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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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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优胜] 女神颂曲——十征铜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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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30 20: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Zoulcusy 于 2012-7-3 22:12 编辑

(一)邪魔
翠绿的树海如涛起伏,一望无际,身在其中很容易迷失方向,突如其来的暴雨更令情况雪上加霜。冰冷入骨的雨水从头顶的天空中降落,以密集得近乎没有间隙的方式抽打着万物,宛如帝国卫戍军长弓兵射出的箭矢。
一身黑甲黑衣黑披风的卡罗好像一团阴影,他站在一棵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大树树冠下,观察雨幕后方的景物,不过很快放弃了。因为伸手不见五指是眼下最贴切的形容,唯有偶尔陪伴闷雷划过夜空的闪电才能照耀脚下的泥泞。
“审判官大人,现在的天气完全不适合行军,请问能否下令让大家就地避雨休息?”他的副官塔利从背后凑了上来,在卡罗耳边低语。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声音不被雨水雷声遮盖,又避免大声说话暴露队伍的行踪。
借着正好划破天际的电光,卡罗看着已经淹没在混淆的泥水小溪中的双足,撩起披风,露出那只以金色瓷釉拼成的展翅炎龙,命令道:“我们是影龙卫队,这点考验难不倒我们。继续前进,若错失机会放走邪灵异端,我你无以面对帝皇。”
塔利默然领命,于是队伍前进。
这里是炎夏帝国的边陲行省——布里斯行省,十年前还是一个叫加列布斯公国的蛮夷之地,这片土地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迷信者和邪魔异端。
帝国可以允许迷信者继续崇拜他们那无用的神祗,但帝国不能也无法容忍摇动其秩序、腐朽帝国子民的灵魂的邪灵存在。例如活跃于本行省的拜死教,这个由疯子、怪物和野心家组成的邪教由古代流传至今,一直使用死亡魔法残害生灵,以招魂术创造的吸血鬼会吸食其他生灵的鲜血果腹,被扭曲变形成阴魂的灵魂将无法走入来世,复活过来的僵尸会携带瘟疫散播死亡,撕去血肉的骷髅则充满当邪教的炮灰。
就在今夜,邪教的暴行和阴谋将被扼杀在摇篮内。审判官卡罗率领的影龙队已在树海中寻找了三天,最终锁定了邪教举行仪式的地点。
在如同泥沼般的林地中顶着暴雨走了两个小时,影龙卫队走到了树海的中心地区,一段古代建筑的断垣残壁挡住了去路。当卡罗看见表面的污泥被雨水冲走而露出的浮雕时,他确信目标就在不远的前方。
“大人,是拜死教的遗迹,敌人应该就在附近。”塔利端详着遗迹上的浮雕下了结论。
即使历经十数个世纪的岁月的打磨,即使被蜿蜒扭曲的蔓藤缠绕,那些骇人浮雕仍然清晰可辩。上面刻着一群人搂着没有双足的幽灵在骷髅堆上跳舞,还有描述着古代的信徒们将少女肢解,把头颅和心脏献祭给死亡女神的场面。
“塔利,感谢你为大家指出这个显然易见的事实。”卡罗的嘴角浮现一丝疲惫的笑容。他抬手一挥,几十柄漆黑一团的长剑无声滑出剑鞘,三箭手弩亦拉弦上矢,随后所有人两两一组散开形成包围。
越过那段遗迹,卡罗和塔利抹了两个哨兵的脖子后,躲在阴影里向外望去。透过开始变得稀疏的朦胧雨丝,便发现一座已倒塌了三面外墙的神殿座落在地上,十来根两人合抱的石柱勉强支撑着神殿的顶盖,大厅中央三个祭神之灶内燃起旺盛的火苗,将上百名正围着神灶跳舞礼拜的邪神信徒的装扮和位置暴露无遗。
“发信号。”卡罗对塔利说着,同时举起三箭手弩瞄准毫无防备的敌人。
烟花在天空爆炸成一朵红色的火焰之花,一个呼吸后,几十支弩矢离弦飞出,远处还没搞清情况的邪神信徒马上倒下一片。
死者的尸体还没跌到地上,卡罗把射光弹药的手弩丢给塔利,随即挥剑跃出阴影,猛地朝敌阵扑去。
“黑刃闪耀!斩尽邪恶!”所有影龙卫士的战吼响成一个声音,也紧跟着审判官挥剑冲锋。
神殿大厅上,一个右脸戴着半张金属面具的女祭司指挥着乱作一团的邪教信徒:“信徒们,拿起武器!我们将唤醒献身的勇士,杀光这些伪帝的走狗!”
剩下的信徒这才清醒过来,马上从长袍抽出短刃,怪叫着朝对手发起反冲锋。
卡罗瞧见有影龙卫士朝女祭司射箭,皆被组成人墙保护她的信徒以命相挡。至于包括那名女祭司在内的五名亡灵祭司靖杖念咒。一道黑色光环伴随着古老的咒语自祭司们身上迸射而出,如水塘里激起的涟漪掠过整座神殿。
黑色光环掠过后,中箭死去的信徒发出不成人声的呻吟从地上爬起,一双双白森森的骨爪或者带着一点腐肉烂皮的手掌从神殿周围的草地伸出,接着数百个僵尸和骷髅翻泥爬出,挥舞着或腐朽不堪或生锈变钝的兵器。
愚不可及,卡罗心中暗想,抬剑一刺,黑刃刺入一个挡路的僵尸体内,如热刀插入黄油般轻松,刻铸于剑柄上的魔法符文光芒闪耀,剑身随即窜起一层淡蓝的火焰,将亡灵吞没。被黑刃刺中的僵尸连挣扎也办不到,就在哀号中被圣焰烧成一捧灰烬。
黑刃是护国院的炼金师们为消灭亡灵而打造的神兵,早于十数个世纪前,炎夏的先祖已用它抵抗入侵的恶魔大军。净化亡灵的圣焰魔法陪伴着秘银铸入剑内,若触及亡灵,剑柄的魔法符文便自行启动。
灰烬还未被雨水冲去,卡罗手腕一扭,回旋一斩,劈断两个欺身上前的骷髅的腰椎。骷髅刚坠地化作一堆碎骨,卡罗又一剑把一个僵尸连同它用来挡格的锄头烧成灰烬。
眼前的战况根本称不上战斗。卡罗过去面对的战斗远比现在艰难,挡在他和邪教信徒中间的亡灵怪物的武器全是农具,它们的战技竟如此粗鄙,想必它们生前不过是普通的农民,这种货色连未见识过亡灵的卫戍军也吓唬不了,然而它们的对手影龙卫队可是帝国万中挑一的精锐,擅长对付亡灵和各种邪魔。
邪教信徒看到招魂术复活的盟军在黑刃下不断灰飞烟灭,明白败局已定。
“保护祭司大人离开!”信徒握紧简陋的武器,发疯似的扑向影龙卫士,然后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穗般纷纷倒下,迎来干脆利落的死亡。
“决不放跑一个邪灵。”卡罗话音刚落,他的黑刃脱手飞出,卷起骇人风声从信徒们的头上越过挡在战场,直插入一个祭司后背,深至没柄。
这个邪灵崇拜者双腿发软,扑倒在地上动了几下便没气了。其余四名祭司虽然跑出武器投掷的最大距离,但是要跑出手弩的射程他们还不够努力。
望着快要冲出战场的邪教祭司,卡罗以盖过天上的闷雷的声音发号施令:“留下那个女祭司,其余人接受帝皇的制裁。”
手弩弓弦的崩响犹如死神收割生命的振翅之音,一阵乱箭攒射过后,四个祭司应声倒下。除了那名女祭司在地上痛苦呻吟以外,其余的已不再动弹。发起反冲锋的信徒已尽数死于剑下。
“打扫战场。”卡罗跨过逐渐冰冷的尸体和经历了第二次死亡的残骨,踏上神殿没有外墙的大厅,揪住女祭司上衣的后领,把她拖到神灶边上。
“你是自己坦白一切,还是要我动手?”审判官的声音足以让常人的血液结冰。按过去的审问经验,对手如果是被死亡魔法扭曲后复活的亡灵,影龙卫士将赐予它们慈悲和永远的安息,像拜死教这类投奔邪恶的生灵异端,就只会得到帝皇的愤怒。
女祭司吐出一大口鲜血,闪烁着诡异绿光的眼瞳死死盯住卡罗。死到临头,这些邪魔不外乎诅咒生者,发出歇斯底里却不可能成真的复仇宣言,但这次有点不一样,眼前的女祭司充满轻蔑之意,以及……一种胜利者对失败者的鄙夷。
“呵呵……宝剑可以杀死生命,但杀不了信仰。”她一边咳嗽一边吐出含糊不清的语句,凌乱的头发盖住了脸庞,扭曲得如同魔鬼,“继续作威作福吧,无信者。”
“看来你想我动手,成全你。”卡罗话刚落,手中的黑刃立即刺入女祭司的左手手掌,然后用力扭动。随着黑刃的旋转,女祭司的惨叫响彻神殿。
“说,你和你那些该死的徒信在谋划着什么。”卡罗厉声质问,见没什么效果,他示意卫士把那些邪教的祭祀法器投入火堆里销毁,按过去的经验,这些疯子会严刑拷打几个小时以上才会吐露出一点有价值的线索,“倔强抗拒是没用的,异端审判庭有上千种让石头说话的办法,漫漫长夜,我们有的是时间。”
最终拷问持续了两个小时,女祭司在尖叫中死去。卡罗将视线从那具残缺不全的女尸上抽回,整理所得到的信息。
“血月将至,女神复活。”塔利重复着女祭司临死前的呐喊,“她该不会是指死亡女神的复活吧?”
“塔利,你是影龙卫士,别说出那些亵渎帝皇与帝国信仰的语句。导师教导过我们,世上本无上帝,皆因弱者祈求获得保护才产生各种被冠上神灵之名的偶像。”卡罗知道塔利在说什么。
五位女神是一直人族流传数十个世纪的宗教信仰,分别是正义女神、真理女神、财富女神、生命女神与死亡女神。传说远古时代的人族孱弱无知,一直被其他强势的种族随意猎杀奴役,直到天启者修伊祈祷诸神伸出援手,五位的女神出于怜悯回应了修伊的恳求。自此人族的祖先从五位女神那里学来各种知识,发展文明,击退异族,才有了现今几乎雄霸西部大陆的强盛。
但是卡罗对此嗤之以鼻,假如女神们真的存在并庇护着人族,为何他的父母会死于饥荒,为何他的姐姐们会被越境劫掠的兽人强盗虏走。当瓦砾堡绝望的人们祈求粮食丰收以果腹,祈求力量以保护的时候,女神们又在哪里。那十年,瓦砾堡的居民在绝望中挣扎着渡过,无数人面对着冷漠的女神像询问自己的救赎什么时候到来,直到举着炎龙旗的炎夏帝国军的到来。
那些红衣银甲的解放者带来了仿佛永远吃不尽的粮食,带来令兽人强盗再也不敢越境劫掠的钢铁军团。那一天,卡罗咬着帝国军分派的黄面包,看着那些晾在枪尖的兽人强盗的丑陋头颅,仰望着飘扬在城堡上的炎龙旗,明白到那位坐在遥远的黄金皇座上的帝皇才是真正的上帝。
“那么,审判官大人,我们现在返回营地吗?”塔利望着神殿外逐渐稀疏的雨点和天空慢慢散去的乌云问道。
审判官瞟了一眼那堆早已化为灰烬的邪教祭祀物品,回忆这三个月以来与邪魔作战的细节。这个行省暗中聚集的邪魔与异端教徒是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其中一点是他们哪怕明知不敌也会死战不退,这次居然出现以信徒的牺牲来掩护祭司撤退的情况,实在太蹊跷,还有那些各种远古而造工精致的法器和大型魔法阵,一切举行的仪式仿佛在为什么作准备。
“嗯,我们走,然后吃顿热饭,洗个热水澡。”卡罗回身拍拍塔利的肩膀,朝所有的卫士宣布。
“赞美帝皇!”周围的影龙卫士哄得一下全部炸开了,诚然他们是帝国最精锐的卫士,保卫人族的坚盾,帝皇出鞘的利剑,同时他们也是血肉之躯,需要鼓励,需要休息。这种驾驭士兵之道,卡罗已运用纯熟。
塔利点点头:“对,还要叫卫戍军的懒家伙给我们找一张羽毛床,我好想念那个塞满鸭子绒毛的软枕头啊。”
一行人走出神殿,卡罗回头看了一眼仍然矗立在圣坛后面的女神像,它默默地目送他们的离开,如同目睹他们冲进来杀光它的信徒一样沉默不语。
假如邪魔将这个女人从地狱拉到人间来,我就把她踹回地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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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30 20:5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失落的方塔


大厅的地板积了一层像地毯一样厚的灰尘,蜘蛛网随处可见,昔日华丽的壁画,如今仅剩破烂到看不出原来图案的颜色块,做工精细的金属浮雕表面满布锈迹,大厅正中央矗立着一尊七人高的真理女神像,她左手捧着摊开的典籍,提笔的右手似乎要书写什么,微微张开的双唇如同告诉每一位访客不要打扰她的沉思。

瑞恩仰头注视着真理女神,幻想着这座魔法方塔过去拥有的辉煌。在学者与所有施法者的守护神的照看下,无数睿智聪慧的施法者在塔内潜心研究,他们创造出各种神奇的法术和有用的发明,承载着知识与真理的文献渐渐堆满书架,用心血堆砌起人族的灿烂文明。

可惜这已是联邦纪元的往事,这座方塔建于距今两千多年前,当时人族还处于大统一的状态,无比强大的祖先们南征北伐,称霸大陆,然而斗转星移,时代变迁,人族联邦不复存在,栖身其中的施法者衰老死去,方塔轰然倒下,仅剩不足五层高的遗迹。那些珍贵的文献亦相继遗失,可能毁于战火,可能被其他施法者挽救并收藏,可能被无知的农民投入壁炉当柴烧掉。不过瑞恩最希望它们正沉睡在某个尚未被人发现的密室,等待着重见天日的一刻。

“孩子,你想什么?”不知何时也走进大厅的佩特师傅打断了瑞恩的幻想。

“抱歉,师傅,看这些遗迹,谁会想到它们曾经是高耸入云的方塔的一部分,又有什么人还记得它曾经作过的贡献。”

“正因如此,才需要我们挖掘这些失落的宝库,让先人创造的智慧财富继续为人族服务。”佩特捋捋下巴白花花的胡子感叹道。

我是连接古与今的施法者。瑞恩微微一笑,回忆着佩特师傅曾经教过他的一句话。文明的发展是呈螺旋状的,总的方向是向前进步,但战争、灾难等原因会使好不容易建立的文明受损,甚至是倒退。而漫长的历史中,诞生过许多盛极一时的伟大文明,这些文明没落后,仍然有许多拥有莫大价值的遗产留存于各地的遗迹之中。炼金师除了创造新的发明成果以外,还有考古的工作,让那些已失传的知识重见天日,

“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一天,有人带研究古人文明的心态走进我们的实验室呢?就像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一样。”

“呵呵,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再想这些事吧,顶着见习头衔,连属于自己的实验室都没有,总不成希望以后的人们挖掘遗迹时,撬开你的棺材,指着你的骸骨说‘看,这棺材的主人叫瑞恩,他到死的时候还是个见习炼金师’。”老炼金师拍着自己的助手的肩膀打趣道。

“今年内我会‘见习’这个头衔给去掉的。”

“那么,先替我进去看看方塔里面还有多少宝物。”佩特抬手往大厅尽头的通道一指,便转身朝门口走去,他对那些从村庄里临时招募过来的农夫很不放心,生怕这些笨手笨脚的家伙会在搬运时弄坏那些珍贵的设备。

瑞恩点燃火把往方塔内部走去。方塔不同于古墓,虽有封存重要物品的密门和魔法封印,却没有用于杀死入侵者的机关,毕竟过去的施法者们总不能老是为了拿几份卷轴就冒着生命危险通过箭孔阵吧。

方塔内的一切物品静静沉睡在黑暗中,打破死寂的只有见习炼金师的脚步声和呼吸。戴着佩特师傅新发明的魔力透镜面具,瑞恩很快注意到一幅油画背后的墙壁闪烁着魔法封印特有的红光。

“既然有封印,那么宝物就在里面。”瑞恩取下那幅油画,一个复杂的魔法阵赫然出现在眼前。

手掌按在墙壁上,微弱的魔力波动从冰凉的岩石传来。他闭上眼睛,往封印注入魔力,按着魔法阵的回路逐步抽丝剥茧。经过了数分钟的尝试,魔法阵金光一闪后如春雪般融化消失,眼前的墙壁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窄小的密室。

密室的墙壁与外面的房间很不一样,粉刷了一层特殊的石灰,以防止存放的物品受潮发霉。两排木架整齐地摆放在密室的两侧,被羊皮卷轴和木盒子所占据。瑞恩打开好几个木盒子,里面放着的是秘银碇、精金块之类贵重的炼金原料,但是这些东西还不及卷轴上记载的知识的万分之一。

摊开卷轴,几个绘画精细的物体剖视图扑面而来,曲曲斜斜的古代联邦文字围拢在剖视图周围,似乎是一张某个魔法物品的设计图。瑞恩入迷地盯着设计图,努力看懂上面的古文,理解前人的精妙构思。

“孩子,你在看什么?”

刚抬起头,佩特那皱眉拧成一团的脸庞映入眼帘,佩特的身后还有一群农夫打扮的工人。瑞恩惊讶的愣了愣:“呃,师傅,我在调查这些卷轴。”

“好学是好事,可也得分场合。”佩特叹着气拍拍他的肩膀,“你进来后就没了踪影,工人们几乎把遗迹翻个地朝天才找到了你。”

“吓?”瑞恩恋恋不舍地合上卷轴,一面错愕地盯着对方,“发现密室后我就一直在这里,没人来找过我啊。”

“有人来找过你,他说你在看卷轴,叫了几声你都没反应才拉我过来。”

“……对不起,师傅。”

“干活吧。”

一老一少两位炼金师便开始忙碌起来。工作难度不大,只是把物品分类封存后,由工人们搬出去装上马车。

“师傅,没想到古人连购买了多少炼金原料的帐目单也放进密室。”瑞恩迅速扫过卷轴上的文字,随后合上打好封条交给待在一旁的工人。

佩特回答道:“呵呵,起码他们能让我们了解到当时的炼金师使用过什么材料,制造过什么东西,间接地知道工艺水平有哪些改进。”

“老爷,请问这也要搬上车带走吗?”一个工人困惑地打量一本用油纸包好的书迟疑地问。

“要,别弄丢了,这也是宝藏啊。”那本书是瑞恩调查过的,积满灰尘并且封皮腐烂,但里面图文并茂地讲述种种魔法阵的运作原理和用途,比魔法公会的典籍更加详细完整。

“老爷您说是就是吧。”工人拿着书搔着后脑勺离开密室。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所谓的“宝藏”,应该是指宝石、银币和黄金,决非腐烂的皮革、发霉的纸张和积满灰尘的木盒。

学者与农夫的宝藏很不一样呢,瑞恩一边想着打开一个木盒子,里面躺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羊皮纸。将羊皮纸展开来后,他端详着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幅油画。画的背景是激战过的原野,无数士兵的尸体堆积成山,他们流出的鲜血汇成血泊,远方的金色夕阳在其中的倒影也失去了颜色。画面的中心是一位用细腻笔法描画的少女,娇小的身躯插着羽箭或折断的长矛,身上黑白分明的盔甲早已破洞遍布,生命正随着盔甲上的血洞一点点被抽离。少女跪在地上,双手扶着一柄满是缺口的战戟,战戟的顶端系着一面群星拱月旗,虽是残破不堪,却迎着烈风顽强飘扬着。

“要是描写的是实景的话,这女孩也太可怜了。”欣赏画中少女那张被悲伤填满的脸庞,瑞恩仿佛聆听她为逝去战友哀悼的抽泣。

“群星拱月,人族联邦的纹章呢。”佩特沉吟片刻,好像陈述某段遥远的过去,“收起来,以后再看……”

“怎么了?师傅。”这时他看见佩特的脸突然抽搐一下,呆呆地盯着盒子里面——原来油画底下躺着一枚戒指。

佩特拿起戒指打量一番,一道兴奋的电光闪过眼眸后,把戒指放回盒子内。

“这枚戒指有什么特别吗?”瑞恩问。

“没什么特别之处,把东西带回去。对了,给实验室换把新锁,不能再让露娜小姐进来捣乱了。”

“遵命,师傅。”瑞恩回答着,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那位被师傅点名的捣乱蛋的身影——砂金般的长发配着翡翠一样的眼瞳,明月堡伯爵的掌上明珠露娜•布契。她肯定又会来实验室大闹一番,接着连累见习炼金师挨骂被训,可是想到这里,他竟然有些期待露娜的到来。


 楼主| 发表于 2012-3-30 20:5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智库馆长


审判官卡罗骑着黑色战马来到高耸的城门楼前,望着垂挂墙上的炎龙旗,感觉到回家了。他率领凯旋归来的影龙卫队通过深木城的城门。

深木城是布里斯行省的首府,帝国政府看中了它优越的交通枢纽位置,便将行省政府设置于此。还在加列布斯公国的领主割据的时期,它不过是一个人口不足三千人口的小镇。十年过去了,谁会想到如今它已是一座拥有近十万人口的城市,拥有坚实的城墙和连接周边地区的完善岩石驿道。

谁说没有城墙的限制,商人才会带着财富汇聚起来,那是愚昧的想法。人们要躲在坚城高墙后方才会感到安全,要手握刀剑才会感到拥有力量。卡罗策马走在主干道上,打量着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暗自感叹。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人们看着炎夏人的眼神——充满着恐惧与顺从。居民们惧怕帝国的军队并深深畏惧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们的异端审判庭,虽然炎夏人是解放者,但同时是侵略者。

“这里真是热闹。”从后方赶上来的塔利指着赶着驮畜去赶集的农民评论道。

“无知的人永远是最幸福的。”卡罗淡淡一笑。

“我们老是要闯龙潭入虎穴,就是知道得太多的关系?”

“职责之所在,使命之召唤。”卡罗念出导师教授他的悼词,“总得有人挺身而出仗剑执义吧。”

“谨尊大人的教诲。”

“塔利,你们先回驻地,我去行省议政厅一趟。”不等塔利他利他们的答复,卡罗用力一夹马腹,战马发出长长的嘶鸣就绝尘而去。

主干道的尽头是城中心广场,行省议政厅坐落在广场北面,是炎夏人拆除原有的镇议事堂后在原址兴建的,从外观上颇像宫殿,高达六层六丈,比这行省的领主老爷的城堡更雄伟庞大。正门上方亦垂挂着一面炎龙旗,但比城门楼的那一面要大许多。

登上长长的石级,卡罗信步走进大堂。大堂内,处理政务的帝国文官和卫戍军军人,以及前来为理事务的平民构成一片翻腾的海洋,当人们注意到卡罗的打扮后,海洋左右分开了,唯恐不至不及地留出一条一丈宽的小路。

好了,我成了那位分开大海、领带难民逃出沙漠的大贤者么。为配合这些观众,卡罗自觉地回复符合大众对审判官的形象——冷峻而且令人望而生畏。他在人们的注视下径自走向一个接待办公桌。

“审判官大人,”办公桌后方的白领文官瞟了一眼卡罗的肩甲,堆起职业式的微笑:“请问您有何贵干?”

“我是卡罗•凯恩审判官,隶属影龙卫队第二十七小队,有要事求见智库馆长大人。”卡罗点明目的。

那位白领文官闻言后,前额渗出了冷汗,他斟词酌句的样子实在可笑:“那个……抱歉,大人。馆长大人正在档案库整理文献,他吩咐过这段时间不见任何人……”

“好的,我等他。”卡罗点点头。

大堂内有供等候人员使用的圆桌和靠背椅,卡罗坐着的圆桌俨然成为一座孤岛。一名侍女怯生生地走过来,将一壶本地产的啤酒和一只盛有冰块的陶杯放在他面前,随后飞快地逃开。

智库馆长全是充满智慧的导师,他们掌管着人族数千年积累的知识和经验,并给帝国各级政府出谋划策,提供方案与战略判断。有些时候,连行省执政官要见上他们一面也不是说见就能见到。有过经验的卡罗已做好长时间等待的准备。

就在陶杯里的冰块统统融化成水,他快无聊到爆的时候,一位身穿火红色魔法长袍的女性来到面前。她一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审判官大人,智库馆长大人正等候您的拜访。”

那位女魔法师领着卡罗登上第四层的楼梯,推开一扇橡木门,走进一个由无数书架构成的森林,路上不时遇到正埋头整理档案的女魔法师。走了近一刻钟,终于在书籍和卷轴堆成的小山后找到了正伏案书写的智库馆长。

智库馆长也穿着火红色魔法长袍,不过上面的花纹刺绣要华丽许多。他看上去比卡罗年长不了几岁,头发是褐色,眼睛也一样,下巴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

“您好,馆长大人……”

“您好,审判官……”

两人对视片刻后,智库馆长挥挥手,示意那位女魔法师离开,接着他放下手中的书写,把鹅毛笔插回墨水瓶,便一拳捶到卡罗的胸膛上。

“好啊,卡罗。自忠嗣学院毕业一别后,你竟然去了异端审判庭,连信没捎一封,可让我想死你了。”

“瑞肯,我也没想到你会当上智库馆长。”卡罗耸耸肩,随手翻动手边的一本书,“不过你是个书迷,这份工作挺适合你的嘛。”

“对呢。谁会想到——我,瑞肯•史塔克,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智库馆长。五年的时间,足够让许多东西改变。”瑞肯颇为骄傲的指指左肩上的卷轴与鹅毛笔纹章,“不过这里没什么可以招待你,档案库内禁止饮食。”

“没关系,本地的啤酒我喝不惯。”卡罗心中苦笑,岂止禁止饮食,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如果不怕被瑞肯的魔法杀死的话,可以坐到书籍堆上。

“红茶的香味我快忘记了。布里斯行省不比故国,茶叶运到这里后比金子还贵。说正事吧,等我这么久,怕不是来叙旧的吧?”

“当然。你知道我不喜欢转圈子。”卡罗左右张望一下,低声问道:“这里说秘密方便么?”

年轻的馆长闻言轻轻一笑,双手迅速结出几个手势,哼唱出一句咒语。卡罗顿时感到一阵轻风如同羽毛拂过身旁。

瑞肯得意的笑着:“好了,我设下了魔法阵,我们俩就算在这发出龙吼一样的叫声都不会有人听见。说吧,什么事情要这样神神秘秘的?”

“一个星期前,我在林海的古代遗迹剿灭了一批邪教信徒。其中一个女祭司放了狠话,不是老套的亵渎或诅咒帝国的内容,她临死前喊着‘血月降临,女神转生’。”

“就这样简单?”瑞肯反问道。

“我不认为简单。你先看看这份作战日志。”卡罗说着,从腰间袋中取出一个卷轴递给瑞肯,“自我的队伍在布里斯行省执行清剿邪魔半年来,所消灭的邪魔与邪教信徒的数量,远比我过去六年的总和还要多得多。另外,这些家伙举行的仪式不是用于转化自身或者施放瘟疫……好吧,我不知道那些魔法阵到底用来干什么,但感觉上他们好像要将某种会危害到帝国的东西召唤过来。”

“作战日志说明不了什么,顶多证明布里斯行省存在很多邪魔罢了。”瑞肯叹了口气,把作战日志交回对方。

卡罗皱着眉头,不依不饶地追问:“我皈依了帝国的信仰,可我年幼无知的时候是五女神的信徒,至少我的亲人曾对我灌输五女神的教义。我们人族提到‘女神’一词时,大多是指那五位一直庇佑着我们的女神,虽然她们压根没显灵过一次。如果只有一个疯女人喊‘女神转生’也罢了,问题是我最近干掉的六批邪魔,都有人喊同一句话,你别告诉我这是巧合。”

瑞肯沉吟片刻,然后抬起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好吧,我说实话,但你得答应我别将听到的说出去,审判官还没有资格了解这种级别的秘密。”

“守口如瓶。”

瑞肯从书堆里抽出一本看上去颇有历史的典籍,老旧的书页在他手中沙沙作响,好像划开了一条时光的口子,拍出的灰尘里还夹杂着松针的味道。他边翻书边问:“女神的事情先不提,关于血月,你有多少了解?”

“得了,如果这个词指的是天文学的东西,我一窍不通,魔法剑士的课堂可不包括这一项。”卡罗靠到一个书架上,稍微放松一下身体。

“那么我从头说起。月亮只有一个而且是银白色的,这点不容置疑,当它和太阳以及……”瑞肯的嘴角弯了一下,似乎找到卖弄知识的机会,但他很快发现唯一的听众已经一面茫然,完全不知所云后,摇头叹道:“简单点说,当行星的运行位置符合一定的特殊条件时,月亮会反映出红色的光晕。这就是血月现象,大约每三百七十八年出现一次,如果时间周期没算错的话,下一次的血月现象应该是下个月的今天。”

“听起来和那些流浪神棍宣扬的末日论是同一种玩意。”

“不一样。”瑞肯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这是自然现象,就跟月缺月圆对海水潮汐的影响一样。血月现象对我们的影响,只不过是令大气中的魔法元素变得更加充盈和活跃。”

“那和后半句的‘女神转生’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

“……”

“别用这种眼神瞪着我,像是审判官审问邪魔似的。好歹是你求我,不是我被你审问。”被盯得浑身发毛的瑞肯深深吸了一口凉气,把摊开的书页展示给卡罗看。

审判官收回他在忠嗣学院练就的“恐惧凝视”,草草扫过书页上的内容。这本应该是《现代魔法学》,书页上记叙的是一位大魔法师对于环境对施法的影响的心得总结。卡罗捋捋下巴,问:“你的意思是邪魔们打算利用血月现象来召唤他们的……神?”最后一词他好不容易才吐出来,好像是什么恶心的脏东西一样。

瑞肯思索片刻答道:“有可能。包括死亡巫师、炼金师、召唤师等许多施法者常用的魔法阵,以增强他们举行仪式的成功率。可能是要唤起大片的亡灵,召唤某个强大的灾厄或者引发一场席卷全省的瘟疫……”

“等等!什么可能,这不像我印象中的智库馆长会说的词汇。”卡罗呷呷嘴,“你不能肯定点么?”

