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系】贺兰棠

小门

【起】

她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感覺，一場傾盆大雨可以這樣涼透人的心。她覺得累了，累得聽不見雨打在地上嘩嘩的聲音，累得握不動手里的劍，水把她拖得邁不動腳步。後面那些人還在追，可能已經在千步之外，可能已經在百步之外，他們饒不了她，她逃不掉了。青華劍派無論如何正大光明，也不會留一個叛逃的人。她想去魔域，可是到了魔域又怎麼樣呢，魔域的人會收容她么，會姑息她么，她心裡沒有底。

雨幕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只看見一片一片無邊無盡的暗，似乎沒有路了。這裡是哪裡？她不知道，她慌不擇路地逃跑，叛逃是因為想活下去，想給自己一條生路，可是現在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裡，她真的沒有路了。

她絆到了一階樓梯，猛得朝前栽倒下去。她聽到水被激起來的哐啷一聲，像劍鳴一樣的聲音。她摸索著，想找自己的劍，可是劍脫了手，落進茫茫的黑中，尋不著了。她放棄了，撲身躺在水里，冰涼的水灌進她的身子里去，手腳都涼了，唯一一絲活下去的念想也涼了。快找到我罷，她這樣想，快殺了我罷，給我一個痛快。

她聽見有腳步聲靠近，輕緩的，從容不迫的腳步聲。來了么，她想著，沒有抬頭，給我一個痛快，快殺我罷。腳步聲停在她面前，立住了，沒有動。她靜靜地等著，等了很久，它還是沒有動。她奇怪的抬起頭，看見一柄海棠花的油紙傘，雨水順著傘角簾子似的落下來。

一雙手朝她伸出來。

這是怎樣漂亮的一雙手，骨骼纖細修長，如同一刀削下的蔥根，在黑夜的雨幕里發出柔白的光。它落在她眼前，如同一盞燈，引著她伸出手，去不可思議地觸碰。

她握住了那只手！冰涼的手，柔軟的手，立即一股溫暖直竄到她心裡。她聽見一聲劍鳴，是她的劍，它哐一聲飛出雨幕，在空中劈開一道森白的裂口，隨著一聲碎石的響，插在了她倒地的旁邊。立成了一道界碑，仿佛把生和死隔在了兩岸。

傘舉到她頭上。手的主人說了話，是極其柔和的男音，“放心跟我來。”

她聞到了海棠花的花香。

【承】

很久以後她醒過來，躺在床上，身子被焐暖了，乾燥，清潔，非常舒服。有人在彈琴，輕緩的調子穿過窗櫺，落到屋中如同跳珠。是這個彈琴的人救了她，她感覺出了他的味道，與任何人都不同，隱忍不發的味道。她一翻身跳起來，拉起衣服沖到外面。

一地陽光斑斕。那個人坐在庭院的行亭中間，他聽見她出來，沒有回頭。除此之外就是海棠花，滿園不附著季節盛開的海棠花，院子正對著門，門外依稀看見她的劍立在階下。

她目瞪口呆，這個人她意外地知道。賀蘭棠，賀蘭世家的長子，那個江湖上盛傳喪盡天良的半妖。十年之前，他因為有著人身，竟曾屠殺幽煌郡一城，只是爲了修煉自己的妖元脫去人身純化妖體。他的母親忍無可忍，卻還是不忍手刃他的性命，終於將他封印在這個院子。之後沒有人膽敢再靠近這裡，大家都說，半妖只要吸夠了精元，化成妖體，他便能衝破他母親的封印，從此為禍人間。她終於明白，昨天夜裡爲什麽青華劍派的那些人沒有再追上來。
這些所謂的正義之士怕，他們怕，怕被賀蘭棠吸走修為，否則十年了他們爲什麽不敢上來，不敢殺這個可以“為禍蒼生”的半妖？

賀蘭棠只是在彈琴，又像是在望著海棠樹發呆，琴聲像他的表情，平和如同死水。

她突然忐忑不安，三番五次思索著怎樣從那門口奪回自己的劍。才出狼群，又入虎口，她不想死，不想被青華劍派的人殺死，更不想被這個半妖吸掉修煉二十載的丹田丹纓。

“他們圍在外面，想死的話，就去取劍吧。”賀蘭棠突然說話，他沒有看她，靜靜地說，像是自言自語。她一個激靈，不知所措地朝他看過去，卻不覺看得有些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人。

