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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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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长篇] 【同人】【奇幻侦破系(有雾)】《黑暗传说——晨晖之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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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29 13: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lear 于 2011-12-29 16:51 编辑

说明:本文是带有后传性质的同人作品,但由于各种原因,世界观设定与原著《异人傲世录》有一些细微的差异。不过好在得到了原作者的指点,所以,也算是所谓的官方同人吧(大雾)……
开这个坑的原因,本来是想锻炼一下自己的动作戏水平,结果……我到底还是动作戏无能啊……
---------------发布完毕的吐槽线---------------
终于发完了……虽然得到指点保住了部分格式,但首行缩进依然不翼而飞……诶,早知道就人工添加空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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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9 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序幕

本帖最后由 klear 于 2011-12-29 14:07 编辑

“……光明历二二三二年十二月八日,第二次丽桑战役在近十万败军的垂死哀号中落下了帷幕。这场从方式到过程都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城市攻防战,却因为其中的一个牺牲者而永载史册——年仅十七岁的圣贤王菲谢特三世于两军阵前被黑暗魔族杀害,统治斯比亚四百五十九年的夏麦王朝由此宣告终结。
……
次年九月,菲谢特三世的好友,临危受命的黑暗行省总督、二等伯爵科恩·凯达即位,为斯比亚帝国第十七任皇帝。从踏上王座的那一刻起,这位曾有着‘流氓’、‘痞子’等等不雅称呼的男子正式登上了属于他自己的舞台。随同凯达皇朝一道莅临比斯大陆的,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人类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时代。”
——尼尔斯·吉普达塞尔·科菲·凯达,《帝国时代》第二卷

男子放下笔,闭目聆听着风的语声。
晚春牧草的芳香中,夹杂着淡淡的岩石味道。
这个时节,及膝的野草几乎覆盖了丽桑原野上的每一寸土地。
仅靠后腿奔跑的小灰负鼠在草丛间的小径上快速穿行,搜寻着可以填充小小胃袋的草籽和嫩芽。
而草原上游荡的黑貂和狐狸,也在为今天的晚餐努力着。

除了痴迷于历史的学者,已经很少有人记得这片大地上发生过的往事。
只有那些偶尔被鼹鼠翻出地面的破碎骸骨和残破兵器还在执著地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是屠戮过无数生命的血腥杀场。

草原的夕阳下,矗立在荒野上的石墙格外引人注目,一身旅人装扮的尼尔斯就曲腿坐在上面。
这道布满了青苔和杂草的破旧石碓,是丽桑古城主城墙的遗迹。
原本高达三十臂的城墙,现在只剩下两人多高。

发生于公历392年的丽桑大地震,死难者的人数超过凯达皇朝初期历次扩张战争的总和,是斯比亚在前帝国时期为数不多的几场重大灾害之一。
灾难过后,人们废弃了被大地震彻底夷平的旧城,转而在离旧城西南十五公里远的地点兴建新城。
五年后,新城完工。
旧城的遗址,则随着老人的逝去而被人慢慢遗忘。
还居住在这里的,只有春来秋往的牧民和少量文物保护局的志愿者。

日复一日的雨水劲风,早已在石墙表面刻下道道宛如皱纹般的斑驳沟壑。
从岩石缝隙间长出的无名小花散发着阵阵香气,骄傲地在黄昏的微风中左右摇摆。淡黄色的花瓣,纤细而柔嫩,与旁边的黑色皮靴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对比。
皮靴主人漆黑瞳眸里隐含的笑意,常常让人忽略他原本有一副很坚毅的面容。
黑色的眉、黑色的眼,黑色的长发束于脑后,飘逸,却不显凌乱。天蓝发带编成的发结,华贵而优雅,古老洗练的编结手法,显然传承自某个传说中的悠远年代。

尼尔斯的全名,是尼尔斯·吉普达塞尔·科菲·凯达。

在斯比亚,“凯达”这个名词既不是专指某位皇帝,也不是某个皇朝的专属称号,而是用来泛指一个千百年来与帝国命运紧密相连的庞大家族。

维素·凯达一脉以外的凯达家族后裔被称做支系凯达,他们只从先祖那里继承了“凯达”这个姓氏,族姓前没有任何前缀,仅有少数杰出者可以在家名“凯达”之前加上母系家族的姓氏或者荣誉称号。
维素·凯达长子力克和次子西夫塔的后代是庶系凯达,也称为红发凯达。他们的姓氏前分别被冠以尼德沃普和辛吉道尔两种称号。
而科恩·凯达大帝的直系子孙,才是人们通常认知中的凯达家族后裔,即嫡脉凯达或黑发凯达,其下又细分为科菲、斯沃伍德、御风者和格尔顿四大分支。他们与雷·梅森、罗德恩麦特、克烈卡尼三大家族一起,被世人公认为科恩大帝的直裔血脉。
拥有黑夜一般的梦幻发色,是这七个家族的共同特征,同时也是证明他们与科恩大帝亲缘关系的最有力证据。

“我就不明白了。”
不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勃兰特拨开草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尼尔斯坐着的石墙下。
因为在野外,他的穿着相当随意——猎装的扣子敞开着,袖子也高高卷起,露出里面精壮的肌肉:“要追根溯源的话,作为科恩崛起之地的黑暗城比这里要合适得多;即使要寻找素材,待城的大图书馆也该更合你的胃口吧,干嘛非在这荒郊野岭的耗日子?”
“黑暗城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要讲起科恩在那儿的种种传说,我比专业的导游还熟。待城的气氛也不适合我。”尼尔斯笑笑,“而且对传记作者来说,实地查访可是很重要的功课呢。”
“好好好,”勃兰特无奈地仰望着好友,“那也不用住这儿吧?这都三天了,就是拍魔影也该搞定了吧?”
“我只是在思考,当年两军的士兵在浴血奋战时到底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圣贤王带着无比的骄傲和尊严倒下时,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情……”突然,一脸迷幻表情缅怀历史的尼尔斯嘴角上弯,露出了那种承袭自科恩·凯达的,发自骨子里的,真诚与邪恶完美共存的微笑:“再说,谁让这里管事的人是我哥们的好朋友呢?”
“……算你狠!不过……”被某人彻底打败的勃兰特头一低,冲某人一伸拇指,“我的大少爷,您可不可以先从那上边下来诶?那可是古迹啊!国家的二级文物保护单位!要是上头掉个小石子啥的,咱俩可不是被警备队请去喝茶就能了事的。”
“难得啊,咱们的玛尔斯先生也会有害怕的东西。”嘴里调侃着勃兰特,尼尔斯还是利索地跳下了石墙。
“我当然会怕。”勃兰特索然地歪着头:“如果被罗恩看到你坐在他的心肝宝贝上,免不了又是一顿罗嗦。”
“又不是你干的,你怕什么?”
“切!从小学开始,你哪次出状况没把我扯进去?”勃兰特撇撇嘴,“喔,出来时索菲大婶可让我问你,今年金穗节回不回家?”
“到时候再说吧,我……”尼尔斯正要回答,一声模糊的爆震突然从远方传来,冲击着两人的鼓膜。

紧接着,又是一声。

“是矿区?”尼尔斯的推测很合理——在旧城遗迹的北方,的确一座规模很大的魔晶石矿。
“不像。”勃兰特却摇头否认,“方向不太对,发生的地点也不一样。”

说话间,爆炸声再次响起,而且比前两次清晰很多。

“我说,你觉不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嗯,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忽地,尼尔斯的脸色猛然一变,与勃兰特同时脱口而出——
“晶石霰弹!!!”

将魔晶石粉末按照严格的比例加入霰弹,就是人们所俗称的晶石霰弹。
寻常宝石本就是罕有的奢侈之物,而魔晶石的价格更是不菲,这种第一次自由战争后期被研制出来的武器,自然有着与其成本成正比的恐怖威力。
一发标准规格的晶石霰弹,其效能可以轻松超越口径大它三倍的重型山炮。
因此,晶石霰弹历来便是军方严格管控的限制级武器,偶有少量流入民间,持有者也无一不是权倾一方的巨商豪强。
一般的地痞流氓黑社会,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爆炸的声音很大,放出的闪光却很黯淡,似乎是七八十年前生产的古董货色。

勃兰特皱起眉,用心辨别着爆炸发生的方位。而尼尔斯则快了一步,他抬起手指,轻柔地在空中划动,星星点点的光华在他的指尖会聚,幻化成色彩流动不定的瑰丽线条。光影变换间,几个半透明的魔法符文便出现在尼尔斯身前。
周围的水汽快速朝着魔法符文凝聚,只一眨眼的功夫,一面魔法水镜已然形成。

草原上,一位骑士竭尽全力地奔驰着。

骑士身后不远处,三辆越野车呈倒“品”字型包抄上来,不离不弃地紧随其后。就像是饿了足足一个星期的鬣狗在追咬着它们的猎物。
车上还有几个明显不是善类的墨镜男挥舞着各种远程武器,毫无公德心地破坏着地面上的植被。

骑士也不时扭转身躯,不甘示弱地用手中的步枪进行还击。敏捷干脆的身姿,让某些暗中窥视的男士赞叹不已,同时他们也惊奇地发现,这位英姿飒飒的骑士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
她的坐骑也不是寻常的马匹,而是只用后肢行走奔跑的爬行生物。

迅走龙。
类龙的小型亚种。
在晶石发动机发明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曾经是帝国特种轻骑兵的标准坐骑。

“咦?”尼尔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似乎认出了来人,“是她?”
“嗯,”勃兰特点头肯定,“没错,是她。”
“……问题是,她怎么会在这儿?”
“你不知道?她两个月前通过了考试,现在已经是派遣监察官了。”
“明白了。”尼尔斯挥手散去魔法,因为两人口中的“她”已经进到了他们的视野当中,“要不要帮忙?”
“可能的话,我真想说不。”
勃兰特苦笑着,身躯却如箭般向前冲出,最后“不”字的余音尚在耳边,他的人已在百臂之外。

尼尔斯见状,也微微一笑。他随手收起笔记本,一个简单的魔法阵在脚下一闪,尼尔斯整个人就好像被一双无形大手托起来似的离地而起,就这么飘着跟了上去。

只三次呼吸,勃兰特就插进了追逐者和被追逐者之间。

一个急停,勃兰特便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三辆车的前进路线上。只见他单手叉腰,气势慑人地举起左手,大声吼道:“干什么!干什么!都给我站住!敢在遗迹守备队的地盘儿上撒野,想去号子里吃牢饭吗?!!”
中气十足的怒吼,并没能对那些手持重武器的可疑男子产生什么影响,反而很是嚣张地加快了速度。
不过,一只裹着浑厚斗气的拳头所产生的效果就很不一样了。

如果是最顶级的半兽人武士,当然可以一拳干翻一辆四轮驱动的越野自走车,然后再面不红气不喘地撂倒上百个对手后回家喝汤。

然而问题在于,勃兰特却是地地道道的纯血人族。
所以,他的拳头不是打向自走车的保险杠,而是砸在了身前的地面上。

“轰”地一声巨响,大量泥土裹夹着草根碎石激飞而起,把众人的视野搅得一塌糊涂。飞扬的尘土中,追人的越野车被迫放慢了速度,以免在昏暗的环境中发生事故。

尽管是这样,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辆越野车在紧急刹车的过程中滑上了埋在草丛中的巨石,一侧的车轮就好像在拍特技镜头一样离开了地面,紧接着,另一侧车轮也离地飞起……最终,整部车在完成了空中转体一千零八十度的高难度动作后光荣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至于它的驾驶员,在越野车着地之前就被甩出了坐位,现在正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爬在二十臂开外的草地上。
车上其他的乘客,也哼哼唧唧地倒在地上,大多失去了战力。

侥幸冲出尘雾的另两辆车没有顾及同伴的死活,而像接到了什么死命令般地再次加速,疯狗一样地对年轻的女骑士穷追不舍。

就连朝勃兰特开一枪的空闲都没有。

可惜的是,他们这次注定不能完成使命了。

“噗、噗”两声闷响,两簇锋利的冰棱宛若春雨后的竹笋一般突然在草丛中暴起,尽管体积不是很大,但合适的位置和时机,已足以使越野车的轮胎和车轴彻底分家。

这群可怜的墨镜男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个淡青色的光环就凭空出现,直接从他们的身体中穿了过去,所有人全都在光环临身的那一刹那倒在了地上,他们不是昏迷,也不是被诅咒,而是被强制睡眠了,当然,倒地之后是否受了伤谁也无法保证,用某位不良小说家的话说就是:“这纯粹是个技术上的问题”。

“我说,下次用这招的时候你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光环闪过后,以标准的后空翻落地的勃兰特很无奈地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说着:“你以为突然跳那么高容易啊!”
“一定。”穿着条格衬衫和卡其布长裤的尼尔斯不知何时撤去了漂浮术,悠悠然地从后面踱了上来。
此时的他,正从左轮手枪的弹仓里退出一颗通体淡蓝色、闪耀着冰晶光华的子弹状冰泪石。
手枪的枪管很长,一看就知道是百多年前的老旧款式。
秘银铸就的枪身上,浮动着一层冰冷的银色流光,握把上的护木则是万年铁木。
蔷薇状的纹饰,精细秀雅,从击锤底座一直延伸到枪管末端。只有行家才会明白,那栩栩如生的精致花纹其实是由无数针尖大小的魔法符文组合而成。

和平守望者。

“晨晖之星”、史上最美丽的创师——罗兰达·吉普达塞尔与矮人族第一铸剑师汤姆·磨石历时两年,耗费无数心血完成的传世之作。

少女发觉追兵已被制服,便掉转坐骑,掉头朝勃兰特的方向跑了回来。她驱策着坐骑来到离两人五步远的地方,用圆润清澈的嗓音扬声道谢:“你们好。我叫珍妮特·贺达斯,非常——勃兰特学长?!”
“小丫头,才认出来啊?”勃兰特双手抱胸,没好气地打量着龙背上的少女:“贺达斯?这名字可真有品位。”
“好了。”尼尔斯打断勃兰特的话,然后转向珍妮特:“珍妮,你怎么会来丽桑?”
“尼尔斯表兄也在?”珍妮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这些事一会再说。现在,”勃兰特挥手制止了女孩,“让我们先处理一下躺在地下的这些家伙。”

故老相传,帝国境内,春季夜色以丽桑行省最是静美。
丽桑各地夜色中,又以旧城北方的草原为最。

凉风习习,星光熠熠。
今天是上弦月。清亮的月光,为沉睡中的万物罩上了一层圣洁的银白气息。
时间已经是五月,草原夜晚的气温仍然很低。但营间篝火发出的柔和光亮,却足以驱散晚风中夹带的阵阵寒意。

“这么说,表哥你是来这搜集素材的了?”珍妮端着冒着腾腾热气的木碗,好奇地望着尼尔斯。
“嗯。”尼尔斯神态专注地往篝火中添加着柴火。篝火上的锅里,当地特有的菌类加上乳酪和小番茄熬成的热汤此刻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不过,我实在没想到你会干这行。”

斯比亚帝国皇家侍从署十三处及其下属的派遣监察官,是大革命后帝国皇室所保留的,为数不多的几项权力之一。
派遣监察官的职责,在于监督以及预防司法、行政以及军队系统有可能产生的渎职、腐败等犯罪。同时,也负责侦办比较重大的刑事案件。
正因为如此,派遣监察官工作时的危险也是极大。

“在十一岁的时候,人家就立志要成为派遣监察官了。”小丫头脸上露出迷醉的神色:“那闪闪发亮的黑色制服,真的太有型了~~~”
“我想我懂了。”尼尔斯投降似地举起手:“可你又怎么会来这里呢?”
“表哥,你们应该知道三个星期前发生在丽桑新城丝蒂拉大厦的火灾吧?”说起正事,珍妮正色问道。
两人彼此对望一眼,都没有吭声。
“在那场事故中,我们有四位秘密探员不幸牺牲。”小丫头没有发现身旁两人的异状,而是很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因为事件发生的实在太蹊跷,所以上级就派我来调查一下。”
在两人中间,勃兰特和尼尔斯都是消息灵通的人物,对这场火灾背后的情况也略有耳闻。但是于情于理,这件案子都不应该交给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负责。

在这之前,已经有三名派遣监察官在丽桑神秘失踪。

“现在的十三处还真是越混越回去了。”半晌,勃兰特才哼了一声:“居然让你这种半吊子的小姑娘出来丢人现眼——你的导师呢?他就由你这么瞎胡闹?!”也曾是派遣监察官的勃兰特当然清楚,在刚上任的菜鸟能够独当一面之前,都会有一名资深派遣监察官进行一师一徒式的教导。
“师傅他出发前扭到了腰,”说着说着,珍妮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往下漂移,“所以就先让我过来摸摸情况……”
“然后,你就跟那群小子玩起了捉迷藏?你以为这是在游乐场里玩吗?!”勃兰特的音量放大,“今天这事得亏是在野外,要是在城里捅出那么大的娄子,就是她都保不住你!!!”
“对不起……我、我……”遭到前辈如此严厉的斥责,小丫头难过地低下了头,眼圈儿也慢慢红了起来。
“行了勃兰特,你头次出任务的时候不也出过乱子。”尼尔斯把一碗热汤递到勃兰特手里,顺势打起了圆场,接着又转头对珍妮柔声说:“别看勃兰特的话重了些,说到底也是为了你好。能劳动派遣监察官出手,就肯定不会是小事,如果你总这样毛毛燥燥的,将来迟早是要吃大亏的。”
“谢谢你,表哥。我记住了,下次我一定会小心的。”珍妮用力点点头。突然,小丫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星眸放光地望着尼尔斯:“表哥、学长,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们一件事?”
尼尔斯先是用眼神和勃兰特交流了一下,然后才轻声回答:“这个嘛……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咱可得先说好,”珍妮见两人答应下来,俏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但很快——

“我只是靠卖文为生的小报记者而已,高难度的体力型工作可千万不要找我。”
“我只是个老实本分的守法良民而已,高风险的技术性工作可千万不要找我。”

虽然部分形容词有所不同,可两人的句式、语气,甚至语速却都一模一样。

“表哥!再怎么说你也是凯达家族的一份子啊!”见尼尔斯不想趟这淌混水,珍妮着急地申辩着,“维护法律的公正和皇族的荣誉,难道不是皇室成员应尽的义务吗?”
“珍妮,”尼尔斯也是一脸无奈,“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我跟出版社是有合同的,你也知道现在出一本历史类的书有多难……”
“可、可你们已经知道我的任务了……”
“丫头,那怎么能怨我们头上。”勃兰特用理所应当的口气插嘴,“你去翻翻《保密条例》,我们有问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吗?”

近乎无赖的话语,让珍妮清亮的碧眸里顿时蒙上了一层迷蒙水雾。
她怔怔地看着勃兰特,委屈的泪花在眼眶里翻滚、打转,转瞬间就凝成大颗的晶莹泪珠,沿着女孩娇嫩的脸庞无声滑落。

“喂,我说你好端端地哭什么啊……别哭了……哎哎……”

见珍妮泪光盈盈的可怜模样,曾经蝉联三届全国武技大赛冠军,却对女孩眼泪毫无抗力的某人立刻慌了神,语无伦次的劝解,反倒让女孩哭出声来。
无计可施之下,某人只得将求助的眼光望向尼尔斯,却见他正把很大一块面包塞进嘴里,还幸灾乐祸地丢给某人一个“自己闯的祸自己收场”的眼色。

虽然在客观上,勃兰特的确没有任何的过错,然而对着少女犹带泪痕的秀丽面容,勃兰特的心里仍然禁不住地涌上一种犯罪的感觉。

最终,和以往无数次惨痛经验的结局一样,勃兰特还是屈服在了某个金发小恶魔的淫威之下:

“说吧!你让我们做什么?”

……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序幕·终)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9 14: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幕(上)



有光明,就会有黑暗。
——罗格·奥塔·格罗里亚(公历299-335,亡灵学大师,空间魔法理论奠基人)

满城的灯火,把平静的夜空映照得犹如白昼。

然而,再辉煌的光明,也不足以照亮所有的黑暗。

同世界上的大多数城市一样,丽桑新城也有着肮脏、混乱,污浊不堪的一面。

这不怎么赏心悦目的一面,和城市里所有见不得光的事物一样,统统被掩盖在眩目的霓虹灯下。

无人问津,却真实存在。

新城东北角的鞍辔街,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落。

顾名思义,鞍辔街早年间曾是经营马具的市集所在。

丽桑行省牧业繁盛,鞍辔、挽具等器具的制造当然也极为发达。

在晶石自走车普及之前,这条长一千余臂的大街曾经是新城城中最繁华的街道。

而现在,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家铺子还在不显眼的位置上撑着场面。

街上大部分的铺面,则被流莺云集的三流酒吧和简陋公寓所占据。

蜜雪莉雅打着哈欠,用无所事事的目光打量着街上的景物,她眨着迷蒙的双眼,慵懒地在长椅上转动着身体,伸展出极具诱惑力的撩人姿势。

作为一个从事某种古老行业的女孩子,她当然很懂得怎样去吸引男人的注意。

傲人的身段和容姿,却没有达到蜜雪莉雅所预想的效果。因为在冷清清的街道上,除了几个和她同业的女孩儿,就只有两三只野猫在墙角慢悠悠地闲晃。

上一次的生意,是在三天以前。

快到一点了,要是再没有客人上门,自己今天就只能回家吃自己了吧?

想到这里,蜜雪莉雅不禁有些哀怨。

从女皇储执政以来,经济唯一没有好转的地方,大概就只有这个城市了。

虽然,报纸上总是自信满满地宣称斯比亚的经济指数又上升了多少多少个百分点,可蜜雪莉雅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经济有什么复苏的迹象。

物价的确是降下来了。可一同瘪下去的,还有蜜雪莉雅本来就不算丰厚的荷包。

还记得自己刚来那会儿,到处都是来采购魔晶石的商人,街上那醉人的喧嚣可以从傍晚一直持续到黎明。可现在……诶……

被蜜雪莉雅坐在身下的那张椅子,原来是某家露天茶座的财产。到现在,蜜雪莉雅都很怀念店老板亲手烘制的奶油栗子蛋糕。

让人惋惜的是,那家店没能撑过去年的冬天。后来,店面连带着桌椅被一家烧烤摊子接收。

几天前,那个摊子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

哼,天知道,这条街会在什么时候消失。

幸好,蜜雪莉雅户头上的存款已经接近了六位数。蜜雪莉雅打算,等过了雪舞节,就离开这条街,离开这座肮脏的城市。到了那时,她就回温暖的南方,买块地,盖几间房子,再找个老实人把自己嫁掉……

哐啷!

肉体与地面碰撞产生的声响,打断了女孩对未来的憧憬。蜜雪莉雅不悦地转过头,恰好看到酒保骂骂咧咧的背影——一个喝醉酒的男人被像扔包袱一样地扔到了马路对面。

对体魄建硕的野蛮人来说,一百来斤的重量的确算不得什么。

均匀的鼾声,从街的那一面传来,蜜雪莉雅发现,野蛮人酒保粗暴的动作似乎没有给那个男人造成太多的杀害。面料精细的风衣上虽然布满了污渍和鞋印,可平稳的呼吸,又实在不像是刚被狠揍过的人能发得出来的……男人大部分的面容,被一顶宽边礼帽所覆盖,但不知为什么,蜜雪莉雅相信,礼帽阴影的下面一定有一张英俊的脸。

大概,这又是个没钱付酒账的人吧。

蜜雪莉雅紧了紧外套的衣领,不去理会那个依旧沉浸在梦之女神怀抱里的家伙。她移过目光,继续物色着交易的对象。

突然,她扬了扬眉:今天的陌生人可真多啊——大街一侧的尽头,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簇拥着两名礼服男子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这不奇怪,在黑道控制的街道上,帮派间的争斗是很常见的事。

只要不殃及自身,人们通常会对这类冲突视而不见。

有这个闲功夫,考虑一下周末去哪里度假不是更好吗?

走在前面的男子身材魁梧,黑衣、黑鞋、黑墨镜,一看就知道是老大级别的人物。他歪着头,好像正和身后的同伙说着什么。
用斯文的微笑回应他的,是个体态高瘦、很有贵族气质的年轻人,似乎是军师、智囊之类的角色。他穿着深棕色的晨礼服,脸上是一副黑框眼镜,束成马尾的黑色长发,在午夜的风中有节奏地来回飘荡。

这不是什么希罕事。
在斯比亚的传统中,黑色是高贵的颜色。
有很多年轻人都喜欢把头发染成黑色,黑色的隐形眼镜同样也是畅销商品。
尽管,贩卖这两种商品都是违法行为。

是外地的堂口过来抢地盘的吧?就在蜜雪莉雅胡思乱想的时候,那群人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

与黑发男子交错的一瞬间,女孩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因为,他的眸子也是黑色的!

再高档的镜片,也无法模仿出那种子夜般高贵的黑色。

“女神在上!这是什么世道啊,连凯达家的后代也开始干起这种勾当了。”她愤愤地想着。

“阿~嚏……我说搭档,为什么咱们非得穿成这样?”一个大大的喷嚏过后,黑发男子——我们的尼尔斯先生带着苦笑,轻声询问走在前面的某人。

“闭嘴!”黑着一张脸的勃兰特咆哮般地低吼,“要不是你这混蛋袖手旁观,大爷我怎么会在这儿替那个笨丫头做白工?!”

“这个啊……该怎么说呢,嗯,我当初也没想到珍妮会那么地……莽撞。”听着搭档的抱怨,尼尔斯的苦笑里多了一些无奈的意味——当昨晚问到某位年轻的派遣检察官在行动前有没有进行过事先调查时,女孩儿眨吧着海蓝色的大眼睛,用很无辜的语气回答:“有啊,我今天就是在进行调查啊。”

“什、什么……咳咳!”嘴里含着热汤的勃兰特差点就被这理直气壮的话给呛死:“擅入私人企业,结果被人追杀也叫做‘事先’调查?!”

“可师傅他就是那么做的啊。”珍妮委屈地说,“每次他都是带着我先……”

“你有你师傅那两下子吗?就是你师傅,那他也得调查之后再采取行动!”勃兰特打断珍妮,“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行动的前期调查进行了多久?两个月!你知不知道我事先背了多少材料?六寸厚!真不知道你的监考官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让你这个小笨蛋混进了十三处。”

“我、我真的……”见女孩又有要哭出来的迹象,一旁的尼尔斯连忙插话问:“珍妮,你真的没有在矿场里发现什么异常吗?”

“没有。”还红着眼睛的珍妮摇摇头。

“嗯?珍妮,你把当时的情况详细说一下。”尼尔斯这么一问,勃兰特也竖起了耳朵,因为当年那六寸厚的资料,其实有大半是尼尔斯背下来的。

结果令人失望。按照珍妮的说法,因为遇难探员在最后的报告里提到过旧城北方的魔晶矿场,于是她就想在师傅赶来前先到矿区踩踩盘子,可还没等她查出什么,便由于疏忽大意而被人发现。

想要向师傅献宝的行动,却被保安当成盗贼,无奈之下,珍妮只好对保安说出了自己派遣监察官的身份。本以为亮出身份,就可以顺利脱身,谁知原来只想把她送到警备队的矿场保安却突然变了脸色,态度也不正常地殷勤起来。几句话下来,感觉不对的珍妮便和想要偷袭她的保安动上了手,杀出重围后碰巧遇上了来丽桑采风的尼尔斯两人。

到头来,就连小丫头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矿场的人会像对付杀父仇人似地追杀自己。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很快地,勃兰特的怒气就平静下来,“既然珍妮什么都没发现,那为什么那帮人干吗还要大费周章地灭她的口,还动用了违禁的重武器。抽风了么?”

“也许是珍妮在无意中发现了什么,而她自己却不知道。”尼尔斯费解地思考着,“但,又有什么事值得他们如此疯狂呢——袭击派遣监察官,这本身就是重罪。”

“如果你知道那个矿的底细,你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

“怎么?”尼尔斯停下脚步,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勃兰特。

“虽然你在十三处待的时间不长,也该听说过所谓的‘四大耻辱’吧?”见尼尔斯点头,勃兰特才接着说道:“弗伦德利魔晶矿原来的名字,叫做杜戛尔镇。二十八年前的那桩惨案,就发生在那里。”

“杜戛尔镇屠杀案?”

“正确。与世无争的小镇,几百户居民在一夜之间被人屠杀殆尽,只有一个少妇和几个孩子幸免于难。因为地处偏僻,两天后惨案现场才被巡警发现。”尽管已经卸任,尽管那个案子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前任派遣监察官的脸上依然绽放出愤怒与不甘交织的冰寒笑容:“因为之前在小镇地下发现了魔晶石的矿脉,后来拿到开采权的商人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可是,却没有证据。”

“是啊,十三处、公众安全局和内务部联手查了两年,凶手总是棋快一着,可总又抓不住他的把柄,有嫌疑的喽罗不是横死就是暴毙,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勃兰特恶狠狠地吐出不快的话语,“明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可没证据,你总不能光天化日地把他抓来读取记忆吧?”

眼看着双手沾满血腥的嫌犯变成权倾一省的大富豪,几乎所有参与调查的单位都把此案引以为耻,十三处当然也不例外。

勃兰特的师傅,就是当年的调查者之一。

老爷子说过,那是他一生中经历过最憋屈的一件事。提起往事时老人那愤慨而无奈的神情,至今还清晰地烙印在勃兰特的脑子里。

“哦?”尼尔斯颇有兴味地看着好友,“开始对这件案子感兴趣了?”

“虽然已经不再拿公家的薪水,但我并不介意替同事们洗刷这个耻辱。”某人耸耸肩,“何况,我倒真想看看老头子吃惊时的模样。”

“有信心是件好事。”尼尔斯低头,用无可奈何的眼光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把遗迹守备队的兄弟带到这儿来,还穿地这么……嗯?”

“我们现在的身份,是从圣都来收债的黑帮老大。老大要没几个马仔跟着,你信呀?”

“虽然是有和九处联络的必要,那也不用扮成黑社会吧?而且,你还要我付账。”想想自己的荷包,尼尔斯的笑容里不由多了几分悲痛的意味。

“没办法。我现在可是无产阶级。”某人摆出一副吃定尼尔斯的样子,“大不了,我二你八。”

“我现在的收入也不多啊,五五……”

忙于讨论经济问题的两人没有注意,他们身后,某个醉酒的男人不知何时翻过身体,用惬意的姿势仰躺在午夜的街边。

被光影分成两半的端整脸庞上,微抿的嘴角轻轻扬起,勾勒出令人胆寒的诡异弧度。

         ※       ※       ※

在斯比亚大多数民众的记忆里,天照派,并不是一个很体面的名词。

即使与科恩大帝同时创建的秘密机构联络部相比,两者在民众心目中的形象也是天差地别。

在一般民众的印象里,联络部的特工要么是潜伏在敌人后方,为帝国安全奉献一切的孤胆英雄,要么就是智勇兼备,宵小为之丧胆的公理守护者。

天照派的成员,却是成天躲在阴暗角落里,窥视着民众一举一动的邪恶密探。

尽管就工作性质而言,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

在斯比亚的崛起和发展过程中,帝国的黑暗力量——官方称之为隐蔽战线——起到了任何人都难以忽视的、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在后来,失去制约的黑暗力量渐渐失控。

慢慢地,天照派的势力渗透到宫廷,渗透到军队,渗透到一切所能渗透到的地方……甚至重大的国策,都由他们一手操控——比如说,君王的废立。

最盛时,天照派的人员总数竟达数十万人之多。

盛极则必衰,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斯比亚黑暗力量的辉煌,在前帝国第八任皇帝——“放贷者”瓦尔德克二世的手中走向了终结。

瓦尔德克二世,这位斯比亚历史上最富争议的帝王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幅精简帝国的秘密机构。

联络部改组为帝国安全局;天照派裁撤八成员额,划归内务部辖制。不过,也仅仅是换血跟裁员而已。

即使到了民主高度发达的现在,天照派在帝国内外也还是有三万左右的正式成员。

其中,有20%的成员拥有军方的背景。而帝国军校的毕业生,又在当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

夏尔·波普,就是这些倒霉蛋中的一员。

在丽桑新城的天照派……嗯,社员里,今年二十三岁的夏尔绝对算是个老资格。

说来好笑,本来,以夏尔在炮兵学院里三科全优的成绩,足可以让他在后勤部或是总参谋部混个不错的前程。但不巧的是,在二年级的某个学期里,夏尔接连两次翘课都被教务主任抓个正着。

更不巧的是,那位可敬的教师恰好又是一位很有原则的军人。

于是,帝国军校的士官生波普就变成了内务部的秘密探员波普。

要是换到几百年前,这样的工作倒也没什么。吃香喝辣不说,还能在大街上横着走。

时代,到底不同了。

所有的收入来源,全都被会计处的人卡得死死的。哪怕从地上拣个铜板,都得向上司写上十好几页的报告。

每年下拨的经费,却连付房租都不够。

只要一想到这点,夏尔就郁闷地想哭——混黑道混到要请父母邮钱接济的份上,大概也是在斯比亚才会发生的独有现象吧……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把沉浸在回家美梦中的夏尔拉回现实。

“谁啊……”夏尔迷迷糊糊地挥开枕边的杂物,抓起被报刊掩埋的闹钟。

暗黄色的荧光面板上,时针和分针重合着,全都指向1点钟的位置。

“头儿,不好了!”这焦急的声音,属于一个在海军当过兵的手下,“有人砸场子!”

这个消息,让夏尔顿时从梦境里清醒了过来:“哪边的?”

“不知道。”手下似乎也很疑惑,“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好像是从圣都过来的。”

(难道又是上面派来查账的?不会吧……)不及细思,夏尔急忙拿起放在床头的衣服:“等着,我马上就下来。”

走进“精灵之火”酒吧,夏尔就发觉大事不妙。

正和手下对峙的几个年轻人,明显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他们的站位不成形状,穿戴也五花八门。可一看他们的眼神和姿势,夏尔便知道,这些陌生人都是在军队里待过的老手。

在心里努力回忆了一遍所有仇家的资料之后,夏尔移过目光——那个大咧咧靠在吧台边的男人,应该就是正主儿。

干咳一声后,夏尔上前几步,正要发话,却被对方抢先开口:

“哟,这不是小四儿吗?好久不见,看来你混得不错嘛。”

很熟捻的语气,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寒暄。然而问题在于,夏尔根本不认识这个黑不溜秋的家伙。

“你是……”

“别介啊,小四儿,”试探性的问话,却让男子露出了伤心欲绝的表情,“虽然你欠我二十来万,总不能翻脸不认人吧?咱俩可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啊!”

(我什么时候欠你二十万了???)就在夏尔认真考虑着要不要把这个神经病丢出去时,那家伙旁边的眼镜男用最是自然不过的态度伸出了手:“先生您好。我是银月湖法律事务所的律师,鄙姓吉普达塞尔。”

“喔,幸会幸会……”直到说完客套话,夏尔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但他并没有把手抽回来——不论在什么时候,律师,都是一种不能随便招惹的生物。

“很高兴认识您。关于您和我雇主的债务问题,我想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再谈比较好。”黑发的律师忽然压低了声音:“是罗曼斯大叔让我们来的。”

听到这话,夏尔脸上闪过一丝讶色。

“罗曼斯大叔”是一个人的名字,同时,也是一句密语。

每一个天照派成员,都有义务为说出这句话的人提供帮助。

“……好吧,跟我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关上包厢的房门,夏尔转身以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已经坐在沙发上的黑衣男子。

“你认不认识我无关紧要,只要你认识这个就好。”摘下墨镜的黑衣男子笑笑,随手把一块沉甸甸的徽章丢在了茶几上。

看清楚徽章上的纹样,夏尔的瞳孔在瞬间放到了最大——在昏暗灯光下熠熠生辉的黑色纹章,是斯比亚帝国皇家侍从署特务分处——十三处的标志。

再来不及思索什么,夏尔立刻脚跟一并,向男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长官好!内务部驻丽桑新城支部负责人夏尔·波普下士报到!”

“稍息,下士。”完成隔音魔法的尼尔斯也以军礼回礼——这很正常,因为哪怕是位阶最低的派遣监察官,军衔也在中尉以上:“很抱歉这么晚打搅你,但我们有些事需要你的协助。”

“您请说,我一定尽力帮忙。”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找九处的同事来了解一些情况。”勃兰特用轻松的口吻回答,此时,他脸上那种令人厌恶的轻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官想了解什么情况?”

“丝蒂拉大厦火灾发生前后,有没有出现什么不寻常的事?比方说,有没有生人出没?”

“没有。”同两人猜想的一样,夏尔面色严肃地摇摇头,“事故发生得太突然,等我们接到消息,火势已经蔓延到整座大楼,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都没留下。”

“你肯定吗,下士?”

“是的长官。火一灭,我们的人就进入了现场,把整个废墟翻了一遍也没查出什么——为此,我们还伤了几个弟兄。”

“那么,起火的原因又是什么?”

