吃些,你也是这么想的吧?说到底,都怪他自己不来。刚才是妈妈叫我们一起来吃点心的」
话是这么说,但那种情况下,大哥当然不可能说我也要吃,然后一起跟来吧。这种事姐姐应该也懂吧。
可是,姐姐似乎很满足于自己的道理,开始数起盆子里的点心个数。
姐姐不会彻底公平,但是,也没有霸占所有点心的野心。姐姐似乎觉得必须给在场的弟弟好好分配一下。
「我比你大,所以我要多点」
自说自话的宣布后,她用布包好自己的那一份,离开了餐厅。大概是去她中意的地方慢慢享用了吧。餐厅光线不好,姐姐似乎不喜欢这里。
看了看剩下的点心,他没有动手。
妈妈和大哥的反应有些古怪。不仅如此,连自己都有了股不说清的感觉。
就好像忘记了什么似的。
呆呆盯着点心盆子,突然被『喂』了一声。
「我的那份呢?」
「留了」
大哥表情阴沉。
「都怪你,害我挨母亲责怪了」
那是因为姐姐多管闲事,大哥应该也是知道的。
不过与姐姐直接争执不明智,肯定又会招来大人介入,最后还是让姐姐继续得意。这道理大哥也知道。
所以,弟弟成了他发脾气的对象。
「真少,你吃过了吧」
「没吃」
「不准撒谎,这向来是整袋整袋买的吧。数量我知道,这里的少了很多」
刚想说是被姐姐拿了,却突然觉得这么说很傻。要是大哥去找姐姐,姐姐又会去叫妈妈。反过来,如果大哥没去,则只会对这里的弟弟发发火就结束了。
不过,还是不喜欢被人说自己撒谎。
「我没有撒谎,这些点心没有玛亚做的好吃,我不会吃的」
盯着他,大哥眯起了眼。
「玛亚辞退,都是你的错」
话题转入意外的方向。
「不是因为我们搬家吗?」
「搬家的原因就是你,有个奇怪的占卜师不小心对别人说了你有什么特殊使命,你不知道吧,我们可被你害惨了」
「占卜师?」
好像勾起了些回忆。
老家的墙外,本该拆除的大门。站在那里的是抱着婴儿的玛亚,啊呀,他眨了眨眼。
――咦?
「母亲也是因此大病一场的」
记得搬家前,母亲确实身体不好。每次去见她,总是能看到母亲无力的笑容。可是,在握住他小手的时候,却非常有力,甚至很难让她松开。
「是因为占卜?」
「那种东西有什么好信的」
大哥端着点心盆走出餐厅,没有目送大哥离开,他把手放在罩上,默默凝视着明明白昼却显得昏暗的室内。
从远处,传来声音。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继承了叔叔的血脉。
――这不是你的错。
――我告诉过你的吧,叔叔被士兵带走时的事,那时候我们一家所有人,都被检查过有没有特殊力量……
矇眬浮现的人影是母亲,模样憔悴。她低头坐在椅子上,仿佛那些逝去的时间化为重负,压在她身上。
――没事的,你的叔叔在被查明没什么太大的力量后,不是也放回来了吗。
――回来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叔叔了。
含泪的声音。这不是第一见到母亲哭,可是,这样的哭腔……不一样,这是哀伤痛苦至极的泪花。
――把那些都忘了,没事的。我不会让任何人碰我们的儿子。
――叔叔被他们灌了无数的药,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名字都忘了……再怎么喊他,他都不回答。叔叔曾经是个好温柔的人,安静,亲切……可是,曾经的叔叔已经不在了,就为了什么恩宠之力,这种早就应该消失的东西,叔叔变成了那种模样。
――别担心,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父亲的手扶在母亲肩上,母亲握住他的手,又哭了。
――那个孩子,有时候会傻傻看着一无所有的地方。我知道的,因为叔叔就曾经那样。虽然我什么也看不见,但知道那就是在使用恩宠。那个孩子……也是恩宠持有者。
母亲抬起头,望向父亲的眼神很尖锐。
――你难道要说,这是我的错觉吗?
――如果这么说能让一切都结束,也未尝不可。可是,如果错觉只是给自己找的借口,那么问题是得不到解决的吧。叔叔的事我们必须当作教训引以为戒。但拘泥于过去是没有意义的,无法改变未来。
――我该怎么做才好。
――总之,先弄清事实,是你的错误,又或者不是,之后的事之后再考虑。
母亲惊愕地捂住嘴。
――该怎么去弄清?
――那还用说吗。
――可是,恩宠什么的……只是名字听起来好听,却根本不是神的恩惠,那种特殊的力量,同于是诅咒!不要,我不要让那个孩子去尝试。
身影渐渐远去,餐厅中再次剩下他一个。
不,不对。
――始终只有他一个。
独处,却又非独自。
这样的事,觉得是第一次,却又不是第一次。
被他忘记的,至今为止不自然的事情,一个个回想起来。
一反常态表情严肃的父亲,古塔,高烧不退的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
他反复回想着朦胧的梦中记忆。
如果那不是梦……
房门打开的声音,让他清醒过来。
「啊呀,只有你一个?」
衣服的摩挲声中,母亲的声音带些微微的颤抖。
抬起头,视线相遇。
「颜色不好哟,你又发烧了吗?」
推开朝额头轻抚过来的那只白皙的手。接着,他问道,
「母亲,恩宠之力是什么?」


第一章

1

亚尔德心情恶劣。
这所以恶劣,当然是因为身体。在与死亡进行了一场深层次的接触后,在头痛目眩呕吐关节痛手脚麻痹等等症状的伴随下醒来后,亚尔德的心情便一路下落,就差没把心情恶劣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天生体弱。
发烧生病从小是家常便饭,医师曾说『这孩子恐怕活不长』,趁还活着早点辞官隐居便是他的小小心愿。
可是,没想到身体格外顽强,让他一交次从死亡线上挣脱,活到了三十七岁的今天,而辞官隐居的心愿,不仅没被恩准,反而接二连三的加官晋爵。
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他可谓是步步高升的幸运儿抑或是左右逢源的老滑头吧。这真叫他有苦说不出。
因为管了一场闲事,结果引火烧身被踢出帝都尚书局贬职北岭便是一系列倒霉事的开端。原以为是个穷乡僻壤的闲职,可以一边拿俸禄一边享受隐居生活……他当初还高高兴兴地去上任。
没想到前脚刚到,后脚皇帝的掌上明珠就上任太守,接着随波逐流成了副官,一番变故之后北岭郡变成了北岭国,太守皇女成了北岭王,副官的他自然也变成了北岭宰相,又因为『平民尚书官成为一国宰相好像不太对等啊』这种怪理由给他授爵,且赐给他的还是原四大公家之一,因无继承者而腾空的《黑狼公》家之位,原本区区一介平民的亚尔德被赶鸭子上架似的推上掌控大片领地的大公位置。
从没想过到会变成这样。
――要是能预料到,才妖孽了吧。
要说有能预料的人,大概只有未来之神的预言者――这么一想,心情越发恶劣。不不,该说是身体越发不舒服。
想呕。
未来什么的不用去想太多,虽然心底里这么念叨,但要是先知先觉,然后避祸就福或许也不错……不由就冒出这种念头。
要是能预料结果,那时候自己就不会插嘴。不会被卷入派系斗争,不会去招惹是非。
不不,就算是到了北岭后也不迟啊。当初要是随便糊弄几下,估计也不会被皇女盯上――想到这里,头也开始痛了,亚尔德呼出口气。好热,烧还没退。
――不可能的。
无论再来多少次,都会做出相同的事。袖手旁观不是他的个性,这是改变不了的,就和他的身体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因为表情不丰富,总是被别人误以为很冷静。其实,他是个炽热的男人,不不,这样说有点语病啊。
稍微想想,乖僻这个词大概最适合自己,他得出结论。
不曲意迎合的性格,也许有人会错以为是优点,其实说穿了就是顽冥不化不懂变通,也就是所谓的乖僻。
今后为了让周围人充分理解这点,有必要变更言行。想想能让对方以为自己是个乖僻之人的问候语,有哪些呢……
很清楚自己在思考多么无聊的事,但能在脑中如此胡搅蛮缠便证明意识还算清晰。虽然脑中依旧像有一块铁块在滚来滚去痛得厉害。总之,暂且算是病情稳定吧。
至少,够他乖僻一下。
编排着能留下性格恶劣印象的问候语,心想要是有人过来就给对方来一下子,结果送上门来的试验对象却偏偏是皇女,现实总是这么不给亚尔德行方便。
没看出部下的郁闷,少女语气爽朗的说道,
「烧有点退了吧」
谁理你啊!死蠢!――这是亚尔德预备的问候――要是能说出来,感觉似乎能进入下一个阶段。虽然不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的阶段,前方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东西。但直觉告诉他,不要进入才是明智的举动。
皇女甩手示意亚尔德不必起身鞠躬,但是,他还是拼命撑起半身,故意似的用力咳了一下答道,
「以前在下曾经向您进言,随便拜访臣下的房间不是贤明的决定」
皇女耸了耸肩,刚才还是负责照顾的女官坐的椅子被她一屁股坐下,不愧是天生的支配者阶层,亚尔德感慨到。
对皇女来说,椅子就该别人让出来给她,对此没有踌躇也没有疑问,就该是这样的理解在皇女心中根深蒂固。换成亚尔德的话,甚至不会意识到别人站起来是为了给自己让座。
在生活中养成对被支配者麻木的习惯,这便是支配者阶层。
皇女赴任当初,丝毫不忌讳地直呼北岭人为野蛮人。在改变她认识上,鸟儿的存在大概发挥了巨大作用吧。被鸟儿吸引,学习如何驾御鸟儿的技术中,皇女们渐渐不自觉地认同了北岭人的存在和他们的价值观。反过来说亦是如此,不服从和谋反的气氛早已经不见,对于鸟儿的死忠便是和睦的诀窍。
作为一个龙种来说,现在皇女的视角接近平民,亚尔德甚至担心她会不会因为从平民的位置来观察世界,进而削弱她作为支配者的实力。
――好矛盾啊。
所以我是个乖僻的家伙,亚尔德心想着,又用力咳了一声。乖僻,真是个好词,要不要写出来贴墙上?
「听说你好像恢复了些能说话了,所以我就过来瞧瞧,不是来找病人麻烦的」
「如果您有旨意,在下必将前往」
只要你能帮我想办法挪开被子上的这些石头――心中补充到。
被子上,有一黑一灰两个绒毛团压在上面。乍看之下――分不清是什么东西。这两个绒毛团不时在他被子上滚来滚去。有时会突然觉得肚子被压着了,有时想翻身却翻不了,有时脚会莫名其妙的麻掉,原因都在这里。
直到有人告诉他这是雏鸟为止,亚尔德都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虽然听说雏鸟小巧到双手就能捧起来,但在亚尔德忙得焦头烂额之中,它们好像茁壮成长起来了。
不对啊,这是欺诈,亚尔德心想。也许会有人说他偏激吧,不过眼前的这两只,别说是用手捧起来了,大小根本超过了普通鸟类范畴。这哪里是雏鸟,哪里算是小巧了,和婴儿比都没问题。
而最深刻的问题在于,这两个大绒毛团让他讨厌不起来。重量虽然比看上去轻,但对于病人来说还是相当的重。然而,雏鸟没有压在被子上的时候,却会觉得惘然若失。
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也会加入鸟头笨蛋的行列。
大概是顺着他的视线注意到雏鸟的存在了吧,皇女苦笑着,做了件他做不到的事――在亚尔德脚上舒展羽毛睡着的雏鸟被皇女抱起,重新放置在床边。
睡的迷迷糊糊的雏鸟,抗议似的咕了咕,低头看着它,皇女断言道,
「希洛巴的仔仔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呀」



要说鸟头笨蛋的程度,皇女的症状肯定比亚尔德严重的多。
皇女抚着雏鸟的头,雏鸟眯起眼,发出咕哩咕哩的奇妙声音。希洛巴是那只肯让亚尔德骑上去的奇特鸟儿,这两只雏鸟听说都是希洛巴的孩子。
另一只雏鸟,从一开始就没睡。聪明地眨着眼,歪头打量情况。这只刚才在亚尔德左腋位置,当亚尔德起身后,就自己摇摇晃晃地移动他腰部附近。真是,好聪明……不好不好,自己鸟头傻瓜度好像上升了,皇女没有察觉到亚尔德心中的焦急,继续说道,
「这个小家伙似乎接到命令,不要让你走出房间,它很负责呢」
是谁命令的,心中能预测的目标太多,搜索起来有点困难。
「要走出房间,在下力有未逮……」
「就算是这样,还死撑着起身,刚才说什么『如果您有旨意,在下必将前往』之类,对你不能放松,你乖乖被它们守着,这样我也能安心些」
亚尔德轻咳了几下。
「水……」
背后站着的女官,向亚尔德递过碗。亚尔德接过时候却因为手上没力,差点把碗给摔了。
见机,皇女命令道,
「趁还清醒着,多补充点营养……你大概是不记得了吧,之前喂你吃药时全部吐出来的难看样子」
当然不记得,给你们添麻烦了非常抱歉,亚尔德心里嘀咕。皇女转过头朝守在一旁的女官命令道,
「去厨房弄点什么来,问问娜奥,有没有什么味道好营养也好的东西,绝对不要被杰沙鲁特发现」
女官鞠躬退出房间,这是个很彻底的命令,杰沙鲁特是亚尔德直属的骑士团长,作为战士而言,老爷子恐怕是地上最强,且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不过……其人有个恶习,他喜欢做一种名为『药膳』实为『怪味粥』的东西,且每次都要逼迫亚尔德吃干净。
皇女把椅子子往床边拖近。
「把她赶走了,有什么秘密话,就趁现在说吧」
「……如果有紧急事件,在下会明说的」
头痛加关节痛,现在他能理会的只有自己的身体状态,高烧未退判断力思考力都下降的厉害,对此他有自知之明。甚至连到底昏迷了多少天都不清楚,作为北岭王辅佐官的机能实在难以指望。
「不要担心,北岭已经开始走上正轨了。你倒下反而成了件好事。大家都口口声声发誓说要不再打扰你,独立完成工作」
真希望他们能在自己倒下前就发这种誓……心想着,亚尔德舒了口气。
「那就好」
「听塞鲁克说,依斯亚姆好像长大了很多……」
「……哈啊」
依斯亚姆本来就是个成年人,反而是塞鲁克,明明年纪快三十,却是个言行像孩子般直来直去的天然呆,被他说什么「你好像长大了很多呢」心情肯定会很复杂吧,希望依斯亚姆没听到塞鲁克的评价。
「听说在去年这个时候,只要是塞鲁克指东,依斯亚姆必定往西」
说起来,他到任当初确实是这个样子。憧憬帝国的塞鲁克每次提出些什么,依斯亚姆必然反对。两个大嗓门对吼,周围人煽风点火,烦上加烦。而成果都是些没意义的废话。
好怀念啊……虽然再度体验敬谢不敏就是了。
――这么说来,现在已到了快开始祭典的时节?
去年皇女到任前,曾经围绕祭典上是否维持例年的弓箭比赛而争执不休。那时大雪封锁的山路已经重新开通,但依旧严寒的叫人想诅咒气温,再加上朝会上毛骨悚然的对吼,光是想想就觉得累了。
与亚尔德不同,皇女似乎想到了另一件事。她小叹一声,声音压的低低的说道,
「听娜奥说,你好像是受到神气的冲击,有没有什么能回想起来的?」
「您是说……神气?」
「我的意思是你通过某个恩宠者,接触了强大的神气。你以前说过拿龙气没辙吧,龙气也是神气的一种」
「可是,在下对龙气敏感是因为一族过去缔结的契约吧。不能一概而论认为无论什么神气都会冲击在下」
龙气这种东西是皇家之人个个具备的。亚尔德推测像长公主拉琪尔那样强大龙气的持有者只要愿意,随时都能让他头晕目眩呕吐发烧――虽然亚尔德没有亲身试验过,也不想以身试验。
皇女皱起眉头,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生气,带着这样莫名的表情她说道,
「总之,你这次倒下似乎不是因为身体的毛病,而是灵魂的问题」
「……这是娜奥女士所言?」
「是的,娜奥就是这么说的」
娜奥虽是皇女的乳母,但非正统的帝国人。她出身沙漠,是侍奉医神西华的沙漠一族中硕果仅存的幸存者。
以调配药物的知识和治疗技术闻名遐迩的西华子民几乎都在帝国的侵略中损命。可以说皇帝是她们一族的死仇,而娜奥为什么会去服侍仇人的独生女,亚尔德也不知其中内情。不过,他知道娜奥对皇女就像是母亲对女儿一般照顾,并忠心耿耿。
还有就是,亚尔德为娜奥所讨厌。不过,也不至于为此就故意误诊。如果娜奥是恩宠持有者的话,就更不用说了。恩宠是神之力,只允许真实,不会被谎言所染。
亚尔德也是过去视的恩宠持有者――能看见已经在时间中逝去的景物。他无法用谎言来陈述所看见的东西,谎言对恩宠而言是不可能存在的
「在下……那个,倒下的时候,是在这里的城内吗?」
「你不记得了?」
「非常抱歉」
皇女皱起眉头,露出担心的表情,但回话却直截了当。
「不对,你那时候可能不在北岭」
意料外的答案。如果不是在北岭倒下,那现在为什么会睡在这里?既然身边有这两只雏鸟在,这里肯定是北岭,这是不必多问的。
「您说……可能?」
「你原本应该待在《黑狼公》领地,可是突然希洛巴就带着你飞回来了,当时你坐在希洛巴背上昏迷不醒」
亚尔德哑口无言,皇女耸肩继续说道,
「你的代官心急火燎地通过传达官找上我,说你一直没有回到府邸。那时候,你已经被搬到这里的床上了。本想等你醒来好好问问的……没想到你居然都不记得了」
――这么说来,自己是在领地上昏倒的?
领主的工作,有一半是解决诉讼,因为代官向他哭诉说有些事难以独断决定,所以只好一次次亲自去黑狼公领地。
明明在亚尔德叙爵前已经当了好多年的代官,石冉佳却总喜欢依靠亚尔德的判断行事。不仅是石冉佳,到处都有人喜欢找亚尔德提供意见,甚至到了让亚尔德想骂人的地步,事实上,他确实有好多次要暴走了,但最后还是心一软就把事通通兜起来了。
在北岭忙的晕头转向,转眼又被代官催着回《黑狼公》领,连屁股还没坐热,这次又轮到帝都传来招唤,前脚到帝都后脚北岭又出事了。归根到底还是传达官和鸟这些调整联络移动手段的不好,要是通过驿站方式走,再考虑到身体状态走走停停大概得花四十天,绝对不用这么奔波。
便捷反而成了自己的敌人。
不仅如此,身处领地时,那群窝藏起来的亡国王族们,会拿出一堆麻烦事来找他;身处帝都时,则必须小心翼翼地回避那些对他突然出世眼红的贵族,就算是身处北岭……要说和赴任当初有什么不同,除鸟儿会飞之外便没有了,那群悠闲的大嗓门依旧天天对吼。
那时心想着快要晕倒了,马上要晕倒了,真的要晕倒了,虽然最后没能观察周围人的慌张模样让他感到很遗憾……不过失去意识,卧床不起也是意料中的。
――凡事,皆不尽如人意。
人生就是这样,对此虽然早有觉悟,却总是无法抹平心中的那份不甘。别说是观察他们的慌张模样了,就连自己到底是在哪里昏倒的都回想不起来,这也太让他郁闷了。
「希洛巴应该记得地方吧」
「那个,希洛巴……」
皇女锁紧眉头,话说到一半就断了。
别只说一半啊,这样会害自己瞎想的,希洛巴怎么了?
啾,雏鸟清啼了一声。这是它肚子饿时会发出的声音,有趣的是,亚尔德居然能分辨。
当然,皇女也很快注意到。然后她用与刚才判若两人的声音,对雏鸟说道,
「天黑前我会去厩舍给你拿吃的哟」
「在下也――」
「你不准去」
声音冰冷,眼神也一样冷,与对待雏鸟时完全不同,甚至有点恐怖。
「希洛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它不让人接近……我的意思是,我读取不了它的心」
鸟儿与骑手心意相通。
赴任当初,以为是种单纯的精神论,听过就算了。但这其实是一种两者关系的准确形容。鸟儿与骑士能相互读取对方的心意,传达想法给对方,构筑可靠的信任关系。换言之,非具有感应力者,无法驾御鸟儿。
皇女的感应力非常强,似乎能和整个鸟群连接。反过也容易受到鸟影响,可谓有利有弊,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种重要的能力。
而皇女居然无法读取希洛巴的心,这肯定不正常。
「正因为这样,在下才更应该去一次,请您务必首肯」
「暂时不准去,事到如今,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区别。等你体力再恢复也不迟。我会严令看护你的人,不放你出去的……这两只小家伙,会向希洛巴转达你已经醒来的消息,嗯,大概会吧」
从床边重重跃下的二只雏鸟,步履平稳地走向房门,接着就像在回应皇女似的啼了一声。皇女大步跟上它们,为它们打开门。身为一国之主,竟然像是鸟的仆人。
――希洛巴,怎么了?
希洛巴肯让亚尔德骑上来,其实是个极为特别的例外。那只聪明的鸟似乎觉得没有感应力者更安心更容易打交道,所以才选择了他。
不管什么理由,都是因为希洛巴的关系,他才获得北岭人的信任,才能苟延残喘到今天。且希洛巴还数次直接救过他的小命。
「来的倒蛮快的」
听到皇女这么说,缓过神来亚尔德抬起头,被皇女语气不善对待的闯入者,直接越过小个子皇女的头顶,和亚尔德打起招呼。
「迟了一步才听说大公已经苏醒,老夫来晚了,愧对大公的信任」
明明才被当成妨碍似的说「蛮快的」,闯入者却当即表示 「来晚了」,老骑士的脸皮之厚令亚尔德佩服。而且,不知为什么他还端着个盘子。
不好!在各种意义上都不好!之前皇女的那条命令的最后那部分,还是被杰沙鲁特本人完全无视,彻底推翻了。
「不知趣的家伙」
继续无视皇女的嘀咕,杰沙鲁特快步走入房间。他端的盆子上,摆着几只碗。不会吧,亚尔德心想。
――必须现在立即昏过去!
自由昏倒的技能才是自己最必不可少的。可是,杰沙鲁特似乎有不同建议。
「发烧就是把水份从体内抽掉的过程,必须补充水分才行……并且要不断出汗。来吧,大公,首先请从这边的粥开始尝起」
水分的话喝水就行了,虽然心理这么想,但在药膳方面再怎么反抗杰沙鲁特都是徒劳的。
求救似的向皇女望去,对方却只是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走投无路的亚尔德只好一边抹汗,一边品尝那难以形容的怪味。这样是不是反而在损耗身体啊?汗确实是出了,但这应该是冷汗吧……虽然脑中疑问不断,总之还是吃吧。
不经意看到皇女一副非常受罪的表情,就好像是亚尔德自己的真实映衬。这大概是因为亚尔德不断在向她发出『救救在下』的可怜眼神吧。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这点,杰沙鲁特开始着手把皇女赶走。
「之后的事交给老夫就行了,请您回去继续公务吧」
不过,被人叫这叫那还老老实实服从的,就不是皇女了。不出所料,她简洁明了地反击道,
「我还有话没说完,你给我到外面待着」
「时刻贴身保护大公,防患于未然是老夫的职责所在」
「那你玩忽职守了,杰沙鲁特。为什么你侍奉的主人会倒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还被鸟儿带回北岭」
尖锐的措辞。
对于保护亚尔德安全为己任的骑士团长来说是最为难堪的,皇女说的都是事实。
总之反正在下没事不用太计较吧――这话要是说出口接下来肯定是一场狠批,稍微思量了下,亚尔德插口道,
「在下相信希洛巴和厩舍长」
「什么?」
「厩舍长把希洛巴交给我的时候……哦,说反了,厩舍长把我交给希洛巴的时候,曾经对我保证过,他说希洛巴就像是我的护身符,肯定能让我平安归来」
「骑手昏迷不醒,鸟儿封闭心灵,这算哪里的平安归来!」
尖锐的口吻,说话的当事人似乎比亚尔德更错愕,皇女扭着脸,「抱歉」她小声到。
――肯定相当不安吧。
皇女强大的感应力能让她目视到鸟儿之前就能感知对方的存在。同时当这力量无效时,她所承受的不安也比任何人都要来的大。
虽然对亚尔德来说,无法读取鸟儿心灵这种事,不会让他有丁点不安的感觉。但这种话说出来,也帮不了皇女打起精神。
没来得及烦恼该说什么,未经大脑通过嘴巴就擅自开口道,
「幸好性命无恙」
皇女没有回答。
她低头脸部陷在阴影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轻松,一边继续试着说下去。
「只要性命无恙,总会有办法的。所以,您可以当作在下是平安归来哟」
皇女抬起头,心想着得让她再稍微精神些,亚尔德寻找适合的措辞。
「在下会这么想,是因为您曾经命令过在下『活下去』,虽然在下很不争气的莫名其妙回到了您的座前……但至少,请您为在下活着归来而高兴吧」
「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不高兴」
「那么也请您好好犒劳一下把在下这条小命带回来的希洛巴,能麻烦您能带点砂糖去看望它,顺便表扬它几句吗?」
皇女面露犹豫。
「可是――」
大概想说心灵不通之类吧,亚尔德硬是打断了她。
「砂糖是代表好意,这点希洛巴还是理解的。请您多带些去给它」
「嗯」
「非常感谢」
皇女笑了,虽然脸上还有些僵硬,但要比刚才好多了。她朝杰沙鲁特瞥了一眼,「接下去就交给你了」她小声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刚关,杰沙鲁特就检查了一个亚尔德刚才的进食量,下巴微微一抽。
「这可不好呢,大公您得再多吃点」
「再吃的话我觉得会吐出来」
这是真心话,杰沙鲁特却以为他在开玩笑。于是也笑着答道,
「大公的交涉术还是那么高超啊,好吧,老夫就退一步,今天暂时到这里吧」
等身体恢复,大概会被逼着吃更刺激的东西吧。这么一想就冒出拒绝康复的念头,但就算不康复还是会像现在这样被逼着吃东西,所以快点等烧退掉,恢复到有余力挑挑拣拣留下个一口两口饭也不会被怪罪的地步,才是明智之举。
「你何时来北岭的?」
「在听说大公回到北岭后,老夫便当即启程骑马连夜赶来。不过,从领地到北岭的大道尚未完成修缮,且驿站的数量实在过少……旅程不太如人意」
「大道吗……」
大道的修缮确实被延后了,这因为必须应对早春河水流量递增,所以先安排水路施工的缘故。原以为有鸟儿在所以不必担心,忘了把杰沙鲁特无法驾鸟的情况也考虑进去。
「南麓镇的山路还没有开通,老夫想尽办法才上的山」
简单来说就是强行突破,比起杰沙鲁特,更同情那匹可怜的马。
「真亏你能到的了啊,马是不是很讨厌山路?」
「从南麓镇开始,老夫步行上山」
看来是浪费同情了。
总之,在亚尔德昏迷不醒中,杰沙鲁特一路闯到达北岭,这是他人无法模仿的本事。
不过,最强老者罕见地用气馁的声音说道,
「要是有只鸟肯让老夫塔乘就好了」
即使以他的能力,在移动速度上也远远逊色于鸟儿。这大概快成他的心病了吧。
――作为《黑狼公》的骑士团长,也许是个致命的软肋。
无法和主人一起行动是很麻烦的,鸟儿们都害怕杰沙鲁特拒绝让他乘坐。要是和亚尔德一起走,希洛巴还能勉强忍受他,但到底也有个次数限度。
「希洛巴的眼中似乎把我当成它的孩子,如果说弱不禁风的男性在鸟儿中更受欢迎的话……肯让我的骑士团长塔乘的鸟儿会那么少,也就不奇怪了吧」
听到亚尔德的形容,杰沙鲁特苦笑着答道,
「大公是可信之人,连鸟儿大概都知道吧……老夫,则不一样。所以鸟儿们不会对我畅开心灵」
「是吗?可是我把自己的性命安全都交给你了,因为我相信你」
「大公,老夫绝不是在玩文字游戏」
被他将了一军,道理正确,无可厚非。同时还给亚尔德留了一份余地――要是被反问『在性命安全以外的事上也信任老夫吗?』,可就无言以对了。杰沙鲁特没有太纠缠。
他懂得做事留有余地。
不过,不知为何亚尔德却想追问下去。这大概因为我是个乖僻的家伙吧,刚才皇女来的时候没来得及发挥乖僻个性,压在心里非常不爽,既然对方是自己的部下,那么稍微胡搅蛮缠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也有人愿意与你保持信任关系的吧,比如上代黑狼公」
「上代黑狼公没有信任过老夫,老夫也只是尽自己的本分」
听上去相当紧张的主从关系。
当然,亚尔德也并非全面信任杰沙鲁特,就算杰沙鲁特暗中对他下绊也不会觉得奇怪,这种意义上从一开始亚尔德就认为自己不是杰沙鲁特的对手。上代黑狼公恐怕下了两重三重的保险,用来预防不被杰沙鲁特暗算吧,因为上一代黑狼公肯定不会像亚尔德这样认为与其弄这么复杂的保险,还不如干脆点被干掉来的轻松吧。
话说回来,就连杰沙鲁特忠心发誓效忠的上代黑狼公竟然也不信任他?
――又或者是他自己觉得没有被信任过?
对亚尔德也是这样吗?――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获得信任。这么一想,心中有种发堵的感觉。
――五内如焚。
极端地说,便是这样的感觉。这种发展令人郁闷至极。所以,一刀两断地干脆道,
「那么,只要重新做人就行了」
杰沙鲁特眨了眨眼,这也许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一头雾水的样子。
亚尔德把那个他起的名字念道,
「萨利亚姆」
「……在」
反射性的应答后,老骑士似乎对自己的声音感到惊愕,表情板了起来。亚尔德重复了一遍,
「只要重新做人就行了,成为想要成为的自己;抛弃被条条框框限定死的自己,此名,就是这么用的」
不仅仅是为了防止曾经交换过名字的鬼神穿过世界的间隙前来控制杰沙鲁特。
「重新……」
「你不懂吗?那就请你这么想,你的主人变成了我。所以,不用再去侍奉前一个主人。这样的话,你就能理解了吧」
呵呵,杰沙鲁特小声笑起。
「您说的对……我听石冉佳说了」
「说什么?」
「您说过,您聘用的不是杀人的盗贼」
「……好像是我说的」
「说实话,当初听到的时候,老夫觉得您是个天真的人」
「我不否定就是了」
「不过」,杰沙鲁特继续说道,
「看来并非如此呢,大公是位真正的强者」
「……那是什么意思」
「您是不准老夫因为那些背负的过去而随随便便放弃未来,您的意思,老夫明白了。这可是件难办的事啊,大公」
「请你努力吧」
带着一脸死正经的表情,杰沙鲁特鞠躬道,
「是,不过大公,老夫现在有一件事想与您确认」
用眼神催促他说下去,杰沙鲁特微微把脸靠近,压低声音问道,
「预言者,对您做了什么?」
亚尔德,没有能回答的话。
老骑士就像是眼观眼心观心般,眼睛盯着他一动不动。
「预言者……」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声音显得嘶哑,一口痰堵住喉咙让他说不下去。
被杰沙鲁特抚了几下背,咳了一会儿后,总算是能出声了。可是,依然找不到能说的话。
「大公」
没办法,心一横,说出了实话。
「我没有那段记忆」
「什么……您昏倒前的事,莫非不记得了?」
亚尔德点头。从杰沙鲁特这里听到预言者这个词前,他甚至没想到会牵扯上那个女人。
完全没有任何记忆。
正是因为昏倒前的记忆缺少,所以才问皇女自己是在哪里倒下的。如果高烧是昏倒的原因,那么某种程度上确实会造成记忆模糊。可是,至少大体上为什么昏倒应该是能回想起来的。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若是仔细推敲,大概能回想起在哪里中断记忆的吧。不过眼下还没有这样仔细推敲的体力与精力。
最重要的是,有种害怕感。
理由不明,虽然很丢人,却真的是在害怕。
――有些,想起来了。
对了,他是去找预言者面谈的,没有带随从,骑上希洛巴出发。
这是一场秘密会面,石冉佳应该是知道。不过亚尔德特别关照过他,事关沙漠的问题,严禁把皇女卷进来。所以代官只向皇女禀报了《黑狼公》行踪不明的消息。更何况接着马上就知道了亚尔德的音信,所以他肯定觉得没必要向皇女说太多。
「……和我刚才说的一样呢」
「您的意思是?」
「就算无人随行,只要有希洛巴在,我就能平安归来」
亚尔德没带上要求同行的杰沙鲁特,理由是希洛巴不想让他坐。事实上,希洛巴那时候也确实讨厌杰沙鲁特,所以老骑士才不得不罢休。
「您说的对,不过,下次请务必带上老夫。另外……刚才的问题您还没有回答呢」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根据娜奥女士的诊断,好像是受到神气的冲击……应该,是这样吧」
「那个预言者最好祈祷这不是她干的好事」
语气好恐怖,就像在说一旦找到证据,立即要她血溅当场似的。
「可是,说是受到神气冲击……我根本不懂其中的意思」
「如果对神附体者动武,就会受到神气冲击,应该是这么回事」
「……你的经验谈?」
杰沙鲁特泛出笑容,却一言不发,意思是别再追问。
无奈之下,亚尔德换了个提问的方向。
「你不会被鬼神的……那种神气冲击吗?」
「鬼神不过是鬼神而已」
杰沙鲁特就像在陈述理所当然的常识般回答。可是,亚尔德却一头雾水。
从亚尔德的表情上,似乎看出他没有明白。于是稍微想了想后,试着说明道,
「神是不应该存在于地上的,对地上而言可谓是过强的力量。鬼神则不一样,虽然是不可理解的存在,且比人强大……但就算出现在地上也不奇怪。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不然,老夫也无法这样侍奉您」
是这样吗?只有点头了。鬼神之力的强大,从杰沙鲁特的勇猛无敌便可窥见一二。但是,与神相比,层次上还是不同的吧。
连鬼神都如此厉害,要是遇上了神附体者,就该立即转身全速逃遁。可是,亚尔德似乎与这样的存在正面对持了。
「预言者,应该……没有被神附体吧?」
「掌管神之语的人,非常接近于被神附体。特别是坦达神还有干涉之神的别名,听说是世上的神之中最接近人的存在」
说起来,预言者的言行是给人这种感觉。看穿未来知晓一切,却还操纵现在朝着那决定好的未来发展。干涉之神,这名字真准。
杰沙鲁特深深点头后,说道,
「如果冲击大公的神气不是预言者做的,或许更让老夫吃惊。神气是不应该存在于地上的东西。这样的存在如果随处可见就麻烦了。被神附身者,都活不长」
「唉?」
「人终究是人,就算被选中作为神的容器,也坚持不了多久。虽然耐力度各不相同,但总有坏的一天。对了……说起来,您知道侍奉医神西华的一族吗?」
「是娜奥女士的族人吧」
杰沙鲁特讲的事情,除了总是向繁琐方向偏倾的缺点外,基本上都很吸引人。他对亚尔德所陌生的沙漠习俗知根知底。
「是的,她们代代积累关于药物和疗法方面的知识,只要是西华子民,每个都会几手基础医术。再加上恩宠之力的话,作为医者可谓是非常优秀。不过就算这样她们也并非能医治所有疾病。不过在她们之中,存在着一类特殊的医者。这类人才是让西华之民声名远播的源头。听说当以地上世界的力量无计可施时――她们便直接运用西华之力来治疗,传说甚至能起死回生。不过,由于那些力量对凡夫俗子的肉身来说过于强大,医者会陷入濒死状态。被称为西华再世的医者,无一例外全部早逝。因为拯救了众多的生命,西华一族被不断感谢不断推崇」
「……真残酷」
――也真讽刺。
用自己的命去救他人?这其中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吧。
杰沙鲁特点头后,继续说道,
「西华的神殿中,满是病人和受伤者。那些以医者为目标的人,毫无厌烦的接触那些传染者,为他们治疗。要是自己得病……就靠自己的力量去摆脱绝症,若是没有摆脱,便丧命」
亚尔德皱起眉头。
肯定是没有摆脱绝症的人占绝大多数。能让神附体的医者,一代之中不可能出现很多。毕竟那是本不该出现于地上的力量。
「真的会有人如此想成为医者,甚至不惜做到这种份上?」
不由说出了真心话。亚尔德虽然也是恩宠持有者,但他的力量不是经过千辛万苦的锻炼后得到的,而是类似走霉运突然暴发的东西。
要是过去视是一种经过锻炼后方能获得,且是以减寿为发动条件的话,自己真的会想要这样的恩宠之力吗?
老实说,不能确定。
亚尔德喜欢过去,如果能验证历史的话,他有可能会愿意接受锻炼。
身在以救人性命为信任和使命感的一族中,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就算舍命也要成为医者,也不奇怪吧。
「老夫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据说西华子民是远离尘世,不为金钱和权力所动」
「那么娜奥女士为什么会侍奉皇帝?」
「大概是有什么特别的因缘吧」
「你也不知道?」
「老夫孤陋寡闻,需要调查一下吗?」
不必,亚尔德左右摇头。头几乎已经不痛了,这都是那种怪味药膳的功劳吧,就算这样,也不想再吃。
「关于神气,请再多告诉我一些」
「更多老夫也不清楚。受到神气冲击,就会迷失,也有人称之为丧失自我。恩宠之力虽然也是神气的一种,但在质、量、所有方面都是完全隔绝的东西」
杰沙鲁特话只说到一半。「大公」,他边看着亚尔德,边喊了一声,声音虽然平静,却充满力量。
「――您不可以再接触那个预言者,不然会有损您的寿命」
「想不接触也难啊」
现实的回答,不由自主就说了出来。
杰沙鲁特的眼中带着一抹冷彻心骨的光泽,虽然觉得无力违抗他,可是,说出来的话也是事实。
亚尔德的过去视之力,是司掌过去之神奥路姆斯托赐予的恩宠。与述说未来之神坦达,正好是成对的存在。同质却相反的力量。
这种联系,杰沙鲁特大概不知道吧,也不能向他说明内情。亚尔德固然是讨厌预言者,却无法无视她。直觉告诉亚尔德,一旦被她找上,不得不去。
所以,他去了。
会这么相互吸引却又彼此排斥,是因为亚尔德还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的神之力。
想到此,突然灵光一闪。
――会不会受到冲击的神气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
神在亚尔德体内降临的可能性,不是完全没有吧。不过,被称为无神喻之神,只眺望过去的奥路姆斯托,有可能会附身在地上人的身上吗?
亚尔德放弃了思考,情报过少,光是憶测于事无补。现在自己必须做自己能做的。
「……去把珐如邦叫来」
虽然是条麻烦的命令,杰沙鲁特却平静地答道,
「把他找来时不要惊动别人吗?」
「尽快且秘密的去把她找来,我会拜托吾王,让你使用鸟儿」
珐如邦是业已灭亡的沙漠都市国家阿尔汗的元王族,现在则是以平民身份侍奉亚尔德,而这其实存在很大的风险。
沙漠王族,在帝国皆被视为叛逆。原本是不希望让他踏入北岭半步的,但他也是这次事件的相关者,不,大概是核心者吧。虽然多少有些冒风险,但还是希望他能到场。同样的问话一遍遍重复很麻烦,希望能一次把事情弄清楚。
「还有就是」亚尔德抬起头,捕捉到杰沙鲁特的视线后,才继续说下去。
「我必须和别人谈及关于你与鬼神换名之事,能不能请你同意」
老骑士微微皱眉道,
「大公不必这么客气,您只要下令就行了」
「当然,我会下令。就算会被你讨厌也没关系,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
到极限了吧,亚尔德心想。
各种麻烦事扛的太多了,要是皇女的话,大概会目瞪口呆吧。哦不对,也许她会发火,然后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更多依靠她。
如果能全部自己扛的话,就算挨骂被罚也乐意承受。可是,万一自己突然暴毙――亚尔德低头看看了手,原本就瘦骨嶙峋,现在更是皮包骨头。
靠这样的手来拿捏世界的命运,未免太悬了。
「……虽然是这样,但我还是希望能事先得到你的同意,我是弱者。因为是弱者,所以尊重你的想法」
杰沙鲁特暂时无言了一会儿,很快小声叹了口气,感触良深说道,
「您真的是一位独特的人呢」
「是吗,关于凡人弱小的评价,我觉得应该算是一般论点」
「承认弱小却能尊重他人,是很为少见的……不管怎么说,如果大公觉得老夫有资格去同意您的决定,那么请您明白,对于您的任何决定,老夫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否定这两个字。老夫之事,大公可以随意向任何人说明。那件事老夫向您坦白之时,就已经有所觉悟」
说起来,确实这样。到这个地步才寻求他的同意似乎没什么意义,一边为自己羞愧,亚尔德一边点头道,
「明白了」
「虽然对象是上代黑狼公还是您,老夫都是如此……但请恕老夫直言,您不一样」
「不一样?」
这么直接反问的自己,看上去大概很蠢吧。不过,杰沙鲁特却沉沉的点了点头,像是认同亚尔德般说道,
「是的,刚才老夫就说过连鸟儿也信任大公,您是能让人推心置腹,一定要说的话……您和上代黑狼公不一样。老夫觉得无论什么事,只要相信您就行了」
「……体力方面,你还是信不过我的吧」
杰沙鲁特一笑后,起身行礼。
「大公有如此自觉,令老夫欣慰。老夫这就去准备,请您安心歇息」


2


等再度醒来,亚尔德的房间变成了谢绝会面的绝对防御圈。
杰沙鲁特的防守堪称铜墙铁壁,甚至连皇女都没能再进来过。中间塞鲁克曾一度突破到房门前,亚尔德听到了他的大嗓门,但也在眨眼间就被击退。当然了,亚尔德也同样跨不出房门一步。明明刚才还说什么对您老夫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否定之类,却这副态度,岂不矛盾吗?
拜他所赐,亚尔德的心情不断恶化。不知到底在第几天,杰沙鲁特终于说道,
「您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
「很久以前就没问题了」
「走几步就倒下,可不能算是没问题呢」
语气温柔,但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恐怖。
在事关亚尔德健康方面,一切反抗杰沙鲁特的举动都是徒劳的。包括那种怪味药膳在内,只要是他决定的便绝不会退让半步。胆敢反抗,就会被老爷子用杀人的眼神瞪住。『他应该希望自己活的更久,所以不会杀我』的合理推论,被老爷子的杀人眼神轻易动摇。
不管怎么说,亚尔德终于恢复健康,能下床离开房间了,这是值得欣喜的。
不过,杰沙鲁特居然不让他自己行步而要背着他,这让亚尔德觉得实在太夸张了,而走廊里,不出所料是一大群前来祝贺他康复的众人。
「尚书官大人」
声音来自于厨房助手阿尔萨路。因为这孩子有计算天赋,所以去年抽空教会他如何记账。比起现在那时候的闲时真多啊,微微有些失神。
大概是刚从厨房那里跑来的吧,阿尔萨路手上还握着汤勺,幸好不是菜刀。
「好久不见你了」
亚尔德刚一说,阿尔萨路就跟着泪眼婆娑地点头,
「是的,真的好久……」
『看见你身体健康,比什么都强』,一般来说是这么接话的吧。大概是亚尔德看上去不像身体健康的样子,所以阿尔萨路可怜的语塞了。
不过,以此为契机,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同时说起来。不好,真吵啊,正这么想的时候。
「都给老夫让道」
杰沙鲁特这么一声沉吟。绝大多数凑热闹的均后退了,但却有个人唱起反调,是格兰达克。
「大伙儿稍微热闹一下,有什么不好的嘛。我们可一直在担心尚书官会不会挂掉呢」
别说担不担心,肯定是又开赌了吧。在北岭人人都爱赌一把,格兰达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能把所有事情都变成赌局。就算是他挚友的塞鲁克,也会成为他下注的对象。也是因此,塞鲁克讨厌赌博,他是个正儿八经的人。
「你在胡说什么!」
塞鲁克的声音几乎穿透耳膜。这大嗓门的威力,要是能转为他用就好了,比如冬天用来驱寒。
大概是习惯了吧,格兰达克淡定地面对怒吼。
「我说的是事实吧,大家都很担心。你也不是吗?」
「是……是这样没错,可――」
格兰达克与塞鲁克站在走廊中央。先不说他们是故意妨碍交通,还是没发现,格兰达克的笑容没有什么作伪。声音爽朗,兴致很高。
「所以我们想确认尚书官是不是没事啊,要是真的大家想好好庆祝一下」
原来如此,亚尔德心想。接着顺口说道,
「你是赌我能活下去吧」
笑容,僵住。
塞鲁克的脸开始发青,继又开始涨红。格兰达克则是不高兴地皱着脸,「果然是不招人喜欢」听他嘴里这么嘀咕后,又道,
「我觉得您是不会那么简单就挂掉的」
「格兰达克,你竟敢拿别人的生死来、来开赌局……还是……这种时候……你你!」
塞鲁克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明明还没老到上气不接下气说话的年纪,怎么可以这样气喘吁吁呢,年纪青青的他,要是不多努力一些,只会让亚尔德困扰。
这之后,没有人开口了。格兰达克一脸不满地沉默。远方地注视过来的一双双蓝色眼睛。视线的压力,真是累人。
无奈之下,亚尔德开口道,
「成为下注的对象,我本人并不讨厌。只是请在不要妨碍别人的范围内进行。现在我必须去吾王那里,请否给我一下路呢?」
他刚说完,杰沙鲁特就快步走起。被其气势压倒,堵住走廊的众人纷纷让开道。
虽然也有人跟上来,但在通过主塔的石阶处,被等候在那里的陆伊通通拦下。
「今日此处禁止入内,无论大小要事,皆不例外」
一旦决定摆官威,陆伊是绝不给别人留面子。既不许反对,也不说明情况。只是天经地义般下令――他就是这么彻底的男人。生于大贵族世家,这一套东西早就玩的炉火纯青。那张超凡脱俗的相貌,加上冷淡的表情,效果显著。
让部下让堵住通道后,陆伊如同换了个人似的,朝亚尔德笑道,
「这边请,公主殿下等您很久了」
塔中的无关人员已经被清空,陆伊一边上石阶一边解释。今天要谈的是一些秘不外传的内容,所以尽可能让无关人士退下,亚尔德事先这么关照过。
听取自己在疗养中发生的事情,提出今后的方针――简单来说就是决定北岭国策。这也是会被提到的内容,所以说是秘不外传也不算虚言吧。
皇女的女官也没疏漏,陆伊的安排无懈可击。
「只有娜奥女士留下。毕竟都是男人的话,有些方面不够细心吧,您觉得如何?」
「没关系,这样就好」
对皇女来说,最贴身的人是娜奥吧。毕竟共同生活的时间相当漫长,皇女一直在意她,可见其的存在是很重要的。对于这样的人,还是别隐瞒着她比较好。
陆伊朝守卫最后一门前的部下点头示意对方退下,自己走上前去,大声道,
「属下陆伊,陪同大公前来」
塔中,寂静无比。那张皇女常坐的椅子上,不见她的身影。用于私人谒见的宽畅房间,显得有些冷峭。
「让我好等」
皇女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接着娜奥走出来,用严厉的视线打量了一下亚尔德。
「这间房内暖气状况不好,去那间」
亚尔德向杰沙鲁特命令道,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要是被人背着去见皇女,实在是违礼仪。
里间,有个大壁炉。亚尔德第一次昏倒时,就是被人搬到这里昏睡了很久,所以印象深刻――不过,那时候壁炉没有点火,也许今年的寒峭退的有些晚了。
地上铺着毛皮。北岭人不太用椅子。因为木材珍贵,原本就很少有家具。另外地板下有暖气环绕作为供暖系统,这大概也是椅子不多的原因吧。
「快坐下」
按照命令弯腰坐下,杰沙鲁特跟着以手托住他的背,就像人力靠背。在主君面前不该这个样吧,虽然这么心想,皇女却点头道,
「你就那样坐着」
杰沙鲁特顺势往亚尔德左边坐下。往右边看去,端正着一位头上罩纱巾的女官。正当他想让女官出去的时候,女官揭开面纱,露出真容。
「久疏问候,大公」



