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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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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优胜] 丽蒂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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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20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一篇华丽的哥特,讲述了那些人的梦想和欲望。

                                序幕

第一次和未婚妻丽蒂雅相遇究竟是何时,多伯雷已经记不清了,是在宽阔而幽深的宫殿长廊上?还是在古朽又充满落寞气氛的修道院里?

或许是在坎坷曲折的石街小路上孑然独行时,往小院里半哥特式窗台的惊鸿一瞥,她就依偎在窗前的石台上,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拨弄着一盆不知名的紫色花丛。于是,他陷入那双深藏着思索和宁静的褐色眼眸中。

那一刻,一种名为爱或者比之更强烈的情感如同暴风雨冲刷在泥泞的心坎上,让他至今仍旧念念不忘那道窗台上的婀娜倩影──白丝绸的蕾丝边无肩长裙,依稀和充满青春的肌肤融为一体,黑瀑的长发俨若雕刻在鹅卵石上,令人感受到一种充满执着的美感,这种情绪当你看到蝴蝶从蛹里挣脱出来时会产生,当你听到夏日吱吱不休的蝉鸣时会产生,当你闻到雪日淡雅的花香时也会油然而生。因此,在这两种干净而极短的颜色下,唯一能够嵌入人心的就只剩那双魔性的眼睛了。

但这并不是说她的相貌就平淡无奇,与之相反的,直到适应了第一眼遗留下来的冲击后,他也完全找不出那张脸和身段有哪些瑕疵。她的左眼角有颗细小的泪痔,洁白的额头有如瓷器般的光泽,小巧坚挺的鼻梁,红润的唇瓣,有如在描述一场美妙绝伦的梦境。

他如此为她的外貌着魔,认为自己对她的爱已经无以自拔,遇到亲友就念念不忘对这个少女的赞美。

他开始打听少女的来历,并央求忘年知交斯特勒福牵线。

斯特勒福起初并不愿意,但并不是因为妒忌的缘故。这个将近五十岁的男人第一时间知道这位青年学者陷入热恋后,就径自着手调查这名少女。

少女的家世尊贵,学识方面更是无可挑剔,斯特勒福甚至知道了她曾用过的笔名,以这个笔名撰写的书籍直到后来还在热销。

尽管如此,周遭人却对少女的性格颇有微辞,虽然斯特勒福无法从少女的言行举止中理出任何不妥的地方,不过“这个古怪的家伙”的称呼却不时从他人的嘀咕中出现。尽管这似乎并不是贬义的称谓,却仍在心中埋下了一个疙瘩。

除去这些地方,对于被那位好友如癫如狂描述的少女的美貌,斯特勒福全然嗤之以鼻。在他看来,少女虽然比一般的女子美上几分,但他并不认为这个少女在外表方面有任何值得好友如此恭维的地方,甚至有些配不上英俊的友人,特别是那双如若病态般失去光泽的无神眼眸。

他觉得那些洋溢着夸张的词汇完全是因为好友陷入爱河不可自拔的缘故,这使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初恋,那些癫狂的情绪和行为仍然历历在目。

尽管如此,秉着对好友的将来尽责尽职的态度,他仍旧下意识感到犹豫,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这种直觉在战场上磨练而成,曾经无数次挽救了他的性命。因此,当他出了少女的家门后顿时变得坚信不已──这个少女不是好友的良配。

斯特勒福回到好友家里,带来了多伯雷难以置信的反对。

她是个不错的姑娘。”他说,“但绝对没你想的那么好,你们俩并不般配。相信我,多伯雷,我是结过婚的人,对于这世间的男情女爱看过不少,第一眼的初恋从未有过好结果,因为你们并不了解。”

犹如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多伯雷陷入了一场繁杂的沉思。

他将自己关在家中三天后,再一次来到那条石街,仰望高高的窗台。

仿佛知道他的到来以及与之伴随的迷惘一般,少女从房间里走出来,仍旧是那身白蕾丝的长裙,依旧是那对吸食灵魂的双眼。

当他和少女的目光对上的一刻,所有来自反省和思索的痛苦像融雪一般消失了。他没有那次比这次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灵魂早已在第一眼时就被这个少女所俘获。

他想起扑火的飞蛾,决定忘却一切向少女示爱,然后,他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丽蒂雅。

丽蒂雅,一个爱的女巫,一个爱的精灵,一个爱的少女,以及一个爱的迷。

她知道他的名字──多伯雷──或许是从斯特勒福那里听说的,或许她也因为那一眼的相遇而爱上了他,因此着人寻找他的身份。

总之,她回应了他的示爱:“究竟是眼睛拘禁了人的意志,还是意志蒙蔽了人的双眼?如果你给我你的双眼,那么我会嫁给你。”

第二天,多伯雷欺瞒了所有人,让医生将自己的眼睛挖了出来,送到少女的手中。少女如同收起世间最宝贵的宝石般,小心翼翼地将这对眼球浸泡在一瓶不知名的乳白溶液里。

她温情地抚摸他双眼上的白布,轻吻他的双唇。

我的爱人,你失去了双眼,但解放了意志,请相信你的意志让你看到的一切。你会理解这一切,或者,你已经理解了吗?”

在混懵的黑暗中,多伯雷看到了少女的样子,一切都是黑暗,只剩下这个光的影子,宛如烛火摇拽,光芒洒满了灵魂的世界。在光的少女的指引下,他似乎又能感觉到了遥远的地面,清澈的苍穹,甚至条理分明的街道和来往匆匆行人。

少女搀扶着他,他却觉得,就算失去了这双纤手,他仍然能够像个正常人那般生活。于是他阖上眼帘,宣称自己感悟了天父的教诲,以防被人知道自己失去了双眼,导致自己那魔性的爱人受到世人的责难。

丽蒂雅嫁给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学者,这个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羡慕多伯雷的艳遇,因为丽蒂雅带来了极其丰厚的嫁妆。

她和失明的丈夫一样,已经没有了直系的亲人,这匹嫁妆足以供给两人十世的奢华花费。他们在远离城堡的郊外购置了一所破落的修道院,两人如漆似蜜地在巴洛克风格的塔楼里钻研学识,撰写书稿,温情厮磨。

多伯雷被丽蒂雅的眼睛征服,却从未想到一个少女的才情竟然无法揣度。

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女子,对所有的学科都有着难以想象的钻研──自然科学,哲学,社会科学,她探求任何已知的知识,饥渴地分析前人的著作。

她对待自己的丈夫是如此温和,话语轻柔沉静,就像让人难以想像暗藏在湖水深处的涌流。她文静的姿态,也无从让人了解那一身犀利的剑术是如何得来。

在她从未发表的文稿里,关于意志和灵魂的大胆假设在外人看来必定是荒谬妄为。

多伯雷却爱慕着这样的女子,他无从分辨这股经久不衰的激烈的情感里,哪些是仰慕,哪些是崇敬,哪些是爱情。

一天晚上,和多伯雷尽情欢爱后,她突然用低沉的柔美的声音吟诵了一首自作的短诗:

在一个梦魇
来临的夜晚
黑猫敲响旅人的房门
旅人沉浸在神曲的
欢乐的时光
黑色斗篷的死神穿过窗子的隙缝
在昏昏欲睡的灯火中
投下镰刀的影子
烛影摇晃
镰刀摇晃
切断了神曲的美好
旅人从臆梦中醒来
再也回不到那段美好的梦境
烛影摇晃
镰刀摇晃
旅人指责那是黑猫
得意忘形的尾巴
梦魇走出房门
向黑猫嘲弄
形状和姿态并不重要
关键在于灵魂
罪魁祸首就是旅人的双眼。”

她发出低沉的嘲弄的笑声,眼睛的焦距定格在浓重的夜色中。她将多伯雷的头埋在胸前,轻声在他耳边反复说着:“究竟是眼睛拘禁了人的意志,还是意志蒙蔽了人的双眼?形状与姿态并不重要,灵魂会指引你正确的方向。”

第二天傍晚,多伯雷正在整理妻子的文稿,斯特勒福匆匆到访,并携来一个坏消息:“丽蒂雅意图刺杀亲王殿下,失败后服毒自杀了。”

[ 本帖最后由 fencrow 于 2008-5-6 08:1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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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20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丽蒂雅的死亡让多伯雷悲痛欲绝,他试图用文字来排解这股毒药般的悲伤,但每当尖锐的鹅毛笔端触碰纸面,以往流畅的文字此时犹如正蚕食着洁白,让他心中产生一种悸挛。

他不得不在进餐时偷偷加入丽蒂雅研究迷信中的炼金术时自配的安神药剂,这让他在飘然的感知中,仿佛能看到她的身影。

对多伯雷来说,丽蒂雅的死亡就代表了一切,然而这位学者始终是与众不同的。

在妻子尸体的阴影中,无数人正在揣测,相互攻奸,诬蔑构陷,所有一切都让他感到屈辱和愤懑。

他并不相信妻子对亲王行刺的事实,甚至是妻子服毒而亡的事实。直到三天后,丽蒂雅的刺杀在无数人的目证和物证下定案,脱离软禁的多伯雷连忙赶在丽蒂雅下葬之前求见了亲王殿下,请求能够赎回自己妻子的尸体。

先前已经说过,丽蒂雅的身世尊贵,实际上她和亲王殿下有稀薄的血缘关系,在一些社交场合中,也经常作为亲王的远房侄女出面。亲王待这个少女犹如亲女儿一般,正因为如此宠爱这个少女,在遭遇了刺杀后更显得憔悴。

我不相信丽蒂雅会做出这样的事。”他在书房里对多伯雷说:“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知道她一直在研究新教,但那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道新鲜可口的餐点,那些异教徒的思想根本无法蒙蔽一个智者。”

多伯雷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是案件审理的过程和结果都从未关心过,亲王对丽蒂雅的信任并没有超出多伯雷对妻子的爱。即便感到亲王对妻子的信任是理所当然的,但在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多伯雷仍然这种信任满怀感激。

为什么丽蒂雅非得是一个新教徒呢?她忠实于自己的情感更甚于信仰。”

所有人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亲眼目睹了她的行动,更在她身上找到了这个东西。”亲王从笔筒里取出一个拇指大的银质铭牌,上面镌刻着三个花式字母:J.I.Σ。“我听说过这个异教徒的组织,大家都认为这是证物,是对我们和国教交好的警告。”

我以我的灵魂起誓,我从未见过这个东西。”多伯雷回忆了一下说。

进行尸检的是自己人,他们认为丽蒂雅甚至欺瞒了自己最亲的人,我却并不这么认为,如今您的证词更证实了我的判断。”

您的意思是,有人扭曲了丽蒂雅的意志?”

有谁能扭曲那个少女的意志?你我都知道,她的灵魂无比坚韧。”

是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扭曲我的妻子的意志,如果有人正在那么做,我会让他无所遁形!”多伯雷沉痛地说。

他在仆人的指引下来到城堡最下层的停尸间,当时进行尸检的其中一人就是他的知交好友斯特勒福。

斯特勒福虽然并不看好丽蒂雅与多伯雷的结合,而事实也应证了这一点,然而面对沉浸在悲伤中的好友,他也感受到这个好友对死去少女的深深爱意。因此,在亲王的默许下,他坚持反对他人对少女尸体进行解剖,力求她能够以完整的姿态下葬。

当多伯雷踏入放置妻子尸体的房间,斯特勒福正单膝跪在石台前,用肃穆的姿势进行冥福祈祷。

这个骑士刚过壮年,体能略有些下降,但丰富的经验却弥补了体力的不足,向来得到亲王一系的器重。在战争结束后,他担任城堡的警备长官,兢兢业业的品格备受友人的赞誉。

他的双鬓有些花白,五官轮廓饱受风霜和人生磨难的雕琢,对于信仰的执著更甚于普通的年轻人。他是一个忠实的国教教徒,但为人正直,从不对其它教派的教徒冷言相待。

他并不像多伯雷那般坚信丽蒂雅的无辜,也不像其他人那般对刺杀案件立刻盖棺定论。这个立足在暧昧中间的骑士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好友的惊呼:

丽蒂雅!”

这呼声的语气如同突然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环境下遇到失散多年的亲友,以至于让斯特勒福产生了“少女死而复生,正从床上坐起来”的错觉。

他紧紧盯着床上被白布遮盖的尸体,直到确信那的确是一个死人。

多伯雷却踉踉跄跄扑到石台跟前,闭着双眼面朝石台右边,仿佛那里站着一个少女的灵魂。

丽蒂雅,丽蒂雅,丽蒂雅,丽蒂雅……”他琐碎地充满喜悦地呻吟。

这声声的呻吟在斯特勒福看来却犹如一个疯子的呓语。他猛然从地上跳起来,将好友远远垃离石台,大吼道:“她死了,你的妻子丽蒂雅已经死了!睁开你的眼睛,她就躺在那个石台上!”

多伯雷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说话,挣扎的劲儿几乎让他这个现役骑士难以抑制。

斯特勒福狠狠地给了多伯雷一个耳光。

清脆的声音在阴森的停尸间中回荡,多伯雷突然失去了全身的气力,软绵绵倒在斯特勒福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她死了,放弃你的执著,你会让她无法上天堂!”斯特勒福充满警示语气地说。

多伯雷似乎听到世间最有趣的玩笑。

她死了?呵呵,她死了?她明明就站在那里啊。”

睁开你的眼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闭上它,但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愿意面对事实吗?我的朋友,多伯雷,你的妻子的尸体就躺在那具石台上!”

斯特勒福用力扳开好友的眼皮,然后他看到了那对比夜晚的乱葬岗更恐怖阴森的空洞的眼眶。他吓了一大跳,双腿虚软,大叫一声:

你的眼睛!我的天啊,你的眼睛怎么会这样!”

多伯雷立刻沉默下来,斯特勒福仿佛一瞬间明白了。

这个女人!是她挖出了你的双眼对不对?这个该死的女人,这个恶毒的女人!”斯特勒福痛心疾首,他开始痛恨这死去的女人,更怨恼自己。

多伯雷似乎听不见斯特勒福的诅咒和诘问,他用近乎朝拜般虔诚的语气喃喃自语。

当斯特勒福重新冷静下来,他终于听清了多伯雷反反复复的说话:“究竟是眼睛拘禁了人的意志,还是意志蒙蔽了人的双眼?”

告诉我,我的好友斯特勒福,丽蒂雅她死了吗?”多伯雷突然大声问道。

是的,她已经死了!”或许是被多伯雷那富有哲思的语言震慑,斯特勒福用前所未有的肯定的语气回答道。

我已经看不见了,但至少我的手还有知觉,只要丽蒂雅的身影还在我的脑海里,我的身体就不会忘记她的身体。你说她已经死了,可我明明还看见她就站在我的跟前,让我摸摸她的尸体,证实你或者我的错误!”

似乎要证实自己的正确,两人手牵手来到石台前,斯特勒福将多伯雷的双手放在少女的尸体上。

多伯雷抚摸着妻子的脸庞,乌黑的秀发,顺着坚挺的胸部一直到光洁的脚面。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弥漫在心头,遗留在过去的记忆和此时冰冷僵硬的触感重合了,那的确是自己的妻子丽蒂雅的尸体。所有人都没有说谎──丽蒂雅已经死了!

然而正因为如此,荒谬的感觉才如同野草般滋生:

自从走入这个房间后,他明明看到,在眼前一片混懵的黑暗中,光的少女丽蒂雅如以往那般,无比清晰地站在那里,温柔地微笑着,仿佛述说起求婚时的誓言,以及夜晚那首短诗:究竟是眼睛拘禁了人的意志,还是意志蒙蔽了人的双眼?形状和姿态并不重要,关键在于灵魂。

我们回家。”多伯雷对光之少女丽蒂雅说,然后又对斯特勒福说:“朋友,我要回家了,和她一起。”

面对好友突如其来的平静,斯特勒福由衷感谢神明,他认为这个年轻人终于接受了事实。有些时候,死去的生命给活着的人带来的影响,比他们还活着时所造成的更大。

好,回家,你需要一杯牛奶,然后好好睡一觉。”

斯特勒福更希望多伯雷能够忘记这个曾经挖了他双眼的恶毒女人,但他不能说出口,至少现在并不是时候。

他认为自己已经戳穿了丽蒂雅的全部计划──多伯雷因为她失去光明,这将成为这个好友一生的心灵的羁绊,只要他还处身黑暗中,她的影子就永远占据着他的世界。

多伯雷自己摆脱不了,又有谁能够帮他摆脱呢?谁会去爱一个瞎子呢?谁会去爱一个早已将所有爱献给一位死人的瞎子呢?谁又能保证自己爱上的是瞎子而不是瞎子的财产呢?