“目前已经初步查明,是人为纵火。”

勃兰特的身体微微前倾:“理由。”

“虽然报纸上的报道是保管员操作失误,引燃了仓库里的易燃品。但那个保管员的尸检报告表明,他的直接死因是被人拧断了脖子……此外,在大厦九层的旅馆废墟中也发现了使用攻击性魔法的痕迹。”

“什么样的攻击性魔法?”

“从现场的遗迹推断,应该是火系或雷电系,强度大概为五级。”

“这样啊……”勃兰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接着仿佛不经意地问:“弗伦德利矿业公司最近有什么动向?”

(果然……)夏尔心中一动,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讶异:“一切如常。但坊间有传言说,弗伦德利矿业在经营上似乎出了一些问题。”

“哦?有根据吗?”

“应该只是传闻。”夏尔解释说:“近几年来弗伦德利矿业一直为政府提供魔晶矿原石,所以在收入上不可能出问题。半年前,萨默菲尔德·弗伦德利还向银行贷款,用来筹备新矿脉的勘探工作。”

“弗伦德利现在与工商各界的关系如何?”问话的是尼尔斯,“包括黑道。”

“弗伦德利名下有不少的慈善事业,所以他在一般民众中的口碑还算不错;而由于他在本省的势力,普通的商人也不敢轻易开罪他。至于黑道,”说到本行,夏尔的语速快了不少,“现任警长是位很有手段的角色,连我们的活动都受到很大限制——不过这条街上有两间酒吧是他的产业。”

“呵,倒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勃兰特不冷不热地评价,“和市政厅的关系呢?”

“很一般……”回忆了一下,夏尔才继续说道:“但市长跟他在一些事的处理上,好像有某种说不出来的默契。”

“非常好。下士,很感谢你的协助。”和勃兰特用目光短暂交流之后,尼尔斯拿起桌上的徽章:“以帝国派遣监察官的名义,我要求查阅新城支部所有的库存档案。”

“好的长官。”

         ※       ※       ※

三点五十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
无论在帝国的哪个地区,现在,都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段。
大部分的居民依然安眠在梦之天使的羽翼下,就连街上游荡的猫狗,此时也不见了踪影。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时候睡上一个安稳觉——例如,某位苦命的记者先生。

空空如也的街道上,节奏感分明的脚步声逐渐清晰,和脚步声一同回荡的,还有带着异乡口音的交谈声。

“……结果,还是白来了一趟啊。”勃兰特用轻捷的动作跳过路边的水洼。因为疏于养护,小巷里的路况很是糟糕,不过却是前往新城档案馆的最近路线——把两人扯进这件麻烦事的小丫头,正在那里查阅资料。

“倒也不是全无收获,”走在前面的尼尔斯轻声回答,同时摆弄着手里的半透明立方体——这是从夏尔那里借来的新城地图,“起码我们知道了这次的对手有多难缠。”

“是啊,五级的火系魔法已经是限制级的法术,雷电系魔法更几乎被军方垄断,能网罗到这样的高阶法师却不被发现,果然不是泛泛之辈。”话是这样说,可在某人眼里闪动着的,是跃跃欲试的光芒:“我敢打赌,这次的事情会很有趣。”

“是很危险才对吧。”尼尔斯甩甩头,不去理会亢奋的友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先详细调查一下再说吧,现在有价值的线索实在少得可怜。”勃兰特叹口气,然后问尼尔斯:“说到这个,你真没从白天那些家伙嘴里撬出点什么?”

“没有,活着的都是些小角色。除了知道他们是矿场的打手外一无所获。”

“那——死人呢?”

“喂,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尼尔斯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某人一眼,“精神系魔法和亡灵魔法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学科,虽然在高端领域互有重叠,但我只是对精神系魔法略有研究而已,根本达不到那种水平。”

“而且对死者出手也有违你的原则是吧。”感到无趣的勃兰特搔了搔脸颊,“还真想念那个家伙啊……”

“那你当初为什么离开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疲倦吧……”勃兰特神色一黯,没有从正面回答朋友的问题,尼尔斯也没有追问下去。一时间,静默的气氛悄然包裹住了在黑暗中行进的两人。

沉默间,两人走出大路,又拐进了另一条小巷。

“我说,”毫无征兆地,勃兰特停下了脚步。

“嗯?”尼尔斯一愣,随即也发现了异常。

“你有没有兴趣在早餐之前作一下热身运动?”

“最好不要。”尼尔斯苦笑,“我的魔力会吃不消。”连续对十几个人进行记忆操作,对哪个魔法师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更别说是在使用古代神属的禁忌魔法之后。

“哦,那可太遗憾了,”勃兰特冲着前方一努嘴,“我觉得,前面的那几位可能不会同意你的看法。”

漆黑的巷道两端,无数黑影在朦胧的夜色中若隐若现!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9 14: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幕(下)


真是的,现在的那些个学者啊,总是喜欢说新城的设计如何如何高瞻远瞩、如何如何思维超前……呵,要是让那帮嚼舌根的家伙知道塞文当年采用那个方案只是因为缺钱时,不知会作何感想。
——丽桑新城总设计师古德露恩·血盾晚年时对孙子如是说

“说吧,”

幽暗的房间里,新城市长,雷德姆·班·萨福克用疲惫与疑惑交织的眼神望着身前的魔法幻影,语气中带着隐隐的不满:“在这种时候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勃鲁托斯死了。”低沉沙哑的语调,冷淡得不带有分毫感情。

飘忽不定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天外传来,再配上圆桌上方摇曳的全息影像,使整个房间的气氛显得诡异而阴森。

“什么?!”虽然对事态的严重程度早有准备,可听到这个消息,萨福克市长端着咖啡的手依然剧烈颤抖起来,“这、这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幻影的回答很平静,或者说,他早已从极度的惊愕清醒过来,“他失手了。”

“啪”的一声,精致的瓷杯被重重顿在桌上,市长已经无法再保持绅士的风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钟前,警备队在东城区的一条小巷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是真的吗?”

“没错。”说完,幻影又补充道:“同时出现的,还有两名派遣监察官。”

“派遣监察官?皇家侍从署的人?”市长喃喃着,语气里明显多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是‘她’的部下吗……”

幻影没有答腔,冰寒的目光透过魔法影像,有如实质地笼罩在萨福克市长身上。

至于市长,他不由自主地蜷缩在坐位里,正用尽全部的理智去消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不过,市长的努力似乎并没有成功。

因为,就连他头上泛出灰白颜色的发丝,此刻都在瑟瑟发抖。

“我告诫过你多少次,”许久,市长才用发颤的声音开口:“现在已经不再是从前了,遇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可你却置若罔闻……你究竟想过没有,你的举动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灾难?!”

“如果矿区的秘密泄露出去,我们将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幻影冷笑了一下,像是在嘲讽眼前这个几十年前就和自己站在同一条船的人,“比起这个,几名派遣监察官又算得了什么?你以前不是也和他们打过交道吗……”

“那不一样!”萨福克市长神经质地打断幻影的话:“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这次来的,是‘亡灵伯爵’——血洗雷德麦恩要塞的那个人!”

“亡灵伯爵?”听到这个名字,幻影的嗓音里也出现了微微的意外,“你确定?”

“待城警务总署的消息,应该不会错。”市长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好像听见了自己的死刑判决:“亡灵伯爵……暗夜四重奏……把那个和‘她’左右手相当的男人派来,说明‘她’已经开始注意到我们了。”

“就算真是这样,我们也还是有机会的。只要我们足够小心,她即使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时刻把目光放到千里之外的这里。”相对于市长的慌乱,幻影的表现却很沉稳,至少,他的声音很沉稳。

“但愿吧,”在幻影的影响下,萨福克市长的情绪平稳了一些,可还是能从他的话里听出些许颤音,“希望这次真能够平安度过……”

“虽然在传闻中,她的能力非常出众,可也不该让你如此害怕。”

“你不在官场上讨生活,不了解‘她’的厉害也是正常的,但如果因此对‘她’有所轻视,那我们就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提起某位年纪还不到自己一半的上位者,市长的语气立刻变得很奇怪,有仇恨、有恐惧,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敬畏:“和枢密院打交道已经让我心惊胆颤了,如果再被‘她’盯上,我……”

“银行的事,处理的怎么样了?”幻影认为如果再让市长说下去不会有任何益处,于是果断地转移了话题。

“已经办妥了。行长答应了你开出的条件,款子明天就能划到你的账上。”

“很好。”幻影点点头,“只要把这件事办成,就是枢密院也无法奈何我们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明皇家侍从署的人到底想做些什么,又究竟掌握了多少情况,”幻影沉吟着,像对待下属那样吩咐市长,“否则,我们将会非常被动。”

“这没问题,我马上就去办——动用所有的关系。”

“嗯。在那件事上你也要用心,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说罢,幻影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星星点点的魔法粒子朝着圆桌中央镶嵌的魔晶宝石汇聚、沉降,直至消溶得不留一丝痕迹。

黑暗的环境中,萨福克市长沉默地枯坐在坐位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市长才一口饮尽早已冷透的咖啡,颤巍巍地起身走到窗边,用满是皱纹的双手拉开了百叶窗。

窗外,已是遍地霞光。

曙光冲破深黑天幕,仿如轻纱般披散在“草原女神”——新城缔造者,塞文缔斯·哈文(Seventh Heaven)总督塑像的脸庞上。

在矮人族大师的巧手之下,由一整块青钢石雕成的塑像,每一根发丝都被雕琢地纤毫毕现。

秀美的鹅蛋脸,温柔中透着坚毅,再配上唇边一抹自信的浅笑,坚硬冰冷的石像竟如同真人般充满了勃勃生气。

沐浴着金色的朝阳,在晨起云雀的歌鸣声中,“草原女神”的倩影绽放出柔和的光彩,雍容,而又圣洁。

然而,此刻在市长看来,这幅唯美的画卷却是前所未有的灰暗。

         ※       ※       ※

时间,回到两个钟以前。

通常在黎明前的时段,这个街区的居民还沉浸在悠长的睡梦之中。

不同于早上三点钟就必须起床打理农活的农民,也不同于市中心那些日出后才会入眠的夜工作者,这些处在城市中下层的普通民众,需要很充足的睡眠,才能有足够的精力保证天亮以后的繁重工作。

但在今天,白昼,却仿佛提前降临了。

硕大的照明光球安静地悬浮在夜空当中,散发着异样的柔和光芒。

乳白色的光线,明亮但不刺眼,虽然没有阳光的温暖,却也同样具有安定心绪的功效。

只是这灿烂的光辉,并不能掩盖流淌在夜幕之下的森森杀气。

第一轮的交锋刚刚结束。

“我觉得,咱们好像走错路了。”尼尔斯从空中收回目光,环顾四周后苦笑着对身后的同伴说道。

“这个,应该问你吧,因为刚才是你走在前头。”和他相背而立的勃兰特也在用那种很随意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对手,嘴角还隐约牵出一抹如剃刀般锋锐的笑容,“这么隆重的招待,消受起来很麻烦呢……”

尽管他们的神态都很轻松,两个年轻人暗地里早已绷紧了神经。

因为眼下两人的处境,着实不能用“乐观”两字来形容。

短短数息之间,小巷两端便已被三十余个肌肉虬结的大汉牢牢堵死。

宽刃砍刀、仿古战斧,就冷兵器而言,这些人手里的家伙已经算是黑道中人所能得到的高级配备。

而且,其中几个头头级的家伙还能给自己披挂上斗气。

这样的武装,就是对上训练精良的城市警备队,胜负也在五五之数……然而两人真正忌惮的,却是对方还没露面的魔法师。

天上的光球渐渐暗淡,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为照明而浪费魔力了。方才的交手中,两人都注意到了那层高悬在半空之中,时隐时现的水样波纹。

对于帝国的民众而言,感官结界,并不是那种很冷僻的魔法。

只要天赋足够,一般人在高中二年纪时,就可以学到这项中级的精灵魔法,以及与之对应的六种破解方法。

即使魔法能力不高的人,也能透过某些渠道买到这个结界的魔法卷轴。三十二个古神属金币,是全国地下商会对有效半径为二百五十臂的结界卷轴的常年公定价。

但是,现在笼罩两人的这个“工”字型结界,显然不是那种可以用钱买到的类型。在尼尔斯的记忆里,只有少年时的授业导师,才拥有如此高超的魔法造诣。

至于用枪的……两人反倒不怎么担心——有资格握枪的对手,已经全都躺在了地上,抱着自己被打穿的肩膀和膝盖哼哼——只有一位除外,这个倒霉的大块头双肩和双膝一起中弹,刚刚痛昏过去。

相应地,尼尔斯身上的两个备用弹匣,现在也只剩下三发子弹还可使用。

一时间,狭窄的斗场里古怪地安静下来,一方是为了保存体力不愿出手,另一方则是慑于对手展现出的实力而不敢出手,人数相差悬殊的双方竟在一条平凡到没有名字的胡同中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怎么办?”检查了手枪里的弹药存量,尼尔斯用刚好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询问同伴。

“先想办法冲出去再说,”勃兰特回答,“能堵住我们,珍妮那儿也肯定有人照顾……你还能用魔法吗?”

“大的不行了,小的还能用。”

“那好,等我数到三,你就——见鬼!”

话音未落,一个小小的魔法光球便凭空出现在半空之中,“咻”的一声轻响,光球爆开,绽放出眩目的彩光,刺眼程度甚至比刚才施放的照明光球更甚!

这朵魔法烟花尽管没什么杀伤力,却显然是某种特别的信号。

果然,在光球绽开之后,尼尔斯看到所有对手的脸色都是一变!

“做了他们!”不知谁喊了一声,一个身高两米开外的大个子抡着战斧就朝尼尔斯的脑袋砍了下去。

战斧破空,带起阵阵尖利的呼啸,而那个魔法师看起来已经被吓傻了,竟然丝毫不知躲避……大个子甚至有了点得意的笑容:魔法好又怎么样?魔法师的近战能力果然是等于零的,一斧子下去,你小子还不得脑袋开花?然而……

计算着对手的速度,面色沉静的尼尔斯向前斜跨一步让过劈来的战斧,空出的左手并指如刀,闪电般地斩在对手持斧的腕上,紧接着飞起一脚,朝对手小腹踹了出去——“嘭!”的闷响过后,巨汉魁梧的身躯被这看似轻飘飘的一脚踢得飞了起来,撞到距离尼尔斯两臂远的墙壁之后才被弹回了地上……直到这时,脸上犹带着错愕表情的大个子才彻底晕了过去。

虽说在真正的武学高手看来,尼尔斯的武技只是刚入流的水准,但这,也仅仅是对高手来说而已。

事实上,帝国皇室的每一个男性成员在幼年时期都经历过极为严格的武技训练。

所以,当尼尔斯用枪柄敲昏另一个对手以后,还有闲暇去关注背后的动静——混战中的勃兰特以一敌五,兀自稳占着上风。照这个状况发展下去,在一刻钟之内,两人就能摆脱对方的纠缠。

但,不知为何,从被包围起就一直萦绕在尼尔斯心头的那种焦躁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反而还有隐隐加重的趋势……优势,不是明明在自己这边吗?

用膝踢让一个皮衣男躺平,他再次抬头向周围扫视,却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一旁的勃兰特此时已是渐入佳境,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对方手里夺过两把砍刀,正和一堆野蛮人打得不亦乐乎。

两把长短不一的砍刀犹如怒海蛟龙般舞动盘旋,刀光闪闪,决不落空。斗场里不住响起凄厉的惨叫,尽管某人只是用刀面和刀背攻击敌人,但没有一个人,还能在生受一击后站得起来。

战至酣畅处,勃兰特一声长啸,准备以一记狠招了结余下的残敌,却突然被人从背后扑倒,还来不及骂上一声,刚才还威风八面的勃兰特顷刻间就成了滚地葫芦……可就在他倒地的那一瞬间,一幕绝对不该在这时出现的画面映入了他的眼帘——

电光!

蓝白色的闪电惊鸿乍现,如瀑布般自半空倾泻而下,霎时间,“滋滋”作响的白光便淹没了整个视野,小巷里的一切都暴露在汹涌的闪电洪流之中。飞舞的银蛇扭曲盘绕,吞噬着所有挡在它们行进路线上的活物。地面上伤员的哀号在这一刻都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肉体被焚化的焦臭气息……

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之后,这条无名小巷已是面目全非。

龟裂的地面上,到处都是已经分辨不出原来形状的焦炭和变形的金属碎片,墙面上也满是电击过后遗留下来的焦痕,只有墙角处那一半包裹在柔和光幕中的垃圾箱,还能够勉强看得出本来的模样。

“我干XX的!”惊魂未定的勃兰特愤怒地低声骂着,身材魁梧的他蜷曲在搭档撑出的圣光结界内,模样看来很是憋气,“这种内地的小地方,怎么会有出手这么毒的战场法师(注1)?!”

“不是一般的战场法师。”尼尔斯把一小块已经失却光彩的魔晶石放进胸兜,接着卷起被扯掉纽扣的衬衫衣袖,冷静地否定了勃兰特的猜测,“看看外面,再想想兵团里那些好好先生……我们有大麻烦了。”

这时,缭绕在各色残骸上的电火再次发生异变!

电流在莫名力量的牵引下不断凝聚、增强,在离地三至四臂处形成六个足球般大小的圆球状物体。

元素生物——人造电精。

与火焰之心、土之傀儡这些传统的召唤生物不同,这种生物完全是由人工合成,为杀戮而生的战争机器。能够召唤出人造电精,那么这个依然躲在暗处的法师就绝非泛泛之辈,而是拥有无数次战斗经验的老手!

电精扭动着十余条不断发出“噼啪”声的触手,在半空中搜寻着可供屠戮的猎物。尽管这场景在远处看来煞是好看,但两人都很明白,一旦被触手捕获,就必将遭至势若雷霆的致命打击。

“幸好和守备队的弟兄们分开了,不然的话……”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勃兰特后怕似的摇摇头,“你袖子上还有几颗扣子?”

“哦?刚刚不是还有人在抱怨人手不够才被人群殴吗?”没有回答勃兰特,尼尔斯把手中的左轮手枪换成了银白色的和平守望者:“你掩护。”

“少来啊!”勃兰特不假思索就驳回了他的提议,同时拉开了倒地时顺手捡来的霰弹枪枪栓,“让一个没魔力的法师当主攻,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本大爷以后还要在斯比亚混下去的……”

“这个啊,不过前提是今晚我们能摆得平这件事才行……”和以前的很多次战斗一样,尼尔斯一面和搭档贫嘴,一面用魔法师特有的灵觉感应敌人的气息——

“找到他的位置了!七点钟方向,距离六百臂!”

“好嘞!”随着一声轻语,凌厉的气势自勃兰特眼中浮现。他右脚缩后,弓身前曲,就好像准备扑击猎物的狮子一般蓄势待发。

在这一刻,决没有任何人能经受住他饱含愤怒的一击!

然而,就在他发力跃起前的一刹那,一只从他背后伸出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勃兰特愕然回首,用迷惑的神色看着同伴,而尼尔斯却目光肃然,紧蹙的眉宇中还带着一丝惊讶和紧张。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勃兰特也发现了结界外的异常——

六只巡弋在空中的电精,此时突然不知缘由地躁动起来,原本有节律的收缩与膨胀现在也很不稳定——有的逐步胀大,直至消散掉自身的所有能量;而有的却在慢慢缩小,甚至还在吸扯着周围的魔力,使得方圆百臂之内的魔法波动都变得狂躁不安。

连带的,笼罩在空中的感官结界也剧烈震颤起来。

最终,一只电精承受不住体内负荷的巨大能量,在轰然巨响声中猛然爆裂开来!

爆炸,引爆了其它电精,其它电精的爆裂又让场中的魔力波动得愈发激烈……雷电苔击着大地,灼目的闪光再一次充斥了人们的视野。

失控的能量流回旋激荡,巨大的势能横扫四面八方,直接在构成路面的石板上刻出宽窄不一的道道划痕,就连坚固的圣光屏障,此刻也被挤压出了蛛网状的裂纹。

余势,甚至突破了同样动荡不止的感官结界!

直到所有电精的魔力被挥发殆尽后,汹涌的魔法乱流才慢慢平复下来。

目睹眼前异状,本来准备拼命的两人都愣在原地,表情白痴。

“现在,”好半天后,勃兰特才艰难地问:“什么状况?”

“过去看看。”

没有多余的话,尼尔斯站直身体,朝着之前判定的方位走去。

当寻找到敌方魔法师所在的位置后,两人再一次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血,一滴滴地坠下。

沿着路砖的缝隙,汇集成一滩滩猩红的血洼。

一个人,不,或许该说是一具尸体,就像一只破麻袋般耷拉在某栋公寓的消防铁梯上。青灰色的斗篷,已有小半被血液沁透。

一截儿尾指粗细的铁钎从左肩插入,刺穿肺叶和心脏后深入腹腔,只剩下两指长的一段还留在外面。

从形状上看,这应该是楼梯上的一段栏杆。

没有犹豫,勃兰特上前扶起了死者的遗体。而尼尔斯,则快步登上楼梯,开始寻找凶器的来源。

铸铁制造的消防通道,因为常年日晒雨淋,表面的油漆早已剥落地七七八八,大步踩在上面,还会有“嘎吱嘎吱”的响声。

像这种把逃生通道暴露在外的设计,在上个世纪时就已经被大多数建筑师所扬弃。

很快,尼尔斯就在六楼平台的护栏上发现了一处新的断茬。

如果不仔细去看,是很难找到这处断茬的。因为锈迹斑斑的护栏上,只有大约一半的栏杆还留在原来的位置上。

尼尔斯伸出手,抚摸着断茬的边缘,神情严肃,沉默不语。

虽然从护栏的残损程度看来,栏杆脱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这次也未免太蹊跷了一点——从这个高度下坠,积蓄的重力势能还不足以把人体刺穿。

而且,两者之间的角度也很不对劲。

看着手指上沾染的朱红铁锈,他的眼中隐约浮现出些许了然之色。然而勃兰特略带焦急的呼声,却并没有给他留下继续思考的时间:“尼尔斯,快来!”

“怎么了?”听到勃兰特话音有异,尼尔斯赶忙转身下楼,当他跑到二楼的平台时,却看到勃兰特瘫坐在地,难以置信的目光紧盯着尸体的脸:“看这个家伙。”

尼尔斯俯下身,仔细端详着那张已经失去生气与活力的脸庞。

这是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兜帽下俊美的面容,因为痛楚而极度扭曲,失神的琥珀色眼瞳里,犹自残留着惊讶和不甘。

长度介乎于人类与精灵之间的双耳,则明白地昭显出死者的半精灵血统。

“波拉多·星雨?”确认出魔法师的身份,尼尔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无法者?!”

“对,就是他。”勃兰特喃喃自语般地说着,脸上的惊异逐渐被兴奋取代:“发了,发了,这下可发财了……警务部的二十万,再加上星雨家的赏金和黑道的花红,吃上三辈子都够了……”

“是啊,不过你得先证明这一位是你干掉的。”习惯性地给勃兰特泼了冷水,尼尔斯开始在脑海中浏览波拉多·星雨的档案。

兰·星雨家族,是世居帝国南方的精灵望族。

科恩大帝时代,星雨家族共有五位先人战死疆场,并由此得以在姓氏前冠以兰·科尔霍斯曼的称号(注2)——这是一项特殊的荣誉,在精灵族中,只有三个家族得到过如此的殊荣。

在前帝国的宫廷和军、政两界中,兰·星雨家族都拥有非凡的地位。即使到了今天,精灵族的高阶军官中也依然有两成以上出自兰·星雨家族。

然而,就是这样显赫的家族,却在三十五年前的一个雨夜突遭惨祸。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们只知道,兰·星雨家族苦心经营数百年的森林庄园于一夜之间被烧成白地,当日在庄园里举行家庭会议的二十余名高级军官和魔法师全数死于非命。对于生育率很低的精灵家庭而言,这,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而一切的迹象,都与当时家主赛勒多·萨维尔·兰·星雨侯爵与一名人族女子的私生子,波拉多·索文·星雨有着脱不开的关联。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当时年仅十八岁的波拉多就是惨案的罪魁祸首,但他在案发后抗拒调查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为了查明真相,兰·星雨家族便派出得力人手,试图强行拘捕波拉多。可让人吃惊的是,这个年轻的混血儿竟然拥有连成年精灵都难以企及的、非凡的魔法天分,几番冲突,波拉多都全身而退,甚至警务部直属的特别部队,也在他手上被弄得灰头土脸。波拉多·星雨“无法者”的名号,由此传开。

流亡三月后,波拉多顺利逃出国境,并在北方加入一颇有名气的佣兵团,当时也作了许多轰动一时的大事。但是——

“不是说,无法者在三十年前的缉私战争中就已经死了吗?”

“这个,你得问第一个说他死了的那位仁兄。”勃兰特检查着死去魔法师的随身物品,对尼尔斯的疑惑很不以为然:“知道吗,我还见过死了二百年的歌手弹钢琴呢!”

“有什么发现?”尼尔斯问,同时将手中照明光球的亮度调低。

这时,现场周围开始响起凌乱的人声。原来方才的激战惊醒了不少附近的住户,有不少的窗户都亮起了灯,一些居民也下楼来察看情况。

好在这一片街区的房屋是建城初期的规划,样子虽然老旧残破,但坚固程度却远非一般新楼可比。失控的雷电除了剐花几面墙外,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伤。

“没有。干他这行的人,通常不会把能留下把柄的东西带在身上。唔,这张身份证倒挺像是真的,勃鲁托斯·霞舞者,咆哮精灵……”勃兰特一边翻看着死者的钱包,一边抱怨似的感叹,“像验尸之类的工作,还是应该交给专业人员去做。”

“的确。可如果有门路的话,搞到合法的身份证明应该不难——你要的专业人员来了。”尼尔斯正要接过证件,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般侧耳倾听:尖利的警笛声从城市深处传来,由远及近,渐次清晰。

听到警笛,勃兰特摇摇头,脸上还带着点不满的神色:“为什么每次非要等到事情结束,这些管事儿的才会出现?”

“要跟他们接触吗?”

“嗯。在人家地面上闹出这么大的事儿,不打声招呼还真说不过去。”

“听起来,你似乎对警备队很有成见的样子。”尼尔斯挥散手里的光球,接着站起身来:“要不这样吧,你去接珍妮,我去和他们交涉。”

“还是我去吧。”勃兰特也直起身子,眺望着刚才发生冲突的地方:“你在外面待得太久,官威什么的早就磨没了,根本镇不住那帮子地头蛇。”

“也好。那我先走了。”

“小心点……”目送着好友的背影隐入夜色,勃兰特才有些懊恼地挠挠头,“该怎么跟他们说呢?”


考虑着说辞的勃兰特并没有听到,此时回荡在楼顶天台上,那带有微妙恶意的轻轻呢喃:“事情的发展,果然越来越有趣了啊……”


         ※       ※       ※

1:战场法师:专门为军事用途培养的法师。主要以攻击性和辅助性魔法为主修科目,少数兼修治疗系或召唤系。

2:兰(Lan):斯比亚帝国贵族姓称号之一;科尔霍斯曼:祭司古语,意为“科恩的兄弟和朋友”。

(第一幕·终)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9 14: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幕

那倾缸的豪雨,就仿佛斯比亚的羽箭。
——公历46年,一位南条约商团的商人在日记中抱怨万普的天气时这样写到

滴答~滴答……

秒针奏出的单调音符,在黎明前的图书馆大厅里缓缓流淌。

镶嵌在书柜顶端的魔法灯具,散发着安详的柔和光亮。

蓝白色的灯光,无论是亮度,还是辐射出的热量,都有着极为严格的标准,能够在最大程度上保护馆内的珍版古籍。

曾经有先哲说过,一个国家如果不把钱用在教育上,那就一定会用在监狱上,而斯比亚的状况……

很明显属于前者。

在伟大的科恩大帝治世的年代,在皇室的直接资助下,帝国的每个行省首府都建立起了一座藏书三万卷以上、以皇族成员名字命名的图书馆。

普通公民每年只要缴纳一个铜板的象征性费用,就可以获得在公立图书馆读书的权利。

据说,当年最早的拨款,是从各位皇妃的私房钱中一点一滴积攒而来的。

斯比亚帝国的重学之风,由是发端。

到了“雏鹰”亚历山大一世时期,更以帝国皇室的名义颁布了《义务教育法》和《帝国小学敕令》,从法律上将帝国的教育制度固定了下来。

法令明文规定:“凡是满五十户人家的城镇,必须立即任命一个教师来教本镇所有儿童读书写字,它的薪俸或由儿童的父母,或由儿童的雇主,或由城镇全体居民开支。……兹再下令,凡有一百户人家城镇必须设立一所文法学校,以便于教师教导青年使他们有机会进入大学深造。如有城镇无视此项法令逾一年以上者,当处以五金币罚金,并将其交付邻近学校直至履行这项法令之日止。”

当兵和上学,成了当时每个斯比亚公民都必须履行的义务和权利。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而这,也正是斯比亚千年强盛不衰的原因之一。

丽桑新城的图书馆,就是始建于那个时期。

四层高的楼房,外层墙面全部由白色大理石包裹。门前石柱上的浮雕,无声地讲述着科恩大帝昔年北战南征的赫赫武功。

黑暗建军、土城浴血,孤师平叛、万里长征……尽管只是简单的明暗变化,却将战争的惨烈与无情刻画地动人心魄,入木三分。

“凹”字型的整体布局,在那个崇尚古典美的年代,也是一个不小的创新。

在塞文缔斯·哈文总督当年亲手规划的新城蓝图中,大图书馆,是唯一一项超出预算的项目。

图书馆的地下,则是新城政府的档案馆。

因为哈文总督有喜欢在图书馆里办公的奇特嗜好,所以早年在档案馆与图书馆之间曾有三条通道相互通连。图书馆的顶楼上,也有专为总督大人办公准备的房间。

百年荏苒,时事更迭,当年哈文总督的办公地点今日已不复见。与档案馆上下连接的三条通道,更被陆续堵死了两条。仅存的一条通道,也已有二十余年未曾被人使用。

但今天,久违的脚步声,却在积满蛛网浮尘的地下走廊中缓缓响起。

珍妮怀抱着足有半臂多高的资料,小心地在狭窄的通道中慢慢前行。

两条垂至臀部的金色发辫,随着主人步伐的节律在空中来回摇摆,成为这幽暗中唯一的亮色。

原本非常土气的发型,配上少女充满朝气的身姿,却让人感觉是那样的协调与自然。

青石铺就的台阶不算狭窄,但接近两掌的落差,倒也使走廊变得十分陡峭。

用肩膀抵开沉重的暗门,小丫头晃晃悠悠地走进了位于一楼西侧的阅览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旁人决计不会想到,这座收藏着六十七部绝版图书的巨大书橱,背后竟会别有玄机。

绕过几组桌椅,小丫头气喘吁吁地把抱着的资料摊在了硕大的黄梨木桌上。

无数件封面颜色、规格各不相同的文书档案,已经堆满了整整两张书桌。直到这时,累得香汗淋漓的珍妮才有机会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打量着手里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清单,小丫头用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但当她把目光转到另一张只有寥寥几行的便笺上时,两道弯弯的柳眉又轻轻地蹙了起来。

“什么嘛!”小丫头愤愤地想着。

凭什么他们可以去城里花天酒地,而自己却要在这里辛辛苦苦地翻书?!如果仅仅是为办案准备些资料倒还罢了,可是——

《德·贝科夫斯基将军回忆录》?《莫洛特帝国衰亡史》?《奥布雷扎修士手抄本》?……

哼,我怎么没觉得那些书会跟眼下的案子扯上什么联系?这、这不是明摆着公器私用吗……想到这里,珍妮不由叹了口气,唉,私用就私用吧,谁让自己有求于人家呢,就算没有这档子事儿,那两位也不是自己能招惹得起的,要是他们把自己捅的娄子告诉父亲和师傅,那可不是挨顿骂就能了事的。

重重地把清单拍在桌上,小丫头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迈步朝着图书馆的深处走去——幸好这儿的管理员大婶看她可爱,不但把密道的位置和开启方法告诉了她,还专门为小丫头开了大灯——这可是连馆长都轻易享受不到的待遇。

“那么多的魔法灯,亮一晚上要花不少钱吧……”珍妮一边思忖,一边在排排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大书柜之间忙上忙下。

尼尔斯托她查找的书籍数目虽不甚多,但多数都是称得上文物的古书,有的甚至是孤本和手稿。这样的“易碎物品”捧在手里,自然一举一动都必须十分小心。

要没有派遣监察官的牌子在头上顶着,还真是借不出来这些宝贝。

“……帝国纹章史初稿……三五年版阿贝拉札记……分界线地理志,五三年版……咦?”忽地,念叨着书单的珍妮猛地瞪大了眼睛,小脸也涨得血红,“阿里布达年代记?!”

珍妮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反复察看了好半天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有、有没有搞错啊?这、这种禁书他也好意思让我找?表哥他怎么能这样啊……要让姨姨知道,还不打烂他的屁股。”

可转念一想,这位表哥讲歪理的本事可是天下一绝,弄不好,恐怕到最后他没什么事儿,自己反倒惹上一身麻烦——这样的先例,从前可比比皆是呀。

一思及此,珍妮便红着脸,恶狠狠地跺了跺脚:“罢了,就当是还表哥这次帮忙办案的人情好了。要是他敢偷懒的话,哼!”

打定主意,珍妮展开刚刚被揉成一团的清单,再度开始了她的“办案”大计。可还没走出几步,小丫头却像是被人扽住了一般突然停了下来,目光直棱棱地盯着前方书柜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欣喜、惊喜、狂喜的光芒。

“天啊,居然真的是柯南探案集……而且,”小丫头眼中满是异彩,用仿佛朝拜圣物似的表情急速俯下身去,“还是福尔摩斯大神亲手绘制插图的《碧玉棺材之迷》……真是太~~~幸运了!”

就在手指碰触到书脊的一刹那,珍妮忽然感觉颈下一凉,几缕金丝般的长发,随着几乎微不可察的气流,柔柔地飘进了她的视线。

抬眼望去,一支通体乌黑的重箭就斜插在离她脚边不远的地方。半截箭杆,已经深深地刺入了木制的地板之中。

冰雕尾翎制成的箭羽,犹在嗡嗡作响!

震颤的雕翎,映入水蓝色的眸中。如水般清亮的双瞳,满溢着惊愕。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珍妮的身体猛然前冲,左肩着地后就势一个侧滚翻,玄之又玄地避到身旁的书柜之后——第二支羽箭激射而出,在珍妮动作的前一瞬间钉在了巨型书柜的侧壁上。

这个位置,在半秒钟之前,刚好与珍妮的心脏形成一条直线。

五公分厚的杉木木板,一箭洞穿。

背靠着厚实的板壁,珍妮剧烈地喘息着,柔腻光洁的额头,转瞬之间,就已被冷汗濡湿。直到颤抖的手紧握住藏在靴筒中的配枪,少女急促的呼吸才好歹平缓了一些。这时,珍妮才注意到,旁边斜上处,突出木壁三分之二的黑色利器。

流线型的三棱箭头,并没有血槽和倒钩,就连锋刃也不十分明显。但珍妮却很清楚,这种箭头配上科恩时代的军用长弓,足以在六十臂的距离内击穿板铠。

望着隐泛毫光的锐利箭镞,珍妮心里没来由地想起,许多天前的一个下午,师傅一面啃着刚出炉的鱿鱼串,一面用含糊不清的语调对自己说过的话:

“嗯嗯,以你现在的能力,只要不是偷袭或者围殴,一般的枪手怕是很难伤到你了。玩暗器的高手,充其量最多也就是猫猫那个水准,把距离拉开就没危险;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过时了,除了近卫军的几支特别战队外几乎没人用……但是!”随着语气的加重,剑眉下带有玩世不恭性质的轻浮表情,顿时一扫而空——

“你一定要切记!一旦遇到用弓的对手,能避则避,避不过就跑,能跑多快就给我跑多快,千万不能强出头!因为,那根本不是你所能对付的等级。”

“完、完蛋了啦……师傅当初怎么没说过,要是跑不掉该怎么办啊……”

维持着半跪的姿势,猫在巨大书橱之后的小丫头,用小小的颤声自言自语,漂亮的大眼睛里,甚至溢出了些许泪花儿。

从去年进入十三处起,珍妮还从未得到过独自执行任务的机会。小丫头的师傅在业内虽然有不少负面传闻,对她却关爱有加,尽管不是没有见过流血的场面,但那只是躲在师傅和前辈们的后面打扫打扫战场而已。

像这种生死决于瞬息的殊死较量,珍妮平生还是第一次经历。

“要冷静,要冷静……”强压下心头的恐慌,珍妮不断这样告诫着自己。

“不管处境有多险恶,只要保持镇静的心态,就一定会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这句话,珍妮的师傅对她说过很多次。

紧紧地握住“丽瑞塔”XC-320手枪,心下犹自惴惴的珍妮,开始仔细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天时、地利、人和,对于短兵相接的战斗而言,三者之中尤以地利最为紧要……”

也许真是让珍妮撞上了好运,现在她所待的地方,并不是那种适合弓箭手发挥的战场。

宽阔高大的实木书柜,鳞次栉比,全部由黑暗森林出产的上等冷杉打造而成。宽六臂、高十一臂。对轻功稍有心得的人,都能轻易从书柜顶端登上三楼的平台。

每排书柜间的空隙,却紧密地只能容纳一人通过。

在这密如丛林一般的方寸之地作战,别说一般弓手惯用的四尺战弓,就是短巧精悍的连弩,也未必施展得开。

收回在四周巡弋的目光,珍妮心下稍定——看样子,她的对手应该只有一个人,如果还有其他帮手,就应该在羽箭离弦的同时出手才对……可转念一想,凭对方的实力,大概可以随手就收拾掉两三个自己,也确实没有浪费人力的必要。

珍妮绝不敢奢望,在面对如此可怕的箭术时,还能有第三次幸运。

从羽箭来袭的轨迹判断,敌人很可能位于二楼或三楼的楼梯平台之上。那里的位置虽然居高临下,但是相对地,可供躲避的死角也是极多,只要不随便乱动,单纯的远程攻击,基本不会有太好的效果。

然而这也意味着,珍妮只能像田鼠一般畏缩在这狭小的角落里,等待己方或对方外援的到来。

想到此节,珍妮不禁咬紧了嘴唇:堂堂的派遣监察官被人当成兔子射,这人算是丢到家了,要让别人知道了,那还怎么在十三处待下去啊……想到自己的身份,小丫头胸中的傲气顿时顶了上来。旁人或者不会理解,珍妮对派遣监察官的头衔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执著。毕竟,那是当初千辛万苦,几乎是用性命才换来的荣誉。

如今好不容易得偿宿愿,难道,就是为了来这里当缩头乌龟?!

