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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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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短篇] 【微黑暗悬疑系】Dark Fanta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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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17 09: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南-- 于 2012-5-3 12:14 编辑

啊,而且,我个人认为,在世间所有万物之中,与人类最为恐惧的疾病与悲惨相比起来,更让他们恐惧的表现是将疾病与悲惨隐藏起来的行为。这不是指已患上疾病之人想要隐藏且事实上也已经成功隐藏其得病的事实之事;也不是指已患上疾病之人不让任何一个(不让任何一个人!)发现他们患上疾病的事实而暗中隐秘地生活在人群之中之事。我所指的并不是这些。我所指的是那些已经患上疾病的人却在本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成功地隐藏在人群之中之事。

                                

-------索伦.奥贝.祁克果




/序(表)




山越来越陡峻。也许是错觉,我感到周围的气温开始变得愈来愈冷了。十月的一个阴天,我的动作在渐行渐远的山路中变得僵硬,就连体温都似乎在一点点地消逝在这山里。

灰色的天空在我们的头顶上如同破抹布一般纠缠起来。要下雨了,我想我和他们的心中都隐隐地这么想着。两个少年,一个少女,缓慢而沉重地挪动着他们的步伐,踩过发出咯吱咯吱声音的山路上的枯叶,就像踩过的是他们的青春一样。

没有一个人说一句缓和气氛的话。就连平常话很多的我也一样。说来奇怪,我此刻空荡荡的心中,回荡着的不是有关夏秋之交的感慨,也不是对于天气的抱怨。取而代之——在我那忏悔室一般黑暗的心里,确确实实地在不断地忏悔和祈祷。忏悔我为什么会讨厌起她,我的姐姐;祈祷着我们在这山路的尽头不要找到我们料想中的那个东西。不——或许把它叫做“东西”太残酷了。但是在经历那样的变化后,残留下来的也只会是“东西”了。

三个人停在山丘顶。薄薄的雾霭伴随着沉闷的湿气缠绕在我的周围,让我看不真切其他二人的眼神。

“……是这里。”听声音,少年似乎竭力让自己冷静。我又何尝不是。

薄雾里,少女的身影缓缓蹲下。她拨了拨身下的枯叶和泥土,随后动作僵硬地站起身来。

“有人来过的痕迹,大概就是这几天。”她似乎有些绝望地说:“顺着这个足迹……走一段,大概就在前面。”

这句话让无比沉重的“现实”压在了我的身上。我变得呼吸困难,胸口被一种奇怪而紧促的感情塞满。我说不出话,大脑的思考变得混沌。

其他两人扔下彷徨的我,开始沿着被腐败的落叶塞满的山路行走。

不要丢下我——这句呜咽被堵在我的喉头,半天吐不出去。我只能抑制住不断涌上的恶心感和四肢的麻痹感,艰难地跟上他们的脚步。

十几步的路程长得像一辈子。事实上,我的脑海中已经把与姐姐相关的回忆走马观花地播放了一遍。雾霭中,前方的少年少女步履缓慢,我在三人沙沙作响的脚步声里分辨出了姐姐的声音。——是幻听吧?她在我的耳边轻轻说着:

“让我飞。”

“带我走。”

这轻吟萦绕在我的听觉中,把现实的声音渐渐隔绝开来。

视线里斑斓的色块纠结成一处,而后再度散开,组成了那个我永生难忘的场景。那是几年前一个夜晚,我撞开姐姐房间的门,慌乱中拉开灯,看到姐姐的右手正拿着刀对着自己的左腕。她在对我笑。奇怪的是,那种总是伴随着这个回忆一同涌现的恶心感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哀伤。

我现在有点理解她了,有点理解这个有妄想症和自杀倾向的少女了。但是太晚了。

回忆破灭,视线由模糊返回现实。听觉也渐渐恢复了。

“——喂”

在犹如溺在意识沼泽中的自我旁,“有谁的”呼唤像气泡一样从我耳边升起。

“没听见吗!”

气泡炸裂,我也瞬间摆脱了那种窒息一样的错觉。

我轻轻摇头让自己清醒,原来是少女在冷冷呼唤我。

“……怎么回事?”

“过来。”

回答我的只有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我的意识在极力阻止我执行这个指令,但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走向被少年的背影遮住的方向。

不,不要过去——我的意识在对我哀嚎。

过去会见到什么,我的心里早已明白。不过要说的话,自从委托少年和少女陪我一同来这个地方,我的心里就做好某种觉悟了吧。

不,从姐姐失踪开始,甚至从被噩梦纠缠开始,我就应该有所行动的,但是懦弱的我却一直将这些事隐瞒起来。待我发现我的推测是对的的时候,这一切都已经晚了。晚了!

包括我对姐姐怀有的恨,包括我对她怀有的杀意也是一样的。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我没有体会到一丝预想中的畅快感。相反,我只感到恶心,和后悔。

如果让我重新审视我对姐姐怀抱着的感情的话,那绝对不会是恨,也绝对不会是杀意。

啊,我其实是,一直是仰望着她,爱着她的啊!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把这种感情误解成了杀意呢?不过就算现在知道也已经晚了,晚了!