该死的丽蒂雅,她用死亡得到了这个年轻人的一切,身体、思想和灵魂,这个渎神的女巫做到了只有神明才能做的事情。

只有时间会成为最好的稀释剂,然而孤独却是最好催化剂,他想到,现在能帮他的,了解这一切的只有自己了。

你先回去吧,我会把剩下的事情办妥,你知道要将疑犯的尸体带走还需要几道手续,然后将她安葬在一个好地方,我已经想起几处不错的地方了。”斯特勒福说。

不,我会跟她一起回去。”多伯雷用充满坚持的语气说:“而且在近两周内不会下葬。”

为什么!”斯特勒福提高声音叫起来。

他为好友反常的打算感到不可思议和无法理解。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了,我会用她最爱的方式写悼词,选择安葬的地点和时间,我还要重新整理她的一些文稿,她不会希望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他人看到那些东西,让它们永远陪伴她是个不错的选择,为了禁止可憎的盗墓者打扰她的安眠,我甚至考虑亲手设计和制造一座墓室,这些都需要时间。”

这些话听起来,有个别打算虽然可以算是离经叛道,但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考虑到好友瘁郁的心情,斯特勒福决定不再挑刺儿。

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将尸体放置这么长的时间,你会发现它将腐烂得难以忍受,并会遭致神明的愤怒。”

不,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我的好友。首先,我并不是任何宗教的教徒;其次,在我和丽蒂雅生活的那些美妙时光,我们从一些古老的文献中还原了某些技巧,她不会腐烂并且将以栩栩如生的姿态回归大地的怀抱。”

是的,将她的一切都埋葬,你将会获得新生。斯特勒福如此安慰自己。

两人达成了协议,这天晚上,他们就将丽蒂雅的尸体运回了修道院。

一路上,气氛格外压抑,这种压抑来源于昏暗无光的夜空,来源于碾过碎石时,马车上哐哐作响的棺材。

野草丛生,树木枯稀的荒郊野外让一种悲凉的寒意穿透衣物,麻麻地爬在背脊上。

多伯雷执缰扬鞭,斯特勒福仿佛周身爬满了虫子一般不安地坐在他的身边。这种不安到底是如何产生的?他下意识去分析,所得出的结论让他不住回头查看车厢里的棺材,似乎生怕女人会突然从棺材中跳起来。

自己太过紧张,而这个地方也太过压抑了,他紧紧抿着嘴告诫自己。

他从来没有在如此的夜晚造访多伯雷的修道院,也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一次踏上这条道路。他再一次肯定,会将这个孤僻冷漠的地方当成自己后花园的丽蒂雅,果然一如他人所说的,是个“诡异古怪的家伙”。

远远已经能够看到修道院深藏在夜雾中的影子了,越往前,月光也愈发明亮起来,围墙上的葛藤植物似乎散发着肉眼能见的生气和光辉。

斯特勒福突然嗅到一种香气,香气又淡又缠绵,要不是靠近修道院的泥土足够润湿,并且散发出的清新气息与这种香气格格不入,那么他或许会将之忽略过去。

他觉得这股香气不同寻常,这种强烈的自信的直觉让他坐立不安。

你有闻到什么吗?”他问身边的多伯雷。

是的,你不知道吗?这是丽蒂雅身上的香水的味道。”多伯雷突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和妻子两人不久前出去购置香料时,如何遭遇一个贩卖异国香水的异乡商人,妻子又是如何地钟爱这种香气,并曾经钻研过香水的成分。

可以肯定的是,这种香味或许是只有在这座修道院或者类似的地方才会出现,至少在尸检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

香气越靠近修道院就越浓郁,然后在进入修道院大门后又迅速变淡,最后几乎是在不经意间才会偶然闻到。

因为丽蒂雅的提议,修道院里没有安置仆人。夫妇俩不时会到城里购买一些书籍和器具,顺便将手稿送到出版相关人士的手中,日常用品的采购也会在这个时候嘱咐给仆人,如果有紧急的事情则会利用亲手培养的信鹰通知管理城中财产的仆人。

两个人居住在面积宽阔的修道院里,许多地方自然没有整理,保持着购置时的荒废,只有他们居住的那座塔楼才有一些人住的气息。

多伯雷和斯特勒福不得不将马匹拴了,亲自将棺材搬上塔楼第三层的大厅。

推开华丽的大门,立刻有一股穿堂风飕飕吹过,沿着地面将大厅四周的落地窗帘卷起,斯特勒福不自禁打了一个激灵。

门边的烛台被多伯雷点亮,摇摇欲坠的光亮令人惨不忍睹的勉力爬向大厅深处,似乎已经到了极限,角落的黑暗以及壁挂上奇异的图像都在有生命般扭动。多伯雷快走几步,利索地拉开厚重的窗帘,月光从一边倾泻进来,和烛光纠缠着,通过看似凌乱却仿佛有着某种规律的镜子和镶嵌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反射辉映。

将她放在中间。”多伯雷抬颚向斯特勒福示意。

他们将棺材放在大厅中心,同时也是所有装饰的中心──这在边上看不出来,但当斯特勒福站在中心的位置就注意到了。这是十分明显的感觉,但似乎只有在这样的夜晚才能体会到,就像立身于某种漩涡的中心。

好吧,多伯雷,给我讲讲那个香水商人的事情。”斯特勒福将这些奇异的感觉驱赶出脑海,十分严肃地对多伯雷说。

他知道亲王殿下直到最近才表现出倾向国教的迹象,这对于新教来说无疑是一种威胁,对亲王的刺杀行动就算是早有准备,指令也是不久前才能下达。就算罪魁祸首不是丽蒂雅,丽蒂雅身后的人也必定是在不久前才跟她有过接触。在这一段短暂的时间里,丽蒂雅做了什么?和什么人做过接触?这些都是线索的关键。

多伯雷从两个月前开始讲述丽蒂雅的情况,实际上他和他的妻子在两个月里几乎是闭门不出,直到两个星期前才到城中游玩。接触的人和去过的场合跟以往千篇一律,直到他们碰到了贩卖香水的异乡商人。

商人用黑袍覆盖了全身,用如同萎缩的姿态蹲在地摊后低着头,与周围争相吆喝的同行们形成强烈对比。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反常的事情,用一些看似神秘的方式吸引眼球是外来商人常做的事情,偶然也有一些腼腆的家伙,拉不下脸来招呼客人。不过似乎只有这个黑袍人的商品对丽蒂雅有着莫名的吸引力,至少结婚以来,丽蒂雅从未在地摊上买过不知名的东西。

买下香水的丽蒂雅显得格外兴奋,晚上她向丈夫索求无度,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就爬起来分析香水的成分。

她对多伯雷说:“这是个可怕的东西,但很有用,我有个试验,它会成功的,一定会的!”

说话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了空洞的某些事情或者某样东西,双眼因为迸发出激烈的情感而显得格外明亮。

没错,那历历在目的神情让多伯雷于回忆中有了一丝悸动。

自从她得到香水后,她开始查找许多关于死亡的资料,她兴致勃勃地和他谈起葬礼,写了许多类似悼词的诗篇。这种即将离开人世的感觉在多伯雷看来是多么强烈,仿佛预示着死神的步步接近。多伯雷打心底感到恐惧,每当他向丽蒂雅倾诉这种情感,丽蒂雅总会用温柔而沉静的声音安慰他。就这么过了几天,丽蒂雅又恢复了淡泊的举止,仿佛将之前的激情完全抛之脑后。然后很快的,这件事情消失在多伯雷脑海的角落里。

是这样吗?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丽蒂雅!我的爱人!”多伯雷沉默了一阵,突然大笑起来。

在斯特勒福疑惑的目光下,他紧紧抓住这位好友的肩膀。

她早知道自己会死,她早就知道了,这不过是她试验的一部分。”

多伯雷兴奋地来回走动,不时紧皱眉头,不时像个孩子般雀跃。

我不明白,死亡是试验的一部分?然后呢?死人又能做什么试验呢?我不明白,多伯雷。”斯特勒福用手指捏揉鼻梁,他发觉自己的世界和这对夫妇的世界相隔如此遥远。
当然,你不会明白的,但那不重要。死亡又是怎样的呢?形状和姿态并不重要,关键在于灵魂。”

多伯雷停下脚步,脸色肃穆地对斯特勒福说:

不管怎样,有人试图扭曲丽蒂雅的意志,尽管他失败了,那不过是个尸体,但我要让他付出该有的代价!”

如你所愿,亲爱的多伯雷,尽管期待我的好消息。不过今夜已经深了,我们都需要休息,我明天还要值班呢。”

斯特勒福站起来告辞,虽然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但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线索。

是的,夜已经深了,天上的眼睛会注视它的玩偶,命运的丝线又岂是凡人可以查知?今天我们需要休息,为了明天的报复。”多伯雷如此说。

斯特勒福驱赶马车渐渐没入夜雾,他独自走在荒凉的道路上,回望逐渐远去的塔楼,突然升起一种寂寞的情绪。

他想起过去那个洒脱坚定的年轻学者,想起过去在咖啡馆抨击笑谈的日子,然后这些记忆仿佛也随着远去的修道院一起消失在脑海的夜雾中。只剩下女人冰冷僵硬,没有丝毫血色的苍白脸孔,以及年轻学者睁开眼睛时那失去眼球的可怖又黑暗的眼眶。

当他为此感到寒冷又孤单时,马车前方意外地出现一个黑色的影子。

这当然是出乎意料的,因为当斯特勒福回归神来立刻就注意到了,它距离自己大约一百公尺。前方的夜雾趋近稀薄,昏暗的景色在月光下依稀可辨。斯特勒福十分肯定,之前在那个地方决没有这么个东西。

黑影耸立在道路中间,它的边缘不住抖动,格外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黑暗中,惊悚像一张巨大的手掌掐住了斯特勒福的心脏,他的手不自然地打响马鞭,马车呼地加快速度向前冲去。

他很快就看清楚了,那诡异的黑影依稀是一个穿黑袍的人,兜帽遮住面孔,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扯得襟摆啪啪作响。

马匹突然悲惨地嘶鸣一声,用一股强大的突如其来的力量挣脱缰绳的控制,拖拽车厢和斯特勒福朝那人撞去。斯特勒福大惊失色,不住发出喝骂和警告,然而那黑袍仍旧一动不动,反而是从它身后探出一个头来。

那是一个留着平整浏海的可爱小女孩。

在青黑色的夜幕下,一双充满好奇和稚气的眼睛无比清晰,他甚至能看到金色瞳孔中倒映的惊惶无措的自己。

斯特勒福的心脏一瞬间提到喉咙处,充满血丝的眼球仿佛要冲出眼眶。他张开口要大喊,声音却被卡在嗓子眼,脑子被情绪的火焰烧成一片空白。

看似遥远的距离被疯狂的马匹一冲而过,黑袍顺着疾风四下撕裂。

就像绷紧的弓弦崩断一般,马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鸣。马车猛然停下来,将骑士摔得东倒西歪,紧接着他一股脑地蹦下来,朝来路冲去。

斯特勒福的冲劲很快就尽数泄去,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四处走动,露出一种扭曲的奇怪的表情。

这个地方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没有血迹,车轮的痕迹刮在土地上,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两个奇怪的拦路人。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和神志,然而那双真实无比的金色眼瞳却不断在眼前盘旋。

从四周的黑暗中传来一阵动物的嗥叫,像狼又像土狗,斯特勒福凝神朝声音的方向望去,那里仿佛一无所有,又仿佛有一只又一只的某种生命接踵窜过。那些眼睛看不清楚的东西汇成一股异样的夜风,拂向自己的身后,空气中不知不觉弥漫着一丝淡淡的香气。

等斯特勒福回过神来,他猛然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家门口。他上前握住门把,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这股无法遏制的颤抖迅速沿着胳膊肘向全身蔓延,牙关咔嗒作响。

多伯雷走进卧室,这间卧室极为宽畅,除了一张大床,有三分之二的空间放满了书架,地上和床上也堆砌着一叠叠的书本,看起来凌乱无比。这里有着他和丽蒂雅共同生活的回忆,以及两人肆无忌惮欢爱的遗迹。

他的动作看起来丝毫不像失明的人,他清楚这里每一处地点摆放着什么,彼此间的距离是多少,丽蒂雅每天晚上都会在他耳边述说整个修道院的模样,让他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空气都了如指掌。

在他黑暗的世界中,散发柔和光芒的妻子总伴随在左右,就算是初来乍到的地方,只要光之丽蒂雅在身边,他甚至比失去眼睛前更清楚周围环境和人们的模样,并不是能够看到,那纯粹是一种直觉。

如今,丽蒂雅已经死去,然而她的光依然存在于他的世界中,比以往更加清晰。

年轻学者在她的指引下走向一叠书本,抽出她手指向的那本。

以往都是由丽蒂雅用那富有磁性的嗓音为他诵读书中的内容,如今他有些犹豫,就在此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将书本翻开,哗啦啦地急速前翻,直到停在某页上。

多伯雷仿佛听到妻子的灵魂用低沉的富有磁性的嗓音说:我就在这里。

年轻学者露出缅怀的笑容,用手指摸向字迹的首行。一个奇迹发生了,随着手指的抹过,文字的内容就像倒映在池塘中的月色那般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活着的人用死者的方式说话,这是多么滑稽呀,然而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她必须以自己的方式为她所牵挂的人留言。某位文学家说过,一个人的意志不向躯壳屈服,那么她的灵魂将会不朽。我不知道这话是否正确,但我是希望相信它的。古往今来的神学中,不都是强调着轮回和不朽吗?如果死亡便是终点,那么一切错误将是无法弥补的,那该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事情。对于看着我步向死亡的你,我的爱人,这又是何等的残忍。

轮回也是残忍的,错误将反复产生,过去也会因为遗忘而变得毫无意义。我所知道的人,从来只能相信自己遇到的,他们甚至无法理解甚至肯定以某种方式保存下来的记录。在这种意义上,我希望自己不以一个人类的姿态生活下去。

我将要死去,死去的我将会变得如何?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切的终结。我也不希望轮回,虽然我会成为一朵花,一只鸟儿,在某个不经意中的巧合中与你重逢,而你或许认不出我,因为你的眼睛无法看清这朵花和这只鸟的灵魂。

我是如此爱你,甚至不愿前往远离你的地狱或天堂。

上天给了我强壮的体魄,渊博的智慧,短暂的生命,坎坷的人生,直到遇见你,我的爱。

和你的结合,让我过去的苦难都成为美好的回忆。一旦想到总有一天将会失去你,我从未感到如此的悲伤。

我希望能够永远在你身边,成为你的眼睛,你的嘴,你的手,你的脚,你的灵魂,或者让你成为我的。

我希望自己是正确的,这样我让你做的一切便有了意义。如果死亡不是终结,你希望我用怎样的方式回到你身边?我相信你的爱,就像我相信我对你的爱,既然如此,自私自利的我所做的,一定是你希望我做的吧。这样,我拿走你的光明,让我成为你的光明。

如果意志能够看清一切,你的意志一定看到了我的灵魂,你既然在神性的充满爱的黑暗中关注着我,就已经证明了我的正确,而我的灵魂也将会在你的世界中不朽。

你是否保存着我的身体?就像回忆起我的身体给你带来的那些美妙。如果你抚摸着我冰冷的肌肤,依旧想要占有它,我将会感到万分高兴和荣幸。你的行为和思想在世人看来是如此丑陋,但对已经死去的我来说,却是对我的最深切的爱意。

为了让我的灵魂和肉体能够回应你的爱,我不得不让自己死去,是的,死亡只是一个开始,我从为了你而给自己抹上香水的一刻,就已经清晰地预感到了。

现在,让我们真正的结合在一起,无论肉体还是灵魂……”

多伯雷抚摸着文字,一道道宛如涓流的爱意顺着指尖淌入身体的每一处脉搏。

他听见自己心跳,就像丽蒂雅的心跳,他感受到自己肌肤的温度,就像丽蒂雅肌肤的温度。黑暗中光的丽蒂雅在这一瞬间不再宛如梦幻,她的宁静低沉的笑,温文尔雅的举止,眼眸中跳跃着火花般的神秘,不正是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吗?

她就在这里。这么想着,多伯雷用力抓住书本的手变得苍白,不住颤抖。

有谁能扭曲这个超越死亡的意志?有谁能磨灭这个刻入灵魂的爱?多伯雷因为恐惧和自豪而全身颤抖,犹如患了失魂症的病人,步伐虚荡地走回大厅。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飓风兀地在大厅中卷起。多伯雷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他仔细听着,又仿佛这低语是来自黑暗中的丽蒂雅。

碰,碰,碰,有人在拍打木板,也似乎只是自己的心跳。

他浑浑噩噩,不知其所。他朝窗外看去,呼啸的风似乎渐渐变得清晰可见,这些冷澈的精灵结集成无数个体,这些个体在遥远崇高的黑暗中眨着绿色的眼睛,静静的如幽灵般向塔楼前进。

碰,碰,碰!那如拍打木板又如心脏跳动的声音更加清晰,几乎已经能确定是来自大厅中的某一处。仿佛沼泽那般艰涩阴晦的低语如同钻头般深入脑髓。

多伯雷更加确定那是冥冥中的灵魂──丽蒂雅的引导,他来到棺材边,聆听那拍打声,不正是她正试图搬开棺材的盖子吗?现在,他用力掀起棺盖,仔细端详着如同大理石雕塑般冰冷僵硬却美丽的妻子的尸体,然后不由自主地,双手攀上她的额头,朝脚底逐步逐步抚摸着,口中念诵着在那遗言中留下的文字:

“……
现在,它就在这里,让人生,让人死。”

丽蒂雅的尸体被多伯雷抚摸过的部分变成水银色的液体,宛如有生命的活物,沿着他的手臂蜿蜒攀爬,钻入每一寸肌肤的毛孔中。当他最终拂过尸体的脚底,最后一丝银线也完全钻入他的掌心。

多伯雷霎时间如同患了癫疯的病人,蜷缩着身体在地上颤抖,口中吐出白沫。

他清晰地感到,一个崭新的生命正蚕食自己皮肤下的体肌和内脏,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壮大。当这一切在短短的几秒内结束后,他觉得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灵魂。

灵魂就像寄存在一个充塞着银色液体的躯壳中。

这个躯体对于自己来说是何等熟悉,虽然外表没有改变,但内里的熟悉和亲切带给他深入脊髓的欢愉和快感。

是了,当舌头在口腔中卷动,这个触感和滋味,不正是丽蒂雅的吗?

多伯雷突然睁开眼睛,原本空洞的眼眶中,一对银色瞳孔的眼球深藏着思索和宁静。

他真真切切感受到妻子疯狂而幽怨的呼号:“我就在这里,我的爱!”