若是没有那对鲜艳的碧色瞳孔,恐怕会一不小心被骗到吧。
「珐如邦?」
「是我」
因为是亚尔德自己要求把他找来的,所以没有吃惊的理由……但是还是吃了一惊。
明明是瘦高个,肩膀也很宽……却竟然这么适合女装。『很衬你嘛』这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珐如邦笑了。
「我现在的身份是娜奥女士的远房亲戚。沙漠出身,寡妇,在大公的领地中蒙您搭救,并答应为我引见娜奥女士」
「……寡妇?」
应答的是杰沙鲁特。
「是寡妇。如果是未婚女子,领口会封紧,绝不会穿这么宽松的衣物」
「领口封紧的衣服听上去好像很不方便活动」
直言不讳的是皇女。她本人今天穿着可以算是男装的衣服。
「让您见丑了」
珐如邦低下头。不会不会,亚尔德小小摇了摇头。用来隐藏身份并不懒。而且事实上,也没那么丑。
「《黑狼公》喜好寡妇的传闻,相信很快就会传播开来吧」
一边这么开玩笑,陆伊一边关上门。大概是注意到亚尔德怨念的视线了吧,朝这里瞥了一眼,他微笑着保证道,
「这里不是帝都,暂时不用担心出事哟」
听上去一点都不能安心。去年的时候就被纷纷扬扬地谣传自己喜欢未满及笄的少女,结果吃足苦头。
「因为大公屡次三番拒绝他人的说媒,各种各样的八卦差不多也该冒出来了吧」
杰沙鲁特刚刚这么说完。
「说媒?」
皇女陆伊,再加上珐如邦,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看到皇帝陛下这么不同寻常地关照老师,会冒出与您联姻想法的贵族确实会有不少吧,话说,都有哪些人上门来过了?」
面对好奇心表露无疑的陆伊,亚尔德皱起脸答道,
「反正我都拒绝了,那种事不重要」
「很重要哟。知道那些家伙有野心,我们才能提防一下。看看对方是打算以大公为跳板来接近陛下呢,或者是把目标定在公主身上……总之,您必须说出来」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他肯定是出于兴趣本位才这么说的。给陆伊提供消遣,自己能有什么好处,所以断然拒绝。
「这件事追究下去是没完没了的,在帝都对我搭话的人,基本上都有些野心。要是其中有特别动作的话,我会报告的」
最后部分是说给皇女听的。虽然好像有些不满,但皇女还是「懂了」一声点头道,
「你酌情处理吧,话说回来,和你年龄般配的独身贵族女子会有很多吗?这好像不太正常吧」
那些贵族女子个个碧玉年华哟,亚尔德在心中回答。《黑狼公》喜欢幼女的情报似乎还在广为流传,一不小心就要面对比皇女还小的说亲对象。
不过,理由大概不仅是这个。仅限血统纯正的贵族,男女比例极端到凄凉。男多,女少。
原因就在于横跨沙漠的那场战争。
能拖家带口一起越过沙漠的,只有那些数得着的大贵族。与皇室有着深厚血脉关系,确信会被疯子皇帝满门抄斩的贵族,都带着女性家属跨过了沙漠。可是,下级贵族则不是这样。原本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场皇弟献身式的远征。只有那些倒霉地被推出来当作家族代表的独身男子会参加――换言之,同行者几乎都是男人。
所以,与亚尔德同年龄层的未婚女性,在帝国贵族阶级中并不存在。
虽说帝国人都是注重实际利益的现实派,但在贵族社会里,面子占的比重也是相当重要的。与其娶当地女子,还不如要血统纯正的贵族女人,这就是普遍认识。所以,跨越沙漠后的那群贵族少女,都不必为婚嫁担心,她们抢手的很。就如皇女所言,不可能有那么多独身贵族女子。
就算有那么一些尚未出阁的少女,也是贵族阶级中的重要棋子。所以找上门来与《黑狼公》谈婚论嫁的,无一例外都是些家世无法相提并论的下级贵族,其中多数少女的母亲都是沙漠或者南方出身。他们大概是觉得反正亚尔德也不是纯粹的贵族出身,正好门当户对吧。
――太愚蠢了。
正因为不是贵族阶级出身,才反而选妻要求特别严格,非家世血统兼顾者不可。这种程度的推测难道那群人就连不到时吗?
诚然,亚尔德没有结婚的念头,但想不想结婚与如何挑选婚姻对象是两码事。感觉就像是望着破绽百出陷阱的野兽,真想给他们些改进陷阱的建议。
「……此事,请您不必操心。有件更重要的事,在下必须向您禀报」
冒着风险去把珐如邦叫来,却谈这些草草应付的婚嫁之事,是在浪费时间。
「对哦,你有什么事要说?」
「起初是去年,在帝都时听到的那首儿歌般的预言诗。在下曾经讲给吾王听过――也告诉过杰沙鲁特」
老骑士微微一挑眉。
「就是那个,军队越过沙漠,骗孩子的咒语把戏成真……之类的?」
「我以为大公不喜欢预言」
干巴巴这么说的是珐如邦,似乎对自己的话感吃惊,他缩了缩脖子,「对不起逾越了」,他这么低声说。
「没关系」亚尔德回答。
「你说的没错,我不喜欢预言,也不相信预言。但是,就像不能无视预言者那样,我也不能忽视这首诗」
「诗的全文是怎样的?」
被陆伊一问,亚尔德吟咏道,
「神与之力正在苏醒,大军已然越过沙漠,语言与名字取回始源之力,欺骗孩童的咒语恢复夺人性命之力。锤炼剑,呼唤龙吧――」
皇女微微探出身子。明明说给她听过的,看来是忘了个精光。至少不像亚尔德这样,反反复复推敲这首诗。
――都是些皇女身边发生的事。
越过沙漠的是她父亲的军队;她被人用唤名魔法下咒,险些丧命,以青铁剑唤醒长眠的龙兹尔涛,一切都吻合。
「我担心的是诗的后半部,为了履行女王贾娅坝拉时代未尽的契约,魔物们将会出现的诗句,其中有血流成河的暗示」
「您说的也太含糊了点吧」
听到陆伊的评价,亚尔德点头道,
「可是,我难以忘记」
「因为是过去的事吧」
脱口而出的是皇女。
「过去?可是……」
「就算未来魔物会出现,但『苏醒』『恢复』的都是些古老的东西……你是个最爱历史的呆子,会这么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全员都露出了然的神色。被当成历史呆子来对待,固然让他愤愤不平。但事实上亚尔德也接受了这种说法。
对亚尔德来说,这是个探索过去揭开谜团的过程。因为这首诗是遥远的过去,臭名昭著的女王贾娅坝拉所在时代的东西。
「如您所知,沙漠以东,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口授传承的神话与传说也很少……沙漠之中倒是原本有些记载――-」
但是已经被帝国抹杀。
这句没有说出来,亚尔德缓缓吸了口气后才继续说道,
「不过,三代南方王的传说还是流传下来了。统一南方建立王国的霸王阿姆拉塔,其子邪眼巴塔鲁,还有传说中最邪恶女王贾娅坝拉。阿姆拉塔似乎被称为黑之神子,他凭借与地下神订立的契约,获得非凡的力量。与之相比,巴塔鲁是一位流传下来的事迹要少很多的王。传说分量最重的莫过于远胜其父和祖父的贾娅坝拉。据说,她率领着魔物,极尽一切破坏与杀戮之能事。她好像是一位比起支配,更喜欢毁灭的人」
「那样的话,国家长不了吧」
皇女一针见血地指出。
「您说的对,随着贾娅坝拉的死亡,王国瓦解,魔物消失。然后,魔法的力量,神之力也稀薄起来」
环视了一下所有人,亚尔德继续说道,
「传说中打倒贾娅坝拉的是一位年青人。他是被魔法剑选中的勇者。名字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但据说那把剑可以撕裂魔物们的世界与这个世界的边界,斩断两个世界间的纽带。因此,贾娅坝拉率领的魔物们才纷纷消失。传说中,有些魔物被裂开的大地吞噬,还有些飞向天空的彼方再也不见踪影」
因为不想动用过去视的力量,亚尔德一点点地去收集传说。幸好,沙漠旧国家群的幸存者都转移到他的领地中,对于收集传说来说,是再好不过。雇了一位专职去调查传说的尚书官,让其将听来的全部编辑成文字后向自己汇报。这是亚尔德初次体会到身为命令者立场的好处。
虽然亲自动手调查也很有趣,但就算不像现在这么忙,恐怕体力方面也是力有未逮。
「您说魔物是那位女王的士兵?」
陆伊不可思议地问。
「是的」
「魔物啊……那种东西,我可没见过」
「骗小孩的咒语都有了真实的威力,所以那些以前只在童话中出现的魔物们,就算真的出现,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听到皇女这么一插口,陆伊沉默了。不过,骑士的眼眸中还是泛着怀疑之色。并不奇怪,如果不是亚尔德以恩宠之力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他大概也很难相信吧。
不过,恩宠之力也是神之力。只会传达真实。
「过去,南方地域曾经是藩王割据的局面。而打破这个局面将之统一起来的便是阿姆拉塔。就像他的外号『霸王』那样,他向来以力量压倒对手,吞并敌国。传说中,他拥有怪异的力量,这种力量帮他完成了霸业。不过,在他的故事中,没有魔物登场。好像咒师在他手上得到重用,但他所率领的最多也就是异能者集团。而他孙女贾娅坝拉率领的大军则不然……那是以非人异物为主体的妖魔」
围绕着贾娅坝拉的故事传说,大多均是些奇想天外的东西。当然不能全部信以为真,但毋庸置疑的是女王与其军队是绝对异常的存在,给当时的人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变得这么古怪,是从女王的那代开始的吗?」
「这也是难解的谜团……南方三代王者之中,第二代王者巴塔鲁的别名是邪眼,据说那是种能窥视到远方的力量,但真相不明。他是霸王的众多儿子中并不起眼的一个,他手下的兵团还算是在常识的范围内,但在娶妻之后,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娶妻?」
「就是贾娅坝拉的母亲」
「她叫什么名字?」
「那位女性的名字没有流传下来」
皇女变得一脸不高兴,嘴里嘀咕着「所以我才讨厌历史,都不给女人留名」。
不过,这算不上是历史,只是代代口头传承的古老传说。
「据传她好像是东方的平原地带出生。当时镇压那一带的,就是尚为皇子的巴塔鲁。传说中她出现在凯旋途中的巴塔鲁面前,告诉他如果娶自己为妻,就能登上王位。然后娶了她为妻的巴塔鲁,迅速崭露头角,并接过了燃烧殆尽般开始崩溃的霸王宝座。他治下的时代似乎比其父和其女都要来的安定,但也是从这时开始,出现了南方军队是魔物之军的传言。由于是杀害其父夺取的王座,所以贾娅坝拉也被称为弑亲女王。在那之后,魔物们应女王的要求,在地上出现,并驻留下来」
「她母亲呢?」
「古老传说中,贾娅坝拉是咬破她母亲的肚子出生的,她母亲因此殒命……大概是产褥死」
「真是荒唐」陆伊嘀咕着,虽然确实是这样,却不能因此而忽视。亚尔德接着说出理由。
「这些荒唐的故事中,都有个大致的框架。内容虽然随着讲述者不同有略微变化,但在收集许多故事后,我发现了共通点。就像刚才我说的魔物消失,便是一例。贾娅坝拉被魔法剑除掉后,魔物们同时在地上消失。还有贾娅坝拉的不知名母亲的故事,也大同小异。传说她与魔物订下契约,以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让魔物助自己的女儿毁灭国家」
皇女瞪大眼。
「你是说,她给自己腹中的孩子带来这样的命运?」
「是的」
要是编造出来的故事就好了,讲述者自行改编,为了让故事更吸引人,让听众更害怕,精心构思编汇了剧情,要是这样就好了。
可是,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就算其他人不信,亚尔德却只有相信。
去年在帝都通过恩宠之力知晓的部分真相,符合这些传承下来的故事。当这份传说报告到手的时候,比起惊讶,更多的是种石头落地般的安心感。他终于明白了那场对话中的意思了。
――被复仇蒙蔽眼睛的女人,在错误的契约下出生的女儿。
就算现在也偶尔会回想那场画面。黑暗的天空,更黑暗的大海,还有茫茫覆盖尽一切声音的雪,与那个白衣青年。坚定沉稳的语句,超越人的领域。那个不是人,到底是什么?不知道。
「传说中,她是为了复仇。让塔巴鲁成为国王也是为此而设下的诱饵。贾娅坝拉的母亲,看上去像在对侵略者献媚,其实却是嘴中含着剧毒而去的。偏偏她拥有与魔界交涉的力量。引诱魔物们来蹂躏支配地上世界。女儿的一生就是她献上的祭品,让那些魔物听命于女儿,所以……即使是位暴虐的君主,只要贾娅坝拉还活着,魔物们便会服从她。可是,在女王早就死去的现在,如果魔物们再次降临,那将会是一种不受任何限制的暴力。贾娅坝拉的母亲没有把女儿死亡,南方王国毁灭之后的事也加入契约中。她为魔物们打开了通往地上世界的道路,并在没有关闭之下就死了……如果那把传说中的魔法剑不仅拥有打倒女王且能封闭异界通道的力量,地上世界早就化为焦土了吧」
短暂沉默后,皇女问道,
「你是说,不远的将来魔物会再次出现吗?」
「封印魔物的力量,正在减弱。我们与魔界的分界正在开始打通。恩宠变强的原因,也能以此得到说明――因为通往力量源泉的道路已经开始打开。那条道路正是通往魔界之路,贾娅坝拉的魔物们正准备从中爬出」
「您知道位置吗?」
「我想位置并不依存于固定地点,因为这个世界与异界的连接,并不是属于常识范畴的东西」
陆伊皱眉低头沉思后,抬起头,断言道,
「请允许我不客气地说,这一切不过是推测」
「说的没错。不过,贾娅坝拉是真实存在的。没有她父皇为后盾,这位女王之所以能坐稳王位,必定有强力的力量做后盾了,魔物的存在是最大的可能性之一。并且现在,恩宠之力确实在变强。吾王也是清楚的吧」
皇女点头道,
「皇家的恩宠是增强了」
「你觉得怎么样,珐如邦」
亚尔德朝身边看去,青年点头道,
「在阿尔汗水源区,搜索需要净化的地点变得容易了。较之以前大不相同。赐予我的恩宠之力正在强化――感谢清净神。不过,水源的污染也在变强,这让我很担心」
「需要随时净化吗?」
听到皇女的问题,珐如邦稍微犹豫后坦白道,
「母亲已经前往博沙国,仅限于从沙漠流往这里的水脉尚未有大碍」
嗯,皇女胳膊撑在扶手上,抵着额头,看向亚尔德。
「你打算把二皇兄也拉进来吗?」
「水是生命之源,在下向博沙王坦白了恩宠之力拥有者的事情,拜托他收人。但关于出处,并没有说明」
「皇兄,想必早就发现了吧」
「被您说中了」
装作不知道的话,就算被人发现窝藏沙漠的元王族,二皇子也有很高的机率脱罪。所以亚尔德没有多做说明,二皇子也没要求他解释。
「皇兄亲眼看过水源地的情况,所以明白那里的污秽已经到了无法置之不理的程度了,你干的不错」
「在下觉得他是一位注重现实与实干的人,所以便这么安排了」
「那位女性万一被当作证人,大公岂不是在引火烧身?」
陆伊泼了盆冷水,亚尔德刚想说什么皇女却抢先回答道,
「二皇兄欠我们很大一个人情,他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如果真是那样,当然是很好」
「就算不好也要想办法变成很好,亚尔德,你继续说下去」
被皇女催促着,亚尔德再次开口道,
「总之,地上涌现的力量正在增加,这说明与力量之源的联系,换句话说通道大概正在变的稳定。并且,通过这条通道,魔物们会出现……也许各位很难相信,这里就麻烦我的骑士团长把自己的经历说明一下吧」
「杰沙鲁特?」
「是的,杰沙鲁特,你来说吧」
老实说,很久没有这么费口舌过了,很累啊。没想到光是说话也能这么耗体力。能偷懒就尽量偷懒吧。
不知亚尔德心中的嘀咕,杰沙鲁特以低沉的声音开始说道,
「年青的时候,老夫的名字谁也不知道,只有通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夫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的名字,竟然被别人知道了,而且还被咒师下了术」
皇女的表情有些震惊,也许是回想起自己在咒师支配下的回忆了吧。尽管这样,她提问的声音仍旧很冷静。
「你是怎么得救的?」
「老夫,与鬼神交换了名字」
陆伊笑了起来。
「……没想到,关于你的谣言会有真实的部分呢,你不是在开什么玩笑吧,杰沙鲁特」
「当然不是」
「那么,你的名字是鬼神的吗?」
「原本是的,『鬼神这种叫法是沙漠的风格,在南方它与那些被称为魔物的存在是相同的』大公是这么说的,老夫也是这么体会到的」
皇女简短的追问道,
「最后咒术怎么了?」
「呼唤声,突然中断。被咒师呼唤就是这么一回事……您应该也是知道的」
「魔物变成咒师下咒对象后有没有逃脱?」
「死掉的是咒师,鬼神并没有消失。老夫是知道的,那个家伙正用交换给老夫的名字为引线,试图从异界来到这个世界」
「以名字为引线?你有被搜寻的感觉?」
对于皇女的提问,老骑士沉甸甸地点头道,
「与被咒师下咒时的感觉很接近。不同的是,呼唤者不是人,这一点老夫相当肯定」
「不是人,那就是魔物了?」
「是的」
杰沙鲁特回答后,垂下头。
陆伊轻抚着下巴,嘀咕道,
「魔物呢……那种东西会有实体吗?」
「沙漠中,它们也被称为『名之力』,当出现在地上世界的时候,力量就会得到容器」
老骑士淡然回答,就在他将说完却未说完的时候,有人插嘴道,
「这种称呼,也包括像杰沙鲁特大人这样与鬼神交易之人」
是珐如邦,他的语气意外的冷漠。
――啊,不好。
身怀清净神恩宠的青年,与地下魔界关系非浅的杰沙鲁特,大概在本质上水火不容吧。就算没这层关系,对珐如邦来说杰沙鲁特也是毁灭故国背叛他父皇的人,他们之间相当麻烦。
「你是说还有其他像杰沙鲁特这样的人?」
皇女提问,珐如邦答道,
「如果您问的是交换名字者是否还存在其他人的话,我孤陋寡闻未曾听过,鬼神做事是无所顾忌的。不过,与鬼神交易这件事本身,常常在传说中出现。比如有人获得异能,代价是只要活着鬼神就能随时附体……还有帮当事人实现愿望,在其最满足的时候吃掉他……就是这些了「
听完后,皇女哼哼道,
「也就能骗骗孩子」
这话从外表稚气未脱的皇女口中说出来,稍微显得有些古怪。不过,珐如邦却没一丝笑意,继续道,
「对有些人来说,只要能倚仗,不管对象是什么都可以接受。无论是恶是善,只要能抓住就好。但是,我不相信魔界,因为魔界力量之源是魔龙污秽的心脏,流出的皆是毒血。巧舌如簧地引诱人,把它当作润喉的清水喝下,实则在暗中腐蚀人心――」
陆伊慢吞吞地打断了珐如邦。
「嘛,那样的话,也算是有实体吧。不管什么异能,说到底都是肉血之身」
「……话是那样没错,可是」
「我不官对方是什么,既然是能以剑斩杀的存在,总比虚无缥缈的要好。大公――」
说到这里,陆伊视线朝亚尔德移去,泛出他一如既往的暧昧笑容。
「――辛苦您了,亲切地说了这么多。不过以前我就曾经拜托过您,给骑士下令的时候,请尽可能简洁明了不要招致误会的余地,理由和情况说明都是不必要的。说明太多反而不好,会让人混乱」
「陆伊」
皇女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语调像是在劝诫。但陆伊没在意继续说道,
「您只要给我下令,就说『有预兆显示人外之物将从魔界降临,准备好严阵以待』,这样便足够了」
亚尔德小心翼翼地避开话题的矛尖。
「能给北岭将军下令的不是我,而是北岭王」
见缝插针地皇女接过话题。
「你听不听我的命令」
「当然听」
「那么,给我闭嘴。还有,你现在就去给我严阵以待」
陆伊恭敬地鞠躬后,刚抬起头,表情却一变。
「……娜奥女士?」
被他一说,才注意到。
站在皇女身后的娜奥,正在发抖。且抖的非常厉害,看上去摇摇欲坠。
冒犯了,轻声说着珐如邦站起身,走近娜奥握起她的手。女官身体的颤抖随之更加剧烈。珐如邦却没有松手,而是一脸严肃地问道,
「原来是你?」
「什么意思?」
皇女刚一追问,珐如邦却如同坚决不说似的紧闭着嘴。但只维持了一瞬间。接着只听他以低音说道,
「预言者曾指示,北岭王身边,有个被魔物诱惑之人」
听到预言者这个词,亚尔德心中一惊。无论哪里都会出现,回避不了。
皇女表情难看地说道,
「娜奥是我的乳母。我才不会因为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就把她抛弃」
「那么,可以让我调查一下吗?」
「什么?」
珐如邦眼中的绿意变暗加深。
「与魔物产生交集,血液会被污染。所以,有办法确认。不过,清净神的恩宠是净化之力,而不是用来感知污秽的力量。特别是此人的血脉复杂,如果存在污秽,与我个人的意志无关,净化都会开始,很有可能撕裂她的契约。而根据她与魔物订下契约的内容,甚至有损命的危险」
皇女张开嘴,却又闭上。
窒息般的沉默充满房内。
过了一会儿,低低的声音响起。
「……我不要」
是娜奥,她低着头,低声又重复道,
「我不要」
「怎么了,娜奥?你不要什么?」
忽然抬头,回视皇女的娜奥,眼中似乎含着泪。一边将自己的手从珐如邦手中抽出,娜奥一边喊道,
「那不是魔物!也不恶鬼!那是西华神!我是被西华选中的!最好的医者……」
叭嗒叭嗒,泪水从娜奥眼眶中夺目而出。


3


亚尔德正坐在厩舍屋顶上。
屋顶上有个能进出厩舍的出入口,这是厩舍长早先答应他等有空了就弄出来的。陆伊把他直接送到厩舍顶上,理由是走下面的路只会浪费时间。原以为他是指以亚尔德的体力走楼梯要多花无谓的时间。后来又想到走出房间时的那场骚动,堵在走廊里的人群,也就不由感慨原来如此了。
由于鸟儿会害怕,所以没让杰沙鲁特跟着来厩舍。虽然这话对老骑士不太好,但脱离他监视的解放感,亚尔德享受的很。
厩舍的屋顶上有数条被开出来的凹槽似的地方。因为这里倾斜度平缓,坐在这里亚尔德不会轻易就掉下去――要是杰沙鲁特在场的话,肯定不会同意他这样悬腿坐在房檐边上。听说,在雪化开的时候,这个部分就相当于是导水管。
屋顶上已经没有了雪。
山下的季节应该已过春季,进入初夏。北岭却还是大雪初化,山路刚刚恢复通行,好不容易才有些早春的兆头。即使在白天,空气依旧冷峭逼人。
「怎么办啊」
皇女孤零零的嘀咕。
北岭王并不空闲。本来在会议结束后,应该去执行政务的,现实却是这个样子。
『那是西华神,那不是魔物』,时间离娜奥冲击性发言过去没多久。
最后珐如邦还是没有使用恩宠之力。
陆伊把娜奥带走了,他神速的执行力,没给皇女留下任何反对的时间,可以说是让人瞠目结舌吧。而且还用一句『您能带公主殿下去厩舍走走吗?』,把呆住的皇女强行推给亚尔德,眨眼就搞定了一切。
被对方这么趁势『都拜托你啦』送走后,现在头痛无比的思考,接下来的事……
――怎么办?
谁理你啊!死蠢!这不是靠乖僻能回避的展开。
那之后娜奥就没说过话。不是顽固到底的拒绝说话,只是看上去疲惫不堪,整个人好像都被抽空了似的――至今以来的娜奥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人形容器。
皇女也不比娜奥好多少,皇女小声的嘀咕道,
「娜奥,像是灵魂都飘走了……」
虽然也可以继续让她远飘一会儿,但万一去了却回不来,亚尔德可担当不起这份责任。
――维夏,也曾经这样。
去年早春时亚尔德曾经不得已之下在那间房里睡过,皇帝的传达官也在那里。与她比起来,娜奥还像是个人。
――陛下的人事安排据说没出过什么错……
可是由于那位不成熟的传达官,皇女曾陷入危险。而这次则是娜奥。
「娜奥女士,被西华神赐予了恩宠之力……是这样吗?」
「她没有详细告诉过我。不过,作为医者,实力无话可说。所以大概是恩宠者吧……嗯,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娜奥她倒是从没有对我这么说过」
「陛下也不知情?」
皇女左右摇头。
「这我不知道。娜奥本来不是来当我乳母的。父皇是为了让她医治在沙漠途中病倒的母亲,才派她过来」
「您的母亲……」
皇女的生母,据说曾经深得皇帝的宠爱。还有传闻说正因为酷似其母,所以皇女才被皇帝溺爱。
「虽然母亲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但父皇对娜奥的信任却没有改变。大家都说因为没有娜奥在的话,母亲大概在生下我之前就死了」
――这些话好像不该让身为当事人的皇女听到吧。
亚尔德心底小声叹息。
大概是宫里那些大嘴巴说出来的,那些人太不尊重皇女了,从中可以看出皇女被轻视的程度。
总之,娜奥有特别的力量是不争的事实。问题在于这种力量的由来。
「在下觉得可能是珐如邦的误会」
「误会什么的,没有确认怎么敢说」
珐如邦真要是去确认,万一造成娜奥的能力丧失,那么作为医者的她,无疑会从此丧失资格。皇女的烦恼也在情理之中。
就连亚尔德,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如让珐如邦去确认清楚……」
听到亚尔德的话,皇女苦笑起来。
「你以为你病倒的时候,是谁给你配药的。只凭杰沙鲁特的药膳,你自信能治好自己吗?」
那种自信完全没有。或者说,那种东西不想再吃第二次。
「如果不是以恩宠之力治愈的话,那么娜奥女士在自己的治疗能力上,恐怕没有说真话」
「是嘛」皇女喃呢着,就像对某些东西死心了似的。
――她是不是打算试下呢。
只要把娜奥逼入进退维谷之中即可以了,关键在于能把她逼到哪种程度,并以此来确认。
怀疑试探别人,以皇女的性格来说大概很痛苦吧。更不用说怀疑的对象是她视如亲人般的乳母。
就算这样,还是说不出由自己来试探的提案。亚尔德已经决定,必须在某种程度上让皇女学会自己思考自己判断。
――虽然由自己来做,会更轻松。
心底里虽然这么想,但既然下定决心以隐居为奋斗目标,那么就得把皇女培养成即使自己不在也能独当一面的人,这也是作为副官的责任吧。既然自己还被授予领地和地位,如果不付出相应的精力,会心中有愧。
虽然不能一下子急着把所有事都推给她,但必须让她习惯由她自己做出的决定,以及所带来的不完美结果。
――啊,真麻烦。
一定要尽快隐居,暗暗在心理发誓,决定给沉默的皇女一点小鼓励。
「从那样子来看,娜奥女士十有八九是有所察觉的。比如,知道自己原本不会拥有恩宠。不过,娜奥女士的想法如何,与实际上神的恩宠之力是怎样的东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问题。而且,就算是魔物给予的东西,在下认为也不能一概否定。预言者是出于什么目的告诉珐如邦那些话的,在下觉得有必要找她确认一下」
「找预言者确认?我还以为你讨厌她」
「这是两个问题。既然她发出警告,想必应该也准备好卷入其中了。而且在下也已经深深卷进这件事中无法脱身了。被魔物诱惑的过去,会对现在还有将来造成何种影响,在下觉得有必要找她谈谈。必须弄清的不是过去发生过什么,而是未来会变的怎么样――对了,吾王」
走来走去的皇女抬起头,亚尔德开导道,
「您这么忐忑不安的样子,是不能进入厩舍的哟」
「……我,我很冷静」
「是吗?吾王英明」
不满地噘起嘴,皇女在亚尔德身边坐下。在这狭窄的地方,她硬是坐了下来。幸好皇女个子小,总算能并排坐下,但是却很挤。
「你这种故意捉弄人的性格,我不喜欢」
「非常抱歉」
「说了不喜欢,你却还这么若无其事的,这也叫我火大」
「在下失礼了」
一边回答,亚尔德一边有些伤脑筋。这时候该显得惊慌吗?可是,被说了讨厌自己这种性格,那么回答也只能是道歉了吧。事实上那句『吾王英明』也确实是用来捉弄她的,能够心有灵犀,亚尔德很满意。
「说起来,这本来应该是个更长一些的话题吧?」
「哈?」
「魔界的魔物们要出现了,这才是原本要说的吧?」
「啊……您说得对」
「因为阿呆将军中途插话,有些内容我听漏了」
「陆伊是位心思灵巧之辈,他让在下明白,就算一下子把所有事都说出来,也无法让您立即全盘接受。等过段时间,在下会再次向您详说的。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亚尔德抬头望天,寻思着接下来该说的话。北岭的天空无比蔚蓝,皑皑群山夺目雪白,却依旧比不上天空的无限蔚蓝。
风吹动,视野一角有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在飘动,那是皇女的金发,好美。
「好累啊」
不由脱口而出的诉苦,才是真心话。皇女偷偷看了看亚尔德的脸,问道,
「要回去吗?」
「不必了,不见到希洛巴,在下是不会回去的」
「要是晕倒了怎么办」
她的意思大概是娜奥现在指望不上吧,亚尔德耸肩道,
「那就让在下睡在厩舍里吧」
「肯定会被厩舍长踢出去的」
「的确」
『谁让你睡这里的!』甚至好像听到厩舍长的声音在这么吼。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亚尔德笑了,皇女也笑了,但笑容转瞬又消失不见。
「我一直在想,自己能为娜奥做些什么」
垂下眼帘的皇女,脸颊显得有些消瘦尖锐。皇女才是真正累到的人吧。
――我们能为他人做的事,一件也没有。
这是亚尔德的切身体会。可要是说出来,应该安慰不了皇女,作为忠告,不顶用。
「吾王,真是一位温柔之人」
「……以前你好像就这么说过」
亚尔德皱了皱眉,完全不记得了。
「以前,是不是在挖苦您?」
「啊,那是挖苦吗?……对啊,就是在挖苦!」
皇女大笑起来,笑声不停,直到眼泪都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
亚尔德自己则是因为想不起来到底在哪种场合下说出这句话,所以对皇女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皇女的举动应该没什么深意吧,只是堵塞的感情一下子喷涌出来,至于契机是什么,怎样都好吧。
――希望这样让能她轻松些。
看到她终于停下笑,亚尔德问道,
「您恢复冷静了吗?」
「我一直很冷静」
「您说的是」
「你真是个讨厌的男人!」
「就在下个人而言,目标是乖僻的男人」
皇女皱起脸。
「你在胡说些什么……总之,话说到一半就断的人,不止你一个,我也还有话要对你说」
「在下洗耳恭听」
「姑母,去了我们边邻的踏野郡」
「那边去年的招待,大概让她很满意吧」
「最近和我有些纠纷」
「……哈?」
与长公主产生纠纷,这到底要借几个胆子才够用啊。不过亚尔德很快发现自己是误会了。
「踏野郡的太守,派了个使者来找我说,北岭的地域规定只有山区」
「也就是说,他想要南麓镇?」
皇女点头道,
南麓镇是北岭山脚下的小镇,是北岭与帝都间的交通要道。原本是不知哪个时代遗留下的建筑,常有猎人和行商在那里过夜,由于亚尔德的建议,皇女将之修缮一新。所以那里当然是属于北岭的生活圈之内。
说到底,帝都内诸领地的边境并不是那么清楚。有很多无人区,也没人进行土地丈量。而北岭人对土地的所有权意识极为淡薄。地广人稀,且经济主体是打猎为生。
不过,踏野郡则不同。人多地广,经济景气,那边的太守大概也觉得土地越多越好吧。
像亚尔德这样,嫌土地太多想把领地变小甚至干脆不要的领主……确实极为罕见。
「您是怎么答复的?」
嘴上说纠纷,但皇女的表情却清爽的很。难道是把使者抹了脖子,将首级送回去了?心里怀疑着向她确认。皇女说道,
「你来告诉我,谁规定的北岭只有山区,建立南麓镇获得了真上皇帝陛下的正式许可,你把那个推翻陛下许可之辈的名字告诉我,敢置疑陛下权威的人是谁,来吧,说啊……我就是这么讲的」
「使者挺可怜呢」
亚尔德实话实说,皇女却嘿嘿一笑道,
「我只是在效仿某人」
她口气中暗指的某人无疑正是此刻坐在她身边的亚尔德。
「这种效仿,在下觉得还是不要的好」
「那么,我该效仿什么呢?比如,经常高烧病倒吗?又或者动不动就吐一地?」
「这可不好啊」
「那你说什么才算好」
被逼问的头大了。不能被效仿的缺点能想到很多个,可是能建议皇女效仿的优点,却一个都想不出来。
「……在下觉得还是谈正事比较好,长公主殿下是为了调停才去邻郡的吗?」
「姑母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要说有什么头绪,也就只有刚才跟你说的那件事了」
「是嘛」
长公主拉琪尔,可不是个易与之辈。
在女性没有社会地位的帝国中,她只是一个皇帝妹妹的身份。长公主曾经自嘲『我可没有任何官方权力或地位』。
这不是谎言,虽然不是谎言,但她身上却有不容忽视的力量。
仅仅是与其兄长一起在龙种之难中幸存下来,就足以显示其不凡之处。要是她不够聪明,在横跨沙漠前恐怕就死了。同时如果没有勇气,也不敢迈向沙漠之地。
再加上她还是出类拔萃的强大恩宠者,原本被公认为是不可能改变传达官的连接主体,她也能办到,还能不经过传达官就与远方之人对话。并且,对她来说,操纵人心似乎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这些虽然足以显示其可怕之处,却不是最关键的。
她比亚尔德稍许年长,听说应该已经快四十之龄,但作为女性的魅力却丝毫没有衰退。兼有堪称完美的容貌与散发强烈吸引力的身材。虽然身披代表寡妇的丧色之白,却有大群以为能乘虚而入的蠢男们蜂拥而来,崇拜者多到能组成一个敢死队。给这类家伙吊上诱饵,随手操纵他们是长公主最擅长的技艺,甚至用不着使用恩宠之力,精于驾驭他人的她,一个无声的眼神就能让男人为之魂不附体。
对亚尔德这样的人来说,从没想过能斗的过她,当然也无从推测她的想法。
「长公主殿下也会来北岭吗?」
「不会,姑母很忙,她说没有爬山的时间。所以,她邀请我和你去踏野郡,参加宴会」
邀请者应该是宴会的主办人踏野太守吧。颐指气使地方官,对长公主来说等同于儿戏。
不过,听说邻郡的太守是个精打细算的聪明男人。没有抵抗帝国的侵略,却又能保住自己本地权力者的地位,想必才能应该不差吧。
不得不招待本不想招待的客人,应该会在私底下打些小算盘。希望对方别弄出什么麻烦来才好。
――北岭这边,其实也一样。
伸张南麓镇是北岭所属的同时,可以再趁势夺取一些耕地。从北岭外出的那些打工者,在邻郡被严重盘剥,从经济与知识差距产生的高利贷让外出的北岭人苦不堪言,这是一个作废那些高利贷的好机会。以利息超过常识范围为由赖账不还,或者威胁邻郡也不错。
那些贪图暴利的放债者,就算不是太守本人,肯定也与其近旁左右之人有牵连,亚尔德是这么认为的。
想到此,突然注意到一点。
「陆伊没有被邀请吗?」
「没有,被邀请的只有我和你。我说你身体不好不能参加,结果对方表示可以延后举办宴会。就在四天后,你还没完全恢复吧,不要勉强」
「请您不必过于为在下担心」
特地延期举办也要邀请两人参加,也就是说这些宴会两人必不能缺席。亚尔德还没淡定到不给长公主面子惹其发火的地步。
――不过,这事真微妙啊。
陆伊与长公主间曾经的恋人关系,并不是那么遥远的故事。为坚守自己皇女骑士的身份,陆伊与长公主分道扬镳……似乎是这样,但他旧情未了的样子,旁人都看的出来。而长公主那样也是一样,她对陆伊一直很挂念,这大概就叫藕断丝连吧。听说之前,给陆伊父亲设下陷阱的三皇子阴谋即将得逞时,是长公主暗中使劲,把各种风言风语给压制下去的。
――两人是不是约好了私下碰面啊。
既希望他们能幽会,又觉得他们最好还是别见面――果然是个微妙的问题,不想被牵扯。
只邀请皇女和亚尔德,也可能是给陆伊的一个暗示。意思是,不想见他,所以把他身边的两人喊来。
越是不愿去想,思维越是会朝着讨厌的方向发前。
不知有没有看出亚尔德的苦恼,亚皇女稍微调转了一下话题。
「说起来,要是再早些时候,我就有理由可以拒绝了,因为父皇禁止领主擅自离开领地。不过现在可以短期离开领地了,父皇说只要不做出会被视为放弃领地的行为就成了。姑母会这么我们,也是因为接到过父皇的通知吧」
「陛下是在《天地轮》上宣布的?」
「是的,父皇先说这是敕命,然后才说的内容。『不这样的话,某些人会偷偷摸摸不带随从到处乱逛』……说出这种话的人,我觉得是二皇兄」
被她苦笑着这么告诉,亚尔德微微有些惊到。《天地轮》中,龙种的所有皇子皇女是直接心灵连接的状态,心灵声音是均质化,没有任何个性显示。包括皇女的声音在内,应该是分不清谁是谁的。
「您莫非能分辨其中声音的不同?」
「我猜的,不过事先收到二皇兄的联系。他说已经请求过父皇,下次再过去,可以不必隐藏身份」
在二皇子眼中,假扮着《黑狼公》侍从的皇妹私访,应该是个大麻烦吧。尽管最后平安回去了,但万一皇女死在他那里,他也许要承受皇帝的雷霆之怒。不不,不是也许,而是肯定。
「不用隐藏身份的话,您来去也方便些」
「我倒是挺中意暗访的」
「包括被叫矮冬瓜吗?」
皇女一瞬间噘起了嘴,却很快破颜一笑道,
「就这珐如邦也这么叫我。这次再见到他,那家伙的态度变化好大,我都快被吓到了」
比起态度,更惊讶的应该是他这次的打扮吧,虽然心理这么想,嘴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您觉得还是让他叫您矮冬瓜比较好吗」
「你好烦」
「若是您中意矮冬瓜这种叫法,那么在下以后也这么称呼您吧」
「这不是什么称呼方式的问题吧!我说的中意是指隐藏身份的暗中走访!」
「如果您中意的暗访不会造成臣下胆战心惊,那么倒也未尝不可」
皇女似乎很吃惊,她认真地问道,
「你的高烧还没退吗?」
「正因为高烧退了,所以在下才被允许离开房间」
「也许又有热度了哟」
「直到见到希洛巴为止,在下都不会回去的」
皇女似乎想反驳些什么,结果却只是哼哼着扭过头去,道,
「你对希洛巴倒是蛮上心的嘛」
你知不知道我被关在房里多少天啊,犹豫着要不要把这话说出来,却到一声闷闷的声音从别处响起。
「我要开门了」
是厩舍长,皇女先行站起,率先走进狭窄的出入口,帮着厩舍长从里面推开门。亚尔德则是竭尽全力移动,但实际看上去却是在摇摇晃晃慢慢吞吞地走向那边。
从门后露出脸的厩舍长看了看两人,皱起老脸道,
「我怎么没听说公主也要一起来」
「我是代杰沙鲁特作为亚尔德的护卫,因为那家伙进不来这里」
「是吗」
厩舍不知为何竟然接受了,「进来吧」招呼一声后便自顾自地往里走,亚尔德锁紧眉头看着皇女,
「请您慎言,要是被厩舍长发现杰沙鲁特的不妥,可如何是好」
「有什么关系,你先进去,小心点,注意别摔倒了,否则又要被杰沙鲁特逼着吃什么怪东西了」
虽然不是这句恐吓起了效果,但亚尔德还是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一边进入厩舍中。
厩舍在城堡的二层中,但内部并没有墙来分割区域,只有石头堆成的通道,高度相当于墙壁的一半左右,这是给人用的。而鸟儿则是栖木上生活,就算在暴雪的隆冬,这里也有足以给它们挥翼活动的空间。
由于雏鸟增加的关系,里面似乎相当热闹,虽然想感慨一下与自己起赴任当初大不相同呢,但身为外来者的亚尔德其实很少有机会进入厩舍,就算进来了,也只是略微瞄一眼个的程度。所以也许只是少见多怪吧,去年厩舍里应该也有雏鸟的。
「鸟儿减少了,觉得变冷清了好多」
听到皇女这么说,亚尔德吓了一跳。厩舍长的回答,才让他恍然大悟。
「因为交配期的时候,借了不少外面的鸟儿」
「它们都回去了吗」
「回去啦,原本鸟儿不够用」
「说得是啊」
厩舍长语气高傲,皇女却似乎并不在意。对这两个人,就算劝诫也没用吧。
「希洛巴的状况,还未好转吗?」
亚尔德一问,厩舍长没有回头,就答道,
「是啊,还是不肯打开心灵」
「从回来后一直这样吗?」
「是的,雏鸟们也害怕的不敢待在这里。不容易才孵出的两只,希洛巴也真是的」
「希望它能再孵个三四只」
厩舍笑了。
「别胡说,鸟儿历来都是孵一、两个蛋的。话说回来,这次收获不错啊。虽然鸟儿数量减少了,孵出的蛋倒是增加了。今年下蛋的,都是两个到三个。大家都很努力了,不只是希洛巴,大家都是好样的」
感觉言外之意是不会对希洛巴特别照顾。听说,照料雏鸟的更多时候不是母鸟而是人。所以,才会愿意让人骑乘。就算厩舍长再怎么有能耐,事情也未免太多。看着厩舍的状况,亚尔德深切感到这样不行啊。
被厩舍长青睐有加的助手只有塔卢琴一个,但那个少年外勤任务很多。有必要增加助手。得想办法说服厩舍长才行――可是,想说动顽固不听人劝的厩舍长再增加一个新助手又谈何容易。
突然间厩舍长停下脚步,转头说道,
「就在那边了,尚书官」
希洛巴鼓着羽毛,没有待在栖木上,而是在下面。下方以木板划分区域的做法确实有北岭人的风范,为了鸟儿,不牺准备最好的东西。在木材是贵重物品的北岭,这么奢侈地使用木料的地方别无他处。
希洛巴就在下面,厩舍长放下绳梯。
「只有尚书官能下去」
言外之意就是皇女不行,就算这样皇女还是服从厩舍长的话,没有乱提要求。
心里一边怀疑是不是直接掉下去比较轻松,亚尔德一边与摇晃的绳子恶战苦斗后,终于到达地面。
希洛巴弯着头,鸟喙没入它的背中,以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羽毛似乎不光鲜啊……
在黑色油亮的鸟儿中,有些蒙灰似的羽毛发白的针尖对麦芒,原本就和光鲜这个词没什么缘分。不过,这次似乎太……
直觉告诉亚尔德大声说话会惊到它,于是轻轻低语道,
「希洛巴,是我」
总觉得希洛巴身上有种生人毋近的气息,所以亚尔德就这样望着希洛巴。
今天天气晴朗,厩舍的窗户都打开着。微风轻抚着希洛巴的羽毛,眼巴巴地看着,亚尔德渐渐沉不住气了,终于靠近距离。站在一动不动的希洛巴旁边,低声又说了一遍,
「是我」
希洛巴的头微微一颤。紧闭的眼睛略微睁开,从睁开的缝隙中可以窥见它琥珀色的瞳孔。
缓缓地,希洛巴把头从自己的羽毛中探出,转向亚尔德的方向。
感到它的视线完全转向自己的瞬间,亚尔德反射性地轻轻说道,
「谢谢……」
希洛巴静静垂下头,在亚尔德的脑袋旁边张开鸟喙。以它那张若是完全张开可以轻易咬断人脖子的鸟喙,温柔的碰了一下亚尔德的耳朵,动作轻巧的就像是在接触易碎之物吧。
手搭在它的鸟喙上,亚尔德闭上眼。虽然外观尖锐又冰冷,但鸟喙其实很温暖,就像有血液在流动。