远远的天边响起了低沉的雷声,那是与鞭炮在深水中爆炸一样的沉闷响声。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了。我颤颤巍巍地前行,推开挡在我面前的少年——他叫月咏,是我委托调查发生在我身上那些事的好友,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咏轻而易举地被我推开了。这个比我高大的躯体一下子坐在了落叶堆积的山地上。雨点将他的头发沾湿,他脸上毫无血色。

在我努力去窥探面前的土坑里有什么东西的同时,我听见他颤抖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然后我看见了。

透过哗啦啦的雨,我看见了。看见的那一瞬间,我的胃开始剧烈地痉挛,这让我几乎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

成真了。

虽然早有觉悟,但是用双眼确定事实真相那一瞬间所带来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丢弃在坑里的染红的麻袋。从土里无助地延伸出的白色裙角。插在土里的刀。

雨顺着我的眼角流下。

我是杀人犯。

我杀了自己的姐姐。

我原本不想杀她,我对她怀抱的只是杀意,只是“杀意”而已……

我做了杀人的梦,我以为这是杀人的梦,但这确实是我的行动,这是现实。

——我不仅杀了我的姐姐,还——

这个瓷娃娃一样的女孩,准确的说,是曾经像瓷娃娃一般的女孩——的“组成部分”,正——

大脑在拒绝理解看到的东西,

于是,空旷的山里回响起了我疯狂的笑声,以及笑声过后的,长长的凄厉的哀嚎。





/壹(里)





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不,我相信,只要是有志于写作的人都会有类似的经历——尤其是喜欢写小说的那些人,肯定会更加明白我的意思。在我们设想一个情节的时候,主角的形象就悄悄地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滋长了。甚至等到我们在心中回首去窥探这个形象的时候,都会因为这个形象过于细腻而感到恐慌。……等等,我想说的重点不在这,而是——

——那个形象,曾经不受控制地跑出你的想象了吧?

不,不是像看电视或画报那样的,而真正地以一个人的形象出现在了你的生活中,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仿佛他一直都存在一样。这种情况是如此荒谬,而又如此的真实,搞得连作为作者的你都不好意思去怀疑这个形象的真实性。

我之所以能绘声绘色地向你描绘出这么一番感觉,那是因为在我的身上,曾经真的发生过这种事。

那件事给我的影响真是太大了,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犹记得那是一个连蝉都热得叫不出声的夏天,就算是晚上空气都闷得令人窒息。

月明,星稀。在玻璃窗内寂寞地望着星空的我,在那时只有十岁,与双亲及姐姐住在一起。自从在不久前被诊断出有轻微的精神分裂症之后,家里人向学校提出了半年的休学申请,我则因为这个原因而停学在家。不过对于这件事,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妥或丢人的,反正当时的我仍痴迷于写一些短篇的言情小说,上学反而是个累赘。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对女主角的设定写的特别细致。长发,苍白的皮肤,年龄最好和我一样都是十岁。沉默寡言而又傲娇,五官清秀,身体纤弱地像个瓷娃娃,体育课肯定从来都不会及格。现在看来,这么努力地完善女主角的细节,肯定是偏执症状的一种,只不过当时的我身在其中而不自觉罢了。

那是一个阴天,我对于女主角的设定已经多得不能再多、细致到不能再细致了。“只缺一个名字。”我为自己鼓劲,并颇有诗意地叫她“阴天”。

“阴天小姐,以后就多多指教了。”

看着顺着玻璃淌下的雨点,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我喃喃地自言自语。

阴天的形象完成之后的几天,我照例去医院做定期检查。我被表情严肃的爸爸拉着,身后远远地跟着那个我没有一刻不想杀了她的对象,我的姐姐。

在路上,我看见了。穿过带着疲惫神色的人群,我看见了——

阴天。

她的视线刺向我的方向。

我的表情凝固了,连同虚浮的脚步一起。

“怎么了?”

现实的声音把我唤醒。

我摇摇头。现实的世界旋转起来。等我清醒的时候,我再次定睛——她又不见了。

“……不,没事。”

“呵,怪家伙。”那个女的,那个讨厌的姐姐远远地嘟嚷。

我满怀杀意地回过头瞪她,她乖乖地闭上了嘴。

当时,和疑惑的心情比起来,我的心里更多的是狂喜。因为我知道,阴天终于不再仅仅是我的幻想了,她已经确确实实地存在过,已经从幻想升华成了现实。





/贰(表)





我感觉自己,或者说,另一个自己会杀人,这是几天前的事了。

在这个临海小城,夏天总是很炎热,并且似乎结束的要更晚一些,就连十月份的现在,天气也热得令人吃惊。在我看来,在这个季节外出是一件危险的事,因为我甚至怀疑我单薄的身体会不会在强烈的日晒下昏倒。因为这缘故,这个季节的上下学变成了件苦差事。甚至说,连出门也算在其内了。