大厅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寒风卷动,如同奔驰的轻骑兵,将厅中的火烛一鼓作气吹息。门外似乎没人,比黑夜更深沉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异物蠢蠢欲动。

脚步声从旋转式的楼梯下传来,声声紧,声声慢。

多伯雷银色的眼睛闪烁出锐利的光芒。在他视线投向的地方,绿色眼睛陆续出现,它们走出黑暗,如狼如犬,像训练有素的士兵般沿着墙壁进入大厅。

一共十三只,悄无声息地立在四周。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一个黑袍人从门外的黑暗中浮现。就如同从一个世界踏入另一个世界,他跨入门槛,向年轻的学者微微鞠躬。他的身后蹦出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眨着金色的眼睛,提起裙幅屈膝行礼。

晚上好,大哥哥,你有一对不错的眼睛呢。”

你们是什么人?”多伯雷对黑袍人说:“我见过你,香水商人。”

您的挂念是鄙人的荣幸。”黑袍人抚摸着女孩的头顶回答道。

我是多莱西雅,他是黑袍。”女孩娇俏地背着手问道:“大哥哥不是瞎子吗?”

有谁能明白意志的伟大和神秘?”多伯雷用万分感叹的语气反问道。

他的声音独特低沉,同样是中性的嗓音,但开始是偏向男声的沉厚,结束却是偏向女声的清亮。多伯雷不是一个人在说话,他感受到这个身躯里另一个灵魂的共鸣,他觉得那坚韧地即便死神也无法切断的意志带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他的脉搏里奔流怒号。

嘻嘻,大哥哥的声音好奇怪,多莱西雅一点都不喜欢。不过没关系,马上就杀死你。”

多莱西雅开心地雀跃着,在静静的刮风的夜晚中,犹如残酷童话中的小妖精。

你们为谁服务?”多伯雷问道。

才不告诉你呢。”多莱西雅向他做鬼脸。

你们是特意来杀我的吗?”多伯雷望向黑袍。

黑袍看了一眼多伯雷脚边的棺材──棺盖被掀开,里面空空如也。

她在哪?”他问道。

多伯雷顺着黑袍的视线望了一眼棺材。

丽蒂雅?她就在这里。”多伯雷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她在哪?”黑袍不动于衷地再次问道。

多伯雷长叹一口气,嘴里吐出清亮的声音:“究竟是眼睛拘禁了人的意志,还是意志蒙蔽了人的双眼?”

黑袍的兜帽里亮起非人的绿色的两点,就像黑猫的眼睛。他的目光和多伯雷的银瞳对上,立刻萎缩下去。他的手指发白,身体也在颤抖。

怎么了?黑袍。”多莱西雅牵住黑袍人的手。

怎么可能?这个强大的灵魂,这个恐怖的意志!”黑袍人的声调越来越高,状若疯癫地大喊起来:“人类的意志怎么可能战胜死亡?你到底是谁?多伯雷还是丽蒂雅?杀掉他们,多莱西雅!那已经不是人类了!”

生命之所以死亡,是因为意志向死亡投降──一个灵魂在多伯雷耳边轻轻说。

多伯雷用指甲割开自己左手腕的动脉,原本是血色如今却是水银状的液体潺潺流出。在黑袍人的大叫中,仿佛受到一个看不见的灵魂的指使,水银蜿蜒爬行,在地面上绘出三行繁杂而神秘的花式文字。

杀掉他们,多莱西雅!”

在黑袍人的咆哮声中,多莱西雅的眼瞳在燃烧,仿佛挣扎的夕阳,十三只狼犬接到指令,向包围圈里的诡异学者扑去。

就在这一瞬间,水银文字如烙铁的灼热,在地面上刻下清晰的痕迹。

月光受到神秘力量的召唤,刹那间变得明亮,汇成一条清晰的光柱穿过窗子,经过大厅四周凌乱的镜面和水晶间反射,最后集中在多伯雷的身上。

空气顿时凝结,将狼犬固定在距离多伯雷不足一尺的半空。

气体快速膨胀,令人措手不及。

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窗户哗啦一声向外爆破,随之产生的风暴沿着孔洞和楼道狂飙。

十三只狼犬和大厅门外凝实的黑暗被这强大的力量吹散,化成一股轻烟。

多莱西雅也和黑袍人一起被推出门外,撞开梯道的木扶手跌下塔楼。

这道暴烈的飓风一直持续了十几秒,渐渐平息下来,大厅残破不堪,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静谧的月光如水洒落一地,多伯雷踩着晶莹的碎片走到原本是窗户的洞口俯瞰地面。

他听到灵魂在耳边轻轻述说:敌人已经离去。
 楼主| 发表于 2008-2-20 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亲王刺杀案的凶手丽蒂雅畏罪自杀,这个消息在贵族上层中不胫而走。

尽管亲王殿下不欲公开审理此案,但却管不住暗地里的口舌。所有人都在揣测事件的起因和由此引发的后续动作,大多数人认为此案别有蹊跷,丽蒂雅的行为和尸检后发现的线索令人生疑。

所有和丽蒂雅有过交往的人们都知道,这位女性生性洒脱,才华横溢,虽然有不少离经叛道的举止,以及怪异的阅读兴趣,但从未给别人造成麻烦,是一位高尚平和的贵族。

她和亲王交好,就像血缘亲密的叔侄,为亲王治下的领地提供了许多有益的意见。

她钻研文学和神学,发表了许多著作,但并不信奉任何宗教,是一位罕见的无神论者。有种种理由显示,丽蒂雅并没有刺杀亲王的理由和目的。

于是,在亲王的许可下,暗中为捉拿幕后真凶最为奔波劳碌的便是城堡的警备长官斯特勒福。

斯特勒福和城中的治安部门合作过多次,为人诚恳机敏,与同事关系甚佳,交游广阔,大受属下和长辈的期许。

在那天自修道院回程路上,斯特勒福受到惊吓,足足躺了一整天,大家都以为是为好友多伯雷夫妇的悲惨遭遇过于担心和悲愤所致,但这位老骑士醒来后反复回忆当天晚上的情形,终于找到了一个关键的线索──那阵诡异的夜风和风中的香气。

他对这股独特的香气是何等的熟悉,因为那和丽蒂雅身上的一模一样。

那个黑袍人不正是多伯雷口中描述的香水商人吗?斯特勒福恍然大悟,续而忧心忡忡,惶急地骑上马,向修道院赶去。

他愈发肯定丽蒂雅背后的主使就是这个浑身透出古怪的黑袍人,那天晚上或许就是黑袍人因为丽蒂雅行动的失败而决定展开的报复行动。荒郊野外能落脚的地方就是多伯雷的修道院,他万分担心好友的安危。

当他看到残破的塔楼,听到多伯雷描述那天晚上充满刺激和机智的搏斗,最后好友躲在修道院外的秘密地窖中才逃过一劫,不由得勃然大怒,信誓旦旦要严惩凶手。

他安慰多伯雷,并嘱咐他找一处地方躲上一阵,然而多伯雷却坚持留在修道院中。

他十分恳切地对斯特勒福说:“你要相信我的行为不会给你造成麻烦。我在这里,如果敌人聪明,就会明白这里是一个诱饵,如果他不够聪明,你可以利用这个诱饵将他捕获。这样我既可以继续使用这里的书籍和器具,为丽蒂雅进行冥福,又不会因为对缉捕凶手的行动毫无建树而感到悔恨。我知道你能了解一位渴望复仇的丈夫所做的决定。”

再三的劝解无效,斯特勒福最终还是被多伯雷说服了,论到打动人心的技巧,他远不如强闻博记的年轻学者。

斯特勒福决定派遣几位下属在暗中保护多伯雷,并得到让他们随意使用修道院其它废弃房间的许可。因为多伯雷必须在接下来几天埋头整理丽蒂雅的遗稿,不再外出,因此他嘱咐斯特勒福要记得多来几趟,告知缉查进度。

就这样,斯特勒福回到城中,立刻派遣人手,分成两队人马。一行人负责搜索黑袍人和女孩的行踪,另一行人则从“香水商人”的线索进行追查……

另一方面,亲王召开幕僚会议,准备在合适的时间正式宣布对国教的支持。

亲王已年过五十,经历了许多风雨和危险,岁月在他的眼神中刻下睿智自信的光芒。他脸型削瘦,发鬓斑白,上唇处有一蓬浓密的卷须,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不过他的仁慈和才干声名远播:在他的领地,人民安居乐业,人文气氛浓厚;在朝中大权在握,深得陛下的信赖,对政治走向具有强大的影响力。

不过对待教派系别的态度上,他摇摆不定,正是各方力求争取的对象。

似乎没有人比他更相信丽蒂雅的忠诚了,在丽蒂雅夺过近卫的佩剑向他攻击的时候,在从丽蒂雅身上找到新教的铭牌的时候,他都从未怀疑过丽蒂雅。对于“丽蒂雅是信奉新教,潜伏在身边的杀手”的说辞,更是不屑一顾。

他从小就照顾丽蒂雅,她看的书,研究的学术,思想的变化,自信没人比他更了解。正因为这个自信,才更对扭曲了丽蒂雅意志的幕后黑手感到愤怒。然而事件的影响已经深入人心,他必须做出应对──无论是否新教所为,他都必须站在它的对立方上,表明自己对待丽蒂雅和凶手的态度。

然后,触犯了王族的尊严者,必须受到惩罚!他冷冷地攥住权杖,看着还未来得及送给丽蒂雅的书籍。

关于这次事件的报告呈送给陛下后,一位出身国教的教父派遣到亲王身边。

他的名字叫涅萨斯,自称是一位掌握了“神秘”的传教士。

如果您确信真凶不是那位女性,那么相信在下能够给予您某些帮助。如果是异教徒所为,他们的确掌握着某些邪恶的神秘,扭曲人心,制造活死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神会给予公正,对触犯刑法者施以严惩。”他这么对亲王说。

神秘?这是一种力量吗?”亲王稍微有了些兴趣,他听着传教士讲解“神秘”的来源,在传教士对国教的赞美,以及许多琐屑的事例和故事中,亲王找到了丽蒂雅研究的背影。

那个少女的研究,正是源于典故、意志和灵魂的学说。

很有意思的角度,如果丽蒂雅在这里,一定会和你们有更多的共鸣,她是一位博学的女士,对国教和异教徒的教义与发展有着深刻的研究。”

那位女士在我们中间也是声明显赫。”涅萨斯略显悲伤地道:“她的研究应该得到尊重,我们很久以前就开始阅读她的著作,甚至和她交换不曾发表的研究手稿,我曾经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和她见面长谈。我听说丽蒂雅小姐去世前已有家室,能够让丽蒂雅小姐青眼有加,那位先生想必是一位同样有着广博学识的人。”

是的,他目前正在整理丽蒂雅遗留的手稿,并为她进行冥福,我不希望有其他人去打扰他。”亲王一口回绝了传教士言下之意的请求。

如您所愿,殿下。”涅萨斯恭敬地鞠躬:“没人有权利打扰死者的安宁。”

我来为您介绍一位忠诚的骑士。”亲王转移话题,向仆人吩咐:“斯特勒福骑士已经到了吗?让他进来。”

没过几个呼吸的时间,斯特勒福尾随仆人走进房中。

来得正好,斯特勒福,这位是国教的涅萨斯教士。”亲王说。

十分荣幸见到您。”

斯特勒福向两人行骑士礼,涅萨斯微笑着点头回礼。

您的意志坚定,有着纯净的灵魂。”

斯特勒福是国教的教徒。”亲王解释道:“也是丽蒂雅丈夫的好友,目前负责缉拿真凶的工作。”

能够协助这位高尚的信仰坚定的骑士,是鄙人的荣幸。”涅萨斯恭谨地答道。

那么,斯特勒福,目前的情况如何?”

斯特勒福在亲王的示意下,开始报告从多伯雷处了解的信息,自己的遭遇,以及对所有蛛丝马迹的推理:

虽然凶手有着明显的特征,但他派出的两队人马三天来一无所获,城中并没有黑袍人和金瞳少女的行踪。这个结果透出古怪,于是斯特勒福亲自审讯那天和香水商人一起摆摊的从业者,可那些人一致肯定,的确没有这么一个人在侧近摆摊。

我不会记错的,我们在这里的买卖已经做了十几年,这里的人儿我认识的十有八九,如果是第一次见面,一定会有印象。可是骑士大人,我的确没有见过这么一个穿黑袍的外来香水商人。对,从很久以前就没这么个奇怪的家伙。”

这样……你们过来,指出你们当时的位置。”斯特勒福四处张望一会,对商人们说道。

商人们立刻如无头苍蝇般到处钻动,不一会就找回了原先的位置。很快的,众人发现在其中两名商人中间出现了一个摊铺的空挡,不由得面面相觑。

谁在那里的?该死的家伙!不要记错了位置!”商人们变得乱哄哄起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里,那个黑袍的家伙就是这里!”斯特勒福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商人们,让他们瞬间噤若寒蝉,一个劲地发抖。

可是……我们的确没见过这个人呀!”面对空挡的商人嗡言嗡语地说。

你们难道连谁在前面,谁在旁边都忘记了?”斯特勒福说着嘲讽的语句,可是口气却像一阵寒风吹得那人心底冷飕飕的。

哎呀,该死,该死!”空挡右侧的商人死劲拍着脑袋,突然灵光一闪:“对了,骑士大人,市集不是应该有所有在这里做买卖的人的名册吗?”

查过了吗?”斯特勒福向助手问道。

阁下,我们并不知道黑袍人的名字。”助手解释道。

不一会,一名机灵的治安队员拿了从业者名册过来。

你们三个,叫什么名字?”斯特勒福接过名册,向空挡侧边和对面的三个商人诘问。

商人慌不迭地报上名讳。

麦勒斯……坦弗尼亚……麦基提……”

斯特勒福念叨着这三个名字,翻到确切日期的页码,严肃的表情突然凝固起来。

上面确实记载着这三个名字,然而在他们的摊铺号中间同样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断层。

那个家伙!”斯特勒福用力合上名册,发出清晰的“啪”的一声,宛若昭示他心中如雷霆般的惊怒。

他紧紧握住剑柄,关节变得发白──虽然这幅模样看起来令人生畏,但这并不单是愤怒的原因,在那个荒凉郊外的晚上,他不也失去过一段回到家门前的记忆?当时他以为是自己过于惊吓所致,然而现在的情况则似乎预兆着某些神秘。

没有什么比平静的水潭更为可怕了,斯特勒福深深呼吸着,因为在那平静的底下涌动着谁也不明白的暗流。

是谁负责记录工作?”斯特勒福询问助手。

我去叫他来。”

不,算了。”斯特勒福打断助手的指示:“你们稍微问一下就行,不用为难他,把结果报告上来。”

是!阁下。”

向记录员询问的结果自然也和商人们一样,虽然在实际上留有痕迹,但记忆中却没有黑袍人的印象。

虽然线索已经中断,不过假设凶手的目的还未达成,他必定需要在城里进行某些活动。我已经吩咐下去,让线人们随时注意,不要过多接触,一有情况立刻上报。”斯特勒福陈述完毕,对亲王垂首道:“属下无能,殿下,凶手的手段非常,请您多加小心。”

接触过的人都失去记忆……神秘吗?”亲王抚摸权杖顶上的宝石沉思自语。

是的,亲王殿下,如果敌人掌握了神秘,这样的情况是有可能发生。”涅萨斯教父说。

能够解决吗?”

十分遗憾,或许亲自接触过后能够察觉端倪,但现在这种情况则不可知。”

我明白了,那么今后需要依仗您的情况还很多,今天就到此为止。”亲王站起来,示意两人离开。

愿武耀庇护您,我们的骑士王。”

涅萨斯和斯特勒福各自行礼,后退三步转身离开。涅萨斯带上房门,和斯特勒福朝城堡前门的花园结伴而行。

我听说丽蒂雅夫人的丈夫是个温文尔雅、博学多才的年轻人?”

涅萨斯的问话将沉思的斯特勒福拉回神来。

斯特勒福抿着嘴,狠狠踩烂地上枯黄的落叶。

秋天萧瑟的美景让他感到分外焦躁,他想或许是这暮气沉沉的氛围触伤了自己对年岁流逝的敏感,最近发生的事情和结果,让他觉得自己的能力和接受力大不如年轻的时候,越是陷入了无头绪的案件中,越感到自己年老体衰。如果自己正当年华,手中的利剑说不定早已刺穿了凶手的心脏。

斯特勒福甩甩头,努力让自己从这种无意义的缅怀中挣脱出来。

好半晌,他才回答涅萨斯的询问。

他年轻有为,是一个好伙伴,一个知心人。”

闻名不如见面,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之前听你说,凶手曾经对他报复,是这样吗?”

斯特勒福用他特有的机敏深沉的眼神盯着涅萨斯好一会。

是这样没错,有什么不妥吗?”