心念至此,热血上涌的珍妮再也顾不得其他,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

就是死,也不能叫人把自己看扁了!

清越悠远的吟唱,自少女的唇间流泻而出,间中还夹杂着子弹上膛的钝声。这是她的师傅不久前才教给她的魔法,其作用是探测周围一切带有敌意的生物。魔法本身的等级并不很高,但使用者必须拥有极高的天分。

即使在强者如云的十三处,能熟练掌握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可是这次,原本十拿九稳的魔法吟唱,出人意料地没有任何反应。珍妮蹙眉,再试,但仍旧以失败而告终。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珍妮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可以感觉到分布在周遭的魔法元素,自身的魔力却无法与之呼应,就好像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住了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别说发动魔法,单是凝聚魔法元素,都是件难如登天的事。

直到不经意间想起晚间管理员大婶的絮叨,珍妮这才心中恍然——

领域型结界·魔力禁制结界!

那是传自女神圣殿,只有龙族和极少数精灵族魔法大师才有能力布设的超高段魔法阵,在法阵的范围之内,绝大多数魔法都会被无效化,除了一些特别的密术和魔法道具,任何人都别想在结界里使用魔法——当然,某些非人种族除外。

为了保护馆内藏书,当时的总督塞文缔斯·哈文(Seventh Heaven)男爵特别邀请有着“千面魔女”之称的传奇魔法师,梅有梦与龙族首席长老,月神共同设计了大图书馆的禁制结界。同等规格的图书馆,在整个帝国境内只有五座。

想通了这点,珍妮猛然醒悟到方才为何死里逃生的原因:是了,敌人修习的箭技一定偏向于魔弓术,在这个地方,羽箭无法加持魔法,所以,自己才能侥幸逃生。猜透其中关节,小丫头的唇角不禁微微上翘——通常说来,魔弓手的近身战力都比较薄弱,一旦被武技高手贴身肉搏,就只有闭目待死的份儿。更何况对手先机已失,魔法箭又不能施展,实在没什么好怕的。

敢拿这么大枝箭射我?本小姐要你好看!

“三……二……一!”冷洌之色在蓝眸中一闪而过,珍妮扬手将团成一团的外衣向外一抛,同时微曲的右腿猝然发力,猛地朝相反的方向窜了出去。

果然不出珍妮所料,二楼的平台上真的站着一个手握战弓的黑影,黑影的全身被一袭宽大的斗篷裹得密不透风,使人无法分辨出黑影的种族和性别,但可以确定的是,黑影手中的战弓造型优美修长,弓身上更隐隐浮动着一层流光,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便宜货色。

看清楚黑影的位置,珍妮纤眉一扬,正欲飞身上前时,眼角的余光却意外瞥到几点寒芒!

(糟糕!是连珠箭!)亲眼目睹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箭术,心知上当的珍妮大惊失色,却无奈身在半空无从躲避,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掉转已经瞄准黑影的枪口,将逼近身前的羽箭一一击飞。

铁箭与铅弹往来撞击,迸发出连串火星和阵阵金铁交鸣之声,清脆悦耳,连绵不绝。只一刹那,七枝羽箭或断或偏,尽数被珍妮拦下。但是当珍妮第八次扣动扳机时,回应她的,却只有沉重的击铁声……

“完了,这下死定了……”子弹耗尽的珍妮再无退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渐渐放大的羽箭飞向自己的胸膛——

铮!!!

只距离珍妮的胸口半臂,去势正急的重箭蓦地被一股莫名之力生生击中箭镞,翻转着飞向空中——心头一松的珍妮见机极快,赶忙足尖点地,接着一个旋身,顺势脱离出黑影的攻击范围。平台上的黑衣人似乎也对这突然的变故吃了一惊,黑杆黑羽的长箭早已搭上弓弦,却迟迟没有引弓击发。

这时,一个沉静而清朗的男声才缓缓传入两人耳中:

“长弓利箭,海内无双。”

伴着温文平和的嗓音,一位身材欣长的黑发男子踏着闲逸的步伐从平台的另一侧慢慢走进了大厅。

乌亮的黑色长发,很随意地束成马尾;亚麻衬衫的衣袖,被整齐地高高挽起,手上还捧着一册翻开的旧书……乍一看去,这名相貌斯文的男子,与平日在此间流连的学子没有任何不同。但平静到过分的神态,和大厅里剑拔弩张的气势相一对照,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叮”的一声,羽箭落地。

无视于周围强烈到极点的违和感,男子,似乎依然沉浸在手中的书卷之中。木制的书脊,磨损状况已经相当严重,但手法独特的托举方式,则明白表现出读者的专业与细心。

“光明历二二三二年,神属精灵赛吉斯率八百弓手投效黑暗军,这是自迷蒙时代起,神属精灵首次介入人类间的纷争……光明历二二三五年秋,斯比亚近卫军第四弓兵团所部三千人会同近卫军第十五步兵团一部,与魔属黑暗骑士团鏊战于威尔斯帝国铁叶原,是役,魔属联军五千精骑无一生还。斯比亚长弓之名,由此威震大陆。”

悦耳的男中音,深沉浑厚,犹如秋日晚涛,音量虽不甚大,却让听过的人再难忘怀:“……最初的斯比亚长弓,是由黑暗森林出产的上品紫杉削制而成,称为精灵长弓。公历三世纪前后,源自北方蛮族的复合反曲弓列装部队,精灵长弓的军事功能弱化,并逐渐传入民间。其时,贵族名士皆以收藏精品长弓为时尚,诸多传世之作亦在此时扬名于世。当中,尤以‘传奇三匠师’之首,科塔勒斯的作品最负盛名……”

悠扬平静的语声,仿如一道清泉潺潺流过心野,使人不觉将整个心神都放松了下来,就好似将心中所有的争斗之意都洗去了一般。但当科塔勒斯的名字甫一出口,黑衣人的身躯便猛然一震,本已淡去的杀气,复又将大厅重重笼罩。

只听弓弦“嗡”的一声厉鸣,两支雕翎同时离弦,分别射向珍妮和平台上那名书卷气十足的男子。羽箭破空,发出令人胆寒的呼啸之声,在空气中划出火红与苍白两种截然不同的轨迹,速度,竟比方才快了十倍不止!

面对黑衣人展现出的真实实力,男子脸上依然保持着文雅的微笑,只是眼底飞快滑过一抹难以置信的惊诧之色,紧接着,一把通体银色的左轮手枪魔术般地出现在了男子手中——奇异的爆响声中,射向珍妮的羽箭凌空裂成碎片;而另一支羽箭则被击偏了方向,落在男子身后三步之处,黑色的箭杆上,已然布满了丝丝白霜。

而此时,一旁的珍妮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慌忙为配枪换上新的弹匣。

“长亭恨晚,子夜凝霜……”男子轻轻阖上手中书册,炯然的目光,将黑衣人牢牢罩定:“能在今日领教冠绝天下的子夜流箭术,真是让在下倍感荣幸。”

“Peace keeper(作者: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的……本来想用别的词的,可是有人告诉我说用这个词最好……希望天国里的吉田直大大不要怪我……阿门~~~)!”虽然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下,却仍旧无法遮掩黑衣人发自内心的惊愕,当确认男子持有的武器后,更是禁不住发出一声娇脆的惊呼,“Minstrel?!”

“想不到啊……”听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尼尔斯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意味难明的沉重感,似是追忆,又似自嘲,“如今的江湖上,竟还会有人记得这个久已舍弃的名号。”

说着,他像是要把什么赶出脑海似地一甩头,朗声冲着二十臂开外的对手说道:“既然阁下认出了我的身份,想必也一定知道,已经引退多年的我,并非是个多事之人,而贵家族也和我渊源匪浅,本心实不愿与子夜流的传人发生冲突,不若我们就此罢手,如何?”

听完尼尔斯的提议,珍妮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开口,因为她知道,表哥虽然脾性淳和,却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滥好人,会如此低姿态地与对方交涉,那就表示,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留下这个神秘的女刺客。

黑衣女子闻言,则是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她明白,眼前的这名男子,绝不像他的外表那般人畜无害。

或许媒体和公众已经淡忘,可她还清楚地记得,十年前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雷、云、雪、雾,除他之外,“暗夜四重奏”中的其他三人均已手握重权、独当一面,唯独他淡薄名利,在“那一位”登上储君之位后悄然隐退。虽则在传闻中,战斗并非他的专长,但既能与那个以一人之力屠灭整座要塞的怪胎平起平坐,实力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从他进入大厅起,雇主为她配置的两个帮手便全无声息,尽管那两个家伙粗鲁下流,却都是能熟练使用斗气的好手,方才还以为他们躲在暗处偷懒看热闹,现在想来,多半已是被他处理掉了。

异族的血统,使她拥有比常人敏锐许多的感知力,能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解决两名实力不俗的武士,说明男子的战力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强悍得多。

最糟糕的一点,在于无论官方还是道上,竟都没有一字有关这个男人的战斗纪录。知己却不知彼,是黑暗中人战斗的最大禁忌。

再打下去,最乐观的估计也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但撤离,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正如她在观察着他一样,他也在观察着她。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她的身上,可刺客的直觉使她感到,哪怕是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单是这份眼力,就足以位居一流高手的行列。

如此高超的实力,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自己离开?她不自觉地握紧战弓,望向男子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敌意。

仿佛感觉到黑衣女子的变化,尼尔斯笑吟吟地耸了耸肩,完全一副被人冤枉的模样:“最近经济不景气,连记者的信用度都下降了啊……也罢,阁下也许还不知道吧?在您左手边第三排摆放的《神族秘史》,是公历七十五年的初版,目前仍然存世的数量不超过二十册;而您身后第五排的《小罗娜皇妃日记》,当中的插图全部由玛尔嘉特长公主亲手完成,在收藏家和版画爱好者的眼中不啻于无价之宝……在这个大厅里,任何一点微小的损失,都将是无可挽回的。我这么说,您懂了吗?”

微笑着说完以上的话语,尼尔斯若有所指地瞄了黑衣女子一眼。

全然不带色欲的清澈目光,却让黑衣女子心中一紧,因为那道目光的落点,不是她引以为傲的挺拔峰峦,而是——

箭囊!

帝国古代军制,羽箭以二十四支为一个标准基数,一般情况下,这已经足够满足一场中型战役的需要。而斥候、刺客等特种职业使用的小型箭囊,通常只能够携带十二到十六支标准型三棱箭。

就算是没有锋刃的针形箭镞,最多也超不过二十支。

而刚刚的战斗中,光是因击碎而无法回收的箭支,就至少在六支以上。

她的箭囊里,此时只剩下两支羽箭。

(被看穿了吗?)黑衣女子微退半步,开始用混杂着畏惧和疑惑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那个男人,他到底想要干些什么啊?)

站在他的立场,这大概是他能表现出的最大程度的善意了。可是,为什么呢?以他的能力,在第一时间全力抢攻才是最好的选择吧?实力如此强大的他,又为何提出如此低姿态的交涉???

但是现实,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几缕晨光透过窗扉,在地板与地毯的交界处形成细细的光斑,由朦胧到清晰,宣告着黎明的到来,也预示着暗杀者的黄金时段——黑夜的结束。

而下面的女孩儿,也早就是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除了经验有所欠缺,那女孩的胆量和反应都是上上之选,只要稍加磨砺,相信很快就能成为一流高手。

纵然,这种被人强制施恩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可再不走的话,就真的走不了了。

神色复杂地望了尼尔斯一眼,黑衣女子纵身从平台上跃下,落地后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大厅。

轻盈的身姿,令人无法找到哪怕一处细小的破绽。

几乎就在刺客气息彻底消失的同时,尼尔斯脸上的血色也在瞬间消失殆尽,仿佛浑身力量都被抽空一般地倚靠在了身后的书架上。

“没想到,居然真把她唬住了……”

尽力压抑下体内翻腾的气血,尼尔斯用苦笑般的表情轻轻叹息着。

在这座图书馆里,能力受到最大程度压制的,应该是他才对。经历了无名小巷的激战,为赶到这里而透支掉全部魔力的尼尔斯其实已是强弩之末。

在这个结界里,就是神器级的“Peace keeper”也被限制住了九成以上的威力,如果不是仅剩的三颗子弹和“暗夜四重奏”的名头,现在的他很可能已经到科恩大帝那里去报到了。

而即使是全盛状态下的尼尔斯,自问也没有把握能够战胜同时掌握斗气和七级魔弓术的精灵弓箭手。

也幸好,来者是子夜流的传人……

将实在不能称之为“愉快”的童年记忆抛出脑海,脸色稍稍红润一些的尼尔斯顺着围栏雕饰着爬山虎和牵牛花的华美台阶慢慢来到了大厅的底层。在那里,一脸不安表情的珍妮正在台阶的尽头等候着他。

与以往迥然不同的是,尼尔斯在走下台阶时没有跟珍妮说一句话,而是板着脸,直接从她的身旁走了过去,连正眼都没有看她一下。

小姑娘脸上的不安之色,越发浓重了。

径直走到那张堆满着文件的书桌前,尼尔斯随手打开了一份封面上盖着商务司印章的档案。没过多久,尼尔斯就皱起了眉头,而后,他的嘴边露出了一缕冰寒的笑意。

对方在新城苦心经营那么多年,自然没可能不对相关的文件动过手脚,而从手上的资料看,他们的确做得很不错,从商务司对魔晶石(属战略物资)贸易的许可、税务登记的报表,再到记载着交易对象、数量与价格的货品清单……一切都显得完美无瑕,就是最专业的人员,相信也难以从这些文件中看出丝毫破绽。

不过,如果以为这样就能瞒过所有人的话,那他们显然把这个世界想得太简单了。

从公共信息中甄选情报,是情报工作的基础,同时也是每一个情报分析人员的必修课,平常,却有效。但是,真正精通此道的行家却并不太多,毕竟要想从海量的信息中检取出有用的情报,不单单需要过人的才华和精力,敏锐的第六感和细腻的思维方式才是当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而尼尔斯,恰恰就是此中的大师。

如果只是弗伦德利矿业一家企业的资料,或许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但要是和其他一些东西放在一起来看的话,就可以感觉得到,那强烈到难以被忽视的违和感。

把文件轻轻放回桌面,尼尔斯的脸上已是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派遣监察官侦办的对象,多数都属于常规司法体系无法对付的类型,所以,不要指望在档案里直接找到有用的证据,只要能确定目标有问题,这就足够了。”

“呃……啊?”很显然,经验的被传授者并没有进入状况,所以在尼尔斯的话说完之后,一头雾水的珍妮被彻底搞懵了,只能用单音节回应他的话语。

尼尔斯转过身体,看着眼睛里闪烁着不安和疑惑之色的珍妮,渐渐地,他的目光由严肃转为无奈,到最后,尼尔斯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下次一定要小心些。”

“嗯!”温和的言语像拨开云雾的手,让小姑娘的脸上又重新充满了阳光。也不知道,尼尔斯的话她到底听没听进去。

看着恢复元气的少女,尼尔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回身从桌上挑出一些文件叠成一摞,然后用手压在上面,同时嘴里吐出一连串语调怪异的音节:“Mei Zi Ai Chi Fei Tian Tui Chao Fan!”

伴着蕴涵着魔力的音符,没有被尼尔斯压住的文件的封面上同时亮起一个风色的魔法印记,随着魔法印记光亮的逐渐增强,桌面上的文件仿佛长了翅膀一般盘旋飞起,在空中排成整齐的队列后,直接飞进了那扇不知何时开启的暗门。

在最后一份文件消失在暗门里,伪装成巨型书柜的暗门就像是被一位彬彬有礼的管家以最优雅的动作关上那样悄然闭合。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这一幕光景,让珍妮看得目瞪口呆,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尼尔斯倒是面色如常:“没什么好奇怪的,几乎所有传奇的大魔导师都会有一两种特别的嗜好。这一位只是比较怕麻烦而已。”

说完,他便将剩余的文件和珍妮找到的古书一同揣进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像没事人一样悠悠然朝图书馆的正门走去。

小姑娘这才如梦初醒,赶忙跟着尼尔斯的脚步追了上去。

也许是因为体力消耗太大的缘故,尼尔斯没有像往常那样步行去和勃兰特会合,而是领着珍妮登上了晨间的第一辆公交巴士。

在这个季节,帝国北部法定的工作时间是早晨七点半,距离现在还有一个多钟头的空当,所以车上除了尼尔斯两人外就只有司机一个人。于是,尼尔斯就斜靠在售票员的位置上,和开车的老人拉起了家常。

山高水远,海阔天空,尼尔斯一口唯妙唯肖的丽桑本地口音很快就赢得了司机的好感,从家长里短到新城市长的大选内幕,最后就连老爷子的初恋往事都被尼尔斯挖了出来……

被冷落到一旁的珍妮坐在紧靠车门的坐位上,只得用郁闷的表情看着自己的表兄和老人家聊得不亦乐乎,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珍妮,”终于,结束了和老人闲扯的尼尔斯,忽然用精灵语向小姑娘问了一句仿佛没头没脑的话:“你知道‘精灵三公族’指的是哪三个家族吗?”

“这谁不知道?”珍妮知道这是表哥教育癖发作,所以她很配合的撇了撇嘴:“星雨、流萤、雪月三族呗!”

“没错,”尼尔斯点头,“三大家族之中,星雨长于魔法、雪月偏重剑术;而流萤氏则……”

“箭技。”珍妮接口道:“‘长弓利箭,海内无双。’这句话,最早其实是用来赞誉精灵族弓术的。而精灵族立下的赫赫战功,倒有大半是流萤家打拼下来的,所以流萤家一直在军界和精灵族中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除精灵族传统的魔弓术外,流萤家族还密传有三套纯以斗气催发的独门弓术,分别是用于骑射的长空天翔、用于步兵战阵的奔雷七式,以及用于狙击暗杀的子夜……”

说到这里,珍妮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样猛然住口,一脸震惊地看着尼尔斯:“难道说……可,可这也太扯了吧……不是说子夜流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失传了吗?”

尼尔斯没有从正面回答珍妮的问题,而是一本正经的讲起了故事:“公历二十三年,科恩大帝册封精灵、翼人、血族等九大异族的族长为公爵,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异族九大领主,而精灵族的第一任大领主,就是温丝丽皇妃的母亲——蕾亚·艾萨琳·御风者。蕾亚大公去世后,因为她的后代拥有皇室血统,不再适合成为精灵族的领袖,所以她的公爵爵位和族长的头衔便由当时的精灵族首席长老,贝塔夏尔·兰·流萤侯爵继承,并一直由流萤家族传承至今。”

“这些我都知道啦!可是……”

尼尔斯没有理会珍妮的抱怨:“四十二年前,当时的精灵族大领主麦道夫·兰·流萤大公因为乱……嗯,某件丑闻被帝国枢密院判处终身圈禁,因为当时几名候选继承人的能力和人望都不足以服众,所以最后大公的爵位出人意料地落在了年轻的亲卫军少校、出身家族旁系的……”

“星月·奥蒂莉亚·马克西米兰·流萤大公殿下——我的偶像。”小姑娘一脸兴奋的抢过了话头,全不在意抽搐着左边眉角的尼尔斯:“同时拥有三大家族血脉的军事天才,十九岁从军,二十八岁就成为独自统领舰队的海军提督。在三十年前的缉私战争中,仅用一支舰队就打得十万海盗魂飞胆散,并在最后一战中亲手斩杀鬼盗船船长默克尔·齐科萨……因为她的存在,海盗猖獗的里马索黄金航道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就被彻底平定,直到现在,‘死神之银月’的大名在那里仍然能吓阻小孩夜哭……”

小丫头的滔滔不绝,让尼尔斯完全找不到插口的机会,也让他对追星族的狂热有了全新的认识,直到小丫头把偶像的简历全部背完后,他才开始继续解释:“珍妮,既然你现在已经是一名派遣监察官,有些事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当年事实的真相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麦道夫虽然失德,但流萤家族的元老们并不甘心让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年轻人坐上家主之位,在几次闹剧般的阴谋失败之后,终于在四十年前的胜利日前夜爆发了令整个帝国都为之蒙羞的悲剧……”

在比斯大陆的历史上,豪门内讧是家常便饭,抄家伙砍个你死我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发生在流萤家的这次显然是创了世界纪录——别说以传承稳定而享誉于世的精灵贵族世家,就算是一个小国的内战,场面的激烈程度也不过如此——整个流萤家族分成老少两派真刀真枪的对掐,规模波及整个曙光森林,直接死亡人数超过六百,更别提事后的清算……

但在这之后,流萤家在短短十年之内就恢复了元气,也让人不得不对新任大公的手腕感到敬畏……

“……在那场惨剧落幕后,流萤家的许多绝技要么残缺不全、要么濒临失传,”尼尔斯用平稳到近乎冷漠的语气将这件很多国家级情资单位都一知半解的精灵族密辛娓娓道来:“而子夜流就是其中缺损最严重的一项,虽然后来大公殿下以魔弓术的形式将之补全,但正统的子夜流绝技却就此绝传。”

“所以,表哥才会放走那个精灵对吗?”听完尼尔斯的话,珍妮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并接着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可是表哥,这件事应该属于最高等级的机密吧,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个,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啊!到了,我们下车吧!”尼尔斯才不会傻到把小时候被某位疯疯癫癫的长辈当成活靶子的惨痛经历告诉自己的后辈,而到站的班车为他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借口。于是他推着珍妮的肩膀,和她一起下了车。

(不过无论于公于私,发现子夜流传人的事都必须尽快通知她才行。)

还没走进旅馆的大堂,勃兰特那元气十足的吼声就传进了两人的耳朵:

“什么!人跑了?!我说你怎么搞的……算了,我也明白你那儿人手不够……嗯,啊,就这样吧,你自己也小心点……好,挂了。”

“怎么了?”

向搭档问着话,尼尔斯领着珍妮快步走进大堂,但他的目光没有看向勃兰特,而是停在了他旁边一名下巴上覆盖着一层薄薄胡须的褐发男子身上。

男子的身形瘦削,充满了沉静感的绿色瞳仁,不知何故给人以一种安详的感觉,却与他身上穿着的警服格格不入。按道理,只有看尽世间沧桑的垂暮祭司,才会拥有这样的眼神。

觉察到尼尔斯的注视,男子微微转身,很有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

“那几个被抓住的伤号昨晚逃跑了,还偷了烟囱队上的一辆车。”勃兰特把电话的听筒放回原位,用严肃的声调回答,“也怪我,我要是昨天多给他留几个人,事情也不会弄成这样。”

“那些人只是小角色,没必要在他们身上投入太多。”尼尔斯摇摇头,接着目光一转:“这位是……”

“噢,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勃兰特坏笑着揽住身旁男子的肩膀,“这是本城的警长亨特,我们是在那年的全国武技大赛上认识的,之后又合作过几次,帮过我不少的忙。别看他这副软绵绵的样子,其实这小子很能打的!记得那次在温莎学院,他一个人就活捉了六头逃跑的冰原狼,当时连我都被他吓着了。还有在伊斯埃雷教授家那次……”

“尼尔斯·吉普达塞尔·科菲·凯达。”尼尔斯向警长伸出手,同时报上了自己的全名:“幸会。”

“很高兴认识你,凯达先生,我读过你写的《里瓦动乱史》,观点非常独到。”亨特警长握住尼尔斯的手,“亨特·斯特雷奇·布赖斯。”

“‘又臭又硬的布赖斯’?”尼尔斯一愣。

“没错。我们又见面了,急脾气的派遣监察官小姐。”警长笑着向珍妮伸出手,而小丫头则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扭捏了一下后,她才学着表哥的样子说出了自己的全名:

“珍妮特·迪埃姆·兰·克莱因雅斯佩。”

“怎么了?你们以前见过面?”勃兰特凑过头,问。

“啊,就在三天前。”警长的笑容里明显多了些戏谑的成分,“一本正经地要求我们协助,可是不等我把话说完,人就跑得没影了……现在她要的资料还堆在我的桌上。”

一听还有这事,勃兰特立刻狠狠白了珍妮一眼,而珍妮则红着脸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看珍妮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尼尔斯笑着打起了圆场:

“我真的很意外,好像很少有布赖斯家的人在北方任职的。”

“所以,别人都管我叫做家族的异类。”警长也笑着回答。

“好!介绍完毕。现在说点正事儿,”从珍妮那边收回目光,勃兰特在一旁很帅气地打了个响指,“折腾了一宿,难道你们都不饿吗?我可是快饿扁了——喂,地头蛇,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介绍一下?”

“我知道有家店的甜粥做得很不错,离这儿也不远,”警长很适时的担负起导游的指责,“要不要去品尝品尝?”

“那还等什么?走哇!”

就在大家正要动身时,尼尔斯突然提出了异议:“你们先走一步好了,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马上就好。”

“那你得快点啊,”勃兰特看了搭档一眼,“晚了我们可不等你。”

“放心吧,我随后就到。”尼尔斯则轻轻颔首,示意不必担心。

向警长问清楚小店的位置,尼尔斯转身拿起了电话听筒:“接线员,请帮我接黑暗森林……”

(第二幕·完)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9 14: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幕(上)



公历二十一年春,帝兴兵二十万远征魔属坎普、威尔斯两国,兵锋所指尽皆披靡,唯甘达姆城主廷恩·布赖斯据城顽抗,旬月不克……至五月,甘城援尽粮绝,海尔特大公携威国废帝降书单骑入城。见书,廷恩默然涕下,乃降。
六月,帝于威国旧宫设宴,其时南国权贵皆行帝礼,独廷恩傲然不跪。帝震怒(据《白影回忆录》记载,当时圣王陛下发怒的真实原因是因为某位侍女小姐拆了他的台。——593年版编辑注),然爱其忠勇,赦之。翌日,帝召廷恩会于密室,晓以大义,廷恩感其恩德,始投诚。帝不计旧怨,封伯爵,仍令其为甘达姆城城主。
后布赖斯一族世代御守帝国南疆,忠义勇廉之名誉满天下。
——焉·奥斯特·托洛夫·亚历山大·莱因哈特·莫扎特·坎斯提夫·高黑斯基·费什,《帝国纹章史》第八卷第十六章

上午的一场小雨,让整个草原都染上了一层鲜翠的颜色。

粪便和草木腐败的气息,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草丛间隙裸露的土地,也因为稀疏的春雨而变得潮湿粘滑。

所以,当那辆深蓝色的军用越野车在土路上急驰而过时,并未如平时那样卷起一路尘烟。

惬意地享受着迎面的微风,副驾驶座上的尼尔斯微笑着询问着身旁的向导:“这里,就已经是杜戛尔镇的地界了吗?”

“对。”在他旁边,亨特警长用沉稳的声音回答,“本地人大多以畜牧为生,所以在政区的规划上要比一般的农业省大上一些。”

“虽然早就听说过,但是当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很震撼。”尼尔斯点着头,显然对警长的话深有感触:“不过看眼前的情形,实在很难相信这么生机盎然的草原会是牧场。”

“这不奇怪,那件案子发生后,周围的人家走的走,搬的搬,草场也就这么荒了下来。”警长一面开着车,一面将事情的原委娓娓道来,“要到六月份,异族的游牧民才会迁徙过来。”

“那,杜戛尔现在还有居民吗?”

“早就没了。”警长的脸上,露出了和当时勃兰特提起此事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住在这儿的都赶不及搬走,又有谁还敢搬来这种是非之地?”

警长的话吗,令尼尔斯沉默下来,他转头望着车外的风景,好一会后才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继续问道:

“咦,矿场的方向不是在那边吗?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其实,很多人都弄错了一件事。矿场的具体位置并不是在镇子的下面,而是在老泰伦家的公共牧场下面。”

“老泰伦家?”

“杜戛尔镇的望族,当时镇上有一半的人家都姓泰伦。”警长解释着,“对草原上的人来说,牲口和草场,跟他们的性命没有区别。”

“想不到警长对本地的情况如此了解,真是佩服。”尼尔斯有些意外的看着警长,“现在已经很少有警官肯下乡走访了。”

“哪里,是因为小时候在相似的环境里长大——就是莫顿省的铁叶原——所以对牧民的习俗也多少知道一些,”说到这里,警长有些感叹,“说起来,还应该感谢你们几位,我可是好久都没有来野外放放风了。”

“铁叶原吗。”尼尔斯点点头,“说起来,我到南方游历时,还曾与贵族的族长有过一面之缘。”

“凯文那小子啊?”警长脸上有了一点笑容,“他还是那么莽撞吗?”

“这个,请恕我无法回答。”尼尔斯也笑了出来,“不过我印象中的凯文族长是位性情直爽的南方汉子。不知你与——”

“是我堂弟,”警长回答,“小时候经常喜欢粘着我,就跟个小跟屁虫一样……只是现在好久都没见面了。”

“是吗?还真是难以想像。”笑过之后,尼尔斯用标准的小报记者的表情看着警长:“警长,也许这么问非常冒昧,可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任职呢?以布赖斯家的影响力,如果留在南方发展的话,应该会有个很不错的前程吧?”

“说靠自己的能力打拼,那是场面话。”警长很实在的回答了尼尔斯的问题,“可能你已经从凯文那儿知道了,我们的家族,同许多世族都不一样,族长以及族中重要职务的选拔主要看中的都是才干和品德,血统资历什么的反而排在其次。”

“嗯。我还听说过,你也曾是族长的候选人之一,而且当时的顺位排在凯文族长之前。”

“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会来北方工作。”见尼尔斯有些茫然,警长接着解释道,“族长这个头衔看起来是很风光没错,实际上却是个苦差事,更别说是像我们这样的大家族里,大小纠纷都得由族长来调解,什么东家的马踩了西家的苗,三叔家的猫咬了二伯家的狗……要是公务倒还好办,依法办事就一切大吉了,可要在族里,就得好好权衡,一个弄不好,就可能同时得罪两边……要说起来,身为皇族的尼尔斯君应该也深有体会吧?”

“警长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被人用敬语称呼,连我自己都会觉得很奇怪。”尼尔斯笑着摇摇头,“说起我们家啊,虽然还挂着伯爵的名号,跟皇族也就剩下家谱上的那点联系了,我家老爷子又是个纯粹的读书人,所以和亲戚间的关系倒也简单。”

“那我可要羡慕一下你了。能远离官场上的纷扰,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对了,令尊是撰写《歌剧史概论》的穆恩老先生吗?”

“嗯,是的。”尼尔斯用很佩服的眼神看向警长:“没想到警长连这么冷门的书都读过。”

“是我父亲。他很喜欢戏剧。”警长回答,“说起来,你会选择作家这个职业,想必也是受令尊的影响吧?”

“不,我小时候的梦想其实是成为一名军人。少年时也一直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着,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事……”尼尔斯仍然微笑着,只是平静的眼神中不乏苦涩。

“这大概就是老一辈所说的‘命’吧,”警长见状,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小时候——到了。”

引擎轰鸣中,越野车在一处残破的牌楼前停下,尼尔斯扶着挡风玻璃的上框直起身来,打量着眼前足可以被称之为废墟的小镇。

一条四臂余宽的街道顺着尼尔斯的视线延伸开去,将杜戛尔镇的全貌呈现在两位访客的面前。

碎石铺就的路面因为无人养护,随处可见星星点点的青草在卵石缝隙中挣扎着伸出头来,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紫色和淡黄色的小花。

残存的雨珠从青草叶稍上悄然滑落,将一抹顽强尽情地展现于天地之间,也将街旁腐朽的房屋映衬得分外刺目。

徘徊在犹如墓碑坟冢的木屋间,身披雨衣的尼尔斯神色肃然,英俊的面容上全然不见平日那种和熙的笑意,这使他身边的气氛陷入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氛围之中,也令他身旁的警长暗自惊诧,眼前这名刚刚还跟自己谈笑风生的学者,竟也会拥有一张如此坚毅的脸庞。

“这里,是索莱顿家的杂货店。”警长指着一幢已经面目全非的房屋废墟,“被大型火球术打中,睡在楼上的三个孩子一个都没逃出来……”

“那是老斧头的铁匠铺。当时全家都在城里医院照顾得了急病的女儿,所以侥幸逃过一劫,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就因为他们一家的坚持,才会有后来三大部门的联合调查。”

警长的话,令尼尔斯发出了一声无言的叹息。惨案发生的年代,是帝国历史上一段极为混乱的时期,政局的动荡引发了一连串灾难性的连锁反应,从皇室到平民,每一个阶层都无可避免地受到波及,尽管当年只是襁褓里的幼儿,但身为一名历史学者,尼尔斯也还是对那个时代有着足够深刻的认识。

反应在司法层面的最直观恶果,就是至今仍旧没有破获的四桩悬案。

正当尼尔斯心生感慨之际,警长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是发现赛菲尔警官尸体的地方,他是镇上唯一的警察。正是他殉职时留下的线索,调查组才能最终锁定三叶丛林佣兵团的嫌疑。至于这里……”

“杜戛尔镇26号,万物之母的神殿,同时也是双节惨案的第一现场。”

尼尔斯以沉重的语气,打断了警长的介绍。

杜戛尔镇屠杀案,案发于公历10531126日,因发生于当年雪舞节和自由日前夜,故又称“双节惨案”。

在警长愕然的目光中,尼尔斯平静地将记忆中有关惨案的所有资料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全镇302名居民中,遇害者共计291人,另有4人失踪……”

背诵着记忆在脑海当中的资料,尼尔斯径自来到位于小镇正中的神殿门前,橡木制成的厚重门板上,兀自残存着电火烧灼留下的痕迹。

被斯比亚人尊称为万物之母的生命之源,比斯大陆上一切生灵的创造者,同时也是大陆上最古老的原始神明,现在则是婚姻以及幼小生命的守护神。

在固化魔法的保护下,这座规模不大的神殿,是镇上唯一一座还能看出本来面目的建筑。

按照习俗,比斯大陆上的婚礼以及其后的婚宴都要在万物之母的神殿内举行,每次有新人喜结连理,当地的神殿通常都会有彻夜的狂欢。而惨案发生的当夜,恰好是镇上一对新人举行婚礼的日子……

“等等,尼尔斯君似乎记错了一些细节。双节案的失踪者……”

警长轻声打断尼尔斯的话,而尼尔斯却很笃定地摇摇头:“虽然卷宗里的失踪者只有两个人,但从丽桑新城保存的杜戛尔户籍资料来看,失踪者应该是四个人。”

警长吃惊地扬起了眉毛,直到这时他才想起,眼前的男人并不仅仅是一名小有名气的历史学者,更是斯比亚,乃至全大陆都首屈一指的情报分析专家。

没等惊讶的警长回过神来,满面肃容的尼尔斯已经向后微退一步,开始吟唱起一首古老的挽歌:

Requiem aeternam dona eis, Domine,
et lux perpetua luceat eis.
Te decet hymnus, Deus, in Sion,
et tibi reddetur votum in Jerusalem.
Exaudi orationem meam,
ad te omnis caro veniet.
Requiem aeternam dona eis, Dimine,
et lux perpetua luceat eis......