――活着。
倏忽间有了真实感,并塞满自己的胸口。
「……你能活着,我很高兴」
希洛巴小声啼鸣,稍微推了推亚尔德的脸。摇晃着,他答道,
「你也高兴吗」
亚尔德稍许转了下头,深深看着希洛巴的头。自己缺乏表情的脸,正映在它大的眼睛中。
希洛巴不肯开放心灵,皇女这么说过,意思是读取不了它的想法。但对亚尔德来说,和以前相比没有任何丁点不同。
希洛巴与亚尔德间的交通,是以希洛巴单方面读取亚尔德想法来形成的。『普通鸟儿会感觉不安的这种关系,对希洛巴来说反而挺中意吧』厩舍长是这么告诉他的。
「你能明白我的想法吗?肯定的话就啼一下,否定的话就啼两下。」
人无法读取希洛巴的心,这是已经知道的。亚尔德要确认的则是希洛巴能不能读取人心。
叽,希洛巴清啼。
――是一声。
边感到心跳有些加速,但是亚尔德还是尽可能平静地又问道,
「你好像能明白我的想法呢,与以前相比有没有不同?」
叽,叽。
――两声。
这样应该不算算是偶然碰巧了吧。
希洛巴并非明白亚尔德的语言,而是明白他的想法。只要产生明确的想法,便能传达给它。就算彼此距离有些远,听不到声音也没关系――去年,厩舍里的希洛巴注意到了城门前亚尔德的呼唤。
说出来,不过是因为这样容易集中注意力,基本上是亚尔德这边的问题。
大大吁了口气,亚尔德抛出另一个
问题,
「除了我以外,比如厩舍长的想法,你也能明白吗?」
叽。
一声清啼,希洛巴用鸟喙拱了拱亚尔德的肩膀,安抚着它的粗脖子,亚尔德朝通道上的皇女和厩舍长说道,
「没事了,希洛巴能读取人心,只是我们这边无法读取它的心而已」
对于把沟通鸟儿当成理所当然的他们来看,这样的情况恐怕无从想像吧。被当成希洛巴封闭心理也不奇怪,以为它失去了所有沟通心灵的力量。
想传达也无法传达,也无法让人理解。希洛巴肯定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一边心中为晚来一步的事道歉,亚尔德一边轻抚希洛巴的头。
――接下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过……
原因还是在那个预言者身上吧,就和自己丧失记忆一样――刚这么想。
叽,耳旁传来鸟喙的啼声。


4


看着亚尔德,皇女小声笑了。
「心情不好吗?你这算什么脸啊」
「在下这是天生的长相……抱歉失言了」
「我觉得很好玩」
皇女颔首后,再次抬头看着亚尔德。自己脸有什么好玩的?虽然肚子里这么嘀咕,嘴上却一本正经的说道,
「您能满意当然最好不过,宴会主持人大概也会高兴吧」
此刻两人正在踏野郡内被好生招待。事实上,亚尔德完全不觉得好玩。不过,也没冒失到会说出来的地步。虽然只是应了一句场面话,皇女却不留情道,
「不准讲这种违心话」
「此话――」
「你不可能是认真的。凭你这张脸,骗不了人的」
不管哪张脸,说到底亚尔德的脸都还是只有一张。反驳也没用啊,正打算放弃的时候,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余兴节目还令两位满意吗?」
声音来自于某个身后跟着数个部下的男人。
因为头发有些稀疏所以显得老,其实踏野太守的年纪和亚尔德差不多。明亮的茶色眼珠,给人爽快感。肚子有些大,但也不算太胖。光亮的米色面料订做的衣服上挂着叫人惊叹数目的饰物,大概是个喜欢花哨的人吧。在这个绿意浓厚的庭院中,叫人不知该如何评价是好……便是这样微妙的打扮。
他像个商人,这是初见时的印象,一分一厘的计算出损益,然后能赚就赚。
与他站在一起,皇女看上去就像他正在开发的新客户。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感谢阁下的精心招待」
今天的皇女,穿着久违的女装。高高扎起的头发上插着的发簪,一支的价格便足以让亚尔德过上悠闲的隐居生活。另外她白皙喉咙至锁骨上挂的网状金色首饰也是丝毫不逊于发簪的奢侈品。此外耳饰、戒指、腰带,对庶民来说都是一笔巨款。『至今以来辛苦你了,从这里面挑一个拿去吧,你的辞呈我答应了』,不由幻想着这样的台词,视线也有些飘忽。
踏野郡太守身上的饰品应该也价值不菲,可惜亚尔德的眼光还没精准到能估价的程度。
――要是陆伊在就好了。
生于名门望族,被称为华之骑士的那个男人,不仅会根据饰物评价对方品味,还会对是否流行做出定论,但此刻他不在这里,所以只能空想一下而已。
踏野太守挥了挥带着戒指看上去很沉重的手,示意皇女往那边走。
「您能满意,实在是鄙人的万般荣幸」
「我听说过你这里的事,所以正好也想过来看看」
「是吗」
随意的对话似乎还挺顺畅,于是亚尔德就稍微拉开些距离。
「杰沙鲁特,你看那个男人身上的饰物,价值几许?」
老骑士的前身是恶名远播的盗贼,眼光不用说自然贼亮的。
「老夫只能给个大致价格,应该能买得下一支军队」
「饰物都是新造的吗?」
「不好说呢……那只戒指的款式,似乎是西边帝国之物,沙漠以东应该没有才对。至少,真上陛下在此建立真帝国前,那种东西是很难入手的」
――哦,油水似乎很多呢。
也有可能那个戒指是他祖上传下的宝贝,不管怎么说,此人很能赚钱的第一印象看来没错了。
「之前吩咐的秘密调查进展如何?」
「频繁出入这里的商人名单和现居地都已经查清」
有些可能是努力经营的无罪商人,但其中自然也有些是被欲望和利益蒙蔽了良心之人。北岭与踏野间单方面榨取的贸易方式,形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荒谬价格的药品销售,强加于人的高利贷,被逼远走他乡去赚钱的众人,其中有些人再也没能回到北岭。
不是他们不想回来而是有无法回来的原因,这不难推测。
「奴隶市场呢?」
「已经调查清楚了,只等您一声令下,就可以把他们一窝端了」
亚尔德有些惊愕地朝老骑士看了一眼。
「别乱来,要慎重」
「想不留下任何痕迹救出所有奴隶,其实不难办到」
这意思是要把所有相关人员全部干掉吧,杰沙鲁特是认真的,把事情交给他办确实能又快又好地收清理干净,但不能随便同意他滥杀。
「我应该命令过你,别再做草菅人命的盗贼」
「老夫和大公有过约定,所有您无法想像的肮脏工作都会由老夫来完成」
「那种约定我可――」
「大公说过,让老夫来想办法。但是,光想是无用的。从一开始,老夫就有此打算」
亚尔德叹了口气,这样子没法交流啊。
「接下来要开始交涉,怎么可能现在给对方予以把柄。要动手的话,等交涉破裂也不迟」
「遵命」
「你们两个男人,在那里说什么悄悄话」
从一旁插入个声音,亚尔德朝那里转过身,鞠躬道,
「久疏问候,长公主殿下」
「也不怎么久呢,尚书卿。和你算是经常见面的哟。听说你身体不好,已经康复了?抬起头让我好好看看」
没办法,亚尔德只好抬起头。虽然凭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完全可以与长公主平等对话,但是对这位殿下,他实在不想正面接触。
虽然长公主的个子在女性中算是出类拔萃,可对于只有身高一个强项的亚尔德来说,还是得低头俯视对方。所以必然的,对方大大敞开的胸部,不可回避地进入视野――剔透般白嫩的肌肤,银锁串起的水晶项链落下淡淡的影痕。既有种不容侵犯的高雅,又有种诱惑众生的妩媚,真想问问她到底是属于哪种气质。
――这绝对是她故意表现出来的。
要是不小心被她迷住,接下来可就会知道她恐怖之处了。不过,对亚尔德来说光是看她脸就已经够恐怖了。面对她叫人心神荡漾的笑容,无论哪种男人都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出回以笑容,要么露出完全被迷住的呆相。被逼两选一的话,选择笑容总是要好些吧。
「在下的身体不值得殿下挂念」
长公主的眼眸是又深又鲜艳的紫色,她恩宠之力的强大从中可见一斑。与一袭白衣,白色玉肌,白银长发反衬出一种极为强烈的印象感。
美得令人心悸,又或者正相反,是因为心悸,所以才觉得美。
「你还是老样子呢」
「哈?」
「还以为你会多少会有点变化」
「……到了在下这个年纪,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
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所以随口接了一下话茬,却见到长公主小声笑了起来。她手挡着嘴角的动作似少女般爱怜。
「从一介尚书官晋升到《黑狼公》还不算变化嘛,真是拿你没办法呢」
「在下作为一介尚书官生活的时间要远远胜过身为《黑狼公》。所以,没有作为贵族该有举止,让您见笑了……短期内,不用指望在下能摆出《黑狼公》风格的举止」
「哦,那么作为《黑狼公》夫人,我是不是应该对此表示愤慨呢?」
上代《黑狼公》真是位深不可测的人啊,亚尔德无比钦佩。不仅是因为上代《黑狼公》能成为真上皇帝的朋友,最重要是他居然敢娶这女人为妻。
「在下失言了」
长公主笑了。
「不行哟,不能轻易就承认自己的过失。也许一直以来你是这么生活的。但既然成为贵族,就不能再这样。你应该更目中无人,必须露出即使有错也决不承认的态度才行」
「原来如此,感谢您的忠告,在下铭记于心」
「光是铭记还不够哟,对了尚书卿,那个有多少真实的成分?」
感到背后开始冒冷汗。
「您说的那个……是哪个?」
「刚才的演剧哟,听说是以尚书卿的经历为剧本编排出来,在帝都还大受欢迎呢。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
长公主笑的很灿烂。
从她的性格和才智来分析,亚尔德迅速把握了事态――也就是说,她应该是觉得,以亚尔德的经历编排出来的故事广为流传,对亚尔德来说不是件好事。所以,故意说出来恶心他。她绝对不是在问故事的真实性,又或者是在试探亚尔德的气量。
「在下从平民晋升为贵族的来龙去脉,想必您也是知晓的。演剧不过是演剧,人为编造的故事罢了。那是让大众想像普通人也能出人头地的舞台。主人公就算不是在下也会是其他人吧」
「难怪那个叫史莉娅的孩子对你特别偏心,原来是你拯救了她的贞洁呢」
――这个没说到过吧。
直觉告诉自己辩解无用,但也不能沉默。
「那算不上拯救」
「无论怎样虚构的剧本,如果没有名为真实的种子是不会生根发芽的。反过来说,只要有一粒真实的种子,就能成长为大树……不过,没想到你居然会舞刀弄枪,真叫我意外呀」
「所以在下才说,那不过是演剧。实情是在下当时高烧不退,连路都快走不动,好不容易到了那里……对方一看到我,就主动逃走。当时在下的脸色糟糕的好像幽灵一样,哪来的力气像演剧的主角那样以一挡百,在下可没有从恶党手中救出女性的本事」
「……在各种意义上你真的是对许多事都不介意呢,我的侄女大概很辛苦吧」
长公主视线转向的方向上,皇女正缓步走来。她与踏野太守间的对话,从这里听不太清。
「为臣不中用,总是给吾王添麻烦」
「你们倒是一对挺合适的主从,那孩子虽然看上去是成熟的公主……但内心却不是那么回事」
皇女今天会穿女装,是因为曾经被长公主教训过的。但光是这样修饰一下门面没什么太大意义。
在外交场面上,穿男装登场会惹出乱子,所以皇女这身打扮是在南麓镇换的。当然了,这样换好后,想再英姿飒爽地跨上鸟背……就行不通了,所以之后是换乘马车。这段半日不到的通行时间,格外漫长。途中的住宿由踏野郡一手包办,没有产生当初担心的费用,不过这么一来就等于欠了一个小人情给对方,所以不怎么觉得愉快。
因为希洛巴还是暂时留在北岭比较好,所以亚尔德是骑马到南麓镇的,其中也有杰沙鲁特坚决要求同行的因素使然。要是把他丢下自己一个人去了,万一陷入不省人事可就惨了。
也是因此,原本就少得可怜的体力,似乎被榨尽。视线从刚才起一直在寻找椅子。可是这处庭院没有四方亭,也没有长椅。亚尔德的努力没有回报。
望着皇女的方向,长公主问道,
「写剧本的,是不是请史莉娅帮忙过呢?」
又想绕回这个话题?
说实话,对于长公主还记得史莉娅的名字,亚尔德并不觉得高兴。史莉娅有传达官的天赋,姑且不论如果她本人希望走这上条路的话会怎么样,但史莉娅并不想成为传达官。以前把史莉娅寄放在宓夏的时候,长公主就试图让那个少女去神殿参加传达官的修行。不过都被宓夏巧妙地推掉了。如今少女已经正式成了亚尔德的仆人,不让她被导向违背自我意愿的未来,便是亚尔德的义务。
这件棘手之事,本想尽量回避。换言之,希望长公主忘记史莉娅……却没想到会冒出那场演剧!
「在下不是很清楚」
「你不像会为自己吹捧的人,那个逃走的男人也不敢说出来吧。这么一来,只能想到是那个孩子自己说的」
「原来是这样啊,您分析的真精辟」
语气中有一丝藏不住的厌烦,亚尔德差不多也快忍到极限了。
演剧的事情,他不想再去考虑。
在听说准备了余兴节目的时候,万万没想到竟会是以自己的经历改编的演剧。
心里很清楚这是谁干的好事,是代官的老婆。演剧前后与幕间出现过兜售《黑狼公》御用蜡烛的小贩,肯定是她从史莉娅那里打听了情报后,加上了各种有的没的乱写一通。
真想勒死她,打从心底这么想。该把她放上诅咒名单的第一位,就是如此的不愉快。上次听说蜡烛卖的像洪水那样时,就觉得有些奇怪,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把戏……
「那场演剧中的你啊,是奴隶少女眼中无所不能的主人呢」
「……在下说过,那不过是虚构而已。现实中的在下,只是个普通虚弱愚笨之人」
笑容从长公主脸上消失。感到她体内内涵的龙气开始蠢蠢欲动,亚尔德顿时心惊胆战。这种时候如果被她的龙气冲击,绝对会当场昏厥。
「你很引人注目,非常聪明。偶尔也会笨一下,虚弱倒是没有夸张」
语气温柔,却不容更改的评价。亚尔德老实地低眉颔首道,
「您说的对」
「那个太守,与五皇子有牵扯」
差点听漏,幸好及时提高了注意力。长公主随口说出了惊人的消息。
「五皇子?」
「四、五那对兄弟,在草原地带有各自的领地。就像北岭这样,已经从郡升为国,如果只是名义上,从太守变成王的话倒也简单……不过,草原的行政区域变化很大,这你知道吗?」
「略有耳闻,这里的踏野还是郡级」
「这里没被吞并,是因为在帝都有介绍人,那人就是五皇子的部下」
四皇子、五皇子是亲兄弟,末弟七皇子也是同母所生。他们的母亲是白羊公家的女性,虽然产下三位皇子,却没有什么野心,只希望他们兄弟间和睦,这种态度至今未变。当然,也有传闻说她这么低调是因为宫廷中的缺乏势力,对让皇子们登位帮不了什么忙。
『五皇兄是个受气包』这是皇女的评价。如果长公主的话是真的,那么五皇子恐怕不是一个简单的会单方面任由兄长欺负的存在。
「五皇子,是出于何种考虑?」
虽然卖人情给地方太守是做得很漂亮。
但是,必须顾及到皇帝的感受。将诸领地变成皇子们的直辖国是一个契机,是为了从地方豪强手中夺过统治权,让这个始建不久的新帝国的支配权全面掌握到皇子们的手中――应该就是为此用上的手段。对于既存势力的偏袒,可能给皇帝留下缺少大局观的印象。
「你可以亲眼去见见当事人嘛,今天他也来了」
「来这里?」
「对哦,虽然也请了四皇子,但那个孩子没有来,说是不想来这种穷乡僻壤呢。不仅把太守当成傻瓜,连弟弟妹妹也没放在眼里。当然,对我也没什么敬意,因为是女人嘛」
「……哈?」
「除了有权有势的年长男性外,那个孩子都不会正眼去瞧。另外家室和血脉他也很重视,所以你也入不了他的眼吧。他呢是个相当爱摆架子的小孩,无论是谁继承帝位,他好像都有自信能活的很好……那孩子,真是最麻烦的一个」
笑着如此说完后,长公主朝亚尔德送了一个秋波。
「我的侄女要是没被算在里面,你会不会生气?」
俯仰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长公主话中的意思很清楚,她是在问皇女有没有窥觑帝位的想法,身为皇女副官的亚尔德有没有对此有所觉悟。
「……吾王说过,她讨厌历史」
长公主微微一挑眉毛,一边感觉对方无言的催促,亚尔德一边将视线转向皇女的方向。
虽然打扮的是风华正茂的公主模样,却隐约透露出一种凛然的气息。不用期待她会为了获得谁的助力而去卖弄风情。
亚尔德平静地继续说道,
「『因为历史中从没有出现过女性的名字』,吾王是这么说的。因为她的话语,在下才发现了这点。至今以来的史书中,都是如您刚才说的四皇子那样的观点吧。若是在下无法辞去这一身官职,隐居之梦无法实现,那么在下希望能写就一部留下女性之名的历史。不过……帝国皇位由男性继承是惯例,不是短时间能打破的」
「是吗?」
「如果女性也能继承帝位的话,您会怎么做呢,拉琪尔殿下」
虽然问了,却不觉得能得到回答,可是,长公主却马上答道,
「我可不想成为皇帝,还是作为皇帝的心腹更有趣。比起在史书上留名,我更中意的是如何愉快地活在当下」
「贤明的话语」
长公主微笑起来,却很快收起表情,像是抓住亚尔德肩膀般在他耳旁轻语道,
「稍后有话对你说,留些时间给我」
「如您所愿」
一笑之后,长公主轻飘飘挥了挥手。
「我去和五皇子打个招呼」
目送她纤细的背影离开,亚尔德对杰沙鲁特轻声说道,
「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话要说……该预留多少时间才好」
「您不如借口身体有恙,回房休息如何?之后的会餐,公主殿下一个人也能轻松应付。长公主殿下要谈的内容,也有可能是紧急到必须马上考虑对策的事情,所以现在请大公保存体力,作为部下,老夫也能感到安心」
会餐上,那场让他心情郁闷的演剧的演员,还有演剧团团长肯定都会出现。虽然他们本身没有什么错,但要是被问到身为剧本原型的《黑狼公》感想,那无疑会是拷问,没有自信忍得下去不当场发作。
叹息着,亚尔德摇了摇头。
「不必这样,会餐我得出场,早些退席就是了」
长公主走去的方向上,有几个男人们站着。穿着光彩照人铠甲的骑士们,看到长公主走来,纷纷让开道,行跪拜礼。
只有一个站在树萌下的青年,只是微微点头致意,没有用什么正式的礼仪。那大概是五皇子吧。个子比皇女稍高,举止有些不雅。就像在不安,又或者是在不满什么似的。
虽说是姑侄关系,却还没到可以这么随便应付的地步吧――话说回来想要和长公主建立信任关系也很困难,所以该说这样子并不奇怪吗?对方代表恩宠之力的龙气,偶尔有些晃动,这算是力量强大的证明?又或者是因为无法如意控制?
这位皇子眼中的目标是什么――帝位?又或者只是想如何保命?――要想推测,手头的情报还是太少。
「难得的机会,不如试探一下五皇子的虚实再回去」
「那么,高利贷和奴隶市场之事该如何处理?」
「对那个太守,一般的方法可能行不通,你不这么想吗?」
踏野太守还在和皇女谈笑。
就像五皇子身边有护卫骑士一样,皇女身后也跟着骑士。因为陆伊这次负责看家,所以然护卫任务都交给了阿吉鲁。他与对方的护卫间维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万一发生什么足以立即冲上前。
「你觉得他看上去像个奸徒吗?」
「他是个野心家,在帝都与他有关系的,恐怕不止五皇子一个」
对方现在是一不小心,就可能会被收回领地变成一无所有的状态。要是被逼急了,在防守或者进攻之间,亚尔德觉得他是个会选择后者的人。他治下的踏野郡就夹在北边的北岭国与南边的太绿国之间,也就是皇女与五皇子之间。
――表面看上去是在强化与两国的关系,实际上另有图谋吧。
不过,如果不会挑选时机便没有意义。
北岭的价值,如今已经高到无法与昔日同日而语的程度。这都是因为鸟儿取回了羽翼的缘故。眼下谁都以为得到皇女便等于得到北岭之翼吧,或许还有许多人觉得除掉皇女,自己就能成为北岭王了。
而对踏野太守来说,如果他执着于这片土地,那么光是得到北岭还不足以让其得到独立。即便有鸟儿的机动力与战斗力,想要完全守住踏野郡也是极其困难的吧。
五皇子作为目标来说能派上用。搭上皇子的关系好好利用是一条途径,或者干脆让对方下台也是个办法。选好能最大程度施恩的机会与对象,就有可能与下一任皇帝,进而与帝国建立主动的关系。要是亚尔德身处他的立场……
嘛,大概什么也不会干吧,因为嫌麻烦。
下台挂掉要轻松的多。
要是别人也这么想的话,这个世界会平静得多吧,心里这么想着,亚尔德忽然皱起眉头。
「那人是谁?」
皇女与踏野太守间站着一个男人,不像是守护护卫的士兵。一头偏红的茶色头发,一瞬间让亚尔德联想起北方的蛮族。
「听说好像是太守的表弟」
男人仿佛注意到亚尔德视线般抬起头,严厉的视线望了过来。转回皇女那边时,却换脸似的变成一张堆笑的表情。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那边该不会是打算凭他来色诱吾王吧」
杰沙鲁特咳嗽了几下,明显是在遮掩笑声。
「公主殿下的年纪,已经到了可以成婚的阶段了」
说起来确实是这样,贵族家的少女满十五岁就成婚也并不少见。
「不小心给忘了」
「没想到大公也会有马虎的时候,老夫很惊讶」
「这样说可不好哟,在下可是马虎的化身,请好好记住」
「铭记于心」
这时有仆人出现禀报餐会已备妥。
决定餐会席次是件麻烦的工作。虽然是举办者,太守却不能占据主座。他甚至不是帝国贵族。如果皇子与皇女并排而坐,长公主又该坐在哪里,《黑狼公》亚尔德又该如何安排……问题如山。
这位踏野太守的做法是「以草原人的传统习惯」来解决,嘴上表示「僻地的传统让各位见笑了」。在庭院里搭好的大帐篷入口处,男宾女客分开进入。
帐篷中,左边是女性,右边是男性的空间。最里面的主席位是祭祀草原神用的。在并入帝国后,这位神被视为伟大唯一神的分身之一。不过就算这样,神依旧是神。所以那处是神圣的空间,人不得进入。
没有椅子,直接坐在地上的习惯与北岭相同。「请各位自选位置」,把选择推给客人。等所有客人都进入帐篷后,主人才进来,找空余的地方坐下。
据说草原人是移动的民族。赶着家畜在草原旅行,想到不被土地所束缚的文化流淌于这个民族的灵魂中,就不由冒出了兴趣。
帐篷中女性那边,有皇女,长公主,太守夫人三人。男性这边则有五皇子,太守的表弟,还有太守及亚尔德。由于护卫骑士们也都跟着,男性这边明显显得拥挤。
五皇子一马当先没有犹豫地坐在最里面,那是最接近神的地方。亚尔德则决定坐在入口附近。反正他是打算中途就离开的。
「食物是我们的传统美食」,就像太守介绍的一样,摆出来的都是一些稀罕的菜肴。虽然吃惯了杰沙鲁特风格的药膳后,亚尔德有自信无论面对什么怪味都不会放在眼里。不过他原本是个偏食者,所以不太喜欢与陌生食物对决。
「这是由一种叫彩果的果实,经过百日晒干才最终制成」
踏野太守指着一种遍布皱纹作为下酒配菜的黑果加以介绍。虽然对酒敬谢不敏,但对方这么热情的介绍,也不能不给面子。无奈尝了一个后,一种无法形容的强烈味道在嘴晨扩散。酸味与甜味争相不下,且渐渐越来越强。
幸好只尝试了一个。
「很美味」
「据说吃一个能多活百日」
不知为什么,转过头来说话的是太守的表弟。一脸精瘦的模样,与太守不怎么相似。眼珠子有点灰中带蓝。
「抱歉问一下,阁下可有北地血统……?」
「经常被这么说,我们家族中,一代人中总会出现一个我这样的容貌者。在大公看来,像是野蛮人吧。我们这里过去是以抢婚为主流。异民族的血脉,也混在其中。据说我们一族中,曾经生出个与南方人一模一样的小孩」
「原来如此,抢婚的风俗,在沙漠以西似乎也有。虽然只在书中读到过……虽说是抢婚,其实是在亲族间调整,交换嫁妆之后中,再以强婚的方式进行」
太守的表弟,点头道,
「我们这边,基本也都是这样。不过异民族的血脉,都是伴随着交战,名副其实『抢』来的」
「阁下身上流淌的血统,正是历史本身」
这么一说,感触良久。太守表弟对亚尔德的话,泛出些刻薄的笑容回应道,
「明明不是自己做下的,却回避不得的过去呢」
「觉得会被抓住便无法回避,主动想去抓去反而擦身而过,真实存在却仿佛从未出现过,这便是过去,设法将其写下保存的则是历史」
「留下过去,有什么意义?」
「在下觉得有」
「是吗,比起过去我更关心未来。比如……那位年纪青青的公主,听说她的婚事还没有定,谁会更有机会呢?」
没想到他敢这么赤裸裸的谈起这个问题,亚尔德真的是错愕了。一边思考着对方的意图,一边给予无可厚非的回答。
「龙种的婚事,对帝国来说非常重要」
「帝国法律中有规定,女性不能建立家族,对吧」
「目前,是这样」
「那位公主结婚的时候,北岭会变得怎么样?她的财产,会全部成为嫁妆吗?」
他是在担心和公主结婚后能拿多少好处吧,看来挺有自信呢。
「在下对继承法不太清楚,所以无法确定。这取决于北岭国是陛下的直辖领,又或者是皇女殿下个人的领地吧。不过,没有前例,所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陛下」
――真不愉快。
提问本身就让他不快,还有考虑到提问的意图,心情就更糟糕了。对方似乎没有从亚尔德的脸色上看出继续这个话题并非明智之举,又继续问道,
「要是皇女殿下的领地,等殿下死了会怎么样呢。会成为夫婿家的财产吗?」
亚尔德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
「在这种场合下谈论龙种的不幸,是不祥之语,望阁下自重」
「那倒是失礼了,我是个乡下人,请您见谅」
看着对方冷笑着说出毫无真诚感的道歉,亚尔德的忍耐突然到达顶点。
「杰沙鲁特,如果此人再次说出不祥之语,不必客气,斩了他」
「遵命」
这下太守的表弟到底是吓到了。腰都软了下来,亚尔德正襟危坐道,
「如果没有豁出命的觉悟,就别来挑衅。经由真上陛下的敕命,赐予在下皇女殿下副官的地位。有义务去除任何危害皇女殿下之物。你明白在下的意思吗?」
「……你才是想诓骗公主好出人头地的奸人吧」
亚尔德叹了口气。
会被这么看,也不奇怪吧。
但是,实情不是这样。亚尔德对出人头地没兴趣。而且,他已经是爬到顶了。比四大公家更高的地位,哪里会有?
「被传闻迷惑,小心脚下不稳。在下的这句话,还请阁下对太守转达」
朝踏野太守转过头,视线相遇。似乎没必要转达了。与太守并排而坐的五皇子,嘴角裂出一丝怪笑,轻声说道,
「听说《黑狼公》是一条硬汉,看来有几分可信呢」
像是在说俏皮话,却一点也让人笑不出来。亚尔德觉得这只是句徒有其表的轻浮话。既没有缓和现场气氛的目的,也没有要求他人自重的肃然,更没有一手包揽责任将话题至此结束的气概。
――真是一句废话。
至今为止,接触过的皇子共有三人。
其一是三皇子,虽然表里相反,但至少表面上是位纤细的人。一定要说的话,近似长公主。他有根据场合差异表演不同自己的本事。另一位是二皇子,这是位斩钉截铁干脆利落的人,帝国人稳重现实的一面在他身上完全表现出来了,同时亚尔德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知道支配者孤独滋味的人。
而五皇子则与他的两位皇兄都不同。他的眼中阴云密布,没有光泽。举止缺乏自信。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不成大器。看不清大局没能力果断行事,只会被眼前的小利小惠给带动。
――虽然是直觉,但这位应该不至于真的这么差劲吧。
有种想去轻视他的感觉,如果这是五皇子的武器,那么倒还真的不能小瞧他。不管怎么说,亚尔德恭敬的行礼道,
「非常抱歉,在下自我介绍晚了。在下侍奉您的皇妹,且有幸受真上陛下赐予《黑狼公》之位――」
「早知道了」
虽然被中途插话,亚尔德却毫不在意的继续说道,
「――在下原本是卑官小吏,能够有机会与五皇子面谈,深感荣幸。对于举办本次宴会的踏野太守,在下也必须表示感谢」
五皇子挑起眉毛,有些傲慢地朝亚尔德说道,
「要是你想对他感谢,就把刚才说的话作废就可以了。斩杀太守的表弟,听上去即粗鲁又无礼」
「既然五皇子这么说了,在下就让部下收起剑吧。不过,此人口出狂言,这种胆敢危害皇女殿下……不,是危害帝国者之言,在下不能视若无睹。食君之禄,奉君之忧,这是在下的责任」
「太夸张了,我妹妹死了,领地会怎么样的事,你也有考虑过吧」
为什么又变成这个话题,皇女同样身处帐篷,这些话她可是都会听到的。
真想命令杰沙鲁特现在就砍了他。亚尔德知道一旦下令,杰沙鲁特绝对会执行。所以他只有选择紧紧闭嘴。
很遗憾,看来体内冷静的库存似乎已经耗尽了,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么生气。
一面心想着感情这种东西真是无法分析,亚尔德一面盯着五皇子。以前的话,就连直视对方都是种不逊之举吧。不过幸运的是,现在的他可是被皇帝直呼『吾友』,允许御前佩剑的上位贵族,可以说与龙种是平起平坐的。
「表弟的无礼,鄙人在此深表歉意」
太守刚低下头,他的表弟也跟着低头。
「言有冒犯,请您多加宽恕」
既然对方直接做出谢罪的态度,也就只有收起怒火了。亚尔德朝他点了点头道,
「好吧,念在五皇子的面上,此事就到此为止。不好意思,在下大病刚愈,不便进餐。留在此处只会给各位添麻烦,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我马上安排人带您回房」
太守使了个眼色,在帐篷角落站着的仆人立即起来为亚尔德带路。中途遇上皇女的视线,但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至少觉得比眼下的亚尔德要冷静的多。
等走出帐篷的时候,与几名貌似演剧里的扮演者擦身而过。庆幸自己正好能避开难堪的局面,但一想到自己不在时可能被人在背后说些什么话,心情便越加糟糕。
好想吐他一地。
被仆人带往的地方不是帐篷,而是南方建筑风格的石头房子。以天地为家,带着帐篷与风一起在草原移动的人民已经不在了,亚尔德一边往床上坐下,一边心想道,
他们被土地束缚,已不再自由。
鸟儿得到翅膀,北岭也将发生改变。虽然不会变得像这里一样,但变化终会到来,逃不了的。
「大公,您的颜色很差……」
杰沙鲁特担心的问,亚尔德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在意。
「长公主殿下来之前,把你秘密调查的结果,先向我汇报一下」
听完之后,心情继续直线下沉。
北岭与踏野的关系很古老,北岭人历来没有行商的贸易习惯。因为他们不依靠道路进行物流,所以运输的货物量有限。并且只有在捕获的兽肉或者皮毛多出来时,才会进行交易。另外有些据说有药效的高山植物晒干后也能成为商品。交换的东西从少量的土酒、烟草到晚上住宿地、食物、衣服、谷物粉等等皆有。
从亚尔德到任起,已经出现不少无法偿还债务的问题。债主都是踏野郡的人。为了还钱,借钱人或者其家人不得不离开北岭,因为债主对他们说要还钱就先下山来。
随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部分似乎被当成奴隶卖掉了,更多的则消失在黑暗中,就算有亲人去债主那里问情况,也只会得到『逃走了』之类的回答。甚至一个不好,连亲人也会搭进去被扣留,无法回来的人越来越多。
「踏野似乎有座矿山」
『那些消失的北岭人似乎都被送到那里去了』,这是杰沙鲁特的报告。作为矿工被迫在那里工作到死为止。
虽然不知道矿山地点和种类,但肯定是踏野暗中不见光的财源。
「立即取证。一旦找到地点,就出动骑士团」
因为是见不得光的地方,就算有受害者肯定也传不出消息来。听到亚尔德这么说,杰沙鲁特挑起眉毛道,
「您是说真的?」
「各种麻烦事都多起来。我想快点收拾干净,好去隐居」
哦,老骑士捋着胡子应道,
「老夫加紧调查」
「五皇子知道矿山的事吗?」
「需要查一下?」
「我想知道他与踏野太守的关系到底密切到什么程度」
既然对方挑衅了,就有必要先查清楚,对手是否只有踏野太守一个,又或者需要把五皇子的势力也计算在内。
当然了,五皇子势力本身,也是必须要查清楚的。
离隐居的道路还真遥远啊……不由叹息的时候,传来有客到的禀报。
不出所料,所谓的客人就是长公主。但没想到的是,皇女也跟来了。
「刚才在下冒失的举动,让两位受惊了,非常抱歉」
「没事哟,我倒是觉得很有趣呢」
对吧,长公主转头向皇女寻求同意,皇女耸肩道,
「姑母,无论什么事在您眼睛中都是有趣的吧,但我可不觉得有趣」
「女孩呀,要是不可爱一点是不会受欢迎的哟。该坦诚的时候就要坦诚,该发脾气的时候就该发脾气,其中的落差才是攻陷男人的法宝哟」
跑到别人的房间里来传授闺蜜课程?那什么落差的真能攻陷男人?
皇女似乎完全把她姑母的话当成耳旁风了,无视姑母后走上前道,
「你没事吧?没有硬撑吧?要是想回北岭的话,我马上派鸟过来接你」
「感谢您的关心,在下身体无碍。正因为不想硬撑,所以才早早退了出来」
「那就好……」
长公主没有理会两人,自顾自的走到房间里面,站在窗边。窗门已经牢牢关上,外面看不进来。长公主映在玻璃窗上侧颜,如同古画般美丽又神秘。花瓣似的嘴唇微微开启,说出一句叫人意外的话来。
「上代《黑狼公》的身体,也不怎么好呢」
这倒是初次听说,不由朝杰沙鲁特看去,老骑士沉默地点头回应。
――难道说…
那个怪味药膳,并不是为了亚尔德才弄出来的?
「在下从不知道呢,想必您曾经很辛苦吧」
长公主略微一歪脖子。
「这种爱讽刺人的性格,你不必模仿的这么像哟」
「不是在模仿,他天生就是这个样子」
皇女插口了,这次轮到长公主把她当耳旁风了。长公主转过头去,鲜艳的紫色眼眸紧紧凝视亚尔德,说道,
「你不是他。不过,你和他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特别是敢于对陛下直言不讳的秉性」
「您谬赞了,在下从没对陛下直言不讳过」
自从被皇帝喊过一声『吾友』后,基本上没什么交点。可是,长公主却摇头道,
「你早就直言过了吧,要陛下别杀传达官」
亚尔德吸了口气冷气。
――是那时候?
那次确实公然向皇帝抗议了。准确来说,是向完全支配传达官进入『临』状态的皇帝。
当时无人在场。只有皇帝,传达官维夏,还有就是亚尔德了。维夏随后自裁,亚尔德的举动最后什么也没能改变。
为什么长公主会知道这件事?
――是陆伊说的?
因为不得已之下才告诉陆伊,另外皇女也知道这件事。不过,要说最可能告诉长公主的人,大概是皇帝吧,或许是谈起什么的时候顺便告诉了她。
长公主不容分说的继续道,
「别用『在下不是骑士』之类的借口来搪塞我,这种话听上去太没说服力。你呢,总是不由自主去保护别人。不小心就把自己搭进去,这种性格……与上代《黑狼公》一模一样」
「不不……在下」
「陛下也这么说哟」
听到这句话,亚尔德只有闭嘴了,皇帝说出口的话是绝对的。
略微眯起了眼后,长公主说道,
「让无关者退下」
杰沙鲁特传来询问的目光,亚尔德点头。老骑士鞠躬,快步退出房间。
皇女来回看了看两人问道,
「我也需要离开吗?姑母」
「随你吧。不过,接下来说的这件事你肯定也是有兴趣的哟。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追忆过去。好啦,尚书卿,这件事也得到了陛下的私下同意,不过……陛下决定将选择权留给你」
有种极度讨厌的预感。
仅仅是牵扯到皇帝,就能让事情的麻烦倍增。而且还有什么见鬼的选择权要留给自己,听上去就很恐怖。反正肯定是诸如拒绝的话就等着完蛋吧之类的选择。
不知道长公主是否听见了亚尔德心里强烈不想再听下去的呐喊,她轻飘飘地继续说道,
「我曾经是上代《黑狼公》的妻子,这你是知道的吧?我与上代《黑狼公》并非离异,而是死别,现在虽然是属于皇家之人……由于没有原本应该继承门第的儿子或兄弟,直到你继任为止,《黑狼公》家之名一直空悬着。所以呢,尚书卿,你这位新任《黑狼公》与上代《黑狼公》不存在任何亲属关系,那么我想,我与阁下之间的关系,重新考虑一下又会如何呢?」
亚尔德眨了眨眼,没明白她的意思。
长公主加深了笑容,换了一下用词,一字一句的提议道,