向毫无关系的人报复?这有什么意义吗?他只是丽蒂雅夫人的丈夫,他对丽蒂雅夫人的失败十分在意吗?”涅萨斯喃喃自语,又似乎在询问斯特勒福的看法。

嗯……报复或许是没意义的吧,不过人经常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情绪,我认为是情绪的缘故,因为丽蒂雅夫人的失败让他感到尴尬,或许凶手是个极端自信的人,这对他来说是种尴尬,我见过许多为了掩饰尴尬而做出类似的无意义报复的罪犯。”

你说的合情合理,不过对方的行为还是让我觉得很意外,斯特勒福骑士。”涅萨斯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一般来说,能够掌握神秘的人意志坚定,充满执著,很少受到情绪的干涉。”

大概对失败的执拗就是他的执著吧?”斯特勒福开玩笑地说。

或许就是这样吧,这种情况虽然少见,但不是没有。”涅萨斯十分认真地点点头,不再对这个话题追究。

他们在花园中庭相互告辞,涅萨斯将回到自己的礼拜堂做课业,斯特勒福则要去多伯雷的修道院一趟。

……

是谁在轻声歌唱?在这烛影深重的房子里,在这暗影幢幢的窗帘上,在这阳光照耀不到的昏暗中,在这幽深泥泞的光泽下。是谁在我的耳边轻轻述说?我的丽蒂雅。

没有人能抗拒死亡的意志,它潜伏在我们的灵魂中,慢步走来,生来如此。那是自我的消灭,灵魂的回归,来自根源的召唤。万物都有同一个本源,但单一是没有意义的,为了保证自己的存在和进化,本源开始衍生万物,多样化成为必然,因此我们是不同的,但我们又是相同的……”

翻开丽蒂雅的手稿,隐藏在某页狭缝中的批注静静如此述说。

谁能了解意志的神秘和残酷?灵魂决定了自我的意志,既然死亡是灵魂的一部分,是来自本源的呼唤,则永生的意志不存在于自我的灵魂中……”

沉浸在阅读中,多伯雷已经忘记了时间,或许并没有感觉中的漫长。

在黑暗的世界中,听见座钟的摆动,嘀嗒嘀嗒,是指针在转动。在这个静谧的世界里,多伯雷清晰感知到身体里的由爱意和执著凝聚成的灵魂。

他知道,那是另一个灵魂,尽管能够了解和体验到它的情绪和知性,但那终究不是自己,它属于或者说就是他的爱人──丽蒂雅。

她和他的灵魂有时候是一致的,但有时候却不尽然。

这个灵魂是何时存在的?怎么能够存在?当多伯雷闭上眼睛,在自我的黑暗中,光的丽蒂雅站在面前,超越时间,超越空间,就这么站在他身前不足一公尺的地方注视着他,只要伸手就能拥抱,然而在这里自我已经没有了躯体,没有了去拥抱这个灵魂的双手。

是你在我耳边歌唱吗?丽蒂雅。”

在他美好的回忆中,有这么一段时光:在这个塔楼的另一个房间里,摆放着古老名贵的钢琴,多伯雷在窗前看书,丽蒂雅则演奏着歌颂意志和灵魂的曲子。

她轻声吟唱,态度虔诚,歌词是自己谱写的,充满了唯心的艳丽色彩。

或许在那个时候,或者是更早以前,在他挖出双眼向她求婚的那一刻,这个美丽女人的灵魂就已经占据了他的躯体。

对虔诚的唯心主义者来说,一切物质性的事物,例如身体,都是可以无视的。丽蒂雅曾多次向多伯雷讲述,究其本质,唯心主义让不可知之物通过某种意向具体化,那种意向是偏向自我,一切都为了证实自我的存在,因为自我存在,外物便有了意义。

因此,唯心主义者更能接受“灵魂”的概念,因为他需要这种或许能脱离物质的存在,确认某些物质对他而言是有意义的。

丽蒂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她却不信奉神系宗教,同时也不是唯物主义者。

她对唯心主义情有独钟,企图在有生之年通过对世上一切知识的获取和解析,构筑属于她自己的唯心体系。或许神学和唯心有着类似的领域,因此在教派人员看起来,她更像是他们的同类。

她的灵感繁盛又杂乱,每天都有大量手稿诞生,但手稿的内容却都是零碎的片断,让人理不清头绪,她给多伯雷讲述自己的研究,然而通过话语阐述出来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多伯雷和她一起研究学识,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进展,但很多时候,却也难以明白妻子的想法。

尽管如此,多伯雷对妻子的肆言妄语全部宽容以待,并对她所做的一切全然支持,或许正因为这份宽容,他才能获得这位女性的青睐。

丽蒂雅的死亡,灵魂的再生,让多伯雷看到了她所存在的领域的大门。

他无时无刻想接近她,了解她,他开始从头翻阅整理她遗留下来的手稿,在这里或那里,找到一个唯心体系的蛛丝马迹。根据这些痕迹将手稿串联起来,加入他所回忆起的丽蒂雅的论述,在这具古怪身躯里的另一个灵魂的引导下,一个庞大严谨的言之有物的学说正在成形。

多伯雷无法想像这是由一位风华正茂的女性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构筑成的,里面充满了奇思妙想,有许多已经被证明了,有更多的正等待证明。

自己的妻子是个天才!多伯雷很久以前就这么认为,但是如今这个词汇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意志和知性。

已经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每天定时送来的食物因为沉浸在妻子的唯心理论里而难以下咽。

多伯雷足不出户,将自己闭锁在塔楼的书房里,如今四周的墙壁贴满了便签和稿纸,他通过一副梯子上上下下,宛如蚂蚁般辛勤,有时候被某条论述吸引住,便站在梯子上沉浸在本应进行整理的手稿内容里。

多伯雷很快就找出丽蒂雅理论中关于躯体、灵魂和意志的关系。和神学有所不同,这个体系认为肉体是灵魂乃至意志的基础,虽然肉体受到灵魂和意志的驱使,但那不是绝对的,脱离了基础讲究高层更是可笑。

人的所有认知从肉体的体验开始,知识、经验和人格构筑成灵魂。灵魂无法获取什么,灵魂是一种认知,一种抉择的倾向。在灵魂形成之后,人的行为受到它的约束和驱使。世界的存在是固定的,而人所认识的世界,则是由自己的知识勾画出来,他在这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唯物的世界究竟是何种模样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的,也无法去体认。

人所能体会的,终究只是自己能理解和接触的那个方面,对他来说,这个方面就是他的世界。然后在这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由经验提供选择,人格决定选择,于是灵魂前进在所选择的道路上,直到回归本源。

所谓意志,是一种抗性,它或许比灵魂更难确认。在你摇摆不决的时候,你会看到它的身影,当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你也会看到它的身影。它让选择模式化,决定灵魂在选择的道路上会否行差踏错。它就像敲击钉子的锤子,力道的施力的路径越是精确,钉子就会越容易进入木块中,一旦这个力量有所犹豫或偏离精确,那么钉子就会歪掉甚至连钉子本身也会弯曲。因此,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他的生命总是笔直的,可以预料却无法阻挡的,因为他纯粹、独立、强大,没有太多的杂质。”

论述到这里,多伯雷翻开另外一份手稿,里面是丽蒂雅推测的关于灵魂和意志独立的理论。

对于自我来说,灵魂和意志的强大对于它们自身的独立是没有意义的,死亡就潜伏在其中,不可阻挡。

但是如果甲方能够体悟并认可乙方的意志的强大,并铭记于心──非常深刻的,或许需要损失某些对于正常人来说必不可少的东西。那么这个意志就会存在于甲方的灵魂里,然后,如果甲方拥有乙方的知识、经验和人格,并将它们独立出来──这必须有个深刻的足以抵抗自我灵魂贪婪的认知,那些构成灵魂的必要因素不是自己,而是属于乙方的。

在这里必须说明的是,人是单一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相同的灵魂和意志,这是由本源的多样性发展所决定,那么一旦乙方死亡,他灵魂和意志的存在便会独立于他的肉体,从而在甲方的世界里得到了永存。那个乙方即是乙方自己,也是甲方认知中的乙方,因为知识、经验、人格和意志没有不相同的地方,并且是独立的,不是属于甲方灵魂的,因此没有任何区别。”

灵魂和意志是不可视之物,完全排除物质性而让灵魂单独存在于物质的世界是可笑的。没有物质,非物质也无法存在,然而没有了非物质的存在,物质的存在便没有意义,因此非物质处于物质的中心。

在这份手稿里还记载了一个无法考证的故事:

有这么一位十分痴迷绘画的画家,对他来说,绘画就像他的生命。现在不是也有许多人宣称某样东西就是自己的妻子吗?虽然是夸张的说法,但人们通常以此来证明这件东西对自己的重要性。对那位画家来说,绘画就是这样的事物。

然而他还是有爱情的,他所爱上的少女对绘画兴趣寥寥,但却被画家对绘画的执著,以及画家在这个执著中散发出来的气质和光彩吸引住了。

两人谈情说爱,绘画并不能成为他们结合的阻路石。

不久后两人成就了好事,结婚当天晚上,画家决定用自己最得意的技巧将自己的妻子最美丽的模样绘下来。少女感受到他的爱意,自然无法拒绝,于是她按照画家的要求坐在椅子上,画家动手为她绘制肖像。

这一画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日,作画的人和被画的人都忘记了时间,少女一动不动,日渐削瘦,却也不提出休息进食。而画家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绘画里,忘记了休息进食,他不知道,自己绘在画布上的颜料,就是妻子的容颜和灵魂。

当外人觉得奇怪,忧心地推开房间,画家正好完成了最后一笔。他们惊恐的发现,少女不知何时已经死去,肤色无光,眼窝深陷,充满了失去灵魂的恐怖。

画家悲痛欲绝,认为是绘画害死了自己的妻子,正当他要砸烂那幅肖像时,所有人都都被那从未见过如此栩栩如生的少女惊呆了。

他们看着画布,瞠目结舌,好半天,画家凄厉地叫了一声:“这就是活生生的她呀!”倒地身亡。

这的确是一个有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但与之不同的,多伯雷还活着,丽蒂雅就不会死亡,他越是踏向丽蒂雅曾经走过的道路,那个灵魂就会更加真实。

是谁在我耳边轻声述说?是你,我的丽蒂雅。
 楼主| 发表于 2008-2-20 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楼下传来脚步声,他走上旋梯,向仆人们和卫兵问话,然后径直来到三楼的大厅外敲响房门。

多伯雷,多伯雷!我是斯特勒福。”

骑士叫着,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多伯雷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独自狂热地沉浸在丽蒂雅的世界里。

外面的人又喊了几声,突然撞开大门。

天哪……”斯特勒福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的场景。

破碎的大厅只是稍稍扫除了一条任人同行的道路,两旁尽是玻璃渣和碎木片,墙壁上用木板打了补丁,宛如天灾后的废墟。

帷幔严严实实地遮蔽日光,歪斜的烛台昏亮摇晃,充满了阴森沉闷的氛围,难以想象这是一位循规蹈矩待人热情的年轻人的居所。

斯特勒福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在一瞬间漏跳了一下,莫名其妙升起危机感。他握紧剑柄,严阵以待地朝最里边的书房走去,马靴落地有声,啪啪作响,在空旷中回荡。

多伯雷,你在这儿吗?”

斯特勒福一边走一边呼喊朋友的名字,每经过一处房间,就用剑鞘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大部分的房门没有上锁,里边的家具和地板落满灰尘,看来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用过了。

斯特勒福无法想像多伯雷在这些日子里过着怎样颓废的生活,多伯雷对妻子的爱是他无法想像的。

你想想,在一个激情满溢、爱意正浓的新婚日子里,当对爱人的在意正处在浪潮的高峰,对方却突然古怪地死去,这样的打击到底会将那满满的爱和悔恨变质成什么东西?

死去的人永远不如活着的人重要,斯特勒福曾经无数次这么对自己说,然而事到临头,却将大部分精力放在死人身上。

斯特勒福开始觉察自己的错误,他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放任多伯雷一个人,他现在心理充满了惶恐和懊悔。

我在这里,斯特勒福。”终于在走道的最深处传来微弱的回应。

斯特勒福的心情激荡,觉得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词汇能形容此间的复杂和急切。他先是仿佛怀疑自己的听觉般,举棋不定地向声音处走去,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噌噌噌地小跑起来。

你还好吗?我的朋友!”

他用力拉开书房的双扇式大门,一股怪异的风顿时从内里宣泄出来,吹得他下意识用胳膊挡住眼睛。

只是眨眼工夫,他放下胳膊,睁大了眼睛看着房内的人和漫天飞扬的稿纸。就像突然闯进一个书页的海洋,这个房间里充塞了纸张,地上,四壁,空中,到处都是!夜明珠的光芒中,年轻的学者姿容惨淡,闭着双眼神色萎靡地半躺在写字台旁的椅子里。

斯特勒福怔怔看着这一切,然后一言不发地朝窗口踱去,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

午后的阳关温暖明亮,吹散了房间的阴霾。

早上好,伙计。”没用责怪的口气,他只是这样轻轻地问候。

我想我们应该去吃一顿好的,然后听听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多伯雷露出爽朗的笑容,将写字台上的草稿递给斯特勒福,上面记录着颂扬死者生平的诗篇和墓穴的建筑结构。

你用功过度了,多伯雷。”斯特勒福松了口气说:“我以为再晚来一阵就看不到你了。”

不要紧张,我会连同丽蒂雅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的。”多伯雷的脸色充满了认真和坚毅。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斯特勒福草草翻阅了一下草稿,将它们放回写字台上,沉默了半晌,将多伯雷从椅子上拉起来,搀扶着朝外走去。

如果仆人不称职就应该好好责罚,不过我看他们可是用心准备了餐点。”

没什么心情吃。”多伯雷提议道:“还是找家餐馆吧,就去我们常去的那家,然后到咖啡馆聊聊天如何?”

你的旨意就是我的荣幸。”

斯特勒福难得说了一句俏皮话,两人结伴从阴霾中走出,沐浴在塔楼外的阳光里。

两人吃了一餐饱的,尽管食物没有想像中丰盛,不过大约是心情截然不同的缘故,倒觉得十分尽兴。然后他们进了咖啡馆,此时已经接近准备晚餐的时候,但客人仍旧很多,有不少学者、艺术家、社会批评者汇聚在沙龙里大肆谈论。

这里虽然有时给人浮躁的感觉,但大多时候却富有朝气,仿佛在苦涩的香气里增添了一副活力的调味料。

多伯雷在很久以前,虽然说是很久以前,但这只不过是他自己的感觉,实际上,在结婚前,他也时常和同行们来咖啡厅寻找灵感。

不可思议的是,平时干涸的脑汁,在这气味浓重,人声鼎沸的地方却源源不绝,下笔如有神助。

如今是多伯雷结婚后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一种令人怀念的声色气味冲击着他的神经,精神逐渐变得高昂起来。

多伯雷问老板要了一处偏僻的有屏风的位置,点了两杯苦苦的纯黑咖啡。

好了,斯特勒福,说说你的调查。”他在沙发里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说。

好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实际上目前的进度暂时中断了,我们碰到了一些怪异的……事情。”

多伯雷精神一振,端正了坐姿,做好聆听的准备。斯特勒福于是将自己在搜查中的遭遇详尽务实地说了一遍,然后又回答了多伯雷的一些提问,那些问题多是关于当时的嗅觉和听觉方面的事情。

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人的肉体和灵魂是怎样的关系?”多伯雷突然提出一个让斯特勒福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大概是……灵魂指挥着肉体吧,你看,人对死亡的说法,不也是人失去了灵魂吗?所以灵魂应该比肉体更重要一些,它是神赐予人的礼物。”斯特勒福是个虔诚的国教教徒。

灵魂指挥着肉体……这个说法大部分时候是正确的,但是人为什么需要一个看似累赘的躯壳呢?人类对外物的感知是从肉体开始的,人的成长也是因为肉体能够接触外来的信息。某些时候,对肉体造成的伤害甚至会对人的行为产生影响。”

多伯雷顿了顿,试探了一下斯特勒福的情绪,不过老骑士看起来似乎十分认真。

我的意思是……在某些时候,肉体本身可以不按照灵魂的指示行动,甚至干涉灵魂所做出的决定。”多伯雷琢磨着这句话,提出了例子:“历史上就有很多个性逆来顺受的民众,因为苛政而做出他们本不会做的抗争;明知出卖同伴和国家是一种错误和罪行的俘虏也会因为肉体的痛楚而违背良知;当一个人梦游的时候,是肉体本身的行动还是灵魂的指引?受到伤害的孩子甚至会选择忘却痛苦的记忆。”

你的意思是,失去记忆并不是我们的灵魂无法记住,而是肉体让我们选择了忘却?”斯特勒福开始明白了多伯雷的意思。

当然,操纵灵魂是如此困难,但是操纵肉体则容易得多。丽蒂雅的许多研究都表示,直接接触并扭曲一个人的灵魂,那并不是人类能够获得的力量。就算凶手掌握了神秘,那也一定不是那种神鬼的力量。”

或许就如你所说的吧。”斯特勒福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但是,虽然其他人我不能保证,但我可以保证自己绝对没有被黑袍人接触过身体。”

不需要直接接触,你想想,所有人的遭遇里都有一个很明显的线索。”没有等斯特勒福思考,多伯雷就直接说了出来:“黑袍人以香水商人的身份出现,丽蒂雅购买了香水后做出不应该的举动,你闻到香水的气味后忘却一段记忆。显然,能对肉体施加影响的,不就是那怪异的香气吗?谁能想像香气能干涉肉体,进而扭曲人的灵魂?”

原来如此!”斯特勒福恍然大悟,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这太简单了,我怎么没有想到。”

不是无法想到,而是根本不会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这就是思维的死角。”

棒极了,现在我有很多方法将这个黑袍人挖出来!”

多伯雷取出怀表看了一眼,将剩下的黑咖啡一口饮尽,站起身来对斯特勒福道:

丽蒂雅的手稿快整理好了,我决定这几天就找个好日子将她下葬。”

日期决定了就通知我,我现在要回治安队一趟。”

那好,祝您武运昌隆。”

多伯雷穿上外套,登上斯特勒福招来的马车,在目送中远去。

斯特勒福整理好情绪,快步返回治安队的驻所。

驻所离咖啡馆只有十分钟的路程,路上横穿一条热闹繁华的商业街,经过一条偏僻的居民区小巷。

近日没有雨水,石板路的罅隙中透出几丛绿色,生机勃勃的景象让斯特勒福心情舒畅。

由于教派之争日益表面化,在不久前还处于中立地位的亲王领地里,国教和新教的教徒们之间充满了火药味,因为亲王被刺一案,城中发布教徒戒严令,那些发展教徒的活动必须经过一系列手续和备案才能进行,因此礼拜堂门前稍见冷清。

在咖啡馆里仍然有不少年轻的教徒相互对彼此的教义发生争执,最后变成谩骂的景象屡见不鲜,斯特勒福并不太喜欢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斯特勒福刚回到办公室,立刻有属下报告说,黑袍人在半小时前出现了。

最早是来自北门的线报,本日午时三点,一个身穿黑袍的旅人没有交纳城税,却能进入城中,目前在老巴马的旅店要了一间客房。”

没有其他同行者吗?”