以祭司古语写成的歌词,神秘悠远,星星点点乳白色的光芒,也随着吟唱,出现在尼尔斯的身边,将他的身姿映衬得越发圣洁。

听清祷词的内容后,警长也双手合十,用低沉的嗓音加入了祈祷的行列:

“……愿你听见我的祷告,安抚死者的灵魂,接受死者的骨肉,赐予他们永恒的安息。”

“愿光明与我们同在。”

吟诵着祷词的结束语,警长抬头,用全新的目光看着尼尔斯——这首《安魂曲》,不仅仅是从神属联盟时代流传下来的颂礼,同时还兼具祛除邪灵的功效。要完整地吟唱出这首颂礼,不但需要良好的记忆力,扎实的魔法功底更是不可或缺,所以在通常情况下,有资格吟唱《安魂曲》的祭司,年龄一般都在四十岁以上。

而仰望圣堂尖顶上圣徽的尼尔斯,却仿佛像自言自语一般地轻声发问:“很讽刺,对吧?”

“明明知道是谁犯下了如此深重的罪行,可现在却只能站在这里为受害者的亡灵祈福。”

“这就是你离开皇家侍从署的原因吗?”

“一部分。”尼尔斯承认,“我不像勃兰特,有那种坚韧不拔的意志。在面对那些本不该发生的事时,我也会愤怒,却没有与之抗争到底的决心。”

“尼尔斯君不用为此自责,因为即使是我,在与一些歹徒交锋时,也还是会感觉心底泛寒。如果不是那份责任在强撑着,我也许早就不干这行了。”说罢,警长也将目光移向圣堂的大门:“那个叫‘三叶丛林’的佣兵团在这里杀害了上百人,却仅仅被撤销了执照,杀人犯只坐几年牢便平安大吉……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天理。”

“警长也对这件案子感兴趣么?”

“听局里的老爷子们念叨过,在我们这里,差不多所有老警察都把这件事当作一生的耻辱。”

“善恶到头终有报,终有一日,他们会得到应有的制裁的。”

“但愿如此吧。怎么,尼尔斯君也是宿命论者吗?”

“不。只是有感而发而已。”尼尔斯转身,“警长也许不知道,那些佣兵后来的下场吧?”

“哦?愿闻其详。”

“三叶丛林被撤销执照后,许多成员因为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出国去当炮灰,多数死于当时的缉私战争。”尼尔斯放慢脚步,与警长并肩而行:“从犯之一的艾斯·唐在服刑的第六年被漱口水呛死,虽然结论疑点颇多,调查却因为经费不足不了了之。贾文斯死于蚊虫叮咬造成的感染;卡特则是溺死在自家的脸盆里……其他人的下场,也很符合他们以往干的勾当。”

“这么说,当年的罪人就只剩下……”

“没有错,就剩下勃兰特现在正在对付的那一位了。”

“可是,”警长忧虑地看向尼尔斯,“勃兰特一个人真的行吗?尽管只见过几面,但直觉告诉我,那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这个大可不必担心,派遣监察官的前任督察可不会像普通司法官员那样死板——咦?”尼尔斯忽然蹲下身去,兴致盎然地观察着木屋墙角生长的一丛真菌,“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六叶紫蕈吗?”

约有金币大小的淡紫色真菌,从背阴面的木墙根部生出,六瓣菌瓣对称状展开,仿若初冬飘落的雪花。

“对。”警长也弯下身子,“这就是‘草原三珍’当中最为名贵的六叶紫蕈。因为是和红军蚁共生,所以至今都无法人工培育。”

“怪不得就算在皇家宴会上,碧玉紫蕈羹也是限量供应……”说着,尼尔斯伸手便要采摘,却被身后的警长制止。

“请等一下,六叶紫蕈虽然鲜美,但它的菌粉却是有毒的,沾到皮肤就会引起过敏,所以千万不能赤手去采。”接着,警长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尼尔斯,“用东西包起来的话,就没问题了。”

“多谢,”尼尔斯接过手帕,不无自嘲地笑道:“都说读书人百无一用,现在看来,果然不假啊。”

“举手之劳而已。”警长笑笑,却没接过尼尔斯的话茬,由于站位的角度,他并没有看到,在接过手帕时,尼尔斯眼中飞速消失的一抹异色。

而此时,两人口中的前任督察勃兰特先生,正领着全副武装的珍妮走在去往弗伦德利矿业公司的路上。

“师兄,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一身黑色制服的小丫头用不安的神色扫视着周围的路人,惴惴地在勃兰特的耳边悄声问道。

“慌什么?”还是一身大佬装扮的勃兰特没有回头,只留给珍妮一个大大的白眼,“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你是堂堂的派遣监察官,不是在做贼,别老这么畏畏缩缩的。还记得那混——你师傅教你的第一件事吗?”

“记得。”被前辈用如此严厉的语气训斥,珍妮显然有些委屈,“作为一名派遣监察官,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应有的仪态。”

“记住,”见珍妮楚楚可怜的模样,勃兰特的语气也有所缓和,“派遣监察官的仪态和气势,不仅仅是为了维护帝国和皇室的尊严,许多时候,它更是一件必不可少的武器,有时甚至光靠一个眼神就能把那些恶徒吓得屁滚尿流……不管心里有多七上八下,只要穿上这身衣服,你的腰就得挺得比标枪还直!懂吗。”

“哦……”珍妮点点头,可是紧接着,她的肩膀就又塌了下来,“可是,我们就这样去见弗……嫌疑人真的好吗?我们现在可是什么证据都没有啊。”

“这你就放心吧。”勃兰特微微一笑,“到了那儿之后,记住不要多嘴,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

珍妮神情忐忑地望着勃兰特的背影,最终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虽然以前也没少干出格的事,可那都是由师傅出面,自己只要在后面摇旗呐喊就好,像现在这样独自扛起责任,珍妮还是第一次。再者,勃兰特师兄的功夫虽说在处里数一数二,却也是位惹祸本事一流的棘手人物,让这样一位前辈参与调查,珍妮着实有些心里没底。

但是眼下,她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冷静、冷静……要相信师兄……)珍妮那七上八下的心跳,一直延续到走进弗伦德利矿业公司办公楼的接待大厅里——

“皇家侍从署特务分处,见习监察官珍妮特·贺达斯少尉,有事要见你们的老板。”接着,螓首微微一偏:“这位是我的长官。”

字字铿锵的公式化语气,隐然还带着几分跋扈的傲气,恰恰是派遣监察官执行公务的标准口吻。

当然,尽管在她“长官”的眼里看来,少女的面容和神态都稍显稚嫩,不过全套的黑色制服和肩上的闪亮银星,却已足够弥补这种种不足。负责接待的值班员工,被珍妮的气势完全镇住,呆了好一会后,才想起去拿起桌上的电话。她并不知道此时少女的心脏,跳动地有多么激烈……

直到小腿被轻轻踹了一下,珍妮才恍然发觉自己的心跳有些过快,她急忙收敛心神,开始平复起自己的情绪。所幸,除了目不斜视的勃兰特外,并没有其他人发现她的异常。

很快,年轻的见习派遣监察官和她的冒牌上司便被领到了弗伦德利矿业公司总裁——萨默菲尔德·弗伦德利的办公室里。

一走进装饰豪奢的办公室,珍妮对一方豪强的固有印象便彻底崩塌——除了眼底偶尔隐现的精芒,她眼前的老人活脱脱就是一副街边常见的老矿工形象,黝黑、干瘦。在和他握手时,珍妮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手上那厚厚的老茧。

反倒是勃兰特,在看清楚对手的模样后,脸上挂着的散淡笑容又隐约加深了几分。

谈话中,双方都很有默契地忽视了两天前在矿区发生的某些不愉快事件。

短暂的寒暄过后,主人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直接将谈话引入了正题:

“派遣监察官的大名,我早已如雷贯耳,只是不知两位来此,究竟有何公干?”

“既然如此,那我就有话直说了。”勃兰特身体前倾,向老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不知道弗伦德利先生有没有听说,燕城海军基地月前演习时发生的事故?”

“海军吗?真是抱歉,我早已过了崇兵尚武的年纪,对军界的新闻实在不甚留意,所以还请阁下指教。”

见问题被原封不动地推了回来,勃兰特脸上的笑意并没有消失,反而很是殷勤地当起了解说:“上个月,格伦斯号战列舰上的防御魔法阵在启航前发生故障,结果发生连环爆炸。尽管无人死亡,造成的损失却相当可观……据调查,事故的原因由于正是法阵节点魔晶石的质量不合格,因而导致魔法阵的过载。我这么说,您懂了吗?”

在他说话的同时,旁边的珍妮用非常惊讶的眼光看着勃兰特。在帝国消息最灵通的部门工作,珍妮当然知道那次事故的原委,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在她印象里刚烈耿直的勃兰特学长,竟然也会像现在这样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法阵爆炸的原因,实际上完全是操作人员玩忽职守酿成的恶果,某次聚餐时,珍妮甚至听负责调查的同事详细说起过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幸好在墨镜的遮掩下,并没有第二人发现她的异常。

“我明白了。”弗伦德利神色不变,只是轻轻颔首,“两位来此,就是为了调查此事吗?”

“正是。”勃兰特敛去脸上的笑意,正色发问:“希望弗伦德利先生能帮助我们了解一些情况。”

“没问题。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尽力。”

“那好。我想知道去年三月到五月,帝国军部向贵公司所采购魔晶石原石的详细规格,请您提供资料。”

“请稍等。”

弗伦德利从办公桌下取出一沓文件,翻阅一阵后才回答:“去年第二季度,我的矿场共出产用于法阵的一级火系枢纽晶石一百零六块、特级火系枢纽晶石二十五块,全部被政府所收购。至于用来干什么,就不是我这个商人所能知道的了。”

“就只有这么些产量吗?”勃兰特似乎很意外。

对这个问题,弗伦德利是这样解释的:“玛尔斯督察也许不知道,用于魔法阵的魔晶石,它的纯度和加工方式都有着非常严格的要求,出场的产品不能够出现任何瑕疵。这种产品,在业界有着专门的操作规范和生产流程,所以与平常使用的,以及当作武器耗材的魔晶石是万万不可同日而语的。”

“承蒙指教。”勃兰特点点头,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发问,“说起这个,我以前倒是听说过,作为武器耗材的魔晶石都是用剩下的边角料,不知道这个说法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全是。出于成本的考虑,边角料的确会用在一般轻武器和炮弹上,但是一些大型武器所装配的魔晶石,却需要特殊的规格,精加工的繁琐程度有时甚至在枢纽晶石之上。”

“原来是这样……”说到这里,勃兰特忽然微微一笑,“想必这种生意应该在弗伦德利先生的事业中占有不小的份额吧?”

“那倒不然。”弗伦德利摇头,“近年以来久无战事,所以这方面的订单数量也并不是很多。”

笑意,再次于勃兰特的脸上浮现,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轻声低喃道:“那样的话,为一个整编军团提供装备应该不在话下吧?”

“监察官阁下的意思是……”弗伦德利愣了一瞬,但马上便显出惊异的神色,“难道说,皇储殿下要建立直属军团的传闻是真的吗?!”

“还说对军界的新闻不甚了解,弗伦德利先生的消息也很是灵通嘛。”笑着说了一句,勃兰特轻描淡写地回答,“据说目前只是得到皇帝陛下的首肯,建立与否还要看能不能通过元老院和议会的审议。我所知道的,也仅仅是些传闻而已。”

“若殿下果真建立直属军团,对帝国倒是件大大的幸事。”弗伦德利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两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需要了解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清楚了,感谢您配合我们的调查。”勃兰特说着站起身,“我们之后还要赶去龙炉堡,所以就不打扰了。”

“如果还有什么问题,请尽管开口。”弗伦德利先生也跟着起身,将两人送到门口,“我随时恭候。”

“一定。”勃兰特笑着握住了老人伸过来的手。

从弗伦德利矿业公司出来,一真一假两名派遣监察官又装模作样地逛了几家与魔晶石加工有关的企业,午饭时分才来到与尼尔斯约定的小餐馆。

直到这时,珍妮才有机会向前辈提出心里的问题:“师兄,你为什么——”

“真是报应啊!那个鬼精鬼精的混蛋居然会有你这样的笨蛋徒弟……”拈起一枚干果丢进嘴里,勃兰特又好气又好笑地横了珍妮一眼,“还记不记得我提到殿下的直属军团需要装备时,那老头有什么反应?”

“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啊。”

“你不觉得奇怪?”勃兰特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眼皮,“一个军团的魔法装备,起码也得上百万金币,这么大一笔生意摆在眼前却跟没事人一样,你难道认为这很正常?”

“也许,他以为你只是在忽悠他,所以无动于衷?”

“如果是十年前,这个推断当然成立。但……”勃兰特冷笑,“现在的十三处啊,已经不是以前的十三处了。”

珍妮闻言顿时沉默下来,作为一名在十三处工作的公务人员,她很清楚的知道,素来以公正著称的十三处,近来在一些事件的处置上,却愈发表现出某种倾向性。由于皇储殿下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担任十三处的处长,现在也还是有不少同事把殿下当成上司看待,在办理公务时捎带着为那位殿下处理些“私事”,自然而然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并不是每一名派遣监察官,都能够做到“铁面无私”这四个字,就连现任的处长,也未能免俗。

(大概这就是表哥离开十三处的原因吧……)珍妮有些失落地想着,正当她想出声辩解些什么的时候,勃兰特带着黑暗城口音的嗓门便大声响起:“哟,大作家,取材取得如何啊?”

“你能不能别用取材这个词,”刚刚进门的尼尔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会让我想起那位被自己学生杀害的小说作家。”

勃兰特笑笑,没有接茬:“兔子哪儿来的?”

“喔,”尼尔斯扬了扬手腕,他手里的猎物皮毛光滑油亮,看起来很是肥硕,“路上的意外收获,听警长说这里的熏兔肉非常有名,所以就拿来拜托店家处理一下。”

“他呢?”

“说是有事要回警局一趟,一会儿就过来——你们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还行,就是带着个笨徒弟有点麻烦。”珍妮闻言立刻撅起了嘴,不过勃兰特并没有理会,“你猜对了。”

“哦?”

勃兰特于是将和弗伦德利会面的经过向尼尔斯详细说了一遍,末了总结道:“任何一个商人都不会放过赚钱的机会,尤其是赚大钱的机会。他这样反应,只能说明他或他的公司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明白了。”尼尔斯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着,“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接下来……我想还是先去丝蒂拉大厦那边转转。”

“你怀疑九处提供的情报有水分?”

“倒不是不相信他们,只是觉得有些东西还是眼见为实的好。”勃兰特笑笑,目光却忽然被一辆从窗外驶过的敞篷越野车吸引,“诶?这不是烟囱吗?”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9 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幕·下



即将踏入婚礼殿堂的年轻人啊!如果你想拥有幸福的婚后生活,就牢牢记住以下三件事吧:
第一,老婆总是正确的;
第二,老婆总是绝对正确的;
第三,任何与以上两条抵触的说法都是废话!
——鲁鲁·莱纳,诗剧《万普的老实人》,第二幕

罗恩·瓦·尤金中尉最近很郁闷。

在那场见鬼的同学会之前,中尉对生活中的一切都非常满意。

作为圣都军事学院军法系的毕业生,一个二级文物单位的守备队长几乎就是没前途的代名词,中尉对此却非常知足——这官是小了点,但那几十号的兄弟和守卫的辖区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比起时时都得准备跟走私贩子拼命的边防哨所和日日都要看上司脸色的军部机关,瓦·尤金中尉现在的职位,无疑是一件大大的美差。

每天开车在这方圆百里的地盘上溜达两圈,中尉一天的工作便算大功告成,闲时可以喝喝茶、打打牌、逗逗儿子,甚至有大把的时间去研究股票和房地产,托这两年经济回暖的福,瓦·尤金中尉投资的收益率一直都维持在不错的水准线上。

可以说,在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之前,瓦·尤金中尉的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可现如今……

这一切都要怪那场该死的聚会!

还记得半月前的那个周末,尤金夫人应邀去参加同学会,忙着和儿子玩的中尉也没有太在意,可哪想到出门还兴致勃勃的老婆大人进门时却是满面阴云,被吓到的中尉一问才知道,原来尤金夫人以前的一个小姐妹不知怎地居然开上了迪威(DMW)跑车,在聚会上大大地出了一把风头,自然激起了尤金夫人的好胜之心,一回家就风风火火地张罗着换车,全然无视旁边一脸呆滞神情的瓦·尤金中尉。

天可怜见!瓦·尤金中尉的荷包虽然比同僚要结实许多,可还远远没有丰厚到去败那种魔属进口跑车的地步——在经历了数日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苦斗争之后,瓦·尤金中尉终于暂时打消了夫人买车的念头,代价却是积攒多年的私房全数“光荣”,几天来,只要一想到那些光荣牺牲的铜板兄弟,中尉便欲哭无泪……

而这,还不是最让人郁闷的。

两天前,在中尉管区做客的朋友勃兰特从草原上拖回来几个半死的家伙,说是路上顺手收拾的盗猎者,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勃兰特拜托瓦·尤金中尉以守备队的名义将这些盗猎者押送到当地的警备厅。

这并不合乎法度,可中尉还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除却同学的交情,多年的草原生活,令瓦·尤金中尉对所有破坏环境的行为都深恶痛绝。

事实上,差不多所有在古城遗迹附近落网的盗墓贼和偷猎者,在被送进警备厅的小黑屋前,都受到过遗迹守备队队员的特殊招待。

可是这一次,事情却出了纰漏。

今天凌晨,被关在营地木屋里的盗猎者不知怎地竟然逃了出去,打伤两名值夜的队员不说,更要命的是,那几个混蛋逃跑时还偷走了队上的一辆越野车。

在经费严重不足的遗迹守备队,那两辆车龄二十年的老爷车是全队人的宝贝,也是队里唯一能拿出去见人的装备。

文物管理局的大佬们也许会对手下的工作作风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会对公有财产的非正常损耗视而不见。

就算可以追回丢失的车辆,当事的瓦·尤金中尉受处分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挨骂是免不了的,一个弄不好,还有可能把饭碗丢掉。

一个月几百块的工资或许算不得什么,但退休后的养老金,却是很多工薪族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每思及此,中尉就觉得很委屈——你说说当初怎么就和这个惹事精成了兄弟?!最让人窝火的是,明明惹出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就坐在身旁,而自己却偏偏发作不得。

看着那混蛋在副驾座上东张西望的雀跃模样,瓦·尤金中尉就更郁闷了。

“诶,烟囱,”可恨那家伙居然对自己造成的后果毫无自觉,还一本正经地把中尉当导游使唤,“那边,就是你们那尊美女总督的雕像了吧?”

“你自己不会看啊?”被勃兰特昵称为“烟囱”的中尉把着方向盘,瓮声瓮气地答道,“我就不信了……你进城的时候就没逛过……”

“嗨!别提了。刚下火车,就被尼尔斯那小子拉到你的地盘,昨天进城时又是晚上,哪有什么时间观光?”勃兰特毫不在意地回答着,好奇的目光不住在大街上游移,“嚯!你们这市政厅修得不错啊,想必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吧?”

“你查案子查上瘾了是吧?”中尉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却又无可奈何,“告诉你,别瞎想了。这是十多年前城里景气的时候,矿业公会的商人们捐款建的。”

“捐的?”勃兰特回过头,神色中不无意外。

“嗯啊。”瓦·尤金中尉解释道,“那些年,魔晶矿场的大老板们钱多的没处花,就把城里的公共设施全翻修了一遍,市政厅还是矿业公会主席自己掏钱修的。”

“公会主席?是萨默菲尔德·弗伦德利?”

“除了他还有谁?”中尉撇撇嘴,“有钱人呐!就差把市长大人家的浴室给装修一遍了。”

“嘿嘿嘿,别酸了啊。”勃兰特的目光,再次转向车外,“现在的大商人,谁不和当官的的有一腿?烟囱你呀,还是看开点吧。”

“装,再装。”中尉哼唧一声,“我还不信了,你这次来就光是为了陪尼尔斯来采访?别以为我官小,就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儿。”

“这个啊,你还别不信,我这次还就真是来玩的。”勃兰特笑笑,“被卷进这个案子完全是意外,你说说,珍妮她家老爷子以前那么照顾咱们,这个忙总不能不帮吧?”

再次瞥了损友一眼,瓦·尤金中尉很无奈地转换了话题:“我说不过你……我可告你,我的车是因为你才丢的,你可得帮我找回来,不然这事我跟你没完啊。”

“那是那是。”嬉皮笑脸地许下承诺,勃兰特坏笑着发问,“诶,烟囱,说起这事儿,你怎么不把你家里那辆雪蒂Ⅵ拿去先顶一下场面呢?虽然气势不怎么够,可也比你队里的老爷车要好太多吧?”

“你都说了气势不够,再说野外的路况也根本不适合那种轿车。”瓦·尤金中尉低声嘟哝着,“况且要让老婆大人知道我这么干,肯定会被……”

“啊?什么?”

“没什么。到了。”瓦·尤金中尉踩下刹车,陆军标准制式的越野车在引擎低鸣中缓缓停下,勃兰特轻捷地跳下车子,好奇的目光穿过用手搭起的凉棚,仔细观察着眼前的建筑物。

“嚯,这楼盖得不错嘛!”

“市长大人的面子工程,谁敢建成豆腐渣啊。”勃兰特身后,跟着下车的瓦·尤金中尉顺着他的视线向上仰望,发出不知是吐槽还是应和的话语。

勃兰特笑笑,没有回应中尉的慨叹,只是用专注的目光继续观赏眼前的大厦。从大台阶一直延伸到顶楼的玻璃幕墙,在午后阳光的映射下熠熠夺目,散发出极富现代感的气息,却与周遭的老式房屋完美地融为一体,使人丝毫没有违和之感。

事实上,即使在像勃兰特那样在大都市里见惯摩天大楼的人看来,这幢大厦也仍旧设计得相当出色。

半晌,勃兰特收回停驻在大厦上的目光:“烟囱,不是说火灾现场还没有解除封锁吗?怎么现在这儿还有这么多人啊?”

“商业区的中心建筑,哪能说封就封啊。”中尉回答,“被限制出入的,只是六楼以上的楼层而已。六楼以下的部分损失并不严重,花点钱修修,灾后一个礼拜就重新开放了。”

“我靠!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瓦·尤金中尉反问,“市长大人的亲笔批示,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大堆,什么为了新城的经济建设啦,安定民心啦……总之一句话,上头说这行,这就行,不行也行。”

“走,去看看。”

正面看去,月前的火灾似乎并未对大楼造成什么严重的损害,但如果多走几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的话,就能让人很直观的感受到那次火灾的猛烈程度——大火在大楼西南角的墙面上烧出一个焦黑的大洞,使得整大楼看起来就像……被人从当中横啃了一口的香橙棒冰。

由于管理上的疏漏,没费什么事儿,勃兰特就拉着一脸不情愿的瓦·尤金中尉进入了案发现场——位于大厦八楼的夏诺娅餐厅。

尽管地板和墙面已被熏黑与焦黄两种颜色重重遮盖,但从残存的富丽装潢上,也还是可以依稀看出餐厅主人为布置餐厅气氛所耗费的心血。破碎的水晶吊灯、焦炭状的桌椅残骸,行走在满目疮痍的大堂之间,眼前的一幕幕,让刚才还大大咧咧的勃兰特不由蹙起了眉头。

根据新城消防总队的勘察报告,大火的起因是服务员不小心引燃了食品仓库里存放的烈酒。可一起不大的事故,竟能令四名经验丰富的十三处探员同时丧生,这委实令人匪夷所思,更别说罹难的探员中还有几个是精通水系魔法的好手。

而且,墙上的巨大创口,也未免太过圆整了一些。

如此种种,怪不得先期到达的九处探员会做出不是意外的判断,他们的结论虽然和勃兰特看到的情况有所出入,但就资源不足、资讯不畅的地方支部而言,能有如此作为,倒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凉风从宽度四米有余的破洞里不住灌入,虽称不上凛冽,却也将人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轻轻抚摸着墙面破口处的玻璃熔截面,冰冷坚硬的触感,让勃兰特本就紧绷的神情愈发凝重,在他的印象中,能将熔点极高的波塔进口玻璃瞬间熔解的魔法,就只有——

神族的禁咒。

忆起多年前的幕幕往事,勃兰特明澈犀利的眼神仿佛变得柔和起来,线条刚硬的脸庞上,也现出些许淡淡的怃然之色。

十年前的那场悲剧,今天,又要再度上演了吗……

“喂!你一个人在那儿傻站着发什么呆呢?”斜靠在本该是餐厅大门处的石柱上,瓦·尤金中尉用不耐烦的口气将勃兰特从回忆中唤醒,“我告你啊,你要是摔下去,我可不会帮你收尸啊。”

“没什么,只是在想这么大一把火,这大楼的业主会赔很多钱进去吧。”脸色恢复正常的勃兰特回过头,高声向中尉答话。

“赔个屁!”瓦·尤金中尉啐了一口唾沫,“大楼剪彩前,弗伦德利就为这楼买了一大笔保险,好像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场火似的。”

“弗伦德利?跟他有什么关系?这丝蒂拉大厦不是市长大人的面子工程吗?”勃兰特目光一转,问。

“这楼就是他盖的,你说有没有关系?”瓦·尤金中尉狠狠剜了他一眼,“你不是来查这案子的吗,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我是被临时抓丁的,当然不知道。”勃兰特理直气壮地回望着中尉,“对了,你刚才说市政厅也是他出钱修的?到底怎么回事?”

“你……”被勃兰特彻底打败的瓦·尤金中尉无奈的移开目光,“听说早年间他和市长大人是一起打拼事业的伙伴,关系自然非同一般。要没有他在背后撑着,萨福克怎么可能在市长的位置上坐那么多年?早让人给顶了。”

“有这事?你从哪儿听来的?”

“房市上那些人传的呗。”见勃兰特一脸莫名其妙,瓦·尤金中尉耐着性子解释,“虽说小道消息不怎么靠谱,不过看这些年发生的事儿,八成倒像是真的。”

“这样啊……”勃兰特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这下可麻烦了啊。”

“你小子还会怕麻烦?”瓦·尤金中尉揭穿他,“你让我关的那些人,就是他矿上的吧。”

这一次,轮到勃兰特露出惊讶的表情:“你看出来了?”

“看衣服就知道。”中尉冷冷地答道,“你家的偷猎者穿制服干活?”

“那你干嘛还搅进来?”回过味来的勃兰特愣愣地看着中尉,“就不怕他们翻你的后账?”

“怕他们不翻!”瓦·尤金中尉咬着牙一声狠笑,“仗着有俩臭钱,三天两头派探矿队到地里折腾,把好端端的草地弄得坑坑洼洼,还有他手下那些王八蛋——要不是看在亨特面子上,我早就带着弟兄们过去找场子了。”

“哟呵,还看在亨特面子上,你跟他很熟啊?”

“那可不,以前在海关干的时候,我们就打过不少交道,现在尽管不是一个系统,可也算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吧,多少能说得上话。”

“看不出来啊。”勃兰特苦笑着,“我现在才发现,让你当个小小的队长实在是屈才了,啧啧,这脑袋、这人脉,你应该去总检察院当检控官才对。”

“行了,少给我戴高帽。”瓦·尤金中尉挥手打断勃兰特的感慨,“说吧,在这儿转了半天,你到底找着什么线索没有?”

“啊,”勃兰特用小指指尖轻轻摩挲着下巴,“这件案子的疑点其实并不很多,只是其中几个关节还没有理清……下面要做的,就是求证了。”

“你想怎么办?”

“你不说和矿上的人是老相识了吗,”勃兰特狡黠一笑,“应该知道他们平常都在哪儿活动吧?”

         ※       ※       ※

“啪”地一声轻响,棕色釉面的瓷杯被稳稳放在桌上,渺渺热气从杯中漾起的波纹中升腾而起,将咖啡独有的香气飘散到整个房间。尼尔斯从满桌的文牍中抬起头来,朝端来咖啡的警长微微一笑:“谢谢。”

“不必客气。”警长回以一笑,又说,“听勃兰特说,你已经两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还是去睡一会吧。”

“不打紧的。”尼尔斯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用平稳的语气回答,“服役的时候刚好赶上打仗,整个海军连轴转,一连九天都没合眼……写第一本书的时候又几乎天天通宵,熬夜什么的,早就不在话下了。”

说着,目光转向一旁的沙发,披着警长外套的珍妮正蜷缩在上面睡得正香:“倒是这孩子,这次可真是累坏了。”

“说起来,我有些好奇。”警长问,“这次你们是来办什么案子?”

“丝蒂拉大厦火灾案的后继调查。”尼尔斯苦笑着答道,“可是看起来,不论是珍妮还是勃兰特,都对当年杜戛尔镇的案子更感兴趣一些。”

“那么,你呢?”警长很有兴趣地看着尼尔斯。

“我啊,”他耸了耸肩,“反正我被拉来帮忙的局外人,不管他们想找谁的麻烦,我只要提供资料就好,至于结果,并不是我该关心的事。”

“你倒挺会省心的。”警长一愣,随即也露出了与尼尔斯同样的苦笑,“怎么样,这些文件还有用吧?”

“嗯,帮我搞清了几个关键的问题。”尼尔斯微笑着阖上一份文件,在椅子上大幅度地活动着身体,“而且,其他的案卷也是非常有用的素材——如果我哪天去写侦探小说的话。”

“要真有这么一天的话,我一定会拜读大作的。”说着,警长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过总坐在这里也很劳神,现在天放晴了,不如和我一起到外面走走?”

“好啊,可是不会耽误到你办公吧?”

“不会。”警长带着轻松的神色回答,“这几天没有案子,坐在办公室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晒晒太阳——我也刚好有些私事要办。”

“既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见警长真的不像有事,尼尔斯便接受了警长的邀请。向属下交代几句后,换上便装的警长领着尼尔斯从侧门走出了警局。

平心而论,如果在春天的下午外出散步的话,丽桑新城的旧城区,倒真是一个绝佳的好去处。

瓦尔德克二世时期的建筑,虽然没有麦森时代那般奢华大气,却胜在细致秀雅,加之旧城房屋多为哈文总督主政时所建,更为本来略显柔弱的建筑风格注入了一缕刚强的品性。

红瓦白墙的民居,历经多年风雨却不失本色,与头顶上的蓝天白云一相搭配,立时便构成一幅温馨的风景画卷。肩挑货担的卖糖老人,在条石铺就的小径上缓缓而来,虽然没有刻意叫卖,可迎面而来的香甜气息,隔着老远便能使人察觉到他的到来。

偶尔路遇陌生的行人,不论是否有生意上门,老人都会对来者露出平和的微笑。

就如同整座旧城区给人的印象,饱经沧桑,却质朴得令人感动。

“很美丽的城市,让我有一种回到家乡的感觉。”漫步在青白色的石板路上,心情大好的尼尔斯如是评价。

“是,我刚来的时候也这么觉得。虽然比不上那些千年古都,可这里也有她独特的气质。”警长附和着,“几年前还有将旧城区进行旅游开发的计划,只是因为缺乏资金支持,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这样也好,金钱的喧嚣只会破坏掉这里的宁静。”尼尔斯点着头,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是说,资金不够?”

“没错。本城的税收主要来自两块,畜牧业和魔晶矿的开发,”见尼尔斯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警长接着解释道,“前些年闹经济危机的时候,城外的牧场大都损失惨重,现在还没有缓过劲来。晶矿的产量这两年又下滑的厉害,没实力的商人不是破产就是走人,有背景的也忙着新矿的勘探。各大商会虽然大多看好旅游业的发展,却都自顾不暇,于是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

“勘探?”尼尔斯闻言脚步一顿,追问道。

“对。弗伦德利牵头,六家大矿主联名向圣都银行贷款六百五十万金币,用来进行新矿的勘探——用一半儿的矿场资产做抵押。”

“银行同意了?”尼尔斯问,“按现在的政策,不是对晶矿开采有很大限制吗?”

“话是这样没错,可弗伦德利多年来为军方提供晶矿原石,人脉很是广阔,得到枢密院某些元老的支持也不奇怪。”看尼尔斯露出沉思的表情,警长打趣道,“还说自己是局外人,看样子你已经进入角色了。”

“不是。”尼尔斯刻意拉长了“不”字的语调,“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

“哦?你奇怪什么呢?”

“本地的晶矿,是丽桑大地震后,地底熔岩中火元素凝结而形成的新矿脉,晶石的品质虽高但性状却不太稳定,”说到这里,尼尔斯笑了笑,“一般说来,矿脉是沿着熔岩流的走向而分布,勘探的难度应该不大才对,有必要去向银行贷那么大一笔款子吗?”

“或许,是圣都银行想要从晶矿的利润中分一杯羹也不一定,这种事情,以前也不乏先例。”警长思索着,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尼尔斯则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想不到你对金融也这么了解啊,真是佩服。”

“其实我本家的一位叔叔,是圣都银行塞林分行的经理,每次过年吃饭都要听他唠叨,想不听都不行……”警长谦虚地摇摇头,“要说起来,你对地质学的造诣才叫我吃惊,这可不是三两天就能掌握的学问。”

“哪里,我母亲是搞炼金的,还有创师的头衔,这方面知道的自然要比普通人多些……”

说笑间,亨特警长领着尼尔斯穿街越巷,渐渐走进老城区的深处,在一扇油漆剥落大半的铁门前,警长停下了脚步。“丽桑市第三福利院?”尼尔斯昂首看着大门上方悬挂的牌匾,“你有熟人在这吗?”

“啊,也算是吧。”警长随口应着,伸手推开了半掩的铁栅门。

进入大门,一所看起来很有年头的院落便展现在尼尔斯眼前,三栋四层高的楼房呈“凹”字型排列,恰好将之间的空地圈成一座不大的院子,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在院子中央的石榴树下嬉戏着,看到两人进来,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孩子们顿时欢呼着跑了过来,把笑着迎上去的警长围在了中间。

见警长把路上买来的糖果挨个分发给雀跃的孩子们,尼尔斯微笑着转过目光,开玩笑似的问:“看不出来原来你这么喜欢孩子,想必在家里也一定是位好父亲吧。”

“呵,这个啊,”警长半蹲在地上,一面梳理着身前女孩的发辫一面回答,“还是等我结婚以后再下结论吧。”

“怎么会?”尼尔斯吃惊地回头,“是没有合适的对象么?”

“那倒不是。”警长浑不在意地摇摇头,“年轻时心思都放在练武上,错过了不少好姑娘,现在倒是有心思了,可你也知道我这差事一忙起来就没日没夜的……不过族里的长辈最近给说下了一门亲事,准备秋天的时候,就回家去看看。”

“我明白了。”这时,尼尔斯的嘴角忽然牵出一抹略带恶意的弧度,“在这福利院里,肯定有一位很美丽的修女吧?”

“咳,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就在警长手忙脚乱想要解释些什么的当口,仿佛被孩子们的欢呼惊动,一名身穿蓝色长裙的修女推开泛黄的木门,循声走出门来:“呀,是布莱斯先生来了——咦,这位是?”

“日安,米拉修女。”警长抱着女孩站起身来,对修女点头致意,“我来介绍一下……”“我是尼尔斯·吉普达塞尔,很高兴认识您,尊敬的修女小姐。”尼尔斯坏笑着抢过警长的话头,向着修女欠身施礼,之后还丢给警长一个“我猜的怎么样”的眼色。

“您好,我叫米拉,是这所福利院的负责人。”米拉修女的目光掠过尼尔斯的黑发,眼中微微露出一丝讶色,然而很快,她便神色如常地向尼尔斯作出祝福的手势,“愿母神的的光辉护佑你,圣王的苗裔。”

“愿慈爱、光明和希望与您同在,米拉修女。”尼尔斯心中暗暗叫苦,只得以正式的礼节回应修女的问候,“刚才还和警长说一定会有美丽善良的修女住在这里,想不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尼尔斯的话并不是恭维。

从外貌上看,米拉修女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形高挑修长,只比尼尔斯矮了寸许,颧骨也许高了一些,肤色也因为劳作而显得黑了些,可素雅娴静的仪态,却足以弥补这一切的不足之处。尼尔斯相信,即使站在皇家庆典的会场上,眼前的这位修女也一定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您过奖了。”米拉修女神态从容地回答,“先生来本城,是来为作品搜集素材的吧?”