但今天的我有必须出去的理由。因为我约了多年的好友兼现在的同学——一个叫月咏的,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少年在镇上唯一的咖啡厅见面。没错,你没看错,是唯一的咖啡厅。不要问我原因,因为我能提供的理由只有“或许是因为镇子太小了吧”一个。

虽说是唯一的咖啡厅,但严格意义上,我应该称呼它为“唯一的高档咖啡厅”。在以渔业为支柱产业的乡下小镇,代替咖啡厅用途的场所有很多。比如饭馆,或者茶室。那些习惯于传统的渔民是不会在乎在哪里消遣他们的休息时间的。但没有高档咖啡厅这一点也确实让不少年轻人觉得尴尬,因为这必将导致约会时的场所必须仔细甄选,否则届时一定会遇上三五成群的不解风情的渔民大叔。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

说起这家叫salabin的咖啡馆,我也算是熟客了。离家近算是一个原因,环境优雅则是另一个原因。虽然价钱稍贵,但对于平时几乎没有其他开销的我来说,这不是什么特别棘手的问题。而且这很好的防止了上面说的不解风情的大叔的乱入。

这是个星期天的午后,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刻。汗流浃背的我推开salabin的玻璃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里的空调永远都是冬暖夏凉,简直是我这样对气温敏感的人的救星。我环视周围,空旷的咖啡馆只有寥寥几人。这是常有的,而且我也正喜欢这一点。在这个喧嚣的小镇,居然有这么一个安静而优雅的角落,换了几年前这简直不可想象。

“又是你啊。”倚在柜台的女服务员向我眨眨眼。她是这个餐厅不多的服务员之一,总是在周末值班,似乎是大学生兼职的样子。

我尴尬地对她笑了笑。她则从柜台拿起了一本菜单:“一位?”

“有约了。”

听了我的回应,她点点头。因为摆脱了不擅长的社交时间,我吐出一口叹息。期间,我再次环顾四周,看见穿着黑衣的月咏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啜饮咖啡。

我走了过去。

“外面气温如何?”他放下咖啡,问道。

“热爆了,能把人烤干。”

“是么,今天尤其的热,对吧?”

“问我这个……你不也是刚才才到么?”

“我从早上坐到现在了。”

我不由得抬头再次端详了他一遍。他正在看一本说不上厚的书,头也不抬,好似对除了书本以外的一切都失去的兴趣一般。

“你在看什么书?”我不由得问。

他无言地将书抬了抬。一瞥之间,我看到书脊上的几个大字——精神现象学。

“黑格尔呐。”

他用鼻音轻哼:“你不点东西了吗?这人在旁边等了好久呢。”

我循着他的话语转过头,一脸笑意的服务员小姐果然正拿着菜单站在我的身旁。我尴尬地咳了几声。

“不用了。”我伸手拦住递上来的菜单:“和他来杯一样的。”

“是拿铁冰咖吗?”服务员问道。

我用眼神向月咏确认,后者淡淡地点头。于是我也向服务员点了点头。

在服务员走后,我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喝咖啡?”

“这没什么吧。”他看看我:“……你脸色不好。”他断言。

我尴尬地摸摸自己的脸。

“……因为最近的睡眠实在不好。说起来,今天找你的用意也与此有关。”

恩。他垂下眼睛,等待着我的下一步叙述。

我干涩地笑了几声。说实话,虽然我此时寄希望于面前的少年身上,但是事到临头我却犹豫了起来。我在犹豫要不要真的把这诡异的猜想告诉他。

“不说话了?”他翻动着书页。

我感到喉咙干燥:“不,我觉得这事很诡异。我觉得……我需要整理一下心情。”

“那你继续。好了叫我。”

“……等等,不用了。我觉得还是说出来痛快些。”

是吗?他将注意力从书上抬起。那黑色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我,暗示着我他正在听。

说吗?说吧!我下定决心,连语调也稍稍提高:“是这样的,我觉得我……”

话语被他的手势打断。我惊愕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端着咖啡的女服务员正向我们走来。

“被听见了会很不妙吧?”

月咏合起书,淡淡地说。

“啊……是。”


等到我点的咖啡上完,我开始和月咏说起了我的担心。

我说说停停,断断续续地陈述着最近的感受。因为一些我和他都懂的原因,有些难以名状的感想被我一笔带过。我把重点放在了结论以及我的推测部分。

“你是说,你觉得你现在有梦游的倾向?”

他挺直腰,身子略微前倾,似乎对此饶有兴趣。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吧。我只是觉得这种感觉是我从未感受到的,而且近几天来,梦的内容总是一直重复。不……虽然不是一模一样地重复,但是那种感觉我记得很清楚,每晚上都是……”

“是怎么样的感觉?”