目前没发现,他进入客房后就一直闭门不出,也没有要任何客房服务。”

通知下面的人不要接近他,密切关注所有靠近客房的家伙。”斯特勒福用食指敲击着桌面,思考了一会,说:“叫俾斯麦队长过来,顺便让队上的相关负责人准备几条鼻子灵敏的猎犬。就这样吧,你可以出去了。”

是,阁下。”

夜晚降临,宛如凶鸟展开灰色的羽翼,沉闷的空气中带来一些新鲜的湿气。

城市治安队队长俾斯麦陪同城堡警备长斯特勒福围坐在圆木桌旁,用羽毛笔在文件上圈写,不时喃喃自语,这是他的坏习惯,曾被斯特勒福训斥过多次,但仍然没有改变。

俾斯麦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出身低等贵族,为人十分务实机敏。

他在少年军校学习时,负责教导他野外生存课程的就是斯特勒福,当时斯特勒福已经参加过战争,漂亮的身手和严谨的气度让他在学生里备受好评,因为俾斯麦在训练时已经展露出过人的毅力,因此斯特勒福对他的印象颇为深刻。

他们的缘份至此开始,俾斯麦后来几次进入军校深造,斯特勒福也数次担任他们学期的教官,直到进入军队,他被分配到斯特勒福队上担任副官,退役后,当时正晋升为亲王直属警备长的斯特勒福保荐他接任治安队队长一职。

就职权范围来看,治安队负责一个城市的安全,而城堡警备队则只负责城堡本身;但是这个城市属于亲王的领地,在职位等级上,警备长要比治安队长高,因此在实际进行合作时,治安队长必须听从警备长的指示,如此一来便不会产生优先次序的混乱。

俾斯麦和斯特勒福合作多次,在任职治安队队长期间,屡次侦破手法奇诡的命案,俾斯麦从斯特勒福身上学到了更多。他十分尊敬和敬佩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辈,对此并没有任何不满。

指令一条条发布下去,所有人行动起来,他们没有惊动旅馆的客人和周围的平民,一个个都藏在周边建筑的阴影里和房顶上,将旅馆暗地里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接着清理行人和住民,让自己人装扮成这两者,很快的,以旅馆为中心方圆三百米成为禁区。

这次斯特勒福和俾斯麦申请启用了弓弩队,这支特殊部队一共二十四人,每人配备两把能够射穿轻铠的军用手弩,对罪犯来说是一支震慑力和威力同样强大的部队。

一切就绪,俾斯麦将羽毛笔放下来,将文件阖上。他注视斯特勒福,这位骑士的双鬓已经花白,正抱着胳膊,将后脑勺枕在高背椅的靠背上假寐。

斯特勒福紧紧抿着嘴,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像雕塑般一动不动,满脸严肃的样子似乎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到不满──他总是这样,仿佛无时无刻都用眼神和姿态表示出对他人他物的挑剔,挂在嘴边的话总是:闭上嘴,做事情,这样你会做得更好。

现在,他又说了:

俾斯麦,牵上小狗们,让大家闭上嘴,做事情,我想你们应该干得更好。”

他站起来,将头盔揽在腰侧,以充满雷厉风行的力量的步伐踏出室外。

是的,阁下。”

风从北方刮来,滚滚的暗青色云层以清晰可见的速度在行进的诸人头顶扩散,遥远的苍穹时不时闪现一阵明晰的光亮。

是个办事的好天气。”斯特勒福用鼻子用力吸了两下,说:“现场的情况如何?”

目标没有动静,旅馆的工作人员已经撤出,不过还在房间的客人们没有疏散。”

不用管他们。”

一个队员跑了过来,向两位长官敬礼。

报告长官,有十个人进了目标的房间。”

俾斯麦的眼神一凝,和斯特勒福对望一眼。

目标呢?”俾斯麦问。

依旧没有动静,可以辨认目标房内共有十一人。”

多久了?”

不到五分钟,长官。”

好样的,看来对方已经察觉了,也许不应该将旅馆的工作人员疏散的。”斯特勒福说。

将剩下的客人疏散。”俾斯麦吩咐道。

过了一会,传来疏散完毕的报告,而目标房间内依然没有动静。

看来对方的准备也需要花时间呢。”

斯特勒福已经站在距离旅馆仅有五十公尺的房顶上,目标的房间在旅馆的左后方,他就位于旅馆的左侧,而旅馆的前后方的隔邻房顶上均有弓弩队严阵以待。

不能判断那十名房客是人质还是同谋。”俾斯麦用眼神询问斯特勒福接下来的指令。

发布格杀令。另外,目标很重要,不能生擒的话死了也无所谓。”

是,阁下。”

俾斯麦让属下发出旗语。

立刻强攻吗?”

希望他们还没准备好吧。”斯特勒福说着,狠狠将头盔戴上,拉下面罩,拔出佩剑。

进攻!”

在距离这群人三百公尺的远处,耸立于广场中心的大钟塔顶上,一双银色的眼睛俯瞰一切。

多伯雷将自己裹在一件麻色的高领斗篷里,圆形的高领将他眼睛以下的面容遮住,连头发也仿佛是用水银拉出的丝线一般,沉重凝滞,丝毫没有普通头发的飘逸感。

低沉的云层卷过多伯雷的头顶,劲风吹得衣襟哗哗作响。

他似乎听到灵魂在他耳边述说。

不要着急啊,丽蒂雅,我爱斯特勒福,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仿佛自言自语。

那家伙不是那个人,他身上没有香水味,那个女孩没出现吗?”

治安队的猎犬突然咆哮起来。

小心呀,我的朋友,那家伙的灵魂很强大,强大的灵魂通常伴随着强大的意志,要小心。”

俾斯麦让属下发出旗语:弓弩队全体都有,射!

两轮共四十八支弩箭眨眼间就将目标的房间射成了马蜂窝。

房间里依旧没有动静。

继续!”斯特勒福说。

弓弩手将上好弦的手弩再次瞄准房间。

天空突然传出巨大的鸣响,雷电奔走于墨色的云层间。旅馆左侧的墙壁、房间前方和后方同时发生爆破,十一条人影分从三个方向朝外扑去。紧接着,旅馆如同失去了支柱般,向内塌陷了。

从旅馆前方和后方出来的敌人再次遭遇了一轮箭雨的袭击,每人身上都中了两三支箭矢,可他们犹若不觉,行动也没有阻碍,以令人侧目的速度迅速接近弓弩队,

弓弩队后退,其他人顶上!”斯特勒福厉声大喊道。

企图袭击弓弩队的敌人突然分开,四下朝巷子里窜逃。如同一潭池水中投下了巨石,埋伏在阴影处的治安队员立刻将他们分开,围了起来。

啊!这是什么家伙。怪物,怪物啊!”队员里突然传来惊叫声。

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披头散发,耷拉着脑袋,身上的箭矢进入身体足有寸余,情况看起来十分诡异。他们手中拿着锄头、铁楸、铁棍之类的武器,近身搏斗的队员企图将他们缴械,但对方立刻发起反抗。

嘴里一边发出不似人的咆哮,一边挥舞着武器像野兽一般朝包围他们的人攻击。

其中一个队员刺了敌人一剑,他的剑法精准,直接割破了敌人的喉咙,可是从伤口处流出的却不是血液,而是一些银色的液体,紧接着余下的诸人眼中也冒出银色液体,将眼球给冲了出来。尽管身体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然而行动却更为敏捷,令队员们宛如置身于黑暗的噩梦中。

尽管如此,队员们依靠人数的优势,依然将敌人围困住,并在弓弩手的协助狙击下发起反击。

愿武耀归于骑士王!”斯特勒福将剑在眼前竖起。

孤身一人的黑袍者如同夜枭般飞跃数十公尺,落在斯特勒福落脚的房顶上。

俾斯麦迈开灵敏的步伐冲上去,弓步!刺击!刺击!刺击!就像蜜蜂一般轻快精确的刺击将黑袍人逼退三步。眼看黑袍人就要掉下屋顶,落入队员们的包围圈,突然一股力量抓住俾斯麦的后领将他拉了回去。

与此同时,他原本站的地方,似乎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丝线闪过,脚下的瓦片嚓地分成了数瓣。俾斯麦摸了一把冷汗,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黑袍人何时做出的反击。

黑袍人冲向斯特勒福,双手微不可见地抖动几下。斯特勒福反射性将手里的俾斯麦推开,自己则滚向另一边。俾斯麦这回看清楚了,一条条犹如蜘蛛网般的银线将它笼罩的空气无声无息切开。

银线无功而返,黑袍人正要跳向前方的房顶,爬在房顶上的斯特勒福立刻甩出拌索,那是将两块马蹄铁系在一公尺长的牛筋两端制成的武器,其中一块马蹄铁遍布半指长的刺,一旦被拌索缠住,依靠惯性就能给予敌人伤害。

这种武器通常用来攻击敌人的下体,妨碍对方的行动,斯特勒福用意也是如此。不过黑袍人立刻用银丝将牛筋缠住,甩到一边,此时斯特勒福和俾斯麦已经站起来,分从两边向他递剑。

斯特勒福的剑术就如同他的性格,严谨又果断,他仿佛决心利用身上的盔甲试探对手银线的威力,奋不顾身地逼近黑袍人,一时间黑袍人的反击被打断,狼狈地后退。俾斯麦立刻抓住机会,用细密的刺击阻挡敌人的退路。

黑袍人突然迎向斯特勒福的一记挥砍,俾斯麦习惯性的动作立刻出现停顿。

斯特勒福不为所动,依旧将手中利剑更快更狠地朝黑袍人身上挥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俾斯麦突然发觉一股力道正将自己的剑向前扯,他反射性将剑收回来,眼看就要被斯特勒福砍中的黑袍人仿佛被这一拉带动,如同伸展到极限的橡皮筋般朝俾斯麦缩去。

俾斯麦这才发觉卷在剑刃上的银线。

过去指挥!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斯特勒福猛然加速,在俾斯麦被银线四分五裂之前,一脚将他踢下屋顶,随即蹲下,反身扫踢。

他的动作迅速连贯,黑袍人立刻被绊倒。

斯特勒福正要追击,突然直觉空气的异样,立刻向后翻滚。他只感到小腿一疼,左腿的长筒铁靴已经被割开,小腿的伤口深可见骨。

惊雷在两人头顶炸响,雨线磅礴倾泄下来。

两人相互警戒着爬起来。斯特勒福抹了一把脸面,挥去佩剑上的水渍,没有说话。

闭上嘴,做事情,这样你会做得更好。这是他对自己和学生们的教诲。

紫红色的电蛇在云层扭曲,一道黑影从光芒处跃出来,一口咬上黑袍人的肩膀。

那是一只黑褐色皮毛的猎犬,凶性大发的眼睛反射出闪电的光芒。黑袍人发出痛苦的咆哮,伸手掐住猎犬的脖子将它甩下来。猎犬在空中敏捷地翻了一个跟斗,稳稳落在斯特勒福身边。

它喉咙中滚出一阵阵沉闷的低吼,银色的液体混合唾沫从牙缝间滴落。

斯特勒福从口中和鼻孔中发出一声鼓风机般悠长清晰的呼吸声,身子突然贴着地面朝黑袍人冲去,尽管身上穿戴着铠甲,然而速度却比不穿铠甲的普通人更快,瞬息间跨越不到三公尺的距离。肩膀负伤的黑袍人只来得及用银丝举过头顶,企图抵挡这凶猛的一击。

只听见微不可闻的断裂声,黑袍人侧开身子,右胳膊却掉落在房顶上,如同水花溅起一般化成一潭银水。几乎同一时间,猎犬已经扑向黑袍人的喉咙。

黑袍人的兜帽被迎面而来的狂风吹开,一个狰狞的男人面容如同厉鬼般突瞪双眼,青筋四起。他直接用额头撞在猎犬的鼻子上,猎犬立刻发出一声悲鸣。

斯特勒福已经重新调整好姿势,正要砍下他的头颅,黑袍人的断臂却喷起一大股银色体液,如同蜘蛛的巨网将他缠住。斯特勒福拼命挣扎,企图用利剑割破银丝,然而每一根粗如小指的丝线都充满了弹性和黏性。

黑袍人趁机逃跑,企图追赶的猎犬在两座房顶的半空被切成碎块。

当斯特勒福终于挣脱银色丝网时,黑袍人已经消失在禁行区外,而其他包围圈的队员却传来一声惊呼。

那个惊呼的队员面对的对手是一位女性的怪物,从脸型、五官轮廓和身材上依稀能辨认出她曾经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少女。年龄大约十六七岁,一身黑稠的百褶裙,似乎拥有良好的家庭环境。不过现在的样子却惨不忍睹,手里挥舞火钳,脚步踉跄。

与它近身作战的治安队员一共只有六人,没有配备弓弩手,因为这家伙看起来是最弱不禁风的一个。

四周陆续传来即将获胜的欢呼声,这让负责这只怪物的一位年轻队员心升焦躁。看到对手摇摇欲坠的样子,他立刻用尽全身的气力,企图一鼓作气将她击倒。谁知道却被对方抓住机会,身体突然变得敏捷,以微小的幅度闪过全力的一剑。

对手的情况与想像中的有所出入,年轻队员完全失去了闪避的机会和力量,立刻被怪物用右手击穿了胸膛。这时任谁都知道自己被这只怪物愚弄了,然而怪物已经从死亡队员的空档脱出了包围圈。

负责这只小队调度工作的临时队长发出追击的指令,岂知对方只是假意逃跑,拉开了治安队员彼此间的距离后立刻回过身来反击。

临时队长只得眼睁睁看着失去协力的队友们一个个倒在怪物身边。当身后传来其他前来救援的队员的声音时,临时队长已经被怪物抓伤了腹部,虽然这并非致命伤,但是一阵痉挛却不由自主地从伤口处传遍全身,一丝银色的液体如同有生命的蠕虫,拼命从伤口的血肉处向内钻动,网状的皮下突起随着痉挛四下扩散。

临时队长惊恐痛苦地喘息,声带却像麻痹了一般,发不出任何求救声。救援的队员很快就来到他身边,怪物见机不妙立刻放弃杀死倒地的临时队长,跑入巷道的黑暗中。

临时队长像失了魂一般,对队员关切的询问不闻不问。所有人对此都没有在意,因为这个晚上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他们为他的紧急包扎后,和对待其他伤者一样遣送回随队医生处。

怎么回事?”斯特勒福来到俾斯麦身边问道。

有一个逃了。”

不,是两个,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斯特勒福对自己的失利直言不讳。

俾斯麦立刻吩咐空闲下来的队员们进行搜索。

尽力而为吧,失去了这个好机会,对方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抓到。”斯特勒福说。

战事已定,斯特勒福还剑入鞘,摘下头盔。他的眼神十分平静,他不认为这场行动的计划还有什么值得商榷的地方,因此也对此行结果没什么不满。

死了八个人,对手相当厉害,不过恐怕他短期内不会再出现了,也许会离开这个城市一段时间。”俾斯麦统计了一下战果,做出判断。

没关系,没想到这个城里竟然有这么多人在关注。”

什么?”

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斯特勒福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解释道:“他不是刺杀案的凶手,只是嫌疑犯,他身上没有香水味。”

那真是太遗憾了。”

不管怎样,监控还要继续,现在局势紧张,我们要对亲王的安危负责,这段期间凡是拥有如此战斗力的外地人都必须排除。”

是,阁下。”

斯特勒福不再言语,他握住剑柄,抬头沐浴在冷冽的雨水中。

黑袍人拼命向前奔跑,他从屋顶下来后再也不敢回到上面,只是从偏僻的巷道转到另一个偏僻的巷道,甚至不敢闯入平民的家中稍事休息。虽然路径曲折,但他的目标十分明确。眼看再经过两个转角就是城门,一个身穿国教修道袍的传教士却从转角处踱了进来。

黑袍人在人影乍现的一刻就跳到半空,出人不意地落在传教士身后,悄无声息地绕过墙角继续向前跑。

突然他发觉竟然能看到自己无头的身体,然后那具淌着银液的身躯又断成数截,歪歪斜斜地落在地上。一团火焰猛然在化成银水的躯干上升起,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烧掉他最后的意识。

强大的意志伴随强大的罪,你要下地狱,孩子。”传教士自言自语着,继续向前走。

身后的火焰在倾盆大雨中久久不息。

与此同时,一身麻色的斗篷在森然耸立的高层建筑间穿梭,这股动力的来源是从银眼男人手中发射出来的银丝。他行动敏捷,眼力超常,迅速来到猎物窜逃的巷子里,手中的银丝粘在对面的墙上,强大的弹性让他不用落地,直接从猎物肋边的空间穿过。

多伯雷落在转角处,他还不习惯这样的高速,否则就可以在经过猎物身边时,掐住她的脖子。

生前为少女的怪物停下脚步,和银眼的多伯雷对视。

多伯雷以邀舞般的姿势伸出手掌,皮肤裂开,银水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处淌下,在地上蜿蜒爬行。怪物一动不动,直到被银水裹住,拉到多伯雷的身前。

她是假的。他听到灵魂在耳边说。

他闭上眼睛,在黑暗的世界中,光的丽蒂雅扑向对面的少女,和她融为一体。

你和我们是一样的,活水银。”

多伯雷轻轻笑起来,用手指抵起对方的下颚,低下头吻在怪物青白色的嘴唇上。

怪物身躯抽搐,所有流淌在她身体里的银色液体汇聚在嘴里,被年轻学者吸去。她的身体迅速变回更接近在生时的少女模样,只是脸色发青,身体僵硬,完全是一具死尸。

远处传来的犬吠声逐渐清晰,多伯雷将这具女尸裹在斗篷中,射出银丝,如同归巢的倦鸟没入被大雨和夜色遮蔽的天空。

失去灵魂的躯壳没有意义,死人只是人形的肉块而已。所以,不要死啊,斯特勒福,我的朋友。”
 楼主| 发表于 2008-2-20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多年以前,多伯雷与斯特勒福有过一次讨论,话题是由斯特勒福提起的,当时他失去了第二个妻子。

这位骑士命途多舛,亲人和爱人在他年轻的时候就陆续离他而去,虽然获得了力量与荣耀,在仕途和战事上也颇受命运之神的眷顾,但无法挽救自己所爱的人仍是他的一块心病。

他因此懊恼,积愤,直到最后被无可奈何,终于在某天郊外,独自一人感叹河水奔流不息的惆怅,皈依了国教。

言归正传,斯特勒福正值丧偶,失魂落魄。他由此染上了一个坏习惯,就是在大白天的时候,也将房间的窗户关上,遮上密不透光的窗帘,只在黑暗的房子里点上一盏油灯,仿佛能在布满阴韵的光影中看到黄泉的彼岸。他找来研究哲学的好友多伯雷,向他问道:

该如何判断一个人所拥有的东西的价值呢?”