“不能。没有足够的证据就不下结论,这才是智库馆长的作风。你没带来足够的证据让我判断。”瑞肯十指交叉顶住下巴,一本正经地说着,“至于神灵能否复活,嗯,拜死教崇拜的是死亡女神吧。传说两千多年前的圣魔战争中,五位女神皆与抵抗地狱族的入侵中牺牲,其中死亡女神以自身作活祭品,跟地狱族的魔神深渊王同归于尽并唤起了百万远古人族英雄的亡灵大军,人族联邦军才以取得圣山战役的胜利。”

“原来女神们一直没有回应迷信者们的祈祷,竟因为她们全死了?”卡罗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个不屑的鼻哼。

“不排除这可能,正如我们向逝去的亲人的坟墓倾诉一样,我们不可能聆听到他们的回答。另外假设传说属实,死亡女神真有其人,那么她已经死了近二十多个世纪,要对她行使招魂术复活谈何容易。即使骸骨保留了下来,也遗失在历史长河之中。卡罗,我认为你想得太多了,有些捕风捉影的味道。”

“但愿如此,审判官的工作就是从千丝万缕之中寻找联系。”卡罗见没什么收获又解了心中疑问,便要离开。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问:“瑞肯,历史上,不,传说中,可曾有人成功杀死那些假神?”

“有!其中人族的有三位。”

 楼主| 发表于 2012-3-30 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四)灾厄

露娜蹑手蹑脚地登上螺旋形的石梯,走到高塔最顶层的一扇用铁框条加强的橡木门前。夏季上午的明媚阳光经石窗投射到木门上,很容易地就能看见门板上彩绘图案,图案上的颜料因岁月的打磨而严重剥落,但七个首尾相接的并以彩虹七色排列的圆环还是可以分辨出来。这是炼金师的标志,而橡木门后面是明月堡的炼金师的实验室。

门上的锁是新的,跟有些发霉的旧门板和泛起锈迹的铁框条很不搭配,伯爵千金贴到门板上,透过锁孔窥视里面的情况,刀刻一般的双唇扬起一轮新月。

嘿嘿,如预计的一样,佩特师傅啊,您以为换了新门锁就能将我挡在门外么,露娜暗自窃笑。随后她从灰白色的衣裙袖子中取出两根铁丝,插入锁孔轻轻绞动,新锁很快发出“卡”一声后被打开了,可爱的不速之客推门而进,继续悄悄地潜行。

即使露娜贵为明月堡伯爵的千金,也不能随意进入炼金师师傅佩特的实验室,更别说翻弄佩特的实验品和收藏,不过不允许是一回事,能不能阻止露娜是另一回事。但对于露娜来说,炼金师的实验室如同一座宝库,里面存放着千奇百怪的物件,能满足她那永无止境的好奇心。就在昨天,露娜看见佩特师傅的助手——见习炼金师瑞恩指挥着一群仆人将许多新送来的古代文物搬上这座尖塔,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来一趟。

堆满各种杂物的木柜林立于房间内,与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过道构成一个复杂的迷宫。露娜背靠着木柜缓慢前进,宛如无声的阴影。直到走出迷宫,借着彩色玻璃窗洒下的彩虹,她看见瑞恩穿着那套已经褪成淡棕色的法袍,站在一张桌子前,专心致志地埋头摆弄着满桌的古旧物品。

露娜轻拍他的肩膀一下,竟未能将瑞恩的注意力从工作中抽离。

“佩特师傅,是您吗?”瑞恩头不也回说着,灰蓝色的眼睛净盯着手中的陶壶,用握在右手的毛刷清理它表面的污泥,“运来的古代文物我已经按修复程序处理了一半,剩下的有望在今天黄昏到来前完成。”

“是我啦。”露娜凑到瑞恩耳边,轻吹一口气,将他吓个半死。

“啊!联邦纪元时期的古物!”只见瑞恩手抖,握于五指的陶壶顺势滑落,坠向地面,而见习炼金师的惊呼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凄厉地回荡着。

然而即将跟地面亲吻的陶壶并未散作无用的瓦砾,它在半空被露娜接住,随即递到瑞恩面前。

“露娜小姐,请不要吓我啊。”瑞恩接过陶壶,检查它并未受损坏后,才小心翼翼地放回桌面,“如果打碎,佩特师傅肯定扒了我的皮。”

“好呀,下次注意。”露娜抿唇一笑,她明白她很快便把这承诺忘记的,“这次运来了什么好玩的?”

瑞恩摇摇头,指着那堆看上去值不了几个铜板的陶器:“旧时代的文物,有十数个世纪的历史了,都是一些很普通的生活用品,但可以了解到那时候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真没趣。”露娜纤细的手指在文物挑来选去,最后视线定在一枚旧得发黑的戒指上。她以两根手指拈起戒指端详,戒指应该是用银子打造,如今黑得像涂上一层墨汁,但没有掩盖表面的螺旋状花纹,而它的内环则刻有一排勉强还能辩认的文字。

“la……mue……rte……no……es……el……fin……?”

听到了露娜的呢喃,瑞恩转过头盯着她手中的戒指:“露娜小姐,您刚才说什么?”

“咦?这里刻着一行文字呢。”

“好像是联邦纪元的人族古语,我需要工具书便可以翻译过来。露娜小姐,您等等。”瑞恩转身便朝书柜跑去。

望着瑞恩急匆匆地跑开的背影,露娜不禁嫣然一笑,这位见习炼金师就是这么可爱,一旦涉及研究和工作的事情,便会变得那么认真与专注,忘其所以。好吧,再捉弄他一下,这样想的露娜便把戒指戴到右手的无名指上。

“瑞恩,这戒指好看吗?”瑞恩急促的脚步从背后传来,露娜随即旋身,抬起五指张开的右手,将戒指展示给他看。

可是映入眼帘的却瑞恩那张双眼睁得老大的脸庞,每一寸皮肤都填满了名叫恐惧的情绪,拿来的工具书哗啦啦地掉到地上,然后他惊骇的叫喊道:“露娜,你的右手!”

“吓?”露娜迟疑地低头一看,正好对上一双黑洞洞的眼眶。

应该是丝绸袖子包裹着的手臂,如今缠绕着一层厚厚的黑雾,连从窗口洒下的七色光线也穿透不得。黑雾不断翻滚升腾,不时有一丝雾气消散在空气中。原本是雪白晶莹的手掌和玉指的地方,却变成了一张狰狞的面庞——由雾气构成的面庞,呈现出一个头骨的轮廓,两片黯红色的火焰在空洞的眼眶里跳跃。

“女神慈悲!”千金小姐仅叫出往常的祈祷词,被骷髅发出的尖叫盖过,不由得用还原好的左手捂住耳朵,连远处的瑞恩也不例外。敲打耳膜的尖叫尚未平伏,那张骷髅脸张开血盆大口扑向露娜细嫩的颈脖。

露娜无须镜子也明白她的五官痛苦得扭曲成一团,樱唇一开一合渴求着氧气,却什么也得不到,左手试图去制止右手的疯狂,不料被黑雾缠上后也成为了扼杀自己的帮凶。不受控制的右手正卡着自己的脖子,纤细的十指在黑雾底下不断收缩握紧,宛如逐渐收紧的绞索,而黑雾则紧贴着肌肤缓缓移上面部,像是要给她戴上一面隔绝空气的面具。

救救我,瑞恩……露娜给见习炼金师投去绝望的眼神。

瑞恩已恢复镇定,腰间的短柄法杖握于手中,腾出的右手在半空画出魔法图案,微微抽动的嘴唇吐出一串咒语。一缕湛蓝的光球自他右掌飞出,直射那个骷髅。只见光球击中那股黑雾,犹如丢进泥潭中的石块般消失,仅能引起骷髅对他的回首一瞪。

可是骷髅没有再理会瑞恩,而是继续专心地绞杀被它缠上的女孩。

不,露娜不能死,她不该现在就死在这里。瑞恩看见露娜已经苍白如雪的脸庞,心中怒火升腾,他应该强化大门和门锁,防止她溜进来;他应该在她摆弄这些有潜在危险的文物之前做好检查;他应该……

瑞恩拔出匕首,对着自己的左臂狠插一刀然后拔出,冷冻的利刃带起一抹温热的嫣红,随后在淡棕色的布料上扩散开来。忍着剧痛的他将伤口示予那邪灵,喊:“来啊!这里有你渴望的鲜血!快过来!”

邪灵有了反应,扭过脸朝着他再次尖叫,然后女孩不再扼住她的颈脖,反而朝着见习炼金师猛扑过来。

早有预料的瑞恩侧身避过露娜,随即双手一合将她从背后搂腰抱住,黑雾也因此缠上他的双手。他感觉到鲜血正从伤口处被源源不断地抽离出体外,合抱女孩的双手也逐渐冰冷,似乎随着一分一秒的流逝离脱他的指挥。时间无多,瑞恩拼命回忆牧师们驱散邪灵的祷词,高声朗诵:“慈悲的女神,我恳请您以我的鲜血为交换,驱逐侵害人族的所有邪魔妖灵!”

起初邪灵张开的嘴巴发出几声干巴巴的嘲笑,接着它怔住了,一束束金色光芒由黑雾内部刺出,仿佛这团浓雾里面埋藏一颗太阳,正要驱散雾气逃出束缚。与此同时响起的是邪灵撕心裂肺的惨叫。

刹那间,明月堡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因为瑞恩除了刺穿耳膜的凄励声音,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怀中的女孩挣扎着腰肢一扭,手肘朝后一顶,解开了束缚。肋骨折断的脆响陪随揪心的剧痛直冲脑际,瑞恩飞出去撞在身后的柜子上,响起一阵木料碎裂的噪音。当他咬着牙从一片木屑碎片里爬起来,那个苗条的身影挡在他身前。

“瑞恩……快跑……”露娜的樱唇艰难地抽动几下,就用双手一把扼住了瑞恩的脖子,把他提到了半空中,樱唇再启,却是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凡人……竟敢……伤害……我……”

瑞恩只觉得喘不过气来,眼前也渐渐发黑,至于是缺氧还是失血造成的已经不重要。他双腿凭空乱蹬,努力地试图掰开女孩纤细的手指,但无论如何挣扎全是徒劳。

在逐渐模糊不清的视野中,瑞恩突然看见露娜的背后闪出一群人影,人影中间传来一片喧嚣,还掺杂着对女神的祈祷和各种惊呼。呵呵,我和她弄出的动静足以唤醒巨龙,行将死去之际,这个奇怪的念头闯入瑞恩的脑海,她会获救,我会死去,这很值。

接下来,他听见佩特师傅念颂咒语,士兵们拔剑出鞘的钢铁铿锵,后来露娜把他像布娃娃一样掷向人群,撞倒一片走避不及的士兵。最后眼睑不争气地合上了,在此之前,他目睹佩特师傅射出的魔法命中露娜的右臂,而伯爵千金则撞碎窗户的七彩玻璃,径自跳下高塔的一幕。


(五)审判官

瑞恩感到自己作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境中他驻立在一片幽静黑暗的神殿内,露娜换上了一身漆黑的天鹅绒长袍站在圣坛后方,她对着他说了点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但统统记不起来。然而从神殿天窗洒下的皎洁月光和高挂在天穹的一轮血红圆月的记忆格外清晰,因为它们一直贯穿这个梦的始终。

梦结束了,刺痛唤醒了昏迷的瑞恩,每一寸骨头都发出痛苦的悲鸣,右胸处尤为强烈。“啊!”他猛地睁开眼睛,捂住被露娜肘击打伤的地方坐起身子,结果令伤患处痛得更厉害,使他重新躺下。

“不要动,孩子。静静躺着对你的伤有好处。”旁边伸出一只皮肤皱褶但十分有力的手,按住了瑞恩的肩膀。

“佩特师傅。”瑞恩认出了声音的主人,炼金师那留着白色长须的慈祥脸庞映入眼帘,“露娜她怎么了?”

佩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瑞恩稍安匆躁:“孩子,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你和露娜小姐遇上了什么?”
瑞恩靠到墙上,环望四周。这里是佩特师傅的卧室,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有明月堡的主人布契伯爵、城堡卫队队长奈德以及两名卫兵,其中那两名卫兵的肩头和手臂也缠上血迹斑斑的绷带。“那枚戒指。”瑞恩声音颤抖地喊道:“露娜小姐戴上了那枚戒指,有一团黑雾从戒指里钻了出来……”

“什么黑雾?是那该死的黑雾害我女儿发疯了?”明月堡伯爵一把抓住瑞恩的肩头,这一下几乎让他晕了过去。

“大人,不要激动,瑞恩还很虚弱。”佩特赶忙拦住那位激动的父亲,“给大家说说那团黑雾。”

“有一张骷髅一样的脸……”瑞恩单手捂额,好让被刺痛扰乱的思绪得以集中,然后尽可能平静地复述实验室里发生的恐怖一幕。

“女神在上,露娜小姐竟然遇上……”卫队队长的惋惜尚未说完,便被一个冷峻的声音粗鲁地打断了。

“炼金师,你能重复一次戒指上的铭文吗?”

这时瑞恩才注意到卧室里有第七个人的存在,当那位提问的年轻人走到光线底下,瑞恩才看清对方。那个年轻人似乎和他一样大约二十岁出头,漆黑的眼瞳漆黑的短发,连身上的盔甲和披风都是黑色,宛如一团移动的阴影,但年轻人的盔甲比卫队队长的明显要精良紧凑得多,散发着黑耀石般光泽的左肩甲上以镀金浮雕赫然拼出一条振翅腾飞的炎龙。

瑞恩感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自己的喉咙,比被邪灵控制着的露娜要掐死他的时候的感觉还要真实,恢复流畅的声音又变得颤抖与结巴:“炎夏人?”

“我是影龙卫队的审判官,你可以叫我作卡罗。”年轻人的语气冷若冰霜。明明盖着羽毛被,瑞恩也有一种周围温度突然下降了几分的错觉。审判官继续要求:“重复一次戒指上的铭文。”

“la……mue……rte……no es el……fin……”审判官细细的咀嚼着瑞恩刚才重复的铭文。

“好像还有下半句……”

卡罗摆手打断了瑞恩的话语:“毫无疑问,这是拜死教的祷词。”

“可是当时我去拿工具书,听的不是很清楚……”

“不,真相很明确。”审判官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这段铭文的意思是‘死亡并非终结’,拜死教信徒和亡灵杀死受害者时说的祷词,而且你提到那团雾气凝聚成一个骷髅的模样,只有死后灵魂被死亡魔法扭曲复活的阴魂才会拥有的形态。”

“审判官大人,我的女儿会怎么样?”布契伯爵插了进来向审判官问道,明明这里是明月堡,明明是在他自己的封地上,但那低声下气的语调让人感觉那个黑衣年轻人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主人。

“不知道。”审判官转身迈步走向卧房的门口,他所说的话如同一块块落下的钢锭般掷地有声:“向你们信仰的女神祈祷吧,或许会有奇迹发生,如果她被找到的时候已经变成亡灵,唯有烈焰才能帮她解脱痛苦。”

直到可憎的脚步声远去,留在卧室里的人们才有反应。父亲为女儿的不幸而低泣,侍奉伯爵多年的队长挥手示意卫兵们离开,又为封君默默递上手帕,佩特师傅则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以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布契伯爵。

“佩特师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露娜呢?她人在哪里?”顾不上身上的伤和身份关系,瑞恩捉住佩特的手质问起来。

佩特又叹了口气,以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说:“不止你一个,露娜那孩子在那天打伤了好多人,就像被恶魔附身一样可怕,连我的法术也阻止不了她的狂暴,最后露娜打穿了城堡的大门逃了。你昏迷的时候,我们打算封锁消息,找回小姐,但这没用,这消息比好野火一样从明月堡向外蔓延,就在昨天,帝国派来了那个家伙和他的卫队。”

瑞恩知道那家伙是指审判官。这消息比露娜发疯出逃还要糟糕。

十年前,这个强大的帝国——炎夏出兵占领了斯洛尔公国,明月堡也在那时被纳入帝国的版图,从此旧有的领主们除了自己的城堡以外,再也无法统治过去的领地。炎夏人为了维护他们的帝国,建立了庞大的军队和繁多的武装力量,其中声名狼藉的影龙卫队最为著名。

黑色的盔甲、黑色的披风和黑色的长剑是影龙卫队的特征。他们专门清剿消灭潜伏在帝国子民中间的敌对异族和异端邪魔,维护帝国的安全,经常为求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传闻影龙卫队逮捕和处决异端邪魔时根本不需要证据,只要他们怀疑,就可以逮捕任何人,只要他们认为某个人有罪,那个倒霉蛋就必定罪恶滔天。

“孩子,好好休息,露娜小姐的事我和伯爵大人会想办法的。”佩特拍了拍助手的手掌作为安慰,可一站起身子,刚抽回来的手掌却被拉住。

“还有什么需要?”

“师傅,我可以请求您给我调配四瓶再生灵药吗?我想马上好起来。还有,您年轻时冒险用的装备借我用用。”

“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佩特的黑眼盯着瑞恩,眼瞳里闪烁的光芒锐利得像要刺穿后者。

“去找她。”助手亦不甘示弱地迎上师傅的目光。视线交汇不过数秒,但瑞恩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傻瓜,你明白你要做什么吗?”炼金师厉声质问道。

“可能明白,也可能不明白。”瑞恩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么坚定不移的语气朝自己的导师表明立场,“不过我明白的是,假如我不去找她,把她带回来,我会悔恨终生!”

 楼主| 发表于 2012-3-30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六)露娜

雨后的森林寒冷潮湿,杂草丛生的地面泥泞难行,快要将本来就不宽阔的林间小径弄得无从辨认。瑞恩的呼吸凝结成白雾,他勒住缰绳,示意胯下的座骑止步,待到他辩认出脚下道路的痕迹后,继续驱马前行。

小径在林间如巨蛇般蜿蜒向前,引领着炼金师前进的方向,一直来到一个分岔口。那里插有一个木板,标示着道路通往的目的的,往左是莉亚镇,往右是上山的路,路面会逐渐陡峭,多石崎岖。荒石山的半山腰矗立着一座女神的神殿,死亡女神的神殿,早在上千年前就被人们遗弃而变成废墟,瑞恩知道这片森林深处还有更多类似命运的神殿。

炼金师驳过马头,驱使着马儿向右边的道路走去。马蹄声淹没在厚厚的落叶里,头顶的树冠听不见任何鸟叫虫鸣,随着不断深入,小径两旁的大树和灌木仿佛一点一点地朝瑞恩围拢过来,茂密的枝叶阻挡了大部分的阳光的窥探,使眼前一切如同临近黄昏般阴沉。

周围安静得如同坟墓,瑞恩十分阴沉地想,这里确实是坟墓,那些早已被人们遗忘了的神祗和失落的文明的坟墓。

行至三块横卧在路边的巨石映入眼幕时,瑞恩再度停下,翻身下马,取出桦木法杖,牵着马儿往林木深处走去。这里没有人们开僻出来的小径,但是瑞恩对这条道路很熟悉,他走过许多次,而且总是陪着露娜一起走,最终通往一个破落的修道院,那是只有他们俩知道的秘密场所。炼金师不比猎人和盗贼,他的专长是研究与提炼而非追踪寻迹,只能希望离家出走的千金小姐正像一只担惊受怕的小鸟般蜷缩在那里等他,否则茫茫林海,瑞恩真不知道上哪找露娜。

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在魔法公会的职业学校里读书的小学徒,随着佩特师傅来到了明月堡;那时露娜已经是城堡里闻名的疯丫头,不时溜进实验室给瑞恩添麻烦,要炼金师给她讲做实验时发生的趣事,有时候又拉着他四处乱窜,并发现了那个只属于他们的秘密场所。

必须比炎夏人快,瑞恩咬牙加快了脚步,那个审判官说过,如果他们找到露娜就会烧死她。

炼金师穿过一片由松树、橡树和杉树组成的林子后,来到了那座修道院的边缘,大片爬满苔藓的断垣残壁在眼前展开。瑞恩为自己加持上几个防御魔法后,松开左手紧握的缰绳,拔剑在前,小心翼翼地沿着围墙走向记忆中大门所在之处。本来在这片森林里要提防只有野狼,但见过那股从戒指里钻出的邪魔以及审判官所说的内容后,越发感觉这片古老土地里没准还埋着那些死去后又复活过来的鬼怪,正等缺乏防范的路人走进它们的圈套。

推开腐朽不堪的大门,走过乱石、野草与淡黄色小花铺砌的长廊,瑞恩来到修道院的前庭。腐烂的落叶在院子里积成厚厚一层,犹如一道霉变的地毯,吸收了鞋子摩擦地面的声响,他走过前庭,踏进左手边的一间爬满苔藓的小房间,点燃火把后一直深入。

“露娜小姐?”瑞恩借着手中火把的光线,看见露娜蜷缩在角落,她把头在怀里,长长的金发披散在身上,像是一只团起身子取暖的金丝猫。

“瑞恩?”露娜抬起头来,声音带迷茫与困惑,然而瑞恩略显惊愕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回荡起来。

“露娜小姐,你的眼睛……”瑞恩盯着露娜的脸庞不由得倒退半步,下意识的紧了紧手中的法杖。

可能是这几天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露娜精致的脸蛋爬满了憔悴的神色,但是最大的改变是她的右眼,眼瞳仍旧晶莹剃透,曾经的碧绿被如今的赤红取代,如同温润的红玉,又似流动的热血,在火把照耀下反射着妖艳诡异的光芒。

“果然,我又变得更加奇怪了,连你也害怕我……”露娜见状重新把脸埋下,喃喃自语着。

“不,我只是没想到……”瑞恩想解释点什么,但只会越描越黑,干脆把火把插进壁龛,解下背包,翻出面包和干奶酪,“应该饿了吧,我带了干粮,快吃点吧,露娜小姐。”

露娜继续保持沉默,试图拒绝,胃袋发出的抗议声很快令她放弃了。“谢谢你。”千金小姐接过食物,左一口面包右一口干奶酪的狼吞虎咽起来。瑞恩注意到她的右臂仍旧灵活自如,但即使缠满了绷带与碎布后也纤细得吓人,恐怕绷带之下是白骨。

饱饭过后,露娜恢复了一些元气,第一次用怯生生的语气问:“明月堡那里还好吗?”

“一团糟,不过伯爵大人正努力让大家恢复日常,炎夏人在到处找你。”

“你要带我回去交给那些黑衣人?”

“不。”瑞恩的回答斩钉截铁,“你只是生病了,对,就是生病了。”

“可是,什么病会成这样子。”露娜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五指开开合合,若非绷带之间的缝隙露出显有光泽的白骨,任谁都不会相信这只灵巧如初的手掌已经没有血肉粘附。
不等瑞恩回答,露娜径自说下去:“逃到这里后,我去找水喝,修道院后面的那个水池,看到自己投在水里的倒影。眼睛!我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以前老奶奶讲故事,只有那些渴望活人温热鲜血的异怪才会拥有红色的眼睛!”

“老奶奶的故事我听过,她总爱吓唬小孩。”双唇间刚吐出安慰的话语,瑞恩觉得是那么无力,露娜的哀叹令他心底隐隐作痛。

“当我闭上眼睛时,有一股东西在身子里汹潮奔驰,就像要撕开胸口蹦出来似的。”两道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露娜几乎以尖叫般的声音倾诉着:“好恐怖的感觉,我甚至想挖出那颗眼睛或者搬块石头敲断这只骨手,可真拿起石头时,鼓起的勇气又被抽干了。帮帮我,瑞恩,让我回复原貌。”

瑞恩一记爆栗敲在露娜螓首上,随后将她拥入怀中,抚摸着女孩光滑的脊背,温言低语:“没事的,一场恶梦罢了,佩特师傅会研制出药剂,然后所有事都会回复原状。”过去他曾在梦中与露娜做出如此亲密的行为,并期待着能够成真的那一刻,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

“没骗我?”露娜偎依在他怀里,声音轻的像一个吻。

“没骗你,我保证。”露娜的骨手搂上瑞恩的腰间,纵使隔着数件衣服和那些绷带,他还是感到一股刺骨透心的寒意从接触处渗入,扩散至四肢百骸,但他选择答应下来,露娜楚楚可怜的模样像箭一样射穿了他的心,所以他愿意为她恢复过去的笑容,哪怕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瑞恩搀扶着露娜左臂,往外走去。“走吧,我们去找佩特师傅,记得他有一个秘密的实验室,连你父亲大人都不知道的,在那里我们会很安全的。”

走出房间,瑞恩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露娜。明媚的阳光照耀在露娜的脸上,似乎驱散了她内心中的阴霾,尽管脸上的表情没有改变,但她的眼神回复了些许生气。

可他一抽回视线,看到站在庭院数十名影龙卫士,以及那位扬言要烧死露娜的审判官。对方冷峻的乌黑眼瞳瞅着瑞恩,如同在说“谢谢你带我们来这里”。

“瑞恩,他们是谁?”感到气氛不对的露娜悄悄躲到他的身后。

瑞恩只觉得胸脯被战锤狠砸了一下,辩解的词汇全堵在咽喉不得作声。

审判官向前走出一步,把一个麻袋丢到中间的空地上,产生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他说:“见习炼金师,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把她交给我们,这是你应得的。”

“他们说什么?”露娜用完好的左臂紧紧地抓住瑞恩的衣袖,双眼里满满是依靠与信任的眼神。

“别听他们的!露娜,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瑞恩对炎夏人的手段咬牙切齿,忍不住怒气勃发。

审判官倒是懒得理睬这对少男少女的纠葛,他挥了挥手,一名影龙卫士走上去,准备带走露娜,不料瑞恩大声喝止:“站住!我有说过把露娜交给你们么?”

审判官哼出一个轻蔑的鼻音:“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她已被邪魔附体,没有人可以拯救她,趁她还保持着自我,就应该给予她解脱,否则当她的身体被邪魔完全控制时,你会是第一个遇害者。”

瑞恩反驳道:“那么怎样?”

“炼金师,你最好知道你在干什么。”审判官的声音冷得令人血液结冰,“塔利,把女孩带过来。”

那位地位看似不低的卫士问道:“大人,要杀了他吗?”

“打伤即可,他只是未明白那女孩的可怕。”审判官做了个手势,塔利拔出黑刃朝瑞恩扑来。

“跨过我的尸体再说!”瑞恩从挎包摸出一个红色的陶瓶,摔到地上,随后法杖一挥,火焰迅速从陶瓶流出的液体窜起,形成一道阻隔影龙卫士的火墙。

岂料塔利左手一抬一拔,火墙瞬间熄灭,然后跨步跃至瑞恩身前。大吃一惊的见习炼金师举杖挡格并放出一枚魔法飞弹。塔利轻松挥剑挡开魔法飞弹,接着顺势以剑背拍在瑞恩的右肩上。

纵使有防御魔法保护,他仍感到一阵剧痛直冲脑际,举起的法杖则无力地垂下,随后见到对方一脚踢上胸口来。

炼金师感到像被奔驰的战马撞上一般,胸腔的空气立马被挤出,整个人倒飞出去,掉进刚才那个房间里。

露娜害怕得尖叫起来:“瑞恩!”

“该死!”瑞恩挣扎着爬着起并奔向屋外,这是他生命第二次被人当布玩偶一样打飞。

塔利拽着露娜走向审判官,当瑞恩冲向他们时,两名影龙卫士迎上来把他揍倒在地。

瑞恩试图奋力起身,却屡次失败。先不论那些卫加诸于他身体的重量,就连他的身体似乎也不听指挥了,大概刚才被打飞的时候,上次被露娜弄伤的骨头再次断开,甚至伤到了内脏。身下的土壤都不再真实,仿佛卧在一触即陷的沼泽上。野草锋利的锯齿在他的脸上拉开条条血口,沁出的草汁染得他胸前的纹章看不清图样。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最后汇集到头部。他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耳边响起的仅有露娜无助的呼唤,呼唤着那位愿意保护她的炼金师的名字。

瑞恩朝逐行逐远的露娜和塔利伸出右手,好像这样就能够到他们,可是连这般渺小的动作都不被允许,其中一个影龙卫士踩住了他的右手,再令他添加多一份痛苦。

“女神们啊,请救救她,救救这个无辜的女孩……”


(七)明月堡

露娜拼命反抗也无法改变被拽走的事实,身后是瑞恩声嘶力竭的呼喊与痛苦的呻吟,以及肉体受到撞击的钝响。

看不见身后发生的一切,露娜不知所措地恳求对方:“请您叫他们住手,放了他,这与他没关系。”

审判官摆了一下手,令人不安的钝响消失了,但瑞恩还没有放弃:“露娜……快跑……他们不会……放过你……”

露娜咬牙强忍眼泪,扭过头看着趴在地上的瑞恩,恨恨地说:“给我闭嘴!你、你不过是个侍奉我父亲的家臣,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乖乖地趴在地上就好了,我的事犯不着你管!”

接着是一片沉默,剩下凉风拂过庭院的习习呼声。

片刻之后,她被塔利拽到审判官面前,迎着那道冷漠骇人的目光,开口道:“放了他,我跟你们回去,我只恳求您这一件事。”

审判官点头同意:“我们亦不打算伤害无辜的人。”他托起露娜的下巴仔细端详,然后手掌一转出现了一把匕首,朝露娜的右臂一划,断开的绷带纷纷落下,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洁白鲜活而且富有光泽。

“你已经被感染了。”审判官的一声哀叹让那冷漠的脸庞多了几分温情。

“所以我会被杀死吗”露娜望着自己的右手问道。

“邪魔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被它们侵蚀的人,就算是牧师的生命魔法也无法复原。一旦被它们完全控制了身体,便会无尽的伤害周围的一切生灵。我们很庆幸你还能保持着自己的意识,但如果放任不管,最终你还是会伤害到周围所有人,包括那个少年。”审判官的话停顿了一下,他注意提到那个少年的时候,露娜的神情明显的变化了一下,或许,这就是这个女孩子还能保持住自我的原因。“只有用火焰彻底消灭掉被侵蚀的身体才能阻止这一切。虽然这对你来说或许有些不公平,但却是为了所有活着的人。

“我……明白了。”露娜低下头去,双手紧握成拳,仅剩白骨的右手咯咯作响,“请您放过大家,放过明月堡的人们,女神在上,他们当中没有您所说的邪魔。”

审判官郑重地点头:“只要他们确实是无辜之人便不会受到伤害,帝国的律法是仁慈而公正的。”

塔利颇为优雅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跟着他们离开。露娜踏出修道院的大门,回首往那个为了保护她而差点两次被杀的男性投去感激的一瞥,便决然扭头跟在审判官身后,匆忙的步伐如同要逃离一般。

她不记得如何走出森林,脑子里满满是过去自己淘气捣蛋的回忆,她惹麻烦,瑞恩挨罚,不管怎么样,瑞恩总是看起来傻乎乎的替她背黑锅,还差点死在她手上。他为露娜付出了许多,如今她能为这傻瓜做的只有承担自己造成的苦果。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坐在马车上,双手戴上了一副刻有魔法符文的镣铐,但影龙卫士们体贴的用一条披风把镣铐裹起来遮住,保存她的体面。马车不是用来运送犯人的笼车,只是十分普通的运货马车。与露娜共乘马车的人仅有赶车的车夫和两名手按在剑柄上盯着她的影龙卫士。其他的影龙卫士骑着黑色战马围在四周,竟像护卫在出行的贵妇马车的骑士,唯有经过城镇市集时,平民投来畏惧的目光与交头接耳的低声议论,提醒她俨然变成一只邪魔。

想到这,露娜朝骑马行走在马车前方的审判官开口道:“大人,请问我可以提问吗?”