「有没有兴趣与我重修旧好?」


第二章


1


亚尔德的心情,看来是没什么机会恢复如初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要问原因,答案便是他随波逐流的人生,顺水推舟的结果。
要是知道未来,自己会再用心点去面对吗?亚尔德苦嚼着不知是第几次冒出的后悔。
不会走向这种结果的道路,真的存在吗?
光是从一介平民晋升为贵族就已经是让他措手不及的大事件,没想到还会继续发展,变成与皇帝的妹妹复婚这种事。而且,选择权竟然还在亚尔德的手中,这太非比寻常了。
――这种事,鬼才能猜到!
最初的冲击过去后,肚子里开始冒火。为什么这种乱七八糟的命运总会找上自己?
贵族门第,继续权顺序原则上是当家的儿子、弟弟、侄子、表兄弟。
除儿子以外继承家庭的情况下,寡妇必须回娘家。帝国贵族文化,不允许亲人间共妻。万一被发现,会是相当大的丑闻,甚至等于丧失贵族身份。寡妇必须回娘家,也是出于这种文化下的习俗。
所以,死了当家丈夫的女子成为下一任当家的妻子,一般来说,绝不可能出现。
而这次,亚尔德与上代《黑狼公》无任何血缘关系,这点上倒是不必担心。
但在帝国贵族以及富人层中,再婚也是被相当鄙视的行为,实质上不可能出现。对此长公主却轻描淡写地解决了问题。
――不是说过了吗,这不是再婚,而是重修旧好哟。我曾经是《黑狼公》的妻子,现在只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谁有资格多说什么?
既然得到皇帝的私下同意,表面上大概不会有人跳出来唱反调吧。真上皇帝的权威是绝对的。
据长公主说,过去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前例。就算她是捏造的,亚尔德也不会吃惊。因为在横越沙漠时一路带过来的记录书籍,数量少到可怜。
虽然不会吃惊,但也不会高兴。
叹息着,亚尔德望向窗外。
天空依旧清澄。与北岭人的眼眸一样,奇迹般美丽的蓝色。对于清楚北岭高处不胜寒的亚尔德而言,这是能让他感到寒意的颜色。
在踏野郡的滞留时间虽然很短,但那边的天空颜色却完全不同。没想到在那边,自己竟然还有闲心去留意天空。
――就和我一开始说的那样,我只是提议,决定权在你手上哟。不会要求你立即做决定,好好考虑一下也不迟。
不过,长公主朝侄女瞥了一眼笑道,
――不过呢,别到处乱说哟。就算你接受,我也不想让他人知道是由我主动提出的,更不要说万一你拒绝会怎么样呢。我也是有矜持的,你明白了吗?
一点也不明白。
亚尔德心想该提问的应该是自己才对,对于飞黄腾达没有一丁半点的渴望。只是想过安静和平的隐居生活。好想抓着皇帝的脖子用力倾诉一下,不不,就算是抓着他衣角也行啊。总之不管手段如何,要让他同意,要让他亲口说『《黑狼公》的隐居,朕答应了』。
虽然这才是亚尔德的真心愿望,但大概是实现不了的。别说他的真心皇帝不会理解,就算理解也不会放他走。皇帝横行无忌的笑容,从脑中栩栩如生的浮现出来。如同宝石的眼睛,肯定能看透亚尔德讨厌的未来,并以笑容命令他,
『给朕工作到死』
脑子空空也如的亚尔德,只知抚摸膝上的雏鸟。重量虽然压的他腿发麻,但心想着再忍一会儿,就一直坚持下来了。这热乎乎软绵绵偶尔会发出奇怪声音朝这里抬起头的小生物,实在叫他难以放手。
……刚这么想,咚,一只掉地上了。
「啊,对不起」
也许还是别坐在椅子上比较好。等雏鸟再长大些,想把两只一起放在膝上可就难了。现在这样勉强把两只放在膝上,非长久之策。就像刚才那样,不小心就会有一只掉下去。
――在地上辅些毛毯什么的席地而坐吧。
说起来,这椅子是长公主的馈赠,为庆祝皇女成为北岭太守,去年拜访时带来的。当时身为尚书官兼太守副官这种微妙地位的亚尔德,也得到了一只。
因为椅子方便坐立,倒是没想过它的由来一直用着……现在则是希望尽可能的把一切能联想到长公主的东西都从日常生活中给清理出去。
雏鸟拍着翅膀试图重新上来,刚想弯腰抱它一下时,这次另一只却掉了下去。果然同时让两只坐在膝上太勉强了。
「尚书官……大人,那个」
「嗯?」
转过头,塞鲁克正站在门口。带着一副微妙的表情,看着这里。
「那个,怎么说好。嗯,您还是别太宠雏鸟比较好」
「我没有宠它们哟」
「不不,您就是在宠它们啊」
「是吗?」
塞鲁克闭上嘴,大跨步走上前抓住两只雏鸟。
连惊恐的时间也没有。
「给我去希洛巴那边待着!」
以手肘顶开窗户,一把将两只雏鸟扔出窗外,亚尔德大惊失色地站起来。
「你在干什么!」
「老是在您的膝盖上待着,它们学不会飞翔的」
「它们还是雏鸟吧」
「您再这么把它们宠下去,它们会变胖的。如何使用身体,应该趁着还是雏鸟的时候掌握。现在太宠着的话,以后吃苦头的还是它们自己。而且……它们不怎么去厩舍的话,希洛巴好像挺可怜」
话说的没错,亚尔德语塞了。
「……你说得对」
「对不起,我不是想责怪您」
「没事」
心里难受的不止是亚尔德,希洛巴要比他更难过。有雏鸟陪着,能稍许减轻些痛苦吧。
长叹一声,亚尔德坐回椅子上。
「你来我这里,不是只为了把雏鸟扔出去吧,有什么事?」
「明天开始就是祭典节了……尚书官……大人,听说您不来,大家都很失望」
亚尔德苦笑后答道,
「有没有我在,问题都不大。另外,你和以前一样叫我尚书官就行了,不必在后面多加个大人」
「有问题……两方面都有!」
「是吗?」
「称呼是很重要的事,比如,那个……就算尚书官大人不在意,但也要考虑到其他人会怎么想……对吗?」
没想到会被塞鲁克给教育了,明明是个单细胞,却在这种小细节上这么有常识。
「说的有理」
「而且,祭典节就应该大家一起快快乐乐的。准备工作您也帮忙了,却不能当日出席,很奇怪吧」
「准备工作方面,我没出什么力」
毕竟一到北岭就意识昏迷。那之后被强迫疗养,最多也就是朝会的时候露过几次脸。与去年的辛苦相比,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您帮忙修正了会议记录」
「我只是觉得有些地方可能有笔误,所以确认了一下而已」
「……您经常说『只是』」
「哈?」
塞鲁克心急似的念叨着,「所以啊…」他嘴里不清楚地嘀咕着什么,又狠狠抓了抓头。
「我觉得您好厉害,可是您却一直这么轻描淡写,从以前起就是这样」
「不不……我不太明白到底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很厉害」
「会议记录我也看过,可是一点也没发现有笔误的地方」
「知道会议的内容,反而难以发现笔误哟。我是因为没有参加朝会,所以看到记录才会发现有矛盾的地方」
「所以啊!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真想问他那到底是什么问题,但这样只会让对话没完没了下去。所以亚尔德忍着把话题导向另一个方向。
「只有这些事吗?」
「不是的……有件事想找您商量一下」
说到这里,塞鲁克稍微停顿了。
正因为他这个样子,所以亚尔德才觉得这是个气势十足却临门一脚欠缺的男人。
「什么事?」
「是关于娜奥」
亚尔德稍稍挑起眉毛。
从那天起,娜奥就一个人关在房里不出来。不像反抗,可是,对过去发生过什么却绝口不说。皇女去看她,她也只是颤抖着一个劲的道歉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之类。
当然,知道内情的只有当时在场的少数几人,表面上的原因是娜奥病倒。但不管怎么说,时间也太长了。
说起来,应该向珐如邦问清楚,预言者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因为本能的不想听,不知不觉就拖到现在。
塞鲁克还在那里支支吾吾。亚尔德一边心想着真麻烦啊,一边催促他,
「有什么不妥之处?」
「……是关于公主殿下」
「吾王?你刚才说的不是关于娜奥女士吗?」
「所以啊,也就是说……对了,娜奥这次是不是病的很重?公主殿下的脸色一直不好,就像是……哪里不对劲。娜奥的事虽然也是原因,但在踏野,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
「踏野的事,都在朝会上讨论过了」
「除此以外,我想应该还发生了什么,所以才来问的」
因为她的副官被她的姑母要求复婚,这种理由说不出口啊。而且说出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过真要说出来,塞鲁克会是怎样一番表情,倒也不是不想看看。他对长公主似乎有种纯粹的崇拜感,肯定会大受打击吧。
心想着,脑中冒出一个可以向塞鲁克透点口风的事。
「踏野太守的亲戚,向吾王发出追求了哟」
「什么?难道是那个混蛋对公主殿下做了什么?」
「大概是做了一些让吾王不高兴的事吧」
身为领地的支配者,被人赤裸裸的盯上,皇女当然不可能愉快。
事后听皇女说,在演剧结束后,那个人还对她还纠缠不休,于是便斩钉截铁的拒绝了他。所以太守表弟那一连串的发言,既是真心话,也是出于泄恨目的吧。
真是肤浅的人啊,亚尔德心想这么简单就放弃,他大概成不了什么大事。
「那么,吾王是怎么样答复那家伙的?」
「没什么答复不答复,因为不是什么正式的求婚,只不过对吾王调情而已」
「调情……」
塞鲁整个人傻住了,他也许是想到了什么比真相更激烈的情况吧。不过亚尔德没有点醒他的义务,而且让他有些危机感也许是件好事。
「说到这里,正好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
「你不打算结婚吗?」
虽然这个问题亚尔德也频繁被人问到过,但塞鲁克应该比他更烦吧。与直到去年为止还没有任何家名的普通尚书官亚尔德不同,塞鲁克的背后可是有需要守护的族人,那是历史悠久的大家族。二十九岁还独身,实在是不太不自然。
不出所料,泛出一副听腻味不耐烦的表情,塞鲁克耸肩道,
「尚书官……大人,自己不也是嘛」
「这不是回答啊」
「那您为什么不结婚?」
「我的话,肯定会让女方变成寡妇,所以这个决定很艰难」
就算是接到不少正式婚谈的现在,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不同。说实话,想不通长公主的打算。万一有什么闪失,只会让她马上又变成寡妇……她是不是小瞧了亚尔德体质的虚弱?
说起来,除了寿命以外,长公主是怎么看亚尔德的?要说亚尔德有什么男性魅力,肯定不靠谱。作为政治家尚是个未知数,而作为官吏……也没什么特别非他不可的地方。
难道,自己从叙爵以来就一直陷在某个局中?这个疑问突然闪过脑海。
是皇帝的主意?以身具稀世恩宠之力的妹妹,来掌握亚尔德?
其中也有长公主自己的意愿吗?
比如她想要可以登上台面的地位,仅仅是皇家女性的身份没有任何权力,这么一想似乎也说的过去。
不过,《黑狼公》妻子的地位,就能让她满足了?
推开刚才关着的窗,塞鲁克嘟囔了一句。
「您别说些让我郁闷的事啊」
「忠言逆耳」
「是吗?」
「我能理解,被人问为什么不结婚是挺不愉快的呢」
「我倒不是不愉快,只是觉得烦」
「我想其他人大概都很奇怪你为什么不结婚。又或者不知道理由的只是我这样的外来人吗?」
塞鲁克嘴角露出笑容。
「天知道呢,有些人还说我床上生活可能有问题来着」
「哦哦」
不由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结果被瞪了一眼。
「您不会是相信了吧」
「不不,我只是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性,格兰达克肯定会乐于赌上一把的」
「我曾经因此十天中没和他说一句话」
――真的赌了?
出于己身的安全考虑,还是别去问他最后是用什么方法来确认的。亚尔德可没有格兰达克那样的胆子。
「格兰达克也是独身吗?」
「……那家伙被逃婚了」
「……哈?」
「他结过一次婚,但是,女人逃了」
亚尔德抵住额头,头开始隐隐作痛是因为这场与塞鲁克的对话吧。
「逃婚的女性,会不会受到舆论上的……鄙视?」
「更多是被逃婚的男人被鄙视」
「再婚呢?」
「大概不受影响,从格兰达克那里逃掉的女人,应该已经再婚了」
与帝国的常识差异巨大呢。起源于贵族的习惯,在富裕层中也传播的很广,女性的再婚是被当成一种禁忌来对待的。
要是被宫廷里知道,北岭肯定会被更加瞧不起吧,野蛮人,未开化什么的词肯定是少不了。
「我不熟悉北岭这里的习俗,你能不能告诉我……婚姻与离婚手续是怎么样办的?」
「祭典的时候,不是有群跳舞唱歌特别欢乐的人群吗?那就是婚礼。这是我们这里公认的证据。离婚的话,妻子得到丈夫的同意后回娘家就行了。只要娘家肯收她,就没问题」
「有没有娘家不肯收的情况?」
「有」
想也不想的接口后,塞鲁克露出有些难过的表情。
「要么一个人流浪,要么去婆家。不过……就算一个人流浪,只要有鸟儿陪着就没问题」
北岭式安慰法。
就算人的社会不接纳,只要有鸟陪在身旁就没问题。总能在山间活下去。
这样似乎也不错。
――只要体力允许。
与希洛巴一起消失,直接进入梦想的隐忧生活。不过亚尔德自力更生寻找食物的知识与技术都未够班。一旦昏倒在山上铁定是死到不能再死。所以这不是隐居,而是找死。
「你说的流浪者,在村里无处可待吗?」
「啊,差不多吧。很多人在祭典时会出现。但也说不准……如果连续三年不见,就可能已经死在哪里了」
「原来如此,还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来请教的人应该是我吧」
苦笑着,塞鲁克却没拒绝。或者说,是一幅等你来问的表情。
「夏至祭典上供奉的物品是什么?」
虽然早有此问,但一直没什么空,至今都没能确认。亚尔德对这件事其实很感兴趣。
北岭有神长眠于此,兹尔涛可以算是这里的守护神吧。过去与在北岭建国的王者订立契约,赐予恩宠之力,给鸟儿们带来翅膀的,正是这位神明。
北岭人知不知道兹尔涛?清不清楚他的名字?又是怎么看待他的?
塞鲁克的回答简单明了。
「那只是用来庆祝夏天到来而已」
「……哈?」
「去年我说过的,由来什么的我不清楚,大家也都差不多。我们喜欢夏天,夏天来了就很高兴,所以当然要庆祝夏天啦。那些道路冻结的地方能恢复,大家能碰面都是多亏了夏天」
――该说情理之中吧。
神明的事情,丝毫不放在他们的心上。
这样也挺好,被神啊魔的弄的快烦死的亚尔德甚至有些羡慕。
不过,为鸟儿取回羽翼的还是神。兹尔涛回应皇女的理由目前尚不明确,神的想法是人无法估量的吗?
不管怎么说,总应该表示一下感谢吧。
――得向吾王进言。
在这个祭典的时节,腾出点时间去兹尔涛那里,向神表示敬意。再拜托知晓内情的陆伊,准备点供品什么的。
「公主殿下不愉快的理由,可以告诉我了吧」
塞鲁克似乎还没放弃,亚尔德苦笑着答道,
「阁下坚持独身的理由我也还没听到呢」
「……因为很难挑啊!」
突然间,就想通了。
塞鲁克血统不凡,大概相当于是帝国的龙种旁系吧。因为他是家族的正式继承者,上门介绍亲事的人大概是多踏破门槛吧。
而且,这个男人总在关键时刻缺乏决断力。在婚事这种人生大事上,他大概做不了什么主。
「那就不要想着怎么挑,而是想着怎样拒绝又如何?」
「那更加不好吧」
「是吗?我倒是觉得拒绝其实是在给对方自由」
「自由?」
「只有等你清楚的拒绝,才能寻找新的对象……这样的女性难道没有吗?」
塞鲁克似乎语塞了。
他皱着脸想了一会儿,终于轻吁一声,喃喃说道,
「您说的对,我考虑一下」
――他有没有想过和皇女结婚?
塞鲁克是喜欢皇女的。
至于这种喜欢是不是男女间恋爱的那种喜欢,与爱情向来无缘的亚尔德难以判断。总之,塞鲁克对皇女的感情是正面的,这是肯定无误的。
北岭的传统也不错啊,试着结婚一下,如果不喜欢塞鲁克的话,皇女可以回娘家――至少在北岭,即便离婚,皇女的评价也不会在众人中下降。在宫廷里,也不成什么问题。结婚对象是野蛮人这件事,表面上会被当成没存在过。最多也就被人背地里说些什么而已。
得到皇帝同意的可能性也不低。北岭的价值与往日不可同语,既然是名门之后的塞鲁克,作为皇女的结婚对象,并不差。
「娜奥女士的事情,别问我,直接去找吾王谈谈如何?」
「这个……不成吧?」
――优柔寡断的家伙。
冲动的时候明明一幅谁都挡不住的样子,一旦到了必须决断的时候就萎了。所以才和皇女的关系没什么进展吧。
「有什么不成的」
「可是,我……我去年被公主殿下讨厌了」
亚尔德眨了眨眼,他说的这是什么呢。
「去年?什么去年?」
「你忘记了吗?尚书官」
刚才为止的努力都白费了,不过塞鲁克似乎没注意到他又恢复了以前对亚尔德的称呼。
「到底什么事?」
「那时候是尚书官把公主带回来的。你看,公主殿下……我和她吵架了……感觉好像整个北岭都被她给否定了似的,所以脑子里突然就控制不住…」
使劲想了想,才终于明白过来。他是在说皇女失踪时的事。去年,皇女曾经忐忑不安担心被招回帝都,最后对塞鲁克乱发脾气失踪不见。那时候的事这个男人居然还记得,而且还一直放在心上。
差点忍不住想问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虽然塞鲁克一幅认真烦恼的模样,但为什么就不明白这根本是瞎操心呢。要是皇女知道塞鲁克的烦恼,首先会想到的不是同情而是对于一直造成误会的反省吧,个叫人郁闷的男人啊
他还是不适合成为皇女的丈夫,这么心想着,亚尔德鼓励起塞鲁克。
「没事的,吾王是一位善解人意之人,不会讨厌你的」
「那,那就好」
「去年的事,也是因为你太为吾王担心,所以才不慎失言的吧。你不必在意」
「所以我才觉得这事不成啊。我要是向公主殿下打听娜奥的事,说不定又会变成去年那样」
就塞鲁克来说,这次的着眼点算是蛮准的。确实是这样,万一说出什么胡话,又气走皇女,可就麻烦大了。在鸟儿已经恢复飞翔的如今,皇女的行动半径可是广到没边啊。她应该不会这么不负责任的消失吧……希望不会。
「是吗,那么,我也无可奉告。娜奥女士的事情,吾王确实挺在意的。但我们只要一如既往就行了」
「一如既往――」
「平凡的日常,有些时候也是支撑心灵的重要支柱。要是发现他人在为自己担心,对当事人来说并不只会觉得感谢。吾王大概会觉得,一定是自己没用造成的,会冒出『让臣下多操心,好窝囊』之类想法。所以,装着什么也没注意是很重要的。塞鲁克,如果你不打算去向吾王主动打听情况,就不能摆出好像注意到什么样子」
塞鲁克愣了一会儿,不久苦着脸,点头道,
「明白了,我试试看吧」
是打算试着去向皇女打听情况呢,还是打算试着沉默呢,估不到他呀。总之,塞鲁克似乎是下了决心。
终于搞定了,亚尔德刚松了口气,杰沙鲁特却走了进来。
「大公」
老骑士一边出声,一边视线朝塞鲁克扫去。意思大概是叫他出去吧,可惜意思没传达到。
苦笑了一下,亚尔德对塞鲁克说道,
「不好意思,我好像有些私人事情要谈」
「唉?啊,哦哦……打扰了,我先走了」
塞鲁克刚一退出,杰沙鲁特就开口道,
「北地来了使节团」
心脏猛跳,同时也种害怕感,因为这消息的确认等于惹上了无法甩开的大麻烦。
为什么今天没立即回《黑狼公》领?好想把等祭典准备完成后才回去的自己给揍一顿。
「其他人,都知道了吗?」
北地与这里的关系极端恶劣。积年累月的仇恨先不去说他,去年刚刚发生过鸟儿被屠杀事件。北地人光是出现在这里,就足以让不少人立即红起眼睛杀气弥漫。
「都知道了,刚才,公主殿下接见了一行人」
没有把自己叫去,倒是挺让亚尔德意外的。
杰沙鲁特压低声音继续道,
「他们要求交换人质,并愿意先提供人质留在这里」
「……这么说来,是和平使节吗?」
稍微松了口气。从北地蛮族大量杀害鸟儿后,才刚过去半年。那时候北地的入侵部队全部被消灭,鸟儿遭屠杀而群情激愤的北岭人对他们毫不留情的挥出复仇之剑。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是亚尔德最担心发展。不过,没想到北地人会首先露出愿意结束这样仇恨的姿态,这是相当不容易的。
「似乎是的。不过,对交换的人质,他们有指名」
杰沙鲁特的报告,让亚尔德皱起眉头。有种讨厌的预感,却不能不听下去。
「是谁?」
「塞鲁克」


2


对北岭人来说,夏天是个快乐的季节。于是要庆祝,再于是有了祭典――塞鲁克的解说,没有错。
不过,这只是祭典的一个方面。
亚尔德向皇女提议,对兹尔涛那里表示一下敬意,毕竟是他让鸟儿们取回了羽翼,「那就今晚吧」女王当即答复。
「虽然我不喜欢那个神」
皇女哼哼后,笑道,
「不是为了什么神明,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去那里。我们同乘库拉露,让希洛巴尽可能的多休息一会儿」
也让我多休息一会儿好吗……好想这么诉苦。明天启程回《黑狼公》领,真的没问题吗?感觉有点悬。
――嘛,回不去就回不去吧。
反正回去了也没什么好事。虽然很想掐住代官老婆的脖子,让她把那个丢脸的演剧给停掉。但回去后,等着自己的肯定是堆积如山的工作。
而且,想的那么远,搞不好比真遇上事的时候还觉得累。说到底,北岭宰相,皇女副官的责任是逃不掉的。
皇女转过头,朝一旁侍立的骑士命令道,
「陆伊,你也跟着来」
「遵命,那么只待《天地轮》结束后,我们就出发吧,这次不用准备宴会真好呢」
「宴会……?」
皇女冷哼了一声,面露不快。
「那些家伙好像只吃自己带来的东西」
是怀疑会遭到毒杀吗?又或者是出于信仰或独特的习俗?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态度都有问题,实在不算是什么有诚意的使节团。
「他们会留下一人作为人质吗?」
「是的」
「那今后的伙食怎么办?」
「天知道,你怎么想?」
――好可惜。
这本该是自己精心想出来的乖僻台词『谁理你啊!死蠢!』登场的最好时机。不不,还是算了吧。
要是对方因为拒绝北岭的食物进而饿死的话,可能会被当作杀死人质的恶性事件,这样一来可就不是一句『谁理你啊!死蠢!』能应付的。
「是打算把人质作为弃子吗?」
亚尔德刚问,陆伊便回答道,
「我刚刚调查过,人质似乎是北地名门的第一继承人」
「第一继承人?」
――没有拒绝的余地。
难怪指名塞鲁克,虽然也料到对方会准备家世不俗的人物。但原以为是最多就是次子、三子就了不得了。
北地的情况,很多都不为外人知晓。唯一清楚的是,那是一片由数个豪族合作又或者是割据控制下的地方,他们有北地诸领或北地联合的称号。
所以,就算有特定一族希望和平,选择交换人质这种比较稳当的手段,也不能乐观地以为这就代表北地全体的意见。
不仅如此,一旦处理不当,其他的豪族也跟着上门来索要人质,进而比较起人质身份高低的话,就有危险了。
够麻烦啊,老实说,亚尔德实在是很想用『谁理你啊!死蠢!』来应付局面。
「塞鲁克已经知道了?」
「还没……这么问可能有些晚了,但您为什么知道?」
「我的骑士团长听到的」
皇女皱起脸。
「这本来不是别人能随便听到的,但那个男人就算听到,我也不会吃惊」
「非常抱歉,在下御下不严」
对亚尔德的谢罪,皇女不介意地说道。
「日落后很冷的,记得多穿点」
也因此错过了问她为何没叫自己出席会议,如果没有杰沙鲁特的报告,也许就连使节团的到来也还蒙在鼓里。
也许是在亚尔德昏倒的时候,皇女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情况下处理事务。如果是这样,真应该欢呼。如果不是――可就想不明白了。
带着疑惑,亚尔德向皇女告辞。傍晚前,他得去通知随从们明天不走了。尤其是得让杰沙鲁特消停会儿,最近老爷子一直和塔卢琴在关于借用鸟儿的问题上纠结。
塔卢琴对凡是杰沙鲁特指东他必然往西。今年入春时,老骑士曾经用剑威胁过鸟儿,从那以后塔卢琴就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反感。虽然杰沙鲁特根本没放在心上,言行举止一如既往,但看上去事态似乎恶化了,又或者这也许是一种正确的对应法吗?虽然明白人际关系中没有单纯的对错,但如果搞得太僵却会叫人为难。
厩舍长没打算介入,亚尔德虽然也不太愿意介入。但不经意就能看见塔卢琴板着一张脸,今天也是如此。
去厩舍露了个脸,顺便向希洛巴打声招呼,告诉她自己要乘库拉露去办点事,让她别不高兴。不出所料,希洛巴的羽毛稍稍有些耸起,但没表现出更加拒绝的意思。两团小毛球似的雏鸟,在亚尔德脚边欢跑着迎接他,虽然很可爱,却也是个麻烦,有两次差点跌倒。
据厩舍长说,希洛巴的幼仔似乎把亚尔德当成了表哥之类的位置,比起不向它们沟通心灵的母鸟,不仅容易理解而且还不会对雏鸟啰嗦的兄长,要更容易交往。
『哦是吗』亚尔德只能这么回答,『这两个小家伙肯定愿意让你搭乘的哟』厩舍长这么表示。反过来说,就是这两个雏鸟的成长方式与一般鸟儿有所不同吧。
一边感到若干责任,一边轻抚着希洛巴的鸟喙,逗她高兴。拿出厨房切好的砂糖分给雏鸟,结果被两只激动的小家伙给一头撞倒在地,接着为杰沙鲁特和塔卢琴调解了一下,刚刚吃了些食物,就被强行带回房间,硬着头皮被迫吃了怪味粥……没什么闲心放松一下,时间就匆匆而过。
旧城遗迹,以鸟儿的飞行速度很快就能到达。虽然这里曾经是北岭繁盛时期的主城,但崩溃后的如今,却被当成受诅咒的地方,令当地人不敢接近。
从裂石间穿过,亚尔德小心地前进。今晚月明风清,皓洁的月光洒满在地,虽是晚上却很亮堂。
亚尔德喜欢这里,寂静无声,能让他的思绪在往昔中奔驰。虽然一不小心灵魂会被幻视给牵引,但也不懒――如果有体力和时间的话。
在这片崩溃旧城的地下,长眠着北岭的守护神。呼唤他能不能得到回应,取决于对方 ,亚尔德也不清楚兹尔涛会不会出现。
要是能明白神的想法,那才叫怪了。
正因为神非人,所以才是神。也因此,亚尔德从来不相信那些自称知道神在想什么的人。
――这一点上,预言者倒是可信些。
理解神意,自己就是神之类的话,她是不会说的吧。身为神之语容器的她不会允许自我超出己身职责所在。既是洁身自好,也是冥顽不化。
――是什么时候,对她留下这种印象的?
虽然她可信,却与她水火不容。这是自己的感受,对方又如何呢?也是这么想的吗?
又或者,对她来说自我思考这种事也是禁止的吗?――作为神的容器,不思,不想,只是活着而已?
「要用血吗?」
听到皇女这样问后,亚尔德清醒过来。
和之前说的一样,随着日落气温猛降。袒露在外的脸被冷风吹的甚至有些发痛,叫他不禁怀疑夏季是不是真的有到来。
「以在下愚见――」
「不要啰嗦」
「神不会看人」
抬头看向亚尔德的皇女,脸上也被寒风吹的红红的。
「不会看人是什么意思?」
「神大概是以血来判断的吧」
皇女眨了眨眼,很快,啊的一声轻呼。
「是吗,是用血啊!」
「人的一生在神眼中不过是须臾一瞬,即便与人交谈,聆听祈祷,又或者赐予恩宠――都不过是白驹过隙的短短刹那。所以,恩宠之力才会通过血脉在一族中传承。在神的时间中,人不过是过眼云烟」
得到恩宠之力的,不是个人。而是与神交涉者的一族人。代代以血脉传承力量。神将力量借与人时,所认的恐怕就是血脉。
要是以灵魂来相认,恐怕一代人后力量就会消失。神与人之间,时间的流逝太过遥远。
「他好像说过,你的血让他觉得不愉快之类的」
「这位神与古王国之神,可能缺乏良好的关系」
「是这样吗?」
「所以,在下还是别跟着比较好」
「你好烦,我才不管神是怎么想的,我需要你」
一旁默默听着的陆伊,突然重重叹了口气,说道,
「公主殿下,这种发言还请您节制。听上去就好像是在向本国宰相发动感情攻势」
皇女的脸迅速涨红起来。
「陆伊!」
骑士脸上挂着他一如既往的招牌笑容。这是在捉弄她呢,亚尔德心里清楚得很,就不知道皇女是怎么想的。
因为决心要快点结束这话题,亚尔德一边耸肩一边插嘴道,
「在下早已不小心被吾王攻陷了」
皇女突然转过头,要说的话,像现在这样认真地侍奉这位要强的不成熟的聪明的主人,确实是相当不小心造成的结果。她的那句『我要你成为我的翼臣』让亚尔德无法拒绝。所以确实算是被她的感情攻势给攻陷的。
虽然周围没人发现,但其实,亚尔德是个相当马虎的人。
「要是在下更聪明点,任凭吾王再怎么说也不会来这种地方,而是钻进热乎乎的被窝,养精蓄锐准备明天出发了」
皇女的表情变僵硬了。
「明天,你要走了吗」
「不,在下决定延期出发」
「……是吗」
陆伊笑容满面地开口道,
「您看,和我说的一样吧」
「什么?」
「老师是绝对不会对公主殿下弃而不顾的。对了,要是需要血的话,还是用我的吧。虽然我不是皇家之人,但也算是远亲。应该有效吧?」
亚尔德虽然点头了,皇女却抓住陆伊的手臂,阻止道,
「这是我的责任」
「无须让公主殿下玉体受伤――」
「不行,我来」
皇女口气变得强硬,打断了陆伊。她转过头来望着亚尔德时,已经不见了刚才的幼稚之色。
――龙气。
皇女的轮廓被黄金的火焰簇拥。呼唤神的意志,引动了她内涵的力量吧。又或者,她已经开始呼唤神了?
心里祈祷着千万别被龙气给震到,亚尔德一边退后半步,一边轻声说「遵命」后低下头。
从剑鞘中瞬间拔出的剑刃掠过手指,接着皇女甩了一下手掌。月光下钝银色闪闪发光的碎石堆上,血珠溅落;散发着彩虹色的光辉,如同一颗颗小小的星辰。
「兹尔涛哟」



皇女没有大声呼喊,也不是在低语。只是以在场者都能听到的音量,平淡呼唤。
风停了,掠过山谷间的呼啸声也停了,这是让当地人惧怕,被俗称恶灵呻吟的声音。
「由衷感谢您借给我力量,让鸟儿的翅膀取回御风之力」
随意垂下手,又是一滴鲜血落下。亚尔德觉得,这是光,也是生命,这血才是神之力。
不合时宜的感动,突然从胸口涌出,击中亚尔德。
――活着,便是一场奇迹。
能活在这片大地上――仅此,一切都能得到抚慰。
遗迹的轮廓冒出苍白色的光炎。就像在怀念往日的姿态,虚幻的柱子耸立,半透明的城市在虚空中显现。
皇女半跪在地,手按在石头上。月光下,失去本色化为银白的卷发,覆盖了她的侧颜。
「……还有,我想问您。听说魔界的通道将要打开,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
『又是你吗』
脚下突然响起的声响,让亚尔德大吃一惊。虽然皇女冷不丁冒出的提问也让他感到吃惊,但两者无法相提并论。
「不好意思,又打扰您了」
带着听上去一点都不像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口吻,皇女继续说道,
「兹尔涛,知道的话就告诉我」
『人真是欲望深重。表示感谢后,只会再次提出种种索求』
「正因为有欲望所以才能前进,这就是我们人。会停下来的,大概也只有死亡之时」
地面震动。
整个乱石堆都在呻吟仿佛要雪崩了一般,亚尔德缩起脖子。对于人类是多么脆弱多么容易死亡的生物,兹尔涛有完整的理解吗?
『你的意思是欲望深重的自己,正是人该有的样子吗』
「能回答我了吗?人的寿命是短暂的,珍惜时间吧,神」
『你太贪心了,渺小者哟』
皇女的弱点被一针见血的指了出来,这是偶然吗?还是该说不愧是神呢。虽然不清楚到底是哪种,但故意这么说出来,这位神也真是不客气。
不过,皇女冷静地答道,
「我不否定,您能满足我的贪心吗?还是说不能满足?」
『魔界的通道,将会打开』
神轻描淡写的回答了。
远处的群山似乎在扭曲,月色好像比平时明亮了数百倍。同时视野模糊,世界的一切都在远去。
――神正在苏醒。
兹尔涛的力量让亚尔德的五感失衡。对于身具其他神恩宠的亚尔德来说,等同于拷问……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神力间的不相融。去年之所以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在召唤神的前段他就耗尽体力,陷入意识不明之中……
『魔界的支配者拥有与神比肩的力量,却像人一般欲望深重,他们一心在渴望』
「渴望什么?」
『复仇』
一种堪比暴力的压力,碾压着亚尔德。堵住他的胸口,让他难以呼吸。
可是,皇女却没有任何不适,恐怕陆伊也一样,他们与神共有着这个领域。呼吸心跳,一切都与神同,生机比平时更加蓬勃强大。
「它们要对什么复仇?」
『对所有一切。他们跟随陨落的母神,他们憎恨嫉妒羡慕导致母神堕落的天界,还有天界中知晓往昔女神模样的众神。他们幼小――既是渴望爱的孤儿,也是诱惑者,更是拥有灭世之力的存在』
「兹尔涛,怎样才能对抗他们?」
『在它们毁灭世界前,先毁灭它们』
神的语气轻飘飘不惹尘烟,听上去好像没有任何感情,但是,反过来,却又带着种诡异。
「就没有救赎的方法吗?」
『苍龙王曾经救赎过,效仿他即可』
「他好像早就死了吧」
『叫奥路姆斯的眷族,使用力量』
「……兹尔涛,就不能直接教我吗?您的声音是装饰吗?」
面对皇女的挑衅,神回之以地动山摇。
亚尔德感觉天旋地转,这到底是他个人的错觉,还是真的世界在旋转?他无法判断。
皇女的声音响亮,她就像是一团光。此刻的皇女就是龙气的化身。
「兹尔涛哟,您的愿望是什么?要和魔王联手吗?又或者只是想旁观吗?我不会要求您助我一譬之力,但至少为了这个世界就不能做点什么吗?虽然我不过是无力却欲望深重的人之子。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世界被毁灭,身为神的您又是怎么样呢?」
震动停止了,神的气息再次消失。
皇女刚刚站起来,亚尔德却趴下了。感觉好恶心,快要吐了。
「亚尔德」
天摇地转,别说是上下左右了,就连前后也把握不住。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了。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不不,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把彷徨在天际快要飞散的思维,全力收拢聚集起来。
冷汗在额头上冒出。全身一片冰冷。就像冰块,古老深厚的溶不开化不来的冰块。
――你能和神对话吧。
独特的语气,吟歌般的抑扬顿挫,预言者的声音近在身边,又或许是近在耳边般响起。
――有一种命运,即使再怎么回避,也避不开。人只有沿着那条既定的路线走下去,你也是知道的吧。
鬼才不知道。
预言者的脸在黑暗中浮现。黑发,光滑的额头。淡色的嘴唇,无情地说道,
――众神超越时间存在,人则是沿着时间存在。仅此而已。你明白了吗?我侍奉的神述说未来,你侍奉的神述说过去。有什么区别?哪边都一样,皆是早已经定下的东西。
不对,亚尔德想回答,他想质问那位把话语权交给预言者的坦达神。
为什么要述说未来,如果是既定的事情,有什么必要非得说出来不可?
――知道会成功,便更易于选择方向。
那时在黑森森的房间中,亚尔德与预言者对峙,他质问对方的企图。
――那么,要是明知会失败,又该如何?
――这个世上没有失败这种事哟,大公。你也是知道的吧?神眼中的世界,一切都是向着该成为的方向在发展。所以,坦达神才会委托我,说出什么样的话,容易让人行动起来。说出什么样的告诫,能让人不抵抗的接受命运。
强烈无比的抵触感,让亚尔德反问道,
――你自以为是看透这个世界的神吗?看透直到终点的所有一切?
黑暗的房间,比深夜更无光。
预言者背对着小窗,洒入的光线让室内飞舞的尘埃仿佛金色粉末似的闪闪发亮,预言者的黑发也如同镶了一层金边,她的脸应该是在一片阴影之中。
可是,亚尔德却记得,她在微笑,她身上的饰物淡淡发光。一个呼吸的停顿后,她的嘴唇一动回答了。
――不是这样。
一尘不变的笑容深处,第一次传出一丝苦恼。直到这时才发现,她除了是神的容器外,也是一个人,无法彻底舍去人的身份的她,也会有矛盾感吧。
力量会改变人,世俗的权力也是一样。如果是未来神的预言者,想要保持自己的心性大概并不容易。所以,亚尔德才说出这样嘲讽似的话来。
结果,这样幼稚的挑衅好像打动了预言者。虽然对方的声音凛然听不出半点动摇,但身上饰物的晃动声,似乎代表了她心中的震动。
――你觉得坦达神所交给我的未来是无限的?我只知道直到我生命终结之时的事情,而那并不遥远。
无语。
无论是在当时,还是恢复记忆的现在。
在她眼眸中,看见了深切的愿望。其内容与本质都不清楚,只知道预言者在强烈的渴望着,绝望着,接受着某种东西。
过去与未来,彼此背道而驰,却又是力量性质相同的两人。亚尔德对预言者产生了共鸣,那是第一次。
「亚尔德!」
皇女的声音撕裂了预言者的脸。不愧是龙种,声音甚至能探到迷茫的意识底部,不给人半点消停的时间。
「……在下没事」
勉强挤出声音,亚尔德抬起头。
没事,人没有倒下,重振了一下精神,亚尔德站起身。
皇女望着这边,没事的,心中默念了一遍,必须没事。
预言者的相貌在记忆深处化开,只有声音留下。
――我没什么时间了,拯救主。


3


祭典开始了。
心想着本来应该已离开北岭了,却还是和去年一样坐在皇女身边,观看射箭比赛。
今年的气氛有些紧张,这是因为隔着皇女的另一边,坐着来自北地的使节团代表。
他们也挺有胆量。
明知自己一行深受当地人憎恨,却还敢抛头露面。在可能遭到弓箭袭击的状况下泰然自若,虽然觉得佩服,也有所困扰。
如果使节受到伤害,问题必将恶化。变成那样的话,不得不收拾残局的肯定是亚尔德。
一个劲地祈祷千万别出乱子,对于比赛胜负反而没什么兴趣了。但这样的人似乎只有他一个,观众们比平日更起劲的热闹着。
「进行决赛,是非常罕见的」
听到皇女的解说,这才发现比赛还没分出胜负。
苦练技艺的陆伊,与北岭首屈一指的射手塞鲁克似乎不相上下。这么一来,他们要轮番射到某一方出现失误为止。此刻亚尔德很想与陆伊好好谈谈有那些练箭的时间,却不干其他正经事的问题。
另外现场不见踪影的格兰达克肯定是在某个地方殷切地开局设赌……哦,应该停止收钱了,决赛开始了。
先射的是塞鲁克,一射就轻易射中了耙子的中心。
明明是个嘴笨的单细胞男,一旦拿起弓箭,整个表情整个人都完全大变样,仿佛进入了某个深远的真理领域。
「塞鲁克阁下是位名射手呢」
使节的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如被打磨过的古铜般的头发令人印象深刻,相貌有种尖锐感。仔细想想,应该是与塞鲁克同辈,但冷静的言行举止与塞鲁克根本是天壤之别。
不过要说到冷静,皇女也相当不凡。虽然觉得她的胆量有时候过大,但这种能面对任何状况的胆量,也确实让亚尔德羡慕就是了。
今日的皇女一身女装。『反正去年也是这么穿的,比男装看上去好看些』皇女本人是这么说的。
虽然这身打扮确实引人注目,但旁边就是保不准何时就会反水的敌人,这套衣服未免太不利于行动。这么指出后,皇女回答说『这件衣服有不少藏暗器的地方』,随后从袖子里瞬间摸出把短刀,比起『真可靠』之类的感想,亚尔德更想关照她的是『请别把状况变得太难以收拾』。
终极愿望则是――老天保佑什么也别发生。
皇女轻轻举起手,赞了一下塞鲁克的本领。要是她轻飘飘袖子中藏着的短刀被使节看见了该怎么办?亚尔德提心吊胆。放下手,皇女落落大方地点头,回应使节刚才说的话。
「那是他的长处之一,另外他还很擅长教人」
「请务必让他给我指点」
这么回复的是比使节坐的更远处的青年。这位大概在二十岁左右吧。体格虽已经是大人,整个人感觉却很年轻。一头比使节淡色的金发,表情开朗,看上去不像是被当作人质留下来的人。
是精明人,还是傻瓜?又或者是擅忍之人呢?
「那大概不行吧,雷兰多。与你交换后,我会带他走。如果不行,你就跟我回去」
「哦,好的,叔叔」
――好假啊。
虽然不知道杰沙鲁特是怎么查出来的,但根据他的报告,这位叫雷兰多的青年,确实是他们一族的第一继承人。但是他的立场却很微妙。现在手握实权的是担任使节其叔父,换句话说就是上一代族长的亲弟弟,这位叔叔把碍事的小子巧妙推给北岭,要是一旦被弄死了就再好不过,这种打算实在是太明显了吧。
自己这边能做的,只有把雷兰多给洗脑成亲北岭派,然后再平平安安把人送回去。
不过,就算有一个雷兰多对北岭亲近,但他回到故乡,没有协助者的话,也就没什么意义。
――塞鲁克啊……
人望,他是有的。天性善良便是塞鲁克的特色。对于是否给别人添麻烦很敏感,所以做事上倾向于不惹人厌,大概能交到不少朋友吧。
不过,他与阴谋诡计不相容。不用指望他会去按照指示刻意接近谁。这么一来,就有必要为他配上一位能暗中构筑人脉,在雷兰多重返故里之时一举获得支持的人才。
――不过啊,选格兰达克能行吗……
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北岭人不靠谱。去年冬天的袭击,让鸟儿死伤惨重。连一年都未满的如今,实在不觉得他们能冷静的把事情当作过眼云烟来对待。
话说回来,让塞鲁克当人质这件事本身,真的没问题吗?其本人的想法也还不清楚。皇女的想法是等射箭比赛结束再说,所以一直没有把使节团的要求内容告诉他。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由我来教」
皇女的话,让雷兰多瞪大眼。
「公主殿下,会用箭吗?」
――在装傻呢。
北岭王是位不让须眉的武者这种事,应该不可能不知道吧。
不过,仅看今天皇女的打扮,大概都会觉得她是朵温室花朵吧。这套衣服比帝都那时穿过的要更显成熟,收腰挺胸的款式。领口开的有些大,让男人们的视线集中过来也不奇怪。
――接下来该轮到说亲了吧。
要是提出与雷兰多喜结良缘的请求,该怎么回答?皇帝会答应吗?皇帝对于皇女的婚嫁对象,大概设想过很多吧。不过目前为止,都没露出什么口风。
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女儿太可爱,不愿她嫁出去?普通的父亲,虽然很容易陷入这种心情,但帝国的那位皇帝应该不至于这样吧?
只有这件事,完全无从推测。
当事人皇女正向雷兰多的方向,倾过身,像是在揭晓谜底似的说道,
「我也是向塞鲁克学的,弓箭很有趣。我的本事虽说比不上塞鲁克,但自认也算是相当不错了。如果不是必须坐在这里不可,我很想亲自上场」
她的姿势,凸现了其胸口谷间地带,她自己是不是明白这点呢。不出所料,雷兰多的视线向着皇女脸蛋的更下方飘去。
一片欢呼,原来是陆伊的箭也射中了,这一箭同样身中靶心。亚尔德心想干脆成立一个杂技团吧,肯定能大赚特赚。陆伊的话,光是站在那里,也能让观众云集,再顺便弄点什么北岭王御用蜡烛之类的就更好了。
「听起来不错,贵国的女性,以往都是这样吗?」
对使节的问题,皇女微笑着回答道,
「如果你说的『国』是指帝国的话,我只能说答案各种各样太多。我们帝国,是由诸多民族组成的。各民族都有独特的才能,不同的文化共鸣繁盛,不能一概而论。有些民族中女子习武是种禁忌,还有些民族中女子成为战士是传统。至于说到北岭国,想必你们也是清楚的吧,会骑射的女子不在少数」
「那皇室中人呢?」
「追溯历史的话,在旧帝国中,二世皇帝的女儿曾经被称姬将军并闻名遐迩,据说她特别擅长用枪。现在流传的枪舞,起源据说就是这位姬将军为了让部下们学会如何在马匹上用枪,让舞者模仿自己的动作而创造的。此外,四世皇后是位用弓的高手,有『长弓姬』的别名,据说她曾经一箭射毙过谋反袭击皇帝的军队指挥官」
亚尔德刚这么一插嘴,北地两人组就沉默了。皇女笑着点头道,
「北岭宰相喜欢历史,要是弄的不好,被他找到长篇大论的机会,就会像刚才那样子呢」
「我对帝国的历史也很有兴趣」
雷兰多勇敢地回答,皇女大声笑起来。
「公子的好奇心很强呢」
「是的,无论是北岭的事,帝国的事……或者是公主的事,我都很想知道」
轻描淡写的说出了叫人目瞪口呆的话来,说真的,亚尔德被这位人质候补吓到了。因为对方无论语气还是表情都很真挚。
――这样的人,塞鲁克比不过呢。
表示好意,如果太过于赤裸裸会显的没品味。阿谀奉承,则不对皇女的胃口。不过雷兰多的发言,却正好点中关键。
皇女似乎也有些吃惊。
对她没有像少女一样两颊飞红,是不是应该感到佩服。如果换成长公主的话,大概会送出一个秋波,又或者是暗示些什么的动作吧――想到此,亚尔德才回想起,对方提议与自己复婚的事情,顿时兴致全无。
那不是命令,只是提议,且决定权在亚尔德手中。所以,不得不深思熟虑。
可是反复思索后,亚尔德还是不明白,这场婚姻――用长公主的话来说就是重修旧好――能为长公主带来什么好处?
反而亚尔德这边好处多多。一旦正式将长公主娶为正妻,便能巩固他根基不稳的薄弱立场。当然也会招人嫉妒,暗中非议。不过同时身份也会上升到不敢让那些人与他正面为敌的程度。长公主与真上皇帝极为亲近,而在贵族社会中,真上皇帝的权力,可谓是绝对的。
把同僚暗中仰慕的恋情对象给夺走,还有长公主为人的恐怖之处,这些先不放入思考范围之内。所谓的贵族婚姻,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很遗憾的是,亚尔德现在也是贵族。以贵族的观点来看,这场婚姻并不懒,或者该说是一段良缘。
但是,不可能只是一方得益的联姻,这也是贵族婚嫁的常识。所以,亚尔德对当事人长公主的损益着实思考了一番。
――或许,这不是为了长公主着想而提出婚姻吧。
希望亚尔德的地位上升的人,是谁?
想都不用想,答案很明显――只有真上皇帝。
皇帝,想要保全皇女。这么一想,便说的通了。赐予副官亚尔德权力,是为了给皇女一道可靠的后盾。
皇帝对亚尔德没野心的性格把握的很深。即使没有给他全面的信任,但至少相信他会在被交给的职位上认真工作,且不会为个人飞黄腾达而去利用皇女。
说到底,决定皇家婚嫁的是皇帝。长公主也明言得到了皇帝的默许。
恐怕,那不是默许,而是密令吧。
长公主也是皇帝控制的女人,早就有了成为政治工具的觉悟吧。不过她大概也没想到会变成二次结婚这种事情。而且对方还只是个顶着贵族名字的异族人,实在找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来。
――可怜啊。
明知现在不是同情的时候。可是,不知怎么的就同情起来。不能再婚,对她来说既是诅咒,同时也是种解脱吧――虽然不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却也避免了去迎合讨厌的人。
先别说身为贵族的立场,亚尔德讨厌被她卷入。不是出于什么道理,也不是因为什么损益,纯粹是讨厌。
如果亚尔德拒绝,长公主就能保住目前的立场。现在选择权,就在亚尔德的手中。
所以,为难。
左右他人人生的权力,他才不想要。自己的人生已经够辛苦了,还要再背负别人的人生,怎么可能做的到。
――不行了。
长公主的话,要是听到他人来背负自己的人生这种话大概会挑起眉毛,笑起来吧,就算成为某人的妻子,她的人生还是她自己的东西。
不过,选择的是亚尔德。长公主没有那份选择权。这其中差异巨大且沉重。
皇帝大概也有所犹豫吧,又或者是在探试也说不定。不管怎样,这个不是命令的命令让亚尔德感到重负。要是命令的话,思考大概会转个大弯后回到起点。
――要是命令,我会同意结婚吗?
只有结了不是吗?他心中自问自答。要是命令便没的选,正因为不是命令所以才两难。
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够可耻。
「亚尔德」
听到小声呼,于是清醒过来。皇女担心地看着他的脸。
「在下走神了,非常抱歉……有什么事吗?」
「觉得不舒服的话就先回城里去吧,你脸色好难看」
「很遗憾,在下的脸色一直都是这个样,请您不必担心」
说实话,身体确实不太好。比平时更难受,大概是没睡好的关系,早上总觉得浑身倦怠。光是坐着就软绵无力,非常犯困,但却以怎么也睡不着。这样一来疲惫感越积越多。
「北岭宰相阁下,身体不舒服吗?」
猜不透眯起眼睛朝这里打量的使节心中在想什么。这位雷兰多的叔叔,自称是酋拉路库。正式的全名是,酋=阿路库•拉=陆斯•阿=陆夫。拉=陆斯是家族名,最后的阿=陆夫是代表他的『等阶』,这些是亚尔德从纳格宾那里听说的。
商人昨晚到达后,马上就来拜访了亚尔德。表面上是对给他垄断冰块销售表示感谢的访问。而实情则是情报收集与交换。虽然没有公开身份,但纳格宾其实是皇帝的非正式传达官。给他的情报,会直接传入皇帝的耳中,且还是不耗时间的即时传递。
北地使节团的到来,以及提出的人质交换的要求,很快就会由皇女亲自汇报,这些纳格宾是很清楚的。
随意说了些开场白,商人告诉了他一些关于北地的知识。
――在北地,人的『等阶』是相当重要的。
就算家名相同,等阶却各不相同,决定等阶差异的,好像是恩宠者的实力。
――听说关键在于『被大地喜爱的程度』,北地人的想法,俺实在不懂呢……您看这『被大地喜爱』是什么意思?
『不好说』,虽然歪着头这么回答,但直觉却似乎有些明白。亚尔德曾经在幻视中听说过,在北地,这个世界不该存在的力量不是以神的形式出现。所以,力量会直接赐给被选中的人,而那人便会成为北方大地的支配者……
如今恩宠之力不断增强,北方大地赐予的力量大概也在变强吧。不过,却不可能一视同仁赐给所有人,所以才有了『等阶』。
阿=陆夫,在等阶中排在第三位。雷兰多的正式全名是,雷=安多•拉=陆斯•阿=勒。阿=勒是第二位的等阶。身具这个等阶的人似乎很稀少。如果加以训练,就能成为《雷霆使者》。
雷兰多此刻正热情地注视着皇女,先不说他会不会成为亲帝国派,至少变成亲皇女的一派应该没什么问题。
话说回来,《雷霆使者》被送来当人质这件事本身就很棘手。如果他接受过作为术者的训练,那么操纵天气,呼风落雷便不在话下。把这样的人留在北岭,实在不能安心吧。
不过,据说一旦成为《雷霆使者》就必须舍弃家名,无缘世俗的权力。作为家族继承人的雷兰多,应该不是《雷霆使者》。『至少没受过正式的训练,您可以这么期待哟』商人如是说,听上去似乎还算可信。
不过,既然《雷霆使者》是第二位,那么第一位又会怎样?第二位就有《雷霆使者》的天赋,第一位的加以训练后又会怎样?听到亚尔德这么一问,纳格宾左右摇头,皱着脸答道,
――和训不训练无关,最上位的是阿=巴鲁斯,如果有人报出这个名字,最好小心。因为这个词中有北地之主的意思。
真的有这种人吗?亚尔德问后,商人缩了缩脖子回答道,
――虽然极为罕见,但似乎现在就有一位,虽然都是些传闻。
听到纳格宾的话,亚尔德难掩心中的震惊,就像是原以为传达官就代表皇家恩宠之力的强度,结果遇上了长公主,才发现错的远了……为什么又冒出长公主来了,亚尔德好想抱头。重修旧好的问题似乎在心里扎根了,动不动就会产生联想。
比起这场婚姻,北地的家族内斗被推到北岭来,不过是些小问题……虽然很想这么说。
――问题不小啊。
「在下大病初愈,让吾王多操心了」
「脸色看上去确实不太好」
听到雷兰多这么说,亚尔德有些吃惊。没想到他的视线还会留意皇女以外的人身上,要是这话就这么直说出来,他会怎么回答?压下想尝试的冲动,亚尔德把话题转回到了之前。
「在下的事,请不必在意。与历史上留名的女杰相比,皇女殿下是丝毫不逊色的。弓与剑的技艺均不在话下,甚至还曾亲自制裁过意图不轨者」
皇女点头补充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对十五岁来说的很久以前,会是怎么个以前法。三十七岁的亚尔德很难想像。
雷兰多皱眉道,
「意思不轨者竟然会有接近的机会……」
「皇家的敌人很多,但幸存下来的却很少」
把这位北方公子充满同情的话轻易给截断,皇女再次朝使节转过头道,
「但是,这里却不一样。在这里你们的敌人多到根本不能与我那时候相提并论。说实话,我无法保证贵公子的生命安全」
「作为我方来说,能做的只有信任皇女殿下。并且期望您也能同样相信我们,放心交换人质」
雷兰多要是有个好歹事情就要闹大,亚尔德心情郁闷。
这位公子如果在北岭意外死亡,塞鲁克也就会跟着没命。接下来便会是一场大战吧。
果然还是拒绝他们比较好吗?
――可是,如果人质交换能换来和平的话……
这份可能性叫人难以取舍。如果不用再担心与北地的纷争问题,那便会轻松很多。光是小心翼翼避免卷入皇位继承权的纷争之中,就已经够头痛了,还要再加上世界毁灭啦魔界通道打开啦之类的麻烦事,谁理你啊!死蠢!要是能这么扔下一句就卷包袱去隐居该多好――想着想着,发现自己的思考朝徒劳的方向偏离了。
隐居,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在祭典结束时,我会给你答复,着急不是明智之举」
「明白了」
听到使节的回答,皇女站起身。视线朝周围观众望去,同时她压低声音说道,
「希望阁下能言行一致,我也不希望多流无畏的鲜血」
使节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此前他大概只把皇女当作一位高傲的小丫头了吧。
不巧的是,这位高傲的小丫头手中握有权力,并且知道如何使用这份权力。要是小看她会吃苦头的,这位使节真的明白了吗?
随后皇女带着一脸爽朗的笑容大声说道,
「今年的竞弓比赛也很精彩!各位的弓弦声让春天更明媚,让夏天更快到来」
不知何时比赛分出了胜负,冠军还是和例年一样被塞鲁克夺得。抬头望着主席台这边的自豪表情就和少年一样纯真,与举箭射击时判若两人。
说起来,向他建议干脆拒绝不想要的结婚对象,他有没有真的去做?
不动声色的朝观众中扫了一遍,看看有没有对塞鲁克送去热情视线的女性,瞧了一会儿却不太得要领。脸上若干闷闷不乐的陆伊此刻正站在塞鲁克身旁,所以很难说清女性们到底是在看哪边。或者说,好像都在看陆伊。
就算是败也有败的风情啊,对于女性们的视线,塞鲁克完全没有注意或者说没有在意,这不知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能够让北地来的客人也见识到我们弓手的优秀,我觉得很骄傲」
听到皇女言及使节,会场的气氛有些变了。
塞鲁克的表情紧绷,陆伊则是放下手中的弓,从仆人手中取回自己的剑,大步朝这里走来,途中回头招呼塞鲁克道,
「你走在我前面吧,塞鲁克」
听到这句话,塞鲁克才像是突然惊醒似的动起来。他也放下手中的弓,不过没有佩剑。现在才发现明明是祭典节,塞鲁克却穿着一身尚书官的官服。因为一直瞧惯了,所以才没注意。
竞弓的胜者,会由皇女亲自授予花环。因为这样能让选手觉得很光荣,如此提案的人是陆伊。
――地上的祭典啊。
不知怎么的,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感想。
塞鲁克身着黑色官服在皇女前面低下头,皇女从主席台上弯腰将花环挂在他脖子上,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真是耀眼的情景。
在祭神的比赛中给胜者授予花环,凡人之躯的皇女,看起来就像这场祭典的主角与中心。趁着所有人都还没注意的时候,凡人的支配者偷偷盗取了本该是神的尊敬。
――然后,失去。
所有都在变化,都在流失。正因为这是恒例,所以历史这种东西才会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回顾走来的路,对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能为我介绍一下今天的英雄吗」
使节笑容满面的向皇女要求,皇女点头道,
「这位技术精湛的弓手,是来自赤湖的塞鲁克」
北岭人没有姓氏。郑重其事介绍的时候,会在人名前加上出身地,比如来自某某地的谁。
「哦哦,阁下就是塞鲁克吗」
无视夸张附和的使节,皇女继续介绍道,
「塞鲁克,这边是来自北地的使节酋=阿路库•拉=陆斯•阿=陆夫阁下,另一边的是他的侄儿雷=安多•拉=陆斯•阿=勒」
「请叫我雷兰多」
雷兰多周到的补充,被他的笑容影响,塞鲁克紧绷的脸稍微有了些缓和。
就在这时,使节插口道,
「能有幸见到你,实在是机会难得。请塞鲁克阁下,务必来我们北地」
「使节阁下」
皇女的声音尖锐起来。使节却没有在意。他的视线直盯盯的对着塞鲁克,与他的侄儿呈鲜明对比的是,他脸上满是不怀好意的笑容。亚尔德差点吃惊的叫出声来,同时也醒悟道,
――这家伙,是打算来硬的。
此前为了不让塞鲁克不安,一直都没把这件事告诉过他,现在却弄巧成拙,那么,身为当事人的塞鲁克会不会接受。
「作为交换人质,我的侄儿雷兰多会留在北岭,相应的我也会带着阁下回北地,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阁下有没有勇气去敌国作人质呢?」


