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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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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THE FRONT SIGHT·准星[完结,2楼补图1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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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20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一切,都无所谓。”
——“所有的。”

THE FRONT SIGHT·准星
I.
冷白的灯光照在空旷的水泥墙上,黑色花纹的蜘蛛在天花板的角落里静静地吐丝结网。混杂着铁锈的冰冷空气在肺部扩张,呼吸间令人感到隐隐疼痛。粗大的电线连接到水泥房间正中的圈椅上,金属的头罩在上空微微晃动。
他安静的坐在圈椅中,手脚被用宽大粗糙的皮带牢牢绑在圈椅上。金属搭扣的电镀层早已因磨损而脱落,留下黑秃秃的方框;棕色的皮带被汗水和灰尘侵蚀,加上时间的爱抚,在边缘上露出灰褐色的毛边。
电线在地板上蜿蜒,看上去像是毫无生气的草蛇,在“蛇身”的某些部分,隐约可以看到透出的铜丝。再过不久,从这金属蛇身中穿过的强大电流,将在三十秒内结束他的生命。
他貌似坦然地接受着这一切,倾听着远处机器的锋鸣。在寂静中,心脏在胸腔内有力跳动,震动着身上每一条血管。
“嘟——现在,进行,身份确认。”角落里掩盖在蛛网下的扩音器中响起电脑系统的人工合成语音,带着电子式的沙哑和生硬的机械感。
“编号,STN-8736,死刑犯,凯格罗尔·图拉·蒙萨。”巨大的机械手臂突然从空无一物的墙上探出,顶端灵敏细小的机械触手粗鲁生硬地扒开了他的眼皮。
激光刺的眼睛酸痛,被刺激出的泪水从泪腺中涌出,被绑住的人除了任由电脑扫描他的视网膜别无选择。
“嘟——嘟……身份,确认完成。确认,为,STN-8736。凯格罗尔·图拉·蒙萨。”
黑色的布袋被套在头上。他在意料之中却又突如起来的黑暗中舔了舔嘴唇,逐渐加速的心跳让他感到干渴。逐渐袭来的紧张感,使大脑呈现短时间的空白。
他并不是在恐惧,他知道。
“凯格罗尔·图拉·蒙萨。”行刑官的声音和电脑一样没有感情,甚至平板得勘比那些刺耳而又呆板的合成语音,“还有什么遗言吗?”
“……遗言?”他抬起头,刺眼的白炽灯光穿过头上蒙罩的布料。透过布料间细小的缝隙,行刑官的脸在高高的小窗户糊成模糊不清的一团颜色。
他深深呼吸,绝望透过皮肤渗入身体,在肺泡里进入每一滴血液。
“……没有……”
——在绝望面前,恐惧微不足道。
“凯格罗尔·图拉·蒙萨。你因叛国罪和一级谋杀罪,被判以死刑。”
——他没有丝毫恐惧。
包裹在白色手套中的手指按下红色电钮:“现在行刑。”
——只是,感到绝望。
“嘟——嘟——嘟……”悬在头顶上方的半圆形头罩缓缓下降,机械老化的关节和生锈的螺丝一同颤抖……
“——死刑,执行。”

II.
“……任务的内容就是这样。还有什么疑问吗?”中年男性的脸隐藏在电子屏幕的阴影中。
电子屏幕作为屋内唯一的光源,此刻上面正显示出一张照片,经过不断的翻拍放大,画面显得有些模糊。照片正中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被若干保镖层层保护。和周围那些明显矮他一头的保镖相比,这位被保护的对象到更像身经百战的保镖。
“暂时没有。”电子屏幕惨白的光亮映在蓝紫色的双眼里,眼睛的主人微笑着靠在黑色转椅的椅背上。
“那么请自行决定行动手段和时间地点,只要在规定期限内完成……”坐在一侧的年轻女性推了推眼镜,“如果提早完成了,那么到期限前的时间请当作假期。”
“我可以将这理解成‘传说中的带薪假期’吗?”他颇感兴趣。
“在‘假期’期间,你的花销不会包含在报销费用中。”她合上手中的文件夹,柔和细致脸部轮廓有一半融进黑暗中。
他的脸上没有丁点可称之为失望的情绪:“自行决定行动方法?什么都可以?”
“不论是远程狙击,还是潜入暗杀;或者是进行区域爆破,又或者投毒之类等等,不管用什么方法,请尽量减少非必要人员的伤亡,同时确保行动的隐秘性。”她的脸上浮现出动人的笑容,“……如果你可以保证这两点,就算你手持两挺机枪当街扫射——也是可以的。”
“那真是一副相当惊人的景象。”他的语气中隐隐透出些许期待,“我要不要像几百年前电影中的那些银行劫匪一样,在头上套一条丝袜?”
完全坐在阴影中的中年男性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越来越不适合场合的发言:“李维斯特和海卓克里德昨天前往尼泊尔山地地区调查;‘金刚’前一段时间被派去解决地区性武装冲突;托格在调查最近在乞立马扎罗山附近发生的事件;乌安戈明女士自从上次任务受伤后一直在休养……何况她也不适合这个任务。其他人也另有安排——所以,这次你和‘毒药’——可洛维弗拉蒂尔·瑟·毕格一起行动。”
“了解。”他不变的笑容看上去和蔼可亲,但在这样明暗分明的环境下则多少有些诡异,“没有问题。”
他在皮转椅上换了个姿势:“那么,那些保镖算在‘非必要人员’之列吗?”
“当他们执意确保工作顺利时,排除在外。”女士白细的手指在身前的键盘上飞快跳跃,动作流畅娴熟。随着她的动作,屏幕上出现了若干人员的资料,“那些保镖的资料。”
他的目光挨个扫过屏幕上那些或胖或瘦或精干或平庸的脸和后面附带的简短资料:“居然大部分以前是特种部队成员……这个大个子真的那么需要人保护?”
他随手调出其中一人的详细档案。电子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年轻精干的脸,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小麦色的皮肤带有拉丁血统的痕迹,年龄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
“马鲁提奥·巴蒂·斯宾塞……现年二十八岁,未婚;少校……护卫的负责人?”他随口念出屏幕上的显示内容,“真是年轻……我原本以为做到这个位子的人都是四十岁以上的秃顶男人,正面临着中年危机。我应该称赞他年轻有为呢,还是感叹他仕途顺利?”
年轻女子和一旁的中年男性对看一眼,又将视线转回坐在她对面的年轻人身上:“他们的活动路线以及相关行程安排,都在这里。”她从桌上滑过去一张磁碟,“如果有变动,我们会另行通知你。”
“看上去不是一个麻烦的任务。”他随手将磁碟塞进口袋,踢开转椅朝房门走去“如果附赠‘传说中的带薪假期’,那么我今晚大概会笑醒吧。”
电子屏幕关闭,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漆黑,随后天花板上的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一时间有些睁不开眼。
宽敞的会议室里可以容纳数十人,此刻只有三个人,而其中一个已经迈出房门,只在另外两个人眼中留下一个颀长的背影。
“希望你任务顺利。‘鬼爪’——凯格罗尔·图拉·蒙萨。”