我回忆起这几天一直困扰我的红色梦境——尽管仅仅想到它就让我感到一阵恶心。这梦境的感觉是如此真实,又是如此残酷,令我的每晚都在一种极其矛盾的心情中挣扎。这种矛盾是残虐的快感与违背本意的痛苦之间的矛盾,两把利刃不停在我夜晚的心智中翻搅,睡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我轻拍面颊,让自己从意识的泥沼中醒来。

“……杀人。”

我自暴自弃地说出这个词语。

与预料中的不一致。月咏甚至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杀人。”我重复了一遍:“我每晚都做着杀人的梦,那种感觉……我不知道怎么描述。虽然我没杀过人,但是在梦境里的感觉却十分真实。”

“恩,继续说。”

“……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是就是产生不了‘醒过来’的这种念头。每晚都是这样,重复着杀戮未遂的梦,对象也似乎总是一个。”

“等等,你刚才说了未遂是吧。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梦每次都是走到一个女孩的床边,我的手中拿着白花花的刀,心中不知怎么的总是想杀掉这个女孩。不过还好,最近都在即将动手的时候硬生生地把意识拉回来了。”

“有趣。”月咏露出了一丝笑意:“听起来像小说……你还在写小说吗?”

我愣了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几天遇到了种种勾人回忆的事啊。想起了一起写小说的那段日子——不过我可是早就不写了呢。作家,你呢?一直在写吧。”

在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的语气已经变得僵硬起来:“……作家还是免了。我们都是学生。我偶尔还会写写,写得不如从前那么多了。”

静谧的咖啡馆里氤氲着一股欲言又止的气氛。月咏点点头:“这个暂且不说——你能完整地记起你的梦吗?”

“不能。只能记起有这样的场景……”

……我压抑着急促的呼吸,手里握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刀。

我在少女的床前停下脚步。少女没有面对我,但是我似乎隐隐约约知道她是谁。

是谁呢?没有时间思考。我要做的只有杀死她,杀死她,杀死她……然后,我举起刀。内心的道德律则高呼着不能这样做……


……梦境截然而止。

相信月咏能透过我支离破碎的描述,领略到上述的场景。

事实上,他似乎也真的理解了。他用右手的小勺轻轻地搅着咖啡:

“……这样的场景就是你的梦?”

“是……吧?”我不确定,毕竟梦这种东西本身就是极其暧昧,难以名状的。

“那,让我继续问一些问题。你认识梦里的女孩吗?”

我大大地动摇了。尽管我明确的知道答案——认识,而且她是我的姐姐。但是我实在羞于向人说我有一个姐姐。这并不是因为我的姐姐有什么丢人之处——尽管在很多地方她确实有着严重的不正常——但比起这些理由,我单方面的厌恶和憎恨我的姐姐则是更重要的原因。

其实我一直想避开这个问题。但是如我想象一般,这个问题是避不开的——这个女孩是谁,以及为什么我会杀他。稍微想想,有点逻辑思维的人都会问我这个问题吧。但是这个问题恰巧是我最不想回答的。

但是如果对方是月咏的话,说了也没关系吧。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犹豫了一会儿。

“说吧。”

“是……和我很熟的一个女孩,比我大……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吧。”我撒了个小谎。因为我根本不想让任何“他人”知道姐姐的事,就算对象是月咏。

“青梅竹马?”

“……是不是呢?”

“不是我们的同学?我和你基本也算是一块儿长大吧。”

“在认识你之前就认识她了。”

“哈,这个暂且不说,你很讨厌她吗?”

“……讨厌,非常讨厌。讨厌到有时候都想杀了她。”

我冷冷地说着,这一次我没有说谎。

“这样啊。那么你会做这样的梦也不奇怪了。”月咏继续搅着咖啡:“因为我能理解呢,你的感受。对亲近的人抱有杀意——这样的经历,我也有过。”

我沉默了一下。尽管我想问一下那是怎样的经历,但是直觉却告诉我不问为好。

“但我不是来问你做这种梦的原因的。”我说:“做这种梦的原因——你和我都懂。如你所说,我相信你也有过和我类似的经历。”

月咏嘿嘿地笑了。

这和我想的不一样,我觉得我说出这样的话,他应该很受打击才对。

“你是说精神分裂吗?”他说出来了,那个词:“你记着这事吗?甄离。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已经从这无聊的闹剧里平静下来了。杀意和精神分裂可不是一回事。忘了它吧,这个无聊的病症。我都快把那段经历忘光了,没想到你却依然耿耿于怀。”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不过我能理解你,甄离。说起来,是因为最近的压力变大了吧。其实不妨将你的这种经历理解为精神疲劳产生的幻觉。”他补充:“不过依我看,十有八九是因为你太恨那个女孩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自然反应了你的想法。我建议你将那个女孩单独约出来谈一谈,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

“……但愿如此。但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并不是梦呢?”

月咏的动作停下了。

“因为这感觉实在是太真实了,如果不能把它解释为精神分裂的症状的话,我宁愿相信那不是梦而是现实……因为实在是太真实了。除了我不能自由地控制自己的行为外,简直和现实一模一样。”

“但是你却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长途跋涉到了一个女孩的房间内,然后不知从哪找到了一把刀……亦或是先找到刀?”