4


「当然去」
塞鲁克即答。
你这家伙的脑子里大概什么也没想吧,亚尔德很想这么说,虽然是很想,但毕竟众目睽睽,再加上自己的立场,所以只有忍了。
现场一片嘈杂。听到刚才对话的人,向没听到的传播,如同波浪般人声席卷。有些人甚至开始大声抗议,但随着皇女一声大喝,现场无声了。
「都给我闭嘴」
区区一句话,就让啰嗦的北岭人乖乖闭上嘴巴,可以说皇女的权威已经得到广泛的认同了吧。
同四周瞪了一圈,皇女继续说道,
「派不派人质,决定权在身为北岭王的我手上。我已经告诉过他们,会在祭典结束时给予回复。这件事上不准再有任何人插嘴,胆敢开口者,别怪我不客气」
话刚说完,陆伊的手便放到剑柄上,皇女背后站着的阿吉鲁等骑士们也纷纷效仿。
「您说的真可怕」
依旧挂着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使节这么嘀咕,但皇女看都没看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服从者都给我关起来,没有例外」
接着,皇女终于转头朝向使节,她挑起眉毛,微微眯起眼说道,
「我不想多流无畏的鲜血,但如果不是无畏,那流再多也无妨。对于不把我说过的话放在眼里的人,没有资格与我进行对等的交易。阁下现在该做的是得到我的信任。如果我不信你,那么即便有任何约定也没用,更不用浪费时间去招待阁下,去听阁下废话。我会把你的头砍下来插在枪尖上挂到北地的国境上做装饰」
这下,使节的颜色终于变了。刚看到他想开口,亚尔德急忙插嘴道,
「吾王话中的真意,就由在下向使节详细说明吧。使节听过后想必能明白」
「可是――」
「请让在下为吾王分忧,看看使节阁下是否值得占用您的宝贵时间,吾王继续愉快地享受祭典吧」
皇女皱起脸,似乎想说这种状态下还怎么愉快的起来。
这我当然懂,虽然懂,还是请您装着很愉快吧。虽然很想说出来,但皇女此刻正被众人注视,被现场的无数北岭臣民们注视。
「吾王,请您多停留一会儿,好给北岭的勇者们赐话――弓技精湛者,不止冠军一人。这是个难得的北岭各地的臣民聚焦起来的机会。请您务必让他们有机会拜见龙颜,倾听龙声」
皇女有些不满地嘴巴打结,但还是很快点头道,
「好吧,交给你了……塞鲁克」
「我在,公主殿下」
震耳欲聋的回答,看他那副倔强的表情,很像是会马上说出让对方见识一下自己有没有勇气去做人质之类的话来,这份干劲,皇女笑着接受了,然后仿佛完全没在意刚才的对话似的说道,
「为我介绍一下竞弓比赛的参赛者,好像有几个生面孔,我要表扬一下他们的奋勇」
被皇女漂亮的调转话题给牵引着,声音恢复了往常。
「大家会很开心的」
「是吗,那你为我介绍吧」
皇女从主席台上朝塞鲁克招了招手,虽然塞鲁克开始有些不太明白,但很快醒悟过来上前帮忙。要是男装的话,她大概会轻巧的一跃而下吧,但女装却无法做出这种行为来。
最后是塞鲁克双手抱着她的细腰将她抱下来,皇女坦然地说了一句『辛苦了』,反而把塞鲁克闹了个大红脸。
「看来,公主殿下对于驾驭男人多少有些心得了呢」
被身后传来的自言自语声吓了一跳,转过头去才发现陆伊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
「公主的护卫工作呢?」
「交给阿吉鲁了」
――换句话说,就是自己这边看上去更需要护卫吗?
虽然有他在很可靠,但问题的严重度性被加大,让亚尔德高兴不起来。
同时杰沙鲁特也已经准备就位,老爷子带着稍有风吹草动就一刀砍了使节和他侄子的冷血表情,向对方施加着无形的压力。这也让亚尔德高兴不起来。
亚尔德想活的更和平一些,为什么事态总是朝着杀戮的方向发展?
就像是看透他心中所想似的,陆伊苦笑道,
「您准备回城吗?」
这样才比较容易保命啊,亚尔德点了点头,让骑士团备好车子后,远眺了一下两位北地人。随行人员的观众席,就在主台下。虽然亚尔德没有下过什么命令,但北地人全部置在监视范围内。
――相当威慑的监视。
从一开始就布下监视,其中也带着万一发生什么事,能及时阻止的意图在里面。没有任何证据能保证北地人不会做出可疑行径,而且万一北岭人中有谁为了给鸟儿报仇袭击使节团的话,也必须阻止才行。
这是个无论哪边都不得好,只会招来怨恨的任务。但在陆伊眼中,这些根本不成问题。骑士是主人的剑,只要对皇女有利就行。
身为官吏又当如何呢?亚尔德虽然是皇女的副官,但他觉得与其是为了皇女个人,还是更应该为了国家才对。
为皇女,也就是为北岭王工作,等同于是为了北岭国,进而是为了帝国。目前,北岭国与帝国并不分离。
――这种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心里这么想,亚尔德走到使节面前,低头看着对方。使节的个子绝不算矮,只能说亚尔德长的无畏的高而已。
「您做了一件并不明智的事呢」
「并不明知的是哪边呢?为什么不向他坦白人质的事」
「祭典是场神圣的仪式。塞鲁克弓技的精湛是众所周知的。在下向吾王建议,别让俗世的烦恼影响他的心,保证他能为神尽情开弓射箭。在下并不觉得这是一个不明智的建议。不过也没想到在得到吾王明确的答复时间之后,阁下还会无礼的冒犯吾王」
「不存在什么神」
从使节嗤之以鼻的表情中,亚尔德看出这是对方的真心话。不过,北地的常识在这里可行不通。
「神是存在的」
亚尔德平静地说到。不必多言,这是事实。
「那你来告诉我他在哪里?」
「就在此间的北岭大地中。阁下不知道吗,北岭流传的关于龙的传说」
想要套出情况,便需要先抛出一段模糊的诱饵。又或者可以故意说错一些话。下意识显摆说教是人之常情,特别是想占据上风的时候。
轻而易举,使节就上钩了。
「我不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扭曲事实的,但在我们北地,真相一直流传。过去,邪恶的龙曾经被封印在这里。北岭人通过与那条邪龙做交易,得到了黑色的怪鸟。他们掠夺、侵犯、杀戮。他们是暴虐的一族。外来人是不会明白的,他们爪牙在我们身上留下的伤口之深。把那条邪龙当成神来崇拜的北岭,整个是个邪恶的国家,是死亡与破坏的兵团」
――邪龙?
这倒是有点意外。
记得邪龙应该是指心脏深埋于沙漠地渊之中,至今依旧污染着水源的古神才对。北岭虽然也有龙,但那应该是兹尔涛吧,是不是由于『龙』这个共通点,造成与沙漠神话的混淆了呢。
――他说的应是另一位神吧?
再说的详细点!虽然很想去拽着使节的脖子用力摇让他说更多,但遗憾的是,碍事的人来了。
「叔叔,您这么说太失礼了」
是雷兰多,这位北地公子要比他的叔叔冷静得多,他的眼神如针尖般锐利。被他盯着,亚尔德甚至觉得出不了声。
「这位北岭宰相,在我们的国家中,是能冠以『阿=勒』称呼的力量持有者」
阿=勒就是这位北地公子的第二位等阶,换言之在北方就是相当于《雷霆使者》级的力量。
「公子在开玩笑呢」
「我是认真的」



不会吧,别认真啊。亚尔德可不想再增加什么麻烦的话题。
「阿=勒这个等级,只有在北地才有意义。在下可不是北地出身,用阿=勒这种称呼来形容在下可不妥当」
「我说的话是不是让您不高兴了?其实我想说的只有一件事,我在您身上能看到的力量,无论是质还是量都非比寻常」
所以你才制止你的叔叔别和我挑衅吗……不过亚尔德的力量是非战斗性的,一旦惹火他,最多也就是名字被加入到他的诅咒人物名单中去,这些当然是雷兰多不可能知道的。
「这种评价,在下还是第一次听说」
实话实说后,雷兰多公子似乎很困惑,但随后他微笑起来。
「即便您自己是这么认为,但在周围人的眼睛可是雪亮的。您能一跃成为大贵族的理由,我终于能明白了」
「你可能是误会什么了」
「难道您觉得我会说谎吗?」
「不,我不是这么个意思……」
不想再谈下去了,亚尔德打从心底这么想。知道他是恩宠持有者的,只有皇女和陆伊。
――已经晚了吗。
背后站着杰沙鲁特,绝对听到了吧。虽然老爷子不会突然发问,但肯定也不会简单就忘记。
――无计可施。
骑士过来招呼说马车已经备好。使节与公子乘马车,亚尔德则和陆伊同乘一匹鸟。
「那家伙有什么目的?」
陆伊的语气中有若干不愉快。
「你要问问他吗?」
「如果他能告诉我当然最好」
「还得加上『真话』这个条件」
「我赌他不会说真话,这次格兰达克肯定不敢开赌局了」
陆伊笑了,亚尔德却一声叹息。
「说的简单啊」
「那么,您又是如何想的?老师哟」
「完全没头绪,我对北地的情况不熟悉……也不知道一族之长的继承权,到底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那肯定要比您想像中的更重要吧」
「是吗?」
「权力,名声,地位。对于不把人生放在这些东西上的人来说,您觉得能准确判断吗?不成的吧」
被一针见血的指出后,唯有苦笑了。
「不不,再怎么说,我也是可以按照常识来推测的……」
「嘛,那位使节心数不正,虽然容易被激怒,但也有可能是故意装出来的。而他的侄子……我倒是有些捉摸不透,年纪轻轻却能如此冷静」
「他给我的感觉是比起世俗的权力,更适合神职类的工作」
一边回答一边联想到的是预言者。对于自我心中的价值观的绝对坚信,那种坚定不移,有些类似。
「不过,他刚才好像盯着公主殿下的胸部啊」
「男人的话,无论是谁都会注意的吧,那些地方」
「那套衣服,听说是之前在踏野郡的时候,拉琪尔殿下送她的。确实很像是出自那位殿下的品味呢」
听到不想听的名字,亚尔德沉默了。
亚尔德被长公主提出复婚的事情,陆伊尚不知道。这是因为皇女命令亚尔德不准说,所以才没告诉他。而皇女自己也不像是会说出来的样子。
――该告诉他吗?
可是,就算告诉他又能怎样?决定的人是亚尔德。陆伊应该是不会对此插嘴的。皇帝的判断,长公主的提议,再加上亚尔德自己的决定。对此,他不会因一己私欲而去插手,陆伊就是这样的男人。
「老师,您莫非也盯着公主的那里看了?」
被他用愉快的语气这么问,忍不住想把复婚的这件事说出来。
不过,亚尔德还是拒绝了这种诱惑。说到底,站在麻烦中心的人还是自己。就算告诉陆伊,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真够傻的。
「别说无聊话了,给我出些主意,怎么才能知道他们的目的」
「呵呵,这还是交给老师您吧。您是知道的哟,我在学舍的时候,成绩那是多么惨不忍睹。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啊,您看,从公主殿下那里,我可是获得了『阿呆将军』这个外号的呀」
听到这么没说服力的话,亚尔德觉得有些脱力了。陆伊在学舍时,成绩确实不理想。但那并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因为他不想学习的缘故。
「在下并不认为普通的呆子,能识沙漠堡垒的偷梁换柱计划」
「那是因为我擅长的是用兵嘛」
「那你跟着我来是为什么?」
「……因为似乎会很好玩?」
「小心我戳你」
「请别做这种不擅长的事,我打赌您戳我的话,您的手指反而会受伤的」
半分说笑,半分现实感的回答,亚尔德头疼了。
「开玩笑的」
坦诚说后,陆伊笑了。
「不过暴力并不适合您呢,就算您不是认真的」
话是没错,但用手指戳几下应该是可允许的范围内吧,不过反正这事不值得争论,亚尔德决定听过就算。
「是啊,而且白费力气也很累人」
「……您果然是个怪人啊」
回到城堡,使节立即被带到四层的房中。亚尔德决定分别会见使节和他的侄子。使节那边就先交给陆伊,因为应付这种人,身为大贵族少爷的陆伊是再熟练不过了。
另一边自然是亚尔德与雷兰多的对话。
「阁下是自己希望成为人质的吗?」
「大公又是如何呢?您是自己希望成为北岭国宰相的吗?」
离开他的叔叔身边后,雷兰多看起来有些孩子气,嘴上不服输,反而显的幼稚。
「提问的人是我哟,公子」
「……是我自己的意愿」
干巴巴的声音。
姿势端正坐在椅子上后,抬头看着亚尔德的表情,像是在挑衅。
亚尔德也找了张椅子坐下,轻舒了口气。朝着还是一脸紧张的青年,露出笑容。
「抛头露面真是累啊,你也很累了吧。稍微放松些,说起来,你问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呢」
「很有趣?」
亚尔德无声的闭上眼。这么一来,发现自己真的是累死了,好想就这么直接睡着。
「我还从没被人问过,成为宰相是否出于自愿呢。不过倒是有不少人很关心我是用了什么献媚的手段才爬到这个位置的」
缓缓睁开眼,视线相遇后,雷兰多似乎显得有些动摇。但依旧紧闭嘴巴回视着亚尔德。
心想他还是个孩子啊,感觉有些为难又有些怀念,掸去这份微妙感,亚尔德继续道,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的问我」
「我失言了」
「别在意」
亚尔德一边随口回答,一边心想他真是个认真的孩子。责任感似乎也很强,身为家庭继承者却不得不成为人质,他不像是那种会去乖乖服从的软弱之人。
而且,还拿是否自愿成为宰相这件事来逼问亚尔德,他似乎知道亚尔德爱偷懒的坏毛病。
――好奇妙。
一边眺望着雷兰多,亚尔德一边思索起来。喜欢出人头,讨厌默默无名。这是人之常情。
所以亚尔德不喜欢出人头地的性格,可谓是另类。就连石冉佳的老婆编造出来的丢人剧本中,他本人的角色也是属于勇于上进的样子。
甚至在北岭人中,也有很多人没注意到过亚尔德的本性。比方说塞鲁克,他完全把亚尔德的升迁当成是自己的事一般高兴,丝毫没有注意到亚尔德只是觉得麻烦。虽然塞鲁克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另类,但至少在这件事上算是属于常识范畴吧。
可是,初次拜访北岭的雷兰多却准确把握了亚尔德的性格,这确实有些奇怪。
――有内应吗?
虽然不愿这么想但却是个合理的解释,亚尔德一声叹息,漫长又沉重。
早春时,在确认北地入侵路线的时候,隐约就察觉到了。北地与北岭,在两个交通不便的地域纷争中,有人在暗中带路。
必须查清楚,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具体又是怎么做的。
――这件事先放一边。
现在重要的是眼前的雷兰多。
「人质的候补者,多少能找到吧。不会只有你一人才对」
他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虽然不算表情大变,但明显肩膀紧绷了。
――点中要害了。
亚尔德回忆着杰沙鲁特暗中调查出来的他们一族的成员构成,筛选起候补者。
「您有一位妹妹吧」
「她不是我妹妹」
听到他的即答,不由想笑了。
「哦,那也就是说,您认识一位当被别人询问的时候必须给予否定回答的『不是妹妹』的小姐吧」
「住口」
「她的名字是,陆=希露小姐?」
「她不是我们家族的女子」
雷兰多怒吼似的回答,亚尔德则像在敷衍他般,点头道,
「听说家名确实不一样呢,陆=希露•卢=乌路……是和你不一样啊,她不是拉=陆斯,好像是卢=乌路家的养女吧」
「所以说,陆=希露不是我的妹妹!」
「可是,你却在做承担本该是她哥哥的责任,你在保护陆=希露小姐」
「我是作为家族长……卢=乌路家,本来就在拉=陆斯家的庇护之下」
「你被算计了吗?」
亚尔德的提问,让雷兰多的表情变得更僵硬,答案太明显了,不需要再问。
不过,雷兰多却似乎像打开话匣子似的,不等亚尔德来问,就说明道,
「必须有人过来,之前那场作战中,我们一族的男人几乎都死了。我不能让更多的人去牺牲,我的领地,离北岭最迫」
――这位公子,果然是被下套了。
光是用嘴巴提出要他当人质是没用的,所以他的妹妹被当成了诱饵。这位公子人格高尚,为了庇护年少者,选择了自我牺牲――遗憾的是,他搞错了优先顺序。他的死亡可能引起的局势变动,最后到达的结果,将会毁了他本想保护的妹妹。
人质交换如果是为了赶走雷兰多公子的策略,那么抑止战争的效果势必很弱。或者说,很可能被用做开战的借口。
「公子,我们这里死了很多的鸟儿」
「我听说了」
「大家都认为它们是被你们杀死的」
雷兰多紧闭着嘴。
不过,他的表情上隐隐有发火的征兆。这也合乎情理,这次北方损失惨重。虽然简单来说他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他们这些当事人不会有那么理智的结论,因为死者不会复生。
「对北岭人来说,鸟儿等同于家人。失去鸟儿的悲哀,并不逊于你们所感到的痛苦哀伤。我会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保证你的安全,但是请你谨慎自己的言行。就我来说,是不希望看见公子你被北岭人杀掉的发展」
站起身,亚尔德看着哑口无言注视自己的雷兰多,问道,
「公子,还不想死吧」
「你是在威胁我吗」
「不不,你要是死的话,可就麻烦了。希望你务必长寿。在这点上,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因为一切会成为开战契机的东西,我都想尽力排除」
「你就不想扩大领地吗?」
亚尔德向他露出微笑。
「你刚才问我,是否自愿成为北岭宰相的吧。那么我就告诉你吧,领地也好财产也罢,过多都无益。所以我的回答是,不是自愿」
「那么,我先告辞了」,刚这么说完打算出去的时候,雷兰多叫住了他。
「我给你个忠告,你背后的守护者,身上有恶神的加护」
是在说杰沙鲁特吧,事到如今说这个已经太晚了吧,亚尔德苦笑着答道,
「这我知道」
「这个房间的邻室里,也有继承恶神眷族之力的人」
就算是被公认为面无表情亚尔德,这次也不禁大惊失色,因为是这一件他万分没有想到的事。
――是娜奥。
把自己关在房中的那位女性,本是辛苦抚养皇女的她,到底有什么什么罪?她与其力量的源头有什么非得牵扯在一起的理由?
可是,雷兰多的语气尖锐到无法让人无视,比起谴责更像是在定罪。他就像在非难为什么要把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放进城来,还允许其存在。
「你说的恶神,是使节阁下刚才说的邪龙吗?」
亚尔德的提问,雷兰多简短回答道,
「不是」
他的双眸此刻黑暗的好像把他自己给囚禁了似的。
「那怎么-―」
「本性邪恶的东西,就算再怎么用水来清洗,也洗不清那份邪恶,这是我自小知道的道理。如果我身处你的立场,就该立即把邻室的人给处刑,流放走廊里正在等着你的那个老人」
接着,他抬起头望向亚尔德。
「能不能请你帮我换个房间,那种东西就在身边,让我很恶心」


5


从城堡最上层的皇女房间,看不见下面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的热闹场面。
白天争相竞艳的亮丽帐篷,如今在微妙的星光下,只有模糊的一个外形。
――好远。
无论是帐篷,还是帐篷里的人们。从这里来看,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距离的遥远,冲淡了关心。
人之常情,要是无视眼前能看到的东西,身旁能触摸到的东西,是难以生活的。有些事想的太远,反而会看不清脚下正在走的路。所以,人们因为距离而改变关心之物,这是正确且有效的应对法。
――可是,也正因为遥远才能看清整体。
整体是什么?个别的意识及行为整合为一体的恐怖之处,亚尔德再清楚不过了。社会、常识、文化、统筹这些的权力,以为尽在掌握,其实不过是被掌握。
掌握权力,等于得到推动整体的力量。谁都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整体真的是能以个人意志来操纵的东西吗?如果可能的话,那个人本身算是包含在整体之中吗?又或者是永远不会与他人相交的孤独存在?
「你在想什么?」
转过头,看见皇女正好走进来,陆伊也跟在后面。
亚尔德离开窗边,微微鞠躬。
皇女离开祭典会场起身回城是在日落前的事,现在却已经完全天黑了,淡淡星光出现在天际。
一身便衣的皇女看上去比实际年纪更幼小,她随手梳着取下饰品变轻盈的长发,放松的样子就像个小女孩。
不过,无论外表如何,责任始终没有变过。她是帝国最北边境的北岭国之王。作为龙种她对帝国怀有义务,同时作为北岭的支配者她同样对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怀有责任。
「在下想到了支配者的孤独」
「孤独?」
「权力越多,离人民越远,能平等对话的人也越少……最后,大概会陷于绝对的孤独之中吧」
皇女朝窗外瞥了一眼,「是啊」小声说到。
「父王也许是孤独的,不过,还有传达官在」
传达官是龙种的耳目,也是声音。两者间的关系应该是单方面的支配,对于传达官能否成为龙种的慰藉这种说法虽然带有疑问,但亚尔德没有特别提出反驳。
他回想起塞鲁克曾经说过。
――就算独自一人,只要有鸟陪着就没问题。
那时他的口气也是寂寞又温柔。
在北岭,鸟儿是人的最大依托,最好的伙伴,甚至可以说是与人对等的存在。
「今晚的《天地轮》顺利结束了吗?」
「不算顺利,有人在挑事。说二皇兄又在增兵」
亚尔德的眉毛挤了起来。《黑狼公》领与二皇子治下的博沙国接壤。回领地的话,当然更容易直接把握二皇子的动态。可是,这里暂时脱不开身,也没收到什么特别的消息。虽然有急事,可以通过传达官来传达,但这样一来就必须让皇女介入,这是个问题。很想拜托她让自己稍微与领地中的传达官通信一下……却实在说不出口。
「是谁在挑事?」
「我不知道。二皇兄似乎早注意到了,在《天地轮》开始前,他通过帝都的传达官向我私下联系过。说是想试探一下敌人的数量,所以叫我今晚什么也别说」
哦哦,亚尔德有些动容。
二皇子是出了名的讨厌女人,对于自己妹妹的皇女,他原本是根本不相信的。大概是早春的那次事件,让他对皇女改观了吧。但没想到会有如此明显的效果。
看来得到了他不少信任。
「这样的话,挑事的可能是二皇子自己」
「嗯……不好说。《天地轮》是不能撒谎的」
数位龙种心灵连接交换情报的《天地轮》,从三月新年祭的时候就开始了。据说因为是多人同步,所以参与者的声音都会失去特征。就算说出贬低皇兄皇弟的话,也很难确定发言者是谁。
不过,恩宠之力毕竟是神之力,只有真实才能存在其中。想用谎言来欺骗是行不通的。因此用一些模棱两可的推测,来让人上当是很有难度的。
「具体是怎样的内容?」
「要塞袭击事件明明已经结束,博沙王为何还在增兵……还有人说某皇兄的重臣说过侮辱大皇子母亲的话……再有就是《银鹫公》与《灰熊公》秘密会面,交易马匹……大概就是这些吧,都是些肮脏的阴险事情」
只见皇女弯腰坐在毛皮毯上,亚尔德当然也不能站着让她仰视,所以只好也跟着坐下。心里哎唷了一声,老实说坐下还算好的,但他实在没信心待会儿还能再站起来。
看着旁边陆伊同样弯腰坐下,心想这个男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发出哎唷声吧,虽然没有证据,直觉却如此认定。
在亚尔德思考无聊事的时候,皇女似乎在认真的烦恼。只听她用力叹了口气,嘀咕道,
「这么你攻击我我攻击你的,大概是因为皇兄们都离那张座位还很遥远吧。真希望哪个快点坐上去,省得再这么烦」
她似乎很累,这么来看,皇女似乎远比陆伊更可能发出哎唷声。
为了给皇女开解,亚尔德向陆伊问道,
「我记得不久前,《金狮子公》曾经拜访过《灰熊公》的领地,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这是关于陆伊恨之入骨的其父的话题,但陆伊却像在说及日常事务一般回答道,
「好像是为了给弟弟挑一匹好马」
「哦,那是……」
名字回想不起来了,在《金狮子公》的府邸上曾经见到的陆伊同父异母的弟弟。
对那个少年,只有一脸笑容的印象。看的出来,少年喜欢缠着憧憬的兄长。他与很少在府邸留宿的陆伊相见机会不多吧。即使如此,陆伊似乎还是不太愿意面对仰慕自己的弟弟和妹妹。
无论是对父亲的恨,还是对后母保持距离,陆伊都可以简单办到。因为对象是成人,直接向当事人追求责任即可。
可是,孩子却不同。他们还涉世未深,将来会成为怎样的大人尚未可知。
――那个孩子也被咒术下术了。
亚尔德亲眼看过被咒术下术几乎变成废人的皇女,所以他深深知道那是多少非人道的事情。虽然眼下已经解决,但绝对不是可以简单就揭过去的。
指使咒师的,是皇女的亲哥哥三皇子。
乍看之下是位楚楚可怜的贵公子,其实却是亚尔德认识的人中最残酷刻薄之人。长公主对他评价『不知爱为何物』,这话说的未必夸张。
不过,三皇子手上的棋子差不多也该用尽了吧。虽然他似乎依旧勤于在宫廷里活动,但想同时摆布多个女性大概很困难吧,听说有些出于嫉妒转而投向其政敌的贵妇人……要是二皇子的话,大概又会说『所以我才讨厌女人』吧。
亚尔德的情报提供源是宓夏。她通过亚尔德在帝都府邸来传达消息,因为表面上是写给阿吉鲁的家书,所以由飞去帝都的骑士带回来时,首先过目的人是阿吉鲁。听说阿吉鲁常常看着家书以泪洗面,他的部下都以为这是副团长爱妻之深以至于收到家书感动不已的缘故,但亚尔德知道,其实是阿吉鲁在为名义上写给自己的家书但内容却都是给亚尔德的情报而哀号不已。
「不过,为孩子挑马什么的就算是借口,我也不会吃惊」
轻描淡写地说完后,陆伊朝亚尔德笑了。听到这段不太想推测的内容,亚尔德皱起了脸。
「《金狮子公》拜访《灰熊公》是在二皇子的那件麻烦解决之前吧」
「是的。要想假装与三皇子共谋大事的样子,控制马匹是条捷径。只要手中有优质马匹,就可以审时度势向任何一方倾斜。三皇子……也是可能性之一。事到如今,我想《金狮子公》应该是不会加入二皇子派系的。因为想要在影响力上凌驾于《银鹫公》之上相当困难。另外,大皇子估计也不会是他的投资目标」
「大皇子,确实缺少大贵族的支持呢。不过,作为扶持的对象,并不算差吧」
「我说过的哟,《金狮子公》是以减分法来评价别人的,仅仅是大皇子的那位母亲,就足以被减光分数」
这是大皇子的最大弱点。
他的生母拉哈玛王妃,有个异常鄙视贵族们的恶习。因为她觉得越是大贵族,越是看不起自己――事实上,她的这种想法也确实没错。总之这位王妃很难与之打交道。
因为她的缘故,人品能力方面皆无问题的大皇子,却很难得到支持者。
「可是,这不是本人资质的问题吧」
「老师,您天真了哟。《金狮子公》不是这么看的,在他眼中大皇子让其母飞扬跋扈这件事本身,请证明了其资质的低劣」
总不见得要他对亲生母亲下毒手吧,这话冲到喉咙口,险之又险的止住了。毕竟这是一场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斗争。
对明显的弱点不去处理的大皇子,被认为缺乏支配者的资质也是无可奈何的。不过同时,这位大皇子的弱点也是个可乘之机,要是以操纵傀儡,暗中掌权为目标,稍微笨一些的人反而更好。
――话说回来,这么一来所有讨厌拉哈玛王妃的贵族都会变成他的敌人呢……
虽说为了得到最高权力,就必须把所有贵族都当成敌人踩在脚下。但这只是最终到达的目标,在完成这个目标的途中,敌人自然是越少越好。需要巧妙利用贵族社会中的势力倾轧来从中获利。
因为再想下去会很麻烦,亚尔德转回了话题。
「那么,你的意思是《金狮子公》手上已经控制了某种程度数量的马匹?」
陆伊耸了耸肩膀,就像在说我怎么知道,但他说出口的却是肯定回答。
「正因为手上有马,所以《银鹫公》也跑去他那里确认,还提出想要马……总之,知道的人不少,这个话题已经被炒的很热了呢」
「鸟儿的存在广泛被人知晓的如今,马匹还是那么重要吗?」
听到皇女的问题,亚尔德与陆伊面面相觑后,陆伊给出了答案,
「能驾御鸟儿的人有限,鸟儿本身的数量也很少。想要批量装备士兵,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是,鸟儿属于北岭。想要得到,就必须首先攻占北岭才行――这么一来,马儿的重要性可以说是依旧没变」
「原来如此」
「二皇子之后有没有再给过您联系?」
听到陆伊接着提出的问题,皇女感觉意外的回答道,
「没有过……应该有吗?」
「您并不是白白给他帮助,得让他也给您相应的情报」
「明天《天地轮》开始前,我去找他。我会不客气地跟他要情报的」
「在下觉得您还是客气一些比较好」
亚尔德急忙进言后,皇女皱了皱鼻子回道,
「我是开玩笑的」
「在下失言了」
「虽然觉得很麻烦,但我们该做决定了。人质这件事,你们怎么看?陆伊,先说说你的想法。北地人值不值得相信?交换人质有没有用?」
陆伊端正坐姿后答道,
「那位使节是个野心家,他似乎打算成为他们一族的族长,而让本该继位的侄子彻底退场。他们一族中似乎人材辈出,特别是恩宠之力强大者……这对其他家族的影响非常同小可。不过,那种影响力非政治范畴就是了」
「非政治范畴的影响力?什么意思?」
「就是《雷霆使者》。按照北地代代相传的规定,《雷霆使者》不得插手世俗事务,所以没有政治方面的力量。不过同时,他们既是精神领袖,也是军事力量。而《雷霆使者》辈出的这一族人,在历史上就算多么次落魄,也从未灭族过。不得插手政治是传统的规定。那位使者是个规定归规定,现实归现实的人。我的意思是,他是既注重实利又深具野心」
皇女就像在反复体会着陆伊的话般,沉思起来。很快又催促道,
「那么,结论呢?」
「对他说来,这次的人质事情,无论怎么发展都不会有损失。如果我们接受,他大概会安排人质死在北岭的准备。如果我们不肯交换人质,他就回打道回府。然后告诉当地人,雷兰多公子不幸被北岭人杀害了」
皇女笑了。
「想利用我们来收拾他的侄子吗?」
「所以,如果我们积极控制雷兰多的性命,反过向他提要求,事情就大有可为……使节不值得信任,我们这边,先为雷兰多提供庇护,要是酋拉路库不答应我们的要求,就可以用来反制。难得主动送上门的棋子,不收下未免太可惜了」
「就算拒绝,我们也会被当作恶人」
「大概也会有人怀疑,但只要都怪到北岭头上,就会有很多信者吧。因为他们从小接受的就是对北岭憎恨怀疑的教育」
这些讨厌的预测遂一被提出来后,陆伊看向亚尔德的方向。
「说起来,老师您那边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雷兰多公子,像是个会老老实实掉脑袋的人吗?」
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本人对此似乎有所觉悟,成为战争的火种……在下觉得他――」
亚尔德话到中途停下来。
那些话有几分是认真的?对于那位公子说的当然不可能完全当真。使节那边也一样,说不定他们是暗中贯通好了,来设下一个骗局。
「觉得他什么?快说啊」
被皇女催促着,亚尔德犹豫着说道,
「他不像是个寻死之人」
「……嗯,我觉得也是」
「在下认为,使节想要的是权力,所以他不是个会找死的人。既然现在他这样无惧与北岭开战,肯定是有获胜的信心。他们知道鸟儿,也有过与之战斗的经验,所以应该明白凭借《雷霆使者》是无法在战斗中获得绝对优势的。即使这样,他们还敢来这么赌一场,那肯定是因为手中有了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王牌」
皇女沉吟道,
「那是个脑袋这么好用的男人吗?我怎么觉得他脑子里都被眼前的权力欲给堵住了」
「虽然在下也这么希望,但希望常常被现实背叛」
听到亚尔德回答,陆伊苦笑道,
「和老师您对话,总觉得未来一片黑暗啊」
「在下就是个悲观的人」
「算了,那么,你觉得该怎么处理人质这件事」
「只有接受」
皇女叹息道,
「就算不接受把人送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吗?可是,派塞鲁克去实在叫我不放心……」
「他本人强烈要求去,想要改变他的决心恐怕很难」
以塞鲁克的性格,是不会对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当面挑起的人质要求说不的。在他眼里,拒绝是只有胆小鬼和懦夫才会做的丢脸行为吧。
所以就算他现在说出不让自己去北地就自杀的话语,亚尔德也不会觉得惊讶。
「我也觉得让他去有点悬……以他那种天然的性格,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陆伊担心的没错。不过塞鲁克的决心已经无可动摇。
这么一来,用得上的手段有限。
――没办法。
亚尔德勉强却又毅然的说道,
「在下会与他同行」
「哈啊!?」
陆伊罕见的惊叫了一声。皇女眨了眨眼,稍微想了想后问道,
「为什么?」
「在下同行去侦察北地的国情,确认塞鲁克做人质的环境,如果有不合理的地方,便提出条件,要求他们改善――这些事,塞鲁克是做不到的」
皇女无奈地认同道,
「说的是啊」
陆伊的表情全部收敛一空看上去很可怕,但亚尔德还是直言继续道,
「在下会去寻找同情雷兰多公子的人,让他们团结起来,形成一股力量等待雷兰多公子的回归」
「你打算帮那个公子一把?」
「请你们把这位公子培养成值得帮他一把的人物,让他成为愿意协助的支配者。减少他对北岭和鸟儿的反感,如果他能对目前还没有实质感的帝国的庞大与强盛有所理解的话,应该愿意成为与我们和睦相处的邻居吧」
「你真的觉得有这种可能?」
「有」
「如果事情没你想像的这么顺利呢?」
「只要知道他的秉性,深入了解他,那么,即使他成为敌人,也能易如反掌般清楚他会用什么样的手段」
「这就是我的责任吧?」
亚尔德无言地低下头。既然她明白,就不需要再多啰嗦了。
皇女一声叹息道,
「先不去说雷兰多的事,关于你的同行,我不觉得他们会愉快的答应」
「派正式的使节,送塞鲁克去北地,这再怎么说也是合情合理的……想必对方应该不会拒绝。再加上对方的使节是一族的摄政者,北岭这边的代表由我来担当也是比较合适的吧」
「您就不管自己的领地了吗,大公」
问的人是陆伊。刚才还在一口一个老师,现在却换成大公。
「领地的事情我会交给代官,他会小心注意的。在我接任前,他就是一直这么过来的」
「那么,吾王呢?」
「我?」
皇女吃惊的看着陆伊,陆伊的视线却直盯盯的朝着亚尔德。
「您没有考虑过吾王的负担吗?」
不像平时那样叫她公主而是吾王的陆伊,很可怕。
「正是为了减轻吾王的负担,所以才去的。比起派塞鲁克去,还是由我同行更能让吾王安心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没有宰相在,你可知道吾王是如何度日如年的吗」
听不懂陆伊说的意思,亚尔德有些不知所措。
「你指什么?」
「陆伊,行了」
「不行」
――没有我在……
想想自己似乎都在东奔西走,有时候甚至连和皇女说上一两句整话都很难,这么一想有些明白了。
说起来,不久前还是濒死状态。
――可是,也是身不由己吧。
自己这种样子,只有请皇女忍耐了。而且皇女也是清楚亚尔德体弱多病后,提出要他做自己的翼臣。亚尔德能办到的,最多就是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力所能及的努力工作,超过此范围,可就无法负责了。
对此的解决方案自己也早就在考虑了。
皇女周围人中,亚尔德是最有可能第一个死的。为了在自己死后不给皇女添麻烦,需要为皇女筹建班底。这是他悄悄定下的目标。不过,距离达成这个目标,还有一段遥远的路要走,必须更加努力才行。同时为了这个目标也必须修养好自己的身体……说实话,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非常抱歉,都怪在下太不中用」
亚尔德刚低下头,皇女就仿佛发火似的拍了手。
「我说过行了!你给我抬起头」
「这样更不行啊,公主」
「你闭嘴」
这次皇女的声音变的可怕起来,其压力终于让陆伊乖乖住口了。
就亚尔德自己来说,别说是抬起头了,他更希望就这样低头退出。不过没办法,毕竟是皇女的命令。
下定决心抬起头一看,发现皇女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原来如此,这样子难怪陆伊了不敢再违抗她了。
就算是亚尔德,也不愿面对即将泪崩的皇女,于是他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确认道,
「您肯原谅在下了吗?」
悠悠的一声长叹后,皇女回应道,
「我不会原谅你的事情,只有隐居和死亡…也许还有其他的,不过大致上你可认为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原谅你」
这种话不能轻易对臣下说出来,虽然想这么说教,但眼下的气氛不太相宜。所以只能忍着再次低头道,
「臣下受宠若惊」
「你想去北地就去吧,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你给我好好记住,我可没同意你隐居,更没同意你去找死」
「属下明白」
虽然对活下去没什么自信,但还是少说为妙,自己学乖些吧。
――不管怎么说,带上杰沙鲁特的话,想要被人以暴力杀害也是件难事啊。
「在下有个希望同行的人,能否请吾王帮忙劝说一下」
「我下令不就行了,是谁?」
「那人直属于陛下,如果吾王直接下令,恐怕有所不便」
皇女歪着头。
「直属于父王?」
「是纳格宾」
能向此人下令的只有真上皇帝吧,表面上是个很会照顾人的行商,其实是皇帝暗中的眼线,秘密传达官。请他一起同行,应该不会被拒绝。
先不说纳格宾本人的意愿,至少皇帝是不会拒绝的。因为这是个光明正大的进入排外的北方地域的好机会。