III.
“乔安娜!六瓶啤酒!”伴随洪亮的一声大喊,三个年轻人推开了“玛丽莎”的大门。他们身穿军服,军靴的底上沾满了干掉后的黄色泥巴。过大的用力使大门猛地向两边的墙壁撞去,门把手在被烟草熏得有些发黄的墙上留下清晰的印迹。
“嗨!马丁!凯罗!还有约克布!这一星期你们都死到哪去了!?”吧台后面老板娘乔安娜大声的吼着,“天!马丁!你又那么大力气!再这样下去,你必须要对我的门负责!我要你把我的门娶回去,那样你爱怎么撞、爱怎么用力都随便你!”
“玛丽莎”的大厅里,堆满了来放松找乐的人们,劣质烟草的味道在空气里挤来挤去,酒瓶开启的声音就像节日里的礼炮响个不停。粗俗的笑话在人们头顶上飞来飞去,酒杯里溢出的泡沫浸湿了木头吧台。
“噢,得了,乔安娜。”约克布揉了揉自己天生有些发红的鼻子,挤到老板娘面前唯一一张空着的高凳上,“你知道的,比起你那扇不知道多少人碰过的门,马丁更愿意把你娶回去!”
“娶我?”乔安娜夸张的高声笑起来,丰满的胸部随着动作在紧绷的胸衣里跃动,“娶回去给他当老妈每天早上给他煮牛奶吗?啊哈哈哈哈……”
“如果乔安娜愿意每天早上给我煮牛奶,我发誓我以后都不再沾啤酒。”马丁挤到约克布身边,“你这里生意还是这么好,乔安娜。”
“得了,马丁。”乔安娜动作麻利的从冰柜里拿六瓶啤酒,“咣”的一声放到年轻人面前,“你就算拍我马屁,我也不会给你打折。”
“噢,乔安娜,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的眼睛。”马丁晃了晃头,“我的计划被你识破了。”
“我还知道你另外一个企图。”乔安娜豪迈地拍拍台面,“你想让我多雇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我劝你打消这念头!你们这群坏小子!难道要让我把漂亮的姑娘送到你这些恶狼嘴边吗?你们啊,就继续晚上多动手吧!啊哈哈哈哈哈……”
“噗……”站在约克布另外一边一直没说话的年轻人将刚刚喝进去的啤酒尽数喷了出来,趴在巴台上哈哈大笑,整个身体剧烈抖动,好像哪里被通上了电流。
约克布看着自己整洁的军服上流淌的啤酒,表情哭笑不得:“凯、凯罗……我……我这是刚刚洗好的衣服……”
“对……对不起……”凯罗趴在巴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举起双手,“你这衣服算我的……我负责洗……洗干净……噗……哈哈哈哈……”
许久,凯罗才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勉强站直身子,尝试着喝了一小口啤酒,极端痛苦的控制着面部神经,防止再次把酒贡献给约克布可怜的军装。
“噢,凯罗,你到底想起了什么笑成这副样子?”乔安娜擦着玻璃杯,伸手拍了拍凯罗的脸颊,“你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你亲爱的乔安娜阿姨都想把它们挖出来自己留着了……如果世界上这样的眼睛多一些该多好!”
“噢,我亲爱的乔安娜阿姨,如果世界上这样的眼睛多一些,你就会拍着马丁的脸说‘你的黑眼睛还是那么漂亮,让我简直有把它们镶在耳环上的冲动了’。”凯罗眨了眨蓝紫色的眼睛,“至于刚才……呃……我不过是想起了有一天晚上,马丁在厕所里……”
“嗨嗨嗨嗨……!凯罗!嗨,伙计!”马丁猛地扯大嗓门,手指着凯罗的鼻子,“你答应过我会保密的!嗨嗨嗨嗨!约克布!不许问!”他撇下酒瓶,冲过去用胳膊肘钩住了凯罗的脖子:“你保证过的,伙计!忘了当初你怎么答应我的?!啊?”
直到凯罗举起双手,马丁才愤愤的松开胳膊。
“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约克布的好奇心就像啤酒的泡沫一样涌了上来,“嗨,凯罗伙计,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你就不用给我洗衣服了。”
“噢,忘了吧,我亲爱的约克布。”凯罗喝了一口啤酒,“我给你洗一周衣服都可以,我心甘情愿。”
“呃……凯罗,你这样的语气真让我恶心。”约克布说,“……就算我给你洗两天衣服你也不愿意告诉我?”
“嗨,伙计。”凯罗放下酒瓶,语气诚恳,“你要知道,如果我告诉了你……我会被马丁强迫套上他那条小熊图案的毛绒内裤然后塞到马桶里再被挂在宿舍门口。所以,和你那些又臭又黏的袜子与内裤比起来……我宁愿给你洗衣服。”
“噢,天呐,小熊图案的毛绒内裤?马丁,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了!”乔安娜大笑,“为了你可爱的内裤,我要请你一瓶啤酒!”
“不不不,你请我喝酒我非常高兴……不过乔安娜,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有什么‘小熊图案的毛绒内裤’,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在我决定是否相信你之前,你先告诉我——今天你们谁付帐?”
“他。”“马丁。”约克布和凯罗同时指向马丁。
“马丁他升官了!”约克布满脸兴奋,看得出他在真心为朋友高兴,“从明天开始他就是我们的队长了!”
“今天他请客。”凯罗补充,“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多要几沓——或者干脆来点高级货。”
“这是我今天听到的第二个好消息!”乔安娜又从冰柜里拿出六瓶啤酒,“今天,我请你们!”
三个年轻人同时欢呼起来。
“为了明天开始的马鲁提奥·巴蒂·斯宾塞队长,干杯——!”
“干杯——!!”
三瓶啤酒碰到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泡沫从酒瓶中涌出,顺着手腕流入衣袖。
酒瓶上的水珠从上滑落,掉在了本来已被浸湿的台面上,消失不见。

IV.
深秋的季节,枯黄的树叶在干枯的树枝上瑟瑟发抖,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天空明亮湛蓝,几丝云彩若有若无的挂在一角。麻雀在枝头跳跃,不时抖动它们棕灰色的尾羽。伸展肢体的雕像,空洞的双眼看向不知名的一点,身上残留着斑斑点点白色的鸟类排泄物。
“凯罗,还要走到什么时候?我的脚酸了……”白金色头发的少年有着精致可爱的容貌,仿佛匠人精心制作的瓷偶。他用绿色的大眼睛不满地看着身旁的同行者,撒气似的踢飞脚边的枯枝。
“嗯……”少年的同行者背着普通的吉他箱,鼻梁上架着一副墨绿色的墨镜,暗金色的短发被深秋的寒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抖开手中的公园地图:“我们现在在公园的中央大道上……”
“今天的天气真的不是逛公园的好天气……我的腿好冷哦,凯罗。”少年凑到同伴的身旁,可怜巴巴地拉扯他的衣袖,“我们回去吧!”
“嗯……”他继续敷衍了事地答应着,视线穿过墨绿色的镜片在地图上移动,“……沿这条路下去有两条分岔路……纪念雕像……呃……在这里。”
四处乱看的少年,和手举地图研究路线的青年,两个人怎么看都像是刚刚到达本地的旅游者。在这样非公立节假日的日子里,巴法罗市立公园中的人少得可怜,两名旅客孤零零的走在秋叶遍地的公园中央大道上——公园里的麻雀都比游人要多。
“……凯格罗尔!”少年对于被无视的忍耐程度终于到了极限,他粗暴地将青年手中的地图从中间扯破,扔在一旁的枯叶堆里,“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呃……当然,我当然在听。”青年弯腰捡起被扯成两半的地图,“你刚才说什么?维拉蒂尔?”
“……我说!”少年再次扯过青年手中的地图,狠命丢在地上,又恶狠狠的补上几脚。他气呼呼的才在地图上,冲青年大吼:“我说!我他妈的快冷死了!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个狗屁鬼地方!”
青年蹲下,拎起被扯成几片已经皱巴巴的地图看了看,索性团成一团丢了出去。“你要知道,维拉蒂尔。”他看着少年的红黑格子短裤,笑容有如春风般和煦,“这次‘出来’,照顾你不在我的责任范围之内。”
“如果我冻死了!你要为我的死亡负全部责任!”少年在寒风里大喊大叫。
“你要我为了你不分季节穿衣的问题负责吗?”青年笑出声,“我会详细告诉‘那个女人’你殉职的全部过程的。”
“不管不管!我就是冷我就是冷!我要离开这个只有鸟破地方!”
白色的热气从少年口中呼出,飘散在深秋清冷的空气中。大概是被少年的大吵大嚷打破了习惯的宁静,两三只乌鸦从枝头跃起,扑入空中向南飞去。中央大道通向公园大门的方向,隐约出现几个灰黑色的人影。
青年抬起头,远处高层建筑的轮廓在视野里有些模糊。他又看了看越来越清晰的人影,摘下脖子上白色的围巾,丢在少年脸上:“走吧。我们还有其他地方要去看看。”
少年嘟嘟囔囔地将围巾裹在脖子上,冲一旁的侧着脑袋蹲在树枝上的麻雀做了个鬼脸,跟着同伴向前跑去。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发出碎裂的呻吟,碎片被浮土掩盖,等待着被人清扫或者就这样腐烂在尘土中。
和对面来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可以看清他们的长相。他们身穿颜色不同的风衣,为首的男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黑发黑眼,面容精干,带有明显的拉丁裔血统。
青年和少年与他们擦身而过。
“有什么问题吗?斯宾塞队……斯宾塞先生?”
被同行者称为“斯宾塞先生”的黑发男人停住脚步,引来了其他人有些紧张的询问。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然后缓缓回头,望着刚刚和自己擦肩而过的青年与少年。
“队……先生,有什么问题?”
拥有暗金色短发的背影,和他记忆中的某一点产生重合。有几秒钟,大脑呈现短暂的空白。但是,紧接着,理智告诉了他这种事情的不合理性。他转过身,脸上是一惯的镇静,稍有波澜的情绪被迅速隐藏在黑眼睛的最深处:“没什么。”
“那两个人?您认识?”
“哪两个?噢……”他再次回望了一眼,青年的背影已经模糊得只有轮廓,“当然不。我大概是认错了人。”