审判官闻言放慢速度,让战马来到马车旁边:“什么事?”

“请问您打算……什么时候举行火刑?”

“明天黄昏时分,在那之前,我们将你送回明月堡的地牢,现在不能确定你会否随时失去理智,希望你能原谅。”审判官静静的注视着她的脸庞,“小姐,你若是想见亲人朋友最后一面,只要情况允许,我定会为你安排。”

“谢谢。”

很快露娜就在明月堡的地牢安顿下来。潮湿的空气混杂稻草发霉的腐臭,每次呼吸都让她直犯恶心,没有窗口的囚室黑暗而阴森,插在走廊上的火把跳动着或明或暗的焰苗,把光线送过栅栏后,不旦没有给住客带来安心,反而使囚室变得鬼影幢幢。

她不是没来过地牢,只是那次她是前来探险的贪玩女孩,而这次则变成住客。审判官果真履行诺言善待她,安排人给她送饭送衣,然而当对方走近囚室,看见她的白骨右手,吓到近乎用摔的方式把放着饭菜的托盘丢到地上,然后尖叫着“女神慈悲”落荒而逃。

“乔凡娜,等等……”露娜抓住栅栏,盯着感情要好到如同姐妹一样的贴身侍女远去的背影,缓缓跪坐在地,“也对呢,我这副模样,怎么可能不吓人。”

吃过应该是晚饭的一顿后,身心疲惫的露娜本想埋头安睡,不料迎来了另一批访客。先是马刺与铁靴的碰撞响声,随后看见侍卫队长,他一手搀扶着明月堡伯爵一手提着油灯,与佩特师傅一起走了进来。

“父亲大人。”露娜企图站起来,腿脚却因长时间蹲坐而麻木,让她重新瘫坐在地。

“女儿,你还好吗?”隔着栅栏,伯爵打量着几天不见的女儿,不禁老泪纵横。

“就是一只手没了肉。”露娜努力想表现得开朗一些,却发现连挤出一个微笑都异常艰难,“审判官大人他待我……嗯,很友好。”

“友好?他要烧死你啊,这是哪门子的友好!”伯爵咆哮如雷,借着油灯提供的亮光,露娜注意到父亲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多岁,本是乌黑的头发多了许多斑白,“就因为我的女儿戴上一枚奇怪的戒指,没了一只手就要烧死,这是什么道理!”

侍卫队长一惊,急忙转头朝地牢入口望去,又转身安慰这位已近疯狂的父亲:“大人,请您小声点,那些家伙就在上面。”

“他们要是听见就让他们听个够好了,去他们的帝国,去他们的邪魔,我不管,我只要我的女儿!”

露娜站起身子,用还有温暖血肉的左手轻抚父亲开始爬上皱纹的脸庞:“这是我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打小我就没怎么听您的话,长大了又老惹佩特师傅生气,大概就是报应吧。”她转向佩特师傅,带着满满的歉意道:“佩特师傅,对不起,以前老给您添麻烦。嘻嘻,希望这道歉没有来得太晚。”

“小姐,您不必道歉,是我的疏忽大意令您蒙受灾劫。”佩特叹息道。

“瑞恩他现在怎样?”她想起另一位重要的人,“那些黑衣骑士把他打得很惨。”

“我已为他调配了足够的再生灵药,今晚就会好起来。”

得到了肯定的答应,露娜总算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父亲大人,几天来您一定为我做了许多事,可是现在我恳求您让我再任性多一次,多一次就好了。”

伯爵甩开侍卫队长搀扶的手臂,抱住栅栏后的女儿:“说吧,露娜,为了你,哪怕叫我去与帝国开战都行。”

“什么都不做就好了,父亲大人。”露娜感受着伯爵传来的温暖也回以拥抱,“什么都不做,一直等到后天,接着继续当帝国的边陲伯爵,好吗?”

伯爵张大了嘴巴:“可是……”

“可能这就是命运吧。神殿的牧师们说每个生命自降临到世界上,生命女神已经早有安排。”不懂事的女儿安慰慈祥的父亲,怎么看都是令人诧异的一幕。

温情脉脉的拥抱始终需要分开。伯爵重新端详露娜说:“露娜,你长大了。”

露娜点点头,看着侍卫队长:“队长先生,现在有劳您护送我父亲大人回去。”

侍卫队长看了看露娜,一句话也没说,搀扶着伯爵往门口走去。佩特师傅沉默着等到伯爵与侍卫队长两人消失在阴影后,才开口道:“露娜小姐,您甘心就这样被烧死?”

“难道有别的办法么?这是最妥善的解决。”露娜苦笑道,经过这一段时间以及遇到的事,心中早已一片平静,死亡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露娜小姐,请您戴上它,发生任何事都不要摘下。”佩特师傅递给露娜一个小木盒。

露娜迟疑的接过后打开,一双圆环造型的黄铜耳环躺在盒内,这是瑞恩送给她的第一个作品,曾经高高兴兴的戴过一段时间,但招来礼仪老师以“贵族小姐不能戴配粗鄙廉价的饰物”为由痛骂训斥,之后这对耳环一直沉睡在她的梳妆台的抽屉里。

“我是一位炼金师,是能够创造奇迹的人,露娜小姐,敬请明天夜晚的来临。”他的语气自信满满而且让人不容置疑。

她驻立在空无一人的明月堡中庭,那个年轻女孩站在她面前,两人四目相对。

又是这个梦,露娜心中暗叹,她知道自己又在作梦,毕竟她应该身处地牢,手戴镣铐,另外明月堡虽然位于帝国的边陲之地,人口稀少,但城堡内绝不可能安静得如同墓园边死寂,即使现在是午夜,起码她可以看见站岗放哨的卫兵。

眼前的女孩是她的水中倒影,自从露娜戴上那枚戒指,这女孩每晚都在她梦中出现,同样鹅蛋形的脸,同样纤细苗条的身躯,同样浓密垂至腰间的长发,相同之处到此为止。女孩的肌肤苍白形同死尸,秀发洁白宛如亮银,鲜红如血的眼瞳倒映着金发碧眼的露娜。

女孩操着仿佛是她的声音说道:“为何惧怕死亡?”

“我才十五岁,许许多多的事没做。”

女孩抿唇一笑:“为何束手就擒?”

“无法反抗也无力反抗,为了父亲和明月堡的臣民,还有许多我认识的人,唯有牺牲。”

“心甘情愿?”

“是……的……”这个问题让她窒息。

“仅因他们称你为邪魔?”

“难道我不是?”她举起右手,卷起衣袖,暴露在月光下的手臂完好无损。

正当诧异之际,对面的女孩脱下手套,展示出那骇人的骨爪,轻声道:“何为邪魔?你拥有力量,若不想直面死亡,就好自为知。”话毕,女孩的骨爪往前一送,没入露娜胸脯。

露娜感到好像胸口被塞进一块玄冰,身体的热量正迅速流逝,然后失去全部知觉,没有痛也没有痒,就跟已经不是身体的一部分似的。她伸出双臂抓住那只骨爪,试图拔出,却见到自己的血肉从指尖开始剥落,一路越过手腕,蔓延向肩膀。随后在她看见那双血色眼瞳中的倒影:金发从根部渐渐变成银白,绿眼渐渐被染成血红。

露娜在尖叫中猛然醒来,慌乱地摸索胸口和左臂,直到确认心脏还在胸腔内跳动,肌肤仍紧贴左臂,才安静下来。

手掌按在胸口以缓和激烈起伏的呼吸,露娜抹了一把汗:“原来是梦。”随手扫过披散于胸前的秀发,不由得心中发毛——纯金的发丝中已有部分转变为银白。


(八)故人


被迫跟伯爵磨了半天嘴皮子的卡罗疲惫地走出城堡的大厅,塔利快步跟上来。

“大人,您看我们是不是应该把那位小姐转移?起码转移到帝国控制力量较强的地方。”塔利上前一步,低声建议道。

“你害怕那些连该用长矛哪一端去刺敌人都搞不清的私兵?”卡罗的嘴角难得扬成一轮弯月。

“当然不是,可是我们正在别人的城堡里。”塔利说着观察起广场上的情况来。

明月堡内,人们如常的来往忙碌,他们不时朝广场上一角的影龙卫士们望上几眼,发现对方回望过去便低着头匆匆离开。上百个全副披挂的领主私兵分散在广场和城墙站岗,尽管人人故作轻松的神色,但留心观察的话,不难发现他们紧握武器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好像一群小鸡在监视着边上的另一群恶狼。

人数连私兵一半不到的影龙卫士只顾着忙自己的事,大多数人躲在临时搭起的帐篷下吃随身携带的干粮,十来个人在保养装备或擦洗马匹,至于边上的领主私兵,连正眼看他们一眼的兴致都没有,卡罗不怀疑部下们根本就不把私兵放在眼里。如果有人看到影龙卫士被数十倍于自己的邪魔包围的时候眉毛稍微跳了跳,那么他应该马上去找一位医术高明的牧师看看自己的眼睛哪里出了毛病。

塔利下了结论:“大人,我不觉得私兵有办法伤害我们,如果那些私兵有向我们拔剑相向的勇气的话。但导师教诲过我们要避免所有不必要的流血。我们是要烧死人家的独生女,不可能不引起当地人对我们乃至帝国的反感。”

“你以为我想这样么。”卡罗抬头仰望天空越来越浓厚的暮色,“天快黑了,来不及赶回深木城。”

“呃,所以我们得在一个充满敌意与不安定的城堡内过夜?”塔利犹豫地看着那些明明怕他们怕得要死的领主私兵。

“难道为了避免一场仅仅是可能发生的冲突而让整个小队冒险?”卡罗盯着塔利的脸,他不是不明白塔利的意思。那些私兵就算攻击他们一行,不过服从封君的命令,而下令的伯爵不见得是挑战帝国的权威,只是没看见邪魔的可怕和没能割舍凡人的亲情罢了。

回想刚才城堡的高塔上的一幕。已过中年的伯爵在侍卫队长的陪伴下,很无礼或者说很勇敢地面见一位异端审判庭的审判官,要卡罗放过他唯一的女儿。从据理力争地以生命魔法医治露娜的侵蚀,然后玩笑戏语地搬出祖辈积累下来的大量财富贿赂卡罗,接着强作勇敢地用武力威胁,最后还弯曲贵族骄傲的膝盖给审判官下跪,苦苦哀求。若非对帝国信仰有着无比的坚定和多年剿灭邪魔变得冷漠的内心,他很可能已经答应了这位可怜的父亲。

“首先,夜晚里赶路不说有可能从马背上摔下去折断脖子,那个女孩本身就是个极端不稳定因素。她体内的死亡气息,你也应该感应到,她能够保持自我到现在不得不说是个奇迹,而且她散发出来的气息足以将附近的邪魔妖灵吸引过来。”卡罗回头看了看城堡大厅的入口,从那里看不见通往地牢的楼梯,不过那里已被影龙卫士征用,塔利安排了两名影龙卫士守在入口,露娜就被关在那里,“留在明月堡,如果那女孩突然发狂,起码不用担心她会逃进森林。”

塔利叹了口气,转向城门投去一瞥:“大人,您说了算。但愿今天能渡过一个平静的夜晚。”

不理会抱怨着去给部下们安排事务的塔利,审判官径自走向自己的座骑。指尖刚触及马背的鬓毛,一股电流沿着皮肤直窜而上,卡罗的右手顿时无力的垂下。

“呃!”卡罗立刻扶住麻痹而失去知觉的右手,审判官曾经在战斗中被气元素魔法打中过,那种麻痹感只要挨过一次便会永远记住,可是不止这样子,他还从座骑身上感应到一丝残留的死亡气息,“你们刚才有见过什么人靠近我的战马吗?”

周围的影龙卫士一面茫然的摇头。

这么一回事?有人加持了一个延时魔法到他的战马上,在众目睽睽下行事却没有被发现,那么会是什么人,还有那只可能属于邪魔的死亡气息。潜伏在人群中的邪魔送来的挑战?那么那个邪魔真有种而且很有本事,在整个小队的影龙卫士的眼皮底下悄悄动了手脚也没被发现。

眉头拧成一团的卡罗动手找答案,那个邪魔敢犯险肯定不会做这么少的事情。他很快在马鞍袋找一个不属于他的羊皮卷轴,打开卷轴,娟秀漂亮的字迹扑面而来。

“呵呵,你的字真丑,应该这样握笔才写得好看。”她银玲一样的声音骤然回响在卡罗的耳边,把他带回那间生命神殿的藏书库,那一年,他是忠嗣学院的预备士官生,她是努力争取神职的小女孩。

“杀了我吧,履行你的职责。”她的声音仍旧清澈动听,却失去了原有的阳光元气,那是一间死寂的神殿,那一年,他是信仰未够坚定的影龙卫士,她是背离了同族与信仰的牧师。

炬烛帝志,洞灭魍魉。默念完祈祷词,卡罗压下了涌起的回忆,定神看下去。

可爱的傻蛋:
从远方观察到你的样子,我便得知你过的很好。我曾经希望你不再能记起我的名字,因为这样的话,你的荣耀就不会蒙上污点,哪怕从不曾被人所知。为了七年前你忘记责任的恩情,我原不应该再与你见面,可是女神们好像刻意安排了这一切,我就在不远处注视着你,来吧,让我们谈谈。
不虔诚的小修女。

他打个响指,淡蓝的圣焰由掌心燃起,迅速吞噬了羊皮纸。望着纷纷飘落的灰烬,审判官的手指抽搐发抖,如今信仰的祈祷词也不能让激动的内心平伏下来,就像抛入泥潭的小石子般毫无作用。

审判官跨上战马,紧拉缰绳,座骑亦报以一声嘶鸣,用前蹄刨了刨地上的土。

“审判官大人?”卡罗突如其来的举动引起了其他影龙卫士的注意。

“我去办点私事。”抛下这番话后,卡罗策马冲出明月堡。

信上没有提到见面地点,但既然对方主动邀请,自然会有指示客人抵达目的地的办法。对于施法者来说,他们有许多互相引起对方注意的手段,因为一旦施法,天空中原来的元素分布就会被打乱,另外不流派的魔法会产生出不同种类的魔法能量,只要施法者靠近到某种程度,就能感应出来,如同普通人突然间嗅空气中的特殊味道一样。

不出所料,卡罗策马跑出离明月堡约摸半里格路时,便感应到从路边的林子里传来强烈的死亡气息。

他驱马靠近去,不一会便从一堆碎石下翻出了那个“指示物”——一根被折成箭头形状的树枝,箭头直指林子的深处。下了马,卡罗拔剑在手,手弩上箭,沿着空气中浮动的死亡魔法波动,缓慢而警惕地朝林子里走去,每深入林子一步,手中的黑刃就闪了一下。

亡灵的生命是以魔法支撑,那股死亡魔法的波动是难以掩盖的。影龙卫士专门强化过对魔法波动的感知,他们寻找亡灵更多的像是猎狗嗅着气味追踪猎物,而非治安官那种先取证再审问最后追捕嫌疑人的办案。

抵达终点时,黑刃已经燃起淡幽幽的圣焰,宛如一根烧得正旺的火把。那是一块乱草丛生的荒地,大片拱起的土堆点缀其中,每个土堆前分别插着一块木牌——这里是个墓地,几乎每座荒坟前都摆放着一朵淡黄色的小花。

审判官捡起一朵小花看了看,花朵很新鲜,应该被摘下来没过半天。接着他丢下小花,把武器握得更紧了,小心翼翼地从荒坟中间穿过,不断环顾四周以防止偷袭。

难道是陷阱……以往遇到这种情况,罗卡必定先行撤退,与其他人汇合后再深入,不过他不想这次会面被其他人知道。

空气弥漫着浓厚的死亡气息,没有半点扩散的迹象,说明对方就在这里,而且占据着地利——亡灵巫师可以用招魂术唤起死者,墓地和埋藏大量尸骨的古战场对他们来说获取大量兵员的场所,没准脚下半尺深的土壤里埋伏着僵尸。

远远的,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女孩哼着安魂曲,抱着满满一篮子的小花,给荒坟逐一进献。

“站住!”

审判官的喊叫刚散去,安魂曲戛然而止。

女孩转过身子,面对着那柄直指自己的手弩和上面泛着银光的破甲箭头,镇定自若地放下篮子:“好久不见了,你成熟了许多。”

“芙蕾娅,你不仅背离人族,还背叛了你的信仰!”审判官盯着女孩,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这位名叫芙雷娅的女孩也改变了许多,不是因为年龄增长产生的衰老,而是研习死亡魔法引发的肉体侵蚀。

曾经栗色的长发变成了乌黑,洁白的牧师服被死亡巫师的黑色法袍取代,那条总是横过额头的缎带早已不在,死亡女神的月牙徽记赫然纹在前额。

“我一直遵从我的信仰,不曾改变过。”芙蕾娅拉起左手的袖子,露出戴在手腕上的兽骨念珠。

卡罗胸口仿佛被铁锤狠砸一记,不由一阵气堵。看着眼前这串他亲手制作的念珠,手弩稍微偏离了目标,即使是仅仅偏离了那么几秒。

不对!邪魔擅长迷惑人心,卡罗咬牙重新瞄准对方,但心神紊乱如麻的状态能否狠心扣下板机,连他也不肯定。

芙蕾娅抬手抚摸前额的月牙徽记:“当上生命女神的修女,是为学习生命魔法救治病危的母亲,研习死亡魔法变成亡灵巫师,也是为了让垂危的母亲活过来,至始至终未曾改变。”

一阵伤感涌上他心头,看着已经变成邪魔的芙蕾娅,不禁忆起她还是人族时的模样说:“生者皆有一死,形者皆有一灭,就为了抗拒自然定律而投奔邪魔的怀抱?”

“拯救亲人的生命有何过错。”芙蕾娅挤出一丝悲伤的微笑,正如她生前的微笑能温暖人心一般,“我们不过是渺小的凡人,害怕死亡,渴望力量,既然生命女神不能帮我,那么我寻找死亡女神的神恩,就像你忠效那位将自己比作天神一样伟大的帝皇……”

“闭嘴!就算是你,也不许侮辱伟大的帝皇!”卡罗生生打断芙蕾娅的发言,左手食指亦扣下手弩的板机。离弦的弩箭擦着亡灵巫师的脸颊飞过,伤口立刻像被灼烧一样变成了黑色,并迅速扩散开去。

“果然不能跟狂信者谈论信仰呢。”芙蕾娅失望地作出总结,然后拔出匕首,把伤口周围的焦黑部分剜了下来。涌出的血液顺着匕首流下,染红了她的手指。

“你的血?”审判官深知亡灵不会流血,但是那嫣红色的血液又如何解释。

“慈悲的生命女神,请您洒播神恩,令血肉重生,使骨骼愈合。”芙蕾娅喃喃自语着,右手指尖泛起柔和的白光,接着抹过伤口。伤口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结痂。

她弹了弹指尖上残留的魔力,柔声道:“如你所见,生命魔法可以让伤口愈合,却对已死之人无能为力。死亡魔法的招魂术可以复活死者,但需要死者比较完整的尸体,而且唤起的多半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你手上那位女孩拥有令死者完整复活的能力,因此我想要她。”

“假如她真有你说的一半可怕,现在我就转身回去明月堡烧了她。”卡罗咬咬牙,联想起检查露西的骨手时,陪随着在骨髓之中汹涌澎湃的魔法力和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还有另一个强大的意志,正是那个意志让他第一次品尝到恐惧的滋味。

“让附身在那女孩的灵魂彻底苏醒,等她复活了我母亲,管你把她红烧还是油炸。”芙蕾娅的答案一如既往,像个小孩子气的任性似的,“我只求你这个。”

只求这个,说得多么简单啊。于是他拒绝了:“那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能力,你可有想过会对整个世界造成多大的冲击?”

“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我管不着,我只要我母亲活过来。”芙蕾娅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他,配合冰冷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真是自私的理由。”卡罗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凉气,当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少女已经不是那个带给他无数美好回忆的恋人,而是一个威胁帝国和人族的邪魔妖灵。“让我履行过去没有完成的职责。”
 楼主| 发表于 2012-3-30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九)厮杀


“安息吧,七年前你应该死了。”卡罗话音未落,弩箭便直奔芙勒娅的面门。

芙蕾娅好像早料到双方举刃相向的结局,她抬手遮脸,弩箭钉入手掌,直至深及末端的稳定翼才生生停住。弩箭的镀银令伤口周围的组织迅速坏死焦化,但她无瑕顾及,全因卡罗一射出弩箭便举剑袭来。黑刃在黄昏的暮光里划出炫目的淡蓝圆弧,呼啸着斩向芙蕾娅的颈脖。

电光火石间,芙蕾娅右手一扬,掌中忽然出现一柄短刀,迎上凶猛袭来的黑刃。“锵”的一声音,短刃堪堪挡住黑刃的剑锋,却被审判官巨大的力量压到刀背贴身,燃烧的圣焰亦引燃了巫师法袍。

卡罗用力往下拖剑,黑刃在令人牙齿发酸的摩擦声中愣是从芙蕾娅的肩膀拖出一道口子。少女猛地退后两步想拉开距离,就被他一脚踹中胸脯,身体腾空朝后倒飞出去,越过数座荒坟,撞上一块墓碑上停了下来。

邪魔亡灵不比生者,没有痛觉的干扰,伤口和骨折不会影响它们的行动能力,除非被斩断四肢。不待少女起身,卡罗如疾风翱翔般的速度闪身上前,准备给予她致使一击,芙蕾娅还在地上与着火的法袍搏斗,却听见她大喊道:“保护我!”

少女的话语像涟漪一样在墓地扩散,荒坟中沉睡的死者纷纷响应。好几双手臂从地里猛然伸出,一把钳住审判官的脚踝,死死地将他定在原地。

居然忘了这里是墓地。面对越来越多爬出坟墓的亡灵,卡罗的内心平静如水。他抽取第二把备用的黑刃,双剑几乎近着自己的小腿扫过一圈。钢铁划过腐烂的肌肉,七八只断臂应声截断,仅有干枯的指骨正在圣焰里蠕动。

尸体们蹒跚着向卡罗逼近,不过卡罗可没时间理会它们。审判官纵身向前,两柄黑刃上下翻飞,连续劈断几只骷髅的腰椎。他的目标只有芙蕾娅,干掉操纵尸体的亡灵巫师,那些死者便会回归平静。

一突出重围,被腰斩的骨头架子在身后传来散开一地的哗啦声时,黑刃的魔法符文突然光明乍现,燃烧的圣焰呼的一下窜起一尺多高后附回在剑刃上,提醒着使用者附近有更为强大的亡灵在逼近。

只见芙蕾娅扯下变成破布的法袍,露出底下的贴身短衣,拄着一根不知从哪变出来的手杖,指着他尖叫:“仆人们,给我挡住他!”

芙蕾娅的茶色眼瞳恨恨地盯卡罗,左手猛地一掌拍到附近的树干上,钉在掌中的弩箭像被铁锤敲过似的穿过手掌,带着一股鲜血从手背处掉落下,引起的剧痛令她不禁惨呼起来。惨呼过后,芙蕾妮咬牙忍痛,用短刀剜去手掌的焦肉。

少女如此铁血坚韧的一幕,卡罗无心观看,他有更需要注意的东西——四个身披斗篷的家伙从芙蕾娅身后的林子冲出,迅速跃过一座座荒坟,冲这边他直奔而来,动作敏捷与身后那些腐尸骷髅有天渊之别。对方的手臂插在斗篷之下,显然是握着武器。

情况不容卡罗多想,刚摆出双剑迎敌的架势,四个对手已闪至身前。他们抽出藏起来的单手短镰刀,同时向卡罗挥了过去。

审判官侧身扭腰,愣是在原地让过两柄袭来的凶器,两把黑刃则架住剩下的攻击。兵器相碰,剑上回馈过来的巨大力道使卡罗手臂发麻,而两个敌人好像以这种方式压倒他一样,不断施加力量,黑刃渐渐被镰刀压下去。

这时候,卡罗看清了对手的真面目——兜帽下方是一顶桶盔,那道观察缝后方藏着一对燃烧着的紫红色的灵魂之火。不同于寻常的火焰,这种冷冰冰的紫红色火焰代表着亡灵的生命能量,如此近距离注视它,卡罗能够受到那股对生者深深的怨恨。

魂铠,审判官辩认出敌人的身份,他曾在帝国智库的书籍上了解过这种亡灵。不论是僵尸或骷髅,它们存在着行动迟缓或结构脆弱的缺陷,稍有经验的士兵很容易利用它们的弱点将其消灭。于是亡灵巫师研究出把军人的灵魂注入空空如也的盔甲中,生成了身手敏捷、攻防兼备的傀儡,还保持着灵魂生前练就的武艺和经验技巧。

听见钢铁划破空气的呼啸从后脑传来,卡罗干脆反手旋剑,让架住的两柄镰刀贴着黑刃的剑身滑向两边,然后纵身前跃,从魂铠中间的空隙钻过去。由于目标忽然突出包围,使前后夹击的魂铠撞成一团。卡罗连忙借着此机会旋身一剑刺向桶盔与板身甲连接的颈缝。

有斗篷的包裹,卡罗只能凭对方的身高和盔甲判断颈缝的位置,结果一剑刺中板身甲滑向一边,只把斗篷割出一个大口子。但另一个魂铠就没那么幸运,剑尖捅穿布料和链甲布,直达板身甲内部。淡蓝色的圣焰从盔甲的所有缝隙中升腾而起,即将死去的亡灵发出一声不甘的呐喊。

卡罗没空看那个摇摆着在圣焰中化为堆盔甲残骸的魂铠,眼疾手快地收剑交叉于胸前——那个没被刺死的幸运魂铠反手横劈一刀。

再度挡开后,另外两个魂铠也一并攻来,卡罗只好后跃拉开距离,避过攻击。

“铠甲的质量不错!”卡罗咬了咬牙。黑刃虽是神兵,却不适合用于对付身披重甲的敌人,而且魂铠的速度不比他慢多少,把战斗拖长倒是可以找到机会收拾对方,可是不提远处那些步伐蹒跚的靠过来的腐尸,在墓地边缘的芙蕾娅已经治好了手掌的伤,握着一柄短柄骨杖开始咏唱提醒他时间无多——白刃战单位牵制对手,然后施法者和远程单位施以致命打击,传统又简单的战术,但是很有效。

犹豫只持续一瞬间。卡罗故技重施,马上埋低重心朝其中两个魂铠中间跃去,黑刃则两边分开劈向对方的膝盖。魂铠顿时把镰刀朝上撩去。双方身影交错,黑刃划过护膝使两个魂铠向前趔趄了两步,镰刀劈中卡罗的两片肩甲,影龙浮雕顷刻之间碎成瓷片。卡罗只感到肩膀痛得像是被敲碎一样,不过他不敢松手,武器脱手意味着死亡。

幸运魂铠继续举刀扑来,卡罗则立刻松开剑柄,黑刃无声地插入泥土,然后迅速摸出一瓶火油弹点燃并掷到幸运魂铠身上。火焰能够灼伤灵魂,那种深入骨髓的刺痛让这个亡灵立刻尖叫起来。不过它非但没有像一般人那样打滚挣扎,扑灭身上的火焰,还照样直冲过来。

“好家伙!”审判官暗叫不妙,急忙转身提脚,一记回旋踢踢在幸运魂铠的胸口,猛地将它击得倒飞回去,撞倒了另一个魂铠。但对手也在被踢飞的前一刻一刀刺中他的胸甲,沿着胸甲的轮廓滑向肩膀并扎破垫在底下的链甲,深深地刺入肌肉。

卡罗咬紧牙关一把拔出镰刀,一时间喷出一抹嫣红,痛得他额角直冒冷汗。除去两个在地上被大火包裹的魂铠,他看着即将完成的咏唱、已在法杖顶端凝聚起一个箩筐般大小的雾色骷髅头的芙蕾娅,那是白骨之魂,兼合了侵蚀、腐朽和剧毒复数附带效果的残忍法术。卡罗不敢怠慢,立刻朝最后一个还站着的魂铠大步冲上去。

对方抬手一刀扫出,卡罗身子一偏,让刀锋几乎擦着护颈扫过。如今魂铠空门大开,审判官正好抓机会,一把抓住魂铠握刀的右手腕,反手一扭后闪到对方背后,整个上半身向前倾倒,将自己和半身铠甲合共两百多斤的重量压了上去。

换作生者,哪怕最强壮的兽人的手臂所有骨头,也随着一连串的“咔嚓”声响中全部折断碎粉。但对付亡灵,若不是骷髅的话,只能勉强封住对方的行动罢了,不过卡罗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芙蕾娅的歌声戛然而止,法杖向下一挥,那颗箩筐大的骷髅头张开血盆大口直扑卡罗。

卡罗以被钳制的魂铠为圆心,一个翻身躲到它身后,使尽全身的力量将它推出去。被当作人盾的魂铠被推出十来步,就跟芙蕾娅掷来的白骨之魂撞个满怀,立即在凄厉的惨叫中炸个粉身碎骨。

解化了致命的法术,卡罗拔出匕首随即掷向芙蕾娅,只听到少女的一声尖叫,他便转身收拾挣扎着站起来准备再战的魂铠。

被火油弹烧身的那具魂铠已经安息了,散作一堆盔甲零件,但被撞倒的魂铠已抓起镰刀,但卡罗比它更快,他凌空跃起,一个膝顶撞倒对方。两人在地上抱成一团如同爱侣,连翻带滚,最终卡罗将魂铠压在身下。

那具魂铠胸口的甲板凹了一个浅坑,若是寻常情况,穿着它的人已经痛得直喘粗气,但对于附在盔甲上的灵魂来说,这压根不算伤。卡罗连忙坐起,一脚踩着对方持刀的右手,将落旁边的镰刀捅入桶盔的观察缝。

解决了所有魂铠,卡罗感到周围的死亡气息浓度骤然下降,环视一周,荒坟腐尸们已近在咫尺,可是芙蕾娅已不知所踪。他连退数步,把火油弹统统点燃掷出,然后是一连串的爆炸,灰尘、木屑、焦草和骨头碎片在熊熊大火的烘托下漫天飞舞,一头烧得发黑的骷髅头还弹跳着滚落到他脚边。