其实我姐姐的房间就在我的房间旁边。“对,虽然我觉得很荒谬,但是——”

“——那很真实?”

“是的。”

“有趣。”

月咏喃喃地说。顿了顿,他接着问道:“说起来,你的父母呢?你如果从梦中醒来梦游,你的父母肯定会察觉异状的吧?”

“他们一直在国外出差,我是独居的。”我撒了个谎。说起来,父母过世的事我仍然没有和任何人说。就算连月咏也不知道。

“出差么……我的父母也是呢。家里没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我还是没有说出有关姐姐的事。

“如果真是梦游的话,这可真是奇哉怪也。那个女孩呢?没有家人么?”

“没有,她是孤儿。”

“孤儿呐……她家一定离你家不远吧。而且你很熟悉怎么去她家,对吧?”

“是的。”

“她还活着吧?不然你不会这么淡定。”

“自然还活着。”我犹豫了一下:“但是,如果这并不是梦,我害怕有一天会真的杀了她。”

“奇怪。”月咏撇着嘴角笑了起来:“你不是说你恨她入骨吗,为什么会害怕杀了她?”

这个问题虽然荒谬,但确实让我回答不出。是因为道德吗?或者是法律吗?还是因为内疚感?乍一看似乎都是,但仔细一想却又都不全然。

“……不管怎么说,杀了她总是不好的吧。”我姑且这样回答。相对于“恶”或者“不道德”这样的词,我选择了“不好”作为评价,因为这个词语覆盖的范围会更宽泛些。

“既然如此,你何不关紧房门什么的,或者把自己反锁起来呢?”

“没有用,我试过了。不管怎么弄,最后还是会做到那个梦……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门窗也锁得好好的,没有打开的痕迹。”我之所以一直说服自己这只是个梦,这就是决定性的原因。

“或许是你自己用钥匙打开了房门或窗门跑出去,然后再回来锁好它们呢?只是你丧失了有关的记忆罢了。”

“你以为我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吗?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甚至在睡前把钥匙用丝线打上死结系在床头,我要用的话必须只能扯断丝线——但每天醒来的时候,丝线依然完好如初。”

“你怎么不知道那是梦游的你重新系上的呢?……”

“好了。”我有些生气地打断他:“如果你非要这样想的话,那就没完没了了。总之我不觉得会发生这样的事,就算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概率也小得可怜。我觉得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在几乎无光源的情况下完成这么精密的活。”

月咏嗤笑起来。

“甄离。”他用勺子敲了敲咖啡杯的杯缘:“你的假定就是错的。你怎么就知道梦游中的你——我是说,假定你是在梦游中的话——不会开灯呢?”

我一下愣住了。

是啊,为什么我没想到——梦游中的我是会开灯的呢?

或许我只是在潜意识里寻找证明我不会梦游的证据?

月咏则继续叙述着:“……这样一来,只要看看你晚上会不会开灯,那不就得了?不过你得做好进一步的措施,以防真的伤害到那个女孩。虽然我觉得是无所谓的了。”

我紧咬着下唇,想不出反驳的理由。而月咏则静静地等着我的回复。

“……的确算一个办法。”我放弃了思索。“今晚开始吧,你来帮忙看看,我也希望能早些解决这个问题。”

“今晚么?”月咏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今晚我不方便,和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约了有些事。大概第二天也不在。”

“那难道让我自己监视我自己?你知道我没什么别的朋友。”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你有DV吧?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东西——充着电让它开一晚上不就行了。记得在之前把存储卡里的东西删光,不然可能存不下一晚上的影像。”

月咏总是这么聪明,一阵挫败感涌上心头。



“说起来,为什么找我呢?找警察什么的不是更靠谱些吗?”

临走时,他问我。

“没发生什么事的话,警察不会管的吧。而且我觉得是你的话,大概能理解我一些呢。”

“事实上呢?我有理解你吗?”

“一半吧。我已经满足了……换了别的什么人,对于我说的那种感觉,就连十分之一可能都难以想象呢。”

我装作不经意地偷偷瞟了瞟月咏的表情。

他的表情变得紧绷——这让我的心也跟着紧绷了起来。

“……这个不提。我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

他迟疑着说。

“什么?”

“多重人格异常”




====



和月咏的初次见面发生在我十岁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被诊断出有轻微的精神分裂,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小离要乖乖的哦。”母亲这样说着,把我领进了白色的病房。

在那里,我的邻铺是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似乎和我一样,被诊断出有精神分裂的症状。

“前期……药物治疗……不要刺激到……”

从门口,母亲和医生的谈话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我不关心,我只是怔怔的看着在我邻铺坐起身来的少年。他没有看我,仿佛对一切事都不关心。他留着短发,看着窗外的夕阳。

夕阳的光、被风撩起的窗帘,靠着枕头坐起身来的少年,三者组合成了一种具有奇特美感的画面。我不由得看得痴了。

整理床铺自然花了很长时间。母亲说去帮我洗一下水果,拿着几个苹果走出了病房。

少年垂下眼睛,呆呆地望着房间的一处。他在发呆吧?我想要和他打个招呼,但是迟迟等不到他注意到我的时机。

母亲不在的几分钟里,我就这样局促不安地在床上坐着。终于,少年转过头来。

“我……”

他看着我,我不由得一阵紧张。

“我叫月咏,你呢?”