V.
他的身体绷紧并向前突起,整个人在圈椅中剧烈颤动。
金属搭扣发出微小的声响,他痛苦地在十分有限的范围内扭动身体,似乎随时都会挣脱束缚跳起来。
大脑好像被人放在炭火上焚烧,两只脚腕也像被插进了炭火堆中……
……不,比那还要痛苦。
眼前一团漆黑,明蓝色、玫瑰色和荧绿色的电流在眼前乱窜,交织成一片混乱眩目的画面。
有一瞬间,他想起了夜晚街区光怪陆离的霓虹灯。
也许只过了几秒……
但是他感觉度过了数个世纪。
双手在皮带的捆绑中僵硬且不自然地张开,如果可以,他真想手中握有一把锋利的尖刀——可以插入自己的胸膛,让锋利的刀刃割开自己的皮肤和肌肉,刺入跳动的心脏,来结束这种无法言喻的痛苦。
——偏偏意识却从未这样清醒过。
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心跳声越来越大,耳朵里充斥着吵闹的心跳声,那声音几乎要震破耳膜冲到外面。
这是他的死刑。
他正在经历自己的死亡。
无法忍受的灼热在全身蔓延,大脑在疼痛中战栗。
从没有想过,由生走向死亡会是这样的过程。
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他恍惚听见扩音器中传出行刑官惊恐的大喊。
“……什、什么?!他居然还、还没死……?!”
——只有活着的人,才会体会到痛苦。
“加、加、加大电流!!”
——在这样的煎熬中,他强烈地渴求死亡。
“……已经是最大电流了!?”
——电流在内脏间穿梭,在每个细胞里狂舞。
“不、不可能!”
——肌肉散发出烧焦的糊味。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
——当痛苦累积到了顶点,终于迎来了最终的爆发。
“他……他还活着!!?”
——他在空旷的死亡之间发出带血的咆哮。

VI.
“喂,凯罗。”巴法罗市深秋清晨的温度,终于让维拉蒂尔极不情愿地套上了临时添置的长裤。他举着依旧冒着热气的热狗,在凯格罗尔身边转来转去,“喂,这次你要杀的是什么人啊?”
“活人。”凯罗嘴里塞着半个热狗,一手拿着罐装热咖啡,一手举着望远镜,含糊不清的回答。
“他是干什么的?”维拉蒂尔继续问道,从热狗里挑出半个洋葱圈扔在地上,“真是的!卖热狗的那老头一定已经患了老年痴呆!我明明说过不要加洋葱!”
望远镜中,凯罗清楚地看到市立公园正中那奇怪的雕像。雕像被放置在开阔地区,周围除了已经枯黄的草皮,连一棵树也没有。现在,雕像正被白布遮盖,等着重要人物在今天上午为它剪彩。在雕像前几步的草地被摆放上演讲台,一些工作人员来回忙碌——看来会有什么重要人物在剪彩仪式上发表演说。
他放下望远镜,用力揉了揉依旧抽搐不已的太阳穴。
莫明其妙的头疼从昨天下午一直持续到现在,导致他晚上睡得非常不好,稀奇古怪的画面在梦里来回闪烁。热狗里过量的辣椒呛得他咳嗽起来,他用手背擦掉呛出的眼泪,吞了一口咖啡。
“他是干什么的?”维拉蒂尔再次问道,然后指着凯罗手中的咖啡罐,“我要喝咖啡。”
“也许是某位大人物吧,我们没有必要知道他具体做些什么。”凯罗从身旁的购物袋里拿出一罐尚有余温的牛奶,递给维拉蒂尔,“如果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那么我就不用在这里举着望远镜了。”
维拉蒂尔接过罐装牛奶,毫不犹豫地将它从五十二层建筑的楼顶扔了下去:“你聋了吗?!我说我要咖啡!咖啡!!”
如果将他们身处的所在地,从五十二层建筑的楼顶天台换到公园的草地上,甚至是车站旁的长椅上,再去掉凯罗身旁乌黑细长的狙击枪——他们看上去就像在野餐一样。
敞开的吉他箱和同样敞开的吉他被丢在一旁,曾经作为乐器存在的吉他被主人拿来改造成了狙击枪的卧室。头疼继续啃噬着凯罗的神经,辣椒酱也不能缓解,相反让他的太阳穴跳得更为卖力。
“该死。”他低声骂道。
当太阳冲破清晨的薄雾照射街道时,距他们直线距离两公里左右公园草地上人逐渐多了起来。举着相机的记者们互相抢占较好的摄影位置,工作人员在进行最后阶段的音响效果调试。凯罗透过望远镜,看见一排由黑色的豪华车组成的车队缓缓驶进了公园。
“终于来了。”他说。尽管凯罗确信自己有着足够的耐心,但身旁的越来越吵闹越来越不耐烦的维拉蒂尔则绝对不具备这点。何况,在深秋里,从清晨一直在高层建筑顶端吹风并不是一件美妙惬意的事情。
“快点啦!快点啦!我们把他的头像气球一样‘蹦’的打爆就可以回去啦!”
凯罗开始质疑为什么自己会被安排和维拉蒂尔一同‘外出’,同时后悔没有申请一副隔音耳机。
他眯起眼睛,伏下身,从狙击镜中观察他的猎物,狙击镜中闪动着不断移动的光标和细小的数字。比起外观酷似单片眼镜的新型设备,凯罗更倾向于这种比较传统的装备。神情严肃的保镖们从他的狙击镜中依次通过,那位比保镖更像保镖的高大男人出现在他眼中。他已经决定在这位重要人员结束演讲、台下爆发出掌声的时候扣动扳机。
不知道在那混乱爆发的一刻,那些看上去精明强干的保镖们会有什么举措呢?
凯格罗尔在距离演讲台两千多米的楼顶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目标走出了狙击镜范围,紧随而来的一名随行人员占据了凯罗的狙击镜。凯罗认出了他——马鲁提奥·巴蒂·斯宾塞,护卫的负责人;凯罗记得昨天在公园里看见过他。他神情警惕地看着周围,时刻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嗨,你好。”他自言自语,仿佛护卫负责人就站在他眼前,语气热忱亲热得好像他们是多年未见的老友,“斯宾塞队长。”
他微微移动狙击枪,再次锁定任务目标,在当事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目送他登上演讲台。
接下来,只需要等待他的演讲结束了。
头疼突然毫无征兆地急剧加重了。
脑袋似乎被大锤狠狠砸中,又似乎从里面一点点裂开。
凯罗觉得天旋地转,血液在大脑中翻滚,几乎要从太阳穴里爆出来。
他重重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已经瞄准目标的狙击枪被他的手臂挂倒在身边。

VII.
铅灰的天空里压着厚重的云团,看上去仿佛喉咙中的浓痰,令人憋闷得喘不上气。
爆炸激起的灰尘还在空气里飞扬,水泥块在弯曲的钢筋上摇摇欲坠,熏黑的残破家具斜斜地倚在变形的门框上。
“……哦,天呐……嗨……伙计,坚持住!”凯罗用手用力按住约克布脖子上的伤口,鲜血汩汩的从伤口中涌出,在灰黄的地面上迅速扩大。
约克布倒在地上,胸口艰难地起伏着,血泡从嘴里喷出,然后在脸上爆裂,在皮肤上形成一个个红色的圆圈。“我……”单个的字眼从他的喉咙里艰难的挤出,一向健康红润的脸色正在逐渐地转为苍白,伴随着这一过程,明亮的眼睛也变得越来越暗淡。
“听着……伙计……嗨,嗨……约克布,不要闭上眼睛,听我说!你可能伤到了动脉……坚持住!你会没事的!救护人员马上就来!”凯罗的脸上沾满灰尘。
像是在嘲笑他试图止血的行为,伤者的鲜血浸湿了他的双手,看上去就像他的双手在汲取好友的血液。无论他多么用力地堵住伤口,约克布的生命都正随着他每一下的心跳而流逝体外。
红色侵占着视野,通讯器里夹杂着干扰电流,噼啪的声响像针一样扎着耳膜。
粘稠的空气与爆炸的扬尘搅在一起,腻在皮肤上。汗水顺着脸颊滑下来,砸在约克布的衣服上,发出啪的一声。
几乎没有任何征兆,连风都没有一丝,豆大的雨点突如其来地砸向了地面,低洼的地方随即开始积水。地上的血液在豪雨里被冲得不见踪影,约克布仰面躺着,张大了嘴用尽全力地呼吸着。
凯罗发疯一样地扯下通讯器:“……这里是……!……TN……A31!位置是……!……重复!……有……重伤者……!……请求……!……支援!……重复……!”雨点敲打地面的噪音淹没了他嘶哑的声音,他的声音在雨中断断续续,编织在密不透风的雨幕中。
雨水冲刷着爆炸后的建筑残骸,在支离破碎的建筑骨架和水泥块之间形成混浊的小溪。
凯罗用自己的身体阻挡着约克布伤口上方的雨水,堵住伤口的手感到好友的体温正在逐渐下降。
他分不清这是因为雨水的关系或是其他原因。
他看到约克布僵涩地转动着眼球,自己的脸映在他失去神采的眼睛上,形成模糊的一团。
约克布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挂着血沫的牙齿。他的嘴唇微微抖动着,一直瞪大的眼睛眨了几下,脸上缓缓挤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
凯罗低下头,将耳朵凑到约克布嘴边,恍忽听见他在说着什么。
声音断断续续的,在雨声中难以分辨。
雨水顺着额角流进蓝紫色的眼睛里。
顺着约克布最后的视线看过去,凯罗在迷蒙的灰色中看到更加迷蒙的天空。
铅灰色的。
一望无际的。
他紧紧攥住手中的通讯器,然后用力扔了出去。