审判官闭上眼睑,感应林子周围的每一寸空气,久久未能寻获目标。看来真的逃走了,他下了结论,曾经朝思暮想的重逢以生死相搏告终,难怪教授他的知识和战斗技巧的智库馆长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他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然而荣耀远胜生命,责任高于情感,忠魂殿上那段誓言已经出口,决无反悔。

卡罗重新望向那些在大火中化成灰烬的亡灵。这些死者本已死去,享受着永恒的安息,却因为芙蕾娅的私欲和邪恶的招魂术而要经历第二次的死亡,可见炎夏人火葬死者,把尸体烧成灰烬的习俗无比正确。

下次提交的报告时添加上一条对内务部的问责,地方文官要是把火葬推广应用,异端审判庭可以减少许多压力。卡罗一边心想着一边摸出止血散抹到肩膀的伤口上,捡回遗落的黑刃后,头也不回的向丢下座骑的方向走去。

返回城堡时,城墙上已插上火把,天空亦满布繁星。广场的一角,一半的影龙卫士骑上了战马,俨然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大人,您去哪了?”看见审判官归来,塔利迎了上来,脸上的紧张神色缓和了许多。

“在外面跟一个亡灵巫师打了一架,没能追上。”卡罗翻身下马,拉扯着身上的盔甲,“帮我脱掉盔甲,另外叫里昂过来看看我的肩膀,我不肯定刺伤我的那柄刀子有没抹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遵命。”

卡罗补充道:“还有,派信鸽给深木城捎信,以异端审判庭的特殊问责权叫卫戍军进入备战状态,我会添加一份报告。”

“呃,大人,为什么?”塔利疑惑不解地问道。

“我们被盯上了,那些躲藏在暗中的邪魔比过去遇到的厉害得多。”就在那一瞬间,审判官脸沉如水,“叫一半的弟兄警戒,地牢里那位大小姐的价值恐怕超出我们的想像。”


(十)深夜访客


两只脚像灌了铅似的难以抬起,插着把匕首的胳膊热如火烤,焚骨燎肌,但芙蕾娅不敢停下休息,唯恐卡罗紧追不舍。转身逃跑时还有一具魂铠甲尚能作战,可她不愿冒险,一路疾步狂奔,踏得落叶纷飞。迈过顺着山丘蜿蜒的溪流,看到大片因伐木而产生的木墩子由南向北延伸,她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快到了,安全屋就在前面。芙蕾娅想到及此,不禁加快了脚步。

不论是拜死教、亡灵巫师以及邪魔怪物,在炎夏帝国的领土上,若想既然保持信仰又要活命,必须行事隐蔽、藏于市井,又或者隐于山森等人迹罕至之处,否则烧烤大会用的火刑台上绑着的牺牲品便是自己。反抗与针对炎夏的袭击不是没有,但不是被扼杀于摇篮,就是掀起一点骚动后被血腥镇压下来,百折千转过后还是逃不过上火刑台的命运。

在残月的光照下,一栋藏在树冠阴影下的简陋小木屋若隐若现,原本是这里的伐木工人的住所,家具等用品一应俱全,不过地面积了厚若地毯的一层灰,似乎被遗弃了有一段时间。一个星期前,芙蕾娅发现这木屋便设下了警报魔法阵,把它设为安全屋并大搞卫生,让它干净如初。

芙蕾娅一手推开门,蹒跚几步便跌坐在毡毯上,便开始给自己疗伤,卡罗新送给她的镀银匕首还插在胳膊肉里。拔出匕首,以生命魔法止了血,像被火烤到焦黑的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为了复活母亲,这是她付出的众多代价之一。

传说世上本无亡灵,自死亡女神创造出死亡魔法后才出现了亡灵生物。一种是被招魂术唤起的,另一种是通过研习死亡魔法演变而成,芙蕾娅当然是后者。随着研习死亡魔法的次数增加,以及水平的提高,她的肉体渐渐被侵蚀,生灵原有的生理机能会慢慢停顿,直到最终变成完整的亡灵。现在的芙蕾娅是半死者,既会像生灵那样流血,也会像亡灵那样畏惧银制品。

壁炉里堆着一堆干柴,她点着后撒上一把干草助燃。待炉火烧旺,空气充满暖意,芙蕾娅把之前挡下黑刃的短刀放到火上烤热。看着渐渐泛起红光的刀锋,她思索此番会面的得失。

卡罗的改变比她变成半死者的改变还要大,先不论他已经会狠下心来杀她,光是独自对抗四具魂铠的战斗技巧,就不容让人小觎,以致彻底打乱了全盘计划。起初打算以旧情打动卡罗,通过谈判暂时放过露娜,交涉破裂则派魂铠制服卡罗,以武力迫使他就范。如今两套方案都失败了,还损失了四具珍贵的魂铠。

芙蕾娅撕开袖子,拿起短刀动手割除焦肉。钢铁触碰肌肤的疼痛如此剧烈,她几乎咬碎自己的牙齿,强忍着将尖叫堵在喉咙,烧焦皮肉的含糊味填满鼻腔,以致要胡思乱想来分散精神,但这样仍然无助减轻痛苦。

看来这间安全屋不能呆下去了,芙蕾娅一边想着一边做手术,不难想像卡罗会采取何种行动。她是他生命中的污点,她记得他每一份音容笑貌,每一段携手共渡的时光,同样他也记住了她头发的香味,把她搂在怀中的触感,直到她将一切美好撕裂成碎片为止。

现在影龙卫队甚至帝国卫戍军可能已经大举出动搜捕她,而那位极具价值的露娜小姐,只能祈求卡罗不会像嘴上说的那样,一回到明月堡就烧死她。

一步出错,全盘皆错。

“没想到你还活着。”小屋的木门无声地被推开,驻立于门外的人抛来一句轻蔑的话。

明明甩掉了卡罗,屋外又设有警报魔法阵,芙蕾娅完全没想到有人可以悄无声息地靠近木门。不速之客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顿时丢下匕首,握起短柄骨杖指着门口。

“是你?”虽然对方全身被没有任何标识的粗布斗篷包裹,芙雷娅仍然认出来者是她的盟友。

“不是我,那你希望会是谁?”盟友的脸庞隐藏在兜帽形成的阴影底下,无法看清上面的表情,但那沙哑的声音却透露着讥讽,“假如是审判官,你的脑袋已经搬家了。”

“我设置了警戒线……”芙蕾娅一咬牙剜下胳膊上最后一片焦肉,咏唱一段生命魔法的咒语,随后把凝聚起白光的右掌按到伤口上。伤口愈合带起的剧痛令她弯下腰来。

“那些可笑的警报魔法阵用来防范不了解魔法的蠢材还凑合。”盟友穿过屋子,坐到唯一的椅子上,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你在墓地施放白骨之魂,真不敢相信你是亡灵巫师,竟然大咧咧地跟审判官谈判,别忘了低调、隐蔽、与世隔绝才是我们的生存之道。”

“这是教训我行动不慎么?”芙蕾娅站起来扶住木墙以保持站立。

“起码你被砍伤了,损失了四具魂铠,难道你说不是你的鲁莽造成的?虽然你证明了你是我见过的亡灵巫师中最带种的。”盟友打了个响指,“魂铠是很珍贵的东西,可不会从树上长出来,也不是刨几个墓坟就能唤起的炮灰。”

“那你说该怎么办?”芙蕾娅盯着兜帽下那团阴影。魂铠是这家伙提供的,关于露娜的消息和卡罗率领的那队影龙卫队的行踪也是他通报的情报,也持有与芙蕾娅相同的目的,只是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芙蕾娅一度怀疑对方是拜死教的某位高层,至少是一位财力雄厚又有相当造诣的亡灵巫师,毕竟魂铠这种对制造者的招魂术水平有着很高要求,购置一套全身铠甲又花费巨大,不然她过去接触过的亡灵巫师不会随便唤起几个骨头架子,分发几把生锈菜刀就敢说它们是自己的卫士。她没有排除过对方利用自己出头行事,以达到目的后又不暴露自身的可能,不过目前合作愉快,而且她也确实需要这位强大盟友的帮助。

盟友双臂环抱于胸前:“你可以联系上这一带活动的拜死教么?”

“可以,你要干什么?”

“集结力量,营救抢人。”盟友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宣布。

“你疯了!”芙蕾娅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

“这是最合理的方案。”盟友抬起手示意她稍安匆燥,“你以为留给我们的时间很充裕么?就算炎夏人不就地烧死大小姐,选择转移到深木城做研究,也不会超过三天的时间。在这以前不抢回大小姐,没准以后也没机会了。”

芙蕾娅五指紧握成拳,她感觉到阴影下那道视线仿佛要将她射穿一般,这家伙是认真的。她辗转过许多地方,吃过无数苦头,一次次的等待和追寻,快耗尽她的耐心,如今希望就在眼前,尽管渺茫但似乎又触手可及……

盟友好像看出了她的犹豫:“机会难得,唯有放手一博,等大小姐没了,后悔就晚啦。”

沉默良久,木屋内听见焰苗在薪柴上起舞的劈啪声响,芙蕾娅直视兜帽下那团阴影,终于开口问:“失败了怎么办?”

“没被当场砍死,就是再过潜逃生活罢了。”看不到盟友此时的面容,可芙蕾娅觉得他在笑,平淡的仿佛在说某个轻松的笑话。

“假如集结的力量不足以对抗明月堡的影龙卫队,你还会去抢人么?”

“当然,女神留下的恩惠是有限的,炎夏人这一千年来效果显著,大部分恩惠都被摧毁了。所以我决不错过这次机会。”盟友从椅子上站起,拍拍斗篷沾上的草叶干枝,转身往门口走去。

“对了,关于与抢人一事上,你似乎有些误会。”盟友拉开木门好一会,旋身补充道:“五十个影龙卫士是很多,不过我们不需要杀光他们,把大小姐救出来就成功了。”

盟友迈着大步子踏出屋外,一如他来时那般自信满满,木屋前的草地上,二十具魂铠列队等候。

送走了盟友,积累的疲劳一口气爆出来,混合着伤痛敲打女孩的神经,使她不得不渴求睡眠的慰藉。裹着毡毯又靠近壁炉,温暖融进身体,随着血液扩散到全身。作为生者那部分的身体发出对食物的渴望,但芙蕾娅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意识开始朦胧,痛苦则越发减退。

梦中她回到了那座积满尘埃的生命神殿,被疾病夺走生命的母亲寝卧在圣坛上,安详的表情仿佛只是熟睡了。一个用鲜血涂画的魔法阵以圣坛为中心展开,圣坛的后面是一尊洁白的生命女神像,它用慈祥的目光凝视着迷途的小修女。她举起骨杖,一边翻动眼前的死亡法典一边颂声咏唱邪恶的死亡魔法。漆黑的雾气从魔法阵升起,爬上圣坛,渗入那具逐渐冰冷的肉体。芙蕾娅挥汗如雨地咏唱着,涌出的雾气越来越多,直到母亲缓缓坐起来,扭头盯着她的女儿。

“妈妈!”芙蕾娅望着死而复生的母亲,她的兴奋之情洋溢于表面。紧接着轰的一声,还没回头张望,便见一道银光自身后飞来,没入母亲的额头——那是一根弩箭。

“不!”芙蕾娅惊恐地尖叫起来。因施法被打断造成的魔力逆流如洪水怒潮般席卷全身,将她重重地打倒在地,滑行出数丈之远。魔法阵也因失去了施法者而回复平静,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雾气渐渐消散在空气。圣坛上的母亲重新躺倒,刚睁开的眼睛颓然地望着神殿的入口,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微微摇摆,即使再次获得生命,她也重回死亡的怀抱,就因为那支弩箭。

芙蕾娅猛然回头,神殿的大门已化成木屑散作一地,一个熟悉的黑影挡住了从门口撒进的光线。她看清了那个黑影,黑甲黑衣黑披风以及手中的黑剑——影龙卫士,而一头黑发下面的那张脸,芙蕾娅失声叫出对方的名字:“卡罗!”

“芙蕾娅,你令我好失望。”卡罗用褐色的眼瞳打量着芙蕾娅,吐出心如死灰的语句,这比他拔剑砍她还要令她难过。

“不!卡罗,听我说,我只是想救回我的妈妈……”她试图解释,可是双唇开开合合,嗓子却像被掐住似的,挤不出多少声音。

一把手弩对准了她的胸口,突出的箭头反射着雪花花的寒光,卡罗发出骇人的低吼:“投奔邪魔怀抱的异端叛徒将以死赎罪!”

“不!不对!我不是邪魔!”芙蕾娅终于找回了声音,用尽全身力气朝卡罗喊道。

“你已经是了,芙蕾娅。”卡罗低声说着,肩膀无力垂下,仿佛承受着全世界的悲伤,“看看你的身体吧。”

她低头查看,肌肤以惊人的速度蒌缩枯朽,然后像秋叶般层层剥落,直到露出白骨。



(十一)包围


摊开的木浆信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族通用文,全篇文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对帝国的贡献到人族文明的影响,论述露娜不能被烧死的种种理由——至少在帝国智库研究完之前不能死,右下角处付上瑞肯智库馆长的签名和帝国智库的盖章大印。

计划老是赶不上变化,卡罗再一次体会到了。他把信纸揉成一团用圣焰烧成灰烬,对塔利命令道:“通知弟兄们集合,带上那位大小姐,我们返回深木城。”

“遵命。”塔利领命但没马上离开,“请问帝国智库那边送来不好的消息吗?”

“不是。那位智库馆长下了个很乱来的命令。”卡罗叹气道。昨晚一夜无事,私兵没有突然发难,林中的邪魔亦没有大举来犯,在诡异的安谧中信鸽带着报告飞往深木城。今天早上就收回鸽子带回的命令,瑞肯也太有效率了。要不是有这个命令,他呆会就给露娜举行火刑,哪怕在这之前先跟明月堡的领主私兵打上一场。

互相帮助、拯救同伴可不是邪魔和亡灵巫师会做的事情,哪怕尚且保留着理智的芙蕾娅。像露娜这样的特殊危险人物马上干掉,焚尸扬灰,以免发生不可预估的意外,以前卡罗便一直这么干的。

幽深黑暗的地牢里,露娜并不知道自己被这么人多关注。乔凡娜又给她送来食物,这次她没有尖叫着的逃跑,但她仍然畏惧地与露娜保持距离,一语不发地收拾完上次的空盘子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放在前面的盘子盛着丰盛的菜肴,有她喜欢的洋葱炒蛋和煎肉扒,看着鲜嫩多汁的肉扒,嗅着浓浓的诱人肉香,她竟然提不起半点食欲。最后的晚餐么,露娜心想,只是不清楚没有胃口是因为身体的异变,还是正逐步逼迫的死亡压得她喘不过气。

拿起陶碗,审视自己投在水里的影子,露娜越看越是心惊肉跳,连忙贴到唇边狂灌一气。平息了喉咙的干渴,放下空空如也的陶碗,她内心平伏了一些。

这时露娜听见踩着石头台阶走下来的脚步声,马刺与铁靴的碰撞声在走廊上回荡。进来的人肯定是那些黑衣骑士,明月堡的私兵穿的皮靴并没配上马刺这种高档货。

两个影龙卫士出现在牢房外,其中一人手拿一串钥匙,另一人手按剑柄,紧盯着露娜。

“请问时间到了吗?”露娜站起身子,拂去衣服上的稻草。

“没有。”手拿钥匙的影龙卫士把铁钥匙插进锁里一拧,拉开牢门,动作熟练的仿佛他很久以前便是明月堡的地牢管理员一样。他看了看盘里没有被动过的食物,问道:“不吃么?”

“没胃口。发生什么事了?”露娜看着对方的脸,思索着这番举动的目的。审判官说过她的状态很危险,必须严格看管,既然没到举行火刑的时间,那么会是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

佩特师傅或瑞恩配制了治好自己的病的解药?这么乐观积极的假设连露娜自己都说服不了。会是父亲说服了审判官放过她?这想法一浮现便被排除了。异端审判庭会网开一面的话,就不是异端审判庭了。

“我们要送你去深木城。过来。”那位影龙卫士伸手握着她的肩膀,似乎打算搀扶她,又递来一件披风,让她遮住镣铐。

“不用,谢谢。我可以自己走。”露娜拍起那只友善的手臂,自己跨出牢房。

行刑的地点改变么,露娜觉得这个答案能够解释。

他们排成单列攀登漫长的楼梯,很快爬出地牢。走出大门,明媚的阳光洒到地面,照得露娜不得不眯起眼睛,以重新适应地面的光线。广场上一切如常,人们各自忙碌,影龙卫士们统统骑在马背上,整装待发。露娜被请上了昨天坐过的马车,队伍随即影龙卫士们顶着清晨的薄雾与晨曦出发出发,穿过人群,钻过城门。

太阳继续爬升,明月堡被抛在身后并渐渐缩小。露娜终于转过头,不再眺望自己的家。痛爱她的父亲没有出来送她,大概他已经不能承受更多的悲伤了。佩特师傅也没有出现,那么他说过的奇迹在哪里呢,虽然距离夜晚还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可是……理智告诉她这不过是个美好的安慰,但感情上她很想看作是一个希望,哪怕其无比渺小。最后惦记的人就是瑞恩了,他还好么,是不是躺在病床安心疗养呢?

队伍行走在通往霍斯镇的泥道上,前方的尽头还没能见到霍斯镇的影子,身后的地平线已看不到明月堡最高的哨塔。包围着他们的只有两旁茂密的树木和鸟叫虫鸣。

位于队伍领头位置的审判官忽然举起右手,五指握拳,队伍顿时停下,影龙卫士们纷纷左右调转马头,以马车为中心构成一个圆阵,撩起披风、手按剑柄、端起手弩,凝神扫视周围的一草一木。这般整齐划一的行动皆在沉默不语中进行,连不懂军事知识的露娜都能够理解这些骑士的优秀。

话刚到唇边,露娜便察觉到不寻常的地方。空气中除了野草鲜花的芬芳外,不知何时多了一种恶心的腐臭,就像把一块肉挂起来放至变质生蛆一样的味道。她胸口一闷,旋身面朝车外弯腰呕吐起来,世界好像发生了颠倒旋转,她死死抓住马车的扶手,以防自己因为这阵晕眩一头栽下。拉车的马儿也闻到那股味道,但它不像露娜那样直犯恶心,而是感到恐惧。马儿拼命嘶鸣挣扎,甚至人立而起,直到车夫抱住它的脖子低声安抚才平息狂暴,只有影龙卫士们骑的战马仍然平静如常。

“见鬼!你到底怎么啦?”同坐马车的影龙卫士从背后按住她的肩膀。

“只是……觉得……恶心……”露娜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回复,表示自己没事。那种气味从未尝过,如今这气味所包含的信息却映在脑海,无比清晰——那是死者的气味。

“怎么回事……”就在这时,露娜感到正有人从远处注视着她。抬头循视线投来的方向望去,那里是一片和其他地方并无什么不同的树林,不过稍加凝神注目,便发现一团若有若无的幽光从一棵树漂浮到另一棵树,借着树冠茂盛的枝叶慢慢靠近他们。

刹那间,露娜有一个错觉——那团幽光长着一双眼睛,正热切而好奇地观察着她。

呼的一声,一道银光直奔躲藏于树冠间的幽光,紧接着那团幽光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由空虚出现出原形,形成一个惨白色的半透明的人形影子——有手有脑袋有身体,就是没有脚!

“女神慈悲!”露娜惊愕的望着这团东西,一阵寒意窜上脊背。这不是鬼怪传说里出现的幽灵吗?

幽灵的嚎叫还在持续,身上插着弩箭的伤口升起淡蓝的火焰,紧接着再有数道银光插到它身上。这下子幽灵终于支持不住,从树冠坠落,撞到一条横出的树枝弹了一下,就在半空中蓝光一闪后烟消云散,仅数根弩矢散落进矮灌木丛里。

“太阳还在头顶挂着都敢出来。”审判官一边给手弩上矢一边哼出轻蔑的鼻音。

露娜不明白审判官有什么值得得意的地方,或许这些擅长收拾邪魔亡灵的影龙卫士还没察觉,但她已经看见十几个幽灵纷纷从树冠现身,张牙舞爪地扑来。

然而影龙卫士们有嚣张的理由。幽灵们方才现身,就遭遇迎头痛击,眨眼间银光四溅,每个幽灵都身中数箭,在撕心裂肺的惨叫中烟消云散。

空中的威胁刚解除,惨叫的余音尚未平息,树林中发出一片植物簌簌乱动的声音,之前制造那些咔咔声的原凶从道路两侧的矮灌木丛中冲出——身上不着片肉的骷髅,它们个个手持生锈的长剑、缺口的战斧和弯曲的长矛,缓慢但坚定地朝生者们包围过来。

望着这些死灵怪物,露娜只感到喉咙一紧,下意识的双臂环抱自身。

就是这些黑衣骑士对抗的怪物,就是我将来的模样……女孩的思绪越飘越远,纤细的身躯抖得越发厉害,如同枯枝上最后一片秋叶。

“尘归尘,土归土,安息吧,被打扰的死者们。”在卡罗那牧师开导迷途羔羊般的祈祷声中,影龙卫士端着手弩四下射击,冲在最前面的数十个骷髅被一箭袅首,颈部以下的骨头顷刻散成一堆。

影龙卫士亦不慌不忙地表演精湛的箭术,五十多人默契地分成三组互相交替射击,绞索拉动、弓弦崩响、弩箭攒射之声未曾停息。每一次攒射都有一排骨头架子像被看不见的大刷子扫中,白骨哗啦啦地碎作一地,使骷髅们愣是没能靠近半步。

可是亡灵仿佛无穷无尽,残骨甚至已经在这些黑衣骑士周围堆出一个圆圈,但未见它们有半点减退的迹象,杀光一批,又涌出一批。骷髅们已经堵住了道路的两头,它们填满树木间每一寸土地,踩过野草,压倒矮灌木,像一股白森森的海水漫过起伏不一的林地,带着不绝于耳的咔咔声,无数在空洞的眼窟窿后跳跃着紫嫣色的灵魂之火。

影龙卫士的弩箭很快耗尽,他们不慌不忙的收起手弩,抽出黑刃,剑尖指地,等候着对手冲上来。没有了弩箭的压制,毫无恐惧的骷髅们踏过同伴残骸堆起的高山,疯狂地扑上去。

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一百尺……七十尺……五十尺……卡罗忽然高喊一声:“火油瓶封路,快!”

这一声命令生生的终止了即将上演的白刃战。影龙卫士齐齐扯下腰间一个火油弹,打个响指以圣焰点燃引线,随后向前一丢。陶瓶摔碎在地上,腾起浓烈的烟雾,火焰猛地燃烧起来,马上连成一道环形的火墙,吞没了上百个骷髅后将剩下的那些阻隔在外面。

战斗暂时结束了。


(十二)突围

   

在熊熊燃烧的大火外面,由骷髅组成的海洋仍在翻腾,近不了身只好朝火墙里面放箭,但奈何不了对方的铠甲和身手,不是射到甲片上弹开折断就是被用剑拂到一边。位于海洋中心的影龙骑士们则如同兀自突出水面的岩礁,沉默地注视着海水的流动,等待着审判官下一个命令,只有他们的战马碰鼻子发出几声不安的鼻息。

塔利转头看着卡罗:“大人,现在怎么办?”

卡罗取下第二个火油弹,定定的看着在火墙后方止步的骷髅们。热气袅袅腾升,使得骷髅们的身影朦胧不清,彷佛隔了一层雨滴织成的帷幕。他问道:“我们的火油瓶还能坚持多久?”

“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塔利从马背上站起来向外瞭望,热浪和凉风相撞产生的气流撕扯着他的披风,“看样子骨头架子们成千上万……”

硬是用绝对的数量优势堆死我们不是问题。卡罗和副官两人心照不宣,他们并不畏惧这样的结局,成为影龙骑士的一天,就已经注定了在某一天死于与邪魔异种的战斗中,能无病无灾的活到花甲之年退休养老,是极其个别的幸运儿。

“把所有信鸽全放出去,通知当地帝国政府和一切部队进入紧急状态。”卡罗举目四望,“没想到邪魔的数量如此惊人。”

“遵命。”塔利想了想,回首看了马车上的女儿一眼,“会不会是她吸引过来的?”

“不可能。”

“那会是谁唤来的呢?”塔利颇为迷茫。

“……”卡罗知道答案,但是他又该以什么方式将芙蕾娅的事说出来呢。他转念一想,吸了吸鼻子,道:“现在不是谈论是谁把邪魔引来的时候。呆会一半人沿道路直冲出去,给马车开路,剩下的人由我指挥断后。”

塔利微微一愣:“不,您要活下去,您是我们的指挥官。”

“执行命令!”卡罗瞟了露娜一眼后,对塔利低声说道:“如果失败,就斩首焚尸,绝对不能让邪魔得到她。”话毕,举起一根手指划过自己的颈脖。

可能听见这边的交谈,露娜霍然起立,朝卡罗大喊道:“大人,请问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面对露娜这突如其来的行动,负责看守她的两位影龙骑士立刻将黑刃到她粉颈上,抵住喉咙,其中一位还揪住女孩的长发,生怕她耍什么花招。

卡罗抬手示意他们不必过份紧张,冷冷的目光扫过女孩的脸庞,看见赤红色的眼瞳中闪烁的除了恐惧,以及一种不应该出现的东西:镇定。他对露娜做了请的手势:“说吧。”

“大人,这些骷髅是没有自我意识,受别人操纵的吗?”站在马车上,露娜和马背上的卡罗一样高,互相目光平视或许能她找到一些直视他的勇气。

卡罗点点头。

“那么,我想我可以带大家走出困境,只要您愿意相信我。”露娜说着看了看渐渐减弱的火墙。

女孩话音一出,火墙内一片沉默,若非墙外骷髅们动作时产生的咔咔声,说不准有人错以为露娜刚才的话语是施放沉默术的咒语。

“就凭你?哈哈哈……”其中一个影龙骑士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来。话毕,许多平时冷漠不容易流露感情的黑衣骑士们纷纷憋不住笑意。

卡罗白了露娜一眼,甚至有点后悔同意她开口发问,脸沉如水的回过头向塔利招手,示意准备突围计划。

“大人,请留步。”露娜在他背后喊道,“请您相信我,为了这里所有人,我发誓我能听见它们首领的声音!”

这次卡罗立刻扭动盯着露娜,表情惊愕的如同像在看一头恐怖的骨龙:“你说什么?”

“也许您说的侵蚀又加深了,有人指挥着这些怪物,用一种很奇怪的喃喃低语传递着命令。我、我原本以为大人您也听见了,可是好像只有我才听得见。”露娜没正面回答,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骨爪,“刚才您说骷髅们没有自我意识,那么,除掉指挥骷髅的人是不是可以令骷髅们不再攻击我们。”

卡罗心中一凛,思考着露娜这番话的可信性。

每个亡灵巫师都与手下指挥的下级亡灵建立灵魂联系,通过心灵感应把脑海中的想法传递开来,但只要是亡灵就能够听见这种心灵感应的信息。这种近乎无延迟的指挥技术使许多施法者努力研究类似效果的法术,但至今仍未有所突破。

作为与邪魔亡灵战斗厮杀了七年的影龙卫士,他对于死亡魔法和亡灵们的战术的认知和理解,恐怕超过许多巫师。只要受过专门感知魔法波动训练的施法者,可以在人群中分辨出死亡气息,并以锁定躲藏其中的亡灵巫师,但换了在战场就是另一回事。得益于异端审判庭和影龙卫队的高效打击,亡灵巫师早已不敢摆出堂堂之阵与影龙卫士交战,而是混进大量的信徒和傀儡中间,使自身散发的死亡气息融合到群体,让影龙卫士难以直接击杀指挥者令邪魔大军自行瓦解。

先不论露娜为什么能够听见那种心灵感应,假如她所言非虚,那么斩首战术亦非不可能,可是要赌一把么?

自七年前放走芙蕾娅以来,卡罗第二次感到如此为难。既然露娜会听见亡灵巫师的命令,那么她又是否听见巫师们其实是为救她而来的呢?帮助要杀自己的敌人去打击前来拯救自己的盟友,这个有违常理。

所有人忍不住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审判官,等待着他的决定。

审判官沉吟片刻,问:“女士,您可以给我指出下命令的人在哪里吗?”

“有两处。比较近的是西北面林子后面的高地上,另一处是正南面,好像、好像在一个坑里。抱歉,我没办法确定距离有多远。”露娜的眼睛真诚热切,审判官看不见半点虚伪。

卡罗和塔利相互交换了下眼神,虽有一瞬,但已交流了千言万语。

心电互转,审判官有了决定。他对其中六位影龙卫士吩咐道:“呆会我们冲出去后保护好这位女士,继续用火油瓶封路,直到我们回来或自行突围。”

被点名的影龙卫士颌首行礼,齐声回答:“遵命!”

得到答复的审判官点点头,一扯缰绳,胯下战马人立而起并发出长长的嘶鸣,随后调转马头朝向西北面,将黑刃向前一指:“用圣水犁出一条路!”

话音刚落,数十几储满圣水的陶瓶统统抛往西北面的骷髅,瓶子还在半空飞着就被影龙卫士掷出的匕首打碎,顿时圣水如雨般朝底下的骷髅劈头淋去。若是生者触及圣水,只会感到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然而死者就唯恐避之不及。大片骨头架子淋了个正着,然后像被强酸泼到一样冒着白烟、在滋滋作响中溶解。

眼见刚清理出来的空间开始被敌人重新填满。卡罗便竖起两根手指,向前连挥三次剑,那代表着一个意思——跟我来,朝那里发起冲锋!