6


出发前夜,亚尔德被皇女叫了出来。
「晚上唤臣下来,有损吾王的清誉」
虽然一见面就开始念叨,皇女却一笑了之。
「有什么办法,我忙的没时间嘛」
皇女一身睡衣,外面罩着件披肩。为什么穿的这么无防备,这让亚尔德不得不认为皇女还是没把自己当成男性来看。
门外迎接他的是珐如邦,感觉这似乎也有问题。
虽然女装打扮,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更重要的是,他应该对帝都有所怀恨。珐如邦还曾经当面向皇女质问,为什么要把从属恶神的娜奥留在身边,对皇女来说,他恐怕是个不太招人喜欢的家伙吧。
如果不是借着娜奥远亲的名义把珐如邦带来,就不会变成这样了。表面上,珐如邦是在照顾身体有恙的娜奥,同时代娜奥服侍皇女。听上去是合情合理的发展,事实却不同,他其实在监视娜奥,预防来自恶神的污秽污染他人。
因为服侍皇女这个立场正适合他,所以至今只是这么放任……现在想想,还是有问题的。
――嘛,这个问题也能一并解决了。
珐如邦会以照顾亚尔德生活起居的名义,一起去北地。这是他本人的强烈要求。大概是预言者又给他灌输过什么了吧。不过他能同行正中亚尔德的下怀,所以决定同意。
珐如邦在带亚尔德进来后,就不见了踪影。
「吾王找在下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自己不在时的工作,大部分都已经移交。
这次亚尔德没有带着皇女的传达官。换句话说,断绝联系的时间将会是前所未有的漫长。加上留下雷兰多公子这位不确定的存在,踏野太守与五皇子的意图,奴隶交易的问题,这么一堆麻烦事情,亚尔德特地抽了时间,与皇女详细地说明了一遍。
皇女听过这些问题后,表示会随机应变地去处理。
然后,临走前突然又被叫了过来,还在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新乱子,皇女却简单否定了他的担心。
「如果是那种事情,我当然会在白天的时候把你叫来」
亚尔德困惑起来,
「哈……?」
「那个,我觉得偶尔花点时间随意聊聊天是很有必要的」
「原来如此」
虽然这种事想拜托她贴身女官来做,但皇女身边的那群女官皆是贵族出身,对任何会对家族有利又或者是不利的消息特别敏感,皇女对她们当然是无法坦诚相见的。
这么一来的话,和珐如邦……也不成啊,那会有相当大的问题。
――聊天的对象吗?
以前的话,娜奥是她可以放松的对象,如今却不可能。甚至说起娜奥的话题,反而会让皇女消沉,不过知道真相的人并不多就是了。
没办法,亚尔德下定心。保证皇女的身心平稳,也是他职责的一部分。找些轻松有趣的话题来谈吧,就算眼下对明日的旅行在体力方面有所不安。
「等你去了北方,就要有一段时间没机会说话了。所以只有趁现在」
「在下不太擅长寻找有趣的话题」
「我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
「深感光荣」
皇女哼了哼,这样不太有礼貌,但对亚尔德只会嘴上说说的感谢,也算是相得益彰的回应了。
「你不能喝酒,所以我就命令备了些茶水,是珐如邦准备的,他好像和史莉娅学过两手」
一路爬着长长楼梯上来,喉咙确实干了。听从皇女姝建议,弯腰取过茶杯。亚尔德眼下所在的,正是此前的那间小房间。回想曾经被人搬来这里昏睡数天的经历,心情突然变得难以形容。
――与她相遇,才刚过去没多久……那时候,居然向她坦白了。
把自己是恩宠者的事情告诉了皇女,明明之前是那么害怕被人知道,极力隐藏的秘密。
虽说那时候是不得已,但也许直觉告诉自己皇女值得相信。
「吾王还记得她的名字呢」
「嗯?」
「在下是说,您还记得史莉娅这个女官的名字」
哦哦,皇女微微噘起嘴。
「因为她老是用特殊的眼神看你」
皇女似乎别有所指,亚尔德小心翼翼地答道,
「都是在下不好,让她无法再回到三皇子的府邸……」
「听说你在她被恶汉袭击的时候,挺身而出来着的?」
头开始痛了,要是现在告辞的话,会让事态恶化吗?――不由认真的想到。
「在下向来认为演剧里的故事,当不得真,吾王觉得这种理解是否有误?」
「当然,我没天真到会去全信,你要是舞刀弄枪的话,只会自作自受的摔跟头吧」
这算是对他了如指掌的评价吗?如果是的话,未免太不客气了。
「……在下如果手中有剑的话,是不会用力乱挥,以至于摔跟头的」
「是吗?」
「要是摔跟头,持剑行为便失去意义,怎么可以把自己不会用剑的事实告诉对手呢」
皇女眨了眨眼,笑了。
「说的对,确实没什么意义」
「在下也曾经对长公主殿下说起过。那时候,也就是演剧原型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在下因为高烧卧床不起,昏睡了整整三天,也害得吾王很担心」
「没头没尾的,我不记得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在传达官去世前不久」
糟了!反射性的回答后,才想起来。
这话题继续下去,可不是什么轻松有趣的聊天了。
不过,皇女没有露出特别不高兴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回道,
「是在他被杀前吗?」
「……非常抱歉」
「不要道歉」
「这是命令吗?」
「当然是」
回答后,皇女苦笑道,
「对不起」
「……哈?」
「刚才还在说想随便聊聊,却动不动就命令你,我想要的是和你普通的谈话」
虽然她这么说,但皇女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稍稍想了想,亚尔德问道,
「您的意思是,对等的交谈?」
「嗯」
真有难度,如果可以对等的话,好想马上道一声『晚安』,接着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为了不久后的启程做准备,现在要尽可能保存体力。
不过,亚尔德又不得不服从皇女的命令,所以才会在这里。从根本上来说,他们之间就不存在对等这么一说,皇女应该也是明白的吧。
然而。
皇女低下头,重复道,
「我偶尔也有不想下命令的时候」
「嗯」
亚尔德明白皇女的意思,因为他本人是个嫌命令太麻烦,所以不愿意去命令别人的人。所谓的命令者,就是背负责任的人。亚尔德最讨厌的就是背负责任。隐居这个愿望的根茎便是扎在这种性格上。
「就算不会用剑,你还是会去救那个女的吧」
「……又是这个啊」
「没有谁命令你去救,却还是被你救了,那个女的应该庆幸自己的运气好」
皇女说的话有点像谜语。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有某种亚尔德不能理解的道理穿插其中。
「是吗?」
「我身边,只有发号施令,或者被发号施令者」
――原来如此。
虽然有些事她还是别去多想比较好。但天资聪慧的皇女大概早就察觉了吧。
因为是皇家的女子,所以别人才服从她。
不过,这是随着权力崩溃而消失的支配与从属关系,绝对不是对等。
「如果对象是吾王,就算没有命令,在下也会去救您」
「因为我是你的主君吧」
「虽然这也是原因――不过,如果是吾王的话,大概不必担心有无救援,那种蝼蚁之辈,您自己动手就可以取其性命」
「是吗?」
「有件事,传达官可能来不及向您报告就损命了……史莉娅原本是卖春馆出身的奴隶,是为了笼络在下,才被派来的」
皇女挑起眉毛。
「那么,你被笼络了?」
「完全没有,在下原以为她是个少年」
「……真可怜」
皇女突然同情起来。亚尔德心想当初会这么以为,是因为史莉娅故意打扮成少年仆人的关系,不过这些就不必向皇女交代了。
「就是如此,所以演剧里的暗示和现实完全是两回事」
「暗示?暗示什么?」
「在下也不知道呢」
亚尔德笑着饮了口茶。既然可以对等,那么装傻也无妨吧。
「你这个难啃的家伙」



「因为在下瘦的皮包骨头嘛」
「你在北地别被人给啃了,给平安我回来」
「这是命令吗?」
「什么……啊」
皇女似乎稍微有些狼狈。
就算再怎么想平等对话,早已经习惯的命令语句和思考方式不会轻易就改变,这种反应也在意料之中。
看着语塞的皇女,亚尔德说道,
「请你回来之类的,不说吗」
「……我说不出口」
「那么,您可以说,我等你回来」
「我试试」
「您会等在下回来吗?」
「嗯」
嘴上说着试试,却没有说出来,皇女似乎害羞了。哦哦,亚尔德有种发现新事物的感觉。
「另外,关于娜奥女士」
皇女换了一下表情。
「娜奥怎么了?」
「能否请您当作是聊天的话题之一,随便听听」
这段话说完后,皇女纠正了坐姿。很想告诉她『这样好像是反效果啊』,总之亚尔德继续说道,
「这是从杰沙鲁特那里听来的。侍奉西华神之人,都要经过残酷的修行。为了得到治愈之力,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去尝试那些绝症――这您知道吗?」
皇女左右摇头。
「不,我第一次听说」
「娜奥女士肯定没对您说起过她年青时的事吧」
如果她不是从医神那里获得力量,而是从恶神的眷族那里得到的话,当然不想对别人提起吧。娜奥的修行,恐怕在中途因意外失败告终。
娜奥大概以此为耻。现在这份曾经掩埋起来的耻辱被人曝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吧。
「是的……总是我一个人在说,娜奥只是安静的听着。娜奥的人生,我都不知道。回想起来,我对她一无所知」
皇女语气平平淡淡,但亚尔德却反而觉得不妙。这件事上她不可能不带任何感情,亚尔德宁可她大发雷霆还比较好。
满腹疑问,却还是静静开导道,
「对于仆人们的生活不抱关心,是龙种的生活方式。您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生长大的,所以会这样想也很正常」
皇女看着亚尔德。
「我连你的事也不知道」
「在下是个最大愿望隐居,没有勇气的尚书官,这您是知道的」
「想靠你帮忙的时候,总是动不动就昏倒。以为很亲切却又很冷淡,觉得你熟悉人心却又发现有的时候反应迟钝到令我目瞪口呆……而且,又不会用剑」
「完全和您说的一模一样」
「不过,总会去搭救别人」
亚尔德苦笑道,
「您过赞了,搭救别人这样勇敢的事,在下从没有想过」
「是吗?」
「在下,只是没办法视若无睹」
这次轮到皇女苦笑了。
「别人都会视若无睹。要么出于自身安全考虑,要么珍惜声誉影响……各种各样的理由都会让人去视若无睹,而你却选择正面面对,所以,我觉得你很勇敢」
「浪费勇敢,浪费身高,浪费谦虚……陆伊是这么说在下的」
「别打岔」
「既然是随便聊天,打岔之类也无妨吧……娜奥女士,如今正在面对她长年以来一直视若无睹的东西」
皇女沉默。
像在用两手捧起似的端起茶杯,视线落在怀中,一动不动。
「在下认为,如果您最好能和她一起去面对」
「……我吗?」
「请您与娜奥女士说说话,可以向她打听您的母亲是位怎样的女性,是如何得到陛下的垂青,在帝国进攻沙漠的时候又是如何生活的,什么样的都可以。如果为一无所知而后悔,那么只要努力去填补这份空白就行。现在不算太晚,娜奥女士还活着,还在您的身旁,一点都不算晚」
这样出生,这样长大――皇女身上支配者一族的血统,让她习惯把被支配者视为群体而非个人来考虑。在她原来的世界观慢慢崩溃的如今,修复破损的防堤,让她恢复原来的视点才是明智之举吧。
这样对皇女来说也更轻松。
可是,亚尔德不想这样做。他相信皇女能超越自己,他不愿放弃这样的信念,也许只是自我满足,却坚信皇女一定能做到。
不是把人民当成消耗的物件,而是同样活着的人来对待。在这样的基础上,作为君主来生活。
「可是,娜奥什么也没对我说过」
「只要您要求她告诉你就行了。不必是命令……就说是想听怀念的往事。您小时候的记忆中,总有娜奥女士在吧?让她把那些事一件件讲出来如何?您可以让她明白,您一直在看着她,与她一起生活,始终信任她」
听到亚尔德说了这么多,皇女沉默了。她是在思考吗?还是在吃惊?
「我……」
过了一会儿,皇女终于干哑的挤出一丝声音。
皇女手中的茶几乎没有减少过,她看着茶杯里面,小声说道,
「我不能犯错」
「就算犯错,也会有人原谅吧?」
「那不一样,我不可以有错」
声音中带着自嘲的回响。
当亚尔德思索如何回答才好的时候,皇女继续说道,
「我说那是蓝,那就必须是蓝。大家都会那么接受。所以不能把不是蓝的东西说成是蓝的。天空可以说是蓝的,但到了晚上就是黑的,清晨或者傍晚则是红的,有时也会被阴沉的云层给覆盖。但是,就算这样,也不能说天空是蓝的就错了。北岭人的眼睛可以被形容天空之色。可是,如果我说北岭人的眼睛是黑色的,那会怎么样?」
「……大家都会困扰吧」
「而且,一旦说出口,我就不可以随意去更正。因为我不能有错」
「可是,在下――」
话说一半,亚尔德迷惑了。不过,皇女接过了他的话柄。
「你是个直接的人,你会为我指出来,告诉我哪里错了。所以我才能放心的和你说话,只要对象是你」
「原来如此」
没想到自己那什么的缺心眼,或者说不懂变通,又或者某种意义上算是莽撞的性格,居然会对皇女是一种帮助。
「你不在的话,我就越加不能犯错」
「似乎很辛苦呢」
「你别说的好像是别人的事一样」
「本来就是别人的事啊」
皇女大笑起来。
「你也太直接了吧」
「您刚刚才说过,这正是您赏识在下的地方」
「……嗯 ,关于娜奥,我想相信她,虽然我很想相信她。但我有种感觉,如果自己信错了,事情将会变得无法挽回。如果怀疑她回避她,反而会受伤较轻」
「明智的判断」
「你也这么觉得的吗?」
「想要少受点伤,最好就是回避一切。娜奥女士是这样,在下也不例外」
视线相汇,心里泛出一种悲哀。事到如今,亚尔德才终于发现自己的不安。与这位年青的主人长期分别,让他很担心。
――去年,不是曾经远行过吗?
可是,与那时候不同。
――没想到会被卷入围绕皇位的纷争之中,那时候过去视的力量基本上无法使用,再加上当时身为平民,责任根本不重。
排出各种理由向自己解释后,另一半的真心却让亚尔德苦涩承认道,
――不仅如此。
如果他不安的话,皇女会比他更不安。
此刻皇女看着他的目光,就像是在寻找依靠,清楚的诉说着失去亚尔德的忐忑不安。
「您,终于肯定正面注视在下了呢」
「我没有怀疑过你……」
「如果是平时的话,在下肯定会建议您还是怀疑一下比较好,但这次在下不会这么说,请您务必相信在下」
「为什么?」
「在下无法马上回到您的身边」
在北地,亚尔德的逗留时间预计是二十天。他不仅要与陆斯家族会面,还要与其他领主们碰头,包括日期与场所的调整在内,这已经是最快的时间了。
觉得此行会比预期要漫长,但这种机会极为稀少,当然不能错过。
「并且,此行没有皇女殿下的传达官陪同。音信全无的情况下,要坚持彼此间的信任是异常艰难的,很少有人能不被流言所影响。所以,在下恳请您,务必相信在下」
皇女脸色挣扎,接着视线落下。眼眸藏在睫毛的阴影中,整个娇小的脸部轮廓都被黄金卷毛所覆盖。
「我很想忘记」
「哈?」
「……不安」
「您的意思是?」
「不知道你能不能回来」
皇女放下茶杯。空着手什么也没做,只是放在膝上握紧。
「刚刚说过,请您务必相信在下」
「我想相信你」
「感谢您能这么想」
「你能把刚才我说的这句话给忘了吗?亚尔德」
别提这么困难的要求啊,这种状况下,怎么可能忘得了。
「这不是命令吧?」
「……恩」
「那么,在下不会忘记,在下会好好记住的」
「没想到你还是个坏心眼的家伙」
「您现在才知道吗?」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现在再次认清。你真可恶,嘴上亲切,其实很无情」
皇女与自己的差距,大概就相当与彼此肩膀上重负的差距吧。亚尔德虽然已经是领主之身,且还兼任一国宰相。但要说对此有多少真实感,就不好说了。对他而言更多时候还是一介平民的意识占上风。
皇女则不同。所以,才会不允许自己犯错。不会以为有错就改便没问题。虽然觉得她生活在如此不自由之中很可怜,却爱莫能助。
问题的本质没有那么简单。
对娜奥的处置也是因此才无法随便下决定。大概是感情与理性的冲突吧。一边感性想要救娜奥,要相信她,一边理性却在警告自己离开她,不能信她。
其实她可以活得更随心所欲一些。
不过,也正因为皇女是个认真的孩子,所以亚尔德才不得不跟着认真起来了,亚尔德不禁感叹,命运让自己抽到一支何等的下下签啊。
「吾王,您是否忘记了?」
「什么?」
「去年,在下赶赴帝都的时候,您赐给在下用希洛巴羽毛制成的护身符。当时您是这么说的――『你该回来的地方不是他处,而是我的身边』」
那时的护身符,现在正挂在亚尔德的腰间。因为一直都带着,最近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
「……我居然这么勇敢」
「有时候,您可以不必坚持勇敢,那只会让人生厌」
皇女抬起头,呆住了。
「生厌?」
「陶醉于自己的不幸,岂不让人生厌吗?因为那很恶心啊」
皇女嘴巴张大合不拢,看来这下子吃惊不小。
也不奇怪,毕竟亚尔德都自认为这句话相当无礼,但他觉得对眼下的皇女就需要下猛药。
努力这种词没有用。因为皇女一直在努力,努力,努力……努力过头才会这么疲惫不堪。所以,还不如让她干脆点把问题一刀两断,至于这么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还是等回来后再判断吧。
「在下虽不勇敢」
「不对」
说完就遭到否决。
「是吗?」
「你不是刚刚还在说被陆伊评价浪费勇敢吗?陆伊这家伙,倒是说了句好话」
「嘛,是否勇敢,在下无所谓。只是,吾王那时候说的话,在下始终铭记于心」
趁着皇女一言不发的时候,亚尔德放下茶杯,起身退后鞠躬。
「感谢您的招待,虽然在下不怎么喜欢『必定』这个词,但是现在在下可以这么说」
皇女就像知道他下面会说什么似的,慌忙站起来阻止道,
「不要说,我知道的。我不想让你说出自己不想说的话」
正因为她知道所以才会有效果。没办法,亚尔德下定决心。
「在下必定回到您的座前」




 楼主| 发表于 2011-8-30 09:5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lsxyz 于 2011-8-30 11:42 编辑

第三章

1

北地诸领在北岭更北,当然寒冷。不过,却对北岭更有春天的感觉,到处飘扬着夏天即临的气息,之所以会这样,大概是因为海拔不同吧。
与高山峻岭的北岭相比,北地以低矮的平地为主。要说地形上有什么险关,也只有与北岭国境相邻的地方。冰雪融化后的急流轰隆轰隆的冲过深邃的溪谷,两岸没有任何渡桥。
使节团来时的路线,是绕途南下,在草原地带渡河后,再踏上大路,通过南麓镇后,登山入北岭。危险度低但很耗时日,是一条很迂回的路线。
回程则从北岭这边的高山悬崖上,以绳索吊着笼子滑行过去。听说无论是人还是货物都是这么运过去的,亚尔德觉得挺悬。
作为友好的凭证,也提出用鸟。不出所料的是,并不是每一位使节团成员肯接受。只有亚尔德和塞鲁克再加上使节团里的一个年轻人,一起乘鸟过溪谷。
「就这样一下子飞过去多好啊」
听塞鲁克这么说,亚尔德安慰道,
「使用鸟儿的话,可能会让使节团的人们感到不安」
「为什么会不安?连鸟儿的好处都不知道的家伙,怎么还算是――」
「塞鲁克」
亚尔德夺低声音,语气严肃不失时机的打断了塞鲁克。塞鲁克带着不耐烦的表情回应道,
「――您又要说,当地有当地的规矩,我们应该尊重吧」
「知道就好」
降落在野兽都不走的险峻陡坡上,接着是一段对亚尔德来说相当艰苦的行程,一番跋涉后总算是活着走到了工整的道路上。
――这路修的还可以啊。
比南麓镇通往北岭的路要好的多。而且,准备的马车还装有避震装置,就算是长时间乘坐也不会觉得疲惫。
说起来,去年晚夏,被召唤到宫廷里去的时候,坐的三皇子的马车好像就是这种的。当时听说三皇子喜欢新奇之物,事到如今才知道原来是北地传来的机关。
马车的设计上,背地的技术力也许超过帝国,并且,只要在用到车轮的地方可能都更胜一筹。渡过溪谷时用的滑车,其实也是相当不凡的技术。
牵引马车的马匹,要比帝国骑士爱用的马小一些。皮毛很厚,特别是在马蹄周围,有一圈装饰般的蹄毛。马掌很大,似乎便于雪地奔跑。
当地特色啊,土地给生物们带上特征。而人,也从属于土地。出生成长的土地特征渗入人的习惯之中,无法轻易遗忘。
――文化亦如是。
北地的问题大概在于严寒,建筑方式、服饰、料理、活动等皆是为了对抗严寒而形成。肯定有某些外人不能理解的习惯,又或者是难以接受的规定。经过数百年的岁月,不断新生灭亡又变化之物,这便是文化。
下坡路有多条,马车开始进入树木茂盛的森林地带。满眼绿色的风景,与北岭真的是大不相同。
「这里的树木真多呢」
朝同乘的使节搭话,却听到预料之外的回答。
「不进行适当的修整,枝干会因重量而扭曲,不够粗壮,成不了好木材。这周围没有经过修整,让阁下见笑了」
沿河而下,是草原地带。由于北地人只与同族进行交易,所以在草原地带上应该有北地出身者,从中斡旋展开交易吧。
听使节说,草原地带上大树很少。虽然有栽培果树,但不可能砍倒果树来卖,而且果树的木质本来就不好。
原来如此,树木是北地的重要商品。亚尔德用感慨的语气道,
「你们这里真不容易呢,北岭的树木不多,所以我很难想像」
「大公来自沙漠另一边吗?您出生的地方是否树木也不多?」
如果北岭与北地进行木材交易的话,运输就得靠鸟儿了。这样的话,需要把友好关系加固到多稳才行啊,一边心里这么嘀咕,一边回答道,
「我出生长大之地在沙漠的边缘。虽然也有树,但那里的树都是一些只有树干向上突兀的生长,树枝和叶子都干枯蓬乱的树木」
「突兀的生长?」
使节苦笑起来,在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的时候,使节身旁坐着的《雷霆使者》开口道,
「沙漠中有邪恶的根系。在其边缘成长的树木,也是受到恶神气息的影响所以才扭曲变形的」
马里满满坐着五个人。背朝着行进方向的使节与《雷霆使者》,还有与他们面向而坐的亚尔德与塞鲁克,还有珐如邦。纳格宾谢绝了同乘。『马车里坐不下宽度太大的人』,商人指着自己的肚子如是说。
本来的话,杰沙鲁特肯定会要硬坐进来,没变成这样,亚尔德实在是谢天谢地。
杰沙鲁特没有被允许同行。准确来说,是他被拒绝踏入北地。
这大概是那位最强老人第一次没有当场发飙,此前鸟儿不听话不肯让他搭乘是因为害怕他的关系,这当然也是一种不便。
不过这次却不同。
决定每一个同行者能否进入北地的是《雷霆使者》。他有独断的权力,政治性的意图动摇不了他的判断基准。那种超然的态度,也许有些人会觉得是种傲慢。亚尔德则是有一种很深的阻隔感,曾经给他有过相似感觉的只有传达官……又或者是预言者。
他一个个看过了亚尔德他们,并问了他们的名字。不把名字告诉他,就不放人进入北地。因为事先就听说了,所以对此有所觉悟。但是当被男人问到名字的时候,还是有种打从心底里传出的动摇感。
――《黑狼公》亚尔德。
报上大名,视线对视的时候,男人挑起了眉毛。接着看见珐如邦的时候,表情也有微微震动。
大概发现他们是恩宠者了吧,毕竟连雷兰多公子都注意到了,不被《雷霆使者》识破才叫怪事。
当然,杰沙鲁特的特殊背景也一样藏不住。
『他不可』,这位《雷霆使者》就是这么说的,只说了这么一句,杰沙鲁特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还没有报上自己的大名。
――为什么不可?
听到亚尔德的问题,对方平淡的回答道,
――不能让恶神的眷属踏入北地。
――如果你不同意的话,他会一直这么站在你前面的。
――你可以下令他禁足。只要能让此人放弃去北地,再怎么做都不为过。
杰沙鲁特对于《雷霆使者》与亚尔德的问答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岿然不动。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放弃。
――给我些时间,我来说服他。
亚尔德急慌抓住杰沙鲁特的胳臂,「有个秘密任务交给你」,低声告诉他,总算是成功让老骑士的身体后转。
――这次你不用跟我去。踏野郡的那件事我要交给你去办,你可以和吾王商量之后,解决那个问题。
杰沙鲁特罕见的没有闹脾气。「谨遵大公吩咐」他低下头,说道,
「请您平安归来」
要是不平安归来,说不定会被他干掉呢,心中浮现出相当矛盾的感想。
当然,塞鲁克不出所料顺利通过。担任护卫的六名骑士,轮番接受了《雷霆使者》的检查后,也获得通行认可。护卫都是从骑士团中挑选的帝国出身者,这样总比带上积怨已久的北岭人要好。
护卫骑士中也没有南方人,如果有的话,恐怕也惹来麻烦。毕竟北地人眼中,南方是恶神信仰的土壤;至今仍有咒师徘徊,诱惑人们。
走上大道后,骑士们纷纷骑上马。当然,准备马匹的是北地这边。比起使节团一行骑的马匹来说,腿脚要短得多,大概原本是从事劳作用的品种吧。肯定是沿途的领民贡献出来的。
纳格宾正和某位骑士同骑一匹马,『雷霆使者』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位商人也是恩宠持有者。
被拒绝同行的只有杰沙鲁特。
恶神与其支配下的地下魔界,似乎被北地人彻底厌恶。莫非,亚尔德突然想到。
――预言诗中的拯救之手,就在北地?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至少,比起最近才知晓恶神存在的亚尔德,他们要对这位敌人清楚得多。要是能学相关的知识,会对今后大有帮助。
尽可能装着天真的问道,
「你所说的沙漠邪恶根系,是指堕落母神的传说吗?」
「那是恶神,其名是禁忌,不能言说」
朝亚尔德投过来的视线很冷淡,还是别勉强自己装天真了。
「那是指母神的名字吗?我没有听说过」
「言及恶神时,我们称其为黑之神子」
综合亚尔德的贫乏知识来看,应该是指堕落母神所生,憎恨着天界的地下之王。
――不过,具体是什么样的神?
比如,赐予古王国恩宠之力的奥路姆斯托是过去之神。预言者代言的坦达是精于预知的未来之神。把治愈之力作为恩宠赐予的西华则被称为医师神,过去曾把阿尔汗变成水之王国的清净神是净化之神。
可是,黑之神子又或者黑暗神子的神之力,却无从判断。
「那是,南方崇拜的神吗?」
没有回答,使节就像是听见不愉快的话般耸了耸肩膀,告诫亚尔德,
「这种事最好别再提起。虽然被击退,但黑之神子并没有倒下也没有消失,只是在沉睡。在其睡眠变得浅晰的如今,是个不可忽视的危险存在」
――睡眠变得浅晰啊……
如果地下魔界之王的力量激增,魔物们的力量也会跟着激增吧。胃好像开始抽筋了,真希望他别一点点把这种消息拿出来刺激自己。
不过,常常把世上没有神挂在嘴边的北地人,居然会相信又害怕恶神的存在,这很奇怪啊。疑问的念头挥之不去,于是亚尔德开口问道,
「你们承认恶神的存在吗?记得你们之前说过神是不存在的」
「关于神这个词的意义,我们和你们这些外来人的理解是不同的」
回答的还是『雷霆使者』,视线在空中碰撞后,『雷霆使者』缓缓说道,
「所谓的神,是过去居住在天界以真理的力量引导人们的存在。可是,神已经离去了。现在,这个世上留下的,不过是从神话时代起,充满这个世界的力量残渣罢了。虽然如此,人还是把那些身具力量的东西错误地称之为神,并崇拜它们。但是,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神。而是魔,魔便是恶,是该排除的东西」
神学理论不是亚尔德的强项,自认从没去认真的思考过神的本质。
对亚尔德来说,一提到神首先脑中浮现的便是奥路姆斯托。他对这位神明既无崇拜也无恐惧,只把他当作不请自来的力量源。
――奥路姆斯托是位不会干涉的神。
必定会聆听祈祷之神,奥路姆斯托。可是,却从不回应祈祷。因为他的神力只会流向过去。现在说他是魔,亚尔德也没什么真实感。当然,这种力量对亚尔德来说是挺麻烦的。可是,并不认为这种力量到了『恶』的程度。力量便是力量,过去便是过去,这就是亚尔德的认识。
而且感觉不到神的意图,所以是善是恶也无从说起吧。
可是,同样身具恩宠之力的预言者维娜艾为神代言的时候,其口气与亚尔德截然不同。无论是神情还是与神的交流方式,都有天差地别的感觉。
珐如邦同样也崇拜着神。但他与神的交流方式,较之直接与神对话的维娜艾是不同的,同时与亚尔德这样无视神存在的人也不一样。珐如邦为了得到清净神的庇佑,必须时刻保持身上的洁净。过去阿尔汗的王族之所以能过着纸迷金醉的生活,是因为那些奢侈品原本都是人民奉献给清净神的东西。
而对北地人来说,无论对象是谁,恐怕都不配冠上神的名义――他们认为只有北地人才是特别的,所以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嘛,已经见怪不怪了。
世事皆如此,不用去指责,随便他们吧,亚尔德命令自己。他们的世界观先在一边,其他还有事要问。
「原来如此。那么原本的神明,也就是天界之神,有没有可能在地上的某处依旧存在?如果有的话,请务必――」
要处理世界的裂缝,就得借助与裂缝流出的力量无关的神,也就是源于天界的神力,这是亚尔德在幻视中得知的。所以,他想追踪一下线索。但『雷霆使者』却无情地说道,
「不存在。地上与天界的联系早已断绝,神不会再对这个世界施以怜悯」
亚尔德偷偷看了一眼珐如邦,另一边的塞鲁克则不必担心,就算听见神不存在之类的话,对他来说大概也跟听到夏天开祭典好高兴啊之类没什么区别。
不过,珐如邦却不同。
珐如邦还是一身女装。亚尔德原本不想坐在这样拥挤的马车中,却被珐如邦紧紧拉住袖子,没办法之下才同乘的。如果这里是帝都的话,《黑狼公》中意寡妇的流言大概会如野火燎原般传播开来。
――然后,与长公主的复婚,也会被当成情理之中。
不小心就想起了讨厌的事,说起来那事还没做决定,打算是继续拖下去,现在光是眼前的问题就够他精疲力竭的。
好想大吼大叫在地上打滚撒泼,沉默的在摇晃的马车中乖乖坐着,需要不小的忍耐。
能做到这样,也许是因为周围人中有很多比自己更辛苦的人存在。譬如珐如邦,身为亡国王子的他,明明不是他犯下的过失,却要被人民疏远,并被时间的权力挂上叛逆的污名。代替有洁癖的母亲,与普通人打交道,隐藏出身,时尔逃亡。眼下陪着从平民跃升上来的半吊子贵族前往异国。不过,为什么是女装?
亚尔德不明白珐如邦心情如何,但他能够想像这一定是需要极大的忍耐力才可做到。
因为就在身旁,戴着面纱低头的青年侧颜,隐约能看清。但坐对面的使节,大概只能看见他挺拔的鼻梁吧。
――看来他很冷静啊。
暂时可以放心了,亚尔德接着把注意力转回『雷霆使者』。
「为什么阁下能如此确信?」
「天界与地上的连接,原本就存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天界观察世上情形之镜,就是天界使者长眠的不冻湖。传说中,对湖许愿便能传到天上,让众神知晓。不过,那湖已经无法沟通天界了。因为湖的主人,断绝了连接」
谈及神话,『雷霆使者』的口气就变得温和,用词也变得客气。
「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是在什么时候的事?」
「大公,您问的太多了」
使节虽然这么插口,但『雷霆使者』却无视他回答道,
「那是冰姬统治时期。冰姬察觉到黑之神子意图利用人之子入侵我们的土地,于是冰姬冻洁北方大地,阻挡他的前进。可是之后,黑之神子又利用另一批人之子,入侵了我们。这一切都是为了通过天之镜打通前往天界的道路。所以,湖之主为防止黑之神子的计划得逞亲手断绝了与天界的连接」
「冰姬是谁?」
「她是冻结大地,毁灭大地之人。既是被忌讳者,也是救国的英雄,是前所未有的大地选中者,是我们的诅咒,也是我们的骄傲。我们效仿冰姬的故事,即便此身毁灭,也绝不让恶神的眷属踏入北地半步。无论他们以怎样魅惑的样子出现,说出怎样煽动的诱惑,都动摇不了我们的心。北岭已经堕落了,和以前一样,我们不会有任何惊讶」
虽然觉得塞鲁克似乎要开口了,但这次居然不用亚尔德转过去阻止他,塞鲁克一直沉默着。
换句话说,就是连塞鲁克都无法随便发言的紧张气氛支配着马车之内。虽然能让这位天然呆的男人闭嘴是件好事,但这种无法动弹的紧张感却只能说是不幸。
――胃又痛了。
直到马车到达目的地为止,无人再说过一句话。


2


因为每次向亚尔德搭话都是动辄得咎,所以塞鲁克的啰嗦劲似乎转向了纳格宾。第二天,商人得知了马车中的那件事。
「塞鲁克阁下不行啊」
「你指什么?」
「各种方面哟,可以说是全方位吧,该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破绽吗……啊呀,虽然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怀疑,这次确信了。要是把他留在这里,北地人肯定能从他嘴里把所有想知道的都打听出来哟。而且他本人大概完全不会有丝毫察觉」
「……你好像很中意他嘛」
商人表情意外的转了转眼珠,接着凑近过来,小声问道,
「话说,有件事让我很在意啊,可以请教一下您吗?」
「什么事?」
「您的那位随行人员,是位女性啊!您竟然会带着女性,这实在是,太叫我震惊了。莫非春天到了?」
特地压低声音要说的居然是这些,亚尔德冷淡回应道,
「春天早已过去,就连北岭都开始进入夏天了」
商人皱起鼻翼。
「那个,您这是在随机应变吧?」
「不是,我只想快点结束郁闷的话题。如果有效果更加好的回应法,务必指教。我会用得上的」
「您真冷淡啊」
纳格宾夸张地感叹后,转头看向走来的珐如邦,嘴里『嗯嗯』嘟囔了几声。
此刻他们正在陆斯家族的城堡庭院中散步。『拉』这个词在北地的意义相当帝国的大公。换句话说,拉=陆斯就是陆斯大公的意思。
不过,拉这个词只有用在家名中的时候才有大公的意思,个人名字中用到,则是另一种意义。对外人来说,北地语是很复杂的语言。
担任使节的酋拉路库,是陆斯家族的暂任家主。刚到达城堡后,便被他告之,『使节的职务已尽,以后可以称呼本人为摄政阁下』,从他的语气中,亚尔德清楚的感到其中支配者的傲慢,以及听不进反对意见的强势。
――雷兰多公子的年纪,已经到了差不多可以继承族长之位的时候了呢。
必须找到愿意扶持公子,并能抑制酋拉路库的同盟者。抵达后,虽然立即见过了一族中的实力派,但对初次见面的人,不可能立即就谈那么隐秘的事情,所以第一天只是见个面便结束了。
塞鲁克开始的时候一脸紧张,但仅仅一个晚上后便习惯了。这个神经和脸皮同样厚的男人,在早餐结束后,虽然和亚尔德一起在逛庭院。但很快被陆斯家族的年青人们围着,往中庭方向去了。
护卫的骑士们在面面相觑后,分出三人追塞鲁克追去。亚尔德目送他们离去,对剩下的三名骑士点头说道,
「你们也随意散步去吧,总是绷紧神经,会累着的」
真要在这里遇袭,怎么抵抗都没用。
而且,塞鲁克或者亚尔德遇难的可能性很低――如果在到达第二天就下杀手的话,根本不必远道把他们一路送来。所以该担心的也就是塞鲁克会不会一时激动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这才是亚尔德最放心不下的事情。
――长期来看,必须小心塞鲁克被弄成傀儡。
自己这边打算对雷兰多用上的手段,很可能对方也想到了。虽然目前北岭的君主是皇女,但如果对方打算推翻皇女让塞鲁克取而代之的话,该怎么办?
――虽然塞鲁克只要没被调包,是不会反抗皇女的……
人心易变。
亚尔德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自己这样的人总会不经意的去怀疑本该去相信的东西,小心翼翼做好防范。真麻烦啊,就因为自己这种性格,工作才一个接一个找上门来消停不得。
就在为此而郁闷的时候,纳格宾轻声问道,
「对了,那位叫什么名字?您是在哪里捡到她的?」
「……我看上去像是带女人来游山玩水的人吗?长途跋涉来此地,甚至拜托你也一起同行,可不是为了和女人卿卿我我的,再说,我也没那么多的体力」
「也是呢,不过啊,您每次出现在我面前总是说『没有其他可靠的人选,拜托帮帮我』……实在拿您没辙啊」
「除你以外,确实没有可靠的人选」
认真的回答后,商人困扰的笑道,
「请别这么夸我啊」
「这次最好是别被卷入麻烦事中,不过似乎每次都会变得很麻烦」
「您试过去尽力回避吗?哦,不过呢……」
别有意味的笑着,商人轻轻拍了拍亚尔德的肩膀。
「干吗?」
「还是没有变啊,您良心的价格。不过被卷入麻烦事好像是您的宿命啊」
「那么,到时又得麻烦你了,因为除你以外,没有可靠的人选」
「请不要这样说啊」
「不过,这次对你来说是有利无害吧。我会说服他们与你交易,只要你也有他们想要的商品」
「他们的木材啊……」
商上马上回答,这次他没有露出说笑的表情。
「有问题?」
「木材可以顺河而下,在下流交割。再运到帝都,价格就能节节升高了……啊呀,前面好像没路走了,这是条干沟吧」
「没有开闸放水呢」
从上面低头看着下方深深挖掘的干沟,试着想像了一下开战时的样子,很有可能是藏在等腰高的石壁后放冷箭。虽然不太会被敌人入侵到中庭,但作为假想敌的防备措施却做的很好。
商人叹了口气,转过身。
「光有好的商品,还不够啊。运输方面也得花不少钱」
「冰块的运输,我可以把鸟儿借给你」
「那真是太谢谢您啰,这可帮上大忙了。不过呀,木材这种东西……就算两边的状况转好,也很驾鸟飞过来吧。这么一来,还是只有在下流进行交割。运输要是能更省力点就好了,凡事不尽如人意啊」
「我明白,如果能瞬间移动的话,真是非常方便」
商人闭嘴不说了。
去年,从帝都回到大雪封山的北岭,亚尔德都是依仗这位商人才得以成功。商人的底牌,是某位拥有大能力,可以进行瞬间长距离移动的熟人。
据亚尔德的推测,这种力量恐怕是握在皇帝的手中,所以他不打算探究详情。当时的那人是谁,又或者是种怎样的力量,虽然不是不想知道,但这些似乎都不是他可以关心的问题。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明白了,我不会乱说的,即使对吾王也不会说」
「……您真是位守规矩的人呢」
「因为除此以外我就没长处了。所以,想至少帮你做成这笔生意」
「就算能在下游交易,但运输上成本很高。想要在现有的商家中脱颖而出,大概很困难。现在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争取到更低的批发价」
对皇帝来说,确保与北地的通道,意义重要。就算是用交易的方式,也能派上大用。而该如何在其中争取最大利益,便是纳格宾该头痛的事吧。
「姑且我会试着为你交涉一下。如果顺利的话,也许能减免你的道路通行费。这样一来,你应该能比那些北方商人更有利」
「……话是这么说」
亚尔德环视了一下周围,深深吸了口气。
「再怎么看,这里的树都太多了」
城墙里面,也都是树。城墙外则是广阔的森林。从三楼房间的窗口往外眺望,满眼是一望无际的绿色。
这么多树就算照顾不过来也很正常吧,毕竟数量压倒性的摆在那里。
「每一棵树都流淌着北地的力量……吗」
商人罕见的怪声问道,
「难以相信?」
「是有些难以置信。不过,大概是事实吧。帝国的神官们也分不清崇拜的到底是神还是人」
「啊,这还请慎言」商人朝亚尔德半眨了下眼,亚尔德耸肩答道,
「与平民是无缘的存在呢,皇家之人都是被崇拜起来的神」
「您说了一句好危险的话呢」
「就因为我是会说这种话的性格,所以才被左迁到北岭」
「就您这样,居然还能在帝都当上那么多年的尚书官啊」
「虽然是尚书官,但经常从一个部门被莫名其妙的调到另一个部门」
也是拜此所赐,当了这么多年差还是一介普通的尚书官。
「您自谦了……说起来,这些北地人个个难以捉摸呢,价值观好像与我们差距太大」
「不过,他们早已经是帝国的一部分了」
「……哈?可是,这里……」
亚尔德颔首道,
「这里是领地之外。可是,经济上又怎么样呢?正因为帝国修整道路,促进货物流通,所以木材的销售才能打开。当然了,真帝国的建国前后,做生意的方式也有所变化,他们也受到不小的影响吧」
「只要钱动起来,货物也会动起来,人当然跟着动起来。一旦动起来,变化就自然而然会产生……就是这么回事」
纳格宾的望向远处,视线飘忽起来。
要说有什么亚尔德看不透的,这个男人也可以算入其中。越是接触越是看不透他,明明不像流着帝国的血脉,却具备传达官的才能。这就是个异常。可能他祖上哪一代曾经混入过帝国贵族的血脉,隔了数代之后,恩宠之力才在他身上显现吧。光是从外表上来看,实在难以想像他会和传达官有什么关系。
他是在何时被发现身怀力量的?又经过怎样的训练?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他成了皇帝的秘密传达官?
虽然很有兴趣,但亚尔德知道提问是非常莽撞的行为。
「世上尽是一些弄不清楚的事情,有时我连自己也弄不清楚」
亚尔德发了句牢骚后,纳格宾微笑道,
「要是那些对不懂之事听之任之的人说这种话,我是不会担心的。不过换成大公您的话,会对那些弄不明白的事情,钻牛角尖似的一直思考下去吧,想想就觉得恐怖呢」
「你的出身是哪里?」
「我吗?我是沙漠出生哟」
「是哪座城市?」
纳格宾少见的露出讽刺的表情,回答道,
「哪座都没关系啦。反正已经变成一地灰烬了。把毁灭的城市名字挂在嘴上有什么用啊,只会浪费口舌」
「毁灭的就可以忘记吗?我不这么认为。应该趁着还有人记得的时候,留下记录」
「忘记才是一种救赎」
这么嘀咕后,纳格宾的视线再次远飘,就像在看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大漠楼阁。
「可是――」
「只要还记着,就不得不去憎恨,不得不去仇视。这有什么好的?我是个以得失为前提行动的人,所以,对不起,那些事我还是觉得忘了最好」
商人转过头向亚尔德慎重道歉。
「对不起」
他是在为什么道歉?不――
――他是在向谁道歉?
能在那场歼灭战中幸存下来,且还侍奉皇帝,一定是舍弃了某些东西吧。因为舍弃,所以才能得到如今的地位。
「刚才我说了些失礼的话,其实……是我在害怕那些城市被人遗忘」
对于可能在历史中遗失的东西,自己太过敏感了。
――所以才害怕。
亚尔德静静的说道,
「时间不会逆转,有形之物会毁灭,生命会死亡。这我也是知道的,可是,有些东西就那样被遗忘,却让我害怕……纳格宾,害怕失去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这是吾王教会我的道理」
纳格宾眨了眨眼。刚才还在视着不存在此地之物的视线,困惑地转向亚尔德。
「……哎?您是说公主殿下?」
「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命不长久,所以,对于生也不执着。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坏习惯。也就是对于自己的命不怎么珍惜。不过,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对历史的兴趣让我获得了心灵上的安宁」
「您是说历史?」
「我大概觉得自己死后,什么也不会留下吧」
「哦哦,您是说在历史上留名之类的?」
亚尔德微笑起来。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有野心的人吗?」
「……抱歉,确实不像」
「因为对自己的小命早已经放弃,所以对个人的光荣之类也没什么兴趣。不过……如果不存在的东西就可以遗忘的话,我这个人的存在也未免太短暂,不是吗?」
「那个,您还活着吧」
「是啊,还活着。但和别人相比,还是更接近于死亡。如果我死的话,你会忘记我吗?就算记得我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哟」
商人为难似的看着亚尔德。
「请不要欺负老实的商人啊」
亚尔德咧嘴一笑,
「我可没有欺负你,好吧,请你忘记我吧。时间的洪流,便是这样的。也许是想逆流而上的我,有些不正常吧」
商人泛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这是赤裸裸的欺负人啊」
「记录下每个人的生命轨迹,这大概是只有神才能完成的伟业吧。而我们人所能做的,最多只有把历史流传下去。等哪天你改变心意了,请一定要来找我,让我好好听听你的故事」
「好吧,等我哪天准备不做买卖回老家隐居的话,就全部告诉你吧」
「你们都是不隐居就不告诉我呢,杰沙鲁特也说过这样的话呢」
「我可不要做恶鬼的隐居搭档,想想就可怕」
缩起脖子的商人对面的树丛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亚尔德皱眉道,
――小孩?
是个年纪大概在十岁左右的少女。及腰的金茶色长发仿佛上衣似的覆盖着她的上半身。衣襟很严实的淡灰尘色衣服,一张苍白的小脸。
商人注意到亚尔德的视线后,转过头,「啊呀」他嘀咕道,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大公」
被人在身边突然叫了一声,吓了一跳。不知何时,明明还离这里有段距离的珐如邦,现在却紧紧跟在他旁边。
珐如邦压低声音说道,
「请快离开这里」
――有什么不对劲的?
珐如邦有能察觉不净之物的力量。可是,北地这里应该不会有这类东西出现吧。所以……心想着的时候,少女轻盈的走了过来。
亚尔德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她刚才,好像足不点地啊。
难道看错了?
仔细打量,发现少女手扶着的不是大树树干,而是古老的石柱。春天发芽不久的明亮绿色不是树叶而是藤蔓,它们紧紧缠绕着柱子。这里是古建筑的遗址吗?折断的石柱,细心找找,又发现了数根。少女靠着的是根最高的柱子。
风吹动藤蔓,就像被细藤推着般,少女走上前。
「如果你」
轻微的声音,额头整齐的前发,下面是一双与头发同样金茶色的大眼睛,直盯盯的看着亚尔德。
手臂突然被用力拉住,回过神来才发现,珐如邦挡在了他与少女之间。虽然外表上看来没带任何武器,但寡妇的衣服,不是那种贴身的紧密服装。以前皇女穿的那种能藏起短剑的飘飘然长袖固然很可爱,但要是这件衣服的话,无论哪里都可以随意藏入不少武器。
话说回来,突然这么剑拔弩张的气氛,实在不好。
「别乱来」
压低声音这么命令。珐如邦虽然点了点头,却没有就此退下的意思。
少女无视他的所有动作,只是视线一味盯住亚尔德,接着只听她说道,
「……如果你是风灵告诉我的那个人,请你待会儿在这里,倾听我的话语」
――待会儿?
为什么不是现在?
「这位小姐」,商人从旁插嘴道,
「还没请教您的芳名呢,您是哪家的孩子?」
「陆希露」
接着,她看着亚尔德,补充道,
「该说的,我已经在这里说完了」