VIII.
碳酸饮料含在嘴里,细小的气泡在嘴里跳动,引发一种发麻的刺激感。凯罗晃了晃手里的汽水罐,仰头喝掉最后一口饮料,将空了的罐子丢进了一旁的废物箱内。
舔舔嘴唇,舌头上还残留着汽水的甜味。他扯下搭在头上的毛巾,胡乱抹了抹湿漉漉的头发,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米色衬衫套在身上。
旅馆浴室里的排风扇轰鸣着,在相邻的卧室兼起居室里听起来嗡嗡作响。凯罗靠在床边的扶手椅上,打开了墙上的电视。
“今天上午,在巴法罗市立公园,举行了纪念雕像的……”报道节目里,将这条新闻作为头条播出。画面上出现了一名高大的男子,年龄大约五十岁出头,正站在演讲台后发表演说。
“……巴法罗市光荣的历史……”电视画面中高大男子挥舞着手臂,神经激动而昂然。凯罗眯起眼睛,用食指抵着太阳穴,敲了敲扶手,盯着电视画面上作为背景出现的纪念雕像。雕像上四条手臂无规则的从某个不知道到底叫做什么形状的石块上伸出。
淋浴让头疼缓解了许多,但依旧不时地提醒着他今天发生了什么。就在早上,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头痛所引发的问题,使他丧失了最好的一次远距离狙击机会——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目标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真没用,比你看上去还要没用,凯格罗尔。”维拉蒂尔推开门走了进来,随手丢在床上一大包东西,从袋口的缝隙中滚出两三颗包装漂亮的棉花糖,“全都怪你,我要在这种破烂地方再待下去。”
凯罗不置可否地笑了。他拎过靠在一旁的吉他箱,从夹层里取出一张直径约半个手掌大小的磁碟。他按动磁碟正中的红色按钮,将磁碟放在半空中。
磁碟在空气里飞速旋转起来,正中的红色按钮变成荧荧的绿色,向上射出一道绿色的光线。那条光的线向左右展开,形成了一个不大的光屏。
文字和图像在光屏上匀速滑动,闪烁的光标悬浮在右上角。
光标随着手指移动;凯罗盯着光屏上的内容,逐个点开每条信息后面的附加内容。立体的虚拟地形图凭空出现,飘浮在一边缓缓转动,闪烁着和光屏同色的微光。
电视里的晚间新闻节目已经接近尾声,女主持人身着红色套装端坐在演播台前。
“嗯……”凯罗继续往下滑动着信息,时不时看看边上出现的虚拟地图,“……晚上……多斯特利歌剧院……上午……市长会晤……还有这个……慈善晚会?”
维拉蒂尔扒开一颗棉花糖,也凑近了光屏。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此次任务中目标人物的日程表,这些信息的详实程度着实令人惊讶。
凯罗关闭了磁碟,将它重新插回吉他箱的夹层里,随手乱换了几次电视频道。“接下来有点麻烦。”他说,“几乎没有能够实施远距离狙击的合适时机和地点。”
一旁的少年哼了一声,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嘲讽。
“不过既然那个女人说任务之后的‘假期’里的一切花销要自己付帐,我们就把‘传说中的带薪假期’提前一些吧。”凯罗靠在扶手椅里,“只要目标还活着,我们的花销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包含进报销费用里。”
维拉蒂尔好像被棉花糖噎了一下。
“明天开始,进行城市观光吧。”凯格罗尔这样说。

IX.
……有什么东西滴在脸上,冰凉的。
紧接着,又一滴,掉在眼皮上。
他张开眼睛,横穿过天花板的水管上,正凝结着水滴。
在第三滴水滴降落在下巴上之前,他努力地坐了起来。水滴噗地打在发灰的床单上,在上面化成一小块水渍。
支撑身体的胳膊在不自觉地抖动,手腕和脚腕火辣辣地抽痛着。他仔细观察着手腕,上面烧焦的皮肤已经开始愈合,结出黑紫色的痂,顶在浅红色的新肉上。
看上去……似乎很严重。他的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紧接着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想不起来任何关于受伤的片段。“……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然后呆坐在简陋的支架床上:……这是我的声音?
脑海里是混沌的漩涡,汩汩的交织在一起。他缓慢转动着僵直的脖颈,视线迷茫的扫过周围的环境。
灰白的墙壁上有斑驳的斑点,角落里蜘蛛在奋力织网。透过墙壁上的铁窗,传来隐隐的雷声,铁门上的电磁锁红色的指示灯在寂静里一闪一闪。
……监狱。
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没有答案。
……不需要答案。
……根本不想知道。
……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从门上的小窗中可以看到外面的走廊,墙上的监视摄像机像枪口一样对准了走廊,某根灯管因为老化正在剧烈闪动。
……不应该被关在这里,他知道。
但是为什么?
四壁坚硬的水泥墙构成带着铁栏杆的盒子,那小得可怜的窗口只能让一只猫进出。
……要离开这个地方……本能这样告诉自己。
电磁锁一闪一闪的指示灯让他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有什么东西给他留下了相似的印象。
……那么是在哪里?
……不知道……
闪烁的红色亮点在视野里幻化成诱惑的红色斑点,在视网膜上不断跳动。他恍惚地向那红点伸出了手,身体前倾离开支架床,双腿虚弱地抖动,赤裸的脚底触地冰凉。
手指触碰到了红点,突然爆起一阵火花,激烈的电流在电磁锁上窜起,疯狂的扭曲爬动,然后碰的一声冒出一股黑烟。
他吓得大叫起来,慌张的缩回手,狼狈的从支架床上摔了过去,手掌在低温中呈现无生气的灰白,指尖上蔓延着被电流啃噬的痛楚。
痛楚,微不足道的疼痛。仅此而已。
带着那股黑烟,指示灯从红变绿,在两种颜色之间神经质的无规律替换闪动,终于喷出几点火星,完全熄灭了。
门无声的滑动打开,惨白的走廊毫无遮障地展现在他的面前。警报声将他从目瞪口呆的状态下唤醒,刺耳的蜂鸣在整栋建筑里尖啸。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应该离开这里。
他跌跌撞撞的冲出门口,在众多监视器注视下穿过走廊。老化的灯管终于寿终正寝,最后挣扎着亮起几次之后回归黑暗。
走廊的尽头是另外一扇门,电磁锁的指示灯在上面闪烁,拦截在通向自由的必经之路上。
……等等。
他呆立在门前。
……我到底是谁?
……不知道。
新的问题像突然滋生的藤蔓,在心里迅速蔓延。
……不过,那不重要了。
他有些犹豫地向电磁锁伸出手,指尖上隐隐窜流出蓝色的电流。
……重要的,是离开这里……

