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坑系】薄暮

从阴间来

天色阴沉沉的，仿佛即将下起一场大雨。

窗外的气候一反常态，不论是濡湿的地面，浓厚的雾气抑或还有低矮的天空都像是能攒出一把水来。透过此情此景，城市里的那些高楼大厦、树木和路灯也都如同蜃气一般，越发显得不真实了。

干嘛只在最后一排的车窗上贴这种灰褐色的薄膜呢？谢特之所以会有这种念头，是因为他在醒来之后就一直漫无目的的盯着窗外看。道路两旁的景色掠过前排车窗时，还拥有着它们原本的颜色，可是等它们滑入了后排车窗却仿佛凝结在了灰褐色的世界中。汽车不断的前行，使得谢特的脑中不禁产生了某种错觉。

“另一个世界在追赶着我们呐。”他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然而，就是这无意间的一句话，使得挤坐在汽车后排的另外两个人齐齐的望向了他，那眼神就像是受惊的麋鹿听见猎人给枪上膛时所泛着的惊恐一样。起初，他甚至因为被那样的眼神直视而吃了一惊。待到他镇静下来后，谢特不由得心想，惊恐的人类也同样会使其他人感到恐惧。

在他身旁的是多姆勒姨妈，她太累了，以至于她甚至没法弄清楚谢特话中的含义，这让谢特费了好一会的功夫才使她放松下来。而坐在多姆勒姨妈另一边的是一位名叫阿丽莎的年轻母亲，她怀中孩子睡得正香。虽然她看上去困倦极了，却依然坚持不肯睡着,那样子不禁让人联想到一台即将运转到极限的机器，恐怕随时都有停止工作的可能。此刻她那惊恐的眸子，由于对现有安全状况的领悟而变得柔和了一些，但恐怕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放松对谢特的警惕。

对于自己的一句呓语，而吵嚷了身旁旅伴休息的这件事，谢特打心底感到抱歉，不过眼下的情况特殊，他恐怕是没机会把这道歉的话说出口了。因为不禁没人有精力埋怨他，甚至根本就听不进去任何多余的解释，一切语言都只会招来不信任的眼神，众人脆弱的神经早就岌岌可危了。谢特真后悔当初将自己了解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但此刻这种埋怨却于事无补。本应团结一心的众人，除了互相之间的猜忌之外，就谈不上还有什么其他像样的关系了。

谢特因为臆想被打断而感到无所事事，这之前他告诉自己必须得休息，哪怕进入睡眠的时间长的可怕，睡眠质量也不尽如人意。但是说实话，除了习惯了不睡觉的斯蒂夫外，他比车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精神。然而正当他想让多姆勒姨妈也歇一会儿的时候，一幅使他心中大为震惊的情景却映在了他的眼前。

坐在前排的霍斯琼斯正把窗子摇出一条缝隙，将什么东西扔出了窗外，他的动作非常隐蔽，甚至可说是悄无声息。由于大雾的原因，车速并不快，以至于众人几乎听不见风声，这一切使谢特感到非常不安。

“你在干什么！”他一边叫着，一边伸直了身子去拉前排窗子的摇杆，摇动摇杆时双手的剧烈抖动使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揪住琼斯的衣领，没用多大劲就把那瘦弱的身体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我只是在扔擤鼻涕的手纸……”琼斯一脸惊诧的望着他。

谢特起初只感到愤怒涌上头来，这会儿看到车上的人都不知所措的望着他，立刻便想到，自己也如同其他人一样，这种莫名的愤怒恐怕是即将崩溃的前兆。

我必须冷静下来，谢特心想，于是，他松开了抓住琼斯的手，不过他说话的时候还是走了音。

“介很……”他用力的干咳了一声，这使他感到好些了。“这很严重。”说完，他重重的坐回了原位。

他看到一向沉稳的司机斯蒂夫都半扭过脸来，就示意靠边停车，直到车停稳才向琼斯问到：“你什么时候开的窗户？”

谢特当然希望琼斯只是开窗户扔了一下纸这么简单，一切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然而他可从没那么乐观过。

“只有两三次……”琼斯一边想一边说回答说。

“有十分钟了，我看见的。”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女孩打断了琼斯的‘回忆’。

真该死！谢特真想叫骂，但最后还是把这话咽回了肚子里。他以尽量平静的口气询问那位名叫莎莉的女孩为什么不阻止他，或者至少提醒大家一下。

“我干嘛要告诉你这些？他只不过是开一下窗户，抽支烟罢了。这里离城市足够远了，就算它们能凭着气味发现咱们，又怎么可能找得这么远？“

自以为是的十七岁！当谢特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时，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但是紧接着他就明白了在这件事上纠结下去是毫无意义的。