多伯雷稍微想了一会,回答道:

那东西的价值,对那人来说,一定是跟那人为了得到它所付出的代价成正比吧。”

如果那人为了它决定付出后半生,却仍然失去了它,这到底是因为那东西不值得如此多的付出,还是如此多的付出还不够呢?”

那一定是来不及付出这么多吧。”

原来如此,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得到的东西,可怕的是没有时间去付出。”

是的,这真的是一件十分可悲的命运。”

倘若一样东西是用人的光明来换取,那么它的价值究竟如何?

倘若一样东西是用人的后半生来换取,那么它的价值究竟如何?

倘若一样东西是用人一生中的最后一刻来换取,那么它的价值究竟如何?

倘若一样东西是用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来换取,那么它的价值究竟如何?

多伯雷静静地思考丽蒂雅的遗言。

他将自己关在漆黑的房子里,拉上密不透风的帷幕,只有剩下夜明珠冰冷的光芒。他想到自己用光明换取了丽蒂雅,因此丽蒂雅成为了他灵魂中的光明,那么丽蒂雅是预知到了如今的生活吗?他开始以丽蒂雅的灵魂进行思考。

灵魂在他耳边轻轻述说,未来不可预知,但未来却不是命运,命运之所以为命运,是因为它的不可逆转,它是已知的,固化的,是人生已然经历的那一条线段。对于人来说,命运的说法只存在于过去。因此,对于当时的丽蒂雅来说,她只是需要一个志同道合的,能够将她视若自己人生光明的伴侣。

于是她那么做了,一个测试,让一个人用光明取换了她的归属。

之后某一天,她从诡异的香水商人处得到了一瓶香水。她对这瓶香水有过研究,手稿正被多伯雷翻阅,参考文献来自三张记载了“雷德艾斯人”生活的古羊皮卷。

雷德艾斯是丽蒂雅在古文上的注音,多伯雷咀嚼了一会,估计发音来自“红眼睛”。红眼睛的族人利用芬芳的液体开始了他们的畜牧生活,他们将液体混在牲畜的食料里给它们吃下,牲畜们就变得通晓人意,温顺而有灵性,能够按照它们的主人的命令进行活动。

丽蒂雅的研究仅止于此,因为她分析了香水成份,尝试过利用动物来做试验,却完全没有文献记载中的成效,由此三张古羊皮卷所记载的事情被归于“传说类”。然而,丽蒂雅很快发现了自己在研究上的死角,当她因为过于喜爱这香水的味道而用于自身时,那种喜爱的情绪顿时无影无踪,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股强大的意志侵蚀。

丽蒂雅在遗书中写道:“究竟是我的狂妄,还是香味本身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这已经无从分辨,然而可以确信的是,我正一天天失去对自己身体的主宰。我的灵魂在退却,意志正消亡,我的抗争让我随着时沙的流逝而更加恐惧和痛苦。我要死了!我每一秒都在确信,我将要远离我所爱的人而去了!”

多伯雷无法想像当时在丽蒂雅的身躯里,那惨烈绝伦的意志的角逐。

她丝毫没有在生活作息和相处情绪上表露出来,尽管如此恐惧、惊惶和痛苦,她仍然做足了知性贵妇人的架子。她依然在用令人感到安宁的语气说话,和他在床上抵死缠绵。

他知道她的研究,却不知道她为什么研究。

丽蒂雅的遗书就是在那段时间写成的,她凭着卓绝的超越常人的意志,在自己的工作台上写下自己的遗言。就如她所说的那般,她即便死亡也不愿归于地狱或天堂。她思考留在丈夫身边的方法,并且亲身试验。“已经没有时间了!”这句话在她遗言附带的日记里屡次提起。

在此之后的事情不用多叙,她成功了,多伯雷用自己的后半生换取了她灵魂的再生。从此以后,这个男性灵魂的世界,永远被这个女人所占据。

就像使用最广泛的名言说的那样:她虽然死了,但她在我们的心中仍然活着,并永远地活下去。

但是,丽蒂雅的研究和抗争没有到此结束。人的灵魂的形成,需要人生来丰富和维持,因此多伯雷要完成丽蒂雅的灵魂,就必须了解她的一生,包括经历、思想和知识,并将之铭记于心。

然而人的肉体能维持的时间是有限的,或许多伯雷在肉体死亡前也无法将丽蒂雅的灵魂补充完整,肉体死亡后本我的灵魂也将不存在。失去了多伯雷这个归所的丽蒂雅,也将完全消失。因此,丽蒂雅开始研究新的能够代替肉体的物质──活水银。

活水银拥有更强大的力量,记忆力和计算能力。这种神秘的物质被视为“灾难”和“疾病”被封印在历史的尘埃里,被感染者肉体迅速衰败,直到记忆完全被活水银占据,成为被人视为只拥有破坏性冲动的怪物。

之所以演变成如此,在一些“炼金术的传说”中有记载,这种物质无法形成“脑”,确切来说,它的记忆力和计算能力是通过身体来获得的,是一种趋向于肉体本能的存在,这种本能性的意志比思维性的意志更为强大。

就像擅长思考的人喜欢玩智力游戏来体现自己的长处,擅长力量的人也会想方设法来突显自己的力量。因为没有脑,不能思考,活水银只会依靠本能性的记忆力和计算力来充分展示自己的力量。

在所有的方法中,破坏,是最确实有效的。

破坏,让物质缺损,使灵性恐惧,力量由此充分地被世界认知。

尽管如此,活水银仍然是这个世间最难自然消亡的物质,没人知道它自然消亡的时刻,尽管那个时刻确实存在,但从远古到现今,直到遥远的将来,它仍然生存着。

利用活水银代替躯体,灵魂将赢得得到最大程度的时间,直到它疲惫不堪,知识过载,老化灭亡。

丽蒂雅成功找到了让肉体转化为活水银的方法,不是制造,而是转化,她的天才由此得到体现,第一个保有“脑”这个思维结构的活水银生命体将在她的手中诞生。

多伯雷轻轻诵读着:“……现在我终于放下了所有心事,心神疲累。我知道那个强大的意志不怀好意,并且蓄谋已久。但做到这个地步,我已经没有遗憾,让我们来最后欢好吧,我的爱人。我给你朗诵最后的诗篇,我即将择日而亡,我即将不再是人类,尽管在你眼中仍是人类的躯壳。我对生而为人时毫不留恋,对将来充满期待,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将用人生的最后一刻来换取它所能换取的东西。”

然后,她的躯壳刺杀亲王,并按照她遗留下来的最后的意志,喝下貌似毒药的药水。

这是多么天才的灵魂,多么强大的意志,比任何刀剑都要锐利,比任何丝线都要细密。

多伯雷浑身战栗,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期待。他感觉到在这昏暗中,那种超乎常人的意志力正扭动着无形的身躯,在他的耳边徘徊。他再也抑制不住,冲到窗边拉开遮挡阳光的帷幕。

灿烂的阳光中,灵魂在多伯雷耳边大笑:我们是相同的。

多伯雷让仆人准备马车,马不停蹄朝斯特勒福家赶去。他想起这位人类的朋友,想起丽蒂雅遗留在停尸间的毒药。他要告诉斯特勒福,丽蒂雅的葬礼和墓地已经准备好了。

然后,事情就会如他所愿般有一个结束。

多伯雷在治安队的驻所找到斯特勒福时,这位骑士正在审批关于前天晚上黑袍人事件的后续报告。

队员们在搜索过程中一无所获,虽然猎犬有一段时间咬紧了犯人的尾巴,却在半路莫名其妙弄丢了。这些畜生对空无一人的巷道狂吠,在队员的责骂声中也不肯再进一步。

当然,大家在那两条巷道方圆百米的人家内转了一圈,仍然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尽管斯特勒福对这种情况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还是不免感染了一些失望的情绪,功亏一溃的滋味只有在对所有事情都毫不在乎的人心中才无法生存。

斯特勒福放下羽毛笔,将墨迹未干的报告放在一旁,疲倦地捏了捏鼻梁。

近来他愈发感到力不从心,身体的衰老使得精神很快就干涸殆尽,以往像这些天般熬夜工作可是不在话下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写字台上的笔筒,心里不由得对年轻的俾斯麦有些羡慕,这个年轻人应该拥有比自己更光明的前途,至于比这个弟子更年轻的好友多伯雷,大约出于对知性的敬佩和对生活遭遇的同病相怜,他并没将他划入年轻人的行列。不过有一点值得一提,斯特勒福丝毫不想让自己这个充满了懊悔和自怨的人生再无休止地延续下去,他在文学上没有才华,却仍然写过一首打油诗:

我要死了,
我将要死去,
在死亡的拥抱中永远的安眠;
活的意义就是
在另一边相见,
愿大地
祝福我腐朽的尸体
青草茵茵的坟墓。

任谁也不会相信吧,这首充满了哀怨和宗教信仰的诗歌,竟是曾经身为唯物主义斗士,被视为刚强男性化身的斯特勒福骑士所写。他告诉多伯雷,这是他用生命谱写的感叹,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轮回和灵魂说,那么死亡该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事情。

如果死亡只是人的肉体化成泥土和灰烬,那么无法在他人心底留下影子,无法知道自己在他人心中弥留多久,又该是多么令人惶恐的事情。

承认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人类将会失去进取心,那又会做出如何歇斯底里,悚人听闻的事情?

所有破坏的欲望,总是在这样的情绪下诞生。

所以,他信奉了国教。国教并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宗教,但要信奉它很容易。它的教义清晰明理,劝人行善,告诉人们死亡的寄托。尽管大部分正经的教派的教义大都如此,不过再也没有比生为国教教徒所受到的限制更低的了。

在他决心归依某个教派的时候,对新教还未有足够的认知,这一点直到如今仍然是一样的,否则让他选择新教,也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之所以在这里如此多地评论斯特勒福骑士,是为了让大家有一个确切的印象:他是一个虔诚的国教信徒,但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国教信徒。这一点在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故事中十分重要。

在斯特勒福准备动身向亲王呈递事件报告时,队员进来通知他,多伯雷来了。

其实治安队的成员远不如城堡警备队的成员那般对多伯雷熟悉,毕竟斯特勒福因为职位调动的关系,已经很少呆在这个驻所里。虽然多伯雷是一位在本城里颇有名气的学者,但阅读他的书籍的,都是些生活物资充足,能够进行高雅享乐的人群,这些人永远只是一小部分。对于普通的治安队员来说,他们的生活仅仅是工作、家庭、酒馆、妓馆的一条直线。

幸好众所周知斯特勒福交好的朋友很少,而多伯雷的外表看起来的确与众不同──一个穿着素雅文质彬彬的瞎眼学者。

真高兴你能来找我,如果你事先通知,我会去接你的。”

斯特勒福刚踏进大厅,就见到多伯雷正面朝这边。他的脸稍偏左,看起来就像明知道对方会从这个方向出来,却因为失明的缘故对不准地方。

别看我眼睛不行,这个城市里还是好人居多的,大家对用友善的态度对待一位瞎子。”听起来像是反讽,不过多伯雷的表情却很认真。

行了,他们看在你是为有钱的贵族份上。都怪丽蒂雅……”

这点我们不必再多说了,斯特勒福,我可是心甘情愿的,如果你否认了这一点,那么我的付出就没有意义了。”

好吧好吧,看在你是个痴情种的份上。”

斯特勒福拉起好友的胳膊,手挽手朝外边走去。

我正要去晋见亲王殿下,我想你也应该去一趟,殿下对丽蒂雅的葬礼十分关注,你也知道他们俩的感情多么好。”

正合我意,我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多伯雷充满信心地说。

斯特勒福用一种很意外的表情看着多伯雷。

我以为你还需要几天。”

多伯雷微笑不语,仿佛觉得让自己的好友捉摸不透是件极为有趣的事情,因为斯特勒福是个专家,拥有敏锐洞察能力和分析能力的破案高手。

他们没有叫马车,一路上沉默不语。斯特勒福低着头,不时看一下周围的小贩,不时踢一下脚边的石块。

他突然抬起头对多伯雷说:

你打算将葬礼设置成陷阱,引诱杀害丽蒂雅的凶手。”

这次轮到多伯雷挂上惊诧的表情了。

我以为你并非无所不知。”

实际上很简单,不是吗?虽然你不说,不过你是很想亲自捉到凶手的,所以当我告诉你治安队的情况时,你并不上心。”

斯特勒福分析道:“然而你又十分注意从我这里得来的情报。不过我不打算阻拦你,你知道,一无所知地面对敌人是危险的,不过你和那人碰过面,并从他手里逃了出来,然后又破解了他的力量之谜,这让你有了信心。你从一开始就打算用丽蒂雅的尸体做些什么,所以你不急于下葬,整理手稿只是个借口,这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一旦你准备葬礼了,那就是你决定对付他的时候。至于为什么能判断出你将利用葬礼来对付他──”

斯特勒福顿了顿,似乎又重头到尾将自己的思绪整理了一遍。

是丽蒂雅的尸体有古怪。如果有什么是刺杀案中最奇怪的地方,不是那个新教的铭牌,而是丽蒂雅刺杀亲王的行动本身。如果丽蒂雅根本不会刺杀亲王──这点在外人看来是无法想像的,但了解丽蒂雅的人或许会有这样的想法。而丽蒂雅的尸体在尸检时又没找到不正常的地方,所以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我们没有注意到。

对我们来说是完美的布置,在你看来就是一个巨大的破绽,而你在后来肯定利用某些机遇──我猜是那些手稿,把它弄清楚了。更甚者,丽蒂雅的尸体所藏匿的秘密是连凶手都没预估到的,所以才他找上门来,一是为了灭口,二是为了拿走尸体。有人曾经告诉我,那种人很少会将自己的失败迁怒他人。让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要用整理手稿作为借口?你根本看不见,而且期间也没有雇佣他人。”

我们所使用的墨水是特制的,利用手指的触感就能阅读,这是为了有一天能给盲人阅读而准备。”多伯雷得意地笑起来:“不需要眼睛,只需要有手或者脚,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发明,我当初还以为就我一个人会制造和使用。”

那的确很了不起。”斯特勒福赞同道:“幸亏如此,你才能从手稿中获得足够的信息。”

我此行的目的还有一个。”

那瓶毒药?”斯特勒福立刻反应过来。

我能告诉你的是,那瓶的确是毒药,而丽蒂雅也打算自杀,不过那瓶毒药所起的作用不是凶手能想到的,不过或许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意外,以及对付他的力量就藏在那瓶药剂里。其实我应该更早理解那瓶毒药的作用,希望现在还不会太迟。”

那些物品得到严密的保管,如果没有完全的准备,是无法取出来的。”

是啊,可是他已经有时间准备了,不是吗?”多伯雷叹息道。

半小时后,亲王在书房接待了两人。

看来丽蒂雅的眼光比我好,你已经找出对付凶手的方法了?”

亲王立刻洞察了多伯雷的心情,不同于斯特勒福用分析的方法,他几乎纯粹是直觉。

希望如此。”多伯雷并没有显得多么自傲。

我希望能快点将丽蒂雅安葬,你已经花费了太多时间,如果不尽快办好丧事,不久就会有不利于死者的流言。”

当然,鄙人已经准备好了。”

我待丽蒂雅就如我的亲生儿女,如果你准备好了,那么所需的费用由我来承担。”亲王强调道:“并且我会在她的葬礼上正式宣布支持国教。”

已经能肯定新教就是主谋了吗?”斯特勒福急切地说。

无论他们是不是主谋,按照现在的情势看来,他们已经被认定是主谋。如果我不做出姿态,那么会让很多人失望,会造成对我方十分不利的影响。”亲王无奈却坚定地说。

那么发言能否在葬礼之后再进行?”多伯雷问道。

嗯?”亲王将多伯雷上下审视了一遍:“你打算在葬礼上复仇吗?如果你做得到的话,那真是个好想法。”

为了那一天,我希望能够拿走丽蒂雅服下的毒药,我需要分析那瓶药水的成份来证明我的判断。”

好吧,如果那是必要的。”亲王说。

不过多伯雷的打算很快变成了泡沫,当他和斯特勒福两人来到罪证管理处时,负责这个部门的官员惶恐地告诉他们,毒药在今早例行检查的时候发现不翼而飞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们每天都会进行检查,所以时间不会超过一天。”官员用手帕擦着满头的冷汗。

多伯雷和斯特勒福忧虑地互看一眼,虽然已经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在时机上太不凑巧了,落后一步的感觉要比落后十步的感觉差很多。

有什么线索吗?”