这是我们见面的第一句话。

月咏也住在附近,这是听母亲说的。至于母亲是从哪里知道的,这我就不知道了。

总之,在住院的过程中,我和他聊了很多,发现我和他居然是一个小学的。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见过他呢?……这一点我没去想,也觉得不重要。尤其是当我知道他也喜欢写小说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深了。我觉得和他在这种情况下认识是很有缘分的一件事。

他和我一样,不是强制要每晚住在医院的,所以我们俩都能隔三差五地回家一次。

聊一些关于文学的事,聊一些有的没有的事,托月咏的福,半个月的住院生活结束了。我和他的关系也由普通的病友更进了一步。我经由月咏详细的描述得知了他家的地点。令我惊讶的是,他家和我家离得很近。当我把这个事实告诉他时,这个俊朗的男孩淡淡地笑了。

“家离得这么近,又上同一个学校,又因同一种病住进同一个医院,看来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呢。”

我高兴地点头。

“话说回来,同一种病指的是……精神分裂吧,那是怎样的病呢?”

我记起来,在家人的许多对话中,这个名词会频繁地出现。

“就是……不正常吧。”月咏显得漠不关心:“似乎有很多种症状呢。会出现幻觉,分不清梦和现实之类……似乎严重些的还会梦游什么的。”

不知为什么,比起恐惧,我更对“精神分裂”产生了好奇。或许是觉得它很酷?

“这不是挺浪漫的吗?为什么会是病呢?”

“因为……不正常吧,所以成了病。”

我不满足于这个答案:“不对啊,为什么是因为不正常而成了病,而不是因为成了病而不正常呢?况且,每个人不一样吧,那么就是每个人都是不正常的咯——那为什么只有我们是有病的呢?”

月咏沉思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他们碰巧抓到了我们吧,总要有人有病的,不是吗?”

对,总要有人有病,不然发明“病”这个词岂不是没意义的了?

年幼的我深以为然。





/叁(里)





“你最近经常来呢。”

身后传来一个女声。当时的我正准备踏出咖啡厅,脚步却硬生生地停下来了。我回过头,女服务员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这是……搭讪吧?陌生而年龄差不多的女性主动向我说话,在我的认知里是被归入搭讪这一级别的。

“啊,我觉得仅仅是因为我来的时间和你的值班时间重合了。”

女服务员——看起来年龄似乎处在20-25岁之间——眯起眼来。这个神情让我想起了猫科动物。

“什么事呢?”

她的语气很随意。事实上,这个问题也的确就像和熟人打招呼那样随意,但是我的神经却不由得因为这个问题而绷紧。……她为什么要问这个呢?我认识她吗?我做什么和她有关系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但是呐,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所以不由得有些……”

“是么?”

我迅速打断了她。虽然对她所说的“有趣的事”有些在意,但是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办。没错,和“她”的约定,这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于是,我决定不去理她。多余的行动只会节外生枝,只会妨碍我。我轻轻地摇头,再次迈出步子——

“你想杀了自己的姐姐哦。”——耳边传来了女服务员的轻语。

寒气从脊髓迅速扩散。我迅速回首,身后的女服务员离我有好几步远,那刚才的耳语是怎么回事?

“你——再说一遍?”

女服务员的嘴角嘲弄地弯曲:“你想杀了你的姐姐,因为你恨她,从小就开始了。”

这一次,那种耳语的错觉消失了。但我的意识却犹如受到重击般动摇起来。不止是内心,我想我的表情也一定震惊无比。

我的嘴唇张张合合,但是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咖啡厅的气温凉爽,但我的全身上下却沁出了冷汗。我盯着这个女人狡黠的双眼,脑海里同时闪过数个疑问:

她怎么会知道?——我确定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内心的想法,甚至我想我的姐姐也不会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她有什么目的?——她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是谁?她为什么在这里?

思考是徒劳的。仅从我目前的认知来看,要解答这些问题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应该直接问她呢?虽然心底多少闪过这一丝想法,但我由于惊恐而僵硬的身躯却跟不上自己的思维。

“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从颤抖的双唇中好不容易挤出一个问句。

“哦……对呢,杀人是不会和别人乱说的。”她扶着额头叹息,然后清了清嗓:“不过你也没必要那么紧张吧?”