尼尔斯吃惊的看着修女:“对,可您是怎么知道……”

“‘教条粉碎者’、‘史学界的掘粪人’,你的名字,其实并不如自己认为的那般默默无闻。”米拉修女浅浅一笑,同时向尼尔斯伸出手,“我读过你的书,尼尔斯·吉普达塞尔·科菲·凯达先生。”

“看来我这次是来对了。”尼尔斯苦笑着握住米拉修女伸来的手,“我真的没有料到,会在一天之内遇见两位我的读者。”

“这可不是巧合哦。”米拉修女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些,“其实我是圣都历史研究协会的名誉会员,对本会的知名人物,自然会多关注一些。”

“原来如此,”尼尔斯点点头,“米拉修女是圣都人?”

“不是的。我是土生土长的丽桑本地人,只是在圣都神学院学习过两年。”

“哦,是奥修导师吗?”

“不,我的导师是洛维尔司祭。”

“真的啊?”尼尔斯惊讶地追问,“能得到他老人家的教导,您可真幸运。”

“是啊。可惜我这人笨得紧,只能从老师那里学到一点皮毛……”

就在尼尔斯与米拉修女聊得兴起时,一个很瘦的白发老人扶着门框踱出门来,见老人的步伐有些踉跄,尼尔斯下意识地前挪一步,想要在老人走下石阶时出手搀扶,却不及身边的警长眼明手快,只见放下怀中女孩的警长一个跨步,便赶在尼尔斯之前扶住了老人的手臂,他小心翼翼地搀着老人,慢慢走到院子中央的石凳坐下,看老人的指甲已经很长,警长又掏出随身的小剪刀,就这么蹲跪着替老人修起了指甲。

“要打理这么大一家福利院,一定会很辛苦吧?”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幕,尼尔斯轻声问。

“辛苦倒不敢当。毕竟有布莱斯先生这些好心人帮衬着,国家也有拨款和补贴,”米拉修女捋了捋头巾下的散发,“比起以前那些年,现在的情况已经要好太多。”

“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一定尽力。”

“谢谢你,凯达先生。”

“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尼尔斯笑笑,却忽然发现不远处老人的异常——从走出房门到现在,老人始终神色木然,就连警长对她的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咦?那位夫人的样子好像有些不太对,是患有什么疾病吗?”

“比疾病更糟。”米拉修女的声音变得相当低沉,“凯达先生也许听说过双节惨案吧?”

“难道说……”

“是的,没有错。”低叹一声后,米拉修女接着说道,“阿妮塔·泰伦女士是那场悲剧的幸存者,同时也是老院长弗伦娜修女的好友,从某些方面讲,也可以说是这所福利院的的创建者。当年的惨案发生时,泰伦女士虽然生还,可那些歹徒却用魔法毁掉了她的人格和记忆……因为已经没有在世的亲人,所以弗伦娜修女便收留了她。”

“无法治愈吗?”尽管早已从相关卷宗中知道了答案,尼尔斯还是抱着一丝期盼问道。

米拉修女神色痛苦地摇摇头:“凶手使用的,是古代光明神殿流传下来的禁咒,没有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余地。无论是黑暗城的魔法大师还是圣地的高级祭司都对此无能为力,甚至就连南方异族的巫医都请来过,可……”

“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不知道。”米拉修女摇头,“而且,就算能够治好,又怎么让她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与其把她推进痛苦的深渊,还不如就让她这么平静的生活下去。”

“平静的生活吗……”看着细心为老人整理着衣服的警长,双手抱肩的尼尔斯神色凝重,久久地沉默着。

(第三幕·终)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9 14: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幕·上



堡垒,总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军中名谚

珍妮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浓密的夜色,已将整座城市重重覆盖。

撩开披在身上的外套,珍妮从沙发上坐起身来,还有些迷糊的目光在房间里来回移动着,却没有看到表哥和布莱斯警长的身影。

“表哥他到底去哪了啊……”珍妮一面寻思着,一面随手端起了放在茶几上的玻璃杯,将杯子里的冷茶一饮而尽后,珍妮才发现原本被压在杯子下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端正挺拔,冷峻中又带着几许跋扈之意,珍妮认得,那正是表兄尼尔斯的亲笔手书。

“出去走走,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哼!”读罢纸条上的文字,珍妮气鼓鼓地把尼尔斯写的字条往茶几上一拍,“什么嘛!到现在还把人家当小孩子看。真是……”

就在小丫头生闷气的当儿,房门被“呀”的一声推开,一位看起来很和气的中年法师端着餐盘走进了房间。

“图兹先生,您这是……?”珍妮站起身,有些惊讶地看着胸口别着警徽的法师把餐盘放在桌上。

图兹先生是新城警局的合约法师,在警局里已经待了二十多个年头,魔法水平属于不上不下的那种类型,但由于为人和蔼,又是地道的老资格,是以一直深得布莱斯警长的信赖。

“亨特长官吩咐的。”法师温和的笑笑,“他说你大概会在这个时候醒来,所以就让我为你准备了些吃的。”

“哦,那谢谢您了。”经法师那么一说,珍妮也确实感到有些饿了,于是她不客气地拿起了餐盘上的三明治,吞下两块三明治后,珍妮见法师仍然含笑站在一旁,便好奇地问道:“请问,布莱斯警长和我……长官去哪了?”

“说是出去散散心,看时间也快回来了。”图兹法师掏出怀表看了看,接着关心地问,“累坏了吧?”

“那倒不是。我从小就对档案啊资料啊什么的最没辙了,所以……”说起这个,小丫头不禁赧然地抬起手,试图借着撩头发的动作来掩盖自己羞红的脸庞。

“这样啊,其实你不用太在意,我对这些也不是很在行。”说着,图兹法师推了推插在腰后的法杖,目光突然停留在珍妮的手腕上,“好漂亮的手链,这应该是魔法物品吧?”

“啊,这是索菲娅姨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珍妮炫耀似的举起了手腕,“说是上面附加了好几个很厉害的魔法呢!”

“索菲娅?请问是索菲娅·吉普达赛尔女士的作品吗?”见珍妮点头承认,图兹法师脸上明显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可以,给我看一下吗?可能的话,我也想为孙女打造一幅这样的饰物。”

“好啊。”珍妮不疑有他,解下腕上的手链便递了过去,法师接过手链反复把玩着,眼里的好奇慢慢变成了兴奋:“七重魔法加持、立体浮雕法阵……真不愧是吉普达赛尔世家的作品,想必吉普达赛尔女士一定为这件饰品花了不少心思吧。”

“嗯!表哥说姨妈光是搜集材料就花了两个月时间。”珍妮用力点着头,可随即她的脸色便由骄傲变成了沮丧,“可惜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到底怎么激活它上面加持的魔法,表哥也不肯告诉我……”

“这个啊,其实很简单的。”法师解释说,“只要掌握对方法,就可以很容易的激活这上面的魔法,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几个小诀窍。”

“真的吗?您真的愿意教我吗?”珍妮兴奋地紧盯着法师的双眼,却惊讶的发现,法师那原本和熙的目光竟突然间变得无比幽邃,就仿佛两处深不见底的漩涡,无可逆转地将自己所有的感知吸扯进去。

(不好!上当了!)情知不妙的珍妮立刻开始凝神抵御对方的瞳术,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摆脱那两道妖异目光的吸引……看着女孩眼里的神采渐渐被麻木的空洞填满,法师不由露出了得意之色。

(能将圣光屏障和暗夜结界完美地附着在一件饰品上,难怪无法在睡眠时进入你的思维,吉普达赛尔的技艺,果然不愧是当世翘楚。只可惜,再完美的作品,也无法挽救使用者的大意……)

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法师向着珍妮的头顶伸出手去:“看在你为我的璐娜带来一件这么漂亮的首饰份上,我不会拿走你太多的回忆……”

就在法师的手即将触及珍妮头顶的刹那,一只凭空伸出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右腕,法师愕然回头,恰好看到布莱斯警长严峻的面容:

“老图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瞬间的惊愕过后,法师很快便恢复了从容的微笑,“仅此而已。”

“可是,为什么?你分明不是那种可以被钱收买的人。”

“的确,我对金钱确实没有太大的欲望。”法师的笑容不变,只是多了一点点的尴尬,“不过在道上混的,难免总会有一些把柄落在别人手里。这一点,我想长官也一定深有感触吧。”

“我不明白。”警长定定地注视着法师的脸庞,不无沉痛的问道:“血族身份的秘密,就真让你如此寝食难安,甚至不惜为此出卖大家吗?”

法师不以为意地笑笑,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而就在此时,属于第三个人的嗓音恰到好处地在房间里响起。

“仅仅是出身的秘密,当然不会有如此大的强制力,可如果换一个思路,将因果颠倒一下,这一切或许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伴随着斯文的男声,法师身后的墙纸如水面般荡漾起来,迈着沉稳步伐的尼尔斯穿过墙壁,以一种比走大门还要坦然的姿态走进了房间:“我说的没错吧,汉达尔·史丹利·冯·齐茨先生?”

话音甫落,警长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眼前与自己共事多年的血族法师,因为尼尔斯口中的这个名字,正是当年三叶丛林佣兵团的骨干成员,同时也是杜戛尔镇屠杀案的元凶之一——在司法部有关冯·齐茨的档案中,光是非法侵入他人思维的重罪,就有足足二十六项之多。

案发之后,冯·齐茨与几名同伙流亡出境,从此便渺无音信,没有人能想到,这名血族法师居然胆大如斯,竟敢潜回自己犯下累累血案的地方,并且还成为了当地警局的合约法师。

被揭破身份,血族法师没有恼羞成怒,反而似乎很开心地点着头。

“皇家侍从署……果真不愧是藏龙卧虎之地。”尔后,血族法师话锋一转,问,“是警讯术?”

“是。”从走进房间开始,尼尔斯的注意力就一直放在珍妮的身上,在确认珍妮无恙后,尼尔斯才把目光转向血族法师,“除了原本加持在首饰上的魔法外,我也额外在那上面加了一道瞬发警讯术。”

“原来如此,是我大意了。”法师恍然似地点点头,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发觉我的身份的?”

“其实我也不是很肯定。直到刚才,我才确认你的真实身份。”说着,尼尔斯自嘲一笑,“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竟会让我在一天之内遇到两名在黑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哦?”

“就算是在蓝玉血族,画皮术也是禁忌中的禁忌,能够使用的法师更是寥寥无几。”瞟了一眼法师红润的过分的皮肤,尼尔斯接着说道,“而且,执法者素来讲究行动轻便,绝大多数从警的法师,都将法杖视作累赘……虽然你掩饰的很好,但你法杖上魔晶石的排列方式,依然让我觉得非常眼熟。”

“我倒是没有想到,吉普达赛尔的后人除了有一双巧手外,眼光竟也如此犀利。”法师赞叹着,“不错。我现在使用的魔杖,正是吉普达赛尔的作品。”

“承蒙夸奖。”尼尔斯微微颔首,脸上却无半点得色,“从五三年到六一年,公众安全局和内务部的联合调查组先后两次到丽桑调查杜戛尔镇的案子,结果却都一无所获,我想,这背后一定是你的功劳吧?”

“哪里,我只不过是做了一点小小的手脚而已。”提起此事,血族法师用带着自夸色彩的平和嗓音回答,“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我不否认,我对你的经历的确很感兴趣。”尼尔斯神色疲惫的甩了一下头,“只是这些事,在审讯室里问也一样。”

“审讯室?很遗憾,我恐怕没有这个荣幸了。”血族法师的笑容平和依旧,然而随着他的话语,数条尖锐的荆棘忽然从他法袍的袖口处裂衣而出,毒蛇般地扑向擒住法师手腕的布莱斯警长,不及撒手的警长猝不及防,整条右臂都被血红色的荆棘缠裹在内!

“你!”

骤然遇袭,上半身要害悉数被制的警长惊怒交集,从深碧色瞳孔中喷涌出的熊熊怒火,几欲将眼前的法师吞噬殆尽。而处在警长怒意笼罩下的血族法师,此时仍旧是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

“长官,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因为我改良过的‘烈焰玫瑰’不仅可以吸取目标的精血,而且还可以吸收魔力和斗气。所以为了你的安全,你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说罢,法师的目光转向尼尔斯:“您也是一样,派遣监察官阁下。”

“这么说,你是打算负隅顽抗了?”

“负隅顽抗?不不不,”血族法师用揶揄的眼光看向尼尔斯,“我想您还不了解,现在在这间警局里,除了我和亨特长官,并没有太过出众的武力——还是说,您想亲自出手逮捕我吗?”

“以我现在的状态,确实不足以将你留下。”尼尔斯点了下头,“但这并不表明,你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

尼尔斯笃定的口吻,使血族法师大感好奇,就在他想要追问下去时,却猛地感觉右肩一凉,紧接着,整个视野都旋转了起来……直到飞旋的身体嵌进墙壁,剧烈的绞痛感才从小腹顺着脊髓,一路蔓延进法师的大脑深处。

大口地呛出鲜血,血族法师抬起头,用夹杂着不解、不甘和不敢置信的模糊目光仰视着双手间仍然坏绕着两种不同斗气形态的珍妮:

“这,咳咳……这怎么可能……我、我苦修多年的血族秘技……”

“血族的秘技?”珍妮瞪着瘫成一团的血族法师,很不屑的宣布,“我师父是贝尔蒙特家的!”

“是……特兰西……瓦尼亚的……贝尔蒙特家!?”

“你没有猜错。”帮助警长处理手臂上荆棘的尼尔斯此时回过头来,瞥了满脸血污的法师一眼,“另外,补充一下,珍妮的魔法导师,是爱德里安·法伦海特·泰派斯大师。”

“这么说来……我输的,并不算冤……”法师剧烈地咳嗽着,鲜红色的血液,不断从他嘴里和断臂的伤口处涌出,侵入体内的斗气,不但绞碎了他腹部所有的内脏,同时也彻底绝断了法师的生机。

即使肉体强悍如血族,也无法抵御这种程度的零距离攻击。

看到昔日同僚如此的惨状,警长的脸上明显露出几许不忍之色,他轻轻挣开尼尔斯的搀扶,走到法师跟前慢慢俯下身去:“告诉我老图兹,除了你的真名,你还向我隐瞒了什么事?”

“隐瞒了什么事吗?有很多啊……”血族法师艰难地笑笑,“比如我收过拉普拉斯家的红包……”

“阿妮塔·泰伦的事,也是你干的?”

“阿妮塔·泰伦?原来你……果然……”血族法师吃惊地瞪着警长,但他随即就否认了警长的问话,“不,是波拉多。如果是我,绝不会把事情做得如此糟糕……”

“那好,究竟是谁,指使你今天这样做的?”

警长接着问道,不知是否错觉,尼尔斯总觉得警长的语气里带着某种释然,但法师这一次却没有选择回答警长的问题:“我不能说。在道上混,要有职业素养……”

“我明白了。”警长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明白,此刻法师的清醒仅仅是回光返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临死前还可以交代遗言吗?真好……”法师轻轻笑出声来,但是很快,他的笑声便低落下去,“不要告诉璐娜我的……”

神色复杂地为法师阖上黯淡的双眼,警长半跪在血族法师的遗体旁,很久都没有说话,尼尔斯见状走上前去,却不知该安慰警长些什么,最终,还是警长伸手拍了拍尼尔斯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放心吧,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虽然是血族,可我从没见过他吸食人血,对孙女也很疼爱……没想到……”

“天道无常,有些事……”说到这里,尼尔斯的语声猛地一顿,他霍然转身,按着珍妮的肩膀问,“珍妮,你在弗伦德利的矿井里到底发现了些什么?”

“啊咦?没有什么特别的啊……”珍妮仔细回忆着,却仍然一无所获,就在这个时候,尼尔斯伸出手,直接盖在了小丫头的左眼上。

“珍妮,”用左手捂在自己的眼睛,尼尔斯命令,“把你在矿井里看到的情形,尽量完整的回忆起来。”

“啊?喔……”

一头雾水的珍妮茫然地眨巴着眼睛,尽管不明所以,她依然听话的开始回忆起在矿场中看到的一切。随着珍妮的记忆一幕幕掠过尼尔斯的视野,尼尔斯的剑眉诧异地向上扬起,之后又紧紧地蹙成一团,最后他放下手,神色恍然地喃喃着:“原来是这样……”

“怎么了?”眼见尼尔斯一变再变的表情,一旁的警长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他直起身来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你绝对想像不到。”

尼尔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正想向警长详细解释时,办公室的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个穿着巡警制服的小伙子火烧火燎地冲了进来:“长、长官,出大事了!!”

话才说到一半,看清屋里情形的小伙子便再也说不出话来,看到小伙子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警长不由皱起了眉头:“究竟出了什么事?”

“娜西亚大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刚刚发生爆炸,”小伙子剧烈喘息着,“情况很严重!”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9 14: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幕·下



如果你并不了解某种生物,那么,你最好不要去随便招惹它。
——恩斯特·蒙斯法尔·斯宾诺拉,《火维岛考察日记》

有学者曾经说过,妓女与杀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两种职业。

这句话的荒谬程度姑且不去讨论,可是纵观古今,但凡有些规模的城市,总会有那么一两处……风月之地。

作为一省首府的丽桑新城,自然也不会例外。

位于新城三大地标性建筑——同时也是前任总督大人的面子工程——娜西亚酒店西侧的“地上天国”夜总会,便是其中的翘楚。

和鞍辔街上那些流莺云集的小酒吧不同,“地上天国”的服务水准,无疑要高档太多。

总高四层的洛可可式建筑,通体被产自里瓦北部山区的象牙白大理石覆盖,纤美奢华,与旁边的娜西亚酒店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当然在女权主义盛行的今天,这种说法遭到了包括前任总督大人、现任总督大人和现任市长大人在内的城市规划者的一致否认——不过两者间那多处通用的附属设施,倒也是任谁都看得见的事实。

夜总会的大堂和二楼一天二十四小时对所有人开放,服务热情,价格公道,绝没有任何违背法律、道德,以及公众舆论善恶观的事物存在,三楼往上,则是晚上才营业的高级酒吧,可观的收费,使大多数普通人望而却步——相应的,服务的种类嘛,自然要比楼下多上那么一些。

至于四楼跟地下室的包间……那是持有会员卡的贵宾和大人物才能享用的专利。

因为是白天,又不是假日,有闲暇泡吧的人并不很多,偌大的大厅里,此时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个球迷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观看着西墙魔法荧屏上转播的球赛。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一身制服的瓦·尤金中尉便显得非常扎眼。

“啧啧啧……”比他更扎眼的,是依旧一副黑道老大装扮的勃兰特,此刻的他,正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中的啤酒杯,“这地方不错啊,都快赶上黑暗的露西之家了。”

“那是,”瓦·尤金中尉无精打采地爬在吧台上,眼睛无神地瞟着屏幕,“虽然和万普没法比,可这也算是一省首府啊,哪能没个像样的地方啊。”

“行了啊!别老炫你那家世……”勃兰特打断他,“说说吧,你和弗伦德利的人就是在这结的梁子吧?”

“你可别瞎说!我和他们,那完全不是个人恩怨。”中尉有气无力地反驳,“再说这地方我以前也只来过一次,那还是和堂弟一块来的,也没上楼……”

“堂弟?就是在南方混得风生水起的哪个?”

“快别提那小子了……”提起自己的某位亲戚,瓦·尤金中尉顿时满怀怨念地念念碎起来,“我堂弟那混蛋……那家伙上回来的时候……妈的……一个人,他要准备点两只烤全羊!!我靠,要不是我坚决制止了他,估计当天能让我破产……”

“哈哈。”中尉怨妇似的表情立刻让勃兰特笑出声来,他兴致勃勃地追问着:“那后来呢?”

“哪还有后来啊,没了!”中尉斩钉截铁地回答。

“真的?”

“那当然!”

中尉的神色还是那么坚定,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向上漂移,这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没有说服力,而勃兰特则在一边笑嘻嘻地欣赏着老友的窘状,直到中尉脸上快挂不住的时候,勃兰特才慢吞吞地转移了话题:

“得了,你那点破事我没兴趣。可你得跟我说说,你和弗伦德利矿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啥啊。”瓦·尤金中尉把脑袋靠在胳膊上,满不在意地回答,“去年冬天的时候,有个魔法学院的学生在我们区边上捡了一块卵石,也不知道见了什么鬼,里面的魔法元素值居然足足是正常水平的二十六倍……嘿!这下可好,什么阿猫阿狗都堆到我们那儿了,找晶矿的勘探队是撵走了一拨又一拨。其他人倒好打发,可弗伦德利的手下仗着他和市长的关系,三天两头来我们那儿瞎逼挑事儿,他娘的……”

“然后,你们就给人家割地赔款了?”勃兰特的推测很正常——现在这个年月,当经济发展和文物保护之间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时,让位的往往都是后者。

“怎么可能!”中尉腾地一下坐起来,“咱现在的老板,为人是苛刻了些,又喜欢扣人工资,可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不像有些官儿那样有奶就是娘,别看他们已经拿到了勘探许可,只要保护区的牌子一天不倒,哼,那帮混球就别想把爪子伸进我的地盘!”

看着忽然慷慨激昂起来的中尉,不由令勃兰特哑然失笑:“嗨嗨,行了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还真以为脚底下踩着一座魔晶矿脉啊?”

“嗯啊!”瓦·尤金中尉认真的回答,“一般岩石标本的魔法元素值超过正常水平三倍,那附近就八成有魔晶石的矿脉,这都是咱们在魔法课里学过的啊,你忘了?”

“我倒忘了,你是魔法课的高材生。”勃兰特轻轻摇头,将散落的额发甩向一边,“现在不是对魔晶石的开采有很大限制吗,怎么还会有勘探新矿的申请通过审批?而且还是,在你辖区的边上?”

“有后台呗。和市长的那点弯弯绕就不说了,”中尉扁扁嘴,“现在那老小子又傍上了枢密院的大腿,开个证明那还不是小菜?”

“枢密院?”勃兰特目光一凝,问,“这跟枢密院又有什么关系?”

“开新矿,那可是个烧钱的活计。”中尉一面盯着杯中的澄黄酒液,一面用隐含着嘲讽的语气回答,“就算打通这上下的关节,这摊子也不是一个人能撑得起来的,结果不知怎地,弗伦德利居然搭上了圣都银行的线,枢密院的老头子们可是一直对着本地的晶矿流口水呐,这下可好,现在那些大老爷们总算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丽桑的晶矿生意了。”

“圣都银行吗……”

双眉微蹙的勃兰特轻轻转动着酒杯,思绪飞快的运转着。他明白,无论起因为何,一旦此事和枢密院有了牵扯,事件的复杂程度便会立刻上升到自己无法单独应对的等级。

作为神耀时代结束后为限制皇权而诞生的立法机构,枢密两院堕落的速度,显然要大大快于它的监控对象。

元老院的贵族和参议院的财阀彼此轻视又相互依存,盘根错节的势力,就如同攀附在参天古木上的桑寄生,日复一日地吸食着宿主的营养。

从前年冬天开始便持续动荡的边境局势,令皇帝陛下有意将北方银霜、东缔等行省的四个民兵师合并整编成一个由皇储殿下指挥的直属军团,用以威慑北方虎视眈眈的光荣联盟。

身为守旧势力的代表,枢密两院的老爷们自然不会乐意,锐意改革的皇储殿下拥有这样一支等同于私兵的武装力量,更何况,在十三处每年送进班房和法场的人中,有一多半都和枢密院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没错,现在唱反调的确不合时宜,不过,要“合情合理”地对某些拨款设置一些“小小”的障碍,也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对斯比亚的民众而言,皇储殿下捉襟见肘的财务状况,几乎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丽桑省的晶矿商人,或许只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土财主,但要真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枢密院拉拢过去的话……

一思及此,勃兰特便感觉太阳穴处隐隐有些发痛,尽管已经撂了挑子,可是心底深处那种对十三处的归属感,却不是说抛下就能抛得下的。

兀自烦闷间,勃兰特忽然瞥见瓦·尤金中尉的左眼闪烁着微弱的紫色光晕,似乎在专注地观察着什么,顺着他的目光,一个独坐窗边的精灵女孩,进入了勃兰特的视野。

那是一个刚刚成年的精灵女孩。

相比普通的精灵少女,女孩的衣着无疑要前卫许多——露肩的月白色毛衣尚算寻常,可黑丝绒的超短裙,却显然远远超出了精灵族的传统尺度,与同色的网格丝袜一相搭配,立时将腴润柔腻的大腿曲线映衬得分外耀目,再加上本来便不甚雅观的坐姿,更将女孩的身段凸显得玲珑有致。

翠绿色长发下的五官轮廓深邃,让女孩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成熟一些,大大的杏核眼微微眯着,此时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窗外的景物。

见瓦·尤金中尉一副色授魂与的模样,勃兰特有些厌恶地皱起眉,伸肘捅了捅中尉的肋下:

“嘿嘿,嗨!别这么现眼啊,好歹也是俩孩子的爹了,有点出息行不?”

“还说自己是专业的呢……”中尉一面专业地游移着目光,不让旁人发觉自己目光的落点,一面轻声答道,“你就没觉得,那孩子有什么不对劲?”

“不对劲?”听中尉这么一说,勃兰特乜眼偷瞄了女孩一眼,“也没啊,身材倒是比一般精灵有料……”

“我了个去!谁让你看她胸了?”中尉差点背过气去,“我说你就没发现,那孩子的眼神有点太冷了吗?”

“眼神?”勃兰特一凛,开始仔细观察起身后那名倚窗斜坐的精灵少女。

瓦·尤金中尉没有说错。

晚春的午后,手捧绿茶的精灵少女凭窗远望,本该是一幕非常祥和的画卷,只是在少女看似慵懒的眼神深处,却始终潜藏着一份阴霾与警惕,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戾气。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花季少女应有的眼神。

“而且,”中尉轻轻眨眼,不着痕迹地散去了左目加持的鹰眼术,“你再看她的手。”

其实不用中尉提醒,勃兰特眼中的戏谑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精灵历来把弓术视为非常重要的传统,并将之作为族中幼童的启蒙运动,手指上留下扣弦所致的疤痕和老茧也份属寻常,着实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然而,女孩手上的痕迹,却是在右手的拇指之上。

在整个精灵族中,使用拇指扣弦法的,就只有一个家族——

“流萤家子弟多在军中服役,家规更以森严闻名,怎么会有族人在这里扮吧女呢?”

“鬼知道,”瓦·尤金中尉扁扁嘴,“那些大贵族的事儿,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别往里头掺和的好,省得到时有一天被灭口都不知道为了什么。”

“呵!”勃兰特心下忧虑,嘴里却仍然调侃着中尉,“想不到多年不见,你小子眼睛居然练得比我还毒了。”

“那可不,想当年我在云岛海关可是出了名的……”

就在两人鬼鬼祟祟地咬耳朵时,一个魁梧的野蛮人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大堂。一看到他出现,瓦·尤金中尉立刻缩起身体,把自己藏在了勃兰特后面,见到老同学如此动作,勃兰特不由扬起了眉毛:“怎么了?你债主啊?”

“雪瑟姆·冰风,那老混蛋的保安经理。”中尉低声回道,同时眼中再次亮起淡淡的魔法光晕,“以前打过几回交道,手上的功夫很扎实,是个硬碴子。”

出乎两人的意料,西装革履的野蛮人壮汉没有注意到藏头露尾的瓦·尤金中尉,而是径直走到那个坐在窗边的女孩跟前,神色不善地对她低声说了些什么,而女孩则态度冷淡,回答时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

见此情形,勃兰特微微侧首,问:“烟囱,他们说的是什么?”

“有没搞错!你一侦察专业的问我唇语?”中尉狠狠白了他一眼,“你丫还好意思开口?”

“我,我当时不是帮你打掩护去了吗……”

窃窃私语间,那边的谈话似乎演变成了争吵,男子脸上的不满渐渐被怒意取代,肢体动作也随之激烈起来;靠在椅背上仰视着他的女孩,则露出了与年纪毫不相称的尖锐微笑,冷漠但针锋相对的态度,更令男子激愤欲狂。

最终,怒气冲冲的野蛮人拂袖而去,那个女孩在冷笑着目送他离去后,也一口饮尽杯中的冰饮,拎起脚边的旅行袋便大步朝着和野蛮人相反的方向向外走去。

“现在怎么办?”

女孩走出大门后,瓦·尤金中尉直起身体,询问勃兰特下一步的行动,而后者眼都不眨就下了决定:

“跟上去看看。”

跟踪盯梢这种活计,对瓦·尤金中尉来说兴许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然而对于他的老同学勃兰特,却早已是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例行公事——从夜总会门口出来,勃兰特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图,而是堂而皇之地尾随在女孩身后,十五步的间距,不远不近。

一个看起来很黑道很流氓的大老爷们,色狼似的吊在一个很软很水灵的妹子后面,难道还需要正当的理由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比起轻车熟路的勃兰特,一脸苦相的瓦·尤金中尉就显得很放不开,米白色的制服被仔细地反转叠起,褡裢一样挂在左臂上,藏头露尾的神态,活脱脱就是一副被主人欺负的小跟班模样。

顺理成章地,女孩很快便发现了行踪诡秘的两人,她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想要甩掉身后的尾随者,可惜很遗憾的,此时跟在她后面的勃兰特,绝非一般的泛泛之辈。

不论女孩怎样穿梭于人流之中,始终都无法摆脱勃两人的跟随,步履轻松的勃兰特走在她的身后,依然是十五步的距离,不远不近。

终于,在娜西亚大酒店周围绕了整整两圈之后,精灵女孩彻底失去了耐心,行至一处僻静的路口时,女孩的身影瞬间虚化,飞也似地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外。

变生肘腋,并未让早有准备的两人措手不及,胸有成竹的勃兰特双眉一轩,正欲起步直追时,却见眼中闪着紫晕的瓦·尤金中尉已抢先从身侧窜出,身法之敏捷,直令素以机敏著称的勃兰特自愧弗如。

(好小子,功夫倒没搁下。)

望着已在十步外的背影,勃兰特嘴角噙起一丝笑意,随即脚下发力,与中尉并肩追了上去。

拐过街角,一个类似地下铁入口的通道出现在两人面前,不明所以的勃兰特没有多想便要追入,却被刹住脚步的中尉一把扽住:“等下,这地下停车场是私人产业,没通行证的,根本就进不去。”

“那丫头是从这走的吗?”险些一头撞上透明结界的勃兰特端详着入口处立柱上的识别法阵,皱着眉头问。

“没错。”

“那就行了。”勃兰特信手一掌拍在法阵的中央,而后便若无其事地走进了通道,“走吧。”

“你……”看着从法阵上不住往下掉落的魔晶石碎块,瓦·尤金中尉瞠目结舌,最后也只能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跟上勃兰特的脚步。

两人闯入的地方,是娜西亚酒店用来停放贵宾车辆的场所,入口虽然不甚惹眼,内里却着实另有乾坤,不仅通风良好,采光也是全由布局精巧的透镜组折射得来的自然光线,就连天花板上的魔法灯具,看来也是价值不菲的高档货色。

踏着表面刻有箭头样纹路的青石地砖,瓦·尤金中尉和勃兰特一前一后走进了停车场内部,昏暗、寂静,空旷到有些阴森的空间,使得勃兰特心中的不适感很快便到达了临界点,以前许多次不能称之为愉快的经历,令他对眼下这样的环境抱有深深的成见,从身处其间的第一刻起,勃兰特就不自觉地开始将警觉提升到了最高状态。

正当勃兰特暗自绷紧神经之际,走在后面的瓦·尤金中尉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勃兰特急忙回头,恰好看见中尉以泪流满面的表情扑向一辆停在角落里的老式吉普:

“我的老地瓜啊,我可找到你了……”

猛然间发现失窃的爱车,瓦·尤金中尉惊喜交加,不假思索便奔了过去,可就在他即将扑上引擎盖的一刹那,中尉忽觉领口一紧,跟着整个身体仿佛提线木偶一般地向后飞去——

一缕劲风堪堪擦过中尉的鼻梁,闷雷般地撞击在中尉身畔的墙壁上。

暗灰色的水泥墙面,立时被凿刻出道道蛛网般的裂痕。

(好霸道的螺旋气箭!)用松开中尉衣领的手拂开飞溅的粉尘,勃兰特的目光,尖针一般地投向气箭发出的方向——连绵的阴影中,手握战弓的女孩娇躯微侧,微微眯起的杏眸,冷冽中透出勃勃的英气,仿若传说中接引勇士英魂进入天国的女武神,尊贵,而不可亵渎。

恍惚间,持弓而立的少女,仿佛成了这昏暗空间里唯一的光源。

“怎么办?”从踉跄中稳住身形,瓦·尤金中尉低声问。

(二十三步……从这里到她那,连同立柱在内总共有七处死角,以一级弓手的实力计算,最快大概可以发出三箭……可是,在这种距离,明明用实箭应该更合适才对——等等!难道说……)

一眼扫过女孩的纤腰,勃兰特的嘴角慢慢逸出一丝冷笑:“先把她留下再说。你掩护!”

“喂……”抗议的话语还未出口,反击便骤尔发动,勃兰特身形一晃,虎躯已如残影流光一般向那少女飙去,手慢一着的中尉拦阻不及,只得暗骂一句,依言掩护起同学的攻势。

中尉武技得自名师所授,迅捷彪悍,兼之径取直线,不过短短三步,瓦·尤金中尉就已超越勃兰特,直取引弦待发的精灵少女。眼见两人迎头冲上,少女脸上掠过一抹蔑色,弓弦响处,两道气箭裹着丝丝白雾离弦破空,竟是分取进击路线一曲一直的两人。

一身黑衣的勃兰特形如鬼魅,稍一侧首,便将来袭的气箭从容避过,而中尉却是不闪不避,任由冷锐寒芒袭向自己的胸膛,直到气箭临身之际方才举臂格挡——“嘭”的一声闷响,来势沉猛的气箭被生生震散,爆碎成缕缕冰雾,顷刻间便将中尉缠裹着内!

见中尉被冰雾吞没,少女的眉角轻轻扬起,可是不过转瞬,少女眼中的得色就被惊讶取代——本该严重迟滞对手行动的冰雾被中尉信手驱散,高大身躯毫无滞碍地从雾气中穿过,冲击的速度,竟比先前还快了三分。

恃以为傲的箭技被人轻易破解,少女终于神色甫变。她有些不甘地蹙起柳眉,清冷自若的俏脸上明显露出些许焦灼之色,挣扎片刻后,少女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飘身飞退,同时从怀中探出一物架上弓弦,“铮”的一声轻响,一抹赤色流荧陡然亮起,疾如闪电地飞向迎面而来的瓦·尤金中尉。

“糟糕,是晶石爆裂箭头……”认清少女射出的物体,瓦·尤金中尉大惊失色,然而此时却已避之不及,心中叫苦不迭的中尉只得大喝一声,鼓起全身斗气与来箭正面对撞!

火光,霎时间盈满了少女的全部视野。

爆炸产生的气浪将周身环绕着冰蓝光环的少女向后推去,她不无戒备地扫视着,却无法在熊熊烈焰中发现任何异状。(成功了吗……)少女心底刚刚冒出这样的想法,眼前的火墙便轰然裂开,一道黑影猎豹般从中窜出,在少女讶然的金眸中飞速放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少女扑倒在地。

重物坠地的声响,旋即湮没在凄厉的火警警报声里。

从摔倒产生的晕眩中清醒过来,少女羞窘的发现,一只大手不知何时摸上了自己的胸口,正欲挣脱却才惊觉,自己的右肩和握弓的左手已被人用肘部和手掌牢牢按在了地上,想要起脚去踹,处在那人腿间的左腿竟也被死死地压住——最可恨的是,那个混蛋对这一切还懵然不觉,兀自扭头注视着大火燃烧的方向,连看都不朝自己看一眼……

觉察到自己的处境,少女不禁脸色血红地狠狠瞪了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一眼,而作为这幕景象始作俑者的勃兰特并没有看到少女含羞带怒的眼神,因为此时他的注意力,有大半都放在仍被烈焰包围的中尉身上。

停车场里没有太多可燃物,很快火势便减弱下来,黯淡的火光中,慢慢显露出闪耀着暗金辉芒的魁伟身影。

“不要紧吧?!”

“没事!”浑身散发着诱人烤肉香气的瓦·尤金中尉放下护住头脸的手臂,昂首吐出一股青烟,“老子的硬功,那在全国都是数得着的!”

(怎、怎么会!?)少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家族秘传的魔弓术威力绝大,那枚箭头更是父亲留下的遗物,漫说血肉之躯,就是巨石钢铁也能轻易击破,可如今竟然被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军官成功拦下,而代价仅仅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这,这怎么可能?!

“你为什么不躲开啊?”

耍完帅的中尉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他摇摇晃晃的走到一根立柱跟前,倚着柱子缓缓坐下:“躲?往哪儿躲?我的车可就在后边呢……”

老友要钱不要命的模样,不由令勃兰特露出苦笑,他转过脸,正想要勘问女孩的来历时,却恰恰撞上了一只犹自散发着馥郁汗香的滑腻小手。碰到勃兰特的下巴,小手略微迟疑了一下,跟着便仿佛用上全身力气似的死命上推,少女的力量,并不足以将勃兰特推离自己的身体,可却成功让他压在少女肩膀上的手肘无法着力。

而这,便已足够!