X.
——“……我发誓,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
——“你可以选择,和他一样,或者拥有更好的生活。”
——“……所以……?”
——“这次就看你的了,凯罗!”
——“……裁决,叛国罪成立,一级谋杀罪……”
——“你要想清楚。”
——“马丁!告诉他们!”
——“……约克布死了。”
——……对不起…………
……
频繁的敲门声好像不仅敲在门上,脑子里面似乎有什么在突突跳动,响声让疲惫不堪的神经紧张得一阵抽动。
于是混乱的梦就这样中断了。
马鲁提奥·巴蒂·斯宾塞从沙发上跳起,眼球肿胀发热,敲门声还在响个不停。墙壁上挂钟的时间显示现在是下午16点09分。他扭开门锁,转动门把手,拉开门看到了两名已经掏出枪正要踢门闯入的手下。
“这是干什么?”他有些诧异,随即着挥了挥手,“我睡了多久?”
“大概……不到4个小时,队长。”那个年轻的小个子显然有些担心,“我们敲了很长时间门都没有回答,以为会有……您看起来不太好,真的不需要再休息一下吗?”
马鲁提奥皱了皱眉,连续超过48小时的不眠不休之后4个小时的睡眠实在不能解决问题。他回过身,玻璃上映出他的影像,看上去……正如别人所言,不太好。薪水和地位有所提高,而付出的劳力也成正比的增长。无规律且时刻神经紧绷,就是他现在生活的最恰当评述。
“还有多少时间出发,我是说,议员今晚要参加的慈善晚会。”他用力挤按颧骨,酸痛让他多少稍微提起了精神。他的精神非常清醒,清楚地记得每一件要做的事和每一点行程安排,但是身体的状态并没有和精神同步。如果期望能够达到这种状态,至少要好好休息上一段时间。
“预订是17点整出发,队长。”
“去检查车辆,确认随行人员……一切按照标准程序进行。”他瞥了一眼挂钟,现在是16点15分。
“是。”
“还有,咖啡。”他需要一些东西提神,“黑的。热的。”
梦里残留的影像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许多张熟悉脸孔的画面碎片在其中飘来飘去。过去发生的事情用无规则的方式挑选了一些片断,反复在耳边回放。
对不起。
耳边似乎响起了自己的声音。
曾经想说这句话,但是没有机会……或者是根本没有勇气说出来吧。
很多事情,发生过之后,就无法挽回了。
没有任何余地。
整理仪表后,马鲁提奥觉得自己看起来状态好了很多。他将通讯器塞进耳朵,别好配枪,抓起斜扔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抖了抖,走出门口,接过手下递来的热咖啡。
黑咖啡顺着食道滑下去,通讯器在耳朵里响起来,各小组的情况逐一汇报过来。
已经过去的,都是无法挽回的……
……即使你后悔。

XI.
秋天即将要过去,天气正在逐渐转冷,暴露在空气里的手指冻得有些发僵。凯罗缓缓活动着手指,对着它们呵了一口气,低声诅咒着该死的气温。也许他应该考虑冲到下面的某一楼层的某个房间门口,掏出证件以军队公务为由,狂放的叫嚣着让管理员给自己打开房门进行合理征招借用。那样他就可以端着咖啡,舒服的蜷在狙击镜后面,等着任务目标走进视野……
他晃了晃脑袋,将那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丢出脑袋,在寒风里打了个冷颤。
于队长马丁看不见的地方,凯罗沉默地竖起一根中指。
这样一个无聊又辛苦的任务……他将脑海中刚刚冒出来的抱怨收了回去。即使马丁没有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次就看你的了,凯罗!”……他也没有办法说不。
……服从命令就是他的工作。
从建筑物的顶楼看去,街道上的行人像蚂蚁一样在匆忙爬行。
约克布在一次任务中死亡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凯罗闭上眼睛,雨中约克布的表情在脑海中模糊不清,却又挥之不去。
这种失去朋友带来的悲伤不会持续太久,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约克布被冠以光荣牺牲的名誉,授予了荣誉勋章。葬礼上约克布年迈的祖母老泪纵横。
一切事情在葬礼之后又回到正常,只是有时在聚会上,大笑中会出现短暂的沉寂。任务依旧继续,每日的训练也从来没有中断过——唯一的不同是,他们当中少了一个人。
任务目标乘坐的汽车停在了路边,一位老者在保镖的层层保护下踏出车门,出现在狙击镜内。说是老者也许并不准确,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大概五十岁上下。但是紧张疲惫的神态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这个人对于凯罗是完全陌生的,在任务的简短描述中凯罗大概得知,这个看上去有些神经兮兮紧张过度的早衰老头是一个国际犯罪组织的重要领导。
执行任务的狙击手摇了摇头,他实在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是犯罪组织的领导。但是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的职责只是完成任务。何况,不能单凭外表来判断一个人。
估计了一下环境的影响,凯罗稍稍挪动枪口,扣下了扳机。在可以穿透钢板的子弹面前,人的脑袋就像一颗烂苹果一样不堪一击。他用一颗打穿目标脑袋子弹给任务画上了句号。
街道上乱成了一团,行人四散奔逃,保镖们迅速卧倒,随即拔出配枪四处寻望,有几个人径直向这座建筑跑来。
凯罗在楼顶耸了耸肩,极短的时间内收拾好一切向楼梯跑去。
“这次任务是极机密任务,所以要尽量减少知道的人数。”这是马丁说过的话。如果不是承诺了请客六瓶啤酒的代价,大概马丁也不会答应亲自来接他。凯罗看了看腕表,现在这个时候马丁应该已经到了指定地点了。
他拉开通向楼梯的铁门。
迎接他的是复数的乌黑枪口。
“凯格罗尔·图拉·蒙萨,你因涉嫌谋杀以及叛国,现在正式逮捕你。”

XII.
闷雷在云里翻滚,闪电撕裂黑色的天空。探照灯疯狂的旋转,用巨大的光柱寻找着出逃的囚犯。警报不安的嘶吼,撕痛人的耳膜。电灯疯狂的闪烁,然后陷入黑暗。蓝色红色的火花从各处冒出来,可见的电流在墙壁上窜动。
人的惨叫声在角落里腾起,一条黑影从密集的弹雨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闪而过。
而后又是一声惨叫。
雷雨前沉闷的空气里混杂着皮肉烧焦的焦臭味道,子弹毫无章法的向地面胡乱扫射。波伊法安监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中,在雷雨的前夜和天空一同发出阵阵隆隆的声响。
“怪、怪物——!!!”临死的人这样吼叫着被扔下围墙,扎穿在下面的尖刺上,血从嘴里喷出来,好像黑夜里一朵小小的红花。
怪物吗?
杀人的黑影停顿下来,墙上的电流映在眼中,和蓝紫色的眼睛融合出诡异的颜色。
怪物吗?
他感到迷惑。
……怪物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向一侧跃出,躲过倾泻而下的子弹。
直升机在上空卷起上升的气流,刺眼的灯光包裹了全身。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想要多快的速度、想要使眼前多少障碍消失……都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甚至来不及眨眼。
可以离开这里,离开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清除掉一切障碍……顺利的无法想象。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就随它去吧。
直升飞机在空中爆炸,惯性下旋转依旧的螺旋桨带着火球向地面砸来,黑红的火焰烧灼着残骸,燃料缓缓地从燃料舱中泄出,在火中蜿蜒。
于是更大的火光冲天而起。
暴雨在一个闪电之后突然降临,雨声掩盖了不断响起的爆炸声,浇熄了不时升起的火光。
雨水模糊了视线,似乎连灯光都被遮挡了。
他跃上墙头,墙外是漆黑的雨夜,以及他即将获得的自由。
他迫不及待的向下跃去,即将抛下身后的波依法安监狱。
依旧嘈杂的枪声和更为嘈杂的雨声便是他对于这里的最后记忆。
子弹穿透了雨幕。
……还有他的身体。