接着审判官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地跃过火墙冲了出去。塔利盯着上司英勇的背景苦笑一下,拉下面罩驱马紧紧跟上。

基层指挥官身先士卒的举动能极大地激励士兵们,给他们的内心注入信心,往往会使战局发生不可想象的逆转,对于一般的卫戍军已经如何,何况卡罗率领的是帝国最无所畏惧的影龙卫队。其他影龙卫士见状亦挥舞着黑刃,齐声高呼战吼,纷纷跃出火墙。圣水清出的空间不大,可足够他们的战马加速,发动冲锋,构成一股漆黑的奔涌洪流直闯入树林。

骷髅们尚未靠拢过来,就被战马强壮有力的胸肌直接撞出去,碎成一地零散的骨头,挡在冲锋路上又侥幸没被撞死的则被马背的骑士以黑刃袅首。但指挥骷髅的亡灵巫师也懂一点军事知识,一批握着弯曲的长矛甚至是草叉的骷髅聚拢到一块,平举着武器排作两排,挡在骑兵队前进的路上,很是有长枪兵阵的气势。

雕虫小技。卡罗拉过缰绳,驱使着战马从两根并不密集的长矛中插了进去,阻拦他的骷兵被战马撞飞出去,还一剑劈倒侧旁两个骷髅。由此撕开这条防线的一个口子,紧接着涌来的下属们摧枯拉朽地从缺口迅速通过。

骑术并非影龙卫士擅长的领域,在充满步兵的树林纵马冲锋亦是军事大忌,卡罗不需要回头看,光听那身后的钢铁铿锵与人声马嘶,便知道不少影龙骑士摔下马来,甚至撞上树木。不过他已经无法也不允许旋身回去帮助他们,否则所有人都会被海量的骷髅兵淹没。

审判官用力死死夹紧双腿,驯服的战马因为无数次马刺带来的巨痛而迸发原始的野性,在一声凄惨的长嘶,发挥出全部潜能飞奔着。他只觉得身边的树木和骨头架子如激流般倒退出视野的余光,身上的盔甲好像被看不见的巨手捉住使劲向后拉扯着。

越往前冲,骷髅兵和树木越是稀疏,砍翻了最后几个挡路的骷髅兵后,眼前一片阔然开朗。卡罗看到大约十二人的亡灵巫师在光秃秃的土丘上凝神施法,围在巫师周围的信徒约有三十多人,显然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措手不及。

审判官直奔巫师。信徒们手忙脚乱地奔向双方中间,试图组建人墙挡住去路,可是他们太慢了。

几乎是单枪匹马的审判官迎面冲进邪魔信徒孱弱的防线中,右手一挥一挑,两个人头带起一抹嫣红飞上半空,左手一把夺过那具无头尸体手中的长矛,放平充当骑枪。

突破了邪神信徒的防线,亡灵巫师终于不再专注指挥骷髅兵,他们有的准备施法保护自己,有的转身逃跑。

现在才想到逃跑,太晚了。

卡罗冷冷地扫过巫师们充满错愕或慌张表情的脸庞,狠踢马腹,使开始显出些许疲态、正喘着粗气的座骑奋力朝敌人左去。

动作最快的亡灵巫师只来得及完成一个简单的火球术,就被卡罗掷出的长矛贯穿胸脯,掌中准备好的火球则掉到地面引起爆炸,顷刻之间窜起的大火吞没了站在附近三个巫师。

掷出长矛后,卡罗拔出备用的黑刃,将从左边错身而过的一名巫师的脊椎,又把一个掉头逃跑的巫师撞飞并踩成肉泥。等他调转方向,就看见塔利率带着剩下的影龙卫士冲出树林,滚滚铁流碾过邪神信徒的方阵。

“杀光他们!”卡罗大声高喊,策马追击一个脱离队伍逃命的巫师。然后所有黑衣骑士群起呼应,四散开来追杀邪魔,四周是利器切割肉体和骨骼的沉阔响声,仅过两分钟,这批邪魔异端已被全部消灭。

邪神信徒没什么值钱取走的战利品,亡灵巫师的遗物多数是拜死教的法器,是必须销毁或交到智库封存的邪物,而且卡罗心系另一边的战况,草草对尸体浇上一些圣水或强酸,就率领还有行动能力的人鞭策已经喘起粗气的战马往回跑。

“大人,我们赢了!您听听!”塔利的战马紧紧跟上审判官,举剑指着刚才他们冲杀出来的树林。

尽管蹄声如雷响动,但只要仔细聆听,卡罗不难察觉骷髅兵行走时发出的咔咔声被一片哗啦啦的声音取代——骨头架子解体的声响。

“胜利只到手了一半,那位大小姐看来是站在我们这边。”卡罗正要再说什么。可正是这个时候,马车方向传来的“嘭”一声巨响,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到一个赤红的火球升上天空。

红色的信号烟花弹直窜至最高处,然后炸开,在洁白的朵块烘托下,仿佛是一滴滴到白丝布上的污血,透露的不祥信息不言而预。

“该死!我们上当了!”


(十三)陷阱


露娜目送骑士们跃出火墙,朝着她所指示的方向杀去。她不不敢确认这是审判官对她的信任,还是因为身处绝境的孤注一掷。

骷髅海洋仍旧汹涌澎湃,即使隔着火墙和影龙卫士,露娜仍觉得骨头架子们带着不绝于耳的咔咔摩擦声,无数只由灵魂之火构成的眼睛盯着她看。

这感觉近乎令她发疯,露娜不得不回想往昔分散这份压力。

昨天下午明月堡内。审判官把她送进地牢的时候,他施放了某个法术,那只漆黑的钢甲手套泛起了淡蓝色的光,他伸手抚摸她的骨爪。

露娜感到被蓝光触碰到的地方都传来刺刺的痛,她注意到一来一回攀山涉水地行军的影龙卫士们并没有休息,而是安静的检查各自的武器和盔甲,刃不离手甲不离身,很像是在准备打仗而不是行刑。

困惑越积越沉,露娜最终忍不住问道:“大人,请问你们在准备着什么?”

“客人随时都有出现的可能,尤其是在夜幕降临后,漫漫长夜,险恶潜藏。”审判官心烦意乱地抬头打量着朝西边沉去的太阳,“女士,你可能不知道你到底有多特别,现在你就像一块香饵,无论你是否愿意,都会将方圆几里格的邪魔吸引过来,所以我们必须以备不测。”

“您是说……”露娜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审判官,又瞧瞧自己的骨爪。

“请放心。我以我肩膀上的影龙纹章和我的帝皇起誓,如果它们真敢在今晚杀来,我和我的人会宰了它们,协助您的父亲保卫这座城堡。”

看着他眼眸里闪烁的真诚,以及对荣耀的狂热,露娜觉得自己好像该说些什么,最后吐出樱唇只有一个单词:“谢谢。”

审判官重重地呼出一口热气,看上去十分悲天悯人,“许多人认为我们在滥杀无辜,专横残暴,其实他们根本不明白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威胁有多么可怕,只有帝国的军队挺身而出对抗那些怪物,好让他们能继续过着幸福无知的生活。”

“小心!”一声尖锐的示警打断了她的思绪,身边一位影龙卫士一把推开她,手中黑刃横挥一记,斩断一根飞箭。但这只是个开始,

数个敏捷的身影疾步奔至火墙前站定,随后赶至的家伙一脚踏到它们肩膀纵身一跃便越过火墙,轻轻地落到地面,其动作之优雅不逊色于以飞檐走壁著称的盗贼。可是它们还没站起身,便见到一个小陶瓶迎脸飞来。陶瓶摔到精铁盔甲上化作碎片,里面的火油粘到已点燃的引线马上引发爆炸,将这几个倒霉蛋吞没。

“是魂铠!”影龙卫士立刻认出了这些身手敏捷的袭击者。浑身浴火的魂铠疼得在地上来回乱滚,转瞬便变成废铁残骸,归于平静。

第二批攻进来的魂铠虽然只有四个,明显学乖了。一落地连忙打个滚,闪到一旁,拔出长剑冲马车这边直奔而来。四位护在马车周围的影龙卫士一夹马腹,高起黑刃迎上去。眨眼间双方交锋,火花在金属碰撞的声音中疯狂飞溅。一位影龙卫士的黑刃刺入了魂铠的头盔,圣焰直接烧死了里面的亡灵,那具魂铠的铠甲坚固,但头盔没有面罩;另一位影龙卫士则挡开斩劈过来的长剑后,猛拉缰绳,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再重重踏下,直接将与其交手的魂铠踏扁变形。

突破防线的两具魂铠也没讨到什么好,身影交错间只在其中一个影龙卫士的大腿上留下一道口子,然后继续奔向马车。可是护着露娜的两位骑士亦非等闲,他们俩跳下马车,依靠着徒步作战的灵活性与魂铠缠斗。没有座骑提供的冲击力,武艺和装备水平相当的双方都一时奈何不了对手,不过僵持对生者有利——四位冲锋的影龙卫士刚好调转方向,前后夹攻被缠住的魂铠。

经过几个呼吸后,胜负已分。

一柄黑刃嗖的一声刺入全身板甲的护喉,带着欢快跳跃的圣火猛地拖往一边,切开整个护喉从左耳划至右耳,加持在板甲里的灵魂就像压抑许久的喷泉般从划口迸射出漆黑的雾气,随后最后一具魂铠哗啦一声倒在地上。另一具早已被乱剑分尸。

战斗结束暂时告一段落。最后一具魂铠的那位影龙卫士长剑插地,环顾四周,拉开面罩露出一张与瑞恩一样年轻的俊脸:“安全。”

“说这话太早了吧,这么多邪魔还活蹦乱跳的等着我们砍呢。”一位骑马的同伴驳过马头,指指不足二十丈外无数大眼瞪小眼的死盯着他们的骷髅兵。因面罩的关系,露娜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也嗡声嗡气的,但她觉得他在笑。

“也对呢,你还有力气不?我怕火烧尽后,你在砍完它们之前就累死了。”另一位骑士大声反驳道,紧接着是一阵哄笑,大大缓和了当前的紧张气氛。

露娜错愕地看着这群炎夏帝国的骑士。歌谣里提到的那些英勇无畏、仗剑执义的骑士,大概就是指眼前这些人,明明命悬一线,却那么乐观坚定,受伤而不惨叫,处于劣势却不跪地求饶。她从小听着明月堡广场上的刀剑交击声长大,年年观看骑士们刀光剑影的比武,然而从幽灵出现开始,耳熟的钢铁铿锵变得那么陌生,生者没怎么流血,死者的惨叫倒骇人恐怖。

就在这时,一阵毫无理由的寒意从脊背升起,就像有人将长剑架到脖子,金属的凉意贴着皮肤渗入体内。

“请大家听听……”露娜打断了打算松口气的骑士们,她紧抓着护栏,关节都发白。巫师传递信息的低语令她烦厌,但骨头海洋中有某个东西正朝这里靠近,它在呐喊着,渴望着杀戮、渴望着收割生命。

“大地在颤动,该死!附近来了个大家伙,是敌非友!”一位影龙卫士抬手制止了女孩的话。骑士们互相对望一眼,迅速围了上来恢复环形阵,警戒四周。

轰隆隆的巨响由远到近,最终几棵大树被某个东西粗暴地压倒折断,树干在爆裂声中倒下,压扁了不少骨头架子,一时间烟尘弥漫。

那个大块头从烟尘中走出时,露娜一看就倒抽一口冷气。

大块头是那个差不多四人高的巨型骷髅,穿着宽阔的灰色甲胄,两柄跟人大腿一样粗的大砍刀拎在手里,仿佛一点重量都没有,两团赤红色的灵魂之火在眼眶里诡异跳动。它踩着大步子跑来,无论前方道路的是自己人的骨头架子,或者是挡道的大石小树,一律撞倒踩碎。

“啊,伟大的帝皇,请保佑您的卫士。”其中一位影龙卫士顿时感受到巨人身上散发的那种令人绝望的强大气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亡灵生物,久经沙场的经验使他光凭气息就判断出这个对手难以战胜。

露娜的感觉没那么复杂,只感到后颈汗毛倒竖,身子动弹不得,那股会带来死亡与破坏的压迫感令她快喘不过气来,全身的骨头抖得像在打架咯咯作响。

如果卡罗在这里,他能一眼认出这个骷髅巨人——邪骸刽子手。在联邦纪元时代,邪骸刽子手是迪恩亡灵王国的国王近卫队,也是亡灵军团攻城拔寨的精英兵团,根据古老的文献记载,一支五十人的邪骸刽子手分队粉碎了五个人族骑士团的轮翻冲锋,并以冷酷残忍的战斗风格制造了染红整个平原的鲜血和残肢断臂。在没有弩炮等重型战争机械或强大施法者的支援下,这种怪物通常是不可战胜的代名词。审判官曾经在玛拉德行省的山岳地带与它们交过手,不过那时候有十二门弩车和一个大队的卫戍军掩护,智库的魔法师也出动了,审判庭仍然付出了三十多人阵亡的代价。

残骸刽子手片刻踏至眼前,若无其事地穿过灼热高温的火焰,张开嘴巴低头打量着众人,仿佛是嘲笑自己的对手过于弱小而不能尽庆一般。

骷髅巨人的傲慢使影龙卫士们有了足够的施法时间,几个光球已经招呼到它没有面罩保护的大嘴里,直接命中后面的颈椎骨,然后炸开,点点光尘消散陨落。但亡灵浑然不觉,连半点灼伤的痕迹都没有。

“炬烛帝志,洞灭魍魉!圣焰冲天,涤荡污秽!”见攻击魔法失效,骑马的影龙卫士同时带发起决死的冲锋,伴随着祈祷的咒语高声咏唱,黑刃表面的符文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仿佛四颗陨落地面的太阳。

那可怕的亡灵怪物看着这些弱小但勇敢的对手,上下腭忍不住一张一合,犹如在嘲笑。它举手一挥,两柄大砍刀左右开弓,两位骑士立即连人带马被拦腰劈断,在砍刀巨大冲击力的作用下,大蓬的鲜血、内脏碎骨和残躯肢体向两侧落去,如同下了一场血雨。紧接着邪骸刽子手左脚往上一踢,那位来不及改变冲锋轨迹的影龙卫士马上和他的座骑腾空而起,越过马车和露娜的头顶,落入火墙的骷髅兵群里摔个肢离破碎。

唯一能冲进内圈的影龙卫士朝巨人的小腿狠劈一记,也只能割开护腿,在胫骨上留下一道黑色的焦痕。而他则冲锋速度过快,没能止住马,直冲过火墙,将外面的大批骷髅兵撞得碎骨满天飞后,被骨头架子的简陋武器所淹没。

“死定了,我们都会死……”

当那个亡灵巨人的目光落到露娜身上时,她的以及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不用把手按到胸脯也能听见它正砰砰作响。这下子使露娜恢复一点行动力,连忙扭头寻找审判官他们突围的方向,寻找那些骑士的身影,要是他们还在这里,就有可能战胜这头怪物——因为护在她身前的两位影龙卫士也感觉到深深的绝望。

其中一位影龙卫士取出一枚烟花,把它射上半空,接着对同伴说:“尤伊,还记得我们那天跪在帝皇面前立下的誓言吗?”

“不敢忘记,怎么了?”

“那一天,护国相阿雷史阁下告诉我们,唯有死亡方能解除使命,而帝国的军人要以死亡与牺牲为帝国、帝国和人族服务。之后的使命交给你了,记得替我报仇,我的兄弟。”

“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那位骑士猛地朝邪骸刽子手冲去。巨大的骨头架子也大步走来,举起滴着受害者鲜血的大砍刀,没有沾上血液的地方折射着冷冷的光芒。大砍刀向前挥下,却注定击中空地。在大砍刀劈入地里,引得泥土飞溅大地颤抖时,影龙卫士向一侧一滚躲过攻击,脚再用力往地上蹬,跃至邪骸刽子手的两腿中间。

骷髅巨人挪开一步,再度挥刀,但无奈两者体型的巨大差异,那位勇敢的影龙卫士绕着它的两只脚左闪右躲,不时用黑刃砍上两剑,虽说伤害有限,可是很是令它光火。

于是残骸刽子手丢掉它的大砍刀,弯腰伸手去抓住这个狡猾的对手。这一次影龙卫士没有躲开,直接被亡灵抓在手中,举到它的面前。

“伟大的帝皇,请取走我那微不足道的生命,化作摧毁邪恶的利剑!”伴随着那位影龙卫士声嘶力竭的呐喊,亮白色的魔法力从眼、耳、口、鼻和伤口喷泉般涌出,然后变成熊熊燃烧的圣焰。圣焰迅速蔓延,转眼之间便包裹将他得严严实实,成了一个火人。

淡蓝色的火焰从邪骸刽子手的指缝之间升腾而起,使巨大的骨头架子从空洞的颈骨下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作生命魔法的圣焰与维持亡灵生存的死亡魔法截然对立,此握邪骸刽子手把那位浑身冒着圣焰的影龙卫士握在手中,就等于一个活人把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捧在手上。

邪骸刽子手连忙松手,但手里的火人却把它的指骨抱得紧紧的,甩了几次都没甩掉。它见状见状竟然倒退了半步,畏惧眼前这个弱小的敌人。

巨人与娇小的火人四目相对,火人大声朗笑:“滚回你的棺材去吧,混蛋!”

话毕,火人轰的一声炸开,破碎的盔甲残片在气流翻滚中四射,圣焰疯狂地朝周围扩散。那位叫作尤伊的影龙卫士一把拉过露娜,将她压在身下。

当爆炸平息,尤伊扶起露娜环顾周围,已经满目疮痍。邪骸刽子手的下半个身子跪倒在地,它的上半身已被炸得粉碎,和那位影龙卫士的残骸混在一起散落一地。包围他们的骷髅兵的数量减少了一大半,不知得益于刚才的爆炸还是审判官得手了,可是阻挡这些骨头架子的火墙已然熄灭。

望着围上来的骨头架子,尤伊看了看露娜,自言自语般说着:“完成使命,履行职责,审判官有令,不能让邪魔得到你。”

露娜没有说话,也没有逃开,只是搂着自己的骨爪,心中一团乱麻。那些可怕的邪魔亡灵想得到她,那些英勇的骑士则为她而死,如果她活下去的话,是不是以后会有更多的人被她牵连。

尤伊把黑刃高举过头,双手紧握,只需用力劈下,一切都将结束。露娜看着黑刃折射的寒光,缓缓闭上眼睛。

我不会害怕,我不会畏惧,至少现在不会了,我是贵族,是伯爵之女,起码要把那份矜持和骄傲保持到死亡为止。

“抱歉,美丽的女士。”尤伊嘀咕道。

然而那一剑没有落下。嗖的一声,好像有某些东西被捅破了,一些温热的液体溅到露娜脸上。她不由得睁开眼睛,尤伊仍旧站在她面前,还保持着高举黑刃的姿势,可是一柄长枪从他背后捅入,血淋淋的枪头在胸前突出近一尺长。

“可恶……可恶的……邪魔……”高举的黑刃从手中滑落,尤伊吐出不甘的音调软软的仰面躺下。

骷髅兵走到马车边上停下了脚步,一个裹着斗篷的家伙排众而出,向露娜弯腰欠身,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美丽的公主,我们的女神,我们来迎接您回家。”


 楼主| 发表于 2012-3-30 2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动员

   
审判官踏着重重的步子走过行省议政厅的长走廊,脚下一路延伸的红地毯会引领他达到政务会议室,地毯吸收了铁靴敲击地砖的脆响,但缓和不了传递到地上的怒气。塔利和十余位尚有行动能力的影龙卫士紧紧跟长官身后,连喘口气都不敢太大声。卡罗明白他第一次露出这般狂怒的模样,一反平常的冷漠富有涵养的表情。

不知不觉,走廊已经走到尽头,政务会议厅的红木门矗立在他们前面。两位卫戍军的武装步兵分站在大门两侧,盔明甲亮神色肃穆,活像两尊雕塑,见审判官走近,各自将长矛往门前一靠,交叉挡住卡罗的去路,其中一位礼貌地产:“大人请留步,行省执政官阁下正和……”

下半句话他没能说完。审判官双手一伸,分别捉住两位步兵持矛的手腕,往后一拖。巨大的力量使两位武装步兵拽向他身后,接着是肉体和盔甲亲吻地面的闷响。其实他可以一人一记铁拳揍飞这两个挡路的家伙,但没这样做,毕竟错在他没按照正常的行政程序运用权力,尽忠职守的人不应受到处罚。

卡罗抬脚一踹,两块门板应声飞快地朝内左右分开,机轴传来急速摩擦的尖叫。

粗暴开门产生的余音还在绕着梁柱尚未散去,原来本正在讨论国事的军官文官纷纷停下,转过头盯着这位不速之客。“审判庭!”声音不大,不过确实有人为卡罗的出现吃惊。

审判官迎着会议室里所有人或愤怒或错愕的目光走进大厅,径自来到长桌的边上才停下脚步。

“审判官大人,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正举行行省的例行会议。”首先发难的是一位卫戍军将军,这位军人拍桌而起,手已按到剑柄上,紧皱的眉头下方是流露着极度厌恶的眼神。

可审判官肩负非常重要的使命,关乎整个行省的安危,他毫无畏惧的回瞪那位比他高上两级的大人物:“各位大人,我很抱歉打扰大家的会议。”卡罗用没有半分歉意的声音继续说着,“现在有远比行政例会要紧得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在此,我以审判庭和帝皇赐予的我权力恳请行省政府下达战争状态令,动员一切可调派的帝国卫戍军,必要时服从审判庭的指挥。”

但是布里斯行省没有审判庭的执行部门,只有几个负责报告和书信联系的书记员,也就是说特殊指挥权将落到审判官卡罗手里。

“简直是疯了。”“帝皇在上,竟然发生了什么事?”

审判官的话就像丢进平静湖面的石头,在大厅里激起无限的涟漪。

“那么,审判官先生,您可否具体说一下要行省政府启动战争状态令的理由?”安坐在长桌主席位的行省执政官用那双纯血炎夏人才有乌黑眼睛审视着卡罗,不带一丝感情,好像在接见一名请愿的帝国民众那么平常。

卡罗不得不提高音量,免得这些只跟活人打交道的家伙不明白有多严重:“布里斯行省的邪魔异种已经泛滥成灾,足以威胁帝国的统治和该省的子民的安全。现在布里斯行省内活动的审判庭武装只剩下我和身后远远不足一个加强小队的影龙卫士,所以我需要卫戍军,甚至是预备役民兵的帮助。”

当然,没有上过战场的人多半不理解战斗的可怕,没直接面对过邪魔怪物的人不明白隐藏的威胁,反对的声音纷纷响起。一位被其他部门戏称作种田佬的内务部文官端着鹅毛笔,笔尖直指卡罗问道:“随便下达战争状态令可能会引起民众恐慌,可有想过会对今年的春耕以及行省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生产造成多大的影响?”

“哼。我只知道死人没有这方面的烦恼。”卡罗冷冷的目光扫过全场,“听着,等亡灵天灾爆发了,大家都不需要举行例会,布里斯行省的帝国子民亦永远不用考虑耕作的事。到时候整个行省将不会有半个活人,至于我,得动手消灭已经变成亡灵的各位,前提是那时候我还活着。”

行省执政官双手交叠托起下巴,像是梦呓般复述着一般人不怎么接触的词汇:“邪魔……异种……”随后顿了顿问:“审判官先生,您有充足的证据证明行省必须进入战争状态吗?”

“这就是您要的证据,执政官。我想应该够充足了。”审判官一挥手便让到一边,塔利和一名影龙卫合力抬着一颗硕大的颅骨摆到长桌上。

那是骷髅刽子手的头颅,应该遭受近距离的猛烈爆炸,富有光泽的表面被熏黑了大片,下腭也被摧毁了。望着这件非同寻常的证据,除了影龙卫士和行省执政官以外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甚至有人喊了一声“女神慈悲”,暴露了自己的信仰。

“这是什么鬼东西?巨人的头骨吗?”有人问道。

审判官讲解道:“骷髅刽子手的头颅,一种四人高的人工合成邪魔,正是这种怪物袭击了我的小队。”

像骷髅刽子手这样较高级的亡灵邪魔,哪怕是影龙卫士也没多少人见过,更别说会议厅里这群基本上没接触过秘密战争的人。

审判官瞄了那个颅骨一眼,不禁想起几小时前变成战场的驿道,草草打扫战场的一幕令他感到愤怒。二十多人牺牲在突围奔袭的路上,杀死他们的竟然是连农夫都不如的劣质骷髅,当卡罗杀光操纵骨头架子的亡灵巫师,意识到上当后集结残部全速赶回,但为时已晚。

空空如也的马车周围是大片的残尸碎骨,有战友的,有魂铠的,有骷髅兵的,还有一部分应该属于个巨人的骨架散落一地,要不是两柄尺寸大得常人拿不动的砍刀,以及在众多白骨特别突出显眼的硕大颅骨,卡罗还无法获知一条可怕的信息:邪魔拥有骷髅刽子手,哪怕他们只拥有一个。唯独没有露娜的尸体,说明他们彻底失败了,邪魔带走了她,哪怕影龙卫士们几乎干掉了一半的骨头架子和所有参战的魂铠、阴魂、骷髅刽子手。

出动许多精锐亡灵,数量庞大的骨头架子,连重要的亡灵巫师都成了调走影龙卫队主力的弃子,整个布局只为了露娜一个人,完全被邪魔耍得团团转,结局早已注定。不过邪魔没赢得太漂亮,给露娜检查时已在她的骨爪镶进了一个释放追索信号的魔法结晶,信号正时不时传来,说明对方暂时没有发现。

“大人们,并非我在危言耸听,我的小队在明月堡通往深木城的驿道上遭到成千上万的邪魔围攻。那些本来见不得阳光的鼠辈居然有胆量顶着太阳,公然挑战帝国!”

“成千上万?您没看错?”一个卫戍军的军官

“除非我的眼睛瞎了。要是质疑一个影龙卫士的荣耀,大可以亲自去战场考证,那些骨头架子的碎骨还铺在那里没收拾。”审判官的怒火陡然上扬,觉得自己的双眼快要喷出火来,居然有人质疑帝皇最忠诚的卫士的牺牲。

行省执政官的声音适时插进,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他说:“诸位大人,情况真有这般糟糕的话,例行会议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让我们先处理这个亡灵危机如何?”他眉毛一扬询问道:“审判官,我同意您的请求,命令书在会议结束后签发。请问您能找到……那些叫亡灵什么的邪魔的大本营位置吗?”

“不知道。”卡罗向众人坦白道,换来众人的面面相觑。之前那位卫戍军将军嘴唇微微抽动,虽然听不见他说什么,但凭口形判断,卡罗知道他在咒骂审判庭又要给他的军队下达漫无目的的搜索任务。

放眼整个炎夏帝国,影龙卫士的数量从来没超过两千人,却要对抗极可能分布在全国暗处的邪魔,所以审判庭经常动用协调权临时调动卫戍军帮助搜捕、甚至围剿邪魔。卫戍军对这类常常要为一两个邪魔出动上千人,把整个森林整个山头犁一遍的任务无比厌恶。

“向导会带我们找到那些邪魔。”卡罗告诉那位将军放心,虽然不能使其放心,不过起码能减少一些敌意。

行省执政官看了将军一眼,又问:“您需要多少人?”

“越多越好,最好把整个行省的卫戍军都调到深木城,邪魔的势力只露出冰山一角,兵力不足强攻只会是飞蛾扑火,并白白壮大邪魔的实力。调集军队等事宜非我所长,请容我先告辞。”一直没有找张椅子坐下的审判官朝在座各位帝国官员一一点头,便径带着塔利他们离开。

出了会议厅,沿着长长的走廊回到行省议政厅的大堂,大学里仍旧一片乱而有序的景象。“大家先去联络站好好休息,塔利,为帝皇牺牲的弟兄的善后工作麻烦你了。”卡罗吩咐道。

“遵命。”塔利摆手示意其他影龙卫士先行离开,“那你呢?大人。”

“找智库馆长。”

“那么,请不要过度操劳,驿道一战令大家疲惫不堪,积压在你体内的怒气会更进一步摧残你的身体。”

“呵呵,走吧。我不至于孱弱到需要别人担心健康的地步。”

两人就此告别,卡罗便登上楼梯,朝着档案室所在的楼层走去时,却发现智库馆长倚在二楼楼梯的转角处等着他。

“见到你活着真好。”瑞肯打起招呼。

“差点你就见不到我了,因为你那个该死的命令。”卡罗叹气道,“出门迎接朋友么?”

“猜对了,有人告诉我你火冒三丈的捧着一个大家伙直闯会议厅,就知道你必定会来找我,何况你没把那个女孩带来。”瑞肯狡黠地笑着,“跟我来,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线索。”

卡罗跟着智库馆长一起登上五楼,穿过一条木地板走廊时,他发现路线不对:“档案室不是在四楼么?”

“我说过去档案室吗?”瑞肯语带讥讽,左右张望一下便低声道:“走吧,到我的实验室,有些事不能在这里说。”

两人七拐八转后来到一扇石门外站定,智库馆长掏出一颗宝石,塞进门上的凹洞,低语吟唱一段咒语后,石门无声地向右侧滑开。实验室的摆设与大多数炼金师的实验室相类,被各种古怪的仪器和普通人叫不出名字的原料都充斥,随便看一眼的话,还会让人以为跑进了垃圾场。

听见石门锁上了,卡罗说:“好了,说正事吧。”

“先吃点什么吧,你应该很累了。虽然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将就着吧。”瑞肯拉开一个厨柜,翻出一罐牛肉干和一壶蜂蜜酒,然后把桌面上大堆小瓶小罐一手推到一边,给卡罗清出就餐的空间。

“或许我得把在会议厅吼过的那番报告对你吼一次,现在我没这份闲心。”听到这,审判官不由得用手扶住额头,让冰凉的精钢护手给快要过热的大脑降温。瑞肯的关心他不是不明白,但是面对即将爆发的亡灵天灾,谁都没有也不该有这样半吊子的闲情。

“你是亡灵么?哈,只有亡灵才没有饥饿这种幸福的烦恼。”瑞肯戴上手套,从一个木匣子取出一个老得发黄的羊皮纸卷轴,小心翼翼地放到桌面摊开。

卡罗听话的拿起一片肉干吃上一口,问:“这是什么?”

“新发现。上次你走后,我专门调查关于五女神宗教的资料,于是发现了这个,对了,小心点,这卷轴太老太脆弱,要像对待羽毛和少女般轻柔。”

审判官凑上去,察看卷轴的内容:“活人祭献?”

瑞肯皱起眉头打量他,随后指着那张献祭场面插图下方的一段注解说:“见鬼,我忘了你不懂联邦古语。这是降灵术,招魂术的变种。”

“身为智库馆长,居然研究死亡魔法?瑞肯,你眼中还有帝国神圣的律法吗?”

“打住,知识无分好坏,只在于人们如何使用。”瑞肯白了审判官一眼,“审判庭许多关于亡灵的知识可是智库辛苦工作的成果。即我在背后支持着你。”

智库馆长用指尖轻轻抚过那段联邦人族文字解释道:“你我都存在一个知识误区,就是以为复活死者一定需要死者的尸骨。其实寄宿着死者灵魂的物品同样可以。”

听到这里,卡罗的脑海闪过一条线索——近日那位不幸的伯爵小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因为戴上一枚刻有拜死教铭文的戒指导致身体受到侵蚀。邪魔觊觎着她并不惜为其大举进攻影龙卫队,难道……

“就因为这个你命令我把那个女孩带回来,而不是就地净化?你知道为此牺牲了多少影龙卫士?难道你要控制这么危险的东西到深木城研究,有想过实验失控可能对这座城市的居民造成什么伤害吗?”假如帝皇给予他足够的权力,他现在就想扑过去掐死这个要为令事态扩大化负责的家伙。

“要知道,她是我所知的第一个活样本,你的报告不是说她是被寄宿在一枚戒指里的阴魂袭击后发生变态么。完成研究获得知识的同时,没准我能救她。让一个女孩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可会令我良心不安。”

面对嘻皮笑脸的智库馆长,卡罗觉得快控制不住自己:“莫非你也渴望得到死亡魔法的力量?”