“他們爲什麽追殺你？”賀蘭棠接著問道。

她一愣，半晌沒有說出話，賀蘭棠只是等著，波瀾不驚地等。她踟躕了許久，終於決定回答他，“我偷了青華劍派的百年丹纓。”

“吞下去可以精進十年修為的那個？”賀蘭棠說。

她點點頭。

“理由。”賀蘭棠說。

她想起自己被青華劍派所謂的俠士害死的妹妹。那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只是因為有著驅動妖刀的能力，便被拔去手腳，懸掛在鎮妖劍的劍鋒上，讓血慢慢滴盡。為的只是加強鎖妖劍的靈力以抵禦魔域來襲。她妹妹死之前還對她說，不要恨長輩，她是心甘情願的。魔域不能勝，勝了便要生靈塗炭，長輩們是不得已。不得已？爲了所謂蒼生的性命，就能對另一個生命任意取挾？

這不是義！這不合理！

她要力量，她要將這些正義都踩在腳下，她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些以殺止殺的正義都是狗屁！可是她沒有辦法，她沒有辦法更強，她的身體拖著她，限制著她，這種限制是毀滅，是絕望。她不能忍受，她不能不拿走那顆百年丹纓。

她將所有的理由都說出來，最後像吼叫一樣吼出來。可是賀蘭棠只是輕輕冷笑了一聲，沒有再答。

【转】

她凭着贺兰棠安生許多天。外頭青華劍派的人圍著，她的劍隔著中間，對方沒有膽量進來，她也沒有膽量出去。

她原本可以一直這麼躲，然而她終於見著了沒有辦法令她繼續安心的事。所以見著事的那天成了她呆著的最後一天，那天夜裡她睡不著，輕柔的嘩嘩水聲像下了雨，她看一看窗子，窗外一片天清朗月。院子中間一抹桔梗白，她被引得出來，才看見鋪天蓋地的水精如同云濤，湧上院中的海棠樹，發出的柔光將月色映得昏暗。

海棠樹上睡著賀蘭棠，他像一只貓，蜷縮在樹丫中間。海棠樹仿佛因為水的緣故倒映得格外的巨大，黑映映地看不清輪廓，枝丫妖異，如同長蟲蠕動盤爬，刺在湧動的水精當中。

一顆海棠紅的妖元懸掛在賀蘭棠的身前，只是一條靈氣連著他的全身。這血氣所成的妖元本能對水精卻貪得無厭，竟從身子里化出來，飢渴難耐吞吃海棠樹吸來的水精，一口還未咽下，另一口已經塞進去。脹得渾圓笨拙，珠心都顯出了流轉的藍色。

她知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賀蘭棠的母親有妖王的妖元，無論他繼承了多少，十年修煉便足以屠城，何況又在這裡吸取八荒五行精元十年。這顆紅色的妖元，比起青華劍派的百年丹纓不知能提升多少倍的修為。

她踟躕地往前走一步，小心翼翼靠近那棵樹。她的修為太低了，低得樹的枝丫從她腳下繞了過去，連遲疑也不曾有。賀蘭棠沒有戒心，賀蘭棠睡得正酣，他甚至朝里動了動身子，將手指曲著貼在嘴唇附近。她只有一次機會，如果她不能在一刹那間一劍斬斷妖元連在賀蘭棠身上的靈氣，一口將它吃進去，她就只有死。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插在階下攔著人的劍陡然劈開氣流，仿佛一道筆直的閃電。她聽見嗤的一聲，她看見那顆妖元詫異地落下來，她一躍而起反手抓住劍，張口就將妖元吸進去。這時賀蘭棠的血噴了她一臉，已經不是人類粘稠的紅色血液，是樹的汁液，清涼，稀薄。

她不能久留，即使失去了妖元的妖必死無疑，賀蘭棠已經沒有威脅性。但是她不敢久留，這次得來太容易了，太容易了，像飛來的橫財讓她興奮得不敢相信。她突然如同肋下生了兩翼，身輕如燕。她如同雨燕搶出門去，身後跟著持續不斷的水精。浩浩湯湯，煙波洶湧。

她已經不屑看地下那些青華劍派的嘍囉，青華劍派太小看她了，這些嘍囉現在還不值得她的一巴掌。她的氣海天充地滿，脫劍出手，劍也不落，靈氣將它托起為她造一方座駕。她朝著魔域的方向飛馳而去，禦劍乘風，禦劍乘風，她第一次感覺到超越眾生的尊貴和力量。