XIII.
“你这个样子简直傻透了,看上去就像一只秃毛的公鸡。”维拉蒂尔不情愿的端着一杯橙汁,坐在一把红绒布包裹的扶手椅上。
“是吗?可惜就算是秃毛的公鸡,似乎也可以赢到不少母鸡的芳心。”凯格罗尔一面微笑着回答,一面冲向他暗送秋波的几位盛装的女士微微点头,后者立刻满脸绯红的聚在一起小声讨论起来。
高悬的水晶吊灯,长桌上做工精致花样繁多的餐点,雪白的桌布,高脚杯中盛满浅琥珀色的香槟……巴法罗市市长举办的慈善晚会就在这间以十八世纪奢华风格装饰的大厅里举办。政客和商人们高谈阔论,雪茄在手指间冒着缕缕青烟。华贵的布料裁剪成的样式各异的晚礼服在灯光下摇曳,珠宝在女人们的脖颈上、耳垂上、手指上闪烁,五百雷欧币一毫升的昂贵香水在空气里飘散。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时代,上流社会的游戏几乎从未停止过。
凯格罗尔的鼻梁上架着斯文的金边眼镜,头发一改平日的随意被刻意打理成偏分的发型,身上穿着原本属于他人的侍者制服。至于那衣服原本的可怜主人,早就被打晕之后不知道塞进哪个偏僻的储藏室里了。
“那么你在混进这个愚蠢的晚会之后,打算怎么做。”维拉蒂尔从凯格罗尔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香槟。
“在你还在为橙汁而烦恼的时候我就已经安排好了。”凯罗不动声色的将香槟拿回来放回托盘上,“另外,在计划具体实施之前,请你不要因为‘让未成年人接触酒精’这种小事引来他人不必要的注目。”
窃窃私语的女士们终于结束了讨论,冲凯罗的方向招了招手。他在托盘上放上和人数相等的盛满香槟的高脚杯,保持着看上去训练有素的微笑朝她们走过去。
“真是太感谢你了。”其中一名贵妇人优雅的拿起一只高脚杯,涂有睫毛膏的翘长睫毛频繁的抖动,“艾伦。”艾伦是凯格罗尔别在胸前的名牌上的名字,原本属于衣服的主人。她们嬉笑着竞相端起酒杯,红唇在杯沿留下浅浅的唇印。
“啊呀,你身后的那个孩子,一直都跟着你呢。”有位身着紫色长裙的贵妇突然惊叹起来,“你们是一起的?多可爱的孩子啊……!”
跟随而来的维拉蒂尔立刻被母性突然爆发的女人们团团围住,白嫩松弛的手臂将他紧紧搂在胸前,脑袋几乎被按进那高耸的松软胸脯里。
“噢,天哪,威恩。”凯罗故作惊讶地说,“这小子,不是告诉过你不要乱跑的吗?”他将维拉蒂尔从女人们身边拉开,“这是我姐姐的孩子,今天拜托我照看,实在没有办法才偷偷带过来的。本来告诉他不要乱跑的……实在抱歉,请各位千万不要告诉领班,不然我会丢掉工作的!”
“不……不会的……”看着面前的男人如此诚恳的请求,几位贵妇像是中了那双紫蓝色眼睛所施放的魔咒,纷纷表示不会告诉任何人。末了,其中一位主动说:“在你结束工作之前,这孩子就由我们来帮你照看吧?”
蹭在脸上的滑腻皮肤和冲进鼻孔的浓烈香水味道让维拉蒂尔感到一阵恶心。如果可以,他真想跳起来,挨个将这些女人扇上两巴掌,再把凯格罗尔那张挂满虚伪感谢笑容的脸皮扯下来丢进高脚杯里。
“……实在是太感谢各位了!威恩,你能被这些美丽的女士抱在怀里,我都有些忌妒了。”
令人目眩神迷的晚会终于在缤纷的香槟泡沫中迎来的正章。
所有的灯一齐熄灭,瞬间整个会场陷入一片漆黑。一束灯光打在大厅一侧正中的舞台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聚光灯中,鲜花在演讲台上绽放。
身为主办人和主持人的巴法罗市市长走上舞台,声音愉快:“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晚上的慈善晚会,我们邀请到了一位特别来宾……”
如潮的掌声吞噬了所有声音,这次任务的目标出现在聚光灯下。
“好戏就要开始了……”凯格罗尔靠在角落里,舔了舔嘴唇。

XIV.
站在聚光灯投射光柱外几步远的地方,马鲁提奥在黑暗里执行着自己的职责。议员再次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不断配合内容挥舞着手臂。借着聚光灯的强光,勉强可以看见台下有些人已经被这极富煽动性的演说打动了,表情随着演讲发生着变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巴法罗市市长邀请这位特别来宾的决定可以说是非常明智。
一切看起来都十分正常。
他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脚感到似乎踢到什么东西。那小小的东西从脚边滚过,滑进了地板的缝隙里。还来不及看清楚那是什么,整个地板连同整座建筑剧烈晃动起来。爆炸声隆隆地震动着墙壁,天花板上的灰尘被震得簌簌下落。
在大脑做出判断以前,马鲁提奥已经将议员扑了出去,刚刚还悬挂在上方的聚光灯正正地砸在了之前议员站立的位置。玻璃灯罩摔得粉碎,残破的聚光灯在地板上闪着火花,不时发出噼嗞嗞的声响。
会场瞬间陷入黑暗,女人们开始尖叫,男人们发出愤怒和惊慌的大喊。应急灯迅速亮起,人群蜂拥向会场的大门口。又一阵爆炸声响起,这一次离得更近。水晶吊灯左右晃动,然后脱离了最后的环扣,砸在奔逃的人群上。花白的脑浆染红了青色的大理石。
耳机里面各个小组的情况在同一时间一齐涌了过来。
“尽快带议员离开!”马丁边从地上爬起来确定议员没有受伤边冲着通讯器大吼,“他妈的一个个给我说!首先,A组!”
男人们抛弃了道貌岸然的矜持,女人们丢掉了冠冕堂皇的优雅,像一团苍蝇争先恐后地冲向大门。亮皮的高跟鞋和做工精良的皮鞋踩过地上的斑斑血迹,混合着倾洒在地上被捣成稀烂的点心,留下了混乱不堪的红泥脚印。
想要维持什么秩序已经是徒劳。马鲁提奥的视线扫过那些乱糟糟的背影,怔了一下。当他再次将视线拉回来的时候,那引起他注意的背影已经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
他冷笑着自嘲,长时间的缺乏睡眠终于让他产生了可笑的幻觉,以为看到了已经死掉的人吗?
两个小时之后,马鲁提奥靠在议员房间的房门外,翻看着初步的调查情况。慈善晚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们在总电闸那里发现了人为破坏的痕迹,初步判断应该是简单的定时爆炸装置。另外在备用发电机那里也发现了极为类似的情况。对于所使用炸弹的成分还在近一步检测中。”
“也就是说是人为的。”马鲁提奥将记录初步调查情况合上,丢回下属手中。
“不单单是这两处,还在其它几处地方有类似的东西。现在还不清楚是进行的示威还是专门有针对性的袭击活动。”
马丁想起了那盏偶然掉落的聚光灯,那真的是偶然吗?“你是要告诉我现在还不知道可能是什么人做的吗?晚会客人的情况询问的……”
“不,斯宾塞队长。实际上我们已经有嫌疑人了。”手下急忙再次展开磁碟,“我们在会场建筑里西南角落的一间偏僻储藏室里面发现了一名只穿着内衣的昏迷男性。把他弄醒之后他声称自己叫艾伦·维斯,是晚会的一名侍者。”
“证实了么。”
“经核实,他说得确实是实话。据说今天晚会的工作非常忙,在最初准备之后其他人就没有再见过他。从发现他的当时情况来看,应该是被人打晕了之后偷走衣服,混入会场了。”
“只有这些吗?”
“呃……不。”年轻的手下紧张的看着上司乌云密布的脸,“我们又问了一下会场里的部分客人,有几位女士表示她们见过一个叫‘艾伦’的侍者——她们是从他胸前的名牌上看到名字的。”
“让她们去做面部拼图。”
“已经在做了,队长。估计应该差不多了……噢,这里。”他从口袋里掏出嗡嗡作响的行动电话,将新收到的图片打入了磁碟。
磁碟在空中飞速的旋转着,半透明的光屏上缓缓打出一张经由电脑拼图后的男性头像。
“很明显的,这家伙不是那个被塞在储藏室里的人。我想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可疑家伙了吧,队长?要不要马上将这张图象发出去?队长?”
护卫的负责人马鲁提奥·巴蒂·斯宾塞少校震惊地站在原地,看着光屏上的那张图象。虽然那上面的人像发型有所不同,还有一副金边眼镜——但是这张脸,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
那是一张属于本已死掉的人的脸,一张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中的脸。
“…………凯罗……”马丁默默地念出一个名字。
光屏上人像中那对蓝紫色的眼睛闪着无机质的光泽,正在冷冷的盯着他。
本来静止不动的人像似乎突然对他微笑,他仿佛又听见了凯格罗尔熟悉的嗓音:
“嗨,马丁。”

XV.
声音断断续续的钻进耳朵里,像是耳边絮絮的低语。
“……他恢复意识了……不过好像还不太清醒……”
身体像是灌了铅,或者说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勉强眨了眨眼,眼前的灯光实在太过刺眼了。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集起来,模糊的人影在周围晃动。
“能听见我说话吗?”有人凑近,脸似乎隔着一层水雾,“如果能听见就眨一下眼。”
他眨动一下眼皮。
“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有比这更糟过……”从嗓子里费力的几出半句话。
“为你自己高兴吧,被打得像个蜂窝一样居然现在还活着,好运的家伙。”
“……居然……还活着啊……”他喃喃的重复着几个词,闭上眼睛。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与其说疼痛,不如说任何感觉都没有。温暖的空气包裹着裸露的皮肤,好像暖洋洋的漂在水里。
“……看样子现在和他说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不过检查的时候发现……大脑皮层受到损伤……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
“……恢复的可能性呢……”
“……不知道……也许就这个样子……一直都恢复不了也说不定……也有可能哪天突然想起来……但是……以他的情况……或许想不起来比较好吧……”
再次睁开眼睛,强烈的蓝白两色灯光下,有个人正背光俯看着他。他眯起眼睛,看轮廓眼前那人似乎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知道你在哪里么?”
“……总之……不是医院吧……”
“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张了张嘴,嗓子里面咕哝了几个表意不明的音节,最终摇了摇头。
“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我……”他费力地去回想,但是记忆只停留在自波依法安监狱醒来的那一刻。再往前,无论如何努力回想都是一片空白。
“你几乎将波依法安监狱拆散了,不记得了?”
黑红色的火焰在脑海里重新炸开,他的身子剧烈抖动几下,然后恢复了正常:“……记得。”
“除此之外呢?”
他用沉默给了最精确的答案。
“凯格罗尔,你的名字是凯格罗尔·图拉·蒙萨,记得吗?”
“……凯格……罗尔……”他像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一样,反复咀嚼着。
“你身上的罪名,加上你在波依法安所作的一切,足够让你再经历数次死刑了,凯格罗尔。”
“……那又如何呢……”
“想不想继续活下去。”
“……废话……那是理所当然的吧……”
“那么加入我们,以你的能力帮助我们。作为交换条件,你的过往将没有人再会追究。”
“……过往……吗?”他似乎笑了,“……都无关紧要了……我还有的选择吗?”