“渴望倒算不上。”智库馆撇撇嘴,耸肩作无奈状的姿势表现得轻描淡写,“如果不是你,有番话我会一直藏在心里。我认为现在的帝国过于疯狂了,极端的狂热使许多人看不清世界的真实,包括你,包括帝皇,包括许许多多的炎夏英雄。”

眨眼工夫,铿的一声,应声出鞘的黑刃划出一道银光直架智库馆长的肩头。黑刃的剑身还在发出精钢颤动的蜂鸣,审判官冷若冰霜的声音便响起了:“质疑帝国的信仰是异端行为。要不是我了解你决不可能是异端,刚才那一剑你已经脑袋搬家了。”

智库馆长脸上的微笑不改,慢慢抬手用指尖搭着剑锋向旁边推去:“所以嘛,我选择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和你说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我倒是不明白,明明有办法可以役使亡灵上战场,为什么非要牺牲成千上万士兵的生命?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高尚?不管是帝国,还是别的人族国家,人族之间的战争太多了,我们已经流淌了足以形成海洋的鲜血,现在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

卡罗一时语塞,瑞肯继续道:“死亡魔法并不邪恶,它可以让死者复活,让牺牲的士兵能够再有一次为帝国作战的机会,甚至可以回到家人的身边。假如那位大小姐真的被死亡女神附身,我们又能够控制她的话,帝国将会得到几乎无限的兵员,统一人族世界,建立昔日人族的繁荣盛世也就不远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被智库馆长的想法打动了,不过他还是清醒过来:“现在那位大小姐在邪魔手上,瑞肯,你应该祈祷她不是被所谓的死亡女神附身,否则我拒绝执行你的命令。”



(十五)暗流



万里晴空下的阳光明媚又暖和,然而数不清的云块在眼前如海水般汹涌翻腾,每一秒都在发生变化。低头望去,一白一绿两种颜色形成对比。黑色的山岩和宏伟的神庙点缀着冰川山岳,白茫茫的雪景一直延伸到山脚,砾石和裸岩跟绿草如茵的平原接壤。葱郁的树木组成森林,冰川融化形成的道道绢绢细流蜿蜒前进着,流向西面润泽两岸的花草。

干燥的空气随着圣山的冷风掠过雪地,吹得露娜裙摆婆娑起舞,又淘气地搞乱她的长发。她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但感觉如此真实,不得不抬手收拢飞扬不止的发丝,沿着石级朝一座屹立在悬崖边上的神殿走去,至于为什么要去那,她不知道。

一个记忆告诉她,这里是圣山,五女神宗教的发源地,人族的文明从此迈向强大,她常来这里,就跟自家的后花园一样熟悉。但另一个记忆告诉她,她不曾到过此地,只在牧师的典籍中提及的圣地。为感谢神恩,人族的祖先们沿山脊修筑了一共三十五座神殿,供女神们居住生活。

虔诚的信徒沿着倚山开凿的石级一路登高拜访各座神庙,越是到达越高处的神殿,越能证明对女神们的敬爱,然而绝大部分人将止步于第七座神殿。寒冰和霜雪日复一日侵蚀着石级,把石级全部冲洗和磨砺得光滑难行,宛若镜面光滑难行。朝圣者不仅要留意脚下的路面,面对低温,抵御圣山终年史吹刮的强风,稍有不慎就会被吹下山崖摔个粉身碎骨。

那个邪魔的记忆?可是它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住在圣山的?

又有一道寒风吹来,带来一阵颂唱圣诗的天籁之音。露娜听不懂歌词,却感觉旋律十分熟悉,她曾经听过或唱过这首歌,但一时想不起具体哪一首。

露娜寻声沿着石级往山下走去,带着疑问踏入巍峨高耸的神殿。通过神殿敞开的大门,她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幕。

宽敞的神殿内看不见打扫卫生的杂役,没发现颂经歌唱的修女,也找不到跪拜女神的牧师,仅有一名披着漆黑法袍的少女倚在高台的石座上,仰望着悬挂在天花的水晶吊灯独自歌唱。

听见露娜的脚步声,少女的歌声戛然而止,收回目光垂首俯视她,端详了半晌后开口道:“你就是我的继承者么?”

“继承?你是那个从戒指里钻出来,想杀我的邪魔吗?”露娜心头一震,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作出防御性的姿势。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起身走下来高台,长长的法袍下摆拖过光滑的地板。

就算同为女性,露娜也为对方惊为天人的精致面庞而感叹,银发的长发柔滑如白绢,随后露娜注意她们的相似之处——血红色的眼瞳。

“那么,请你收回这只怪手,让我回复血肉之躯!”

面对露娜的厉声斥责,少女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抬起手触神殿的其中一根石柱:“神恩已赠,再无收回。”在骨爪的触碰下,花岗岩正化为点点沙尘,镂空的金属浮雕锈化变脆。

这是哪门子的神恩?露娜看着自己的骨爪久久不语。

仿佛是看破她内心所想,少女抿嘴轻笑:“诅咒与祝福本是一体,每有赐予必有取走,如何运用,只看你心。”

“la muerte no es el fin,sino un nuevo comienzo”

从沉睡中醒来,露娜睁开眼睛,感到脊背一片冰凉。重新打量四周后,她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里是一个联邦纪元时期的军事堡垒,年代古老而因此缺乏维护,原本粉刷的白灰皆已剥落,露出丑陋的砖石墙壁,但看得出有人曾经打扫过。那些邪魔信徒把她从影龙卫队手上“拯救”出来,带到这里后便关进位于一处高塔的房间。

那个神秘的黑斗篷虽然叫她作“我们的女神”,但也算不上有多礼貌,邪魔信徒们看着她的目光畏惧多于敬爱。相比起审判官,那个老是想烧死她的疯子却礼貌友善太多了。

视线不经意扫过骨爪,洁白鲜活的骨头开始泛起一些朦胧的光线,有些像有色玻璃被光线穿透后发出的光芒。这说明梦境里另一个自己说的是真的,死亡气息的侵蚀症状正在加重,那么……

露娜捡起一块小石头,握于骨爪,片刻后发现小石头正化为点点沙尘逝去。随后她又用骨爪触摸木桌上的一只金属汤匙,数分钟后汤匙上泛起了一层铁锈。那么,像她说的骨爪触碰到生物的话……露娜不禁被那种恐怖的可能性吓到。

转念一想,附于骨爪上的诅咒也许能让她自行逃脱。于是露娜站到木板床上,用骨爪抓住固定在窗口的铁栏杆。被她握住的那段铁栏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锈、脆化、腐朽,过了好一会,“铿”一声脆响被扯断了。她如法炮制再弄断三根栏杆,清出一个能让她通过的缺口。

趴在窗户,探头往外望去,露娜发现窗外的景观十分壮丽,朝向西边,虽看不见明月堡,但可以鸟瞰近乎无边无际的林海,美丽的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金黄,一群归巢的鸟儿化作点缀这幅日落油画上的黑点。

这些美景不是重点,妨碍她越狱的是窗户离地面有五六丈高。徒手爬出去?露娜光是想想都觉得愚蠢,一失足便会摔成肉饼,而且就算好动淘气的她比一般同龄的贵族少女有更好的体力,也不太可能足应这种危险活动。

只能乖乖地坐在这任由邪魔信徒们摆布么?露娜坐回到床上,摇头驱散这个悲观的念头,双手托起下巴盯着地面,思索着换了是别人,他们会怎样办。

审判官卡罗,毫无疑问这位无畏狂热的骑士哪怕身无盔甲、赤手空拳地破门而出,然后与闻讯赶来的邪魔信徒血战,直至杀光邪魔或被邪魔杀死。露娜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见习炼金师瑞恩,她想像不到瑞恩会怎么做,但是他常用的一番话提醒了露娜:善用身边的东西。

露娜重新打量房间里的一切,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床单、被子、墙边的破布。她把所有布料撕成一条条的,首尾相接绑成死结,很快便得到一根长长的绳子。就在绳子即将完成的时候,房门突然嘎吱一声的打开了。

“呀!”露娜吓得惊愕地抬头看着进来的黑发少女,手忙脚乱的把“绳子”藏到身后起来。

黑发少女把盛放着食物的盘子放到桌子上,眼睛冷冷地扫过一大段没能藏住的绳子:“小妮子,你是不是认为用这团破布就能逃掉?”

露娜闻言猛地打个寒颤,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少女穿与邪魔信徒们一样的黑色法袍,前额有一个月牙徽记,说明她也是邪魔信徒。在被带来堡垒的路上,露娜注意到几乎所有的邪魔信徒身上都有这样一个徽记。

骨爪的五指开开合合,露娜内心乱如麻团。事情已经败露,假如少女把自己企图越狱的事告诉其他邪魔信徒,以后或许更难有逃生的机会。但是想到要杀人灭口时,她很是怀疑自己能否干得出这种事,退一步来说做不做得到也是个问题。

就在露娜犹豫不定的时候,少女继续说着:“要想杀我的话,劝你放弃比较好,否则受一顿皮肉之苦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你想怎么样?”露娜鼓起勇气问道。

“我想怎么样?”少女被这么问着,宽心一笑,径自走到露娜身边,抢过那根长绳,“我想你能够乖乖地呆在这里,直到红月之夜的到来,好让我们完成降灵仪式。”

“降灵仪式?”

“唤醒附在你身上的那个灵魂。”少女把长绳卷在手里,扔出窗外,让露娜再也找不到逃生的工具。

“那个灵魂到底是谁?”露娜懊恼地看着本来可以通往自由的窗口。

“死亡女神。”少女的回答十分简单,“我要她复活我的妈妈。”

让死去的亲人回到自己身边,一个简单淳朴的愿望,可是有什么遗漏了。露娜叫住正要推门离开的少女:“唤醒女神的灵魂后,我……我会怎么样?”

“吓?”少女停住脚步,转身面对露娜。愣了好一会后,少女耸耸肩一面无所谓地说着:“谁知道呢。变成骨头架子或者满是腐肉的僵尸,甚至你的灵魂彻底消失跟我有什么关系。”

少女满不在乎的冷漠令露娜惊讶地张大了嘴。虽然审判官卡罗曾经说过,邪魔全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家伙,关心的只有自己的欲望与利益,为实现私欲肆意破坏秩序、践踏他人的权利,但亲身接触到邪魔的时候,才令露娜真正明白这番话的含义。

看着沉默不语的露娜,少女窃笑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戴上那枚寄宿着女神的灵魂的戒指时,你的命运已经被决定。要么被复活的女神占据身体,要么被帝国和审判庭烧死,不存在第三条出路。”

少女的言语激起了露娜的倔强,她冲对方喊道:“所以炎夏人要将你们赶尽杀绝是对的!你们就是邪魔怪物!”

忽然露娜看到少女掴来的手掌,啪的一声,力量之大将她打得扑倒在身后的床上。少女轻蔑的语气中掺杂着愤怒:“你说的对,死亡女神的信徒是邪魔怪物,不过炎夏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做过的坏事远比我们要多得多,只是他们占领着道德的制高点,一边做着与我们相同的事,一边指责审判我们罢了。”

“别幻想炎夏人能来抢你回去烧死,审判官镶入你骨爪里的发信宝石已经有人送去远离这里的方向,愿那些傻瓜一路顺风。”少女单手叉在腰间,洋溢于话里行间的轻蔑之意,表明局势走势尽在掌握之中。

经对方的提醒,露娜的眼前浮现起那张冷漠却偶尔流露温情的面庞,忆起审判官率领着影龙卫士纵马越出火墙的英姿,大概他们都死了吧,就像留在她身边的尤伊他们已遭亡灵的毒手了吧。

“呆在这里,好好渡过最后的时间吧。”少女抛下这番话后摔门而去。

聆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露娜的骨爪下意识的摸上了红肿的脸颊,就在指骨碰到钉在耳垂的耳环时,隐约感觉到一阵魔力的波动,极其微弱而难以察觉,但确实是一种不同于骨爪的魔力能量,还好像带有具体的指向性。

露娜不由得心头一紧,没有受过任何魔法训练的她好像是戴上戒指后获得了感知魔法能量的能力,但是这种能力在不知不觉变得熟练,如今竟像呼吸一般自然。“这是一份祝福,一份恩赐,也是一种诅咒,无论你是否愿意,命运已经为你决定。”梦境里那个她这样告诉露娜。

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露娜记得正发送着追踪信号的耳环由谁赠送。她轻念了那个人的名字,仿佛害怕会有人听见:“瑞恩……”



(十六)终结的序曲


深木城被黄昏的余辉镀上一层金黄的颜色,行省议政厅顶层的抛光瓦正反射着令人眩目的光芒。月亮还没出现,一些星星已经迫不及待地钻出云层,展示它们的光辉。飞鸟归巢,走兽回窝,结束了一天劳作的人们也正赶着回家,恐怕当黑夜真正来到后,这座热闹的城市将变成一片安静。然而瑞恩知道这份安谧很快被打破。

铰链伴随着钢铁尖锐的摩擦声缓缓落下,降到地上的城门变成了通过护城河的桥梁。当那支被笼罩在城墙阴影下的军队踏步而出的瞬间,瑞恩感觉到大地也为之一颤。走出城门的帝国卫戍军盔明甲亮,军容整洁,为首的一个骑兵方阵高高的举起炎龙旗,沿着驿道前进。成千上万只钢铁战靴以相同的节奏踏在地上,汇合成一个声音,即使站在相隔了半里格的山丘上,听上去依然让人心惊肉跳,仿佛有一个头顶天脚踩地的巨人在身边行走。

瑞恩知道炎夏人针对的敌人不是他,内心中已经涌起一股胆战心惊的恐惧感。尽管他对军事几乎一窍不通,但不妨碍设身处地的想像一下,如果他与炎夏人为敌,就算身边有再多的战友,大概在炎夏人冲过来之前就先因为恐惧而崩溃了。再一步来说,这些只是炎夏帝国最普通的军队,瑞恩实在无法想像实力比他们再高一个水平的禁卫军到底有多厉害,难怪炎夏帝国一直称雄大陆。

“炎夏人行动了。”身旁的佩特师傅似乎没有瑞恩那么多想法,望着那支大军作了很简短的结论。

“师傅,我们也该动身了吧?”瑞恩收起了昂贵的望远镜,看了看老炼金师,征求他的意见。

“嗯,走吧。”佩特朝他招手,随即转身走下山丘,“孩子,那个疯子收到消息后是什么反应?”

那个疯子指的是审判官卡罗,对于这个家伙,瑞恩的心情十分复杂。这家伙得知露娜被感染后,就一直要烧死她,其固执程度简直闻所未闻。可是现在瑞恩不得不借助审判官的权力来拯救露娜,审判官的身后有整个帝国作后盾,眼前这支花了整整五天从行省各地集合过来的军队便是证据,而瑞恩能得到佩特师傅的全力帮助就已经是女神保佑的结果了。

瑞恩快步追上这位年近五十,仍旧身手矫健的老人,说:“没有表示同意,又没有表示不同意,但罗盘和地图都收下了。”

“尽了力就好了。”佩特如此安慰他。

尽了力就好了,起码问心无愧,但瑞恩没有再接受失败的余地。第一次在被遗弃的修道院,影龙卫士们的一顿痛打使他趴到地上吱牙咧嘴、表情丰富,幸好被尾随影龙卫士赶来的佩特师傅及时救起。被佩特架着一瘸一拐返回实验室的一幕,瑞恩可是记忆犹新。

第二次在明月堡通往深木城的驿道上。瑞恩不顾伤痛,利用佩特师傅的实验室赶制了大量药剂和魔法道具,准备半路袭击劫人,结果拜死教捷足先登。纵使瑞恩足智多谋,佩特法力高强,也奈何了如海水般吞没一切的骷髅大军,只能躲在暗处观察双方的厮杀,然后跟踪获胜的邪魔信徒找到他们的大本营。

第三次营救的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绝对不容有失,否则名叫露娜•布契的女孩就会永远消失,她的身体将被感染她的亡灵所占据。

瑞恩拍拍额头,尽量不去想这个悲观的结局。天色渐渐变暗,他看着脚下的小路紧跟佩特师傅,思绪不由得回到几个小时之前。

那时他在深木城的一间酒馆里,挑了一个靠着主街道并且有窗口的座位就坐,魔宠已经送去了邀请。虽然瑞恩不是军人,仍然感觉到城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在即的气氛,街道上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士兵穿行。

大约经过了十几分钟,如雷鸣般的马蹄声盖过了街道上的热闹。瑞恩抬头往窗外望去,一队骑兵已经踏至酒馆的前门,不是带走露娜的影龙卫士,而是十分常见的红衣银甲的帝国军。帝国军的出现惊得周围的平民四散逃开,紧跟在骑兵尾后的大队步兵迅速散开,一些人冲进了酒馆旁边的小巷,从瑞恩的视野里消失。

将酒馆团团包围后,几个持盾步兵率先冲入酒馆,放平长矛形成铁刺猬阵,弓箭手则张弓搭箭站在步兵的身后,瞄准瞠目结舌的顾客们。一个百夫长踏进酒馆,以严肃冰冷的口吻喊道:“以帝皇之名!据报这里藏有叛乱分子,请各位坐好稍安匆动,配合搜查,帝国的法律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子民。”

酒馆老板畏畏缩缩的迎上前去,恭谨的询问道:“这位大人,我可是本份的人,这家酒馆也一向奉公守法,按时缴纳税金,绝不会窝藏叛乱分子,与伟大的帝国作对,请您相信。”

百夫长冷冷地扫了酒馆老板一眼:“假如您是清白的,您无须畏惧。”

“你们要找的人是我,或者说我有重要的事要见审判官。”瑞恩说着坐靠背椅上站起来,可能是动作太快刺激到帝国军,刚站起,一支箭带着骇人插在他面前的桌面上,箭尾簌簌抖动地发出嗡嗡余音。

剑拔弩张的对峙没持续几秒,随后进来的审判官打破了紧张的气氛。他皱着眉头打量瑞恩:“是你?”

“是的,大人。您可能没记住我,但我可对您很有印象。”学乖了的瑞恩以极为缓慢的动作向审判官鞠了个躬。

“约我见面的人是你?”

“正是。我需要您,您肯定也需要我。”瑞恩说着掏出那枚宝石,摊在手掌上让卡罗看见。

审判官面带疑惑从腰包中掏出一个罗盘,当罗盘的指针正正地指向那枚宝石时,他的神色更加凝重了。被两人忽略的百夫长刚好插话进来:“审判官大人,搜查任务可……”

卡罗闻言随即举起一只手,示意百夫长闭嘴,并回头吩咐道:“卫戍军的任务结束了,只是一场虚惊,感谢你和你的部队的配合。”

“为您效劳是我们的荣幸。兄弟们,收队。”百夫长向审判官行礼后一声令下,同时走出酒馆。包围酒馆的帝国军就像来时一样迅速高效地撤走了,留下满屋子莫明其妙的人。

目送着卫戍军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卡罗扭头对酒馆老板命令道:“老板,我需要一个空房间与这位先生谈点事,能帮个忙吗?”

卡罗命令两个随行的影龙卫士守在门外,等一面谄媚献殷勤的老板把房门关上后,他转身面对瑞恩直奔主题:“炼金师,这枚宝石怎样落到你手上的?”

瑞恩迎着卡罗直勾勾的凝视挺直腰板,之前领教过审判官这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多少有习惯,而且他手握着对方的底牌,在这场讨价还价中占有优势。他回答道:“我杀了拿着宝石的家伙,就这样得到它。”

审判官的黑眼半眯起来,以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重新审视瑞恩一番:“呵,是我听错了,还是你疯了,你是说你杀了她?”

“大人,我没疯,您没听错。他们从露娜小姐的骨爪里挖出了它,交给一个骷髅兵手上并让骷髅兵带着它脱离了队伍,朝远离它们老窝的方向走了很远,然后我杀了那个骷髅,拿到了宝石。”瑞恩把宝石抛高,又顺手接住,把经历讲的轻描淡写。

审判官拨了定位罗盘的指针一下,便合上罗盘收回腰包:“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失去了对邪魔行踪的掌握。”

“您是对的。”瑞恩点点,“同时感谢您的追踪魔石,我一个同样有追踪功能的魔法制品却留在露娜小姐身上,也就是只有我才知道露娜小姐和邪魔的准确位置。”

这一切变化大概要归功于女神们的保佑,大概邪魔们没想到露娜身上竟带着两个追踪定位的魔法道具,它们搜出了其中一个后便放弃继续检查。露娜配戴的耳环是瑞恩以前考取炼金师资格的作品,巧合附加了追踪法术,送给露娜后成为了预防这个大小姐捣蛋的警报铃。不过伯爵千金拥有不少更加贵重的首饰,偏偏配戴上他赠送的这对耳环,运气也太好了。

“要胁我么?”审判官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瑞恩面前不足一尺的距离。

炼金师可以创造财富,制造神奇的物品,甚至点石成金,他一直为所学的炼金术引以自豪。领教过影龙卫士高超的战技后,他宁可用过去学习的知识和一只眼睛作代价,换取元素法师那种具有摧枯拉朽般破坏力的元素魔法。

炼金师不是打手,应该远离战火。这是炼金术大师洛查特•贝利的经验之谈,瑞恩已经深有体会。就算骑士赤手空拳,其造功精良的钢甲手套也是一件肉搏战的利器。因此,绝对不能激怒审判官,否则他铁定无法活着走出酒馆。

“不敢,大人。”瑞恩故作姿态的欠了欠身,“没有我的帮助,您一样能找到那些邪魔,城里到处可见的军队应该是应您的召集的吧。他们可以漫山遍野的搜索全省,但肯定花上不少时间。可是大人,您和我可以浪费的时间不多。”

“什么意思?”

“血月之夜。”瑞恩一字一顿地回答。

“你比我想像中要博学聪明。”

瑞恩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卡罗的眼睛流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

审判官话锋一转,指出一个必须面对的矛盾:“只是你不觉得我和你的目标不一样么?炼金师。”

瑞恩攥紧拳头,掌心已经满是汗,接下来是能否说服审判官的关键,他此刻如履薄冰,稍有失足,便会万劫不复:“您说得对,不过我不认为没有合作的基础。您的目的是消灭邪魔,锉败它们的阴谋,我的要求不多,露娜小姐平安无事就好了。”

“她已经是邪魔的一员。”

“但首先一点,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与邪魔为敌,等解决了这群家伙,大人再抽空料理我和露娜小姐也不晚。”瑞恩悄悄地把自己归到审判官的队伍里,这是佩特师傅教给他的说词。

“你认为你能带着她逃过帝国军的追杀?上千年以来,有无数邪魔尝试过,他们都失败了。我数不清我见过多少人认为自己能脱逃审判庭的通缉。当然,你也可以试试看,看看能否成为逃得久的人。”审判官卡罗的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仿佛是一头狮子盯着一只已走投无路,却还在虚张声势的小老鼠。

“那是我该担心的问题,相信大人并非蛮不讲理的人。等到大人再次找到露娜小姐的时候,我已经治好她的病。”瑞恩坦诚相告,毕竟他确实在虚张声势。假如卡罗真不讲理道,瑞恩早就陈尸于修道院。

“呵。病?我倒希望死亡气息的感染只是一种病。”审判官呼出一个轻蔑的音节,仿佛在说着自己,“好了,我认同你的建议。那么,你打算亲自给我军带路么?”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如无意外,我和露娜小姐的大逃亡将在今晚开始,为了成为逃得最久的人,我们分开行动比较好。”瑞恩说着从法袍的袖袋里取出一个硬币大小的罗盘和一份纸卷,“地图上已标出邪魔们的老窝的位置,如果您不信的话,就看看罗盘,它会指向露娜小姐的所在。”

离开了深木城,确认没有尾巴跟着后,瑞恩迅速往汇合地点赶去。

为了营救露娜,佩特师傅也豁出去了,背包里的魔法道具塞得鼓鼓的不说,连一直被他视为命根子的五台魔像骑士都带了出来。这些一丈高的由魔法驱动的人偶魁梧高大,每一步都让大地微微颤动,覆盖在庞大身躯的甲板铿锵作响,它们曾经是炼金术的辉煌证明,战场上无敌的存在,直到人族掌握了燃油弹的技术后,才从战场上被淘汰下来。

一老一少两个炼金师和五台魔像骑士从林间小道直入林海。他们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沿途开始有了星星点点的建筑,多数是从联邦纪元时代开始被遗弃的古迹,偶尔遇上孤零零的猎人伐木工的房舍,沉浸在夜色下,加上周围伴奏的虫鸣鸟叫,气氛渐渐变成恐怖。

“师傅,您看。”瑞恩指了指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空。

佩特闻言停下,手搭凉棚眺望瑞恩手指的方向。果然,一抹如血般腥血的弯月正一点一点地朝天穹最高处爬去。

“得赶紧了。”佩特作出不安的结论。他从背包里取出两张乌黑一团的斗篷,一张披到自己身上,一张递给瑞恩,“披上它。”

瑞恩无须佩特多说,毫不迟疑地接过斗篷披上,唱出启动咒语,随后被斗篷盖住的地方变得朦胧虚化,当他将斗篷包住自己盖过脑袋时,佩特早已凭空消失。这是隐形斗篷,露娜大小姐曾经偷取出来玩过,害他禁闭了一个月,那段美好的记忆仍旧鲜活。

五台魔像骑士很快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佩特的控制下,同时消失不见,连走动时产生的摩擦声也没了,能够出卖它们踪迹的只有留在地上的脚印。

“佩特,这是怎么回事?《人形与魔像的创造》一书上没有提到魔像骑士会隐形啊?”

“笨蛋,安条克大师说过‘炼金阵不是他一个画出来的’,就是说每一项奇妙的发明都是经过无数炼金师反复改良的结果。隐形和静音功能是我改良出来的。快赶路吧,再耽误时间,你可能以后也见不到露娜小姐了。”

血月爬升到半空,把不祥的光芒洒进森林的时候,被邪魔信徒占据的堡垒的了望塔塔尖已经映入眼帘。周围的矮灌木传来了不寻常的簌簌乱动之音,几个浑身都是烂肉的僵尸从地里爬起,握着满是铁锈的菜刀,拖着瘸腿向瑞恩走来。

被发现了?见习炼金师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连忙紧握法杖,准备施法。

“别冲动,孩子。”老人沉稳的声音灌入耳畔,抬起的法杖亦被硬压下。

“可是!”瑞恩盯着僵尸们一点点向他们逼近,无奈服从佩特的命令。

其中一个僵尸走到瑞恩前面停住,用死鱼一样的白眼盯着他猛瞧,不时有肥美的白蛆从发间钻出,又很快钻进它的眼眶和脸颊上的空洞。

一人一尸对视了几分钟,僵尸终于转身走开,追赶走得很远的同伴,留下大口呼着气的见习炼金师。

“见鬼,被它吓死了。”

佩特拍拍他的肩膀:“相信隐形斗篷的能力,这些智能低下的傀儡没那么容易发现我们的。”

“师傅,听上去,您好像很了解它们。”

“略知一二罢了,多学点东西不会有坏处。”说着佩特师傅骤然加快了步伐。

有惊无险的躲开外围的亡灵巡逻队,他们迈出森林,堡垒的城墙好像忽然一下出现在前方的夜色中。城墙上一些地方燃起了火盆,瑞恩通过火光看见那些沿城墙巡逻队的邪魔,有充当炮灰的骷髅兵、僵尸,也有身份稍高一点的信徒和手持法杖的亡灵巫师。

城墙有六丈高,瑞恩早就准备了攀爬工具,可是麻绳不见得能够承受魔像骑士的重量,如果丢下魔像骑士翻墙进入并非不可行,只是半路上被发现将会置于十分不利的境地。当瑞恩犹豫不决的时候,佩特拍了他一下,示意他跟上。草地上不断凭空出现的巨大脚印亦证明魔像骑士们也跟着。

他们很快来到一处带有裂隙的城墙前,由于这段城墙倚山而建,守卫的兵力只有四个骷髅兵,隐约还有一个呼噜声,瑞恩推测上面只有五个敌人。

没有信徒的指挥,骷髅兵们只靠本能在城墙上漫无目的地乱走着。瑞恩把钩爪抛上城垛,借助麻绳爬上城墙。由于没有受盗贼那种专门的攀爬训练,弄出一点声响,引得骷髅兵过来查看。可惜智力不足的它们只见到钩在城垛的钩爪和一根被拉直的麻绳,却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踏上城墙,瑞恩从怀里拿出一枚加持了十尺沉默术的紫水晶,并往水晶注入魔法力。紫水昌表面微微一亮,好像黑暗中忽然了一头看不见的怪物,将周围所有的声音吞没了。没有了声音,瑞恩无法施法,不过也没关系。他以杖当锤,飞快敲飞还愣在原地的骷髅兵的颅骨。

只见白骨无声地散落一地,四个骷髅头飞下城墙,悄无声息地落在草地弹跳几下。料理了骷髅兵,瑞恩拔出匕首,单跪在那个倚着城垛打盹的邪魔信徒前面,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举刀猛插。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邪魔信徒清醒过来,他拼命挣扎并张嘴大喊,可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随着从胸脯喷溅的鲜血,邪魔信徒挣扎的力量急速减弱,就在他反抗的手臂无力垂下,愿意接受死亡女神的宠召时,沉默术的持续时间刚好到此结束。

这是瑞恩第二次杀人,上次是追踪那队带着审判官的追踪魔石的小队。杀人之后,瑞恩没有太多的想法,本来就是你死我亡的战斗,为了不让自己和佩特师傅陷入死地,就必须杀死对方。何况正正是这群混蛋和他们崇拜的那个女神,令露娜受到感染,屡屡遇险,光冲这一点,邪魔信徒们都罪有应得。

弄得自己满手鲜血的瑞恩朝城墙下的佩特招手,又再次启动紫水晶。魔像骑士并没有徒手攀爬的打算,直接抡起铁拳猛砸城墙的裂隙,开出一条刚好能让它们通过的缝隙,走进堡垒。

瑞恩望着最后一个通过缝隙进来的佩特,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师傅,您怎么知道这处突破点的?”