几乎是立刻,勃兰特便察觉到了少女的企图,正当他准备加力下压时,少女的膝盖已经狠狠顶在了他的侧腹上——才注意到自己做了些什么的勃兰特带着尴尬的表情摔跌出去,等他稳住身体,少女已经像受了惊的兔子般地向着出口逃去。百忙之中,勃兰特不无担忧地朝中尉那边看了一眼,收到“没问题”的眼神回应后,勃兰特才安心地朝少女逃走的方向追了出去。

听着勃兰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瓦·尤金中尉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感慨的声音尚未落地,通往楼上的电梯门就轰然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野蛮人带着几名保安,神色惶急地走进了停车场。

看清楚眼前的情景和靠在柱子上的瓦·尤金中尉,野蛮人脸上的焦急神色很快被狞笑取代:

“我当是谁,原来是瓦·尤金队长大驾光临,怎么今天有空进城来玩呀?”

“啊,”一见打头的是自己的老对头,中尉心底暗叫不妙,他扶着柱子慢慢站起身来,“今天没什么事,所以陪朋友出来逛逛。”

“哦,原来是这样。”野蛮人——雪瑟姆·冰风环视一眼满目狼藉的现场,“这些,是你弄出来的?”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吗?”

“当然,不会。”冰风脸上的狞笑又加深了一些,“而且,我记得咱们之间好像有几笔账还没有算清,对吧。”

“没错。你想在今天清账?”中尉点头,问。

“为什么不呢?”身躯健硕的野蛮人阴笑着,双手十指折得喀啦作响,“难得今天有坐庄的机会,我怎么会放过这翻本的大好时机呢?”

“好啊,”中尉咬牙狠笑,“我也正好,想找几个沙包来泄泄火气。”

“那你还等什么——”话音犹在耳边,野蛮人的身形已从原地倏地消失,一只沙锅大小的铁拳呼啸而至,全力挥向中尉的胸口。面对强敌,瓦·尤金中尉夷然无惧,起掌相迎——

拳掌相交的连绵爆响声中,絮絮紫电裹缠着凛凛拳风,横扫四方!

勃兰特觉得很委屈。

方才老同学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在看一个调戏良家少女的流氓。

苍天在上,科恩大帝作证,尽管早已不是毛头小子,可他和女孩子的相处经验,却依然只能用“贫乏”等词语来形容。没错,号称美女如云的十三处的确名至实归,只是当中大多都已名花有主,手快有,手慢无,这是勃兰特某位上司常常挂在嘴边念叨的一句话。

刚刚的情形当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不过以前勃兰特所制服的,都是些肌肉比男子发达的暴力女,压倒像这样娇嫩的少女,勃兰特还是真真切切的第一次,他万万没有想到,少女的胸脯远比外表看上去的还要丰盈许多,残留在指端的触感,柔软而不失弹力,虽然明知不该,勃兰特的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着粉红色的方向漂移……

直到浓重得有若实质的杀气沁入他的感官,勃兰特才从绮丽的遐想中恍然惊醒,举目上望,他所追寻的少女,已经凝然伫立在长长的坡道尽头。

由于是逆光,勃兰特看不清少女的表情,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少女金瞳中燃烧的勃勃怒意。

形如满月的墨色战弓上,一支剔透的冰箭粲然成型,丝丝云雾状的白汽,恍若飓风中的风暴眼,缓缓围绕着冰箭尖端旋转汇聚——

“去死吧!大色狼!!!”

随着一声娇叱,饱含着少女全部怒火的冰箭愤然离弦。

(糟啊,是十二层压缩的玄冰风暴……)这是勃兰特的意识被严寒吞噬前,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当勃兰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一张玉雕粉琢的娃娃脸顿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你醒来啦,感觉还好吗?”

“我没事。”从背靠着的墙上直起身体,勃兰特晃了晃发沉的脑袋,“你是,流萤大公府卫队的鱼月吧?”

“少校大人好记忆,我就是鱼月。”听勃兰特喊出自己的名字,名叫鱼月的少女很开心地点了点头,“怎么样,您的身体不要紧吧?”

“不碍事了。我修习的武技别的长处没有,就是抗击打能力一流。”勃兰特一边活动着仍旧有些麻木的肢体,一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她呢?”

“乌丝兰玛姐姐和蝶灵亚已经跟上去了,相信很快就能够追到她。”

“这样啊……”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勃兰特继续问道,“我的同伴现在怎么样了?”

“死不了。”夹杂着不耐烦的嗓音从车库深处的阴影中传来,一个板着脸的精灵军官快步走了出来,“那个中尉没什么事,就是身上的烧伤和粉碎性骨折麻烦些,不过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除了咽气的和那个大个子野蛮人,能痊愈的不多。”

“没想到啊,堂堂的米娅祭司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看清楚军官的面容,勃兰特向来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废话!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是属蟑螂的?”穿着陆军军常服的祭司来到勃兰特跟前,在鱼月让出的位置上蹲下,开始用魔法为勃兰特治疗,“正面被玄冰风暴击中,居然只是手臂冻伤,受到圣王眷顾的武士,就是不一样啊。”

听着祭司的话语,勃兰特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成了苦笑:“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就在刚刚。”米娅抬头白了他一眼,“早上在萝丝岛接到殿下的急令,赶了八九个小时的路,到丽桑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看到赫赫有名的玛尔斯督察被冻成冰棍的惨相。”

“果然是尼尔斯那小子通风报信……能让梅组全员紧急出动,那个女孩真的是索兰一脉的血裔吗?”

“这是大公府的家务事,与外人无关。”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素手微微一顿,“你还是少打听为妙。”

“知道太多会被灭口是吗。”勃兰特继续苦笑,“不过我还是想说一句,虽然梅组的实力有口皆碑,可要同时对上索兰嫡裔和法兰尼娅之弓的话,胜算恐怕也不是那么乐观吧。”

“我们的任务只是打前站,樱组和莲组正在赶来的路上,兰组也已经进入待命状态。”米娅低头为勃兰特处置伤势,很不在意地回答,“一待公务结束,殿下就会亲自赶来处置此事。”

(死神之银月亲自出手吗?坏脾气的小姑娘,你可要当心啊……)将带着些怅然的目光移向远方,勃兰特这样想着。

第四幕·完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9 14: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幕·上



将魔晶石产业向民间开放,是第二次自由战争结束后,帝国皇室为缓解深重的财政危机,不得已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另一方面,也可以看作是战后大变革历史条件下,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
民间资本的大量涌入,使原本作为军用的魔晶能源转化技术被迅速转化为民用,由此,彻底改变比斯大陆历史进程的工业革命,正式拉开了序幕。然而,正是这项被学者称为比斯大陆炼金文明奠基石的政策,却成为了其后三百余年帝国政府挥之不去的噩梦根源。
——《斯比亚经济史概略》,第九章

已经多久了……

一个钟?两个钟?还是五个钟抑或更长?蜷缩在地窖货架的最底层,小修文默默地计数着时光的流逝。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小修文便喜欢上了这种在黑暗中独处的感觉。

同龄的伙伴中,他的性格不算孤僻,可是独独只有他一人,从来不曾惧怕漫漫长夜的降临。

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处,任凭无边无际的静谧将身体重重裹绕,思绪却可以随着心跳的节拍飞得很远很远……每每在这种时刻,小修文的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平定下来。

悲伤的时候,无聊的时候,他都会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躲藏起来,把自己隐蔽在黑丝绒一般的黑暗之中,静静地享受着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安逸。直到,哭笑不得的家人把他从这样或者那样的地方揪出来为止。

这样的游戏,从前他已经重复过许多遍。

打从去年冬天,路过镇子的魔法师爷爷教会他那个好玩的小魔法以后,就连最熟悉他的妈妈,也很少能够在小修文睡着之前找到他。

而且今天,小修文也不希望被母亲找到。

中午吃饭的时候,邻家四岁的小丫头趁他不注意,居然把他教师节预备送给老师的练习册当成了涂鸦板,等他发现时,崭新的练习册上已经被画满了乌龟。既难过又心疼的小修文气不过,于是便狠狠推了小丫头一把,结果刚巧被母亲看到,不但挨了好一顿骂,还被勒令向那个混帐的小丫头道歉。

——明明是她的错,为什么要我说对不起!?

十一岁的小男孩,性子正是执拗的时候,虽然拗不过母亲的脸色,心里埋怨的对象却从那个做坏事的小丫头换成了逼自己道歉的母亲。

——只要妈妈不承认错误,我就不出去。

小修文愤愤地想着,又把身体蜷得更紧了些。

可是转眼,他脸上的坚定神色就垮了下来,尽管努力不去在意,可是腹中的鼓鸣声还是一点一点地慢慢变大,盖过心跳,成为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旋律。

十一岁的年纪,身体也正是最需要营养的时候。

在面子和里子之间,到底哪一个比较重要呢?学着大人的样子蹙起眉头,小修文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地上的魔法阵早就失效了,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熟悉的脚步声还是没有出现?

——现在这个时候,妈妈也该找着我了啊……

终于,愈发严重的饥饿感压倒了小小的自尊,小修文苦着一张脸站起身来,摸索着向着地窖出口处的木梯走去——

“布莱斯先生,您没事吧?”

富有活力的娇嫩嗓音,将他从最深沉的梦境中唤醒,湖水般的碧色眸子在瞬间恢复清澈,倒映出一张尤带着关心表情的清丽脸庞。

“我不要紧,只是打了个盹儿而已。”

警长摇着头,仿佛要将回忆和残存的倦意统统甩出脑海似的坐起身来,此时的他才猛然省起,自己竟是睡在了新城警局的办公室里——不久前打斗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只有墙上那个珍妮造成的破洞暂时还无法恢复原样,在距离大洞不远的地方,勃兰特翘脚坐在办公桌上,正和站在桌前的尼尔斯说着些什么,看到警长醒来,双臂上缠满绷带的勃兰特扭过头来,问:

“做恶梦了?”

“没有,就是梦到了些小时候的事。”

“原来是想家了,有时间还是回去看看吧。”

“啊,”警长有些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视线正好迎上一旁尼尔斯投来的目光,于是警长歉然地笑笑,“见笑了,到底赶不上那些年轻人了,一熬夜就犯困——我没错过些什么吧?”

“哪里,我们现在才刚要开始。”冲警长点头致意后,尼尔斯回头用精灵语接着对勃兰特说道,“既然流萤府上已经出面,那个女孩的事还是让她们自己去处理好了。”

“可这样好吗?”由于角度的关系,警长没法看清勃兰特的表情,但从他的语气可以听出,勃兰特对尼尔斯的提议不甚赞同,而尼尔斯则微微一笑:

“有什么不好?从你说的情况看,她跟弗伦德利应该只是单纯的雇佣关系,和现在的案情关联不大,没有必要在这上耗费太多精力——况且这种牵扯到豪门隐私的事,我们还是参与的越少越好。”

“我说你怎么巴巴地把她们找来,原来是抱着这心思。你现在可和那混蛋越来越像了……”勃兰特撇撇嘴,很无奈地结束了话题,“说吧,你有什么重大发现?”

“这个啊,”尼尔斯带着和熙的微笑,忽然问出了一个似乎和眼前话题完全不相干的问题,“珍妮,你还记不记得,《帝国刑法》第一百九十三条的内容是什么?”

“第一百九十三条……”以葱指轻轻点着樱唇,小丫头很用心地回忆着,“是贷款诈骗罪吧——以非法占有为目的,诈骗银行或者其他金融机构的贷款,数额较大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两万金币以上二十万金币以下罚金;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五万金币以上五十万金币以下罚金;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

珍妮的法律条文还没有背完,勃兰特就已经眼神一亮:“你是说?”

“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并处五万金币以上五十万金币以下罚金或者没收财产。”尼尔斯的微笑和熙依旧,但是在旁人看来,他的笑容里明显多了几分腹黑的意味:“那么,要是被诈骗的金融机构是由帝国直接控股的呢?”

“蓄意诈骗、侵吞国有资产……情节特别严重者,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警长低声喃喃着,神色竟然有些恍惚,“你确定吗,尼尔斯君!?”

“当然,”尼尔斯正色回答,“如果珍妮的记忆没有错误的话。”

勃兰特目光一闪,问:“怎么说?”

尼尔斯笑笑,将视线转向旁边的珍妮:“珍妮,你那天在矿区的时候,有没有在库房之类的建筑外看到有启动的魔法结界?”

“有的。”珍妮点头。

“是什么颜色的?”

“嗯……很难形容,就是那种接近于透明的样子。”

“那么,矿区里的工业噪声是不是很大?比如说通风系统之类的。”尼尔斯接着问。

“也没有啦。那天矿场里相当安静,连人都没有几个,”珍妮很肯定的回答,“也就是接近矿井口的地方才稍微热闹一点。”

“那在矿井口出入的人多不多?”

“很少,”想了想,珍妮又补充说,“就只有两三个保安在那里赌骰子。”

“那就没错了。”尼尔斯点点头,见勃兰特和警长仍然面露茫然之色,于是微笑着解释道,“我初一暑假的时候,我姥姥带我参观过萝丝岛的魔晶石矿场,对相关知识也了解一些。一般说来,火系魔晶石原石的性质很不稳定,稍不注意就有可能酿成事故。为避免周围的魔法元素波动对原石造成不良的影响,矿井内的通风设备全部是由蒸汽系统驱动;在打磨成合适规格以前,原石也都会保存在专门的柯曼特结界里。这些,都是为了在最大程度上规避意外的发生。可是……”

“本该全天运转的柯式结界处于低耗能的半关闭状态;工作日却没有启动通风系统……这两件事单独发生一项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可要同时发生就很有问题了。”勃兰特冷冷地接口,“再联想到他们如此疯狂地袭击珍妮,甚至不惜为此暴露在警局里潜伏多年的暗桩……你怀疑弗伦德利那老小子在玩空手套白狼么?”

“没有错,”尼尔斯从随身的皮包中取出几份文件,在桌面上一一摊开,“从三年前开始,丽桑的魔晶石产量就开始大幅下滑,破产的晶矿商人比比皆是,就连背后是矮人大贵族的龙炉堡日子也颇不好过,可弗伦德利每年上缴的税收却并未下滑多少,甚至有余力从银行贷款勘探新矿,这,不是很奇怪吗?”

“不管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只要款子进账,无论是真的去开新矿还是卷款走人,他都可以进退自如……”勃兰特的嘴边划过一缕冰寒的笑意,“用一座枯竭的矿脉换来巨额贷款和枢密院的大腿,真是好算计。”

“联想一下弗伦德利的过去,这一切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尼尔斯一边俯身翻看着桌上的文件,一边顺口回答,“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足以支撑这个推论的证据。”

“嗯。”勃兰特活动着裹着绷带的手臂,神色中带着点兴奋,“可惜珍妮那天没带摄像水晶,明天还得再跑一趟……”

“但是,”这时,警长用忧虑的语气插嘴,“要搜查矿场,必须得有正式的搜查令才行,虽然我也可以帮忙,然而要走正规程序的话,我想可能会来不及。”

闻言,尼尔斯与勃兰特相视一笑:

“谢谢你的好意,警长。不过,并非只有检察院开具的文书才具有法律效力。”

“哦?”

尼尔斯转头望向珍妮:“珍妮,作为皇室直属的监察机构,在银行提出申请的情况下,皇家侍从署有权对贷款人的资质和财产状况进行审查,没错吧?”

“是这样没错啦。”珍妮有些茫然地点着头,“可是我出来的时候,处里并没有接到这样的通知啊。”

“这个简单。”尼尔斯满不在意地笑笑,“警长,你这里有没有拉伯耶特出产的空白文件纸?”

“拉伯耶特产的文件纸……我看看啊,”警长低头从抽屉里翻出几张洁净的信纸递给尼尔斯,“是这种吗?”

“夜雪坊的吗?倒是也可以用……”

尼尔斯接过信纸检查了一下,跟着又从桌上挑出一枝羽毛笔,就这么站着书写起来。在细腻的纸面上写下两三行漂亮的花体字后,尼尔斯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问:“珍妮,这个月莫里斯大叔喝的是什么茶?”

“啊?好像,是圣都的茉莉花茶吧。”愣了一下之后,珍妮不是很确定地回答。

“呵,茉莉花茶吗,他的习惯还是没变啊……”

用缅怀的口吻轻声喃喃着,点点虹彩从尼尔斯指尖流泻而出,于半空中凝成一个精巧的七彩蝴蝶,在尼尔斯优雅得令人赞叹的手势牵引下,虹色的蝴蝶图案悄无声息地没入纸面,在文件末尾的署名下形成一个栩栩如生的蝶形押记。

之后,尼尔斯接住勃兰特扔过来的十三处徽章,也不见动了什么手脚,徽章的底板便被他轻巧地取下,将卸去底板的徽章在随手扯过的印泥盒中轻轻一蘸,神态郑重的尼尔斯双手握住徽章,端端正正地盖在了文件右下角的签名上——珍妮直到此时方才恍然发觉,自己视若性命的监察官纹章竟然也兼具有印章的功用。

“别看了。”见珍妮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勃兰特暗自好笑地瞟了少女一眼,“想打开背盖上的封印,你起码得升到校官才行。”

“好啦,勃兰特。”尼尔斯来回端详着刚刚写好的文件,满意地弹了一下纸面后才抛给了勃兰特,“给,看看有什么问题没。”

“唔,我看看。”勃兰特顺手抄住纸笺,扫过一眼后便朗声念了起来,“本署受圣都银行委托,为确保国有资金切实用于国民经济建设……你的官话倒顺溜——以帝国皇室及宪法赋予本署之权力,兹令勃兰特·萨姆利·范姆·玛尔斯少校——我说你没事写全名干什么——全权负责审查弗伦德利矿业公司等六家企业之贷款资格……卢兹·莫里斯,公历一零八一年五月二十一日。”

念完文件全文,勃兰特满意地点点头:“我看可以,这样就差不多了。”

“可、可是……表哥……”珍妮举起手,用战战兢兢的嗓音提出异议,“这是伪造公文啊……”

“一份文件能不能拥有法律效力,要看签署它的机构是否承认它的存在。”尼尔斯淡淡一笑,“我想,这点面子大叔还是会给我的。”

“放心,他一定会的。”勃兰特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将文书塞进珍妮怀里,“而且我敢肯定,某人会很高兴看到枢密院的老头子们栽这么大一个跟头。”

“是这样的吗……”珍妮将信将疑地拿起文件,只看了一眼,少女便如遭雷殛般地怔在了原地,“怎么可能?!”

珍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她手上的这份文件,无论是格式、用词,均与真正的十三处公文如出一辙,就连笔迹和画押上散发的魔法波动也和货真价实的文书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这份假公文的炮制过程,珍妮甚至都敢断定,眼前的文件真的就是莫里斯主任亲笔签发的正式文件。

半响,干咽下一口唾沫的珍妮扬起头,用很严肃的语气发问:“表哥的魔法造诣我是早有领教,可是这……”

“押印。是吗?”尼尔斯不无欣慰地直视着少女的眼眸,眼底的笑意又浓了几分,“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和莫里斯大叔在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了,这套魔法印记,当初还是我帮大叔设计的。”

“什么?那为什么我不知道啊……”

“丫头你不知道的事海了去了。”勃兰特毫不留情地在珍妮额头上赏了一个爆栗,“看什么?你还别不服气,知道吗,你还在玩洋娃娃的时候,你表哥就已经是十三处的风云人物了。”

“这是真的吗,表哥?”

见好友提及旧事,尼尔斯苦笑一声,正待将话题一语揭过时,却听见勃兰特接着又是一叹:“现在的小孩子啊,当真是孤陋寡闻,‘暗夜四重奏’当年偌大的名头,如今竟连十三处的自己人都一问三不知……说起来,我当年正式升任派遣监察官,还是替补你表哥的位置呢。”

“我当然有听过‘暗夜四重奏’啊!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而已……”小丫头撅着嘴强辩道,见勃兰特无奈摇头,又眨着大眼睛好奇地问,“可是既然表哥和大叔是很好的朋友,那为什么会离开十三处呢?”

“还能为了什么。”勃兰特喟然一叹,“若不是那年为芬妮娅的事与玛德莲娜殿下闹翻,恐怕……”

“勃兰特。”尼尔斯沉声打断他的感叹,尔后又将另一份写好的文件递给珍妮,“珍妮,你现在立刻去一趟圣都银行的新城分行,以你导师的名义要求他们立刻冻结与弗伦德利有关的所有资金流动。明白了吗?”

“芬妮娅?玛德莲娜……皇储殿下!?”重复着勃兰特提到的两个名字,满心好奇的少女还欲再问,然而此时的尼尔斯尽管面色如常,但貌似平和的眼神中却透着一股不容转圜的坚决。无奈之下,情知不可能再从学长那里知道更多的珍妮只得怏怏接过文件。

“……哦。”

见小丫头垂头丧气的走出房间,暗自偷笑不已的勃兰特回过头来,正好对上尼尔斯从旁迎来的眼神,于是,某人的神情立刻在霎时间变得正经无比:“我去看着那丫头。”

说罢,也不待房间里的两人有所反应,便抓着外套从桌上一跃而下,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这样做,没问题吗?”目送着两人走出房间,警长来到尼尔斯跟前,不无担忧地问。

“放心吧。”尼尔斯轻声回答他,“那孩子的导师虽然有些腹黑,却不是个会抛下属下不管的家伙。”

                                              

“……你们是什么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宽大的真皮座椅被陡然撞翻,萨福克市长带着惊恐的表情踉跄后退,却终究无法摆脱身前梦魇一般的幽邃黑影。

“我的身份无关紧要。”

唇边勾起一缕轻浅的微笑,有着北地蛮族血统的魁梧身躯继续向前,直至如山岳般厚重的阴影,将一脸惶然神色的老人彻底笼罩:“你只要明白,你有义务回答我的问题,这就够了。”

“你是……”直到此时,惊魂未定的老人才看清楚,来人胸前那熠熠闪光的盾形纹章,“皇家侍从署的人?!”

“才发现啊?”宽檐的毡帽稍微扬起,露出一张噙着讥诮笑意的端正脸庞,“我想,市长大人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就算是派遣监察官,也不能在深夜擅闯民宅。”确认来者身份的老人神色稍霁,然而旋即,怒色的嫣红便涌上了萨福克市长苍老的脸庞,“你没有这样做的权力!”

“不错,我确实没有这个权力。”来人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只可惜我现在闯入的并非民宅,而是新城市长的官邸。不过嘛,既然市长大人希望按规矩办事,那我就悉听尊便好了——丽桑新城市长,雷德姆·班·萨福克阁下,依据帝国宪法第一百一十五条、帝国刑法修正案第五百五十三条,以及帝国行政监察法第二章第十三条之规定,我以派遣监察官的身份要求你配合我的调查,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在照本宣科地诵读完一大段公式化的语句后,来人好整以暇地接着问道:“那么现在,市长大人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丝蒂拉大厦火灾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面竭力抗拒着来者的问话,萨福克市长一面暗暗攥紧了藏在腰后的短剑,可是在下一刻,刃上布满细密云纹的短剑就呛然坠地——来者背在肩后的长刀超越视觉的极限,在市长有所反应之前便举重若轻地压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真遗憾,看来市长大人是不打算配合我的工作了。”晶紫眸中闪过一缕锐光,男子的脸上,露出了口中话语截然相反的雀跃表情,“也好,省去了大家兜圈子的时间。”

说着,手腕灵巧一旋,几与身高等长的长刀无声没入地板方砖的接缝处,面带微笑的派遣监察官轻轻扬手,向背后的军装男子打了一个手势:“巴克少校,劳驾。”

在他身后,自始至终都保持沉默的小个子军官闻言举起左手,面无表情地拍在了身侧的墙壁上,以军官的手掌为中心,杏黄色的墙纸上顿时浮现出道道闪着幽蓝光芒的魔法回路——市长办公室中布设的三重静音结界,此时已被全部启动。

“你想怎么样?”右肩以下完全失去知觉的老人无法逃脱,只得无助地向后退去,“不要过来!”

“很让人失望呢,市长大人。曾是‘三叶丛林’股东的你,又怎么会不知道我接下来想要做的事呢?”轻笑一声后,拗动着双手指节的派遣监察官慢悠悠地踱步向前,“不过不必担心,我是不会让你,感觉太痛苦的。”

凄厉哀绝的惨叫声,在宽敞的房间里不住回荡,却到底无法冲破结界与实心墙壁的双重阻隔,满含恐惧的音波渐次减弱湮灭,最终归于虚无……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9 14: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幕·中



民众,就好像顽劣的孩童,不宜过分苛责,但也决不应当过度溺爱。
——新凯达皇朝第八任皇帝,“放贷者”瓦尔德克二世

跑……奔跑……竭尽全力的奔跑……

被恐惧填满的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驱使着力竭的身体……不停的奔跑……

穿过草地,涉过溪流。双腿的肌肉已经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喉咙也火烧一般地灼痛,但只要稍一停歇,那如同梦魇般的一幕幕场景便会反复地在少年的眼前浮现,周而复始,无比清晰。

被烈焰包裹的杂货铺……屹立在血泊中的独臂警官……还有,那直到涣散也依然在示意自己快跑的的温柔眼神……

只有奔跑,不停的奔跑……

轮胎与柏油路面的摩擦声,将他从深沉的梦境中唤醒。

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令布莱斯警长在清醒的第一时间挺直身体,抬眼望去,驾驶座上的勃兰特正在将变速杆挂回空档。

“到了吗?”

“到了。没想到这矿的规模还挺大。”放开方向盘,勃兰特拧身打开车门,“下车吧。”

走下警车,布莱斯警长直直地望着矿场大门上方的招牌,许久都没有移步,见他有些异样,落在警长后面的尼尔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吧?”

“没什么。”警长收回目光,神色如常地回应,“我们进去吧。”

         ※       ※       ※

艾琳已经记不清楚,弗伦德利先生上一次如此烦躁是在什么时候了。

十五年的秘书生涯使艾琳明白,她的老板尽管出身寒微,可是却深具一名上位者所应有的气度和涵养。在艾琳的印象里,弗伦德利先生总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沉稳神情,就仿佛一条盘踞在王座上的巨龙,任何事都不会脱离他的掌控。

像这种今天隔着房门也能听到沉重脚步声的情形,艾琳还是头一回遇到。

不过,遇上现在这种境况,大概谁也不能淡然处之吧。

为了替月前发生在丝蒂拉大厦的火灾收尾,单是从艾琳手上,前前后后就已经划出了不下二十五万的现金——而这,几乎相当于公司整整一年的全部开支。

然而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巨额的开销并没能买来平安,相反地,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态不仅没有像艾琳期望的那样消弭下去,反而有愈发扩大的趋势。警务总署的专员来了,枢密两院的特使也来了,就连皇家侍从署的第十三处,昨天也派了人来。

在艾琳这种知道很多内幕的人眼里,皇家侍从署的形象,可远远没有平民百姓心目中的那样可爱——那些穿着纯黑色复古制服的派遣监察官,个个都是杀人不见血的狠角色。

如果说那些上面派来的大人们还只是小麻烦的话,那么今早传来的消息就是不折不扣的噩耗:公司上下辛苦运作了一年半的贷款计划被圣都银行以审核资质的理由突然叫停,明明今天早上就该到帐的资金,竟然说截留就截留,哼,这些贪婪的死蛀虫,拿老板好处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提出什么异议?!

真是屋漏恰逢连阴雨啊——艾琳在心里无奈地想着。碰上眼下这种令人心烦的局面,也难怪弗伦德利先生会无法保持平常的心态吧。

可是,感慨归感慨,刚刚接到的急报却不能不尽快通知弗伦德利先生。

(希望这一次,也能像以前那样平安渡过吧……)抱着这样的想法,艾琳敲响了自己老板的房门。

“什么事,艾琳?”

苍老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低沉一如往常,得到许可的艾琳推门而入,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站在了距办公桌三步远的地方:“弗伦德利先生,皇家侍从署的人刚刚到达了矿场,达菲主管希望您能亲自出面处理此事。”

“嗯,皇家侍从署?”弗伦德利的神色微微一凝,“他们想要干什么?”

“他们要求进入矿井检查。”

“哦,什么理由?”

“不清楚。”维持着端正的站姿,艾琳轻声回答,“派遣监察官在见到达菲主管后,只是要求进入矿井检查——他们的态度,很强硬。”

“强硬?”对方表现出的姿态,令老人的双眉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不过很快,弗伦德利先生的脸色便恢复了正常,他仿佛漫不经心地向艾琳摆了摆手,“我知道了。告诉露娜,叫她备车。”

“是的,先生。”

垂首退出房间的艾琳没有看到,弗伦德利先生随着她的离去而慢慢变得狠厉的眼神,也没有听到从老人口中迸出的那句低不可闻的咒骂:“那个自负的混蛋……”

令艾琳始料未及的是,当她随弗伦德利先生抵达矿场时,并没有看到自己所预想的那种,剑拔弩张的场面。

刚刚走进矿场主管的办公室,那个打扮得和乌鸦似的派遣监察官便带着爽朗的笑容迎上前来,很亲切地握住了弗伦德利先生伸出的右手:“哎呀呀呀,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弗伦德利先生。”

“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与阁下会面,玛尔斯少校。”微笑着和来访者握手后,弗伦德利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不知少校莅临矿场究竟有何贵干?难道说敝公司出产的矿石真的出现了质量上的问题吗?”

“矿石?不不不,”玛尔斯少校用微带诧异的语气否认了弗伦德利的猜测,“我想您误会了,我今天来访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哦?阁下请说。”

“是这么一回事。”玛尔斯少校搓着小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掏了一张文件出来,“本来昨天公务就已经办完,可是在车站接到上峰的命令,说是圣都银行要我们处帮忙查一下几家客户的财务状况和贷款资格。您也知道,那帮财神爷可不好得罪,所以就只好过来叨扰了。”

“您说笑了。”弗伦德利一面仔细查看着玛尔斯少校手上的文件,一面用不见喜怒的目光审视着眼前这名年龄只及自己一半的年轻人,“既是公务,本人自当尽心竭力,只是不知少校意欲何为呢?”

“啊,”玛尔斯少校点点头,“我们今天来拜访,主要是因为银行那边希望能确认一下贵公司的矿场是否具备作为贷款抵押物的资格——其实也就是在场区里转一转、看一看,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回去交差了。您看,上面发了话,我们这些跑腿的总得做点什么事不是?没想到这点小事最后还劳烦弗伦德利先生亲自前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哪里,既然是圣都银行的要求,对敝公司也是要紧的公事,”弗伦德利神色不变,目光依然牢牢锁定少校的脸庞,“只是这种事情,必须经由专业人员认证才具备法律效力,莫非少校也拥有相关的职称吗?”

“我倒希望是这样,只可惜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介绍一下,”玛尔斯少校微微侧身,将身后一名穿着朴素的年轻人引上前来,“这位是兰德森·吉普达赛尔先生,我的朋友,目前担任北萝丝岛晶矿的高级工程师,这个月刚好来北方出差,于是我便顺道把他请了过来。所以这一点,您大可不必担心。”

“日安,年轻人。之前就听说北萝丝岛的……米蕾尼娅矿有一位年轻有为的总工程师,今日一见,的确比传闻中的还要优秀。”弗伦德利眯起眼,用心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吉普达赛尔,果然是人才辈出。”

“幸会,弗伦德利先生,我对您也是久闻大名。”金发紫瞳的工程师含笑与弗伦德利握手,“请允许我小小的纠正您一下,我现在是在茜亚矿供职。米蕾尼娅矿的工作,已经是五年之前的往事了。”

“抱歉,想必是我记岔了。不过我想,阁下是不会介意我这老头子的这点小疏忽吧?”

“当然不会,您太客气了。”吉普达赛尔工程师洒脱一笑,同时很有礼貌地向弗伦德利微微欠身。

“虽然我很想向阁下讨教一些问题,不过今天还是以公事优先吧。鉴于我对矿场的具体事务不很了解,所以接下来,就让场区的主管达菲先生来负责接待各位如何。”弗伦德利伸出手,向身旁有着肥厚嘴唇的中年男子做出介绍的手势,接着,他的目光又转向了与吉普达赛尔工程师并肩而立的布莱斯警长:

“好久不见了,布莱斯警长。”

“日安,弗伦德利先生。”

警长神色平淡地回应着弗伦德利的问候,只向他微微颔首便算打过招呼,而后者也似乎对警长的无礼不以为意:“警长今天光临,倒真比玛尔斯少校的来访更加令我意外,未知……”

“噢,亨特和我是多年的好朋友,以前也合作过几次案子。”少校顺口接过弗伦德利先生的话头,“初到贵地,难免人地两生,又没有向导可以领路,所以我就厚着脸皮把亨特拉了过来。”

“而且我对魔晶石的加工过程也非常好奇,”警长波澜不惊地补充着,“正巧今日有空,于是就随玛尔斯一起来参观一下。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给弗伦德利先生添麻烦了。”

“警长客气了,您能来访是本人的荣幸。”与警长寒暄完毕后,弗伦德利又将目光转回到少校的身上,“很抱歉,玛尔斯少校,我四点的时候还有一个约会,就不能陪同各位参观了。达菲,请代我好好招待几位贵客。”

“先生请放心。”达菲主管会意地一颔首,而后彬彬有礼地向玛尔斯少校做了个请的手势,“几位,请随我来。”

“有劳了。”朝达菲主管点头回礼后,玛尔斯少校很夸张地向弗伦德利欠了欠身子,“那么,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希望我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弗伦德利先生。”

“后会有期。”

在和玛尔斯少校道别之后,弗伦德利殷勤地将来客送出办公室的大门,当他转过身时,脸上的和蔼表情已经变得坚硬异常。“艾琳,叫露娜上来一趟。”他沉声吩咐。

平静中隐含着冰寒气息的语音,不由令艾琳心底一颤,只是良好的职业素养,并未令她露出太多异常的情绪:

“是的,先生。”

就在弗伦德利向属下面授机宜的时侯,已经进入到场区深处的布莱斯警长正以不无担忧的语气悄声询问着身旁的年轻人:“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放心吧。”吉普达赛尔工程师——也就是尼尔斯用浑不在意的口吻低声回答,“六表弟的身高与我相仿,样貌也差不太多。只要不是碰到熟人,我有信心不会露出马脚。”

“吉普达赛尔工程师,您在说什么?”两人的耳语尽管音量不大,却也还是惊动了走在前方的达菲主管。

“啊。”尼尔斯神态自若地随口应道,“我只是有些奇怪,怎么今天这么安静,一个人也看不到?”

“哦,因为这个礼拜矿井的通风系统进行翻修,我见左右无法开工,就索性给大家伙儿放了半个月的长假。”

“是这样啊。”尼尔斯点头,“您真是一位体恤下属的好上司。”

“话不能这样讲,要不是底下那帮弟兄拼死拼活的卖命,也不会有矿场的今天……”达菲主管感叹着,在一栋通体被水蓝色结界包裹的建筑前停下了脚步,“这里,就是存放晶矿原石的仓库。”

两人谈话的当儿,旁边的珍妮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向闪耀着晶蓝色光华的结界伸出手去,结果只是刚刚碰触到结界的表面,便像是被冰到似的缩了回来:“好凉哦。”

见珍妮缩手吐舌的俏皮模样,尼尔斯微微一笑,也伸手轻轻抚摸着结界的表面:

“是寒韵65型啊。怎么不升级成83型呢?不仅耗能比旧型号少两成,而且也更容易操控些。”

“更新协议谈不拢,凯卡维公司的要价实在太高了。”达菲主管苦笑,“好在我们这最不缺的就是法阵用晶石——要进去参观一下吗?”