实际上……”官员吞吞吐吐地说:“我们也觉得奇怪,没有人偷懒,我感保证!而且仓库除了正门以外都是密封的,也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

负责昨天值班和今早检查的是谁?”斯特勒福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

就是,就是鄙人这一组。”

斯特勒福正要发话,突然从身后传来打招呼的声音。

很荣幸见到两位,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多伯雷和斯特勒福回过头,看见传教士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早上好,涅萨斯教士。”斯特勒福微微欠身。

传教士还礼后,向多伯雷自我介绍道:

在下涅萨斯,来自国教,奉命协助和保护亲王殿下。”

很荣幸见到你,涅萨斯教士,我是多伯雷,丽蒂雅的丈夫。”

啊!”涅萨斯露出吃惊的表情,“十分荣幸见到您,丽蒂雅夫人生前说过,她的丈夫是位睿智的学者。”

过誉了,实际上丽蒂雅才能称得上睿智,我的成就只是她的光芒的余热。”

您太谦虚了,丽蒂雅夫人是我们国教的朋友,她和我们交流学术,在很多地方帮助和指导我们,能让这样令人仰慕的天才赞美,您的才华必定有所独到之处。”

多伯雷笑了笑,不打算在此问题上继续追究下去,不适可而止的话只会变成相互攀比的恭维。

请问,你们看起来似乎遇到了麻烦,如果有我能够协助的地方,我将不胜荣幸。”涅萨斯察言观色地说。

我们遇到了一件有趣的盗窃案,正要进一步研究。”斯特勒福说。

丽蒂雅夫人案件里的罪证被人偷走了,手段很高明。”官员在众目睽睽中再次连连擦汗,解释说:“是丽蒂雅夫人当时服下的毒药。”

涅萨斯同样露出如其他两人般的表情。

那可真是不得了的事情,那毒药一定藏有凶手的秘密!”

在官员的引领下,三人在现场转了一圈,不过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们派人把消息上报,不一会,专门负责此类案件的调查员便结队赶来。

带队的是一位年过五十的老头,三个中年助手都是他的学徒。这一行人观察慎密,经验丰富,就如同小说中的名侦探般,总能找到各种琐碎的不起眼的情报,然后通过情报推导出破案需要的线索。他们交头接耳讨论一会,很快给出了初步的报告。

犯人有两名,一名大约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体重六十五公斤,体形较瘦;另一名是个侏儒或孩子,很可能是女性;他们熟悉城堡和仓库,对失窃物的处理了如指掌。”

我明白了,我大概知道犯人是谁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们的工作要继续进行。”斯特勒福说。

多伯雷和斯特勒福告辞了其他人,回到治安队的办公室,多伯雷立刻说出了他的担忧:

犯人已经按耐不住了,虽然我们慢了一步,但现在却是引蛇出洞的最佳时机,再晚一些恐怕犯人就会逃出城。”

你说的没错,我想你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

我会告诉你这个计划,不过在此之前我先要回去一趟,完成最关键的一步。”多伯雷笑着说。

第五章

多伯雷当天赶回修道院,驱散了仆人和护卫,将自己关在塔楼里。

整整一夜,没人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只是扎驻在修道院的护卫半夜被一股寒意惊醒,只觉得屋外阴风惨惨,偶然还听到女人凄厉的叫声,那声音隐隐约约,仿佛是突然从心底冒出来一般,仔细去听又不见了。

他们又惊又怕,当他们浮现到塔楼巡视的念头时,身体却丝毫不听使唤。很多人有过这样的遭遇,被噩梦惊醒时,先是思维变得无比清晰,然而身体却依旧处于沉眠的状态,这种灵魂犹如被拘禁在一个没有出口的箱子里的感觉,总会比噩梦本身更令人无比难受和惶恐,恨不得自己立刻再次昏睡过去。

护卫们便在这种感觉中浑浑噩噩,直到天亮仍旧精神萎靡。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天,诡异仿佛被一条绳索牵着,从塔楼一直蔓延到远离修道院三里的荒郊。

那地方在上个世纪是贵族们的墓林,随着朝代变迁逐渐荒废下来,如今尚存的贵族已经将墓地迁走,剩下一片乱葬残垣,不时有悚人听闻的奇闻怪谈流传出来。

下人们暗地里窃窃私语,觉得自己的主人多伯雷着了魔。不过传闻很快被击垮了,被多伯雷雇佣的民工们证实,他们只不过在那里按照主顾的要求兴建了一座新的陵墓。

众人都知道多伯雷对妻子的爱慕,他殚精竭虑地为葬礼谋划了许久,现在终于如愿以偿。

工事异常顺利,第五天,一队人马从亲王城堡出发,大张旗鼓前往修道院。按照计划,他们将在半路和运送棺柩的多伯雷一行汇合,一同前往丽蒂雅的陵墓。随行的人群中有一名牧师、数位守墓人、十几个雇工以及一些在城中颇有地位和脸面的人物。

来自国教的传教士涅萨斯骑着高头大马,尾随于亲王的左后,脸上满是悲戚。仿佛受到这股忧伤感染,队伍显得气氛压抑,只有马匹打出响鼻,应和牧师虔诚的祈祷。

斯特勒福率领治安队的骑士们率先抵达修道院,协助多伯雷将棺柩搬上板车。

棺柩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式了,比原来的更厚重,黑色表面用金漆勾勒出流畅的图案,像是一串字母,或者是一丛花束,又像少女的肖像,斯特勒福也不清楚那些到底是什么,但却能感觉到神秘与和谐。他惊叹好友的构思和巧手,连连嘱咐下属们行动小心,生怕弄花了死者的睡床。

多伯雷将一个瓶子递给斯特勒福。

喷上它,大概可以中和香气。”

斯特勒福静静看了他几秒,笑了笑接过来洒在铠甲和露在外边的皮肤上。

这里多涂些。”多伯雷指指斯特勒福的太阳穴说。

大家过来!”斯特勒福对属下喊道。

他将瓶子传给其他骑士,告诉他们用法。尽管大家迷惑不解,不过斯特勒福没有解释,只是让他们照做。其中有一位接过瓶子时,用力嗅了嗅,身体立刻摇晃起来,随即颓然坐到地上。

怎么回事?阿尔法。”斯特勒福向他伸出手道。

没事。”他说。

骑士没有摘下头盔,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斯特勒福将他拉起来,并把他的头盔卸下。

这个男人脸色苍白,右边脸仿佛僵死了一般,没有半点表情,眼皮似乎也无法阖上,就算说话也是只有左半边的嘴皮子在动。

味道太冲了,有些受不了。”他的声音有些模糊。

你应该放假,阿尔法。”斯特勒福说:“你的伤看来还没好。”

没事!”骑士用力朝长官行了个礼。

斯特勒福和他对视了几秒,仿佛要从他的眼底看清他的坚持,这才拍拍他的肩膀。多伯雷已经上了板车,负责驾驶板车的马夫也准备好了,于是斯特勒福也招呼属下们上马。

出发!”

斯特勒福率先驰出修道院大门,其他人也打着吆喝紧跟其后。

不多久,诸人已经遥遥看到亲王的队伍里红底白纹的旗帜。作为亲王一行前锋的十五骑脱离本队,向斯特勒福他们迎来。

两队人马在距离亲王本队三百公尺的前方汇合,相互按手续证实身份后才能进入本队。

前锋骑士们全身披挂,轻甲擦得银亮,在阳光下冉冉生辉,他们没有取下头盔,动作标准有力,就算他们把眼睛藏在面甲后,也能让人察觉出道道锐利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令谁也不能否认他们的战斗力,这是一队精锐的骑士。

两方人汇合后,运送棺材的板车重新调整位置,在骑士们的护卫下,马匹踏起轻快的碎步朝本队行去。

距离亲王一行还有一百五十公尺,除了斯特勒福和多伯雷,骑士们都必须停下脚步。然而外围的一位骑士突然用力抽打马匹,加速越过诸人向亲王一行冲去。

事出突然,斯特勒福只发觉一阵旋风从身边掠过,骑士已经将他远远抛离。那人没有戴头盔,露出蓬松的亚麻色的头发,斯特勒福立刻认出他来。

停下,阿尔法!”

骑士阿尔法已经端起鞍边的长枪和盾牌开始加速,斯特勒福等人在他冲入亲王队伍前已经无法追上他了,而在他的对面,亲王的一位近卫骑士也已经做出突击动作。

那位近卫骑士恪守职责,一直注意前锋队伍的情况,当异变肘生的时候,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一百五十公尺的距离眨眼即过,只听见令人牙酸的撞击摩擦声,两位骑士如同旋风般擦肩而过,他们相互击中了对方的盾牌。

阿尔法在马上一阵摇晃,而他的对手则跌落马下。

其他的近卫骑士陆续从亲王身边冲出来,从四周将阿尔法包围起来。阿尔法丢下长枪,拔出佩剑,只用双脚控制马匹闯入敌阵。

他的速度很快,在包围还未完成时,已经和冲在最前头的近卫骑士碰面,对方侧身一记横扫,被他灵敏地用紧贴马背的后仰躲过,然后同样一记挥砍,剑锋像切豆腐一般穿过肩甲和臂甲之间的缝隙,紧握武器的右膀高高飞起,近卫骑士一头载下马匹。

当阿尔法用腰力重新坐直,两支利剑又分从左右挥来,被他用盾牌和佩剑架开。与他擦身而过的两位骑士脸上充满惊愕的神色,他们只觉得手腕酸麻,仿佛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了一下,没想到这个貌不起眼的年轻骑士竟然有这么大的气力。

紧接在两支剑之后是四支,阿尔法用力挥舞盾牌和佩剑,将致命处的攻击全都打开。四名近卫骑士在他身上留下三道深深的伤口,貌似坚实的轻甲几乎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其中一道在后腰上,是其中一位骑士在错身而过时反手留下的。

四名近卫骑士也不是毫发无损,一位骑士胸膛上插着阿尔法的佩剑,已经没有了呼吸,只任由马匹将他带往前方。

冲破五条防线,阿尔法已经没有了武器,距离亲王只剩下三十公尺。亲王已经能够清楚看到这位骑士的表情──他的五官挤在一起,眼球翻白,显得痛苦无比,眨眼间,就像体液在体内膨胀一般,他的面目浮肿,红色和银色的液体开始从七孔中溢出。

阿尔法高高举起盾牌,若不看他的表情,就如同一位英勇顽抗的勇士。亲王沉着冷静地拔出佩剑,拉下头盔的面罩,他的剑柄上镌刻有皇冠与十字剑的纹章,当他高高举起这把剑,阳光在剑脊上流淌,折射出黄金色的铭文。

骑士王!”所有骑士停下脚步,举剑呐喊。

阿尔法的伤口开始流出银色的液体,这些液体如同树根般又扎入皮肤中。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皮下蔓延,宛如一根根臌胀的经络。肉体随着经络发生变形,筋肉愈加壮实,并不断以心率进行鼓动。随着心脏跳动频率的加速,阿尔法骑士的筋肉仿佛活过来一般。

他所遭受的痛苦已经借由表情和形状传递给诸人,所有人都知道他身不由己,并为此感到愤怒和同情。

过来!骑士!让我来给你解脱!”亲王──也是骑士王,喊到。

回应他的是一声宛如野兽临死反扑的嗥叫。

两人之间的距离眨眼即失,阿尔法跳起来,双手将盾牌撑在胸前,乌云盖地般飞过骑士王的头顶。骑士王轻抖缰绳,坐骑轻快利索地打横几步,错开横冲直撞的马匹,便来到阿尔法的侧边。

他挥出闪电般的一剑,就将骑士的身体拦腰斩断。

阿尔法骑士的前半身继续向前飞去,银色和红色的液体从腰部喷洒出来,变成宛如彩虹一般的血线。他似乎完全没有收到这般严重伤势的影响,瞠着双眼将盾牌朝正前方的传教士砸去。

噗噗噗,几乎不分前后的三声。

传教士狼狈地滚下坐骑;骑士的半个身子也栽落地上;盾牌从马匹头顶上越过,砸在他人的盾牌上。

半身的骑士敏捷地挥动双手朝传教士爬去,四周对这诡异的情形发出惊呼声,一时间没有人冲上来将传教士拉开。传教士跌坐在地上,面无表情,似乎是被吓呆了。

快起来!”从半身骑士的身后穿来两个呼声。

最先赶来的斯特勒福已经和亲王并排了,他们两人同时掷出自己手中的佩剑,将血肉模糊的半身骑士钉在地上。

半身骑士拼死挣扎,用尚可以活动的右手拔出钉在身上的剑。所有人屏住呼吸,他们听到宛如草中蛇行的沙沙声,宛如风过中堂的飕飕声,宛如夜枭鸣叫的尖锐声,这些声音原先还模模糊糊,可是随着人们陆续安静下来,就越加变得清晰。

空地上死一般的寂静,人们环顾四周,他们突然发现,洒落地上的,后半截身体里的,混合了银色液体的血液正重新向骑士的前半身汇聚,它们像蚂蚁、蜂群和正在闭合的含羞草,不断在地上爬行,在空中飞舞。

半身骑士如同充气的皮球般膨胀起来。

不要过来!我有办法对付它。”

传教士涅萨斯终于从地上爬起来,并制止亲王和斯特勒福等人的前进。涅萨斯一步一步地朝半身骑士走去,脸上布满肃穆,脚下小心翼翼。

半身骑士凶狠地扭动,他拔出一把长剑,扔到传教士脚边,围观的人纷纷抽气。他开始拔另外一把,却因为位置的缘故,只能拔出一半,围观的人又纷纷吐气。当传教士扶住半身骑士的额头时,半身骑士的身体已经变得水桶般肿胀,连铠甲的牛皮系绳都被撑断了。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儿?”传教士问道。

半身骑士的眼睛啪的一声炸开,银色的液体飞溅在传教士的皮肤上,立刻变成一缕缕烟气。他张开嘴巴,发出恶毒的不知何处的语言,白森森的牙齿瞄准了审讯之人的脖子。

传教士取下胸前的十字架,贴在半身骑士的额头上,半身骑士立刻犹如被烙铁击中,发出痛苦的叹息。

不是……J.I.Σ……”他断断续续吐出几个音节。

新教的人?”虽然距离较远,但亲王仍旧听见了半身骑士的说话。

是旅馆一案的余孽!”斯特勒福对此再肯定不过了,“阿尔法参加了那晚的战斗,他们那一组负责的怪物逃掉了,他是小组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今早他力争要参加这次的葬礼,虽然他的情况有些不对头,但我以为只是伤势的影响,没想到竟然是敌人在他身上动了手脚!这是我的过失。”

他到底想说什么?”来到两人身旁的多伯雷提出疑问,“不是什么?J.I.Σ?”

他是在警告我们要当心新教的人。”对面的传教士用充满自信和肯定的语气高声道。

他的话音刚落,骑士臃肿不堪的半截身体立刻爆炸了。

所有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强有力的冲击波和飓风让他们摇摇欲坠,不得不用手臂挡住砸向脸面的砂石。只听见传教士一声惨叫,诸人偷眼望去,直径四公尺的炽热龙卷火焰已经将两人吞没了,火焰的间隙中,仍能看见模糊的人影以及缠绕在他身上的银色丝网。

剧烈的燃烧只持续了十个呼吸的时间,不剩丝毫余热,原本两人所在的地方只留下两道焦黑的人影和一把耸立的长剑。

所有人都被这惊人的变化震慑住了,好一会儿,亲王走上前,将长剑拔起来,向人影处行了一个骑士礼。其他人这才纷纷回魂,各自取出自己的武器向死者行礼。

愿大地慷慨于您的归返。”

斯特勒福将佩剑插入剑鞘,并向亲王询问接下来的行程。

葬礼继续,如同这种阻挠是对我们的威胁,那么就把来犯的敌人全都击垮!”骑士王说。

是,殿下。”斯特勒福大声回答道。

一行人又走了半个小时,进入多伯雷为丽蒂雅准备的墓园。这片重新开垦出来的墓地方圆一百公尺,四周只用木栏栅围起来,入口处与修道院遥遥相望。

这里的泥土散发出一股沉积了多年的阴冷气息,越靠近中心,即便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的威力也仿佛越加弱小,压抑的气氛让所有人都沉默寡言起来。

路上树木稀疏,树冠光秃秃的只剩下枝杈,留下的影子也歪曲难看。对于平常富贵人家来说,通常是不愿将墓址选在这儿的,但是熟悉丽蒂雅的人,都会觉得多伯雷的选择真是对极了,不愧是丽蒂雅的丈夫。

那个女人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无论生前多么知性高雅,但常驻在人心中的却是一种孤立的怪异的气质。

墓园的中心耸立着丽蒂雅的雕像──她用高雅的淑女的架势端坐在靠背椅上,手里捧着一本翻开的书,长垂的头发遮去半边脸面,剩下的一只眼睛似乎散发着比周围的环境更沉郁的光芒。

雕像的线条流畅硬朗,仿佛由流水长年冲刷而成,绝对没有人会认为这不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位手艺高超的丈夫将她的妻子美化了,但这并不是责怪的理由,或许,在他的心目中,丽蒂雅就应该是这般深沉而美丽?