“在你去追踪那支误导炎夏人的分队的时候。”佩特嘿嘿一笑,“多做调查多做准备,总不会有坏处。好了,看看露娜小姐在哪。”

瑞恩点点头,取出罗盘,指针颤动数圈后直直指向堡垒里的方塔。

一声号音从远方飘来,狂野而急促,引得他们回头张望,可惜被堡垒的高墙阻挡,却挡不住耀眼异常的火光和直窜云霄的烟云。随后又是一声号音,被吵醒的整个堡垒沸腾起来,许多亡灵和邪魔信徒在血色月光下跌跌撞撞的冲出建筑,朝号音飘来的方向飞奔。

远方的号角再度吹响,回神来的瑞恩意识到炎夏帝国的大军已经动手了。


(十七)真相


      
露娜静静地坐在床上,骨爪的指骨将变成银色的发丝绕成一圈圈,穷极无聊的她只好这样打发时光,等待有人打开那扇门,可以是前来解救她的骑士,也可以是拖她去受死的刽子手。木桌上摆着一盘奶酪和一碗清水,但她毫无胃口,越狱的企图被发现后,邪魔信徒对她的监视更加严密了,不仅增加了方塔外面的巡逻队,还派了两个信徒守在门口。

当号角声从天边传来时,她不禁趴到窗户望向远方,正在燃烧的森林告诉了她事态的发展——炎夏人来了。看着高塔下方,那些忙作一团准备应战的邪魔们,露娜按下心中那股想大笑一番的冲动。

这一幕的情景,该怎么形容呢?炎夏人好像是这样子说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然而大树之下,还有张弓待射的猎人”。

今晚天空无云,红月高挂,加上森林那边的冲天火光,因此不算太黑暗,不过露娜从来没有如此清晰看见夜幕下的一切,还可以隐约看到走在前方的瑞恩、佩特师傅和其他动物发出红光的轮廓。过去的她不曾看到这种东西。

审判官说过的侵蚀变严重了吧,露娜心想,她低头看看木碗里清水中的自己——她差不多变成那个梦中所见的女孩,双眼血红,银发及腰,过去拥有的熔金般光泽早已不复存在。

果然。她沉吟片刻,拿起木碗将清水泼到脸上清洗,凉快的清水沿着脸部轮廓往粉颈流去,带走了不安和多余的热量,露娜接受了现在的变化。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接着是钥匙与铁锁的碰音声,紧闭的房门打开。那个发现她越狱计划的黑发少女出现在门后,这几天的囚犯生活使露娜得知少女的名字:芙蕾娅。

“听见外面有动静,就想逃跑了吗?你就死了这份心吧,降灵仪式就要举行了,炎夏人不可能赶得上的。”芙蕾娅瞟了露娜一眼,樱唇弯起一个略带残忍的翘角:“而且他们可不是来救你的,在他们眼中你和我们没有区别。”

“让我想想,如果我的脑袋被炎夏人晾在枪尖的话,旁边的枪尖插着你的脑袋,大概我也不会太寂寞。”

“不会有这么一天,炎夏人很快会后悔。”芙蕾娅朝房间外一招手,两个膀大腰圆的邪魔信徒走进来,一人提起露娜一只胳膊,将她架着出去,动作粗鲁的倒像拽着一头送去屠宰场的小母猪,而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孩,至于信徒对女神的尊敬更加不知从哪谈起。

两个大汉把她夹在中间,拽着她走下阶梯,穿过庭院,踏入主堡。燃烧的火盆和插在壁翕的火把将主堡大厅照得仿如白昼,大批亡灵巫师以热切而疯狂的目光盯着她,大厅的尽头矗立着一尊右半脸戴着面具的女神像,女神像前面是个血迹斑斑的祭坛,祭坛四个角落分别连接着一根镣铐,不难想像那些被当作祭品的少女们遭遇到怎样的命运。

露娜被带到祭坛前,她抬头仰望这尊不知从哪个遗迹弄来的死亡女神像,心里暗想,等那个什么仪式完毕,我的身体就属于她了。

当初那个管她叫“我们的女神”的斗篷怪人站在祭坛与女神像之间,高举双臂徐徐说着:“各位信徒们,以前五位女神领导着我们的祖先,将我们的国家带入繁荣富强的时代,女神的逝去令强大的人族联邦崩溃毁灭,但是我们没有放弃我们的信仰,我们天真地以为能像过去一样拥有坚持信仰的权利。可是那些举着龙旗崛起的异端却强迫我们改拜他们傲慢的皇帝,让我们成为他们的奴隶!”

斗篷怪人顿了顿,垂下双手,忽然振臂一挥,厉声高喊:“但是我们绝对不会成为奴隶!”

“决不成为奴隶!”“决不成为奴隶!”大厅里的亡灵巫师们跟着振臂高喊,令露娜有一种置身于蜂巢里错觉。

“正因为我们拒绝成为他们的奴隶,异端屠杀我们的同胞,拆毁我们的神殿,焚烧我们的经卷。曾经有许多教友起来反抗残暴的异端,可是没有女神的保护,他们全牺牲在异端的屠刀下。作为一个女神的信徒,我有责任将那些被异端奴役的同胞解救出来,为那些死去的冤魂讨回公道。现在,是时候让我们的女神回归人间了,让我们重塑迪恩亡灵王国的辉煌!听听远方的号角声,那是异端们疯狂的反扑,他们在畏惧、在颤抖,妄想将尚未苏醒过来的女神杀死,不过他们注定要失败。我们的圣战在今晚开始,异端之前是如何压迫我们的,我们要如数奉还给异端!”

露娜只觉得这些亡灵巫师全疯了,不然就是她疯了。跟炎夏帝国对着干,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假如还没有死,说明炎夏暂时没时间动手。这番话在哪里知道的,她忘了,可能是某位学者的历史典籍,可能是来明月堡给她上课的老师,也可能是二十年前经历帝国入侵又幸存下来的骑士,但有一点能够肯定的是:跟炎夏人开战是不明智的决定。

在狂热的人群里,露娜注意到一个特别的身影。那个叫芙蕾娅的少女,利用石柱的阴影掩蔽自己,冷眼旁观着那些和她拥有相同信仰的人。

忽然一声如鞭子破空的凄厉惨叫打破了大厅里的热闹。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魔像骑士拖着一具邪魔信徒的尸体从阴影中走出,随后将尸体像布娃娃一样甩进人群。亡灵巫师们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一台魔像骑士冲出,捉起两个亡灵巫师的脑袋重重地撞到一块,顿时头骨碎裂脑浆飞溅。

“干掉这些异教徒!”斗篷怪人大喝一声,一些守在大厅外面的骷髅兵举起手中的武器,以僵直的姿态向魔像骑士冲来,不过一个呼啸飞来的火球阻止了它们的救援。火球落入骷髅兵中间炸响一声惊雷,四分五裂的骨头架子们被抛起随后劈里啪啦地下了一场骨头雨。

“瑞恩!你来了!”露娜失声叫起扔出火球那个人的名字。

瑞恩看了她一眼,随即举起法杖,一道闪电由宝珠激射而出,将一个念咒准备反击的亡灵巫师电得头发竖直浑身焦黑的倒下。但是整个大厅超过五十名亡灵巫师已经完成咏唱,各种攻击法术不约而同的铺天盖地砸向炼金师。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见习炼金师无法及时闪避,但他亦无须闪避。一台魔像骑士闪至瑞恩身前,两臂张开将他护在身后。杂乱的轰鸣过后,承受了过多打击的魔像骑士只剩下残破不堪的骨架,骨架轰然倒下的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战场上响起:“孩子,魔像骑士很珍贵的,不能这样一命换一命的挥霍掉。”

那是佩特师傅的声音,他的训斥总是那样亲切又充满对瑞恩和露娜的无奈。

“对不起,师傅。”瑞恩把水袋往地面一甩,唱出一段咒语,一道冰墙从水袋中爆出挡住几根飞来的箭矢。佩特师傅站于冰墙后方,轻吟咒语,举杖凌空绘画,舞出一个以七色光影构成的魔法阵,最后他用法杖敲打魔法阵,光束、烈焰、闪电和水柱由魔法阵中心激射而出,横扫亡灵巫师。

刹那之间,亡灵巫师非死即伤,惨叫哀号不绝于耳。

十几个挺过攻击的亡灵巫师爬起来,举起法杖准备还击,不过他们似乎忘了除了这两个炼金师,还有四台尚有作战能力的魔像骑士。一个刚刚咒唱完白骨之矛的亡灵巫师还没把法术射出,便被冲至身前的魔像骑士扭断脖子;有亡灵巫师掷出一个剧毒之云,将其中一台魔像骑士的左手融解成铁水,但这英勇的举动则被魔像骑士撞入墙内,压成一片肉饼。每当有亡灵巫师试图施法攻击,都很快遭到魔像骑士的攻击,而没有防御压力的佩特师傅则从容地施法,将对手或烧成火人,或冻成冰雕,或电成焦碳。

战斗很快演变成一面倒的屠杀。这些亡灵巫师并不弱,只是无论多优秀的施法者,在施法时都是毫无防备的;如果要应付佩特和瑞恩的攻击,就要承受魔像骑士的威胁,一旦专心对付魔像骑士,那么就将自己暴露给炼金师。就炎夏人发动进攻,他们把负责保护自己的亡灵傀儡都派出去的一刻,便注定了灭亡。

在宗教的狂热和死亡的威胁下,亡灵巫师拼死抵抗,甚至拿起防身用的短刀护剑扑向魔像骑士,然后被人偶暴虐的力量撕碎捏扁,但是他们的努力也并非没有收获,此期间两台魔像骑士先后死亡魔法被摧毁了:一台被法术白骨之枪打断了脖子,倒下前将那个干掉它的亡灵巫师压扁了;另一台则被一堆攻击法术集中攻击,被炸掉了半截身子,零件散落一地。

最后一个还能站着的亡灵巫师是名比露娜年长不了几岁的少女,双掌前举竭力维持着魔法防御壁,令攻击她的一台魔像骑士那双铁钳般的大手生生停在半空,但魔像骑士不停地施加压力,将她柔弱的身子慢慢压得往后仰去,还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喘息。

瑞恩抬手一指射出一串魔法飞弹,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魔法飞弹撞到防御壁,令那名巫师少女打了个趔趄,随即被穿过防御壁的钢手一把捏住脑袋。魔像骑士马上把少女横抱胸前,接着高高举起并抬起左膝。

露娜见状别过脸去,不愿目睹她的死亡。一声随着骨骼粉碎的脆响的惨叫,战斗结束了。

气还没喘一口,瑞恩就急匆匆的跨过大厅的众多尸骸,赶到祭坛边上给露娜解开镣铐:“对不起,露娜,我和佩特师傅来得太晚了。”

“露娜小姐,我说过我能够创造奇迹。”佩特师傅的笑容多了一丝戏虐:“瑞恩,等一等。先把没完成的事做完再走。”

“咦?师傅,您说什么?”瑞恩扶起露娜,迟疑的盯着佩特。

“当然是治好露娜小姐的病。”

“瑞恩,快跑!”露娜察觉到佩特那个笑容背后的含意,连忙拉起瑞恩的手往外跑去。

佩特一甩手,距离最近的两台魔像骑士迅步一冲,闪至露娜和瑞恩身旁,将他们提到半空。

瑞恩拼命扭动试图施法,可是无奈双手被擒,无法施法:“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死亡女神的神像,你还不明白么,看来你的宗教知识需要补习。”佩特勾勾手指,两尊魔像骑士架着瑞恩和露娜跟着他往祭坛走去,“五女神是我们人族的古老信仰,牧师们常说,正义女神传授武技和兵器知识,让我们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真理女神掌握文字与各种奥秘知识,使我们了解世界洞察未来,财富女神指导我们劳动生产建立文明,生命女神则赐予我们生命和粮食。”

说到这,佩特顿了顿:“死亡女神只掌握死亡和破坏,因此极少人愿意向她祈祷。拜死教揭露了她的另一项神迹,就是你们所看到的那些亡灵——让死者复活并驱使他们。”

露娜问:“为此您成为了亡灵巫师?”

“不,那样太愚蠢了,一旦成为亡灵,就意味着被炎夏帝国追杀,帝国的异端审判庭会不遗余力地清剿拜死教和其他邪教,影龙卫队不过是那些疯子手中最厉害的走狗,因此我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收集关于死亡女神的法器和典籍。幸好这个行省有数量庞大的拜死教信徒,影龙卫队把他们收拾干净前,是没余力调查像我这种隐藏起来的研究者。”佩特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露娜小姐,你还小,很难明白失去亲人的痛苦。昨晚痛哭的明月堡伯爵就是过去的我,我要救活我的女儿,并保护她,所以需要更加强大的助力,连炎夏帝国也会害怕的助力。”

佩特把法杖往地上一插,就像在给学生讲课一样自顾自说道:“那就是女神,真正的死亡女神。la muerte no es el fin,sino un nuevo comienzo,这是古人族语,‘死亡并非终结,而是新的开始’。假如书上说的没错,两千多年前的圣魔战争中,五位女神为了保卫人族与入侵的恶魔军团血战至死,不一样的是死亡女神是唯一能够复活的神祗,理论上大陆上的死者远多于生者,而死亡女神可以将他们统统唤醒。炎夏人疯狂消灭拜死教,销毁死亡女神的法器,不是为了保护生者,只是要阻止女神复活,维护他们人族至上的无神论罢了。”

“那么,您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为什么?难道您之前的话都是美丽的谎言?师傅。这不过是您和拜死教以及炎夏人的事,跟我们没关系。”瑞恩怒吼般喊道。

“本来是没关系的,但已经有关系了。”佩特遗憾的摇头道,他从挎包里取出一个铸刻了复杂魔法符文的金属项圈,戴到露娜的粉颈上,“瑞恩,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而露娜则像我那个死去的女儿,可惜啊。那是个意外,假如露娜小姐没戴上那枚戒指,假如你没去修道院找露娜小姐的话,我的计划根本不用提前实施。”

老炼金师指了指地上死掉的亡灵巫师们说:“至于这些蠢材,不过是替我寻找适合的仪式地点的跑腿,也没想过要杀死他们。既然出了差错,只好修改一下计划,反正他们难逃一死,我的魔像骑士和炎夏人的刀剑都一样。”

佩特一边讲解着一边挥挥手,示意架着露娜的魔像骑士把露娜放到祭坛上,将她重新绑在那里:“死亡女神以灵魂转移的方式复活,那枚戒指便寄宿了女神的灵魂,按拜死教的典籍记载,两千年以来,死亡女神至少复活过三次,随后又在保护人族对抗异族的战争中牺牲。为了这位老是为人族无私去死的女神,我还准备好了活祭品。不过现在没必要了。”

“放了她,你这个疯子!就算你复活了女神,她也不会听你一介凡人的吩咐。”被魔像骑士那铁钳般的手臂架着,瑞恩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叫喊,鼓足力气用法杖敲打那只铁手,结果仅能制造乒乒乓乓的嗓音。

“不,炼金师是能够创造奇迹的人,没什么是永远不可能的,所以我打造了那个律令项圈。瑞恩,我可爱的学生,让我们一起来见证这个伟大的时刻吧,女神的复活可不是想看就能看见的。”佩特说着开始放声咏唱,那根长法杖顶端的宝珠凝聚起漆黑的光芒,然后移向被束缚在祭坛上的露娜。

“不要!”瑞恩的喊叫在耳畔回荡,露娜看着那颗逐渐靠近的宝珠,不禁喃喃自语:“这就是命运么?”

宝珠触碰女孩的肌肤,凝聚起来的黑光迅速吞没了露娜,然后觉得身体逐渐失去知觉、不受控制。

那天高塔之上的实验室中,她也品尝过这种滋味。胸口里平息下来的能量再度汹涌澎湃,既像决堤的怒潮般席卷全身,又如同里面有一个被困住的魔兽,正要撕开胸脯,破体而出,最终一个黑色雾气的骷髅头冲天而起,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刺耳的尖叫。


 楼主| 发表于 2012-3-30 2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重生



露娜不知道在意识之海下沉了多久,周围是无边的黑暗,直到她见到旁边和她一起往下沉去的银发女孩。银发赤眼的女孩盯着她,操着她的声音说道:“你是谁?你想活下去吗?”

“想。”露娜一阵心悸,不由得反问:“可你又是谁?邪魔妖灵?死亡女神?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你,你是我,无分彼此,为何惧怕自身?”

“你是邪魔,你是亡灵。审判官要杀你,佩特师傅要复活你利用你,我的亲人朋友都畏惧你,你毁了我的一切!”露娜冲着她大喊,“而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人,不是怪物。”

“你已知是非之何如,莫惧身体变化、神迹传承。”对方说着伸出白皙的左手掌作出邀约。露娜疑地将手搭上去。

两手交握,十指紧扣,对方冷若寒冰的手掌回应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那仿佛是无数个世纪堆积起来的沧海桑田一下子喷发而出。她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紧抱脑袋,在虚无之中翻滚打转,映入眼帘的黑暗如被揭开的幕布,露面藏于后方的像疾电一样划过眼前的走马灯。一首熟悉的歌谣由心底涌起——

正义女神目盲心明,右执利剑左托天平,披甲驰骋无往不利,秉持公义政令通行。
真理女神聪慧冷静,法袍加身怀抱典经,羽笔书尽天下魔法,多谋善断指点迷津。
生命女神兴旺人丁,白裙轻舞金发娉婷,手举烛台泽被苍生,五谷丰登库仓充盈。
财富女神开朗热情,典雅礼服令人心旌,左握钱袋财源广进,右持算盘佑佐经营。
天上诸神怜悯众灵,女神独将人族垂青,心怀感激诚心祈祷,常念女神深厚恩情。

白皑茫茫的圣山上,五位打扮各异的少女站在映着银光的雪地中结盟而誓。圣山脚下,人族的城市好像小孩丢弃在路边的玩具一样可笑脆弱,黑压压的人群则似蝼蚁,数量众多却孱弱无助。

大姐姐首先伸出戴着钢铁护手的右手,二姐姐随后跟进,用于执笔书写的手指纤细得吓人,三姐姐放下从不离身的烛台,也将右手搭到两位姐姐的手背上,四姐姐微微一笑,亦把手掌放上,唯独最小的妹妹驻足不前。

良久,四位姐姐转脸凝视孤独站于阴影下的妹妹。妹妹疑惑不安的目光在眼眶里闪烁,迟疑之下她缓缓递出还保有新鲜血肉的左手,而把右手藏于身后,皆因黑丝手套里仅剩白森森的骨爪。她不敢将右手示人,也不敢向姐姐们坦言自己的半死不活。

她看见数不清的旌旗迎着强风猎猎飘扬,旗帜之下是无数披甲执锐的人族战士,等待着对面像潮水般涌来的邪恶异族,他们歌唱着正义女神的名讳,施展着从她那里学来的战技,杀退入侵者保护身后的家园。

她看见工人们在工地上忙碌,洁白的岩砖在挥洒的汗水中渐渐砌高,化作一座座神圣的圣堂;雕塑家们凿出一尊尊属于生命女神的雕像,并将它们置于圣堂内,它们面前的圣坛上的烛光永远明亮。母亲为腹中即将降临的孩子祈求赐福,少女为远征他乡的恋人祈求平安,病人为自己的身体祈求康复。医生是她的使者,通过她传授的知识,将手中的草药变成治愈所有病痛的灵丹。连荡在耳畔的是秋风拂过麦田带起的声响,代表丰收的黄金海洋波涛起伏,时时淹没身在其中的农人,他们拿着镰刀,收割着辛劳一年换取的硕果,心中赞美着生命女神的慈悲。

她又听见惊雷滚动,暴雨拍打,海涛翻腾。一艘驶行于暴风雨中的商船在这片仿佛是世界末日的黑暗中苦苦挣扎。水手竭力拉扯船帆,恐惧的闪电掠过他们的眼眸,船长传递命令的怒吼有时压过了惊雷的爆响,但声音中透露着不安的气息。帮不上忙的商人躲在船舱中紧抱货物,祈祷能够得到财富女神的帮助,每每如狂蛇起舞的闪电划破漆黑的天幕,总能照耀他们脸上绝望的表情。信徒的祈祷最终得到回应,一位少女虚幻的身影浮现于船头,抬手指出一个方向便消失无踪。船长下令改变航行,水手们燃起了希望,无助的商船终于驶出暴风圈,地平线上露出的陆地唤起了船上人们的欢呼,屹立海边的美丽海港告诉他们终点近在咫尺。

她看见高塔内藏书如林,许多白发银须的学者手捧摊开的书籍研习苦读,然后为人族创造出更多的知识与发明。真理女神既无圣堂也无雕像,其功绩却无人敢忘,文字为她所创,人族的文明因此得以传承,其手中的典籍宛如采不尽的宝藏,人们永远能从其中挖出新的知识。真理女神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聆听学者们的祷告,为他们一一指点迷津。

唯独最小的妹妹没有信徒,她几乎听不见什么祷告,仅有人们竭斯底理的诅咒,她不像姐姐们身怀本领,不像她们美丽可亲。她只会使万物凋零,仅仅肌肤触及便让动物衰老、植物枯萎、钢铁锈化、坚岩作尘,唯一可做的是索取与收割生命。金属面具遮盖死尸般的右半脸,套上手套仅仅是不让人看见只剩下白骨的右手。

她猝然惊醒,随后缓缓张嘴,朗诵出对方内心所想:“誓言已定,决不遗忘,今世如是,万世依然。死亡并非终结,而是重生的开始。”露娜在窥看对方的记忆的同时,她亦感知到对方在感受她的过去。

“la muerte no es el fin,sino un nuevo comienzo。”女神淡雅一笑。露娜渡过的十五年的岁月人生,以及她的埋藏于心底的愿景与梦想,就像以前便植根于女神的内心深处,明白对方所爱所恨的事物。

“可是歌谣根本没提到过你的名讳。”

“皆因死亡无人喜欢……”

最终两个意识像两滩成份迥异的湖水,汇聚成一口深潭,融为一体,无法分辨彼此。无边的黑暗中只留下女神的一句低语:“醒来吧,做你该做的事。”

睁开双眼,黑雾尽数散去,瑞恩仍然被魔像骑士架着,悲痛欲绝地紧盯着她,而佩特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声音颤抖而癫狂:“很好很好,伟大的女神,欢迎您重新回来这个美丽的世界。”

难以言寓的庞大魔法力在露娜体内流窜,却没半点不适感。她直起身子走下祭坛,拘束四肢的镣铐顷刻之间生锈腐朽,化作飞灰。

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无数的微尘与魔法元素在空气中飘动飞舞,好比成群的莹火虫,四台魔像骑士体内的魔力储存池亮若火堆。瑞恩和佩特每次呼吸引起的颤动都清晰可辨,温暖甜美的热血在皮下的血管里飞速流动,循环不息,强烈的灵魂之火在胸膛旺盛燃烧。他们的心脏强而有力地跳动着,咚咚的回荡在耳畔。

“服从我的意志,女神。”佩特施展出本是控制魔像的法术,对露娜命令道:“我命令你,召唤你的大军,杀退那些狂妄自大的炎夏人。”

住手!别这样!露娜心想,但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自行舞动起来。伯爵小姐的双腿踏出从未学却无比熟悉的舞步,原本轻盈的体态,如今像灵蛇一样扭动,摆弄出一个又一个媚惑动人的姿态,手指时而轻抚脸颊,时而划过腰肢。在这番似乎是给予死者安魂祭奠的舞蹈中,一道道黑色的魔力光环从露娜体内涌出,像水面的涟漪向外扩散。

光环扫过之后,已抽干生命的尸体呻吟着从地上爬起,以沙哑干渴的声音呼唤着:“女神……女神……女神……”

不要这样!快停下!

露娜的声音始终卡在喉咙,而她的身体仍旧在跳着那支安魂舞。

所有亡灵巫师重新复活后,大厅里的亡灵仍在增加,每一道光环扫过地面,便有一批亡灵士兵凭空从地里钻出,数量骤增,很快拥有数百之众。有的是遍体腐肉的僵尸,有的是不见血肉的骷髅,有的是虚幻如影的阴魂,外貌虽然各有不同,但它们都手执兵刃、身穿盔甲,并非邪魔信徒给傀儡们凑数派发的菜刀农具,而是货真价实的长矛大刀弓箭和重盾。

“去吧。我的士兵,替我挡住敌人。”露娜柔声说出佩特给予她的命令。召唤出来的亡灵士兵迅速而自觉地列队踏出大厅。以整齐的队列和统一的步伐向他们三人宣示,它们跟那些亡灵巫师唤起的三流骨头架子有天渊之别。

“很厉害呢,这就是女神的力量。”佩特满意地看着最后一排亡灵士兵走出大厅并关上大门,随后他扭头看着满脸愤恨的瑞恩。“孩子,怎样?继续当我的助手吧,那样她还是属于你的。”

“你就想!我要的是拥有自我的露娜,是那个淘气捣蛋害我背黑锅的露娜,不是被你控制的人偶娃娃!”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大概佩特已经被瑞恩凌迟了好几遍。

佩特摇头叹息道:“是吗?真是太遗憾了。杀了他,女神,我命令你。”

他抬手指向动弹不得的瑞恩。露娜本想拒绝执行,身体却缓步朝瑞恩走去,举起了渐渐凝聚起黑色雾气的骨手。戴在粉颈的项圈的符号亮起眩目的白色,夺过了她身体的控制权。

“露娜,不要担心,上次你没杀死我,这次也不会的,我相信你。”瑞恩低头看着她,眼中一片悍不畏死的凛然。

骨爪五指并拢,朝瑞恩的心脏直刺过去,最终在距离胸脯不足一寸的地方生生停住。露娜全身颤抖,紧咬牙关,抵抗着执行佩特强加于她的命令。

“快,杀了他,你必须听从我的命令,快动手。”佩特催促的声音每响起一次,露娜就觉得那股来自项圈的意志就加强了一分。

“够了。”露娜冷冷地喝了一声,心中的意志压过了项圈的命令,完好的左手一把抓住律令项圈,项圈灼伤指尖的表皮,手掌则使项圈生锈。

“上次我差点杀了他,所以不要有第二次了!”

项圈在佩特的惊呼中被扯成两半,握于露娜掌中的一块随即化为微尘,另一块掉落在地,上面的魔法符纹很快变得暗淡无光。

“捉住她!”佩特急忙横杖在胸,匆匆施法,魔像骑士亦抡起战锤般的铁拳朝露娜扑来,连架着瑞恩的那个魔像骑士也丢下瑞恩参与攻击。

眼看钢铁之拳轰至面前,一股奇怪的意念灌入脑海,使露娜近乎本能反应一般抬起左手,五指张开,一道肉眼可见的黑色晶体墙缠绕在她周围。

漆黑之衣,死亡女神生前常用的防御法术之一,防御强度颇弱,胜在无需咏唱而且灵活多变。

铁拳砸中晶体墙随即像伸入无底的深潭被死死裹住,坚固的钢铁甲片在滋滋作响中冒着气烟,被一点点腐蚀气化,露出填充软胶,最后骨架。片刻之间,那台魔像骑士一整条手臂被分解融化。不等它抽身离开,露娜骨爪一扬,掷出一个噬骨尸毒法术把它打得倒飞出去,然后撞破大厅的大门,落到草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魔像骑士的身躯在缕缕白烟下,强酸剧毒融解金属的滋滋声中化作露出骨架,最终剩下一滩铁水。

刚干掉一个,第二个魔像骑士又杀到身前,两只左右张开手臂直奔她的粉颈。露娜眼前闪过刚才那个被魔像骑士捉住并折断脊椎的少女亡灵巫师,没来及得多想,她的身体已经作出反应,纤细的柳腰朝下一弯,一团诡异的黑火覆盖在骨爪上。

经过一个呼吸的时间,魔像骑士的双臂扫过刚才露娜粉颈所在的位置,而她的骨爪捅入人偶腰腹甲板的连接缝隙,随即指骨合拢挖出那颗心脏——魔像的魔力储存池。失去动力之源的魔像骑士颓然跪在露娜前面,它的生命在露娜捏扁魔力储存池的一刻终结了。

佩特扔来的冰棱、火球、闪电和风刃,打到漆黑之衣上统统如同小石头投入泥潭般消失无踪。见状攻击失效的佩特忙而不乱地给自身加持防御法术,显然明白露娜或死亡女神一旦瓦解攻击便展开凶猛的还击。只见露娜骨爪横向一挥,五道由指尖涌出的黑光如涟漪般扩散开来,佩特所有的防御一触即溃,宛如薄纸般脆弱,先是坚固的冰墙,接着是由法杖宝珠撑起的魔法防御壁,然后是覆盖在衣服表面拥有实质的空气盔甲,最后炼金师整个人凌空向后飞起,魔法长袍如同淡黄色的翅膀似的在半空展开,重重的撞到石壁,颓然滚落,生死未知。

如此可怕的力量,难怪审判官叫我作邪魔。露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自嘲地苦笑一下,无须刻意铭记,亦不必故意回忆,使用死亡女神的知识就像她回忆往事般自然而然。

“露娜,是你吗?”瑞恩谨慎地慢慢靠近她,颇有试探女孩是否危险的含意。

“嗯,就是我。”露娜报以肯定地点点头。

“那太好了。”得到肯定答复的瑞恩跑向露娜,“好厉害的魔法,不知以后能不能教我?虽然还顶着见习的头衔,但好歹也是个炼金师。”

“现在,不适合说这种事的时候吧?”面对着那个又用开朗笑容安慰她的男孩,露娜的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但是门外忽然一声爆响,未等两人回头望去,坚固的厚橡木大门已被炸成碎化,被灼热的爆风裹着向室内飞来,毫无怜悯的撞毁飞行路线上的一切障碍物。

当爆炸平息,瑞恩掀开压在身上的碎石木屑,对着被他扑倒压在身下的女孩说:“没事吧?刚才真是好险。”

“瑞恩……”望着瑞恩满是鲜血的脸庞,露娜有那么一瞬间的眩晕。

“没事,擦伤罢了。”瑞恩以袖子抹掉脸上的血迹,试图站立,不料双腿发软跪在地上,“露娜,先别管我,又有找麻烦的家伙上门了。”

露娜扶起瑞恩,将他放到一个靠墙的角落后,她看见那个阴魂不散的狂热骑士。



(十九)审判
   
强风吹走了浓密的乌云,漆黑的天幕浮现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光源,不是安谧祥和的银色皓月,而是妖邪狰狞的血色红月,仿佛是一只充血了的眼睛,正滴着点点血泪。地面上的一草一木皆染上一层诡异的色彩而显得变幻不定。

“伯爵小姐,你果然是邪魔之神的转生。”审判官边说着边登上神殿的石级,马刺与铁靴铿锵作响,倒是让神殿外面的厮杀与哀号之声失去了真实感。

露娜兀自站立在圣坛后面,和身后的女神像一同俯视着这个凡人,赤瞳内流露的是怜悯与关切。这位可敬的狂热骑士受了很重的伤,他的盔甲表面新添了许多触目惊心的伤痕,肩膀上的影龙浮雕早已碎作几片残瓷瓦,尽管掩饰得很好,但欺骗不了已是半个亡灵的露娜,灵魂之火的强弱反映着主人的生命力,然而卡罗体内燃烧的灵魂之火越发暗淡。显然审判官一路亡灵奋力厮杀,突破重重防线来到这里。