而且，魔域不敢不要她！他們不敢不要她了！他們會尊奉她做長老，甚至，魔尊？

【合】

她錯了。她還來不及走出這片領域。看見她出來，青華劍派的“嘍囉”全部追上來。所謂井底之蛙的意思是，嘍囉們每一個都有禦劍乘風的修為，比她快，比她穩，只是她不知道。

一連串的劍陣將她困在中間，隨著朝霞瀰入蒼穹，水精凝做露珠，它們再托不起她的劍，她從半空中筆直地落下來。劍陣隨著她往下砸，卻不殺她，不給她一個痛快的死，它們洩憤似的，釘過她的手足，反復地釘。她痛得慘叫，掙扎，青華劍派的人并不同情她。

漸漸的，青華劍派玩夠了，他們的劍聚成一柄，像是劍門正中那把天地正義的鎮妖巨劍，懸在她的頭頂，向著她的心口，立即就要扎下來，了結她的性命。不可能，不可能，她不是已經有了賀蘭棠的妖元么，爲什麽當年屠城的妖元還對付不了幾條狗，不可能，這不可能！

可是劍落下來了，她眼前一幕一幕晃過她妹妹死時的場景，她聽見了骨肉分崩離析的聲音，她絕望地將雙目緊緊擠閉。然後她嗅到一陣海棠花香。

劍終於沒有落下來。

青華劍派的人怒指道，“賀蘭棠！你欺人太甚！”

賀蘭棠來了？他怎麼來了？他不是不能出院子么？不是被吸走了妖元么？她不可思議睜開眼睛，看見曳地的長髮如水。

賀蘭棠說，“就是欺負你。”

青華劍派不約而同退開一步，將劍捏得更緊。有人試圖講理，“她劣行難改，恩將仇報，偷吃你的妖元，你爲什麽還救她？”

賀蘭棠說，“因為想救。”

她看見青華劍派的人忽然身體僵直，仿佛看見了什麽可怖至極的場景，他們的瞳孔無限朝外擴大，劍也紛紛落地。賀蘭棠偏頭瞥了她一眼，“去魔域，找一個叫白林秋的女人。”

她躍起身，還想叫住他。他拂了拂袖，“走吧，現在我能只有一個時辰能在外面。”

他的意思是，一个时辰之内，保她无虞。

青華劍派的人痛苦地在地上抽搐，一個連著一個，麥茬那樣倒下去。她連滾帶爬，甚至忘了拿自己的劍，這時她仍舊身輕如燕，仿佛那顆妖元只是賀蘭棠好心施捨給她，助她快一步到達魔域一般。



後來，她真的到了魔域。她憑著那顆妖元見到白林秋，白林秋苦笑，“棠弟就是棠弟……他還是出來了……”

半年以後，魔域的人圍攻云洛山莊，她去了。去的途中不知爲什麽說到了賀蘭棠，還有賀蘭棠如果從封印里出來會為禍蒼生的說法，同行的魔女險些笑得滿地打滾。

魔女鄙夷地看著她道，你以為棠弟弟是真心想救你？他從來不做沒有道理的善行。

這時她才知道，青華劍派因為賀蘭棠救她的事情，終於決定為蒼生除害。他們派出了三位長老，合力打破賀蘭棠母親設下的封印，可是就在封印破開的刹那，一院的海棠樹如同落地的鏡子一般破成碎片，一串海棠花辦竄進天空，朝著彌隱妖界的方向，陡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賀蘭棠從來就沒有理會人間蒼生的念頭，他的一生只有一個目的，做彌隱妖界的妖王，那曾經是他父親的位置。十年之間，賀蘭棠早已經修成了妖體。他沒有能力打破母親的封印，那是只針對他的封印。可是母親爲了保護他，那封印也讓他人不能隨便進入，所以，他打不破，自然有人打得破。

她陡然間回憶起那夜看見的景象，“賀蘭棠的妖力是什麽？”

“幻術。”

她目瞪口呆。

幻術么。

她突然不禁想起了青華劍派的人倒地的場景，漸漸懷疑地想起自己妹妹被殺的場景。她顫巍巍地問道，“青華劍派……有沒有……人血祭祀過劍靈？”

魔女幾乎笑死了，“天地正義的劍靈，敢用人血來養么！”

她一癱坐在地上。

她當然被賀蘭棠利用了，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賀蘭棠的幻覺代替了她的回憶？她現在經歷的一切，又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她還是她么，她究竟是誰呢？


【結束】

楊威男

我真的覺得是很不錯的東方仙俠作品。
而且還有談到陰謀跟鬥智，透過女主角襯托，賀蘭棠真的很帥、很強。
只是作為短篇太短了，武打也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