3


与少女的对话,半途而终。
像是发现什么吃惊的事,少女突然抬起头,接着落下视线后无言的转身就走。步入树萌后,消失不见。
带着混乱的脑子,亚尔德回到了城堡,是酋拉路库派家臣叫他来的。
我再去散会儿步哟,商人嘴上这么说,但也许是想去追踪那个少女吧。不过也只能和他慢吞吞告别分开了。
亚尔德决定不再去想那时候的事,而是集中注意力应付眼下的交涉对象。
正对面坐着的是酋拉路库。其旁边是一位有些年长他的男性。介绍的时候说是酋拉路库的表哥。北地人一般都会很有礼貌的报上自己的名字,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大量记住这些名字便是一件失礼的行为,这是他昨晚发现的。幸好一般来说每次见面,对方都会主动自报家门。
酋拉路库的表兄头一头赤发,名字是拉兹拉夫。正式全名是拉兹=乌鲁•卢=乌路•阿=陆夫。纳格宾说过北地的等阶要比家名更重要,所以一开始就心中稍微确认了一下。阿=陆夫是第三等阶,和酋拉路库一样。
「你说通信方式?」
对方先提出要开诚布公的谈一下。所以亚尔德决定把塞鲁克留下做人质的条件先提出来,这条件便是保证通信。
「是的,在下认为可以定期派使者来往两地」
姑且让塞鲁克也同席。事先关照他尽可能少开口,塞鲁克当然是一脸不满。总之,不能让对方认识己方的意见有分歧,如果有反对意见,稍后在别室中再听他说,但在会场上必须要意见一致,这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一定保证。虽然开会前这么反复关照过塞鲁克,但他到底有没有理解就吃不准了。
「可以,但是,不能用鸟」
「没错」
拉兹拉夫点头附和。他的家名不是拉=陆斯,而且名字中的不是『拉』,而是『陆』,不仅是旁系中的实力派,更是年长者,所以必须给对方一个面子。这么心想的亚尔德微微低头,表示遗憾。
「真是可惜了,在下原本以为北地的各位很快能习惯」
「习惯?你要我们习惯让那种鸟飞在北地的天空中?哦,抱歉,失礼了。不过,我们不打算去习惯」
酋拉路库的回答,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这种程度的回答也是意料之中的。亚尔德早就决定这一步要退让。首先让对方否定提案,在对方的心中留下亏欠感。这都是为真正的提案打下的基础。
「虽然在下觉得那是十分方便的方式……但既然各位不愿意,鸟儿的事就此作罢,换成马匹来取而代之,觉得如何?」
「你是要我们这边准备马吗?」
「这样的话对贵国负担太重。所以在下建议,马匹由北岭负责,不过需要在两国边境上架设桥梁」
一旁的塞鲁克听到后大吃一惊。不过,北地人似乎比塞鲁克更吃惊。
「架桥」
说完这句后,他们就群体沉默了。
其实也不奇怪,北岭这边因为有鸟儿,所以想什么时候来北地就可以什么时候来。没有桥梁的话,对北岭来说是件好事。
作为友好关系的证明,提出架桥的本该是北地这一边。然而,却被北岭宰相先行提出来。这就像在主动舍弃己方的利益,对方不奇怪才叫怪了。
「不过,边境上的山道需要修整。凭现在的样子很难让马车通行。至少要保证能让车辆通行的程度。这件事,可以由双方一起负责进行。当然了,如果不希望北岭国子民进入北地的话,由贵国自行负责也行,在下尊重各位的意见」
酋拉路库沉默后,拉兹拉夫开口道,
「要能让马通过,就不能是圆木桥。吊桥也是不成的。必须是非常稳固牢靠的桥才行,如果桥面有缝隙可以看到桥下,那无论什么马都会害怕的不敢通过」
「这在下知道」
「既然知道,那你还同意在那山谷间架设桥梁吗?」
「架设桥梁的目的就在于让马通行。如果是无法让马通过的桥梁,在下觉得即使架设也没有意义」



亚尔德自认是说了一句理所当然的话,却让拉兹拉夫完全沉默了。酋拉路库也没有开口,值得表扬的是,塞鲁克也紧闭着嘴。
这么一来,亚尔德只能自己继续说下去。
「架设桥梁方面虽然有些技术问题,但都是可以克服的吧。人的智慧,不可估量。接下来要说的是在下的一些私人话题。在下的领地中,正在进行治水的工程。为了回避洪水,开凿灌溉用的水路,建造堰塘和护堤,为此召集了各种技术人员。当然,也有架设桥梁的人材。听取那些人的意见后,在下对于桥梁也算有了一个初步了解。在下相信,只要双方都愿意,那么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架设桥梁。时间是必要的,大概还会用到以前从未用到过的方法吧,还有材料的搬运,费用的计算,人手的确保,最艰难的是必须与恶劣气候作斗争。不过,只要彼此精诚合作,大部分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在下觉得重要的是满腔热情,还有对于建桥渴望的人心」
酋拉路库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考虑架桥,需要很多时间吧,对于当前的定期联系应该派不上用」
「请怨在下直言,阁下提出的两国友好,是今天或者明天就会破裂之物吗?是在这样一座桥梁架设完成前,就会反目成仇的约定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把不能马上派用处的东西,作为人质交换的条件,我觉得不妥而已」
亚尔德微微眯起眼,摄政官阁下似乎没有强硬的表示反对。心中决定再推一把,于是说道,
「当前的不便在所难免。暂时可以靠马匹穿越山道,由北岭来负担也可以。不过,等架设完桥梁,道路开通后,往来就会变得容易。人心之间的距离也会缩短。在彼此子民的心灵上开路――这是北岭王的愿望。化解积年累月的误会,认识彼此的原貌,为此需要有一座桥梁,一条道路」
拉兹拉夫沉吟着,捋着他漂亮的红胡子,视线落在桌子上。
「我们不需要桥」
「不,还是建造一座」
「酋拉路库!」
指责般的口气,但酋拉路库不为所动。他以一族族长的口吻,宣布道,
「难得北岭主动提出,我们没有拒绝的理由」
稍微等了一会后,亚尔德问道,
「拉兹拉夫阁下,是否也能接受?」
「不――」
就像在斩断他表兄的犹豫般,酋拉路库插口道,
「决定的人是我」
「您不必急着回答,在下回国前给予确认就行了。毕竟吾王也曾经等到祭典结束才给予阁下回答」
酋拉路库有一瞬间嘴巴扭曲了一下。不过,很快收起表情后,说道,
「不必等那么久,已经决定了,这是个很好的提案,一切就拜托贵国了」
「不行,什么架桥――」
亚尔德无言的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阻止这对表兄弟间的争论。虽然椅子的拖拉声很难听,却效果十足。
「请各位继续讨论吧,上情下达是件好事。我们的北岭王希望的,并不仅仅是眼前的关系。真正的友好,恒久的和平,需要双方更多人的理解」
虽然笑容满意的这么,但心里想的却是这话听上去好假。北地人大概也这么想吧。虽然只是外交措辞,事实上,如果真的能变成那样,当然再好不过。
鞠躬告退后,塞鲁克也学着亚尔德,走出了房间。在他刚离开房后,突然紧握着双拳,发出一声怪叫。虽然他本人刻意的压低了声音,但突然之间还是把亚尔德给吓到了。
「……你干吗?」
「好厉害,您好厉害哟,尚书官大人」
「你能不能小声点」
塞鲁克的大嗓门,不止走廊另一头能听的见,连厚厚房门的另一边似乎也能传进去。
陆斯家族的城堡是石造的。明明木材丰富,城堡却不是木质结构。虽然北地的石材并不匮乏,但堡内天花板的高度足以亚尔德怀疑这里建造的最初目的是不是供巨人使用的。走廊也十分宽阔。就算有全副武装的战士骑马进来舞刀弄枪也不成问题。虽然不能算是利于防守,但反过来说,倒是便于随时出击。又或者在敌人入侵城堡内部时,先设下让敌人不得不下马的陷阱,然后骑马将入侵的敌人单方面屠戮。
――比如设置下面透空的桥梁。
城堡中庭有干沟,也许就是用来派这种用的。在己方出击的时候,放下牢固的吊桥,又或者放水后设浮桥也可以。受到敌袭的话,把简陋的浮桥作为陷阱。在敌人慢吞吞渡桥的时候,给予迎头痛击……在这么思考的亚尔德身旁,塞鲁克感慨良深的嘀咕道,
「恒久的和平……公主殿下考虑的这么远啊」
刚才耍嘴皮子的场面话他不会当真了吧?亚尔德愣住了。
――再怎么单细胞也该有个分寸吧。
刚才说的上意下达,暗指的是酋拉路库与拉兹拉夫之间关系的不稳,双方似乎都不卖对方面子。
虽然酋拉路库以决定者自居,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承认这点。拉兹拉夫肯定觉得自己与酋拉路库的关系是平等的,酋拉路库能往他希望的方向统一所有人的意见吗?又或者只有做做表面文章逞逞威风的本事?亚尔德打算隔岸观火。
北地提出和谈的背景,至今还是没有想通。可能性过多,想要找出合理的推测,需要的是对方的真心话,而不是表面上的装样子。
――尽管吵吧。
心想……要是告诉塞鲁克,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为了看清陆斯家族的内情,希望他们彼此怀疑相互拖后腿,所以才说了那段煽动敌人的错词,如果自己人会对此感动的话……可就伤脑筋了。
送出一个暧昧的微笑后,亚尔德答道,
「要是北地的人,也能这么希望就好了」
「是啊」
从并肩而行的塞鲁克侧脸上,泛出认真思索的神情。就连这个单细胞男也觉得那太理想化了,其他人更不可能相信吧。
这么一想,倒觉得有些麻烦了。毕竟把这个连塞鲁克都不敢相信的美好未来,游说到让北地人相信才是亚尔德此行的任务。
「打开此地和平之路的任务,就拜托给你了」
「……诶?」
「作为人质留在这里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对于北岭人来说,这里的人心,就像是荒野一般吧。而你是吾王选中的,去开拓这片荒野之路的人」
严格来说,是北地这边单方面指定塞鲁克,所以北岭其实没有选人质的余地。不过此时,还是选择性遗忘吧。
「荒野之路」
塞鲁克激动的重复了一遍亚尔德的话。本来不过是顺水推舟之下随口说的,没想似乎很是打动了塞鲁克。
「以后这里可能会有很多你生气的事,不仅如此,甚至还可能有意图谋害你的不轨之徒。可是,不要忘记,就算暴雪之夜无法看见星辰,它们依旧在云的彼端闪闪发光。你的任务就是不要输给眼前的恶劣天气,寻找星辰。这是一件艰巨的任务」
没想到自己说假话居然这么流利,不禁开始佩服自己了。但是,考虑到对象是塞鲁克,这大概是无意识中为了让他理解,而自发编织的台词吧。
天然呆似乎有强制影响他人的效果,把塞鲁克收为人质的陆斯家族,要是因此而全部变成天然呆的话……似乎很可怕。
「就算看不见引路的星辰,我也会不迷路!」
听到一个讨厌的词,亚尔德有些吃惊。塞鲁克大概不是那个意思,但引路的星辰这个词,让亚尔德首先联想到的却是预言者维娜艾。
在心中大喊快忘掉快忘掉。
「这里的年青人,对你似乎格外热情……不过其实也是在勉强自己吧」
塞鲁克出声道,
「是啊……是这样没错。就和我们无法忘记鸟儿被杀的仇恨一样」
虽然不说他应该也知道,但保险起见,亚尔德还是决定再次提醒他。
「把人和鸟儿相提并论不是明智之举」
「哈?」
「在北岭是没什么关系,但是,在这里却不行。如果把他们眼中的怪鸟与他们的家人等同起来,恐怕会有人受不了吧。杀死鸟儿,与杀死人,在程度上完全不同,这是北地的常识」
「纠正那种常识,就是我的任务吧」
「……啊?」
这次轮到亚尔德愣住了。塞鲁克用力点头后,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尽管交给我吧,我会让他们知道鸟儿是多么聪明多么好的伙伴」
「没有实物也可以?」
「只要让他们相信我就足够了」
塞鲁克斩钉截铁的如此表示。
「这样也好」
亚尔德只能微笑了。
――他知不知道这有多么困难啊。
如果北地人能对塞鲁克产生信任感,觉得他说的话可信,那便事有可为。不过,他首先要面对的是一道高墙一条深坎,父母兄弟亲朋好友被杀的仇恨是强大的阻绝。要消除他们脑中北岭人等于敌人的认识,真的可行吗?
需要努力的不止是塞鲁克。
「……这或许也是一个试探北地有没有和平意愿的机会」
改变他人的想法,不是一件容易事。只凭说服者的努力,是行不通的。
「什么意思?」
「假设,我想给你金币,但你却不想要,那么就算我再怎么努力想去给你,都是浪费时间。如果对方只是强装笑脸,那么找个能让对方体面收下的借口就行。而如果对方是真的想要,那么就必须考虑如何转交的手段。但是……就像不知道金币价值,很难让对方明白货币交换物品的道理。在没有商贸的地方,很难让人明白什么是做生意。刚才我问你没有鸟儿在如何向他们说明,也是同一个道理。并且,对那些怀疑赠送金币行为本身的人,是难以让他们接受的。甚至会被诽谤为别有用心吧。对方既然憎恨金币,那么肯定金币价值者也许会一同被蔑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塞鲁克沉吟了一下。
「嗯,大概能懂,大概…」
「不要想着去改变对方。就算你一切顺利,也至少有一半是对方自己的功劳。你要懂得这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力量。此外,就算你做到了最好却什么也无法改变也是很有可能的……不过,变成那样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所造成。也有对方的原因。这些就是你该理解的」
又是点头后,塞鲁克露出些笑容。
「真有趣」
「什么?」
「您是要我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倒还不至于完全不可能」
被拍了一下肩膀,亚尔德差点被拍趴下,塞鲁克总是不知道控制力气。
「不过,尚书官大人却总能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塞鲁克感触良深的说,亚尔德歪着头没听懂。
「你是指什么?」
「朝议的事哟,去年的时候,大家还在那里愤愤不平说什么『谁会去服从那样的小丫头』,最后却都被您说服了」
「那不是我的功劳。因为吾王是位聪慧的殿下,所以大概才会认同她」
塞鲁克长叹道,
「嗯……也是啊」
「当时吾王还只是太守的身份呢」
「尚书官大人也只是普通的尚书官」
「作为前一任的接任者,会突发性晕倒」
降职当初还以为这次能平平淡淡过完下半生,现实却不如人意。
「我……我看见您努力的样子,被深深打动了」
「努力?」
塞鲁克用一种发火般的口气答道,
「您总是这样,动不动就露出自己什么也没做的表情!可是,我觉得您真的很厉害。刚来北岭的时候,明明脸色苍白身体很差,却比上一个尚书官要热心的多,先是重新检查了会议记录,还重新编写制作目录」
「……因为之前没什么像样的记录嘛」
也不是什么特别费脑子的事,文字量很少,简单的工作而已。考虑到亚尔德如今需要处理的文件,无论在质与量上都远远不及。
「您一直认真的出席朝议,还仔细记录。大家……大家明明只是在吵架」
「你们原来有自觉啊」
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但塞鲁克没在意。
「先不说去年,至少现在我是懂了。北岭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可是就算来到我们这么偏僻的地方,您也坚守自己的工作。所以,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没用,所以我才想向您学习,好好工作,努力能帮上忙」
――真没想到。
第一次发现原来塞鲁克是这么看待他的,本以为塞鲁克对自己有原因不明的敬重是因为他向往帝国的关系,现在看来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我只是做了一些本分的工作,被你会这么高看,我觉得是因为你身上有可贵的品质」
实话实说,塞鲁克却喷笑出来。
「您又要这样把所有功劳归结于自己以外的原因了」
「事实如此」
「只会谦虚可不好,您还是别这样吧」
要是这么说的话,只会表扬也不好吧。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亚尔德还是决定沉默。因为说出来也是浪费时间。反正塞鲁克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
――他好像把我的所有事都往好的方向上想。
说不定塞鲁克正在努力追赶的是他心中虚构出来的那个亚尔德。他把亚尔德当成了理想中的目标,来自异国的孤高尚书官。
被当成脱离现实的完美目标,亚尔德心情很复杂。
「……有些恶心啊」
「嗯?」
「不是……哦,那些年轻人好像又在等你了」
看见走廊深处的人影,亚尔德催促着亚尔德。
「你去邀请他们玩商队双六吧」
「是要加赌注的那种双六?」
「不是的,怎么可以随便参赌呢」
要是你背上一屁股乱七八糟的债,可就麻烦了。大概因为曾经被格兰达克耍的很惨,塞鲁克不喜欢赌博。这样反而觉得安心后,亚尔德送上忠告。
「要想分辨他人是否可信,只要看输掉或者赢局后的态度就行了。游戏是现实的缩略图。认真玩游戏的人,一般是可信之人。而把游戏只当成游戏者,对于损利得失是计算的十分现实的。如果得不到好处,就会换掉亲切的面孔」
「原来是这样啊」
「并不限于双手,你需要做的是好好观察」
塞鲁克仔细地听着。他能这么不把话当成耳旁风是种幸运吧。亚尔德慎重的挑选语句,告诫塞鲁克。
「对方越是不想露出来的地方,越有隐藏的真相。看看仆人和下级士兵,进出城的人的服装,带着的东西,牵的马,看他们的体形和表情,就能推测他们的生活状况。不管是作为敌人还是朋友,如果不了解对方,便无从谈起。去了解这里的大地,了解这里的地势。你要成为比其他任何人都了解北地的北岭人。吾王正是为此才同意把你派来做人质的」
塞鲁克点头道,
「我明白了」
拜托他的其实是一些间谍的工作。恐怕塞鲁克没有这样的意识吧。目送着爽朗挥手朝北地青年大步走去的塞鲁克背景,亚尔德微微有些羡慕。


4


您可以随意在城中参观,只是,严禁进入的地方,请务必避开……被这么叮嘱。不过,事实上城中到处都有监视,总是很快被拦住,就连接近城门也办不到。
――嘛,理应如此呢。
北地使节团在北岭滞留的时候,也差不多受到相同的待遇。被限制行动,也是出于彼此安全的考虑。
从这一路上来看,北地的城堡周边都没有依附的城镇,这一点上和北岭主城差不多。说到底北岭人原本就很少在一个地方群居。只有无力去狩猎的人,会在冬季守在家里,等待家人归来。因为这样,所以城堡周围没有依附的城镇也就不奇怪了。
话说回来,北地又是什么原因会这样呢?
北地的城堡占地确实很广。不过,还算不上城镇的规模。最准确的形容应该是家族的宅邸吧。虽然仆人和士兵是必要的,却没有看见任何领民。马车通行的道路倒是修的很好,但沿途别说是城市了就连人影也不见一个。
从看到的来推测,陆斯家族支配的人口委实很少,与北岭比起来强大之处在于家族的团结。要想攻占这座人口集中的城堡,时间上不无须很久――不过,这是在不考虑『雷霆使者』的情况下。
早上在中庭散步的时候,亚尔德也思考过关于『雷霆使者』的事情。
听说陆斯家族是个『雷霆使者』辈出的名门。北方大地赐予这家族的力量似乎很强。虽然这种力量在亚尔德看来该称之为恩宠,但这个词对于坚信神已经不在世上的他们而言,恐怕等同于侮辱吧。
不管怎么说,都可以认为这座城堡是在异能者的保护之下,绝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容易攻占。没有依附的城市,家族规模不大却可称得上是少数而精锐。
特别是力量强大到被称为『雷霆使者』的地步,就算能操纵雷电之力的只有最上级的那一小群人。但只要扰乱风向,鸟儿的飞行就会受到影响。下雨的话,速度会降低,视野也会变糟糕。天气是战斗的重要条件。如果一族之中几乎都是能力者的话,可以轮番换人,这样就能坚持拉锯战了。而如果合力的话,也可能在瞬间发挥出爆发般的战斗力吧。
――要避免武力冲突。
北岭不得不主动攻击的情况只有一种,那就是在塞鲁克被杀的时候。人质被杀可不是一两句台面话能遮盖下去的。
无论如何都要让塞鲁克活下去,不惜一切。
「树这么多,打起雷来大概很可怕吧」
亚尔德将手掌贴在附近的树干上。抬头望见的树梢很遥远,而另一头的天空则更遥不可及。灰色的云层渐渐密布,天空没入深处的蔚蓝之中。
「雷和树有关系吗?」
珐如邦低声问。
「雷很容易打在树上」
说完,亚尔德看了他一眼。在逐渐昏暗的景色中,他的银白色头发看起来很明亮。虽然面纱能挡住他人窥窃的目光,但到底难掩住那些银丝。
女装倒也不是完全没用啊,这一套打扮简单就藏起了他原本阿尔汗王族的身体特征。
之前借口要两人一起逛逛,然后在他人果然如此的目光护送中,顺利离开。而塞鲁克则嘀咕了一句『格兰达克要输光了』,让亚尔德莫名其妙,想不通格兰达克到底在赌什么。
珐如邦抬头望着树,轻声说道,
「看到这么多高大的树木,总有一种压迫感」
北岭没有大树,珐如邦居住过一阵的《黑狼公》领中虽然有树,但都是一些往横里长的。可是这里的树木,棵棵高耸挺拔,带着一种庄严感,让视者不得不感到自己的渺小。
北岭人的话,大概会觉得这里的天空很狭窄吧。
「沙漠中,没有雷劈中树的事发生吗?」
「听说雷会落在高塔上,那好像是被称为引雷塔的东西」
「哦哦,是避雷针呢」
珐如邦歪起脑袋。
「可是名字不是叫避雷,而是叫引雷吧?」
「把雷引过来,然后避开建筑和人哟。那是故意引雷落下,然后将其导入地底的装置。这样一来,其他地方就不容易受到雷击了。不过,在这里也许是不必要的东西……」
「因为树太多了?」
「所以才有『雷霆使者』的吧」
轻声说完,亚尔德再次抬头望天。在听说北地人能操纵雷霆时,第一想的就是他们能自由唤来雷电攻击。不过,会不会其本质可能是一种用来避开雷电的力量?会不会他们是为了从落雷中保护家族或者守护森林才磨炼技术的?
「因为害怕雷电?」
对珐如邦的问题,亚尔德点头答道,
「能够操纵气候的不可思议之力,不觉得可以有各种用途吗?比如在沙漠中,可以唤来降雨,在南方则能吹来凉风,而在北岭又怎么样呢?」
「比如入夏的凉风?祭典的时候,感觉大家的心情都飘飘然的」
亚尔德又点头道,
「一方土地有一方的习惯。最好莫过于亲身去体会。先不谈我现在的推测是否正确。说不定连当地人自己也不知道取这个名字的意义何在」
通用语以外,『雷霆使者』在北地的方言中应该另有念法。那应该是传承着此名纯粹原意的词语……刚这么一想,袖子突然被拉了拉,不得不停下脚步。不用说当然是珐如邦拉住了他。
作为外交谈判的负责人,亚尔德必须穿上这么一身奢华的衣服。让别人高看他,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所以对于长到不像样的袖子,也只有忍了。
说起来,不管是官服也好贵族衣服也罢,袖子为什么都这么长?他实在难以理解。唯一不长的只有武官的衣服,亚尔德当然不可能去找来穿。
所谓的衣服,就是向社会展示穿着的人是个怎样存在的手段。官吏有官服,贵族有华服,能让人清楚分清对象的身份。所以亚尔德认为这么一身打扮,是对周围人的一种尊重。
换种说法则是他已经死心了。对于服装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如果打扮违反常识,被他人追问理由反而很麻烦。所以他的结论是,既然没有特别的偏好,穿上适合身份的衣服是最轻松的。
不过先不说以前身为普通尚书官的时代,现在到底能不能说是轻松可就微妙了。成为贵族后,有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衣不得体甚至会直接影响皇女的评价,对此亚尔德真的既嫌麻烦又无可奈何。
一边心想,一边把袖子从珐如邦的手中挣脱出来。
「请不要拉我」
「冒犯了,但是,您的方向错了,应该往那边才对」
亚尔德叹了口气。
他正前往早上散步时与少女相遇的地方。对于方向他不是很清楚,只能跟着感觉走。如果没有珐如邦陪着,恐怕就得无疾而终了。
不过,事到如今珐如邦才问道,
「为什么您想去那里?气温已经开始转冷了,如果长时间在户外走动,对您的身体不好」
「我努力控制时间」
身体固然是应该好好对待的,但总待在城堡里会有一种封闭感,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所以早晨的时候才出来散步,珐如邦就没有类似感觉吗?
「就在那里」
朝珐如邦指着的方向望去,那里是一片容易让人误以为是树林的石柱群,爬山虎的叶子随风摇曳。
酋拉路库的部下也许正在监视着他,不过至少在亚尔德视线范围内,除了珐如邦以外,没有他人。
无人的草丛,古老的石柱,还有风。
少女说过。
――如果你是风灵告诉我的那个人。
――请你待会儿在这里,倾听我的话语。
「你有没有听过风灵这个词?」
「没有」
「我也没听过呢」
少女说话不流利,虽然北地人也会说源于沙漠的通用语,但北地真正的语言其实另成一派。通用语是少数世家子弟的才能学习,普通人只会说北地语。
那位少女也学过通用语。既然在这里遇见,就算打扮的再朴素,也是陆斯家族中的一员吧。风灵这个词,她是以通用语中的『风』和『灵』硬凑起来的,不属于正常语法范畴。这是少女发明的吗?又或者是权限于北地使用的方言吗?
「明明说是被大地选中,但他们的能力却都是风或雷之类与大气关系良深的东西。总觉得不可思议。我想如果那是……比如说,能让植物快速生长的力量,才更配叫作大地之力呢」
「哦」
珐如邦似乎挺困惑。这就要怪亚尔德经常没头没尾的突发感想,有些时候连亚尔德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而听他说话的珐如邦就更可怜了。不过把想到的说出来,能起到整理思绪的作用,所以只有请珐如邦再继续忍耐了。
「你听说过关于冰姬的传说吗?」
「如果是居住在常春庭院中美丽公主的传说,倒是在酒馆里听诗人说过一些」
「我觉得,还是这种培育植物的力量更实用些。『雷霆使者』则是……大概雷电很可怕吧,又或者比起接近大地的力量,还是操纵气候的力量看上去更显得高贵且强大吧。不管怎么说,风在北地都肯定是很重要的……」
如果那位少女能等在这里,就轻松多了吧,现实却是空无一人。
这么一来说,只有去确认一下了。
亚尔德站在少女曾经所站的位置上,手扶在柱上。随后,轻声吩咐道,
「别让其他人靠近」
「是」
――好啦,很久没用这招了。
不能在这里晕倒,所以要谨慎且准确的让时间倒流。
亚尔德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又吐出来。深深的,慢慢的,直到感觉自己化为空洞。这种呼吸法亚尔德只要一有时间就练习,现在几乎不用刻意去想就能用出来。
――让我听听吧。
如果那位少女真的是特别的异能者。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不过,那位少女的言行都令他难忘。无论是风灵这种陌生词,还是那种模糊的指示。
如果少女真的曾经在这里,把想对亚尔德传达的内容,通通说了出来。
这种假设如果是事实,少女肯定事先就知道亚尔德的力量,知道他是过去视的恩宠拥有者;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大概受某人的指使而来。所以当然应该无视她才对,怎么可以去回应呢?
可是,亚尔德做不到置之不理。
明明害怕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从以前起就没有变过,可是现在却感觉不到害怕。
只是,想要知道。
柱子周边,在朦胧中回到了白昼。少女的身影突然浮现。比记忆中的更鲜明。
亚尔德退后一步,刚才过近了,只能看到少女的头顶,很是困扰。
少女面向石柱,像是对柱子说话似的抬起头,脸上稍许露出些羞涩,接着开口道,
――我知道,你的名字。



少女的语速很快。
――发音怪怪的……亚尔德。
比起雷兰多,酋拉路库,拉兹拉夫这些名字,亚尔德听上是显得有些怪吧。
――我呼唤你,亚尔德。告诉,你会告诉我。风是这么说的。我和风灵说话,知道时间的彼方。
少女的声音细微,就像随时都会消失一般。然而,亚尔德却听的很清楚,声音好像在他心中响起似的。
――但是,自由的风灵,不会被时间束缚。
这句话就像是某个暗号似的,突然一切都明亮起来,一切都变得异常清晰,甚至视线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少女脸颊上的小小雀斑,睫毛尖端闪光的光芒,以及影中可见的金茶色眼眸。
就像太阳,亚尔德心想。与鸟儿的眼睛很相似,这是黄昏的琥珀色,包含着丰收之秋的温暖阳光。少女的嘴唇,有些干裂。
――时间彼方的顺序,风灵不知。古老与新交,混乱无比。但我不同,我知道顺序。
我快混乱了,亚尔德只觉得听这位少女的话如坠五里雾中。
少女的话,仅从字面来看,其内容应该是说她能看见现在以外的时间流动,但这种事可能吗?
述说过去真相的神奥路姆斯托,以及述说未来之神坦达。会有不受双方领域限制的时间旅行者吗?
少女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用词。
――对你,也有必要。往昔的契约,古都的故事。帮助受囚的风,恢复自由。这样,风也会帮助我们……
少女看着柱子,噘起嘴。这是不满的表情。剪短的前发下,额头上皱起细纹。
――我会告诉你。接下来,我会遇见,遇见你。风灵,风灵告诉我,在将来,在很快的将来。你会听到,我说的。你会无语,但是,旁边的人会对你说话。
少女歪着头。
――保,保重?这个词,我不懂。
感到手上都是汗,刚才不知不常见中抓住的爬山藤蔓,在手中滑落。
少女看着亚尔德,仿佛知道他就在那里似的。
――你会来,来这里,说话。和刚才说的旁边的人,说话。不让别人接近。
呼了口气,少女改变了一下身体的方向。风吹动她的发梢,光散乱开来,面对耀眼的光,亚尔德闭上眼帘。已经可以了,就这样结束吧,心想着。可是,有什么东西把正要回去的他拖住了。是少女的力量吗?她双眸中寄宿的光芒,强烈到无法直视。
就像太阳,亚尔德心想。独一无二的存在。如此压倒性的力量,让少女的身影维持在那里。
――听到的话,就呼唤我的名字。呼唤我,风灵会搬送你的话语,送到我这里。我的名字是陆=希露•卢=乌路•阿=巴鲁斯。在这个城堡中,没有人会喊我的名字。你的呼唤,一定会,传达到。
在少女的幻影消失前,亚尔德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
「陆=希露•卢=乌路•阿=巴鲁斯」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就在这时,风掠过亚尔德的脸颊。把他吓了一跳,虽然他说不上那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那不是普通的风。
珐如邦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可疑东西似的,低声道,
「有种古怪的感觉」
「刚才,风――」
风有些怪,没等这话没说出来,亚尔德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不好。
好晕。自认没有用多余的力量,且比以前熟练多了。可是即使这样,还是透支了吧。
「我们回去吧」
虽然语气亲切,却像是在命令。珐如邦的表情很严肃。幸好大半都被面纱给挡了,不然近距离看到的肯定是一张可怕的脸。
摇头晃脑的,亚尔德走了起来。随后,他回想起来。
――刚才那的名字,难道是那个被纳格宾提醒注意的北地最高等阶?
既不是阿=陆夫,也不是阿=勒,少女清清楚楚说的是阿=巴鲁斯。
不仅如此。
卢=乌路,应该是此前交涉时与酋拉路库同席的其表兄拉兹拉夫的家名。再加上,陆=希露•卢=乌路,亚尔德终于想起在哪里听到过了。
――是雷兰多的妹妹。
她不是我的妹妹,那位公子当时是这么强调的。是被他家收为养女的,不是妹妹的妹妹。莫非雷兰多之所以挺身而出不惜自己性命也要保护她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血缘,而是因为少女拥有阿=巴鲁斯这个等阶?
如果连这个等阶的少女也能被作为人质,那么酋拉路库恐怕已经完全掌握了一族的主权,可以认为无人敢反对他吧。
该去拆他的台呢?还是该去与他合作?无论哪种选择,所需的情报都太少了。
――好啦,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亚尔德问自己,塞鲁克已经被煽动的火候足够了。当前,他能打听到的情报,只有对方故意漏给他听的那些吧。不过就算只有这些,也得请他说来听听。然后寻找其中隐藏的部分。
底牌太少,也就不必想的太多。
「我要去找纳格宾谈谈」
对此珐如邦的回应十分符合常识规范。
「那得等您先回到房间之后」


5


「所以小人不是说了吗,请不要这样啊!」
纳格宾一声惨叫。
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心里这么暗想着,亚尔德握住商人的手,脸上一幅快断气般的表情继续道,
「只有你能靠得住」
「……您是故意的吧?您是故意在整我的吧!」
「怎么会呢,你好好想想,我怎么可能把这事托付你以外的人」
低头看着从躺椅上挣扎着挺起身子的亚尔德,商人哀叹道,
「您是说真的吗?」
「我向来都是认真的」
「话虽这么说」
商人委婉的推开亚尔德的手,坐到另一边隔着圆桌的椅子上。看他势大力沉的往下一坐,似乎打算把椅子都给坐穿。
清咳了几下,亚尔德端正坐姿。如果是皇女在场话,恐怕会立即命令他躺下吧。不过,躺着说话实在不方便。
「纳格宾阁下,说起来告诉我关于阿=巴鲁斯情报的不正是你吗?记得你说过,那是拥有统领整个北地之力的强者,还特别关照我要注意。既然要注意,就必须知道那个阿=巴鲁斯是什么样的人物。其人的性格还有周围的状况。都要尽可能的掌握才对。我说的可有错?所以现在只有拜托你去调查一下。可你这么害怕不想干是不是有些奇怪呢」
不不,商人猛摇头。
「那其实是不怎么可靠的情报。阿=巴鲁斯的存在,不过是我们商人间私底下的小道消息而已」
「请别说这种无聊的谎言。能打听到只在亲属范围内进行交易的北地情况,你和当地人的人关系算是相当友好吧」
「大公……」
纳格宾垂下眉梢,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用力搓着手。看到这种窘迫的动作,亚尔德有些吃惊。不过,也会因此就手下留情。
对方是在装作不知道。那么,只要让他明白在自己面前再怎么装都是徒劳就行了。
「我知道你有不方便向我坦白的内情。不过,能不能请你再敞开些胸襟与我对话呢,不然的话,帝国可能会为之瓦解的」
「那怎么可能呢」
「如果阿=巴鲁斯拥有背负整个北地,整个国家的力量,那便应该受到相称的待遇才是吧?与传达官受到皇族待遇可能有些不同。『雷霆使者』从没对酋拉路库有过什么奉承之举,或者该说反而是酋拉路库一直在退让才比较正确吧」
「嘛,确实是差不多这种感觉,但这又怎么了?」
「阿=巴鲁斯,可能是雷兰多公子的妹妹」
「……哈?」
朝着眨眼的商人,亚尔德接着又道,
「卢=乌路家族,有一位叫陆=希露•卢=乌路的养女。她是雷=安多•拉=陆斯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等阶就是阿=巴鲁斯」
「请等一下,这些事您是怎么打听到的?」
「『她已经不是我的妹妹了』,雷兰多公子曾这么说过。因为不是妹妹,因为不是陆斯家的女子,所以不能作为人质……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人质?」
商人怪叫到。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他急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亚尔德看了一眼站在房间一隅的珐如邦,命令道,
「你去外面待着」
珐如邦没有动。没办法,亚尔德只好又说道,
「这是命令。如果你侍奉的主人还是我,就到外面去待着」
虽然一幅不情不愿的样子,但是珐如邦还是离开房,在外面走廊中待机。亚尔德视线转回纳格宾,商人似乎还在混乱之中。
「那个……请等一下。就是说,那个,简单来说,阿=巴鲁斯等阶的人是个少女,且是上一代陆斯家的族长之女,差点被当成人质送去北岭?为了让她躲过一劫,才把她送给其他家族做养女?」
「我认为可能是雷兰多公子为了保护阿=巴鲁斯,而主动接下人质任务的」
「可是,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将阿=巴鲁斯送去国外做人质,他们疯了吗?阿=巴鲁斯可是那个――」
像在寻找合适的形容般,纳格宾手脚乱舞。看来他一紧张,身体的动作也会跟着变得夸张。亚尔德轻轻为他送上最适合的词。
「凡胎神体,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是的,就是这个。北地没有神明。大地的力量,直接借宿于人体。阿=巴鲁斯,等同于是整个大地的神之力汇集于一人的情况吧?把这样的人赶出国去,这不是在自毁力量吗?」
「这证明酋拉路库的势力大到能够做出这种事的地步。他不仅不信神,也不信阿=巴鲁斯的力量……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不尊重才对。我猜测,他可能得到了某种新的力量途径,所以不打算再依靠古老的大地之力了。而这新力量到底是什么,在北地诸领中,他有多少支持者,这些不加以调查,便无法有所行动。所以,我才拜托你去调查」
商人提心吊胆的问道,
「有谁,要有所行动?」
「帝国哟」
没有直接说是皇帝,不过,纳格宾应该准确理解言外之意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表情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无数生死关头历练出来的铁血表情。差点以为是皇帝控制了传达官的身体,也就是那种被称为《临》的状态,不过,完全没有看见龙气。
这才是纳格宾本来的面貌吧,他与杰沙鲁特有些相似的东西。这话要是说出来,估计会招至他的反感,一边这么想,亚尔德一边继续说道,
「你不觉得北地的古老政权正在崩溃吗?可以肯定的是,原因的一部分就在帝国。我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两者间到底在哪里有什么样的联系。其中,到底谁能得益」
「这些你应该自己去查清吧」
「我无法自由行动,虽然名义上是贵客,其实是囚徒」
啊啊,商人抱头叹息。
「……明明早想好了,就算再怎么被您拜托也绝对不帮忙的」
「你是个勇敢的人哟,纳格宾阁下。所以,请助我一臂之力」
「我只是个普通的商人。既没保镖,也没身份地位,什么也没有啊!而且连钱争的也不算很多」
「冰块的独家销售,一定会让你赚到的哟,请好好期待今年的夏天吧」
「……那也得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才行吧」
亚尔德苦笑道,
「你把我总是挂在嘴上的话抢去用可不好哟」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啊,虽然我也不是漫无目的的乱逛,该打听的,该观察的,我都有好好的做。但是,阿=巴鲁斯的话题再怎么也无从谈起啊。这是我一点都不敢去碰的话题。『雷霆使者』并不在这里常驻,这件事您知道吗?」
「之前同乘马车的『雷霆使者』很快就离开这里的事我倒是听说了」
「这片土地上了许多的『雷霆使者』。就算再怎么与世俗隔绝,一旦接到来自故乡家人的恳求,总会有人愿意出力帮助的。去年冬天的北岭之战,参加那场战争的『雷霆使者』大多是瞒着同伴悄悄来的,这本是不允许的。人情,金钱,权力欲,终究还是打动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
「我听说『雷霆使者』好像有必须舍弃世俗地位的规定……什么才能左右他们行动?比如去年凛冬的那场战争中的参战,是由谁来决定的?」
「原则上好像是要根据大地的要求之类呢。我们这种俗人是弄不懂的吧……不过,去年冬天的战争怎么看都不对劲哟。不是为了大地,而是为了个人。为了族人,又或者是为了自己在世俗世界中的成功而行使力量,这一点谁都看得出」
亚尔德沉默地听着商人的爆料。
――驾御力量是件难事。
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一旦弄错,就会遭来刚才那样的批判吧。
「要是打赢了还好说,但事实是输的一塌糊涂吧?所以,陆斯家族与『雷霆使者』的关系严重恶化。能被他们招之即来的『雷霆使者』,在那场战争中都死亡殆尽。所以,他们现在只有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去请求『雷霆使者』的协助。比如,派使节去北岭……之类的。也是因此才不得不提出和平提案的吧。这就是所谓的擦屁股哟。他们自己犯下的过失如果不去负责,肯定会招来难以承受的巨大压力。这种压力不仅来自『雷霆使者』,也来自其他家族呢」
一口气说到这里,纳格宾还是抱头状。哦哦,亚尔德想道,
――原来如此。
就算纳格宾再怎么优秀,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调查得这么清楚吧。如此一来,可能性就只有两个了。一是他刚才不舍得把手头上的情报说出来,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与这里的间谍接触后,才刚刚得到的情报。
会是哪种呢,暗中揣摩着,亚尔德问道,
「不过,将阿=巴鲁斯当作和平工具,岂不是让他们的压力更趋沉重吗?」
「大概是打算让阿=巴鲁斯去送死吧」
商人的声音,低沉到让亚尔德吃惊。
「什么意思?」
「权力欲深厚的人,大概会觉得『雷霆使者』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是会削弱自己权势的对象。尤其是北地至高存在的阿=巴鲁斯,既然不能随心所欲的操纵,那么还不如干脆让其消失。这大概就是当事人的想法吧」
听他这么一说,亚尔德发现好像确实如此。
「不过,『雷霆使者』也不会默视阿=巴鲁斯被杀吧」
「可以全部推给北岭嘛,就说人已经死了,是北岭杀的」
「真是天大的冤罪」
商人耸耸肩。
「嘛,阿=巴鲁斯如果死亡,『雷霆使者』们大概也会知道吧。听说阿=巴鲁斯诞生后不久,『雷霆使者』就立即知道了消息。所以反过来应该也一样呢。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要加害阿=巴鲁斯,一定会选择伺机而动」
「反正不管是早是晚,都会推到北岭头上吧」
「把坏事都推到世代死仇的北岭头上,还能提高自己人的团结呢。比起同族人的背叛,说成是被敌国杀害,可信度更高吧?人啊,就是这样的」
语气平淡,内容却格外沉重。纳格宾经历过的人生中,大概遇到过类似事件吧。
抵着额头,亚尔德闭上眼。隐约的头痛能不能快点消退啊,虽然没有发烧,但感觉很不舒服。
「权力啊权力,大家都喜欢权力呢」
「嘛,大概是因为这样就不会被人指手画脚了吧」
「你是因为这种理由才想要权力的吗?」
听到这个简单的问题,商人无奈地答道,
「我怎么说好呢……纯粹是因为喜欢赚钱所以才开始当商人的。预测哪些东西运到哪边能赚多少,这是我最喜欢的,要是预测中了,当然更高兴了啦。不谈经商,大公其实也是那种预测中标会很高兴的人吧」
「……嘛,也许是吧」
「预测人的行动。其实等同于支配对方。不过,该说是被动式的吧,并没有直接支配他人的意向,其中有着巨大的区别。被权力欲蒙住眼睛的人,喜欢命令别人,驱使别人。不过呢,要我来说的话,那种事太无聊啦。命令,只会让预测的乐趣顿失啊」
没想到商人居然会还有这样的一面,亚尔德不禁有些惊讶。
「你没想过赚了钱后怎么用吗?」
「我想的是下一次进货时该买些什么买多少。至于用钱买权力,横竖是从没想过。因为您想啊,权力又不能倒卖出去」
「倒卖?」
「权力一旦失去就买不回来,那是一种得到了就必须至死都紧紧抓住的危险商品。我对不能倒卖出去的东西没有兴趣哟」
「是吗?」
「那种东西,就算进货也只会变成不良库存,变成积压品」
「……我自认是个比较古怪的人,不过纳格宾阁下也不逊色于我呢」
商人就像在否认般,在面前挥了几下手。
「哪有的事!我的怪人程度可从来都比不上大公。总之,我讨厌手持政治权力,那只会妨碍做买卖」
「……姑且,我也算是特权层的人」
「为什么是姑且啊?」
被商人不敢苟同的看着,亚尔德重复道,
「姑且就是姑且,我预定将来奉还这个身份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嗯嗯,商人盘起胳膊,沉吟道,
「如果没有敌人的话,勉强能实现吧。不过呢……请允许我真心实意的向您表示佩服」
「不客气」
「但我还是觉得,对您来说隐居什么的是不用指望了」
亚尔德决定把商人的这话当作耳旁风。
「说到阿=巴钱斯等阶,冰姬这个人物是耳熟能详吧……她应该也是出身北地名门」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对这类古老传说也越来越清楚了。冰姬是王的独生女。不过,冰姬的父王,似乎也是一位被权力欲蒙蔽了双眼的人。据说他好像是害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所以把女儿长期幽禁起来。也因此,冰姬在掌握与生俱来的力量上花了格外多的时间,甚至险些来不及赶上抵抗南方的入侵。大概是吸取这个教训,『雷霆使者』才制定了不得染指世俗权力的规定。想要成为《雷霆倒霉》就必须离开家门,只在同样的人之间磨炼技艺,因为这样就不容易受亲人的影响」
「可是,刚才说的阿=巴鲁斯……」
商人皱起眉头。
「她生在陆斯家族是种不幸。就连阿=勒的雷兰多公子也没成为『雷霆使者』……」
「听说上一代陆斯家族长的遗孤只有雷兰多公子和她」
如果杰沙鲁特拿来的家族系谱图可靠,实情就是如此。为了确保家族中的直系继承者,哪怕身具阿=巴鲁斯的等级,也不会让她随便与家族脱离关系。
可是,酋拉路库掌握实权后,事态就变了。雷兰多为了保护妹妹,不惜冒着陆斯家族直系血脉断绝的危险去做人质。他肯定是觉得比起家族直系的血脉,阿=巴鲁斯的安全更为重要。
「既是被忌讳者,也是救国的英雄」
回想起曾在马车中听过的形容,亚尔德轻轻嘀咕。纳格宾挑起眉毛。
「您说什么?」
「关于冰姬,她既是诅咒,也是骄傲……『雷霆使者』曾这么说过」
「嘛,毕竟打败了魔王。虽然这是无人能否定的功绩,但同时她也毁灭了整个国家。与生俱来拥有这种力量,这就是冰姬的诅咒呢……听您这么一说,我懂了。总之,要在这座城堡里收集情报是很困难的。就连我,也不可能自由行动,更不要说阿=巴鲁斯这个实在过于危险的话题了」
「……我也是听你说了这么多,对许多事情都放心了。和你敞开胸襟谈话果然是对的」
「就算您要我再多说些,我也没话可说了」
面对小心谨慎回答的商人,亚尔德试着再抛出一个新情报。
「我倒是有些话想告诉你。阿=巴鲁斯,可能就是我们今天早上遇见的少女」
「诶?今天早上,莫非……是那个庭院中的?」
「那时候她报上的名字是陆希露呢,陆=希露•卢=乌路――」
亚尔德不敢确定把她的全名整个说出来是否明智,所以中断了。回想起那时候吹起的风,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舒服感。
「请等一下,您确定那个孩子就是阿=巴鲁斯吗?有什么确凿证据?」
「风灵好像会向那个女孩传递情报。有些不在场是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比如我对随从说过的话,全部都被她说中。那个少女好像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虽然我不知道那个风灵是什么东西」
商人严肃的反问道,
「您说风灵?不是风妖?」
「不清楚,她好像不太会说通用语……不过风妖这个词我也没听说过呢」
「原语是希达卡,这是古语。用今天的通用语来说就是『精灵』」
「原来如此」
「不过,您要小心啊……您是什么时候,又遇上那个不可思议少女的?」
亚尔德默默微笑,意思是别问了,再问也不会告诉你。
纳格宾长叹一声,转回了话题。
「所谓的精灵,对人来说是比魔物还要久远的存在。不过,一度离人很接近。曾经有个时代,万物中皆有精灵」
对博览群书的亚尔德来说,倒是听说过一些类似的说法。不过,纳格宾说的,要比亚尔德的含糊知识更具体的多。
「火,水,风,土,这四种是尤其特别力量。在南方,咒师们能驱使这些力量哟」
「你是说驱使精灵?」
「是的,他们似乎能对精灵使用换名的咒术。就如大公所知,咒师的术,是对名字的一种篡夺」
「……那么,也有能使用名显之术的人吗?」
「嗯,似乎有的。好像是妖魔使,又有一说是妖魔之王。妖魔这个词,本来既不是沙漠的语言也不是南方的语言。而是来自一种更加古老的,灭绝已久的语种」
「听杰沙鲁特说,名显之术好像是非人的技艺,是神之力」
亚尔德这么一嘀咕,商人立即沉吟道,
「恶鬼说的话,虽然一般不能相信。不过这句倒是真话。名显之术是非人的技艺,不是人所能掌握的」
「那么,如果她能操纵风灵……不,是风妖的话――」
「那绝对不是什么咒术用的名覆之术,在这片土地上,是用不了这种术的。换句话说,她是货真价实的阿=巴鲁斯」
还以为那少女用的是和咒师一样的污秽之力,却听到断然反对的回答,纳格宾表情很严肃。
要说不能尽信,这位商人也能算是其中之一。不过,刚才他说的话,不像是谎言。
「这么说来,那位少女也能使用类似于名显之术的法术?」
「她大概根本不需要施术吧。阿=巴鲁斯掌管着北方大地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非人,无论是生物还是非生物,在她眼中都没有意义。唯一有意义的,在于对象是否属于北地。阿=巴鲁斯知晓北地的万物之名。并且,能向他们的名字施以命令」
「那真是……绝对的权力呢」
「所以,我不是一直在说吗?阿=巴鲁斯不是人该去接触的力量」
「这件事,能帮我转达给真上陛下吗?」
纳格宾闭上了嘴。
彼此啊彼此,亚尔德没等他回答就继续说道,
「那位少女不久便会与我再次接触。所以关于阿=巴鲁斯的事,就不拜托你了。我会自己想办法。相对的,陆斯家族的内情,要拜托你调查一下。在帝国内部,恐怕有酋拉路库的同盟者。正因为相信其价值,所以酋拉路库才敢轻视阿=巴鲁斯」
三皇子因为去年的那件事,招致皇帝的不快,在帝国内应该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如果是在北地的话,监控就无从谈起,再加上原本就是同盟关系。如果两者间还存在接触,那么就算这里有三皇子的部下,为了补救北岭之战的失算而暗中蠢蠢欲动也并非不可能。这次的人质交换也许就是出自三皇子的策划。
无法参照北岭那边的记录,所以不敢断言。但是,在可以追寻的古老记忆中,北岭与北地两国间的人质交换从无前例,就连政治联姻也不存在。所以这次的事情,极可能出自外部人士之手。
――也许不仅限于三皇子。
五皇子被册封的太绿国,其国境也与北地接壤。亚尔德回想起曾在踏野郡近身见过的那位皇子的阴沉视线。有点弯腰驼背,相貌不扬。一旁泛着老奸巨猾笑容的踏野太守,也是难以忘记的。
从上流开始依次是北岭、踏野、太绿,共计二国一郡的三个地方都与北地诸领,相隔着一条天然国境的大河。
「这样,对我来说当然最好……毕竟调查阿=巴鲁斯,有几条小命都不够用。不过,大公您不觉得有些那个吗?」
「那个是哪个?」
「阿=巴鲁斯不是人,不必引用冰姬的例子,您应该也知道那是何等强大的诅咒。您是打算接近身怀如此力量者吗?一不小心,真的会死哟」
「这倒是不好办呢」
商人啊呀啊呀的左右摇头道,
「您这样一脸平淡的样子,实在没有说服力啊」
「这次是真的不好办哟,因为我和吾王有约定,一定要活着回去」
「……这是个好约定」
「如果不能守约,再好也没用」
「请您一定要遵守,拜托了哟!」
「既然是约定,自然会遵守,我不会白白送死的」
商人看着亚尔德的脸,长叹了一声。
「请别说的好像送死也要有意义似的,我脊梁都发冷了」
「我可没说过送死也要有意义啊,正因为没去送死,所以现在才能和您说话嘛」
商人左右摇了摇头,沉思般垂下眼皮。
「也罢,有一件事算我送给您的一个忠告,陛下是不会给您什么帮助的」
亚尔德吃惊的答道,
「那种事我可从没期待过。对了,刚才你说的知晓万物的名字,还能能以此下令,如果这是真的……那为什么,那个少女什么也没有做?她应该能阻止兄长被迫无奈的当人质吧」
「听说,直到命运之日,冰姬都乖乖的被幽禁,服从其父王的命令。就算身负何等强大的力量,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吧」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放心什么?」
「刚才听你说她不是人,让我吓了一跳。但我觉得她还是属于人的范畴。若是神的话,就算再怎么幼小,也不会不知力量的用法。同样,就算力量再怎么强大,再怎么不可思议,人毕竟还是人」
虽然亚尔德语气认真,但商人似乎觉得被捉弄了,彻底皱起脸道,
「你,你这个人啊,我快被你气死了!听好了,那可不是个一般的小孩子,如果她漠视人命又该怎么说?哥哥为了保护她被送到异邦,而她如果对此没有任何感觉呢?」
「是啊,是有这种可能……嘛,真到那个时候,只好再麻烦你了」
「您说什么!」
商人像是惨叫似的大声囔囔起来,觉得很有趣,亚尔德不由笑了出来。
「无论如何在下都必须回到吾主的身边,请务必帮忙啊」