女服务员这一副不紧不慢的态度让我感到莫名地恐慌。我将自己的包原地扔下,大步流星地欺身到她面前。我从比她高一个头的视点恶狠狠地瞪着她:

“回答我——”我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女人从容地抬起双眼。我不由得注意到,这是一双有些猫科动物特征的眼睛。

“我呐,能看得很清楚哦。在你们心里发生的事。”

“胡说。”我的语气变得急躁。

“不信么?”女人轻轻地嗤笑起来:“我可是看到了哦,不要让我把你的另一秘密也说出来。”

“你说。”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微微的后悔了。因为内心深处的另一个声音其实一直在向我鸣警钟——如果这女的真的知道我的秘密,那我的思维可能会就此崩溃——因为我的这个秘密可是确确实实地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想让她别说,可是我又想听听她会说出什么东西。时间在空调制造出的温度里缓缓流动。不过一两秒的沉默,她开口了:

“你的身边一直有一个自己想象的对象呢。从小到大,一定很有趣吧?”

骗人。我甚至不能说出这两个字,因为这确确实实是只属于我的秘密——尽管现在不是了。我想起来那个女孩,那个前两天才与我重逢的女孩,尽管她如我期待地长大了,她还是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尽管这是今年夏天流行的款式,但是我还是觉得最适合她。她还记得那个约定,尽管我一直害怕这个约定在她眼中只是个玩笑,尽管这个女孩只是我的想象;没错,第一次遇见她是在我十岁时候的事了;那是我和我的挚友——这个才与我在这个咖啡馆结束会面的挚友——认识的前后。

时隔几年,就在前几天,我又重新遇见了她。她是我的,是我想象的产物。拜这次重逢所赐,我感到幼时的那种哀伤的冲动又回来了,回到了我的身边——

这个女孩,叫做阴天。

我张着嘴,半天才从混乱的思考中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面前的女服务员似乎在静静地等着我。

“说对了吧?”

“啊……啊……”

现在,比起“她是怎么知道的”,我更想问“她与我说这些有何目的”。我努力抑制着心中翻滚着喷薄欲出的繁杂情感,问出了那个问题。

“目的?”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为什么要有目的?如果非要有一个的话……好玩,这个算么?”

“……好玩?”我感到头晕目眩。这个女人,她的行为对我来说无异于在大街上对无辜的路人狠狠地捅一刀。现在她说出她的理由,居然只是因为好玩?我不能理解。

况且,现在,比起其他的事——甚至是对姐姐的杀意——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不想因为这无趣的扰乱而改变我的计划。况且,这是在十岁时就与阴天缔结的约定。在阴天消失的那几年,她似乎顺带带走了我心中的这个约定。这也难怪,那几年我的精神分裂症状有所减轻,阴天的消失也是情理之中的。但约定的消失对我来说却是重大的打击。因为十岁的我甚至把这个约定当做了自己的生命目标。这在绝大多数人眼中看来似乎是不可理喻的,但是在我的眼里,以约定作为目标活着,是合情合理的。

至少这几年来的我都是这么想的。

那么,同时丢失阴天和约定的我该怎么办呢?十岁的我似乎从来不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在当时的我看来,既然阴天是我的想象产物,那么她理所应当地伴我一生。自然,当时的我没有想过“精神分裂”被治愈这种情况。

病症的治愈,换来的是浑浑噩噩的几年生活。至少我认为这是浑浑噩噩的几年。直到前几天——前几天,阴天再次出现。

“哦,该下班了呢。”

女服务员发出了轻轻的短促呼声。我再次被从思维世界拉回现实。回忆和现实的反差让我感到一阵恶心。虽然心里满满的都是疑问和恐慌,但是今天的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警告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我紧紧地咬着牙,沉下嗓音:“杀了你。”

我是认真的。尽管直到几天前,我根本不会想到用杀人来解决问题。但是现在我的价值观改变了。

“呜哇,好可怕。不过你请放心,我只是个想看戏的人,只要看就够有趣的了。”

哼。但愿真的如此。我恼怒地提起刚才摔在地上的包,一言不发地走出店门。

在我推开玻璃门的同时,那个女服务员再次叫住我。

“你不想知道吗?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事情什么的。”

“你最好快一点说。”

“是灵媒啊,灵媒。我可是有通灵体质的哦。呵呵。”

通灵?这个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有关系么?

“通灵术也能看到你们的本真精神哦,你们的心灵出了什么问题也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读心术?”

“是还是不是呢……总之有点暧昧的差别。”

姑且不论她是不是编了个谎话拿我取乐,灵媒这种怪谈我是一向不会相信的。而且我已经浪费了大把的时间在这个故弄玄虚的女人身上,没有理由再纠缠下去了。说实在的,就算她真想把我的这些秘密告诉别人,现在的我也不会太在意了。

我再次推开玻璃门。

“啊,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遥……”

这次我没有回头



==



我特意挑了人比较少的路回家。

这不仅是因为习惯使然,而且还有着更深层次的理由。我要去见阴天。

虽然已是接近傍晚的时刻,但紫外线的量却没有减轻多少。

我沿着马路快步走着,偶尔有人与我擦肩而过。在不远处的平房房顶,夕日正缓缓沉下。走过一片废弃的公园,草地上的几个孩子正嬉闹着。

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在我的童年,像这样与同伴相处的时光几乎没有。甚至可以说,连在外游玩的时间也几乎没有。