XVI.
“证人,请宣誓。”
“……我发誓,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那么马鲁提奥·巴蒂·斯宾塞少尉,请简单陈述一下你和坐在那里的被告——凯格罗尔·图拉·蒙萨之间的关系。”
“我们在一个小队里,我是小队的队长。”
“也就说,你是被告的直属上级?”
“是的。”
“从记录上看,你们是一同接受训练,然后又被分配到一起。想来感情应该很不错吧。”
“我反对!这种问题和本案没有任何联系!”
“法官阁下,要知道证人和被告的关系以及熟悉程度直接关系到本案中证人证词的可信度。”
“反对无效,证人请回答问题。”
“是的,我们感情很好。”
“如果被告被命令执行什么任务,都是你直接下的命令喽?”
“是的,而且在系统中我们每一项任务都会有相关的记录。”
“既然这样,在去年的10月26日,你有没有下达过一道命令,命令被告去对赫克斯·丘里议员进行远距离狙杀?……噢,请原谅,我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说。”
“……没有,我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
“那么还是在去年的10月26日,你有没有命令被告去狙杀一名国际犯罪组织的领导呢?”
“没有。”
“马丁!告诉他们!”
“被告!请肃静!”
“……马丁!告诉他们实情!告诉他们我说的都是真的!告诉他们!”
“被告!肃静!不然控告你藐视法庭!!让被告安静下来!”
“法官阁下,这里有一份被告所在队伍的任务情况打印副本。我们经过彻查,系统中并没有任何与被告所描述的所谓任务相关的记录。另外,我们发现在事发当日的前一天,被告的帐户被转入了400万雷欧币,来源是一个匿名帐户。经过我们的追查,发现那个匿名帐户的所在地在莱亚境内。”
“证人,你和被告非常熟悉对吗?被告有没有向你提起过什么关于自身经济方面的事情呢?”
“不……没有。”
“反对!法官阁下!”
“对于被告帐户中突然出现的来自莱亚的400万,你是怎么想的?证人?”
“反对!法官阁下!反对对证人进行这种毫无根据的诱导性问题!”
“我收回刚才的问题。没有其他问题了,法官阁下。”

XVII.
“队长,我想我们有麻烦了。”
突发状况的第二天,马鲁提奥咬着纸杯靠坐在椅子上,随手翻看着情况报告书。情况毫无头绪,建议修改形成的提议被议员驳回,政客特有的顽固偏偏在这个时候发作。
“怎么了。”他瞥了一眼手下,年轻的小个子正在迅速调出监视器画面。
“这大概是半个小时前的情况。”手下的表情里有些惶恐,“当时您正在休息……”
光屏上出现了楼下门口的情况,一名身着灰蓝色军服的男人正在大声呵斥着周围的保镖们。从画面上看,他戴着墨绿色的太阳镜,将证件掏出来晃了一下,径直走进大门。
“这个人是谁。”马丁将画面定格之后放大,看清了他肩膀上的少校肩章。
“他……他自称名叫雷伊·盖尔曼,来自亚尔特安瑟安全总部。他说总部收到了关于之前事件的报告,他来进行调查……”
“然后?”
“他说我们都是一帮只会吃饭不会做事的饭桶,在忙着给人提鞋的时候议员的脑袋就已经被炸飞了……”
马丁重重地将纸杯往桌上一放:“我没问你这些。”
“哦……对不起,队长……我是说……呃……我们调查了一下安全部的相关部门档案,确实有雷伊•盖尔曼这个人,军衔是少校,三十岁,未婚,主要负责安全和反暗杀工作。其他更详细的情况保密程度属于S级,我们的级别无法进一步查看。”
“还有?”
“我们核实了证件,序列号符合。”
“也就是说我们除了要给议员当保姆外,身边又多了一只嗡嗡作响的蚊子。”马丁拉紧领带,“你说得没错,小子。我们是有麻烦了。”他仔细端详画面上的那个人,出于摄影机的位置,他无法看清楚“盖尔曼少校”的脸,但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斯宾塞队长,因为他的军衔比我们都高,我们没办法拦住他……”
“嗯?”
“……他占了您的临时办公室,队长。”
“……”
当斯宾塞队长推开门后,不速之客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
“你们比我预料的动作更快。”马鲁提奥说,没有表示出任何欢迎的态度。
“在我们工作中,时间就是生命,出乎意料的迅速是再好不过的了。”盖尔曼少校转过身,推了推依旧架在鼻梁上的太阳镜,“请原谅,斯宾塞队长。在上次工作中眼睛受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受不了稍强的光线。”
“……不,请随意。”马丁缓缓地摇了摇头,对方的嗓音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我很清楚你和你的小伙子们都不欢迎我的出现,不过在你们身边充当嗡嗡乱叫的蚊子就是我的工作。”雷伊·盖尔曼少校比马丁预料的和蔼许多,但并不排除这是因为同样身为少校的缘故。
“你们的工作方式就是仅仅蹲在这里吗?”盖尔曼终于露出了总部官员令人厌恶的特色,“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出去走走,顺便向我介绍一下具体情况。”
已经是深秋,在空调系统的作用下房间里气温适宜,温暖如春。一股冷意爬上马丁的脊背,他瞬间意识到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
……相似的声音,相似的面部轮廓,相似的发色,相似的背影……眼前的人实在是和那个已经死掉的人太像了。有一瞬间马丁甚至怀疑是不是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懊悔和战栗一同涌了上来,泪腺里几乎要有液体产出。
这太荒唐了。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深吸一口气,理智重新占据大脑,之前那张让他惊诧的面部拼图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或许他们实际上有了更大的麻烦……
“我去安排一下事情。”马鲁提奥向来客做了个手势,“我要确保他们在我散步的时间里一切正常。”
客人拿起放在桌上的军帽:“看来身为队长,你不光是议员的保姆。”