6


到达陆斯家族城堡的第五天晚上,亚尔德听到了呼唤声。
就像是从深渊中咕噜咕噜冒出的气泡。
――亚尔德。
呼唤声,在他体内响起。
全身惊悚,被人从体内呼唤这种事,从没经历过。
首先想到的是咒师。杰沙鲁特曾说过,就像在被人呼唤,在人山人海中,隐约出现在耳旁的呼唤。皇女也曾说过,睡前会听到呼唤,所以才害怕天黑。虽然让她觉得丢脸,但她还是向自己坦白了。
而现在,他面对的不是那种模糊不清的东西。
清晰明了,毋庸置疑。压倒其他一切,甚至能阻断五感与现实的连接。
――亚尔德。
不谈感觉有些恶心,声音倒是盈耳动听,或者该说有种堂堂正正的感觉。每当被呼唤的时候,就会有繁多的意念涌入进来。
亚尔德之所以是亚尔德的,意识中存在根基的部分遭到冲击,声音就像音乐般在响起。既是振动世界的完全旋律的一部分,也是独具一体的,世上无独一无二的声音。
――亚尔德。
当知道那是自己名字的时候,甚至有种无上的快感。
在白茫茫的视野彼方,有至高的乐园,模糊不清的都市被光之壁所包围,吹拂过尖塔的风,还有铃铃响起他的名字。
――亚尔德,你在那里吗。
「我在」
珐如邦抬起头。
「大公怎么了?」
亚尔德眨了眨眼,苦笑着答道,
「不,没什么」
珐如邦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似的,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过了一会儿放弃等待,又继续投入工作中。他现在做的是亚尔德随身女官该做的事,整理衣物等的琐碎杂务都由他包办,所以他就住在亚尔德房间旁边的邻室中。
当然了,爱好寡妇的流言蜚语自然是免不了的。如果对象是真的女性,那么这时候就不得不指出来澄清对方的声誉了。幸好珐如邦的身份是假的,也就是虚构的女性,这就轻松多了,没什么必要连虚构人物的未来都去关心。
其实,眼下最该关心的是自己。如果刚才听到的不是幻觉,那就是他对具备诅咒之力的呼唤声做了回应。
声音,已经消失了。
――阿=巴鲁斯吗?
少女知道他的名字。事到如今,不用再呼唤吧。是不是有什么咒术上的意义?比如再次施加支配力之类的。
再怎么推测也没用,覆水难收。
虽然料到对方早晚会找上门来,但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
――没得选啊。
掩耳都没用,听到呼唤,就像着魔般不知不觉就回应了。
从体内传来的呼唤声,真是不想体验。那种骇人之处,难以言表。
最奇妙的是,对呼唤声竟然没有任何反感。
确实有不对劲的感觉,也有惊讶感。回过头来仔细想想,是一种类似被强制逼问的不耐烦感。
可是,被呼唤的时候确实觉得很舒服。
世界是声音,世界是以名字构成的,无论是未曾被人说出口的名字,还是存在本身不为所知的名字,就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不过同时,那也是无法替换的唯一名字。
所有的名字,都有唯一的声响。
他感到一片澄澈的世界。无穷无尽的天空,庭前树枝上每一根叶脉,树叶尖的夜露一点凝聚,同时都历历在目。
――这就是,阿=巴鲁斯的力量?
仅仅是被叫到名字,就能让亚尔德有这么一番神奇的感受。其力量的精准与范围,又该何等惊人――当然,他还不敢断言,这就是阿=巴鲁斯的呼唤。
说到底,不仅连那那个少女是不是阿=巴鲁斯,甚至少女自称是陆=希露•卢=乌路有多么可信度,亚尔德都不能确定。
不过,对此也无可奈何。要是向酋拉路库或者拉兹拉夫去确认,有没有一个叫陆=希露的少女的啊?也许等待他的就是被关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秘密消灭。
――比起无选择权,莫不如说是绝望啊。
结果,谜团还是谜团,只能等待。
亚尔德锁紧眉头,开始看起从酋拉路库那里要来的字典。
当听说北方有独特的文字,且还留有历史记录的时候,亚尔德心想什么蛮族啊,这已经算是文明社会了吧,比较起来,南方和北岭才更野蛮吧,这才是这里本来的样子呀。当时亚尔德甚至有点欢呼雀跃。然而,有个问题。
读不懂。
北地语与发祥于沙漠的现今通用语似乎完全不同。因为是注音文字,稍微练习一下,就能推敲发音了。可是之后却如同攀登高山般难行。问了有没有翻译成通用语的版本,却傻眼的被告之没有那种东西。
因为是排他性的民族,所以当然不会准备什么翻译版。就算有书不小心流出去,河对面的蛮族们――亚尔德无情的形容北岭人――没有记录历史的习惯。所以当然不可能出现翻译版。
大河这边与对面历来断绝关系。恒久古老,彼此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
所谓的桥梁,是为了改变传统的明确手段。
酋拉路库可能也是这样想的,但他的改变传统可能不太一样。
――他想要把北地的国境扩展的更远。
要说的话,大概能用野心勃勃之类的词来形容,想法危险是毋庸置疑的。掠夺帝国土地的扩张主义根源,也许就源于改变传统的想法。
不过,也正因此,他才能成为变革者。
酋拉路库的决心坚定,在亚尔德看来他不是在固守成旧,而是要把一切按照自己的愿望来改变,他有这样的胆魄。
要不然,也不会压制等同于神的阿=巴鲁斯,更不会试图把对方送出去当人质。
酋拉路库希望革新,这对于想改变北岭与北地关系的亚尔德来说,有所共通点。
但考虑到对方把雷兰多公子变成人质的手段,还有去年冬季发动入侵北岭的战争,很明显这不是个易与的对手。有必要把握他希望的改变性质,还有方向性和力度,然后巧妙周旋。而现在,即便接下来他会在架桥这件事上给予协助,可是之后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而且决定架桥后,不是就这么便会完事吧。既然有如此推进激烈改革之人,那么肯定也会有同样激烈的反对者。两者间的争斗,人与地点还有原因,都需要好好留意。
――想知道革新派与守旧派的比率。
不仅仅是在这座城堡中,而是在北地诸领的领主们之中,到底各占多少。
――明天,多少能瞧出点眉目了吧。
首先是与陆斯家族有密切关系的罗琪族长的会议,明天会离开这里,前往从罗琪家族的附属城堡。
就亚尔德自己来说,是希望能同时与所有领主面对面谈判。这样就能回避对某一家有何种优待,又或者有无事先密约之类的推测。
不过,清楚认识自己的立场,就会明白那是不可行的。不得不与北岭接壤的领主,与非接壤的领主,对北岭的态度当然存在温差。其中应该也有些人对北岭的存在毫不关心。陆斯家族的力量也没大到能让所有领主们全部在限定期限内聚集于一处。
罗琪家族既然有从属的城堡,应该是个大族,影响力也不弱吧。姑且只能这么相信了。
地图目前还是无法弄到。虽然想要地形图与势力分布图,但对方不可能随便就交出来。换一个立场来看,如果是亚尔德的话,也不会随便把地图交出来。甚至还有可能伪造一份假地图糊弄对方。
总之,亚尔德的思路转了个大弯又回到了起点。
――必须确保交换人质的安全保障。
这是他最低限度该做的事。
当前,塞鲁克似乎没遭到什么怠慢。其本人也在小心翼翼的注意别在一些敏感事情上发火。
他甚至借口对与自己交换的人质是什么样的人感兴趣,趁机向他人打听雷兰多的情报,不过,没得到什么像样的内容。
『听说好像是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家伙』,塞鲁克一脸奇怪的表情向亚尔德这么报告。问他为什么表情这么奇怪,得知告诉他这个情报的人首先第一句说的就是『塞鲁克是个一眼就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人呢,雷兰多与你完全相反,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在所有人眼中雷兰多公子似乎是一个对谁都和蔼可亲,实际上却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的青年。
时刻被亲叔叔盯着一族的支配权,所以不敢露出任何破绽也很正常吧。亚尔德认识的雷兰多,是一个在祭典会场上视线瞄着皇女酥胸间谷沟的与其年纪相称的青年。回想起他问自己是不是自愿当上宰相的事,亚尔德不由轻叹一声。
必须找到他信得过的人。为了牵制酋拉路库,雷兰多是派的上用的。
目前来说,需要与酋拉路库合作架设桥梁。而从长远来看,需要从雷兰多与酋拉路库中挑选出一个更好的合作者,间接性的得到陆斯家族的帮助。
人质交换上不敢肯定陆斯家族会不会使什么绊子,这也是亚尔德所烦恼的。北岭该交涉的对象不是只有一个诸侯,而是整个北地。事实上,会变成怎样呢?――雷兰多公子的小命,是整个北地都重视的东西吗?
酋拉路库曾经放言说,『就算和远方的领主见面也没多大意义』,甚至还说,『他们无论对北岭还是对帝国都没什么兴趣』。
如果无法一次与所有领主进行交涉,那也许可以用得上离间计。越是遥远的领主,危机意识越是低,所以也越是容易疏忽大意,见缝插针的空隙大的很。所以还是要与他们单独见上一面。
不过,说实话,那么累人的事情真是不想干啊。
「好麻烦」
不小心嘟囔了一声,珐如邦微笑着答道,
「每次您这么说的时候,就代表已经对某件事下定了决心吧」
偶尔,会被珐如邦吓一跳。大概是因为习惯于默默无声的一边生活一边窥视周围人,这位青年很擅长察言观色。先不说他观察的对象是别人的时候会怎么样,如果对象是自己,心情的确有些微妙。
「也许是吧……虽然不是自愿去做那个决心的」
「从状况中判断只有那么做,然后按想法开始执行,我觉得这只能说是自愿」
谁理你啊!死蠢!好想丢下这句话,然后去隐居。
深切的渴望。
――可是办不到,所以才头痛啊。
为什么办不到?因为自己不是那种撂担子的性格,比谁都死蠢的其实是自己吧?
敌人近在咫尺无法回避,只能花上毕生时间去驯化。在生命走到尽头前,去努力做一切能做的。
「要说自愿的话,隐居才算是真正的自愿吧」
亚尔德话一出口,珐如邦就苦笑道,
「大家都在担心这件事哟,如果大公提出隐居要求,该怎么答复是好。私底下早已经为此开过多次会议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在您刚刚康复,大家聚集起来欢迎您的时候。我那时正好在公主房中做欢迎大公的准备。偶然听到的两个对话声在说,『他刚大病初愈,要是提出隐居的话,恐怕很难再挽留吧』『想办法拘留住他,这正是公主殿下展示手段的好机会呀』『不不不,将军和他才是老相识吧,以旧情为底牌好好加油说服他』『不敢当不敢当,虽然是老相识,但是我这边才欠他人情啊,根本无以为底牌呀』之类,记得这样的对话好像一直持续了很久」
居然会有这种事,亚尔德愣住了,珐如邦朝他耸了耸肩。
「最后甚至连我都被卷了进去,要我也帮忙出力。所以,唯有隐居这件事,只能说抱歉了」
――谁理你啊!死蠢!眼下正是该用上这句台词的场合吧?
就在亚尔德开始认真烦恼的时候,传来敲门声,来人是塞鲁克。
「纳格宾有没有来过?」
「不,没来过。怎么了?」
塞鲁克朝珐如邦瞥了一眼问他知不知道。珐如邦无言的左右摇头,接着抱起叠好的衣物。
朝他的背影皱起脸,塞鲁克再次向亚尔德问道,
「纳格宾答应教我商队双六的必胜法,可是去他房里找他,却不见人影」
「那里的护卫怎么说?」
「刚才房间前没见着护卫,会不会是跟着纳格宾出去了?」
「嗯,不好说。北岭的骑士只负责你和我的安全,而纳格宾――」
我只是个普通商人的哟,回想起他老是挂在嘴边的话,亚尔德沉默了。
表面上,是因为纳格宾自称在帝都很吃得开,所以亚尔德允许他同行。外交谈判中涉及通商利益的话,有商人在场能尽快确定具体的事项。
这倒不是假的。不过,让他同行的真正理由是因为他是皇帝的非公开传达官。
纳格宾是皇帝的耳目,如同间谍。一行人中只有亚尔德才知道他真正身份的。虽然是重要人物,却没有护卫。骑士虽然也接到过命令,与对待亚尔德塞鲁克一样,保护纳格宾的安全。但实际上,都只把他当成了附赠品吧。
虽然也因此纳格宾能行动自如,但北地这边不可能放任这位商人到处乱窜吧。
「大概有北地的护卫人员跟着」
「啊,这倒也是。我的屁股后面就跟着一堆。鬼鬼祟祟的,觉得好麻烦」
「你看出来了?」
「那当然,被盯梢,不可能不发现吧」
塞鲁克似乎有些小得意,亚尔德决定坦诚的表示一下佩服。
「是这样啊,好厉害呢」
「因为尚书卿从不参加狩猎啊。我……不不,只要是北岭人,个个都是猎手。虽然本事有高有低。但都知道怎么从暗处盯紧猎物,悄无声息的跟踪。所以,在我被瞄准的时候,马上就发现了」
亚尔德歪着脖子问道,
「你是说被『瞄准』?」
「虽然没有杀气。不过,说志来,今天盯梢的人有点少啊,是不是有其他事――」
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塞鲁克锁紧眉头,然后朝房门外走廊方向转过头。
珐如邦在亚尔德一旁蹲下身,装着为他修整衣服的样子,低声说道,
「我们房间周围监视的人,今天也减少了很多」
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身边的人却能轻松就做到。到底是他们太妖孽,还是自己太没用?又或者两者皆有?这么心想着,亚尔德对珐如邦点了点头。
塞鲁克看了一眼亚尔德。
「不会是去抓纳格宾的吧?」
「这发展也太跳跃了」
一边回答,一边思考既然纳格宾答应了塞鲁克却又爽约,那么肯定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他应该清楚自己的立场,也知道塞鲁克的为人。爽约塞鲁克的话,肯定会被找上门来。
「总之,去问问北地人就知道了吧。他们不是一直有人盯梢的吗!我去问问」
「……等等,就这样去找人问,无疑是在告诉对方早就知道你们在暗中盯梢了,这未免有失风度」
「现在不是谈风不风度的时候吧」
亚尔德苦笑起来。这下子会被塞鲁克卷进来的可不止亚尔德一个,不仅是北地表面上的护卫,连暗中的监视都会被一并牵扯进来,再怎么勇往直前也该有个分寸吧。
塞鲁克绝不会把纳格宾的消失与探听北地的秘密联系起来,但亚尔德却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也许是打听的时候出了意外。这种时候,该去搭救纳格宾吗?手上了棋子太少。而且当前也不是和北地闹纠纷的时候。
――真麻烦。
考虑到之后的种种,为了保证能留条小命活下去,就不得不想方设法钻营才行,这些都麻烦无比。
「让他教你必胜法,是因为你和别人约好玩双六吗?」
「是啊,我差不多该去了」
和塞鲁克玩在一起的青年人,听说都是陆斯家族从外戚中硬拉来的,原本不住在这里。所以偶然会冒出对酋拉路库的批判意见,或是表示对雷兰多公子的同情,这些是塞鲁克报告的。
――住在这里的年青男子,恐怕大部分都死了。
亚尔德是这么理解的,但塞鲁克有没有察觉到这点就不好说了。另外,就算对酋拉路库有反感,对雷兰多公子的同情是真心的,他们也无法违逆酋拉路库的指示。不然,也不会乖乖被叫到这里来,与北岭的客人做伴。
「那么你先去吧,我会在纳格宾的房里,等他回来。要是先他回来,我会让他去找你的」
塞鲁克凝视着亚尔德的眼睛。
「纳格宾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指什么?」
「那个……所以我才问是什么事的嘛」
「如果没出事,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吧。要是闹出大动静,反而会让事态恶化,那就不好了。另外,想要玩好商队双六的诀窍在于,不要从一开始就占优势」
「哈?」
「一开始如果抽到好牌,你可以先放着不用。因为一旦给别人觉得你正在赢钱,就会变成所有玩家的敌人,首先可以让别人误以为你在亏钱。我听厩舍长说过,偶尔会让雪鸠与野生的鸟类交配不是吗?」
「为什么突然变成鸟的话题?」
「所以我在想既然能够交配,为什么不先去偷出野鸟产的蛋,然后从雏鸟开始抚养,这样一来也能变得与人亲密如意使用吧?」
啊,大叫一声后,塞鲁克一时张口结舌了。心想着这个鸟头笨蛋,亚尔德继续说道,
「虽然从结论来说,没有成功。总之,在孵蛋的时期如果接近鸟巢,公鸟与母鸟的其中一方就会装着受伤的样子,试图引开来者的注意,这你知道吗?」
「啊,这个我懂」
「为了保护最重要的鸟蛋,才需要伪装,这就连鸟儿也知道。虽然坦诚是你的优点,但要是过于拘泥,便无法在比赛中胜出」
「……总觉得不太想被您这么说呢」
亚尔德笑着站起来。
「要说还有什么可以提醒你的话,好好想想,有些时候胜利真的是必不可少的吗?」
塞鲁克虽然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回视着亚尔德,但过了一会儿后,他点头道,
「就是说偶尔要让别人赢吗?因为这样能让对方好受些吧」
亚尔德并不觉得这个天然呆,能在不让别人发现情况下让人赢局,结果肯定会是昭然若揭的玩法。
「不是这样,我曾经告诉你,通过双六能分辨人的秉性吧。对方应该也想知道你的性格。别被眼前的胜负迷惑,不能做出故意放水的行为。你的优点在于,你是个有话直说的――」
亚尔德稍微停顿了一下,总不能把傻瓜这个词说出来吧。
「――直性子。别在意胜负,关键在于展示你堂堂正正的爽快性格」
「可,可是和您刚才说的好像有矛盾啊」
「是吗?虽然在必须获胜的情况下,欺诈术是有必要的。但有必要的到底是棋面上的胜利,还是其他东西,你好好想想吧」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我懂了」
肯听话是件好事,但要是把亚尔德的建议奉为至理可就麻烦了。建议并不总是对的,亚尔德不会对结果负责。话虽如此,但要把塞鲁克掠在一边什么都不管这种事,亚尔德自问也做不出来。
把握与塞鲁克之间的距离很有难度,悄悄叹了一声,亚尔德对塞鲁克说道,
「好了,去我们该去的地方吧」
把吵着还有时间硬要跟自己一起去找纳格宾的塞鲁克赶走,亚尔德独自去了商人那里,但商人还是不在房中。
命令骑士们去周围打听一下有没有人看见纳格宾后,亚尔德与珐如邦一直留在商人的房中,亚尔德有一种讨厌的预感。
「注意别让人进来」
珐如邦鞠躬,退后一段距离。心想他倒是挺机灵的,不需要多啰嗦。
在博沙国中,他早就从亚尔德与皇女的接触中,看出些什么了吧。就算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应该也能猜到是种特殊的力量。但对此他从问过一句,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这大概是他独有的处世法吧,想到他为此而付出的,胸口不禁觉得有些堵。
――希望他能幸福。
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缓缓垂下眼帘。话没有说出来,亚尔德已经过了不负责任的把愿望推给他人的年纪。他已经做一切所能做的事,他给被人发现身份难逃一死的珐如邦一个安身之地。
超过此范围的事,现在他无能为力,将来他不敢断言。
真正能解决珐如邦问题的,只有真上皇帝。只要能得到赦免,沙漠的王子就能从帝国叛逆变成普通的流民。
不过,要得到赦免极为困难。提出请求,肯定会为亚尔德招来杀身之祸。正因为身边有叛逆,所以才提出赦免。皇帝可没好说话到既不赦免,也不追究申请者的责任。
皇帝耳目的纳格宾,究竟是怎么看珐如邦的?连对方是否相信珐如邦的女性身份,亚尔德都表示怀疑。
分配给商人的房间比亚尔德的小一些,也没有随从用的邻室。大致打量一下,发现家具的品质也要低上一等。就算如此,木质家具的品质也可称得上一流,配上宝石的厚重设计,别具匠心。
不是专家的亚尔德虽然不敢肯定,但运去帝都的话,大概能赚上一笔吧。因为这里是木材产地,所以加工木材的工艺技术才有如此发展。木材本身固然很贵重,但精益求精的工艺才是带来高附加价值的原因所在吧。
商人当然不可能没注意到,不过他还不得不考虑大大超过运输木材所需的时间和成本。
为了稳定的通商,所以商人希望和平吗?又或者希望的是帝国扩大领土,把这片北地也变成整个帝国的一部分?
皇帝又做何打算?
亚尔德走近窗边,把手放在一只椅子的背上,那只椅子朝向墙壁,摆放的位置不是很端正。亚尔德觉得好像有谁在这里坐过又站起,然后把它就这样留在原地。
――纳格宾,出了什么事?
皇帝的耳目,都听到看见了些什么?
呼出口气,亚尔德调整好呼吸。置身于时间的狭缝,朝彼方伸出手。
寻找所需东西的感觉,亚尔德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便意味着无法向任何人说明。这是属于他个人的直觉,不能与人分享。
既非视觉,也非听觉。无法形容的感觉告诉他,就是这里。在时间之流中抛下锚钩,他开始拉起绳子。
――封印阿=巴鲁斯?
追问的声音冷静无比。回答的一方则有些动摇,无论是声音还是心灵都在紊乱。
――酋拉路库是这样打算的。
――为什么?
视野扩大,步伐焦躁的左右来回走的人是拉兹拉夫。强烈的不安笼罩了亚尔德。红发男人身上的秘密,让亚尔德觉的如临深渊,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亚尔德感到就算马上与这个男人一起跌入深渊也不足为奇。
――酋拉路库说,就算没有阿=巴鲁斯,也不会出乱子。反而是有她在,更可能惹出意料之外的事。酋拉路库叫我想想冰姬的故事,还问我要是因为阿=巴鲁斯,让北地再次遭到毁灭该怎么办。
――他的意思是只要有他在,就能理性的支配北地吧……
半分嘲笑似的,声音如此回答。这种语气,亚尔德听过。虽然带着笑声,但其芯子是尖锐且强大,绝对不会随波逐流。
坐在那里的既是纳格宾,也不是纳格宾。
据他说自己是沙漠人与南方的混血儿,那种就算再认真也失圆滑的表情业已消失,只有精明模样还留下了几分。
拉兹拉夫大概是注意到了吧,借商人身体说话的正是位于帝都的真上皇帝。
龙种完全控制传达官的身体,支配其一切意识的时候,亚尔德就能看清这位龙种的相貌。他觉得这是祖先所交换的契约的关系,具体是什么虽然不清楚,但总之,能看见就行了。就像皇女的传达官看上去就像皇女那样,皇帝的传达官看上去也像皇帝。
以皇帝的模样,纳格宾站起身。黄金色的头发,仿佛冰冷的火焰。明亮,耀眼,不得触及。
――北地被冰雪封闭,实在很可惜。在这种意义上,朕理解酋拉路库阁下的想法。
内容客气,口气却傲然的很。
――可是,阿=巴鲁斯……是必不可少的。
――朕尊重你的想法,帝国支持你。
――陛下说的,我能相信多少?
――那取决于你自己。好好用我给你的金子,金子不会背叛你,追加的份额很快也会在河下流转交。
拉兹拉夫在犹豫,他隐约感到,自己这是在向帝国出卖某些东西。
但他不能直面事实,因为他不敢。
――光靠金子,无法保护阿=巴鲁斯。
――解决这个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工作。拉兹拉夫阁下,先保住她,然后才有未来的可能。
轻笑起来的表情刻薄冷酷,被逼的无路可退的拉兹拉夫又是怎么看的?
――请陛下助我一臂之力。
――好吧,那么,就让他去死吧。
脸上挂着笑容,皇帝如此回答。
感觉世界开始远去,亚尔德抓紧了椅子的靠背。这里果然是地渊之边,稍微走错一步,就会一下子跌入谷底。
――死……?
――如果这个商人死了,你猜会发生什么?虽然他只是个商人,但也是外交使节中的一员。而且,纳格宾这个商人其实是受皇帝陛下密令,拥有全权处理事件的存在。这些《黑狼公》也是知道。如果这样的人一旦死了……
声音,没说下去。
是在给对方思考的时间。拉兹拉夫没发现,这时间也在皇帝的计算之中。拉兹拉夫已经没那份闲心了,不安与希望轮番轰击他,让他摇摇欲坠。
――这会变成一个大问题,帝国会因此有介入的理由。
――可是……我,我只是想保护阿=巴鲁斯。
这话背后隐藏着强烈的明哲保身,亚尔德觉得好像有只手死死捏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不过气来。
从皇帝完美控制的神情中,亚尔德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但是拉兹拉夫的神情,却有如裸露的伤口般清楚。对于自古以来遵守的古老规定,对被北方大地选中者的尊敬,已然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对变革的恐惧。
以及,掌握权力的欲望。
――你刚刚不是说光凭朕给你的黄金无法保护阿=巴鲁斯,要朕为你做些什么吗?
――可是如果您的代理者死亡的话,帝国会当真发兵进攻我们这里不是吗?
――你身边不是有阿=巴鲁斯跟着吗?有那种无懈可击的神奇力量,像冰姬的故事那样,轻易就能赶走帝国的军队吧。
――阿=巴鲁斯只是个孩子。而且,我不想与帝国发生纷争。为了共存与繁荣,我正在竭尽全力。也是因为酋拉路库做不到,所以我才……
――你的胆量不够,身为帝国皇帝的朕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皇帝笑了,大概是猜到了对方的反应,从容不迫的继续说道,
――那么,就让他行踪不明如何?这样一来就把责任都推给商人,就说怪他自己不好到处乱走,结果不幸而死。拉兹拉夫阁下,能好好诱导此事吗?
――怎么诱导?
――不仅因为去年冬天的袭击搞僵了与『雷霆使者』的关系,还因为害怕阿=巴鲁斯的力量想要暗中将其收拾掉,这种传言现在扩散得很广吧?把酋拉路库赶下台的条件都已备妥,就在这时,出现因为商人的死,导致帝国介入的事态。有谁能与帝国交涉?有谁能统领失去酋拉路库的陆斯家族,使其恢复名誉?
拉兹拉夫咽了一下口水。
――用那个叫塞鲁克的人质就不行吗?
――要让帝都的朕有所行动,凭那个男人还不够。能让朕立即发兵,保护你和阿=巴鲁斯……只有这个商人或者《黑狼公》死掉才行。
――可是,商人要是死了,还有谁能继续负责与我联系。
――《黑狼公》会安排的,放心吧。
――酋拉路库有可能不准备让那个《黑狼公》活着回去啊。
――这就不必阁下操心了,酋拉路库是不会杀《黑狼公》的……不过,嗯……《黑狼公》一旦死亡,北岭王必定会有所行动。与塞鲁克不同,《黑狼公》是帝国贵族,帝都也会收到报告,派兵出征,这是确定无疑的。
皇帝走上前一步,逼近拉拉兹拉夫。仿佛很亲切似的,伸出手搭上他的肩膀。凑近过去,皇帝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听好了,首先,让商人死亡。这么一来,《黑狼公》就不得不抗议。然后酋拉路库因为不小心激动过度杀了那位《黑狼公》……这样事态便会陷入进退两难。趁机放一、两位骑士逃走。顺便让他们知道谁是他们的敌人,谁又是他们的盟友。
――可是……
――然后你收拾掉杀了商人与《黑狼公》的酋拉路库,将他的首级献给最早来此的北岭王,这样,你就能成为北岭王的人了。
皇帝在拉兹拉夫的耳旁继续说道,
――把一切栽赃到酋拉路库头上不是很简单的吗?……至今以来,那个男人夺走了多少属于你的东西?想让他把夺走的东西交出来,不难想像有多么困难吧。与其这样,还不如多送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给他就可以了。
――可是……
――怕了吗?那么,酋拉路库会做出一些让你难以忍受的事吧……比如,找阿=巴鲁斯聊聊天,他要杀阿=巴鲁斯的念头昭然若揭吧,不是吗?
――我想尽可能的,不要把事闹大……
拉兹拉夫还是有些犹豫。皇帝以一种平静,却不容置疑的霸气问道,
――阿=巴鲁斯在哪里?
――……风之塔。
――能带朕去吗?
――我,我送您到半路吧。
皇帝微笑着退后了。
――很好,实在是很好。
――我去准备一下,我们在北门再见吧。
目送着拉兹拉夫快步离开房间,皇帝脸上的笑容开始变质。他在无人的房中走了一圈,接着说道,
――都听见了吗?《黑狼公》。



亚尔德屏住了呼吸。
皇帝全身上下散发着自信,不是妄猜,是通过精心布置与仔细调查后得出的确信。
――既然身负古王国之神的恩宠,你自然能听到朕的声音吧。纳格宾消失后,你肯定会前来调查。情况便是刚才的那些。酋拉路库是个危险的男人,所以把权力交给胆小顺从的拉兹拉夫是最好的选择。纳格宾的死,会让他欠下一个大人情。酋拉路库则是不用指望他能领情。
皇帝的视线在室内扫视,仿佛在搜索亚尔德从哪里观看这一切似的。
――就算你打算隐藏自己的恩宠,装着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也随你。不过让纳格宾白白死掉,未免有些可惜。你不觉得吗?又或者,你觉得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马上准备逃走吗?
停了一拍后,皇帝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分,说道,
――期待你能与朕同心协力,吾友。
说完,皇帝便走出房间。
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亚尔德只是傻傻的杵在那里。
一屁股坐下,险些把椅子都坐坏。真的是在无意识中,回到了现在。呼吸不整,心脏猛跳的让胸口都作痛了。
「大公……?」
珐如邦忍不住出声问到,看来自己的样子很糟糕吧。
也确实,很糟糕。
恐惧与混乱,头痛与呼吸不调,不知道该应付哪个才好。哦,不对,这些都必须应付,而他需要的,不过是决定优先顺序。
亚尔德试着动了一下手指。麻痹的手指触摸到一样柔软的东西,那是鸟儿的羽毛。紧紧握住由希洛巴的羽毛编织成的护身符,心想能与鸟儿心灵相通的距离极限是多少啊。就连皇女和塞鲁克,也只能感应到稍微超出视野范围的鸟群位置。亚尔德的话,从北岭城门到厩舍的距离便是极限了吧。
呼唤希洛巴,把发现的事情通知皇女――不不,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就算希洛巴现在能马上知道亚尔德的思想,也不可能向周围人传达。因为已经无人能沟通再希洛巴的心了。
而且,就算告诉皇女又能怎么样?
既然希望与北地保持和平,除了静观事态发展以外,皇女还能做什么?如果她要驾鸟飞来救亚尔德和纳格宾,反而不得不阻止她吧。
就算这样,一旦知道亚尔德现在的困境,皇女还是来――这么一想,亚尔德感到自己突然有种安心感。
自己有一位可以信任的主人。
这不是很好吗,能有这样一位让自己无条件信任的人。就算在此丧命,人生也无憾。
不过,如果是为皇女好,就不能死在这里。亚尔德必须活下去,推动与北地的和平进程。
「得把纳格宾……找出来」
那是多久前发生的事?记得晚餐的时候,拉兹拉夫还在的吧,不,不在。
那个样子,皇帝……不,该叫他纳格宾吧?不管叫什么,都是在唆使拉兹拉夫杀了纳格宾吧。在他被杀前,必须找到他。
――可是,该怎么去找。
完全使用过去视的力量,能不能追踪纳格宾的踪影?说到底,出城找人这件事真的可行吗?他好歹也算是被监视的人物,既是宾客,也是随时有可能不让其活着回去的犯人。
而且,一旦被人证实他具有恩宠之力,就算活着去,恐怕皇帝……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不够站起来,亚尔德只能诅咒着白白浪费时间的自己。


(下卷持续)


后记
本格隐居派幻想小说系列第三集上卷,终于完成了。以册数来说,这算是第五册。
依旧是肾虚体弱从开场就掉链子的主人公,还有他诅咒名单的首位换人,敬请欣赏。不过,在上卷结束的时候,感觉好像又该换人了。幸亏是便于重写的脑内名单,真是太好了呢。

说正经的。
虽然至今以来坚持两本连发的写法,但到底还是守不住了。非常抱歉,这次下集无法立即出版,且延期到何时能出书,我现在还不好说。
虽然我本人没想到会这么费时间,不过周围人倒是传来『等一年不算什么啦』『二本连发的速度,就你来说算是快的』『三卷要是今年出完,才算是意外吧』。
不不等等,我笔头的没那么慢吧!……大概。
为什么这么费时,虽然有各种原因,但追根究底,我觉得是作者猪脑袋停滞不前才是原因所在。为了挤出合理的『后续发展(别名•极度脑补)』,用了意料之外的许多时间。
能爽快流畅的写出有趣故事的日子……快点降临吧,一边这么幻想着,却一边听见另一个声音在说,那种日子大概是不会来的,可是,真希望她能来啊。

就是这么一回事,让各位等了这么久,请大家原谅。
向我表示希望塞鲁克能一直这么天然呆下去的内田先生,画出美妙胸沟的KOTOKI先生,还得麻烦你们继续陪我折腾。变成这样意料之外的漫长里程,实在是非常抱歉。
总之希望上集能让大家看的愉快!

2010年7月 妹尾由布子


译者后记:
翼3下是在差不多超过10W字左右的时候,出现倦怠感的,并以倍数递增。原本预定两个月收工的时间表,大半都在预定内完成,但最后的近3W字还是严重延期了。另外最痛苦的依旧是校对,虽然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看待校对这个问题的,但对我来说每一本的校对都是一场与自己的较量。幸好,这次又是我赢了,虽然用了足足两个星期就是了……

这本剧情基本上没有超展开的部分,可以看得出妹尾老师为了故事的合理性,写得很细腻,也很费时,不过北姬好萌啊……虽然她的戏份实在少得可怜,期待3下能多给她一些舞台吧。

下一本是继坑《指引之星2纷争的地平线》,预定10月底完成。再之后才是《翼归3》(下),下半年的目标就是这两本了。

PS:还有一些插画师KOTOKI老师为翼归画的私货,稍后等Lcn君修完之后就放出。

2011年8月26日 Clsxyz

评分

参与人数 2轻币 +2 收起 理由
bobycy + 1 指引之星+65536
翼之弓 + 1 谁理你啊!死蠢!下卷里面这句话说出口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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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30 10: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终焉之月 于 2011-8-30 10:19 编辑

翼归3Yooooooo
等很久了 一直很喜欢这书 直接放整本美
发表于 2011-8-30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最期待的作品又来了,感谢C大

PS.怎么感觉封面的画风越来越好看了
发表于 2011-8-30 10:39 | 显示全部楼层
C大  爱死你啦!!!!!  我还以为这部作品坑了  突然就放出全本给力啊
发表于 2011-8-30 10:4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期待这么久终于盼到了,实在是开学前最后的喜讯啊。
还有我占到前排实在难得啊,感叹一下。
发表于 2011-8-30 10:5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分感谢,我非常喜欢翼之归处这本书
一放就是完整版,太感谢了
发表于 2011-8-30 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喜欢这个系列啊
虽然2下了还没看,呵呵
感谢分享啊
发表于 2011-8-30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真是久等了啊  非常喜欢这部小说 虽说没有看过原文 不过译者的调调也很合胃口

翻译辛苦!
发表于 2011-8-30 14:0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这这。。。。3居然也有了 真是难得啊 而且是翻好的 很激动啊~~~ 话说日文的3也没找到的说
很喜欢这部呢 剧情不错 虽然感觉会比较长了 慢慢欣赏了 辛苦~~~


发表于 2011-8-30 14:1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男主角真是反传统的可以,不过我喜欢
发表于 2011-8-30 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男主的行为是不是太潮、太解放过头了点呢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Clsxyz + 1 你确定自己看的是这本轻小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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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30 15:17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啊啊啊啊  等了半年了啊啊啊啊啊 泪流满面啊有木有!!!!!!太感谢LZ了~!!!!!!!!!!!
发表于 2011-8-30 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段时间没看到这本书的消息结果一来就是整本,实在是大惊喜啊,感谢LZ了
发表于 2011-8-30 16:2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subasawow 于 2011-8-30 17:14 编辑

就翻译完了 看来是先翻好了 谢谢翻译组
还是希望皇女给男主 长公主就算了吧 如果连主角都同意取长公主 感觉就是有点俗套了 这种不能和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政治婚姻 在长公主过去就算了 别带给男主 要不 3个都取了
发表于 2011-8-30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等了很久了呢,热血的理性派小说
发表于 2011-8-30 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楼主大,我超爱这系列的
发表于 2011-8-30 17:1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必须顶,好棒的小说。
发表于 2011-8-30 18:39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男主这集很傲娇么...怎么感觉要后宫了都
发表于 2011-8-30 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作品啊。一直认为这系列质量很高。。超期待

感谢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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