雕像的基座前就是陵墓的入口,那是一块长三公尺,宽一公尺半的光滑石板,上面镌刻着死者的名字和一个日期──爱妻丽蒂雅,XXXXXX日。原本这日期应该是死者的生辰,可是直到妻子死后,多伯雷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事情,例如她的亲人、她的过去甚至是她的生日。丽蒂雅从未提起过这些,尽管多伯雷相信,如果他问了,她一定会告诉他,可是他仍旧从来没有询问过。他们理所当然地结婚了,理所当然地在一起,因此现在也理所当然地一起死去──多伯雷刻上的是自己的生辰。

丽蒂雅结婚时看起来是那么年轻,大概是十六七岁,多伯雷曾经在亲王嘴里听说过,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因此,虽然外表年轻,但实际上她的年龄要比多伯雷大上一些。

接下来的事情和其他贵族们的葬礼没什么两样。先由牧师念诵死者的生平和功绩,为之向大地祈祷,然后在他的引导下,雇工们打开棺柩的盖子,在众目睽睽中,解开遮住脸面的尸布,验明那具尸体的确是多伯雷的妻子丽蒂雅。

丽蒂雅包裹尸布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这种香气能够防止昆虫的搔扰。诸人肃立向死者行礼,多伯雷带着悲伤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嘴唇,然后从怀里取出装满泥土的瓶子,放在她交叠胸前的手中。

他们重新阖上棺盖,雇工们翘开陵墓入口的巨石,和作为护卫的斯特勒福一起,在多伯雷的带领下,挑起棺柩和陪葬品,朝陵墓深处存放棺柩的灵堂前进。

众人尾随多伯雷,绕着旋梯和回廊走了十分钟,如此宽阔而复杂的工程,实在令人难以想像是在三天内完成的。

他们陆续经过不少房间,逐一将陪葬品摆放在里面,然后来到陵墓最深处。

那是一间大约有五十平方的空室,中间有一座古朴的石台,以石台为中心,向四周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刻满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纹。这些花纹规则,呈六边形对称,具有一种类似古老王墓的神秘感。

他们将棺柩搁置在石台上,这便完成了入墓的工序。然后由多伯雷守着四周点燃的烛台,在棺柩前进行守灵,直到第二天凌晨到来前才会离开。这样的守灵要持续三天,通常由死者亲人轮番进行。然而丽蒂雅似乎并没有什么亲人,虽然亲王身为丽蒂雅的远亲,但他还有许多工作,也无法留在这个地方,因此只剩下多伯雷一人。在他的要求下,斯特勒福会在凌晨来这里将他接回修道院。

按照行程,入夜之后,多伯雷和斯特勒福离开了墓地。

当他们消失在夜色中,一股怪异的风便吹过树梢,掠过野草,轻轻盘旋在丽蒂雅的雕像前。当它静止的时候,身穿黑袍的怪人和他身边的小女孩就出现在那个地方,就如同他们本来就站在那里,已经无数个世纪一般。

环绕着两人,透明的空气中开始眨着十三对惨绿色的眼睛。其中四对眼睛向前移动,它们从透明的空气中走出来,甩动狼狗一般的尾巴。

它们咬住石板并将之拖到一边,再有四只绿眼睛的狼狗走出来,嗅着地上残留的气息,为黑袍人和小女孩带路。

他们不声不响,非常顺利地径直来到最底层。黑袍人朝室内伸手一探,一排排的烛台便凭空燃起火焰。

石室变得亮堂,此处应该是不通风的,然而一股股的气旋从两人身边掠过,将烛火吹得摇摇欲坠,四周的影子更是犹如群魔乱舞。他们借助烛火观察四周的摆饰和花纹,小心翼翼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如此一来,距离棺柩就只剩下五步的距离。

又是一股风从门口卷进来,金色瞳孔的女孩闭上眼睛聆听他人听不见的语言。

没有人。”她说。

香水。”黑袍人的嗓子沙哑,甚至有一些音节听不清楚。

不能浪费。”女孩盯住他说,“没有其他人,立刻开始吧,让我看看丽蒂雅掌握的神秘,以死亡为代价的神秘。”

黑袍人沉默不语,将手伸入怀中,却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他低垂着面孔,在兜帽的阴影下,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女孩的视线犹如利刃一般割入黑袍人的阴影中。

你,打开,棺柩。”黑袍人终于说话了。

他将手从怀中取出来,手掌里握着一个小瓶子。

你去。”女孩说,“我付出的,是帮你取得那瓶毒药,而你回报我的……”

黑袍人突然朝棺柩望去,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身体剧烈颤抖。

女孩下意识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然而那里什么也没发生。一股剧痛霎时间从她的小腹传来,黑袍人的左手握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匕首,深深扎入了她的身体。

女孩清晰感到自己的气力在流失,在一个呼吸间,她四周的风和怪物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软软跌落地上,微弱地喘息着,视线在黑袍人的匕首和脸上徘徊。

你违反了契约。”她的声音弱不可闻,不断重复:“你违反了契约……”

异教徒,必须,诛除。”黑袍人从怀中掏出一块铭牌,扔在女孩的身上,铭牌上写着:J.I.Σ,“这样,契约,从来没有成立过。”

女孩无力阖上双眼,在金色瞳孔消失的一刹那,一股强烈无比的飓风从她身上涌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令人窒息的浓烈的香味,而她的身体正在消失,就仿佛那风、那香味,全是由她的身体构成一般。

黑袍人只来得及护住头脸,便被这股强风吹到棺柩下。风吹在他身上,立刻变成水,等到一切平息下来的时候,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的地方,到处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黑袍人的呼吸变得无比沉重,他似乎听到一个灵魂在耳边说:你,逃不掉……

你,逃不掉!”女声突然变得清晰了。

他惊惶地四顾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然而这声音不断在四壁反射,根本找不出它原来的地方。

烛火刷地一声熄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铺天盖地袭来,紧接着眼前出现一片微光,黑袍人惊惶地攀着棺柩试图站起来,他看清楚了,那是六边形的花纹,正一格格地点亮,不多久,整个灵堂宛如被一副光的巨网包围起来。

你,逃不掉。”声音近在耳边。

一只手穿破厚重的棺木,将黑袍人扶在棺柩上的手牢牢抓住。

黑袍人惊叫一声,火焰从两只手上燃烧起来,眨眼间,那只来自棺材中的手便化成了飞灰。

黑袍人踉跄地离开棺柩,伸出手试图点燃棺柩,然而棺柩中的裹着尸布的死者比他更快一步钻了出来。她脸上的尸布被点燃了,透过火焰,黑袍人看到那张丽蒂雅的脸正在溶化,剩下一张他从未见过的清秀少女的面孔。

那张面孔上只剩下空洞的眼眶,不断有银色液体从中流淌出来。

死人快速向前跑,黑袍人被这股气势震慑住了,又不自禁后退几步,他立刻感到脚踝一紧,再也不能后退。他低下头,看见抓住脚踝的,是一只由银色液体构成的女人的手。

在惊惶中,黑袍人立刻被死人紧紧抱住,从死人身体里钻出的银色液体犹如有生命的绳索将他和她一起围捆起来。

黑袍人痛苦地哀嚎起来,他的音调逐渐拔高,仿佛正在沸腾,他体内的某些东西仿佛也随之沸腾。一股来自各个毛孔的灼热瞬间将死人点燃,然而这股火焰却完全不能伤害黑袍人分毫。

死人仍旧紧紧抱着黑袍人,她的身体正在变成灰烬,剩下的银色液体已经不能维持她的体形,全部变成了活着的绳索。黑袍人不断挣扎,终于腾出抓住药瓶的那支手,他继续以这种高举着一只手的可笑姿势挣扎着,却不肯将药瓶放下,空出这只手去解救全身。

脚步声从他身后的入口处传来,有两个人,以及一把拔出剑鞘的利剑。他们的影子已经出现在光之花纹闪耀的墙壁上,其中一个长长的影子升起来,又落下。

黑袍人惨叫一声,那只高举着的手被利剑砍断了。药瓶骨碌碌滚到其中一人的脚边,被他拾起来,正是去而复返的多伯雷。

让我看看你的样子!”斯特勒福幸灾乐祸地说着,用剑挑开了他的兜帽。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副意想不到的面容。

涅萨斯传教士?”斯特勒福用惊疑不定的声音说。

放开我!混蛋!身为国教的教徒,怎么能这样对待传教士?”涅萨斯发出痛苦憎恶的呻吟。

原来如此!”多伯雷恍然大悟。

我也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斯特勒福也说道。

放开我!为了国教,拜托了,斯特勒福,信徒斯特勒福!”

这不可能,涅萨斯。”斯特勒福严正回绝了涅萨斯的要求,并拒绝聆听他的苦衷。

多伯雷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在自我的黑暗中,光之丽蒂雅仿佛又说了些什么,他顺着她的指引,仿佛看见了涅萨斯眼眸深处丝毫不隐藏的火焰。

离开这,斯特勒福!”

多伯雷将斯特勒福扑倒在地,他的身上顿时燃起剧烈的火焰。斯特勒福惊叫起来,不顾火焰的灼热,将多伯雷拖出门口。等到他将多伯雷身上的火焰扑灭,这位英俊的年轻学者已经面目全非,犹如一具人形的木炭了。

焦黑的肉体还在抽搐,斯特勒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惊恐地拍打着自己的好友。

天呀,怎么会这样,我的朋友,醒来,醒来呀!”他悲呛地不可置信地低声呼唤。

斯特勒福要将多伯雷背起来,赶去城里的医院,然而多伯雷的人形又抽搐了几下,拉住了他。多伯雷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斯特勒福赶紧将自己的耳朵贴在好友的嘴边,用心聆听这些或许遗言的说话。

他,沾满了,香水,毒药,洒,他,身上……可以,杀死他。”

多伯雷再度剧烈地喘息,仿佛要把一生的呼吸全在这一刻用完。斯特勒福七手八脚用绷带将他的身体包裹起来,却被他轻轻推搡着。

去……”多伯雷有气无力地指着房间里,被银色绳索紧紧束缚,却一直紧盯入口的涅萨斯,“去。”

斯特勒福咬住嘴唇,打开毒药的瓶子。他解下佩剑朝房间里扔去,然后抓起毒药再朝房里扔去。

佩剑在飞进房间的一刻,马上被紧盯此处涅萨斯点燃了,然而随之而来的毒药即刻越过燃烧的利剑,击中涅萨斯的额头。

涅萨斯痛嚎一声,仰头跌坐在地上,突然又剧烈地跳起来。

毒药的瓶子已经破碎,那些液体流淌在他的脸上,仿佛地心滚烫的熔岩流淌在普通人脸上一般。他满身湿淋淋的香水和毒药一接触,立刻让皮肤和肌肉变成水银,一道又一道沿着轮廓滑下来。

斯特勒福抱着多伯雷依偎在门边的墙壁上,耳中听着骇人听闻的惨叫,却完全不敢看房间一眼,深怕涅萨斯玉石俱焚。

直到过了十多分钟,房间里的惨叫才渐渐变弱,然后整个陵墓重新变成静悄悄的原样。一连串的变故已经让斯特勒福的神经完全麻木了,他紧紧抱着多伯雷,嘴里发出无意义的悲鸣,眼泪不断涌出来,流进他的嘴巴里,又苦又涩。

多伯雷还有呼吸,在这变得死寂的地下,那具焦黑身体里的心脏,虽然轻微但仍然绵延不断地跳动着。斯特勒福静静聆听这鼓动的声音,突然大喊一声,痛哭起来。

他将多伯雷背起来,临走前看了灵堂一眼,里面只剩下一大滩银色的液体和空空如也的棺柩。

斯特勒福转身离开,追随着他的脚步,仿佛有一阵微不可闻的潺潺流水声在寂静中回荡,银色的液体正沿着地面的花纹下浸,没有人知道它们的终点在何处。
 楼主| 发表于 2008-2-20 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由于事件由始至终透露出常人难以想像的诡异,而结束也如此突兀,因此在正式的存档报告中,丽蒂雅杀人事件的调查只是一笔带过,重点在于“国教的阴谋”。

斯特勒福将多伯雷带回城的第二天早晨,丽蒂雅的墓园被亲王下诏封闭,连守墓人都没有留下。关于丽蒂雅的生平以及她的所有著作都被留在那个墓地里,修道院则在一场孩童贪玩引起的大火中付之一炬。

所有人都对名为丽蒂雅的女人的一切噤若寒蝉,没有人知道丽蒂雅的尸体到底在何处,尽管一些略为知情的贵族都知道,那个被封闭的墓地里并没有那位女子的尸体。死者在活着时留下的不可思议,在暗地里产生了无数悚人听闻流言。不少盗墓者听信墓地藏宝的传说,结果没有再出现在世人面前。

斯特勒福搜集了多伯雷的日记,向亲王口述了一份关于“国教阴谋”的报告,大概内容如下:

为了让亲王在政治中切实站在国教一边,传教士涅萨斯雇佣了传说中的雷德艾斯人,这些族人会使用一种控制思想的香水,他们利用香水让丽蒂雅做出行刺,让新教成为替罪羔羊。为了防止新教的辩护,传教士涅萨斯亲自来到亲王身边,一方面用传教来影响亲王,另一方面则阻止新教使者的上诉。

新教的使者来到城中,结果在涅萨斯的设计下,与治安队展开战斗,但涅萨斯的阴谋没有完全得逞,新教的使者用计逃离,并企图在丽蒂雅葬礼上行刺涅萨斯。

当时新教使者企图现场申辩,却被涅萨斯杀人灭口。

另一方面,因为丽蒂雅出事前的行径与涅萨斯等人的计划有偏差,这个偏差让他们认为丽蒂雅掌握了他们所不知道的神秘,为了了解这种神秘,他们必须得到丽蒂雅的尸体。

在雷德艾斯人的协助下,涅萨斯进攻修道院,失败后又盗走毒药,目的是为了继续嫁祸给新教,防止多伯雷施手段,逼迫他尽快举行葬礼,确认丽蒂雅的尸体。

结果在最后关头双方发生争执,雷德艾斯人被涅萨斯杀死,斯特勒福在多伯雷的协助下,处决了涅萨斯。

斯特勒福在完成报告后,辞去了城堡的工作,他决定将多伯雷带回自己的老家进行疗养,不过当他重新回到医院的时候,得到了一个令人惊疑的消息:严重烧伤昏迷的多伯雷失踪了。

斯特勒福在亲王的协助下,找遍了整个城市以及周边地区,却完全打探不到这位重病号的下落。多伯雷就像空气一般,彻底消失在熟人的视线中。斯特勒福曾经打开地下的陵墓,然而也一无所获,但他相信,多伯雷一定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伴随着妻子的尸体。

由于没有人整理,被封闭的墓园很快野草丛生,再过了几十年,斯特勒福寿终正寝的时候,那具栩栩如生的雕像也已经成为传说中的事物。

……

多伯雷在黑暗中前行,他感觉自己就像变成了一个幽灵,虽然知道是自己的身体在走动,然而却不是他的灵魂在控制。

他睁不开眼睛,也再也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他不知道自己会前往何处,只知道每当脚步落下,就会有某些东西从脚板钻入身体。

渐渐的,他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熟悉的灵魂的一举一动,她占据了这副躯体,并在熟悉那些早已忘却的功能,他就如同之前的她一般,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直到她做出决定,或者引导她做出决定。

啊,丽蒂雅,我的丽蒂雅!他用灵魂叹息,接着,他重新看到了清晰的世界,这个世界栩栩如生,但身边只有,永远只有一个同伴──

究竟是眼睛拘禁了人的意志,还是意志蒙蔽了人的双眼?我的肉体属于你,丽蒂雅;我的灵魂只有你,丽蒂雅;我们永远在一起,丽蒂雅。

(完)
 楼主| 发表于 2008-2-21 11:51 | 显示全部楼层
自己又看了一遍,自己再顶一下,我都把全文放出了,总不能让这文掉到第二页去吧……这不算违规吧……[s:08]
发表于 2008-2-21 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F沉寂了这么久,我就知道要出现惊世骇俗的东西了.......果然
发表于 2008-2-21 13:3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文我昨天看完了,没来得及说点啥……
嗯……要说起来,开头感觉很赞,后面越看……感觉越双面骑士|||||||
发表于 2008-2-21 13:57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了
觉得写得很好
说起歌特的风格,轻国里最赞的小说就是这篇了
其实刚开始,我就疑心LZ的歌特风格是受了爱伦坡的影响,毕竟那位“不知名”的文人说的话竟然和约瑟·革兰威尔的话如此相试,叫人很难不去联想。后来的那个“无法考证的画家”的故事就完全证实了我的感觉。说起黑暗与死亡,以及关于灵魂和哲学的思考,能把握住这种感觉,LZ已经是完全的达人了,甚至连爱伦坡那种呓语式罗嗦也抛弃掉了,换上了古典的,平稳的叙事技巧,一定是看过不少古典著作。
在哲学和神秘学部分还看到了一些康德的关于先验性的理论,这就让人拜倒了。太强了
所以说,这是一篇很有内涵的文章,带着很多经典的影子,除了原来有位叫“桃符”的强人,就无人能给我这种感觉了。
头像被屏蔽
发表于 2008-2-21 14:06 | 显示全部楼层
woshenmedoubuzhidao....
这不是灌水...


我还有7年时间...(碎碎念

[ 本帖最后由 alexwoo3004 于 2008-2-21 14:29 编辑 ]
发表于 2008-2-21 15:58 | 显示全部楼层
挺像冲方丁的Le Chevalier D'Eon
加油,歌特人。

[ 本帖最后由 owl1987 于 2008-2-21 16:09 编辑 ]
发表于 2008-2-21 16:54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来除了桃符以外,形成战力的家伙都有大手笔……
如owl所说我们将看到炼狱
但如果不这样的话……就不好玩了。
战得越华丽越好~

[ 本帖最后由 jaming 于 2008-2-21 16:56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2-22 10:02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alexwoo3004 于 2008-2-21 14:06 发表
woshenmedoubuzhidao....
这不是灌水...


我还有7年时间...(碎碎念

……想要我叫你正太吗?我还等着你的征文呢,给我赶稿去。
 楼主| 发表于 2008-2-22 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今日增加一张非正式彩插……………………[s:08]
头像被屏蔽
发表于 2008-2-22 19:40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写了……在写了……下一个目标是把很X很XX那段连接起来……
发表于 2008-4-26 17:28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很好,非常好啊,优秀的作品要支持
发表于 2008-4-26 20:10 | 显示全部楼层
嗯嗯,很有味道.要多嚼蜡几次!
发表于 2008-4-29 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想起了那句话啊:“情人是两个灵魂,一个身体;朋友是一个灵魂,两个身体。“
……
原来如此。
发表于 2008-5-18 11:0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位作者大人的名字好眼熟呢(大笑)

题目也很眼熟……

莫非是传说中的客串?

[ 本帖最后由 乌雷诺斯 于 2008-5-18 11:1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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