XVIII.
“一切正常,队长。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夹杂的电波干扰,“您担心所谓的‘调虎离山’是不是太多余了?”
“继续保持警惕。”马鲁提奥关闭了通讯器,跟随“盖尔曼少校”走上楼梯。这是一座老式的公寓建筑,十层的建筑没有电梯,楼梯扶手上油漆大部分已经脱落,残留着斑斑点点的油漆块。建筑里面没有人居住生活的痕迹,墙壁上布满裂缝,交错在一起。看来过不了多久,这座建筑就会被推倒,然后在废墟上重新建立一所高大美观的什么东西。
“出门散步也要进行远程监控,真是辛苦。”来访者拐过一个楼梯拐角,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要烟么?”
“不,谢了。”马鲁提奥摇了摇头。从目前情况来看,这个可疑的“盖尔曼少校”并没有漏出什么马脚。
“那算了。”对方似乎有些留恋的看了看香烟,放回口袋,重新掏出一包喉糖,“我正在戒烟。”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推开通往屋顶的门。他迎着一股吹进来的风踏上了屋顶,马丁跟了过去。
屋顶上堆积了厚厚一层落叶,角落里还有随风而来的垃圾。巴法罗市的穹顶在头上延伸,风都令人感到窒息。
“人类还没有从这个星球上消失……真是个奇迹。”可疑者自言自语,踱到屋顶边缘。屋顶上的围栏早就已经失踪,水泥上还插着几根孤零零的杆子。“这里真是一个狙击的好地方。”盖尔曼说着,比划了一个端枪的姿势,“视野很好。”
马鲁提奥怔了两秒钟,也走过去。这附近没有什么较高的建筑,这栋建筑和议员的所在地隔了几条街,如果议员就这样从建筑里走出来,从他们所站的地方可以轻易的瞄准并且射杀,中间没有任何障碍。毋庸置疑,这里是一个非常好的狙击地点。看着眼前的景象,曾经是狙击手带来的经验让他的后背渗出冷汗。
“嗨,不要像看嫌疑人一样看着我,我只是提供一种可能性。”盖尔曼往嘴里丢了第二颗喉糖,“难道你不认为从杀手的角度考虑问题能够更好的预防吗?”
“嗯。”马丁心不在焉的敷衍,视线移向不远处的废弃水塔。
“继续刚才的话题,在会场的时候你将议员扑开,避免了他被掉下来的聚光灯意外砸死?”
“那不是意外,爆炸是人为的。经过调查,聚光灯的螺丝被人松开了,在剧烈震动下会掉下来。考虑到爆炸发生的时间,聚光灯的掉落绝对不是意外。”
“的确。”盖尔曼说,“你很好的履行了职责,想必在暗杀者眼中你已经成为了碍事的存在吧。”
马丁看了一眼地上的枯枝,踩在脚下发出嘎吱的脆响:“那是我的工作和职责。”
“那么你会继续履行职责了?”这个问题听上去非常奇怪。
不由自主地,马丁的手缓缓地向腰上的配枪移去:“当然。”
“……真遗憾。”盖尔曼摘掉墨镜塞进口袋,双眼丝毫没有像他所说那样伤后惧光的问题,“你确实成为了障碍。”
所谓的“雷伊·盖尔曼少校”突然从马丁眼前消失了,马丁迅速拔枪。手刚刚碰到枪柄,冰冷乌黑的枪口从后面顶住了他的脑袋:“如果我是你,斯宾塞队长。我会老实的把手从枪上拿开,并且把手举起来。”
马丁举起双手,耳机里充斥着手下的大喊。
“现在,转过来。”威胁他生命的枪口向前用力顶了一下,“我本来不想这样做的,队长。或许你应该听从一下手下的意见,带两个人出来……不过那也只会多死两个人而已。”
护卫负责人现在完全转了过来,他瞪大了眼睛,黑色的眼睛里面映着的那张脸几乎让他发疯。
“凯……凯罗……”他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令他陌生的恐惧,“……凯格罗尔……?”
他不会认错的,他没有理由认错。
他们曾经一起在泥浆里摸爬滚打,曾经一起在酒馆里高谈阔论,曾经一起私下咒骂教官,被告发之后被罚围着整座基地跑了30圈……
他们曾经亲密无间,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直到……
军帽帽檐下的蓝紫色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感情——虽然这个人正在和蔼的微笑。
“噢?”盖尔曼——不,应该是凯格罗尔的嘴角微微弯起,“您居然认识我,我真感到荣幸——但是,这样就更不能让您活下去了,斯宾塞队长。”
“你……你还活着?!……凯罗……你不是已经死了吗……?”震惊替代了恐惧,马丁大喊着向后倒退,“……你不认识我了?”
“我当然认识你,斯宾塞队长,你是我任务中出现的重大障碍。”凯罗摘下军帽扔到一边,“至于其它的,我当然还活着。”
懊悔、悲伤、自责、恐惧等等情绪混杂一起,马丁再也无法保持站立,颓然地跪倒在地上:“过去的事情……你都忘了吗?你不是来报仇的吗?……你不是应该恨我吗?”
“报仇?恨?”凯格罗尔蹲下来,枪口依旧指着马丁的脑袋,“为什么?”
“当初……那个时候……”泪水从眼眶里涌出,“凯罗,相信我!我并不想那么做!你要相信我!我是被逼的!我当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那些不关我的事!真的……如果我不那么做……我也会死的!”
“时间差不多了,如果再不动手,拖延下去会很麻烦。”凯罗打开保险。
“……凯罗!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杀我……我……我一定会补偿你!放过我……!求你了!看在我们当初……看在过去……我知道我所做的是错的……原谅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一切,都无所谓。”凯格罗尔看上去有些迷惑,但迷惑的神情在他脸上转瞬即逝,“过去如何我并不关心,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你不过是在垂死挣扎而已。”
“……所有的?”
“所有的。”凯罗有些痛苦的皱起眉,拿枪的姿势在一瞬间松懈了。
马丁猛地拔出配枪,疯狂地连续扣动扳机,歇斯底里的大吼着:“你……你这个已经死掉的亡灵!滚回你的地狱去!我还有我的生活我的目标为什么要和你一起送死!你这个愚蠢的替罪羔羊!难道现在又想试图毁掉我的生活吗?!”
子弹无一例外的全部射空,打在废弃的水塔上,水塔里残留的浑浊污水从弹孔里汩汩流出。
“真是难看的垂死挣扎。”凯格罗尔从后面用手臂扼住马丁的脖子,另一只手用枪顶住他的太阳穴,“我本以为你会保持一惯的镇定。”
“再见,斯宾塞队长。”
他贴在马丁的耳边,微笑着道别,语气亲切并且带着惋惜,仿佛挚友即将远行。
子弹自马鲁提奥的右太阳穴射入,从左边穿出,在空气里爆出一团血雾。

XIX.
“再来两瓶,乔安娜!”
“对,再来两瓶!”
“嗨嗨,伙计,看那边……真不敢相信!这是今晚第几个向你们抛媚眼的姑娘了?天啊,这太不公平了……”
“你的啤酒!两瓶!噢,约克布,小伙子,有你抱怨的功夫干什么不自己去向姑娘们问个好。”
“嗯……这个……呃……”
“去吧,伙计,你能行,要有自信。”
“我们支持你。”
“成功之后记得今晚你买单。”
“听着,小伙子,好姑娘可不会自己贴过来,你要主动。”
“深呼吸……很好……放松……想想自己是一只丛林里的狮子……很好……去吧!伙计!”
“……等、等一下……”
“有自信有自信有自信!你会发现搭讪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不,我是想告诉你们,那边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嗨,你疯了吗?看看那姑娘!金发,碧眼,胸部很大……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又不是让你今天一定要把她娶回去!”
“我比较喜欢棕色头发的。”
“马丁,凯罗,你们两个坏家伙!我必须得让姑娘们离你们远远的!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噢,得了,乔安娜,你也知道我们只是在开玩笑。”
“只是你,不包括我。我可什么都没说。”
“……凯罗,你在开玩笑吗?你这是在背叛我……!”
“因为你无意间泄漏的真心话,我就要和你一起像病毒一样被隔离吗?放过我吧,我不过是一个每天受到同事和长官压榨的可怜士兵……嗨嗨嗨,放手!放手!喘不过气了……”
“我退役以后要搬到首都去,娶个好姑娘——一定要棕色头发的——养两个孩子,再开家小商店……如果有一天能发展成连锁超市就再好不过了。”
“到时候我们就端着机枪进去抢劫……推开门站在门口粗声粗气的大吼:‘嗨,老板,把你的钱全都交出来!再把你的老婆牵出来!’……哈哈哈哈……”
“乔安娜,你说得对,他们是两个无药可救的混蛋。”
“哈哈哈哈……不行了……笑死我了……”
“只是玩笑……不要介意,约克布……哈哈哈哈……”
“噗哈哈哈哈……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哈哈……”
…………
……

XX.
旧式的火车缓缓从巴法罗市开出,驶向首都亚尔特安瑟。离开穹顶的庇护,天空是灰绿的泥浆色,在夕阳中被染成诡异的暖红褐色。
泛着微光的穹顶城市已经被抛在身后,身体随着火车的律动左右摇晃。
凯罗坐在窗边,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枯死的树木在旷野上挣扎着伸展畸形的肢体,受到过重创的土地在无声的哭泣。
维拉蒂尔爬过凯罗的腿,脸贴在玻璃窗上:“真是的,有什么好看的。”
少年感到有水滴滑进衣领。
他回过头,睁大绿色的眼睛:“……你哭了,凯格罗尔?”
“怎么可能。”凯格罗尔说,“你的错觉。”
“……嗯?”少年扬起脸眨眨眼,“错觉吗?”
“错觉。”
维拉蒂尔回过头看了看同行者:“大概……是错觉吧。”
泥块一样的云层裂开,几滴灰黑的雨点掉下来,砸在车窗上。
……似乎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属于被遗忘的过去……
……无所谓了。
年轻人阖上蓝紫色的眼睛,任由同伴趴在腿上。
就这么在晃动中进入梦乡……
火车隆隆驶过,惊起一群找食的乌鸦。
嘈杂嘶哑的鸣叫声,在汽笛声中清晰可闻。
它们丢下贫瘠的土地,扑拉着翅膀腾空而起,向着浑沌暗淡的夕阳飞扑而去。

“活着的人,知道必死。
“死了的人,毫无所知。
“也不再得赏赐,他们的名无人记念。
“他们的爱,他们的恨,他们的嫉妒,
“早都消灭了。
“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们永不再有分了。”


-THE END-






++++++++++++++++
1年多前的旧文。。。。呃……
[匍匐走……

[ 本帖最后由 鲜虾龙须面 于 2008-2-21 10:0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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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21 10:07 | 显示全部楼层


同放一张古旧的插图线稿。。[忽略部分结构问题。。。orz
发表于 2008-2-22 11:10 | 显示全部楼层
嗯,不管怎么讲。这文弥漫着,硬线条勾勒出的铁丝网,昏黄灯光,丢在冰冷地面上的手枪,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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