时间已经够准确的了，一支烟的功夫并不算太长，谢特心想。如果处理得当的话，他们或许还有救——至少是绝大多数人。

“我没时间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一旦咱们直接接触到这些雾气，就有可能被它们发现，我之前也说过了，它们的世界中有不少咱们难以想象的玩意。十分钟已经足够它们发现我们了，这点毋庸置疑。而且以现有的这辆车，咱们根本没办法逃走。”谢特尽量放慢语速，因为这会儿人们的理解能力都不高，就如当初他们对于为何要关窗户这件事连问都没问一样，主观意识使他们漏洞百出，就连谢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的准备颇为不足。

“又是危言耸听……”琼斯小声嘀咕着，声音中充满了不屑，“实话实说吧，我根本就不相信你，为什么咱们从城市里逃出来的时候连一只那东西都没遇见？其实它们只有那么几个不是么？它们肯定已经被军队消灭了，所以我们应该回到市里去，那里才最安全。”

谢特对他所说的话不作理会，如果不是他们当初每人吃了一颗生蒜，他恐怕会立刻把琼斯撵下车。然而此刻，他只是感到对方几乎没有任何现实感，一味的幻想着灾难的结束，以此来安慰自己。这会儿他恐怕早就忘了当初遇见谢特时，就像抓住一颗救命稻草的那副样子了。

“必须得有至少两个人留在这里。”多姆勒姨妈突然说道，“我也不想这样，但是只有这样才能使它们放弃打这辆车的注意，我们别无他法。”

从阴间来

如果这话从谢特嘴里说出来，对其他人的震撼或许是相同的，但此刻多姆勒阿姨的声音却犹如炸裂开的手榴弹一般轰击着谢特的耳鼓。必须有两个留在这里。而留在这里的结果就是死亡。谁会愿意为团队赴死呢？或者该说谁应该为这一众人等去死？

斯蒂夫？不，不，绝对不行。他是司机，是唯一懂得开车技术又兼具沉着和精力的人，没有他，他们根本无法移动得又快又久。莎莉？是她看见霍斯琼斯开窗的，这没错。可是当谢特的眼睛和她对视的那一瞬间，他却明确的告诉自己她不行，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姑娘，他没法说服自己那么去做。坐在第二排的两个小鬼头？不行。病怏怏、脸色苍白，就算没经历这场浩劫恐怕也活不多久的年轻人霍斯。琼斯？谢特摇了摇脑袋，他对它们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小了，根本不够人们逃生。

这会儿谢特的脑中飞快的掠过在座所有人的面孔，这种无法抉择的感觉使他几欲抓狂。还有谁？多姆勒姨妈和一个少妇？且不说多姆勒姨妈和自己的血缘关系，单是在这场浩劫中存活的能力，姨妈恐怕也要比自己强。而初为人母的阿丽莎……

当谢特注意到自己正一动不动的注释着阿丽莎手中婴儿的时候，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是个使他感到无比恐惧的想法，他在这个想法上持续了超过五秒的时间，他没办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一个婴儿换回两个大人，对于它们来说没什么能抵得过眼前这小家伙的诱惑，这或许是个不错的交易。

车里一片寂静，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只有阿丽莎感到气氛不对，而更加紧紧的抱住了怀中的婴儿。

“谢特，这孩子不行。”多姆勒姨妈像是发现了什么，挺直身子挡住了谢特的目光。

几乎与此同时，霍斯。琼斯突然大叫道“我的天呐！你不会真的想要把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闭嘴！”谢特从喉咙深处吼出了这两个字，仿佛是被尖木棍抵住胸口的吸血鬼一般，他感到难以忍受的暴躁和深深的无力感。琼斯的话戳痛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一直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变成那种冷酷无情的人，可刚刚内心的动摇却透漏出了他的恐惧和麻木。

“我愿意留下。”谢特惊讶的转过头去，发现声音来自年轻的母亲。“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无需多言，众人对这个所谓的这条件自然心中有数。一切都来自于伟大的母爱，而她的行为也立刻被默许了。或许是出于女人天生的第六感，她选择相信多姆勒姨妈。而实际上也确实没有比她更好的人选，要想活着，就没人敢违抗多姆勒姨妈的命令，哪怕此刻她早就疲惫不堪了。