“还是不了。寒韵65切换起状态来很费时间,就不用麻烦了。”尼尔斯婉言谢绝,“况且我觉得,要看晶矿原石的话,还是在矿井里看比较好。”

“也好。”达菲主管前跨一步,恢复了引路者的身份,“请这边走。”

矿井的主井口位于场区的最西侧,与煤矿不同,矿井的主巷道并非更加方便出入的斜井,而是一座直径宽达十五臂的大型竖井。主井口的出口安装有两台大型升降机,用以运输矿石和人员——和通风系统一样,升降机的运转同样也是由蒸汽系统驱动。

尽管昂贵且多故障,却可以规避大多数魔法类事故发生的可能。

在拉开罐笼的闸门之前,达菲主管一面对众人分发安全帽一面说道:“很抱歉各位,为了矿井和各位的安全考虑,请各位在这里保存各自的魔法物品,我们会替各位妥善保管。”

“这你可找错人了,我从小就和魔法不对付。”

叼着草根的玛尔斯少校双手一摊,摆出一副很光棍的模样。达菲主管见状笑笑,目光转向他身后的布莱斯警长,警长看尼尔斯没有表示,便摘下腕上附有护盾魔法的手表递给了达菲主管。珍妮则是交出了装着魔法卷轴的腰包,正要解下手链时却被尼尔斯以眼色制止。而尼尔斯在不着痕迹地丢给表妹一个眼神后,似笑非笑地向达菲主管扬了扬手里的公文包,达菲主管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恍然大悟:“我倒疏忽了,吉普达赛尔工程师并不是一般客人。”之后虚手相引:“请吧,各位。”

进入升降机的罐笼,达菲主管一边拉动升降机的开关,一边接着叮嘱道:

“大家一定要切记,进到矿井里后千万不可随意使用魔法,尤其是元素魔法。”

“那么,不是元素魔法的魔法可以使用吗?”脸上一副好奇宝宝神情的珍妮举手提问。

“最好不要。”回答她的,是进入矿井以来便始终带着若有似无微笑的尼尔斯,“矿井里的魔法元素浓度太高,神术还好,其它类别的话,稍有不慎魔法就会失控。伤到人还算小事,要是一不小心……后果可就很难说了。”

“不过,倒也不能一概而论。一些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还是可以在井下使用魔法的。”达菲主管接过话头,“譬如说,像吉普达赛尔工程师这种青年才俊。”

“您谬赞了。我……”尼尔斯淡然一笑,正要“自谦”几句时,脚下却猛然一晃,就仿佛忽然有什么重物砸上了罐笼一样,多亏及时扶住了笼壁,才没有撞到身边的警长。

所幸异变只是短短一瞬,很快,下降中的罐笼便恢复了平稳。稳住身体的尼尔斯抬头看去,发现除了自己和达菲主管之外,刚才的小事故并未给其他几人带来太多的困扰,勃兰特甚至还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调侃主人:“我说达菲主管,比起通风系统,我觉得这台机器才更需要检修吧?”

“您说的不错。原本按计划,前天就应该对升降机进行保养的,可是不巧技工犯了胃病,工期也就拖了下来。”达菲主管掏出手绢,很夸张地擦了擦额头,“让各位受惊了,真是过意不去。”

“小事儿。”勃兰特笑笑,与尼尔斯交换一个眼色后便不再言语。

很快,罐笼就降到了矿井的底部。

暮春五月,天气已然颇为温暖,但甫一拉开罐笼的闸门,众人便感觉一股夹杂着岩石气息的凉意扑面而来。几位男士还不觉得,只穿着夏装的珍妮却微微打了一个寒颤。见大家的目光都望向自己,小姑娘很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肩膀:“想不到井下这么凉,真是出乎意料呢。”

“虽然是火系的晶石,但在一般状态下原石并不会释放热量。”达菲主管殷勤地解说着,“只要周围魔法元素的波动值保持稳定,晶矿和普通矿石其实没有太大的分别。”

“可是,为什么在凌羽山的矿井里面,感觉就很热呢?”珍妮好奇地提问。

“这是因为凌羽山本身是一座活火山,有很丰富的地热资源,所以井下温度自然要高一些。而这里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见达菲主管被珍妮各种各样的奇怪问题弄得应接不暇,勃兰特乘机放慢脚步,在尼尔斯耳边悄声问:“怎么样?”

“现在还看不出来。得再往深一些才能确定。”尼尔斯一面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一面以同样的音量回答。

“我说你到底行不行?”勃兰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看看吧,这儿可真是个瓮中捉鳖的好地方!”

“你当我以前暑假被二舅拉去野外是游山玩水的?这点事还难不倒我。”尼尔斯安之若素地扫了同伴一眼,“倒是你,堂堂少校军官,号称十三处第三高手的玛尔斯先生,也会怕被人包了饺子啊?”

“你……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勃兰特眼睛一瞪,扭头窥探一下后又急忙压低了声音,“随便弄两包炸药一轰,咱们可就全交代在这了,回头再以矿难的名义往上面一报,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放心吧。发现了没?那一位,”某人向达菲主管的方向一努嘴,“应该是矿上唯一的主事者,真要出了事儿,只要把他控制好,最不济也是个合格的人质。”

“也对……诶,我怎么现在才发现,原来你小子心居然比我还黑。”

“彼此彼此……”

接下来的时间里,尼尔斯用完美的行动证明了幼年时的暑假确实没有虚度。在某人一副看戏的目光中,尼尔斯以最最标准的贵族仪态,不停地向达菲主管抛出一些让百年工龄的矮人老大爷都为之蹙眉的刁钻问题,还不时用勘探锤从巷道的岩壁上凿下几块标本仔细观察,其姿势之专业,足以令那些在地质学院里混吃等死的大学生们自愧弗如到羡慕嫉妒恨的水平。

宾主问答间,一行人不知不觉走入了矿井的深处,间中偶尔与值班的工人擦肩而过,却独独不见一名寻常在井下最为活跃的矮人族矿工,对此,尼尔斯很是好奇地提出疑问,而达菲主管的回答则颇为无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本地的矮人居民本就不多,而且大都干的是铸造业,我们矿上,现在只有几名技术骨干是矮人族的。”

“怎么不从外省招聘呢?”

“也招过,可就是留不住。”达菲主管叹了口气,“龙炉堡的经理老白熊看着一副憨厚样儿,骨子里比蛇人奸商还要精明,再加上同族的优势,能保住眼下这几位,就已经是费尽心思了。”

也许是因为终于遇到了合格的听众,达菲主管吐苦水似的抱怨便从此一发不可收起来,什么税率高不合理啊什么上面的老爷拿了孝敬不办事啊等等等等,直听得尼尔斯头大不已。就在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敲凿着壁上的矿石,一边琢磨怎样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时,一声断喝猛然间传入了尼尔斯的耳廓——

“当心!!!”

未及理解好友告警的含义,尼尔斯便被一股巨力推离了原地——直到身体狠狠撞上岩壁,右肩传来的灼痛感才陡然钻入了年轻记者的意识。

举头上望,一身黑衣的女性狼人蜷体如弓,紧紧地攀附在巷道顶端的石壁之上,湛绿的眸光凛冽锋锐,冷冷的注视着身下的猎物。

幽暗灯光下,犹自滴淌着血珠的钢制爪刃格外摄人心魄。

“切!”扭头吐出含在嘴里的草根,勃兰特抬手制止举枪欲射的珍妮,噙着狠笑举步上前:

“我还当是何方高人,原来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狼崽子。怎么,血月之城已经沦落到要靠你这种小鬼来撑门面的地步了吗?”

饱含着轻蔑意味的话语,使狼女幽寒的绿瞳骤然紧缩成线,锋锐钢爪拉出四道冰蓝光华,闪电般地袭向勃兰特胸膛。

带着不耐的表情微微撇嘴,勃兰特迎着寒光跨前一步,轻描淡写地挥出了袖下仍然隐约可见白色绷带的右拳——

嘭!!!

钢爪与铁拳的对撞中,瑰丽的流星状光芒轰然崩溃,狼女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飞跌出去,此时她才听清楚,从对手口中传来的评价:“月影击?还差些火候。”

口吻轻佻的评语,顿时令异族刺客兀自残留着惊骇的眼底燃起怒火,矫捷身躯一个后翻,蹬踏在粗糙石壁上的赤足猝然发力,魅影般的身形在空中一化为三,以更加凌厉的气势扑向那名脸上依然挂着疲懒笑容的可憎男子。

不料,豁尽全力的攻击,却迎头撞上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斗气之壁。

挥臂震散刺客的残影,勃兰特颇为无趣地歪了歪嘴角,摇头叹息:“荒原之舞,你还真当自己是猎雕者啊……丫头,上。”

“明白!”

随着一声活力十足的回答,勃兰特身后早已跃跃欲试的珍妮立刻掣出腰后的警棍,疾步迎上了刺客的第三波攻势——锋刃撕咬钢铁迸出的火花,旋即绽放在昏暗的地下空间里。

金属摩擦的刺耳鸣响中,珍妮右手执棍封住划向颈动脉的钢爪,左手警棍乘势从肘后旋出,裹着浑厚风声直取对手下颚。刺客堪堪仰首避过,却不意珍妮变招奇快,皓腕一沉一翻,T形警棍的长端轻盈转向,乌沉棍尾化作择人欲噬的嗜血獠牙,狞恶地刺向刺客的咽喉!

先机已失,无可奈何的刺客只得虚晃一招后借机后跃,险之又险地脱出珍妮的攻击范围。抢得上风的珍妮并不追击,只是沉稳地横棍当胸,以无比专注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对手。

——尽管力量要大一些,不过论起速度和招式的变化,还是比猫猫姐……

少女如此思忖着。

托师傅平日里人缘不错的福,珍妮得到前辈指点的机会,要远比一般十三处的新人多上许多。

——如果对方没有隐藏实力的话,那么……

战术底定,神态沉着的珍妮趋步向前,幽蓝色的斗气光华沿着警棍尾端奔淌流泻,迅速凝结成两道半透明状的晶莹光刃。一步、两步,随着光刃的逐渐成型,一股与少女年纪全然不符的强大压迫感,也慢慢在珍妮四周弥漫开来。

充满实质感的水晶剑刃,令感受到珍妮战意的刺客明显露出了动摇之色,然而不过片刻,刺客眼中的犹疑便转为孤注一掷的狠厉。只听一声低沉的咆哮,浓绿如墨的斗气从爪刃根部喷涌而出,狼人刺客如同离弦的弩箭,拖带着斗气星散而成的尾迹冲向与之对阵的少女。

——来了!

看清对手的来势,目光宁定的珍妮轻挑柳眉,以比刺客不遑多让的速度阔步迎上了刺客的第三波攻势。

晶蓝与墨绿,两道迥然不同的斗气光华,在深埋于地下的矿洞中同时亮起。

但是最终,酝酿已久的斗气风暴,并没有得到激撞迸发的机会。

在两人交锋的前一刹那,刺客忽然拧身错步,生生擦着珍妮的剑锋调转方向,风一般地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不、不会吧……”刺客出乎意料的行径,让蓄势待发的珍妮不由傻在了原地,直到从背后赶上的勃兰特拍了她的肩膀,张大了嘴巴的小姑娘才恍然回过神来:“还楞在这儿干嘛啊?追!”

——绝对,不会让你再逃掉!

追随着学长的脚步,紧咬嘴唇的珍妮暗暗下定了决心。

直到两个人的身影彻底隐没在巷道尽头,布莱斯警长才从尚有余温的战圈中收回目光,关切地转向身旁半靠在岩壁上的尼尔斯:“不要紧吧?”

“几道口子,不妨事。”借着警长的搀扶,尼尔斯撑着石壁凸起处直起身来,本就被凿得有些松动的石块禁不住尼尔斯用力撑持,顿时被掰落下来,“达菲主管呢?”

“达菲主管?也许是被吓跑了吧?”警长环顾四周,发觉方才还与尼尔斯相谈甚欢的达菲主管已赫然不见了踪影,“想不到那么多年不见,勃兰特的性子还是没变啊。”

“他啊,”尼尔斯掂掂手中的石块,正欲信手抛出时目光却忽然被矿石截面闪烁的银光吸引,“要沉稳得下来就不是他了……”

警长闻言叹了口气,将话题导向了现实的方向:“我们还是赶快和勃兰特他们会合吧。让他们两个单独行动,我很不放心。”

“唔,放心吧。虽然脾气急躁些,怎么说那小子也算是十三处里数得着的高手,就是真的把矿洞炸掉,估计也伤不了他……”用不知是表扬还是讽刺的口气评价着老朋友,正在端详矿石的尼尔斯脸上逐渐浮现出几许惊异,他随手从岩壁上摘下一盏矿灯,仔细观察着矿石截面上如同星辰般分布的纹路。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吗?”见尼尔斯眉宇间的诧然之色愈发浓重,警长好奇地问。

“不,和眼下的事没有太大关系,只不过……总之是很惊人的发现。”好半天后,尼尔斯才抬起头来,带着古怪的神色将手上标本装进皮包,“走吧,我们去找他们……”

他转过身,正要把矿灯放回原位时,颈后却陡然传来阵阵沉重的麻痹感。

(偷袭!还有敌人吗……)在意识堕入黑暗的前一个瞬间,迟来的警讯才随着晕眩的感觉闪入了尼尔斯的脑海……

         ※       ※       ※

锵~~~

角度刁钻的啄击被警棍猛力弹开,身姿窈窕的刺客借着反震的力道腾空跃起,将身后的追兵甩开好大一段距离。

——可恶!

眼见对手又一次逃脱掌控,恼恨不已的珍妮不禁咬紧了牙关,少女脚下的岩石被短靿皮靴重重踏碎,巨大冲力转化为加速的动能,尘粉飞扬间,少女如同出膛的子弹般,一往无前地扑向自己的猎物。

裹杂着斗气爆鸣的武器撞击声,再度响彻在幽暗的地底。

(这丫头,到底还是太毛躁啊。)

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幕,在身后为珍妮掠阵的勃兰特不禁露出了些许苛责的神情。

无论是作为派遣监察官还是未来的帝国伯爵,珍妮这些天来的表现,都远远不能称之为合格。

没错,对于初出茅庐的新人,粗枝大叶并不能算是太严重的缺点,可如果马虎到,在行动时把备用弹夹忘在寄存处的话,也委实太过火了一些——如果让珍妮的导师知道这件事,大概会气得当场吐血也说不定。

担任导师的派遣监察官,不单单要向学生传授必要的经验,更兼有磨砺学徒意志品性的重责。珍妮导师对好友遗族的偏爱,同样与珍妮亡兄相交匪浅的勃兰特多少可以理解,只是……

——炽血之翼的幼狮,终究不是温室里的雏苗啊。

(等哪天碰到那家伙,可要好好说说他——唔?!)

没有任何先兆,本来紧跟着珍妮的勃兰特猝然停步。碗口粗细的尖锐石牙从岩壁中悄无声息地弹出,却没能攫获到预期的目标——

在刺穿勃兰特身体的前一瞬间,六枚石牙齐齐被怒涛般涌出的金黄色斗气震得粉碎!

(魔法攻击?而且段数不低。看来他的推论没错……)

拧身避过头顶坠下的石笋,勃兰特心中飞速分析着敌人的企图,眼角余光扫过被突然从地底伸出的腐尸手臂弄得手忙脚乱的珍妮,勃兰特眼中倏地闪出一抹讶色。

面前的这一幕场景,勃兰特并不陌生。

第二次自由战争结束以来,亵渎亡者尊严的死灵法术,就一直是各国政府的重点禁绝对象。在十三处任职时,勃兰特曾经多次参与剿杀死灵术士的行动,对死灵术士的行为特点都极为熟悉,但眼下的情形,却令他本能的感到异常。

——可是,为什么一点也感觉不到死灵术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难道说……

眸中精光一闪,勃兰特自下井起从未出动的左手紧握成拳,奋力击向身侧暴起的岩柱——碎石飞溅中,勃兰特脸上明显露出痛楚的表情,眼底的疑惑却尽数化为笃定!

——果然。

一缕锐光在冷澈眸中绽放,此前一直处于守势的勃兰特骤然加速,霎时便冲出了陷阱密布的狭窄地带——

“珍妮,用破邪之印!”

“啊……是!”已被殭尸弄得左支右拙的珍妮闻言一愣,但随即露出了安心的表情,晶蓝色的斗气之环随着一声轻叱轰然发动,抽身飞退的珍妮双手结印,点点圣光在法印的牵引下闪烁凝结,刹那间汇成一道令人不敢直视的光之瀑布。

洪流所经之处,一切不洁之物均被净化消融,不留一粒尘埃。

当绚烂的光辉归于平淡,珍妮眼前的景象已经面目全非。石牙、腐尸,所有被魔法召唤出的造物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原本仅能容纳三两人并排行走的坑道,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个方圆数十臂的广阔空间。

“这、这是……”环境的异变,令仍旧有些气喘的珍妮不由瞠目结舌,而同样目睹这一幕的勃兰特只是冷冷一笑:“好高明的幻术。霜刃杰瑞克,果然有着与黑榜四十七位相匹配的实力。”

“哪里,哪里。”浑厚的男声自虚空中响起,赫然竟是达菲主管的嗓音,“比起年轻一代的后起之秀,我们这些老头子,恐怕也就剩下这点名声可以唬人了……只是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破绽,让少校阁下发现了我的存在呢?”

“不,你的幻术其实很完美。能将人类的五感操纵到如此地步,即便是龙族的虚空幻境,也不过如此了吧。”说到这里,勃兰特自嘲地摇了摇头,“然而很可惜,昨天我与一个女孩子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我的左手,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知觉。”

“是这样啊,倒是我疏忽了……好吧,闲聊时间到此为止——”停顿一秒后,达菲主管的语气陡然一转,“为了两位的人身安全着想,还请两位放弃抵抗,毕竟站在我们的立场,实在不希望同十三处发生任何的不愉快。”

“真没想到,我也会有被人勒令缴械的一天——也罢,现在的情形,你也确实有这么说的本钱。只不过,”仿佛听到什么滑稽的事,勃兰特噗的笑出声来,再抬起头时,深澈如海的眸中已然镌上了一圈墨色如铁的冷峻符文,“黑榜百位的赏金,可是连精灵都会为之失去理智呐。”

袅袅余音中,勃兰特的身影突兀地从原地消失,下一刻,灿如朝阳的黄金色光芒,将整个洞窟映照得纤毫毕现。

澎湃翻涌的气浪扑面而来,将达菲总管身前的伪装尽数撕裂,本应重重砸进敌人胸膛的铁拳,却被一道凭空出现的人影生生拦阻在目标五步之外,不得寸进。

相互纠缠的斗气之焰往来交错又泾渭分明,明灭不定地映出对垒双方的面容。看清对手的脸庞,勃兰特顿时震惊地瞪大了双眼:“亨特,为什么是你?!”

“……人生在世,”单手架住勃兰特右拳的警长神情苦涩地沉默着,好半天后才沉声回答,“终归会有身不由己的一天。”

“那就来吧!”眼底的符文如烈焰般旋舞飞扬,勃兰特的手腕猛力下压,借着警长防御的阻力腾身而起,回旋踢激起的凛凛风声中,军靴的后跟狠狠扫向警长后脑,警长矮身避过,却被接踵而来的第二轮侧踢击飞出去。

在珍妮惊叹的目光中,井下的战斗由此进入了最激烈的阶段。

勃兰特的攻势狂暴绵密,急雨怒涛式的进攻,海啸一般将警长的身影重重淹没,身法之迅捷彪悍,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他是一个双臂被严重冻伤的伤员。而面对强悍如许的对手,与他交锋的警长也同样不落下风,仅凭几套基础的军中武技,愣是将周身要害防护得滴水不漏,甚至还隐隐留有乘隙反击的余裕。

稳健与轻灵、朴实与绚丽,两种迥然相异的武道风格在斗气的辉映下被演绎得淋漓尽致,直让在一侧旁观的珍妮看得心驰目眩。直到一次剧烈冲击将两人分开,珍妮才猛地省起肩负的职责,她匆匆激活手链上附加的反幻术魔阵,抄起手铐就向达菲主管的方向奔了过去。

不料甫一起步,珍妮便神色惊愕地软倒在地,同一时刻,与警长对峙的勃兰特也突然脚下一个趔趄。竭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勃兰特以阴沉的目光望向三步之外的警长:

“……十七号瓦斯?真是好手段。”

“在缉捕个体能力过于强大的目标时,应尽量利用地形、装备等各种有利因素削减其战力。”轻声背诵着《刑警教典》中的内容,警长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勃兰特,“你大意了,老朋友。”

勃兰特闻言露出冷笑,想要反唇相讥却终究不敌军用管制品的强大麻醉力,满是不甘地向前倒去。伸手扶住一头栽倒的勃兰特,布莱斯警长微不可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很完美的计划。”带有赞美意味的语声,随着达菲主管的掌声一同响起,“真是麻烦你了,布莱斯警长。”

“希望你们能信守承诺。”将昏迷的勃兰特扛在肩上,警长向走过来的达菲主管投去冰冷的一瞥。

“啊啊,这个不必担心。”达菲主管笑着走到警长跟前,“以弗伦德利先生的名义保证,只要我们合作愉快,那位美丽的修女小姐,就绝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但愿如此。”以一声冷哼代替回答,警长头也不回地朝着矿井出口的方向走去。在他身后,目送他离去的达菲主管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颇堪玩味的笑容……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9 14: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幕·下



咱们铁叶原的汉子,从来都是有仇必报!
——帝国元帅,福兰·莱因施曼·布莱斯伯爵

伴着清脆的铜铃声响,满载乘客的巴士缓缓驶入了街边的站台。

一个相貌朴实的汉子当先跨出车门,立定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腰身略显臃肿的妻子搀下车来。

甜甜地望了丈夫一眼,年轻的少妇转过目光,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行人如织的广场。

当年人迹罕至的荒山渔港,而今已然成为北方不可或缺的枢纽重镇。

虽不及云城万普千载风华,开埠不过百余年的桑蒂亚,却自有一番勃勃生气。

大街的另一侧,水族小贩轻巧地将面糊倾入铁板的圆槽中,烟汽裹着面香升腾而起,使整个摊位都沁满了浓郁的鲜甜气息。

微带焦黄的章鱼丸子,缀上红褐色的酱汁和水嫩的青葱,光是看着,便已叫人胃口大开。

手捧
装满丸子的纸盒,骑在父亲颈子上的小家伙精神头十足地左右张望,提出的各种奇怪问题,不时逗得身材魁梧的父亲放声大笑。半兽人粗犷的脸庞上,尽是对幼子的宠溺表情。

衣着前卫的情侣,在市政厅的大门旁尽情拥吻,全然无视台阶上警卫的蛰人目光。饱含激情的一幕,令广场边缘长椅上的华服少妇不由露出了温柔的浅笑,但是当她把眼神转回到身旁时,黑色面纱下的如水红眸却立刻蒙上了一层恼意——

一簇亮蓝色的电火,在纤如葱尖的指端一闪即没。

毫无预兆地,紧挨在少妇身侧、正以和蔼目光向着某位妙龄少女行注目礼的白发绅士,突然脸色通红地从座位上蹦起,跳脚哀嚎的凄惨模样,引得路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眼光。

如同以往的每一个假日,午后的桑蒂亚中心广场依旧是一片繁华的太平景象,喧闹而安逸。

只是,如果有哪位熟悉帝国政法系统的旅人碰巧看到这一幕的话,那他肯定会大吃一惊。

那位别着身子,正像小孩子一样闹着脾气的俏丽少妇,今年刚刚到了退休的年纪。在她担任宫廷安全总管的六十年时间里,伊丽莎白·巴利特伯爵夫人的名字,一直都是间谍、刺客和恐怖分子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推着章鱼烧小车的和蔼大叔,真实的身份是万普海关缉私处的金牌卧底,在他手中破获的案件,案值几乎等同于万普海关整整两个财政年度的全部税收。

当街热吻的半精灵情侣,是缔亚索玛刑警队中,不论闯祸能力还是办案水平全都首屈一指的夫妻档;搀扶着妻子的憨厚汉子,是银霜堡历史上最年轻的总检察长,同时也是被北方黑道畏称为“蝰蛇”的恐怖存在;而广场对面,那群喜鹊一样叽叽喳喳的花季少女,则是北威尔斯省女子特警队的实习队员。

从市中心到城市最西方的港口,素不相识的人们或静或动,似疏实密的监控网络,悄然无息地将小半座城市覆盖在内——在帝国经济复苏的紧要时刻,桑蒂亚的走私活动,已经猖獗到了不得不令上位者为之正视的程度。

无论是活着的有机物还是贵重的无机物,所有合法和不合法的商品,只要腰包足够殷实,统统可以在桑蒂亚的黑市里看到买到,如果是大宗的交易,还可以享受兹巴物流公司提供的运输服务,便捷而周到。

依靠着市长塔迪·金爵士的庇护,每年桑蒂亚走私的纯利,有六成最终会通过各种渠道流入兹巴先生的匿名账户。

没有一位执政者会愿意,可以大幅降低赤字的财政收入就这样白白落入走私者的口袋。


情报在无声中迅速传递,很快便抵达了监控网络的端点——港口东北侧,一家面朝大海的餐厅大堂里,背着竖琴的精灵歌者低声向上前的服务员吩咐了几句,模样清秀的少女招待带着甜美的笑容点头应是,接着便抱着托盘快步登上了通向二楼的阶梯。

惠及整个晨露省的桑蒂亚港,最初是因为第二次自由战争中的战略级魔法轰击而形成,故而城中街道店铺以极光为名者多不胜数,少女工作的这家极光餐厅名气虽然并不很大,但胜在视野开阔,凭栏远望,整个桑蒂亚港的景色便能全部尽收眼底。

穿着女仆装的少女走上楼来,一眼就发现了要找的人。

凭栏的雅座上,一位长相儒雅的大叔毫无仪态地爬在桌子上,神色抑郁地盯着眼前的茉莉花茶,嘴里还在喃喃念叨着些什么:“没法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工资才发到三月,军队那帮大爷又来伸手要钱,你妈不知道今年的预算已经大红灯笼高高挂了啊……凭什么别的局长处长可以吃喝玩乐公费嫖妓,我却要带着一群乌合之众累死累活地出外勤啊啊啊……乌合之众老子也认了,可您能给我派点合用的人成不?不是刚出道的苕货就是资历老得吓死人,给我留几个熟手有这么难吗,我一苦逼中干我容易么我……而且还是这种时候……老婆去国外出差有没有?儿子要升学考试有没有?拖家带口的中年男人你们伤不起啊啊啊……”

“您这种抱怨,真是让我们这些跑腿的小职员情何以堪啊。”

突然间,一道清洌的女声冷不防地打断了大叔的碎碎念。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某位拖家带口的中年男人立刻如触电般从座位上弹起身来,仿佛老鼠看到猫一样地看着面前双手抱肩的套装女子。

“菠、菠萝酱,你怎么会来这儿?”

“怎么?”女子双眉一吊,清亮的眸子里迸出一线冷光,“在您莫里斯主任的眼里,我这个小小的秘书不就应该是随时跟在您身后,为您收拾烂摊子的苦力吗?”

“呃……”眼神一转,从石化状态中恢复的莫里斯主任便神色如常地向来人打起了招呼,“今天的天气可真不错哈,是吧,菠萝酱~”

“现在不是讨论天气的时候吧?!”

“对哦。”某人一本正经的点头,“那么,菠萝酱你大老远赶过来,到底有什么事情呢?”

“你……”看着一脸无辜表情的顶头上司,女子额上顿时青筋暴起,最终却只得认命似的垂下头去,“圣都银行来信询问,何时可以解除对丽桑晶矿业的资金冻结?”

“丽桑?资金冻结?”卢兹·莫里斯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己的秘书,“这……什么跟什么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咦?不是您亲自下令,冻结弗伦德利矿业公司以及所有丽桑晶矿企业的贷款业务吗?”女子一愣,从皮包中掏出两份文件递给了莫里斯主任。莫里斯主任接过文件,只瞄了一眼便把其中一份文件丢到了桌上,而当他翻看第二份文件时,莫里斯主任的脸上露出了有趣的表情。

“怎么了?”看着神色古怪的上司,女子双手撑着桌子,居高临下地发问。

莫里斯主任抬起头,把文件递了回去:“你看看这上面的时间。”

“五月二十一日……昨天?!”看透其中关节,女子立刻就变了脸色,“是那家伙干的好事?可是……怎么会?”

“这有什么。”莫里斯主任带着讳莫如深的笑意端起了茶杯,“我的笔迹不难模仿,又是一起蹲过血雾堡的老朋友,他出手的话,骗过一般人一点也不奇怪。”

“可是,”从震惊中恢复清醒的女子松开被攥成一团的文件,“伪造文件这种事,那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办到吧?”

“喂喂,你想到哪去了。”莫里斯主任哭笑不得地打断她,“和我一起蹲过监狱的,可不只有贝尔蒙特和吉尔福特两个人啊。”

“不是吉尔福特处长和那个家伙……”女子蹙眉思索,终于想起一个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难道说,是那位伯爵大人?”

“不会有错。”莫里斯主任饶有兴致地把目光转向窗外的景色,“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会跑去丽桑,不过的确是他的手笔错不了。”

女子轻摇螓首,决定将公务以外的信息抛诸脑后:“那么圣都银行那边该怎么办?”

“简单啊,你就随随便便找个理由,拖他十天半个月的,总之把时间拖得越久越好。”莫里斯主任抿着茶水,带着蔫坏的笑容指点下属,“难得他肯出面,怎么可以不给面子呢,也不知道克雷尔用了什么方法赚他出山……啊,对了,你跟总部打声招呼,如果丽桑那边出现什么奇怪的状况,不必大惊小怪,让他们自己解决就好。”

“明白了。”干脆地一点头,女子便俐落地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的态度,让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莫里斯主任不由愣在了当场,好一会后,回过神来的中年大叔才索然无味地摸了摸鼻子。

“居然说走就走,也不说帮忙分担一下这边的工作,还真是不贴心的下属啊……”嘴里埋怨着,莫里斯主任的目光移向从刚刚就一直捂嘴笑个不停的女仆装少女,“那老爷子到什么地方了?蓝莓酱。”

“是。”见主任问起公事,少女连忙敛去脸上的笑意,正色答道,“莱因哈特·克勒爵士一行已经越过枫谷,预计将于今天傍晚抵达。”

“啧!两天赶完一个礼拜的路,这精灵老头的身体真是特殊材料做的吗,一大把年纪还这么拼命……”俊雅的中年男子苦笑摇头,“目标现在的情况如何?”

“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行动人员到位了吗?”

“已经全部到位,所有行动小组都已进入指定待命位置。”

“好吧。既然我们未来的市长大人都等不及要上任了,那咱们也得加把劲才是……通知各小组组长,”莫里斯主任揉搓着脸颊,眉宇间的慵懒刹那间被一股明锐之气替代——

“行动,开始!”

         ※       ※       ※

沉闷且阴冷,这是尼尔斯苏醒时的第一感觉。

几乎是恢复清醒的同一时刻,从手腕传来的紧缚感便在瞬间令尼尔斯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一面用精神力确认着身体的状况,强自按下心中惊骇的尼尔斯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

映入年轻记者眼帘的,是一处说不上昏暗也说不上亮的宽敞所在。

从天窗泄下的阳光透过高几至顶的铸铁货架,片片斑驳披洒在被仓促清理出的场地中央,与地面上散发着蓝紫色幽光的魔法回路共同构成了一幕诡异莫名的冷色画面。

(这是……)

似曾相识的线条走向,不由让尼尔斯的瞳孔骤然紧缩,回过神来时,魔法回路的名称已被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席德·门勒的三次方魔力稳定法阵……”

“没错。”达菲主管的声音突兀响起,尼尔斯循声抬头,正好迎上达菲主管带着赞叹成分的玩味眼神,“我真的没有料到你会醒的这么早,吉普达赛尔先生。”

暗中借眼角余光确认着身后勃兰特和珍妮的状况,尼尔斯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受到如此隆重的招待。”

“情势会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我个人也很遗憾。”达菲主管一本正经地回答着,“关于——”“这里的矿脉是什么时候枯竭的?”

尼尔斯沉静地打断达菲主管,单刀直入的问题,令达菲主管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僵,半晌之后,久负盛名的中年法师才正容点头:

“被看穿了啊。说实话,你的镇定让我钦佩,吉普达赛尔先生,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自身的安危吗?”

“我毫不怀疑,拉尔·杰瑞克法师斩草除根的手腕,但我也同样确信,弗伦德利矿场的达菲主管绝不会有杀人灭口的胆量。”尼尔斯神色坦然地回望着达菲主管,“再者,如果你真要做些什么的话,又何必布置这么复杂的法阵呢。”

“的确。不论是元老院抑或是国务卿办公室的那位,都不是一家小小商行所能够抗衡的存在。”说到这里,达菲主管眉毛一动,“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看到这点……能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吗,我的先生?”

“兰德森是我的表弟,至于我本人,不过是一介无名小卒而已。”尼尔斯耸了耸肩,只是被缚在椅背上的双手阻碍了他的动作,“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我明白了。”达菲主管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作为对你勇气的回应,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是的,从去年夏天开始,矿场的五座矿井就再也没有产出过一块能够做为工业品的原石。”

“五十年的储量这么快就被挖空,你们可真够敬业的。”这时,绑在尼尔斯身后的勃兰特抬起头来,锐利目光透过垂落发丝,冷冷地瞥向达菲主管。而达菲主管只是无辜地摆出了摊手的动作:

“我想要澄清一下,少校先生。事实上,这种现象在国内并不罕见,即使是黑暗森林和北萝丝岛那些国有企业里,超额采掘也是司空见惯的勾当——对于这一点,我想你身边的这位……吉普达赛尔先生,应该会了解这其中的内幕。”

见尼尔斯沉默不语,达菲主管笑笑,又接着补充道:“对政府来说,只要能保证每年的税收和官方订单,就没有人会去关心企业到底是怎样经营的,国务办公室的远期规划,更多时候只是作为一种参考而已。”

“所以,你们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肆无忌惮?不不不,不管在什么时候,我都敢以魔法的名义起誓,本公司的经营绝没有一丝违反法律的地方,品质最好的矿石,也历来优先供给政府和军方,这一点,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酒鬼,我们甚至可以继续为军方提供三年的精品矿石。”

“该死的酒鬼?”尼尔斯神色一动,问。

“夏诺娅餐厅的酒保,市长书记官的亲戚、丝蒂拉大厦火灾的罪魁祸首、一个酒鬼、一个恶棍。以前在矿上干活时就因为酗酒搞丢了差事,托有个漂亮侄女的福,才能在城里找到工作。”说到此处,在尼尔斯印象中一直温文尔雅的达菲主管首次露出了憎恶的表情,“如果早知道那个混蛋会造成那么严重的损失,我一定会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这个世上。”

——不对!他是在演戏?可现在这种状况,又有什么虚与委蛇的必要?

与原先推论大相径庭的结果,令尼尔斯心头的疑云愈发浓重,正欲追问时却被勃兰特以讥诮的语调抢过话头:

“真是好威风!这么说来,用这座废掉的晶矿向银行骗贷也是合理合法的了?”

“不完全是。”

中气十足的回答在众人头上响起,萨默菲尔德·弗伦德利和布莱斯警长在几名保镖的簇拥下一前一后地出现在勃兰特侧上方的楼道里:“虽然有些环节并不符合程序,但只要投资能收回足够的收益,就很少有人会去在意抵押物的价值到底会有多少。”

“你是说,保护区底下的那片矿脉?”

“你的情报很准确,少校先生。”身材高瘦的银发老人点头承认,“但是,一旦新矿正式投产,受益者并非只有我们,作为债主的银行,恐怕才是这其中最大的赢家。”

“一块画在纸上的蛋糕,绝不会让那群精明到骨子里的糟老头子失去理智。”勃兰特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冷笑着诘问,“而且,从什么时候开始,帝国钦定的二级文物保护区也变成那种可以被人随便伸手的地方了?”

“不,你不了解,先生。”高声打断勃兰特的质疑,老人的语气里赫然透出一股狂热的色彩,“根据我们调查的结果,保护区地下的晶矿储量至少是这片矿区的三倍!这意味着总督大人会毫不保留地支持新矿的开发!至于保护区,地面上的作业并不会触及保护区范围,文管委方面也没有插手的理由。”

“所以你们才会不计后果地袭击珍妮,甚至不惜为此暴露隐藏多年的内线?”

“请相信,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们绝不会出此下策,派遣监察官阁下。”达菲主管用肃然的口吻回答,疲惫的神色里不乏无奈,“十三处的到来对我们而言是一个真正的意外,甚至来不及做出基本的布置,让那个家伙出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有一个悬赏三十万的血族法师去当卧底,难怪这些年来那么多次调查都不了了之。”勃兰特恍若实质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布莱斯警长的脸上,“再加上这位演技堪比影帝的警长大人,还有什么是瞒不下的。”

警长沉默着,没有回应勃兰特的目光。而达菲主管则是摇摇头,似乎没有深谈下去的打算:“这件事的缘由说来话长。不过三位的实力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就算是我,自忖也没有在夜晚与血族交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把握。”

“废话少说,你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少校先生,我再重申一遍。”弗伦德利回答,“不管是今天,还是前夜与贺达斯小姐的接触,我们从来都没有过伤害几位人身安全的打算,我们只是希望,几位能与我们达成一点小小的默契。”

“默契?”勃兰特怒极反笑,然而还未等他发作,达菲主管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我知道,任何试图贿赂或威胁一位派遣监察官的念头都是愚不可及的,所以我们只是想请诸位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回忆。当然作为回报,我保证各位会在丽桑受到最热忱的款待。”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

“在某些方面,我们的确不如龙炉堡和影月家那样底蕴深厚,但多少还是有一些可以利用的关系,也明白如此行事的后果……因此,我们做出了万全的准备,甚至专门布置了脚下的这个法阵。”说着,达菲主管转身走向法阵的操控位,“虽然对此并不熟悉,不过这个魔法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请不用担心,我会很快完成这一切的。”

这时,从勃兰特开口起就一直若有所思的尼尔斯突然抬起头来,用仿佛事不关己的淡然语气向达菲主管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警方在执行任务时很少使用席德·门勒开发的辅助法阵吗?”