登上神殿的凡人却是仰着头以睥睨的目光盯着女孩以及那尊女神像,好像那里站着的不是守卫了人族五千多年的女神,只是一个人人得以诛之的怪物。

“不,我是露娜•布契。”露娜顿了顿,“也是死亡女神。”

“或许你无意伤害他人,但你必须死在这里,你根本控制不了你的力量和那股强大的意志。否则无数的死者会被唤醒,爬出坟墓狩猎鲜活的生命,直到萨尔拉夫大陆再也找不到活物为止。”审判官将剑一抛换至左手,又拔出备用的黑刃,双剑灵巧地舞出一个剑花。黑刃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的死亡气息波动,符文白光一闪,圣焰呼的一下窜起一尺多高在剑身上激烈舞动,仿佛早已饥渴难耐。

面对卡罗的控诉,露娜无言以对。死亡女神的招魂术有多么可怕,刚才她已经见识过了。翻阅女神过去的记忆,她的力量强大到令人发指。地精帝国的毁灭、龙族的灭亡、圣魔战争中人族的胜利等事迹的背后,都有着死亡女神和她的亡灵军团不可磨灭的贡献。只要有尸体,死亡女神就能补充兵源,任何与它们交战的敌人,一旦有人员阵亡就很快重新爬起成为亡灵军团的一员,最终亡灵军团的数量会成倍成倍地增长。亦因为这种可怕的能力,使人们感到恐惧,炎夏帝国和异端审判庭对亡灵近乎疯狂的仇视就不难解释了。

“不要这样,大人,我不想伤害您。”

“哼,难道你会自我了断么?不可能吧,所以全力应战吧,邪魔。”话音刚落,审判官一挥手,其中一柄黑刃如离弦般的飞箭,卷起骇人的破空之声直奔露娜的脸庞。

危急之间,露娜本能地侧身一让,黑刃距离脑袋不足一寸的地方飞过,像划开烂泥似的插进她身后的神像里,心有余悸的看着几缕被割断的秀发缓缓飘落,但在碰到地面前便蓝色火焰烧成灰烬。

“露娜小心!”忽然瑞恩喊了一声。

不容多想,露娜连忙弯腰蹲下,第二柄掷来的黑刃则划过她脑袋原来的位置,又插入神像。眼角余光一瞟,发现赤手空拳的审判官疾步冲来。

“身披钢铠,心若坚铁,剑从掌生。”审判官击掌于胸前,手掌分开时,两道白光各自由掌心钻出,形成两状若有实质的光刃。露娜认得这个法术,生命魔法之中少得可怜的十几个攻击法术里,就以这招“圣刃光剑”最为著名,近可砍远可掷,而且避免了使用者因武器脱手后没有趁手的家伙作战的尴尬。得到武器的卡罗又将这两柄以魔法形成的武器掷向露娜。

匆忙间露娜双臂往胸前一并,漆黑之衣骤然升起。光剑撞上这道防御壁,当即反弹开来,折成数段后消散于半空。然而为了施放漆黑之衣,露娜不得不怔在原地数秒,但审判官全身忽然笼罩在一片蓝光之中,脚跟一蹬,如同一道离弦的箭一样射了过来。

一条由残影组成的黑线延伸到露娜身前,她看见审判官又变出一柄光剑并高高举起,借着冲击力劈头盖脸地狠劈过来。

来不及闪避的露娜只能依照女神的知识,往漆黑之衣拼命注入魔力以增强厚度硬接。“嘭”的一声,漆黑之衣抵受不住强大的冲击而产生龟裂,眨眼间裂痕蔓延至整个表面,接着碎作无数晶莹的结晶;审判官手中的光剑也应声折断,不过毫无防御措施的露娜已暴露在他前面。

卡罗的左手一把卡住露娜的粉颈,将她摔到墙上,右手抽出一柄银质匕首直刺她的心脏。露娜惊慌之余,一咬牙抬起骨爪抓住匕首,靠着亡灵化后获得的蛮力硬是没让它再前进半分。

可是这不是比拼谁力气大的角力,审判官一边往给骨爪施加压力,另一边五指收拢并将露娜慢慢提起。

露娜试图掰开对方卡在脖子上的枷锁,可是仍旧鲜活的左手则保持着普通少女的力量,无论怎样努力,审判官的手臂纹丝不动,好像被挂在一具钢铁铸造的绞刑架上。想要施法也因骨爪被封住而发作不得,毕竟真理女神说过,抓住骑士的双手不一定能阻止他挥剑,但制住魔法师的双手就可以使他无法施法。

“别碰她!”随着瑞恩的喊叫,一支耀目的魔法箭矢激射而出。

出乎意料的是卡罗根本没有闪避的意思,只是紧皱眉头,继续收紧绞索,任由魔法箭矢打到他背上。在亡灵的眼界里,露娜看见那道魔法打在他的后肩上,烧穿了板甲,接着是肩胛骨,然后穿过右侧的肺叶,最后洞破前胸的肌肉才消散了。因为这一下,审判官的身子猛地打个趄趋,双手出现了松动。

露娜马上捉住这个机会,左手舞出几个手势,一层黑雾自掌心涌同,迅速凝聚成一只硕大的拳套。她抬手一挥,正中审判官的面门,逼得对方连连倒退,同时露娜也往旁边一滚,迅速拉开距离,接着立刻大声咳嗽起来,让氧气拼命灌进肺部,以缓解窒息之苦。

但是多了一处贯穿伤的卡罗已先她一步站定,他转头瞧了瑞恩一眼,见见习炼金师现在像一滩烂肉般软躺在地上,便从腰包间的布包里摸出一瓶药水,仰头灌下后拔出钉在墙上的两柄黑刃,恢复刚开战时的架势。

露娜也看了看瑞恩,发现他只是将好不容易积存起来的力气用于施法,以致累倒在地后,终于放下悬起的心情,转过头大声质问卡罗:“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人族的守护女神之一,我不会也不可能伤害我曾经立誓保护的子民。”

明明是生者,却像亡灵一样奋不顾身作战的。要知道,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作战风格只属于一个种族,那就是亡灵,对于死过一次的人来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是自杀不是生灵应有的行为,除非……

卡罗那个被魔法箭矢烧穿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而且他体内有数股不同的魔法乱流沿着神经来回奔驰,似乎这些魔法乱流给予了审判官超越常人的惊人能力——是他喝掉的那些魔法药水。

“露娜小姐,不,应该称呼您作死亡女神。”卡罗摇摇头,以手甲抹去鼻梁骨被砸扁而流出的鲜血,乌黑的眼瞳直勾勾地盯住她:“诸神已死,人族已经习惯了自强不息,所以您的回归只会打破现有的秩序。为了帝国,为了人族的未来,为了我们文明的延续,我决不能放任您继续存在。”

“我不是魔兽,也不是恶魔!”露娜发出了抗议,她受不了审判官此时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头作恶多端的魔兽,或者一个罪孽已经多到磬竹难书的恶魔。她曾经见过用这种眼神观察敌人的人——联邦死士。

在两千年前那场名叫圣魔战争的浩劫中,面对着强大残暴的地狱族入侵者,人族联邦的诸位君王们只能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小伙子送上战场,然后看着他们奋战至死,每天以上千人的生命以换取人族文明多一天的苟然残喘,死亡女神和其他四位姐姐一同经历过那场战争。在那不长不短的一百年里,人族诞生了许多伟大的英雄,也出现了许多可耻的叛徒,人族的坚毅顽强与懦弱无力在这个世纪里相映成辉,而其中联邦死士们令死亡女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经过多次转生后依然无法忘怀。

地狱族天生蛮力,魔力充沛,而且好勇斗狠,他们有以百年为单位的时间不断精进自己的战技与魔法,充实自己的经验与智慧。不难想像天生孱弱又终其一生仅有一百年生命的人族,面对着这样的对手时有多么的无奈。

为了弥补个体方面的战斗力的差距,除了指挥官们更有高效正确的战术战略,人族作出过种种努力——更精良的武器装备、更有效的战技魔法以及强化药水。许许多多无畏的人族联邦士兵喝下那些有非常严重副作用的强化药水,在短时间内大幅提供了自身能力后冲向敌阵,以自己的尸体给大部队铺就通往胜利的道路,这些自愿献身的勇士便是联邦死士。

原来在审判官眼里,她竟然是不惜牺牲生命也要消灭的恶魔。不是出于憎恨,亦非为了私利,而是要保护人族的文明延续,就像她和她的姐姐们在圣山立誓时一样。

审判官没有回答,凝聚起柔和白光的双手和黑刃上燃烧得更欢快的圣焰便是他的表态。

别无选择的露娜半蹲下,将骨爪插入土里,一阵黑雾自地里涌出,骨爪往上一提,一柄如钻石般晶莹坚固的长剑从黑雾中被抽出。

死亡女神在五位女神当中拥有第二多的武器,仅次于大姐姐正义女神,不过时至今日已经遗失各地,其中恐怕大部分毁于炎夏帝国之手。事急从权,唯有塑造出一件兵器来应急。

钻石剑刚握在骨爪上,审判官已经当头一记竖斩过来。狂暴的风压推着熊熊的圣焰由黑刃上飞出,形成一道自上而下的湛蓝色火墙。露娜不待火墙迫近,赶紧向侧边翻滚,避过攻击。

火墙一路飞速推进,经过的地面纷纷被烧成玻璃状的结晶块,而挡在路上的石台随着清脆的崩裂声被一分为二,留下近一寸宽的切口。

惊魂未定的露娜看着火墙经过的地方,不禁大感头皮发麻,明明已闪至一丈外,但火墙经过时仍然感激扑面而来的高温热浪,那张被劈开的石台更是提醒她被剑风斩中的下场。

火墙尚未撞上神殿的墙壁消散,卡罗马上杀了过来,速度之快令人避无可避,似乎早就估算好露娜躲闪之后停住的位置。还蹲在地上的露娜不得不举起钻石剑挡格。

“当”的一声音巨响,两柄不同材质的长剑交错在一起。在四溅的火星里,钻石剑出现了些许龟裂,裂痕如藤蔓似的迅速爬满表面,而黑刃多了缺口并尽最大可能向后弯曲,但将对手一分一毫地慢慢压下去。

女孩只觉得没有神经的骨爪也传来了像是断掉一样的震痛,正准备继续角力,她感到一丝不安……压在钻石剑上的黑刃仅有一柄,而且是握在左手,可审判官是有两柄黑刃的!

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别过脸去,弃剑向后翻滚。不过仍然见到剑尖从眼下划过,圣焰刺得眼睛紧闭,炙热的触碰和剧痛同时传来,随后是温暖的血腥味道。

“好险,要是再慢上那么一点……”露娜左手摸摸脸颊,暗叹自己的侥幸,若不是与女神的意志融合后多少继承了一些经验和战斗直觉,现在恐怕不是鼻梁骨被削了一剑,而是鼻尖以上的脑袋都没了。

她立刻举起左手,食指直指对方,高声咏唱出早已灌入脑海的咒语:“腐朽的阴影之力,听我……”歌声刚响起,骨爪也忙着制作第二柄钻石剑。

“没用的。”审判官面无表情的向前冲来,黑刃高举后又一次劈下。女神的歌声被骤然打断,幸好钻石剑已钻出黑雾,勉强与袭来的黑刃相交,然后在剑刃接触的刹那倾斜了一点角度,愣是让卡罗的攻击顺着惯势滑开。

两人身影一交错,露娜还没站稳身子,便听见一道如鞭子破空的呼啸从身后直奔她的后脑勺。她心脏顿时一悬,吓得迅速旋身,双手握剑竖在胸前。

握于审判官右手的黑刃狠狠地抽在钻石剑上,巨大的力量由剑刃传递到露娜手上,她的左手瞬间没了知觉,冲击的余势使她向后倒去。下意识的用后脚跟往地面一磕保稳身体的平衡后,露娜发现那柄黑刃的剑尖直指自己。

“光明审判!”卡罗话音一落,一声轰鸣,无数白色的光球自剑尖喷涌而出,一条条狂暴的气流将光球包裹构成一根尖锐的光矛直奔露娜而去。

钻石剑稍一接触便被摧毁,随后露娜整个人被凶猛的风压冲向神殿的尽头,紧接着砰的一声肉体猛撞坚岩的闷响后,遍体鳞伤的女神伴随着哗哗落下的泥沙石屑滑落到地面。

“唔、魔武修双……”在尘埃中一边爬起一边咳嗽着吐出大口鲜血的露娜抬头望去,看到审判官像是高山一样巍峨的身影静静地矗立在刚才交手的地方。卡罗并未急于追击,只是站在灌药水。很快空空如也的陶瓶被卡罗抛到身后摔成瓦砾,损伤的身体得到了恢复,明明急剧消耗而衰弱的魔力又变得充盈,唯一不变的是那团黯淡的灵魂之火。

依据女神的记忆,人族的寿命非常短暂,如果要变得出色,必须专注在某个领域投入大量的时间,往往是大半生的岁月,像魔武修双这种样样通样样松的家伙不可能如此强悍,哪怕是寿命是数倍于人族的精灵族和部分兽族也不可能。只有生存了上千年的亡灵或地狱族才会这般凶残。况且施法咒语不应该这么短,之前审判官使用圣刃光剑时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今竟然以两个单词就施放出神圣审判,完全颠覆了女神对军用魔法的认知。

“这不可能!”疑问刚到唇边,露娜想起了五姐妹中最睿智的姐姐曾说过的话。

“孩子长大后会比父母优秀。”真理女神曾经这么告诉过她的姐妹。这是对的,在这个强肉强食的残酷世界里,连诸神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如果一个种族的后代不能变得更加优秀,将会被其他有着更好传承的种族取而代之,例如那些早已消亡的地精、巨人、龙族……

死亡女神已经“死”去得太久了,人族世界发生的无数变化她并不知道。

人族的寿命十分短暂,这是一个先天劣势,同时也是一个优势——这会使人族改朝换代的频率远比其他种族要高,像炎夏帝国这种在非大统一环境下存在的千年帝国是极端个别的例子,以致人族的历史一直被战争所充斥。历史醮着鲜血向前书写,无数战争带来毁灭与死亡的同时,也让人族的战争艺术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改进,像联邦纪元时代那样放个火球都要咏唱大段句子的魔法师早被人杀光了。

“难道人族再也不需要自己了吗?”女神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喊,“就像卡罗说的人族已经习惯了没有女神的日子,已经不是那群渴望得到庇护和求赎的无助小孩了吗?”

“露娜,不要发呆!那家伙攻过来了!”忽然瑞恩大声喊道。

这一下提醒将露娜从失神的状态拉了回来,果然看见审判官抓住这机会举剑刺来——分别对准她的心脏和咽喉。

有那么一瞬间,黑刃在她的眼中变得越来越慢,慢到可以看清剑身上的每个符文,圣焰每一次舞动的位置。来不及闪避,也没有武器可用,骨爪勉强能用,但是不计后果挡下一剑后,另一剑又该怎么办呢?

黑刃刺到身体,已经扎破了皮肤,明明圣焰是炙热的,可死亡如此迫近,露娜却好像坠入了冰窖,寒意渗透进四肢百骸,如同整个人被冻僵一般。这一刻,潜能还没完全恢复的女神,就跟普通的贵族女孩一样无助。



(二十)死斗


剑尖已接触到女孩的身体,卡罗很熟悉那种即将刺入肉体前从剑上传来的感觉,他确信女孩将在一秒后死去。《弑神者传说》里描述过深渊王与死亡女神同归于尽的场面,那位地狱族的君主正是用长刀捅进女神的心脏,因为死亡女神是个半亡灵,无论作为亡灵那一半多么强悍,只要生灵那边身子的心脏被刺穿,女神照样会流血会死。

但正是这个时候,神殿内炸响一声令空气颤抖的呐喊——“我不想死!”

漆黑的光环伴随着女孩歇斯底里的尖叫,,从她的体内迸发而出,朝四周扩散,一往无前。

卡罗只觉得自己聋了似的,什么声音都不听见,然后像炮弹一样倒飞出去,等回神来,他已趴在神殿的另一头。重新爬起后,他发现身上的盔甲仅剩下几块零件还粘着,其余已被粉碎,右手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并无力的垂下,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卡罗捉起右手,扭回看起来正常的模样,随后喝下最后一瓶再生药水,仅过片刻,右臂又变得健康如初。

现在他根本感觉不到痛,而且力量、反应和魔法力是他平时的数倍,多亏了瑞肯交给他的那些魔法药水。

“感觉不到痛不是什么好事,没痛感不代表你没受伤,要是这样,等你注意的时候,你已经死了。”那时瑞肯这般叮嘱他。

卡罗用一句话就打发了智库馆长:“帝国的军人以死为帝皇与人族服务。”既然智库馆长证明了露娜就是死亡女神的转生,那么以凡人干掉这样的怪物,即便因此而死也是非常划算的。何况他是为了帝国和人族的延续。

露娜转过头看着那个半死不活的见习炼金师,又回过头来望着他,眼神已截然不同,樱唇微微抽抖,吐出几个单词。风带走了她的声音,但审判官看清了女孩的嘴形:“抱歉,可敬的守护者,我要生存下去。”

“为了帝皇。”审判官默念着捡起掉落的黑刃,狂暴药水和巨人药水的药效大概还有五分钟,足够收拾对方——不管她是露娜还是女神。下定决心要为生存的权利而战的女神则制造一柄造型古怪的长兵器,如果不是看过《女神记》上的插图,卡罗不会认出那把东西,那是死亡女神最擅长使用的镰戟,兼具多种武器的功能于一身,但要熟练运用得有相当高的战技基础,所以联邦纪元时代结束后,这件威力巨大的兵器连同使用它的战技一并失传。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两人不约而同向对方冲去。

黑刃斩中镰戟的长柄被弹开,镰戟亦因与黑刃相接而失去准头,但审判官不打算再让女神拉开距离,一步一进逼,一剑紧接一剑地猛砍下去,压住对方一点都不给露娜喘息的机会,露娜显然低估对手的后劲。两柄黑刃挥舞出如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很快压住了女孩的镰戟,后者苦苦地支撑着防线,如在风暴中摇曳的扁舟。

现在审判官彻底的进入专注状态,眼中看到的和脑海里所感知的只剩下自己手中的剑、露娜和她的镰戟。女孩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缓慢,镰戟刚作出移动,便被判断出它最终的运动轨迹,紧接着被生生打断。卡罗只需要保持着这种快攻快打的节奏,直到露娜露出破绽,然后等待她的是被一剑枭首的命运,就像过去那些邪魔一样。

女孩的左手虎口已被震得裂开,扭成一团的五官说明她此时很不好受,嘴角也渗出的鲜血,不过卡罗察觉情况开始有点不对劲。

明明女孩的颈侧已经暴露出现,卡罗手中的黑刃已经无情的斩下,可是刚出手,审判官便看见露娜将镰戟往左一偏,抵住攻来的黑刃并马上松开左手,避过贴着长柄切下的剑刃,紧接着单手朝右一拽,让顶端突出的镰刀顶住另一把攻来的黑刃,随后踢起下坠的镰戟重新握回手中。

审判官见状加强了进攻,但是露娜手中的戟镰逐渐地越守越稳,偶尔出现的破绽也很快被灵巧的招式化解,这一切看起来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不可能!这位伯爵小姐生前没有学过战技,假如说是女神的知识也太奇怪了,那种经历过无数生死相博练就的本能不是说有就有的。卡罗一边加大黑刃上的力量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

必须尽快结束战斗。原本还有五分钟的药效,因为激烈的战斗而缩减,卡罗已是满头大汗,呼吸变得紊乱,黑刃似乎变重了,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但战斗继续强迫他透支更多的精力。

忽然,一声不同于之前兵器碰撞的脆响。不曾离开过视线的圣焰熄灭了,皆因支持它燃烧的黑刃粉碎了,纷飞的金属碎片上仅剩下黯淡灰黑的符文,那一刻卡罗只感到眼前的一切无比缓慢,好比时间放缓了流逝的速度。他的视线穿过那堆还在空中飞散的碎片,见到镰戟也截断成两截,而紧握这柄兵器的女孩睁大着眼睛,对这突发状况感到惊讶,她的眼瞳里倒映着卡罗以及他左手中还有半截的黑刃。

卡罗榨出体内最后一点的魔力,让圣焰重新覆盖断剑,接着右手按在剑柄上整个人向前倾压过去。仗着体格和重量的优势,骑士压倒了女孩,断剑刺入胸膛,但是传回手中的触感不对,伤口亦没有喷出鲜血。

这里不对,该往右再偏一点,那才是心脏的位置。死亡女神只有三处要害:头、颈和心脏,本来他一击即中,如今筋疲力尽的状态下也失去了准头,不过再补上一击就行了。

就在卡罗拔出断剑,准备了结露娜的时候,忽然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了。他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魔法药水的药效结束了。

审判官停手了,而女神却没有,一个短暂的瞬间,胜负逆转。随着唐突到访的宁静中,露娜的骨爪洞穿了卡罗早已没有铠甲保护的胸口。虽然没伤及心脏,但并不需要,对于生者来说,这足以致命。

“为什么在这时候……”卡罗怔了一下,从未预料到会这样被击败。他清楚地感受到体内的生命正随着露娜的骨爪一点点被抽离,同时有一股惹人厌恶的能量正送入体内。

露娜左手对他猛地一推,骨爪带起一抹嫣红从审判官胸口抽出,而后者则仰面躺倒。

卡罗的目光在神殿的天花板上漫无边际地游走,身下的血泊缓缓扩大,有点像朝四周铺开的圆形地毯,即使没有这要命的伤势,再过一会魔法药水的副作用也会要他的命。四肢开始逐渐冰凉,据说这是死前会出现的感觉,不过他更在意从胸口处向外扩散的寒意,露娜似乎不打算将他杀死,而是要感染他成为一个亡灵。

为了不幸存阵亡后不会成为邪魔,每位影龙卫士都会留下一枚火油弹予以自焚,只是火油弹已经耗尽,断剑亦脱手,卡罗唯有扭动脖子看看附近还有什么可以用于自杀的东西,他可以接受被杀死的结局,可是不会承受变成亡灵这种羞辱。宝剑已粉碎,但那每块碎片的剑刃仍旧反射着锋利的寒光。他用上吃奶的劲伸手失抬取不远处一块较大的黑刃碎片,还没举到面前就从指间滑落,不足一寸长的剑刃对现在的卡罗来重若千斤。

露娜已经站起,来到他身旁蹲下来,反射着锃亮的光泽的骨爪已举到脸前,不管是被杀还是被感染,审判官似乎也无法阻止。

“炬烛帝志,洞灭魍魉,圣焰冲天,涤荡污秽……”在喃喃低声的祈祷声中,卡罗等待生命最后的时刻到来。


(尾声)


瑞恩搀扶着露娜走在通往雪山的小道上。虽然见习炼金师的情况比露娜更要糟一些,他把露娜的右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分担她大部分的体重,又低头看着脚下的泥地,认真专注地避开地面的坑洼和凸出的石头,似乎已将纷乱的战场抛诸脑后。

露娜则由着这个男性逞强地领着自己前进,这几天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将她改变得面目全非,不仅是肉体上的,平日开朗活泼的淘气少女模样早已不见踪影,即使不看那堆宛如白绸一样的头发,那忧伤哀愁的眉宇也令她仿佛老了十岁。

狂热的炎夏人不会承认她的权威,而重新爬起的亡灵则不怎么受她的控制,现在的女神不过是个继承了大量魔法知识和战技经验的亡灵巫师罢了,还是刚刚摆脱见习头衔的那种。

因此露娜远没有瑞恩那么豁达,踏上半山腰,正好俯瞰神殿、废弃的修道院和大片的森林。借着清冷的晨曦,不难发现帝国军的战线已经推进到山脚的神殿外围。或许瑞恩只能看见熊熊燃烧的森林和升腾的缕缕浓烟,可是露娜可以看见那些如同寡妇的丧服裙摆般飘摆不定的烟幕下,森林里死者与生者的战斗仍在持续,仿佛昨夜的恶梦一样漫无休止,并未因东方地平线上闪耀着金粉光芒而结束。

代表生者的红色火焰保持着良好的方阵缓缓推进,即便出现伤亡,但由于其完美的阵型和协调性,损失的部分能立即得到填补;而死者特有的蓝色火焰毫无组织地散乱扑向对方,接着烟消魂散,但战局已经很明朗了。炎夏人会取得最终的胜利,一如他们的不可战胜的神话一般。每一团灵魂之火的熄灭,女神的心中都滴下血。一边是她立誓守护的子民,,一边是经她之手而诞生的儿女。

死者与生者并肩为人族奋战的时代恐怕一去不返了。女神得出悲哀的结论。曾经骷髅骑士和联邦骑士一同站在人族联邦的群星拱月旗下,一起举起骑枪策马冲锋,直至杀退异族或死在冲锋的路上,为的是人族生存的权利。每当有骑士倒下,亡灵巫师会让他们重新爬起,捡起武器继续与生前的战友并肩作战,直到他们不能再为人族献出第三次生命为止。今天他们亦为生存的权利彼此残杀。

“走吧,露娜,我们的战斗结束了。”注意到回首眺望的露娜,瑞恩温柔地提醒道。

“嗯,我明白。”露娜那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她的战斗确实结束了,一边挪着不稳的脚步,一边回忆起不久前发生过的事。

从神殿里那场一对一的决斗中幸存下来,说是单纯的好运也并不为过,假如审判官不是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假如魔法药水的时效延长那么多半分钟,露娜早就死挺了。当她俯视动弹不得的卡罗时,能从他的眼底中看出自己心有余悸的倒影。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邪魔。杀了我,帝皇的卫士决不成为黑暗的叛徒。”卡罗用沙哑低沉的声音颤抖道,可这不是他原本的声音,还咳出几口鲜血。露娜知道他很讨厌她,讨厌她用这种眼神居高临下看着他,宛如神殿里的那些女神像那样注视着他。

“即使我已经得到了她的全部知识,也不能马上运用自如。可是您的猛烈进攻,无意唤醒了她生前积累的战斗技巧。没有死于你的剑下,仅仅是我好运罢了。”她眨眨眼,左掌一摊,一团漆黑的火焰在掌心跳跃,无需咏唱亦不用手势。尽管伯爵小姐仍旧柔弱,相信身为施法者的审判官已感觉她体内蕴藏的浩瀚如海的魔法力。

这个狂热的骑士讨厌露娜是因为她变成了亡灵,变成了女神,而不是因为她是露娜。露娜甚至不怀疑如果他还有行动能力的话,他会用最后一口气来掐断她的脖子——因为审判官的视线正盯着一段剑刃上,但是她仍然希望能得到对方亲口确认。

“那就成全这疯子,反正他那么渴望死亡的降临。”缓过气的瑞恩冷哼了一声,步伐蹒跚地靠过来。

露娜摆摆手制止了瑞恩的恶言恶语,她盯着审判官的眼睛问:“如果我救活你,你还会追杀我么?”

“会,一直追到深渊地狱。”虽然他气弱游丝,但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半丝犹豫。

果不其然,露娜心中有底,可是听见审判官的回答,心中一阵苦笑。若为日后考虑的话,卡罗活着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他的执着与狂热令她畏惧,既是影龙卫士又见过她的脸。这次平息拜死党的叛乱,审判官能够调动帝国大军倾巢而出,假如他活下去,下次谁都不能保证不会出现漫山遍野的帝国军,只为追杀露娜一个人。毕竟哪怕是诸神,独力面对着成千上万的训练有素、精成团结的凡人,也难逃一死。

不过不是所有事都可以从理性思考出发的。露娜翻转骨爪,手掌朝下,将那团黑火焰送入审判官被骨爪洞出的窟窿里。冰冷的黑暗之火所触及之处,鲜活的肌体迅速坏死僵硬,皮肤变得苍白像是牛奶,伤口处的破裂血管亦停止了喷涌鲜血,结出了晶莹的结晶。以右半身变成亡灵的代价,卡罗保住了性命,心脏仍然有力地跳动着。

“别指望能奴役我的灵魂!”卡罗宣布道。

露娜叹了口气:“其实,大人,您对亡灵和死亡魔法的认知存在误区。用招魂术唤起的亡灵可能会是没有自我的怪物,但您可知道许多自愿成为亡灵的人,在死后仍然保持着自我,被改变的只有肉体。”

“因此当死亡女神在我身上复活后,她成为了我,但我没有成为她。所以我不会杀你,你不是坏人。”

审判官沉默了一小会,接着他笑了,笑声活像用锯子锯木头,充满了赤裸裸的讥讽:“打算用这种办法打动我放弃我的职责么?”

“没有,您的顽固超乎我的想像,但是,现在您也是半亡灵,我希望您可以思考一下,什么是亡灵,变成亡灵的人又是怎样的。”

“我只会恨你。”

“那是您的自由。”话毕,露娜起身搀扶着瑞恩走出神殿。

“在想那个躺在神殿里的混蛋吗?”瑞恩搂着她腰肢的手加强了力量,使她感到一丝刺疼。

“是的。”露娜坦白道,带着轻浅的微笑看着见习炼金师,寻找着他是否在吃醋的痕迹,“不满我的决定吗?”

“不敢。”瑞恩嘿嘿一笑,就像那个老替她挨骂背锅的傻小子,“大小姐,您的决定永远是对的。”瑞恩如果不同意她的决定的话,他一定会给半死不活的卡罗补上几刀。

露娜白了他一眼:“笨蛋。”

突如其来的恭维让她有些措手不及,那个语调好像和煦的微风一样轻拂过露娜的内心,明明很熟悉,却有仿如隔世的感觉。就在几天前,她戴上那枚戒指之前,瑞恩一直以这种语气与她交谈。

“可是我已经不是伯爵千金了,身子也变得怪模怪样的。”她将骨爪举到瑞恩面前摆了摆。

和她在一起,意味着给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会被炎夏人、拜死教、某些阴谋家等等危险的家伙纠缠不清,然而瑞恩一次次证明他的勇气和执着,如同审判官一样,只是他是站到露娜这边的。

“那么,你把我也变成这样子就不奇怪了嘛。炼金师们常说物以类聚。”瑞恩握住她的骨爪,将体温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她,只是肉掌与骨爪十指交握的模样实在奇怪。

忽然瑞恩松开了搂住露娜腰肢的手臂,已经将大部分体重分担给他的露娜一个趄趋,整个人扑进见习炼金师的怀里。

“咦?”还没来得及惊讶,露娜的脸就被他双手捧起,随后瑞恩储下身来,两张脸庞凑近到不足的一寸距离。双唇的重叠时间只有数秒,却足够感受对方温暖而柔软的感觉。

他浅褐色的眼瞳深情地注视着她,宣布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被什么家伙盯上,我会与你携手共渡,因为你就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女神。”

发表于 2012-3-30 22: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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