她在做决定时确实足够果断，谢特心想，但当婴儿从她手里被接走时，她就和任何一个懦弱的母亲没两样了。然而还没等他好好品味这感人的一幕，阿丽莎接下来却做了一个更加让他难以想象的举动！

“我的条件就是，你得跟我一起留下。”她望着谢特说道。

听见这话，谢特微张的嘴好一阵子没有合上。他从没有特别注意过她——她是一位什么样的女性，又有着什么样的智慧。他们只是临时凑在这辆八个座位的小车里，像一叶孤舟一般飘荡在这个变异的世界，然而此刻谢特不得不承认他低估了她。她的条件从一开始就不是拜托众人照顾婴儿，而是将他拖下水。在这辆车上，谢特隐隐有着比多姆勒姨妈更强的领导能力，他有着年轻人那致命的精力，有着适合他年龄的逆反欲。阿丽莎认为这是婴儿存活的一个极大的隐患。而第二点，阿丽莎说得也不无道理。

“时间最不等人，我需要尽快选出一个人和我一起留下，这样的话，我的孩子就更有可能活下去。”

没人能为别人做决定，但是一个团队却可以。谢特感到了来自这个狭小空间的压力，虽然两个小鬼头在打掌上游戏，莎莉手里捧着化妆盒，斯蒂夫在用抹布擦拭挡风玻璃，霍斯。琼斯不敢再用正眼看他，自顾自的翻找着手纸。除了阿丽莎之外，所有人似乎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儿。可他分明还是看到斯蒂夫擦窗户的手忽快忽慢的把已经干净了的地方反复擦了数次，莎莉握着眉笔的手指不正常的抖动着，而霍斯琼斯只是装模作样的在包里翻找甚至还用眼角偷瞄了他好几次。

谢特看着他们，然后又看了看阿丽莎。他注意到多姆勒姨妈一直像是想要做什么决定。在她即将站起来的前一刻，他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然后站起身来。

“谢特，让我去吧，我已经活的够久了，只要……”

在狭窄的空间中，想完全站起来几乎不大可能，他只好猫着腰。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要怎样才能打断多姆勒姨妈说了一半的话，她是那么的权威，是那么的主宰一切。然而此刻他却很轻易的办到了。他热情的搂着她，在额头上轻轻的吻了一下。

“我爱你，多姆勒姨妈。”他那么深情的看着她，他知道她肯为自己付出生命：他也知道这个团队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强迫他——起码一分一秒都饱含生机的现在，还没有人那么做。

这些理由已经足够充分了。

谢特像很小的时候那样，凑到多姆勒姨妈的耳边小声耳语了几句。接着，对车里的人说道“现在时间还早，或许我们还有机会——我是说和它们谈判，请相信我，这种事我从小就在做，至少是在十二点之前。所以我们得赶快。而且……”

谢特趁着姨妈愣神的时候拉开车门跨了出去。

“而且我又不会照顾臭小鬼，这种麻烦事还是您做最合适。”

谢特下车后，将一只手伸向阿丽莎，帮她顺利走下车门。谢特心想，这是他自己的决定，至少还没人强迫他。于是他就转过身对车里的众人说了句谢谢。

“拿着这个，愿上帝保佑你平安无事。”多姆勒姨妈把一捧大蒜从后座下面掏出来，交到了谢特的手中，琼斯咳嗽的更厉害了。对于姨妈来说，谢特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可哪怕是青春期他也没有像现在这么不听话过，谢特对命令的反抗使她不知所措，甚至没办法否定谢特的想法，这会儿她竟然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去送死，以至于除了衷心的祈祷之外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愿上帝保佑……”莎莉小声说道，谢特朝她点了点头。

“尽可能快的找到交通工具，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就会停车等你们，在通向目标的路上。请千万要活着回来。”斯蒂夫说。

“我从不认为它们能杀了我。”谢特微笑着回答。

两个小鬼头还以为到了下车解决身体多余水分的时间，刚要冲出汽车就被谢特一把揽了回去，他顺手带上了车门。阿丽莎匆匆跟在他身后，甚至没来得及向自己熟睡的孩子道别。时间是那么的紧迫，车上的人至少还得继续行驶一小时才能算得上是相对安全，谢特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