尼尔斯的问题,使达菲主管在踏进阵位的前一瞬间停步回身,好奇地望向眼前神态自若的青年男子。

“哦?愿闻其详。”

“魔法应用学的五位奠基人当中,席德·门勒开发的魔法阵,不论是安全性还是可操控性都无可挑剔,然而正是这点,也恰恰是它最大的缺陷……因为在法阵的有效范围内,任何对魔导回路学稍有基础的法师,都可以对法阵进行逆向操作——”

随着鞋跟顿地的短促声响,一道几近透明的魔法光幕自尼尔斯脚下冉冉升起,瞬间便将尼尔斯三人包覆在内,紧接着,一轮肉眼可见的冲击波猛地荡开,将达菲主管和阵外几名躲闪不及的魔法学徒一并扫飞!

只来得及放出一个力场护盾,面带错愕的达菲主管就被猛烈的冲击当面击飞出去,一连撞倒了三排货架才勉强止住去势。从一片狼藉中站起身来,达菲主管的脸上已再无一丝轻敌之色——他知道,要在悄无声息之间夺取法阵的控制权,绝不像眼前这名年轻人所说的那样简单:“你的实力让我很惊讶,阁下。”

对敌手的赞美置若罔闻,划破自己手指的尼尔斯在第一时间半跪于地,开始用指上渗出的鲜血修改地面法阵的细节,在他身后,活动着手腕的勃兰特冷冷接口:

“你还会更惊讶的——动手!”

最先发难的,却是倚靠在两人身后,之前一直低头昏睡的珍妮。

不及挥去臂上缠绕的断索,蜂腰长腿的少女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反身一蹴,腿风掀起的风压形如新月,呼啸着飞向蹒跚而立的达菲主管——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弗伦德利身侧蹿出,闪着墨绿寒芒的精钢钩爪后发先至,将势如破竹的风刃轨迹生生击偏!

木板铁架的断裂声中,看清对手身形的珍妮眉角微微一挑,她已经认出,眼前拦下自己攻击的黑衣狼女,正是方才在井下与她交手的那名刺客。

心念电转间,珍妮凌空拧腰旋身,两道弯月般的风刃以比第一击更为猛烈的气势,分别射向狼人刺客与尚未挺直身体的达菲主管。飘落的断发中,狼女侧首避过擦颈削过的风刃,踏着平台栏杆发力纵跃,险之又险地拦下了攻向达菲主管的第二轮风刃,却不敌珍妮旋踵而至的贴身重击……

没了狭窄井壁的约束,珍妮轻迅敏捷的优势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金黄、冰蓝两色的斗气光华交错闪现,伴着灵狐般的倩影辗转腾跃,飘逸灵动的攻击风格,将措手不及的狼人刺客牢牢压制。几轮交锋之后,数度受挫的女狼人被迫改变策略,转而与珍妮展开游斗,两道肉眼难以辨别的黑影在仓库顶棚的梁柱间往来纠缠,不住碰撞出灿烂的斗气火花,数十合间,竟无一人落地。

大片的粉尘和瓦砾,在两人的激斗中不停掉落,使本就凌乱不堪的仓库显得更加狼藉。信手拂去落在肩上的灰尘,达菲主管忽然对着尼尔斯露出了好整以暇的微笑:“对不熟悉的对手果然不能乱用不熟悉的魔法系统……看来我这次是班门弄斧了呢,星雾堡伯爵阁下。”

见对方识破自己的身份,左手按在法阵中央的尼尔斯容色不变地沉声回答:“现在这里是幻术的禁区,你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奉劝你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

“哦?我可不这么认为呢。”轻松的笑语声中,达菲主管的身躯仿佛被空气托起一般地离地而起,“要知道,只会幻术的法师……”

浮空的中年法师双手前伸,无数明亮的电弧迅速在他手中凝成两颗狰狞的虬结光球——

“可是没办法在佣兵这行里活下去的。”

言罢,达菲主管双手用力一分,青白色的电蛇化作长鞭,泰山压顶般地向尼尔斯挥击过去——只一个照面,尼尔斯身前的结界便在雷电的笞击下绽开层层龟裂,闪电汇成的激流在残破的结界前轰然溃散,失控的魔力倒卷回潮,将裹杂着致命能量的乱流扫向四面八方。

“该死的……”

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咒骂,肆虐的魔法余威便逼得正与保安搏斗的勃兰特远远跳开,在顺脚踢飞一个差点被台风尾扫到的倒霉蛋后,狼狈不堪的勃兰特终于在第二轮打击展开之前成功退入了魔法结界的防御范围。

随之而来的攻势,猛烈程度远远超出了尼尔斯的预料。

澎湃的闪电浪潮汹涌而至,彻底淹没了空地中央的两人,近乎是拼尽全力,有着法阵支援的尼尔斯才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魔法屏障。但饶是如此,随着攻击的持续,肉眼可见的裂纹也仍旧慢慢布满了屏障表面的每一个角落。

而面前的风暴,却没有丝毫止息的迹象。

“我们走吧,警长。这里就交给纳森和露娜。”一眼扫过被狼人死死缠住的珍妮,从场中收回目光的弗伦德利转身面向布莱斯警长,“已经没有旁观下去的必要了。”

“是啊……”闻言,从一开始便缄默不语的警长仿佛从沉思中惊醒一样抬起头来,沉重的目光里隐约露出一抹释然,“已经没有旁观下去的必要了。”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乌亮的手铐在警长掌中凭空出现,准确地铐在了弗伦德利的左腕上,接着,警长振臂一挥,将身旁的两名保镖一举扫下了栏杆!

“你这是什么意思,布莱斯警长?”

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铐,弗伦德利不解地望向突然倒戈的布莱斯警长,而得到的回答则简单直接:“萨默菲尔德· 弗伦德利,我现在以涉嫌非法拘禁、持有违禁枪械,以及袭击公务人员三项罪名拘捕你,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你罪行的铁证。”

“怎么?”老人语带讥讽地回答:“现在才这么做,你不觉得太迟了些吗?”

“喂喂,老混蛋!你可不要小看了男子汉之间的默契!”躲在魔法屏障之后的某人挥舞着拳头叫嚣,“你真以为靠几罐过期的瓦斯就能抓住我们吗?”

“原来是早有预谋。”弗伦德利眼中厉芒一闪,“不得不承认,我小看了你,警长。只不过,你难道一点也不在乎那位修女小姐的安危吗?”

“米拉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警长神情不变,湛然的目光毫不畏惧地直视弗伦德利,“巨熊帮的菲里·泰勒和他的同伙已经全部落网,你没有机会了。”

“这样吗?”弗伦德利垂下目光,枯瘦的手指缓缓抚上腕间手铐,“看样子,我好像只能束手就擒了呢……”猛力一甩——

血光乍现。

剧烈翻转的视野中,布莱斯警长难以置信地看着弗伦德利轻描淡写地握住将两人锁在一起的手铐,然后像扔小鸡似的将自己抛向半空——直到被人跳起接住,警长才恍然惊觉手腕处传来的剧痛。

触地后就势一个滚翻,稳住身体的勃兰特搀着右手鲜血淋漓的警长站起身来,锐利的眼神无喜无怒——

不必要的情绪波动,只会让人失去理智的判断力。

无数次刻骨铭心的经验,已经让勃兰特学会如何在最快的时间里调整心态,以最冷静的思维面对任何可能出现的挑战。

迎着勃兰特的目光,周身缭绕着血红色斗气的弗伦德利像掰面包圈一样随手扯断手上残存的手铐,用遗憾的口吻发出叹息:“完美的设计,警长,我还是第一次被人逼到这种地步。虽然你的选择令我失望,但我一直都很欣赏你的能力,我原本还打算送给你新矿的股份……”

“不会再有什么新矿了!”

猛力挣开勃兰特的搀扶,挺直身体的布莱斯警长喘息着打断他的话:“旧城遗迹的地下,根本就没有什么魔晶矿脉!”

“什么?!”

捂着流血手腕的布莱斯警长,光是站立都显得十分勉强,言语中却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在警长慑人目光的注视下,饶是久经风雨的弗伦德利,此时也不禁变了脸色。


“不信吗?你雇用的勘探队队长是黑月公司的莫顿·钢钎是不是?替勘探报告签字的是兰·伊斯埃雷教授是不是?给你办理贷款手续的是爱德华·克拉伦斯是不是?你的手上,现在只有两块来自旧城遗迹的岩石样本吧?”

眼中闪过快意之色,警长步步紧逼地质问着,随着一个个人名被警长说出,弗伦德利的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最终,面色阴沉到极点的弗伦德利缓缓开口:

“为什么?我和你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

“不明白吗?”警长冷冷一笑,“这片土地的主人,和你又有什么仇恨?”

“你!原来如此……”弗伦德利神色一僵,然而转瞬,他眼中的讶色便被杀气冲刷得无影无踪,“这么说来,我是必须把你们全都留下了?”

言已至此,局势便再无任何转圜的可能。勃兰特面无表情地踏前一步,但是警长伸手拦住了他:

“这件事,请让我自己解决。拜托了!”

蕴含着坚决的语气,使勃兰特的脚步生生顿在了原地,在沉默地注视了警长半秒后,勃兰特最终轻叹一声,任由警长从身边冲过,迎向面前那簇如血如暮的刺目光芒。

虽然还有许多细节模糊不明,但两人刚才的对话,已足以让勃兰特厘清事件的大致轮廓——暴露在眼前的这桩谋划,绝不是那种三两天就能够布置妥当的小打小闹。诚然,对于产能枯竭的矿主而言,一条近在咫尺的全新矿脉确实是无法抗拒的诱惑,然而要将一个在明枪暗箭里打滚了半辈子的老江湖引入毂中,每一步环节都必须衔接得天衣无缝,稍有差池,都会让整个计划前功尽弃。

能将这个堪称精巧的骗局推进到现在这种程度,勃兰特不由对这位老朋友的心计刮目相看。从弗伦德利决定向银行贷款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资本背后的巨鳄,不会放过任何一只妄想从虎口里夺食的老鼠,哪怕心狠手辣如弗伦德利,在掌握着帝国近半数财富的财阀眼里,也不过是随手就可以捏死的渺小存在。而火灾的发生以及十三处的介入,多半只是警长计划中一个可以加以利用的变量。

遗迹的冲突或许只是一个意外,但进城之后的一系列发展,恐怕全都在警长的谋算之中——作为双方重要的情报来源,警长有着太多掺沙子的机会,一个不经意间的暗示,就足够处在融资关头的弗伦德利反应过激,前日夜里那场莫名其妙的乱战,八成就是警长蓄意挑动的结果,而后来血族法师身份的曝光,更使警长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损失了大半人手,又失去警局内应的弗伦德利就算今天侥幸蒙混过关,也绝逃不过警长为其安排的下场……想通此节,勃兰特禁不住暗暗咬牙:某位热衷建设小金库的遗迹守备队长,肯定在其中扮演了什么关键的角色。

(好小子,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然而很奇怪的,此时勃兰特心里,却并没有多少被人当枪使的怒意。

他只是深深的不解,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警长作出如此慎密而疯狂的计划?

如果只是单纯的被胁迫,警长大可以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有十三处作保,事后的处分也未必会重到哪去……退一万步讲,哪怕是一进矿区就翻脸动手,也远好过现在这种不死不休的糟糕局面。

(这家伙,到底想要干吗啊?!)

强压下心中疑问,勃兰特背过身去,准备协助尼尔斯对付威胁最大的法师,然而转身时不经意的一瞥,令勃兰特的脸色猛地一变——

(不对!他这是要拼命啊!)

没有试探,没有犹豫,甫一开始,警长便将战斗推进到了最为惨烈的贴身肉搏阶段。

右腕的伤势,没有能影响警长的速度,反而为警长的攻势增加了几分疯狂的气息,膝盖,肘尖,没有花俏的招数,也全然不顾落在身上的累累重拳,一身灰衣的警长就仿佛荒原上的独狼,竭尽全力地撕咬着仇敌的要害。

然而,不顾一切的攻击,并未给警长带来太多的优势——对手的凶悍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纵然年过花甲,弗伦德利的身手依然矫健犹胜壮年,每一拳挥出都势若千钧,即便在十几步开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拳压掀起的凛凛罡风。缭绕在腕上的鲜红色斗气,更在警长身上平添数道令人心惊的创口。

血光飞溅!

这是一场残酷而血腥的战斗,斗气激撞产生的漩涡,将卷入战圈的一切物体都吞噬殆尽。

观望着眼前的战局,双眉紧蹙的勃兰特不自觉地踏前一步,他已经看出,尽管目前双方还是平分秋色,但随着战斗的继续,局面将对只能用一只手搏斗的警长愈发不利。

伤痛固然可以忍受,流失的鲜血却无法挽回,一旦体力下降到某个界限,警长的战败便会成为必然。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眼中精芒一闪,下定决心的勃兰特弓步沉肩,准备在警长不支时出手援助——就在此时,一股来自侧方的冲击力猛然将他推离了原地。

“妈的!大意了!”来不及懊悔自己的疏失,勃兰特在千钧一发之际拧腰发力,死死地撑住尼尔斯的脊背,透过裂纹斑斑的魔法光罩,异变源头的景象顿时令勃兰特瞳孔紧缩——

钢管、铁条,破碎的货架、扭曲的栏杆……形形色色的金属制品,宛如等待检阅的士兵一般,诡异而整齐地悬浮在达菲主管周围。

带有钢铁质感的冰冷压迫感,瞬间在昏暗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散去已经支离破碎的魔法屏障,吐出一口淤血的尼尔斯垂下双手,神态自若地发问:

“汤森·奎尔萨的金属风暴?”

“能在三息之内完全转换九型圣光结界的防御性质,你的才华令我钦佩。”达菲主管叹了口气,“可惜,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仿佛是呼应达菲主管的话语,沉闷的斗气撞击声中,仰天喷出血雾的警长被轰然抛飞,重重地砸在了钢制的立柱上——而弗伦德利身上的伤口,却在以人眼可以分辨的速度快速愈合。

“是吗?那可未必。”不置可否地冷然一哂,抬起头来的尼尔斯忽然扬声说道,“看了那么久的戏,你还打算袖手旁观下去吗?”

“啊啊,关于这点,我要稍微澄清一下。”凭空响起的低沉嗓音,令除尼尔斯外的其他人统统变了脸色,“因为路上有事耽搁了时间,所以我们也是刚刚才到……”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这里的保安又很不友好,还得花功夫打点,结果这么三耽误两不耽误的……”

随着斯文有礼的男声,仓库的大门在“唰啦”一声异响中向内崩开,把数名躲避不及的保安拍倒在地。紧接着,一道笔直的裂隙沿着门楣、墙壁、梁柱……一路延展加深,最终将整座仓库一分为二!

物体断裂的吱嘎声中,所有人的动作都凝滞了一瞬。

一字剑域·烈风

踏着纷飞的烟尘,两名来客的真容渐渐呈现在众人眼前——靠左边的是一名面无表情的青年军官,个子不高但体格匀称,灰黑军服的左袖上,代表帝国宪兵的银色纹章粲然夺目。

与军官并肩而立的,是一名身材极高大的风衣男子。男子容貌端正,肩上扛着一柄几乎与他身高相差无几的斩马长刀。猫也似的晶紫眸子里,赫然闪耀着犹如食肉猛兽般的狡黠光芒:

“不过还好,现在总算没有来得太迟——”“干掉他们!”

看清男子衣领上的徽记,弗伦德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没有丝毫迟疑,灭口的指令便脱口而出。而达菲主管反应更快,嘶声的怒吼尚未落地,达菲主管身前漂浮的金属物品在眨眼间裂解,崩碎,直至分解成尘土般的金属微粒——只一挥手,铺天盖地的金属粉尘,便以乌云覆顶之势压向尼尔斯等人。

而对方的反应,也同样迅速而犀利。

唇边勾起一缕雀跃的微笑,男子肩头的长刀挥扫而出,连绵不绝的金属爆裂声瞬间被长刀的破空鸣响盖过,漫天的金属云雾被刀风缠卷倒涌,竟将风暴源头的始作俑者活活碾成一蓬血雾!

形势,急转直下。

同一时刻,珍妮与女狼人的战斗也分出了胜负。

双腕俱断的狼人刺客被鞭腿扫中后脑,在清脆的骨裂声中坠向地面——直到此时,神色有些疲惫的尼尔斯才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克雷尔,果然是你。”

“嗨,尼尔。好久不见了!”一手将连着枪套和腰包的皮带抛给珍妮,男子——斯比亚帝国皇家侍从署特务分处副处长,克雷尔·贝尔蒙特中校笑眯眯地冲尼尔斯打着招呼,“本来这案子是杰雷米亚负责的,没曾想刚一接手,那小子就被调去帝国安全局了,某人又撂了挑子……”

“无意义的对话,”

没有抑扬顿挫的嗓音与大口径手枪弹上膛的声音同时响起,手握双枪将仓库内残余保安逐一“点名”的宪兵少校面无表情地开口:“建议卿等公务结束后再进行。”

“用钢芯弹都能打出橡皮子弹的效果,总军法处的人果然都是怪物……好吧,既然巴克少校这么说,那我们还是先办公事好了。”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贝尔蒙特中校悻悻地扭头,把目光对准弗伦德利,“黑暗魔殿的血色之路?好多年都没见有人练这种邪门的玩意了……看来这个月第九厅的祭司又可以开张了呢。”

弗伦德利警惕地看着中校:“你想抓我去圣堂?恐怕没那么容易!”

“有什么难的?”中校讥讽一笑,“只不过现在的你,已经没有让我出手的价值了。”

“狂妄!”弗伦德利脸色铁青地跨步向前,然而仅仅迈出了一步,蓄势待发的弗伦德利就带着无比错愕的表情踉跄倒地,“怎、怎么会……”

“还不明白?”

中校像是早知如此似的歪了歪脑袋,将目光转向正奋力从废墟中直起身子的布莱斯警长,“魔属秘传斗气的自愈效果的确好得没话说,但骨骼的损伤,可不是那么快就能恢复的。”

眼见弗伦德利在惨叫声中彻底丧失抵抗能力,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尼尔斯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克雷尔,你怎么会和总军法处的人一起行动?”

“这个啊,说来话就可长了。”伸手按住一面欢叫着“师傅”一面飞扑过来的珍妮额头,中校用轻快的语调回答,“我说尼尔,六七年不见,你的魔法水平退步可不小啊。”

“唔?”尼尔斯一愣,随后猛地转身,凝重的目光牢牢聚焦在了达菲主管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之上。

——蜂窝状的残骸内部,隐隐闪烁着金属般的异样光泽。

“傀儡?什么时候……”

“大概是我进门的时候吧……放心放心,有巴克少校这样的高手在,他逃不掉。”

表情淡定地回答着尼尔斯,中校不怀好意地瞥向身旁的宪兵少校,在中校颇堪玩味的眼神注视下,宪兵少校无动于衷地更换弹匣,旁若无人地举枪瞄准——

钢铁与烈焰的咆哮声中,凭空绽开的艳丽血花,竟使得西坠的斜阳黯然失色!

         ※       ※       ※

“怎么样了?”

“很糟。必须马上送到医院。”尼尔斯动作麻利地撕开医疗卷轴的封面,沉声回答站在身后的勃兰特,“在这我只能做应急处理——救护车什么时候到?”

“不要再浪费魔力了……”这时,警长虚弱但亢奋的声音打断了尼尔斯的动作,看警长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尼尔斯连忙按住了他的身体:

“不要乱动,你伤得很重。不要随便地浪费体力。”

“没有关系。当了半辈子的警察,我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警长拽着尼尔斯的手,阻止了他的进一步动作,“把你们牵扯进来,真是对不住了啊……”

“这话等你伤好了再说!”勃兰特哼了一声,“这事,可没那么容易就算了!”

“我知道。勃兰特,我知道……”警长摇摇头,眸子里透出慑人的光采,“可是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说了……尼尔斯君,想必你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吧?”

“只是大概猜到了些。”轻叹一声后,尼尔斯低声回答,“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会是杜戛尔镇的幸存者。”

“不错。我跟米拉,都是镇子上的孩子。”警长看着被贝尔蒙特中校揪着脖子审问的弗伦德利,目光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那天晚上,我亲眼看着那群畜生毁掉我的家园,杀光我的家人……如果不是和母亲闹了别扭,我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当时的我被吓懵了,只知道不停地逃啊逃,等醒过神来,不知怎么人已经到了海峡对面……”说到这里,警长惨然一笑,“你肯定想不到,堂堂丽桑新城的警长,小时候也会靠金手指谋生……一个屁大点的孩子,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能活着被养父收养,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养父是位很古板的军人,管教也很严厉,但他是真的疼爱我,枪法、武技,做人的道理,养父全都毫不保留地教给了我,还把他的姓氏也给了我……后来我考上了警校,直到那时我才渐渐了解到,亲人血债的背后,原来还有着那么多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

“……接下来就没什么好说啦。我回到了这里,开始了我的计划……我同他们周旋了整整两年,却没能抓到他们的半点罪证……”说着,警长又是一笑,“好在,只要人起了贪念,就总会露出马脚的,是不?”

“为什么突然改变计划?”尼尔斯轻声问,“现在动手,其实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因为事情的变化超出了我的掌握。”警长回答,“我没料到这两天会发生这么多事,也没想到十三处的动作会那么快……你还不知道,贝尔蒙特中校逮捕萨福克的事,我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哈!我还以为事儿做的挺干净呢,结果还是没瞒过你这个地头蛇。”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自嘲口吻,贝尔蒙特中校拎着急救箱大步走来,身后还跟着几名神色惶急的警察,“救护车到了,大伙儿搭把手。”

在中校的帮助下,众人小心翼翼地将警长送上担架,直到被抬进救护车,警长仍旧不停地向尼尔斯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尼尔斯君……不仅把你卷进这么危险的事,还让你听了这种无聊的故事……”

“不要这样说。这个故事很精彩,”握着警长血迹斑斑的手,尼尔斯柔声劝慰道,“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很想把这个故事写进书里。”

“呵呵,怎么会呢?”轻轻地笑出声来,警长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我想,那一定会是本好书的……”

………………

“本台现在插播一条不幸的消息:我城南赛文区警察分局警长亨特·斯特雷奇·布赖斯勋爵,在昨天下午的一次执法行动中身负重伤,因抢救无效,于今日凌晨两点三十八分不幸殉职,享年三十九岁……”

第五幕·完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9 14:28 | 显示全部楼层

终幕



双飞,是每个男人的梦想!
然而不幸的是,却很少有人能将这个伟大的梦想变为现实,即便是那极少数的幸运者,也很难摆脱宿命般的悲剧结局。
——理查德·曼彻斯特·冯恩,《麦克罗斯传奇:先行者》

丽桑新城驿站,有轨列车候车大厅,贵宾休息区。

“如此说来,”

在得知一切原委后,尼尔斯的目光,将眼前的男人牢牢锁定:“波拉多也是你杀的了?”

“嗯,没错。”克雷尔·贝尔蒙特中校在坐垫上惬意地挪动着身体,毫不在意地回答着,“不过我在事后才知道他的身份,要早知道那小子脑袋值二十万,我就……啧啧。”

“这么说,你小子一直就在我们身边了?”在他的斜对面,面色不善的勃兰特接着质问道。

“对,也不对。”中校放下手中的酸奶,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摇晃着,“首先,我不是来度假的,而是有很要紧的公务,根本没空去干跟踪人的勾当——不过身为一名有责任感的绅士,稍稍关注下老朋友的近况也是理所应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切!就你?还绅士!”勃兰特狠狠白了他一眼,决定放弃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说吧,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

“啊,”见勃兰特动了真格,中校这才开始解释,“说出来你们也许不会相信,火灾和弗伦德利一点关系都没有,凶手,其实是几个未登记的觉醒者。”

“觉醒者?果然……”中校的答案令勃兰特露出了然的表情,然而旁边的尼尔斯听后却脸色蓦变,他立刻追问道:“克雷尔,告诉我详细情形。”

“也没什么。觉醒者不知什么原因,劫走了提供给北方军区的魔晶石,负责调查的十四处一路追到了这里,结果在丝蒂拉大厦中了埋伏,因为是早有预谋,十四处的兄弟和总军法厅的人全军覆没,连警讯都没来得及发出。”中校慢条斯理地将本该严格保密的案情娓娓道来,只是叙述的语言换成了祭司古语和三十六部族土语的混合,“我接下这个案子后,在路上发现了一些踪迹,于是就让珍妮先过来踩踩盘子,我顺着另外一条线索追查……嘿,没想到那些家伙变聪明了,跟我兜起了圈子不说还学会了拉帮结派,要不是恰好碰见了那个闷葫芦,这回可能就真要玩完了。”

“有组织的觉醒者?”在说起这些的时候,中校的语气很轻松,就好像是在讨论飘落在衣服上的灰尘,但尼尔斯的神情却愈发严峻,“那后来呢?”

“撞到军法厅的人手上,还能有什么好果子?”贝尔蒙特中校的目光瞟向天花板,“两个被当场干掉,另一个落网后玩了自爆,线索断了,东西也没有追回来,所以我就来了丽桑,想看看珍妮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没想到就遇上了你们。”

“下面呢?你打算怎么办?”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向习惯只做分内的事,”中校懒惫一笑,“我的任务,仅仅是查明丝蒂拉大厦火灾的真相,至于其他事,自然会有别人去操心。”

“你倒是老样子。”闻言,深谙老友性情的尼尔斯无奈苦笑,而勃兰特则啐了一口,显然对他的说辞并不买账:“呸,我不管你有什么任务,我只问你一句,眼下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善后?”

“善后?”中校很无辜的眨巴着眼睛,“喔,你是说瓦·尤金中尉。我已经在报告里详细叙述了他这次的功劳,考虑到他对升职可能不是很有兴趣,所以……”

“谁问你那家伙了?”勃兰特不耐烦地打断他,眼底已流露出些许愠色,“我是在问你亨特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你别急呀。昨天夜里,我去了一趟铁叶原——通过魔法公会的管道——也见到了布莱斯家的族长和莱恩老将军,”提起这件事,中校的神态里终于有了一点正经的意味,“其实亨特警长的身世,在布赖斯家内部并不算是秘密,知道他的噩耗后,老将军当场就晕了过去……后来,啧……布莱斯的族长跟我说,能手刃血仇,对警长来说也算是得偿所愿,希望我们不要为此事介怀……同时他还表示,如果我能保全已逝者的荣誉,那么就将可以得到布莱斯全族的友谊。”

“你答应了?”

“怎么会?我像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吗?”见在座所有人都露出“你就是”的表情,中校才不紧不慢地续道,“不过嘛,你也知道啦,咱们的那位上司可不喜欢太啰嗦的报告,所以,省略掉一些可有可无的细节……我想也是不会有人在意的。”

“你……”

勃兰特神色复杂地看着中校,多年的同事关系,让他对中校的性格有着很深的了解——份内的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份外的事却天塌不惊,很难想象,他今天会为一个死人而破例。而仿佛看穿了他心里的疑问,中校又是一笑:“别用这种眼光看我,好歹我和布莱斯警长也算有些交情……与其在这担心别人,我觉得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比较好——我这儿倒有两个消息给你,你想先听哪个?”

“两个?随你便吧。”些许的惊讶过后,勃兰特神色索然地回答。

“好吧,第一个消息是,你的辞职报告被殿下退回了。”中校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而且殿下还在批复里把你臭骂了一顿……其厚度足足是你报告的三倍。”

“这样啊。”勃兰特漠然地点点头,“没关系,大不了我再写一份。我想就算是殿下,应该也不会强人所难的。”

“这恐怕不行。”中校用带着微妙恶意的眼光看着勃兰特,“因为第二个消息是,你升职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这下,勃兰特是真的惊到了。

“没错,你升职了。”中校坏笑着点头,“十三处的中校副处长,很多人都眼红的位子哦。”

“等等,”勃兰特已经彻底被弄糊涂了,“十三处的副处长,那不就是你吗?”

“啊,调我去魅影军团的调令已经下来了——是平级调动。”中校说,“现在的案子,就是我在十三处办的最后一件案子。”

“喂喂,我还没……”

“勃兰特,你听我说。”贝尔蒙特中校打断他,脸上第一次现出了正经的表情,“我知道,你对现在的十三处很有看法,辞职的事也不完全是一时的冲动,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要就这么走了,岂不是连改变这一切的机会都放弃了吗,既然对现状不满,那为什么不试着去纠正它、改变它呢?好,就算你无心功名,那你就舍得城主、羊排,还有那些这些年和你一块出生入死的兄弟吗。”

见勃兰特沉默不语,中校又一指旁边的珍妮:

“而且,这丫头办案时的笨样你也看到了,把她托付给别人,我又实在不放心,”听师傅这么说,小丫头马上撅起了嘴,却被中校直接无视,“所以,我希望,你能代我教导她。就当是我欠你的人情,好吗?”

话音落定,双手抱肩的勃兰特一言不发,直直地注视着中校,而中校也以很坦然的目光回望着他。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勃兰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难得啊,你小子也有开口求人的时候……好,我就帮你带她一阵子,不过先说好,到时候你可得请客。”

中校点头:“没问题,地方你挑。”

“这可是你说的,可别后悔啊。”勃兰特皮笑肉不笑的“嘿嘿”了两声,“唉,米歇尔那家伙怎么不进来?在外头干嘛呢?”

“他在等人。因为牵扯到了觉醒者,总军法处也不敢怠慢,所以就派了人来帮忙,看来刚好赶得上收尾——喔,来的人你也认识,就是兰·奎恩少校。”

“等等!你说谁?”

“伊莲娜·戴芙·兰·奎恩少校,就是那个伯爵小妞。”中校若有所指地看了勃兰特一眼,“我记得你们……”

“我靠!你怎么不早说!”听到这个名字,勃兰特“噌”的一声从长椅上蹿起来,抓起外套就朝大门外冲去。“学、学长……”珍妮呆呆的看着勃兰特的背影,最后还是在中校的眼神示意下反应过来,急急忙忙的追了上去。

“这丫头……”中校看着小丫头风风火火的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时,尼尔斯好奇的问:“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一听见兰·奎恩家小姐的名字就这副模样?”

“一年半前,我们和总军法厅合作过一件案子,兰·奎恩少校是那边的牵头人,那时两人好像闹了些小矛盾,不过我也不是很清楚详细的情形……”说着,中校的嘴边再次牵出一缕坏笑,“想不到啊,多年不见,你会变得如此……嗯,好奇心旺盛。”

“你想说我八卦就直说。”尼尔斯毫不在意地耸耸肩,“难道我还问你这次来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你问啊。”

漫不经心的回答,令尼尔斯霍然扭头,惊愕地注视着贝尔蒙特中校的瞳孔,而中校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在确定老友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后,尼尔斯沉声问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上个月十八号,异端祭司袭击了加里亚的三八九四军用仓库,刚好被我们的人撞上,一交手才发现里面混着觉醒者,结果一场乱斗下来,谁也没占着便宜,萝卜、十二和两个新人挂了彩,对方最后也只跑掉两个小角色……总之是很惨烈的场面。”

“三八九四军用仓库?”

“是预备役部队的后备仓库,前些年大搞战备时的产物,你不知道也正常。”中校的双手搁在膝上,目光专注地看着地面,“我起初也挺纳闷,让一号姬翻了资料才发现,那地方的管辖权原来在圣堂那帮祭司手上,仓库的地下,其实还有一个秘密的地下武库,里面至少封印了,第二次自由战争时期遗留的十七套上族武装。”

在现代史界,通常将光明神族、黑暗魔族,以及维忒纳斯(祭司古语,意为回归者)在黄金时代制造的武器防具统称为上族武装。由于上族成员的个体能力远超普通人类,上族武装也往往具有一般魔法兵器无法比拟的优异性能。

在决定人类命运的第二次自由战争中,大批缴获的上族武装因为无法破解认主禁制而被就地封印,尽管战后人类联军组织了数次大规模的回收行动,但仍有少量上族武装被零散封印在大陆各地。

此事的来龙去脉,身为历史学者的尼尔斯知之甚详,所以他并没有在这点上做过多的纠缠:“后来呢?”

“后来城主的小组顺着线索追到丽桑附近,不知怎么就断了联系,我刚接到他们失踪的报告,锻锤堡送往北方军区的魔晶石就被劫了……”中校将空酸奶盒往空中狠狠一抛,“之后的事,珍妮那傻丫头应该已经跟你提过,我就不多说了。”

听着中校的讲述,尼尔斯的神色由恬淡变为严肃,最后变成了沉思:“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觉得,这事你有权知道。”中校的语速很慢,似乎是在斟酌着措辞,“大概在这两件事发生的同时,卡托丽在银霞镇发现了觉醒者的踪迹。”

“银霞镇?!!!”

尘封当年的回忆被中校口中的地名唤醒,尼尔斯的瞳孔骤然紧缩,“当真?!!!”

“没错,”中校点头,“我不会在这件事上跟你开玩笑。”

得到肯定的答复,尼尔斯本就复杂至极的目光颤动地越发激烈,沉稳睿智的青年学者罕有地露出了惶然无措的表情:“为什么……怎么会……”

“目前掌握的线索,还不足以形成有效的推论。不算这次,这个月光我们就处理了六起有关觉醒者的事件,军团那边更多……就因为牵扯的方方面面太广,所以军团方面才会把我借调过去。”中校关切地看着尼尔斯,“你放心,这件事我会继续查下去,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尼尔斯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好半晌后,神色恢复正常的尼尔斯才缓缓睁开双眼:“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接下来啊,自然是先回总部报告,”中校抬头,以四十五度角的纯洁目光仰望天穹,“不过在这之前,我得看看能不能把无法者的脑袋弄去星雨家领赏……”

“你呀……”饶是此刻满腹心事,尼尔斯也不禁苦笑摇头,“这可不是一个派遣监察官该说的话。”

“有什么办法?我穷啊~~~”中校很夸张地倒在椅子上,“已经整整俩月没发工资了。要再这么下去,我可真要去喝西北风了……”

“真有这么惨?”

“可不!”中校拼命点头,“为了给新的近卫军团筹措军费,整个系统都缩减开支……我们这些单身汉还好凑和,大叔都开始写小说贴补家用了,好像叫什么,《希列的死魂灵》?

“真的啊?”尼尔斯被中校的夸张动作勾起了兴致,追问道,“有《代号——树人》的前车之鉴,还有出版社敢接大叔的稿子?”

“听说是连载,管他呢!”中校撇撇嘴,“自己都顾不过来了,下月还有两个红色炸弹不知道咋拆呢……”

“好啦!别和我哭穷了。看在咱俩的交情上,这回就帮你一次。”尼尔斯笑了笑,从手边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块巴掌大的岩石标本抛给中校,“好好看看这个。”

“这是……”中校举起尼尔斯扔过来的标本,对着光线仔细观察着这块黝黑中夹杂着点点晶莹的矿石,忽然,中校的眼睛猛地瞪大,“这是星耀银的原石……这么高的密度……你从哪儿找到的?!”

“杜戛尔镇的矿井里。”尼尔斯回答,“发现它其实也是个意外,一般火系的魔晶矿很少会有金属矿脉伴生,与星耀银伴生更是罕见,难怪弗伦德利此前一直没有发现,这,也算是天理昭昭吧。”

“嗯。”中校点点头,眼中已经满是闪动的 “¥”字:“虽然提炼工艺麻烦了些,但如果能够提纯的话……”

“如果能够提纯,单单你手上的这块,就足以装备两个加强连。”尼尔斯点头,神色中不无疲惫,“以大叔的手段,要接管弗伦德利的产业相信不是难事,接下来要做的——”

“确认矿脉的位置和储量,以及尽快接手弗伦德利名下的所有资产!”

一脸振奋的中校长身而起:“我这就去!”

说完,也顾不得向尼尔斯道别,中校抄起风衣便急匆匆的向站台走去,但就在行将踏出候车室大门的前一刹那,中校猛然刹住了脚步。

“尼尔斯……”

“什么?”尼尔斯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不明白到底什么事让素来处事果决的好友欲言又止。

“你……还怪她吗?”

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却让尼尔斯的表情在瞬间凝固,好半天后,他才用夹杂着感慨的声音沉声答道:

“这么多年过去,已经足够让人看清太多事。”说着,他轻轻一叹,“我明白,当年在那个位置上,她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也清楚的知道,她对我的心意……”

“那……”

“但是对我而言——”尼尔斯背过脸去,可穿过大堂的微风,却将回答一字一句地送入中校的耳中,“理解,并不等于原谅。”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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