一个小女孩欢笑着跑过我的面前,我不得不暂时停下步伐。定睛一看,在这里游玩的孩子不多不少正好四个,有两个女孩、两个男孩。我不禁再度回忆起自己的童年——

也是四个人。

准确地说,是三个人。如果算上我的话。

我童年的社交圈,如果算上我自己的话,只有三个人和一个幻想。

我、那位和我在病院相识的男孩、那个从我的幻想中跑出来的女孩,以及我所憎恨的、一直想要杀掉的那个人——我的姐姐。

自然,像父母那样的大人或者所谓“同学”的陌生人,是不算在内的。

我轻轻地叹息。将无关的伤感随叹息声一同吐出。

再度见到阴天是前几天的事了。按理来说,这个时隔近十年的会面将让我欣喜若狂。但事实上,我在近期已经猜想到我会与她重逢了。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我已经隐隐觉得最近自己的精神太过紧绷了。我觉得幻觉最容易在这种情况下产生。

所以,在前几天遇到阴天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惊讶。相反,我甚至觉得这早已注定。因为我们间毕竟还残留着约定。在我看来,约定是牵引着我和她的羁绊,不管分隔多远,最终都会与彼此重逢。

她似乎也不惊讶。她身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路边,用纤弱的手扶着白色的帽子。她的发丝被夕阳下的风吹乱,就连言语也细微地像风一样。

“好久不见。”她说。

啊啊,是的。我点头。

夕阳映照下,这里没有多余的路人,我和她一高一矮,脚下长长地拖着各自的影子,驻足街头,两两对视。

“还记得约定吗?”

我的心里涌入一股暖流。先提出的是她,原来她一直记着这个约定。

“当然,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尤其是这么久了……十年了吧?”

十年,是十年。我记得清清楚楚。至于为什么用的是问句——这纯粹是为了确认对方是不是也记得。

“是啊,十年了。”

我悬着的心,因为她的言语而放置了下来。

“十年了,你没变多少呢。”在帽檐的阴影下,她露出笑颜。

我看着那令人怀念的笑颜,不由得痴了。呆了几秒,才想起要回答:

“……你也是。那么,今天将是我们完成约定的日子吗?”

她将视线转向夕阳落下的远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虽然只是几秒的沉默,但我却莫名地急躁了起来。她固然记得约定——我提醒自己——但若是她改变了主意,那又该如何是好?

我按捺着焦躁的心情,手却身不由己地想去牵她。在我的手即将碰到她的一瞬,她轻巧地避开了我。

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脸微微地一热。

“我只是幻想。”阴天冷冷地说。她的言下之意我也明白:因为她是幻想,所以我不能碰她,也碰不到她。

“……是啊,你只是幻想。”我悻悻退开两步:“但你知道么,我最近产生了疑问——如果我碰不到你,那么,我该怎么杀死你?”

——杀死这个幻想的女孩。

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因为这就是我和阴天的约定,如假包换的,我和这个幻想女孩的约定。

我认定这个女孩作我的恋人。因为现实中不可能存在阴天这样的女孩,而我与她只有在另一个世界才能在一起,毫无隔阂地在一起。

所以,我要——先杀死她,然后再自杀。这就是我们的约定,十岁的我与十岁的她的约定。

十年前,我不认为这是个玩笑。同样的,十年后,我也一样将这个约定作为我在此世此生的目的,并且希望对方也会严肃地对待这个约定。事实上,阴天亦没有让我失望。

但最近,我却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怎样才能杀死幻想”这样的命题来。

似乎是看穿了我的疑惑,她回答说:“循着你的杀意,用最一般的手段就可以。”

我觉得这个回答暧昧不清。并且我仍然有疑问:“杀意……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怀有杀意?”

她淡淡地笑了笑。

“我能感受到哦。从我和你的初次见面开始就能感受到……你一直怀抱着杀意呢。十年了,丝毫未减。”

“……是吗?果然瞒不住你。”

“是谁呢?”

“是……我的姐姐。”

她沉默了一下:“你有姐姐……?”

我想起来了。我和阴天的会面都是在户外的,所谈话题也不涉及家人——她不知道我有姐姐也是理所应当的。

“是,我有姐姐。”我忍着厌恶说:“……我很……讨厌她。”

“但是在十年前,你没有和我说过呢。”

“……我不喜欢向别人说关于她的事。”

“即使是和一个幻想?”她嘲弄地说。

“这又另当别论。况且,我们马上就会在那边的世界相逢了,不是么?”

她没有回答。这让我再次焦急起来。

说话啊——

“不,今天不行。”

我的心再度悬起。

“今天不行。”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我错愕地问。这样的回答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今天不行,稍微等等我,几天就好。虽然我讨厌这个世界,也想快些和你在一起。但我还有没完成的事。作为一个……幻想。”

“……几天?”

“你不必关心。”

“我很关心!”我咬着嘴唇,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为什么我不该关心?!”

风吹起地上的落叶,这些残败的叶子无助地在马路上打着滚。

“总之我会记得约定的。不要把我与现实中那些背信弃义的人相提并论。”夕阳下的她淡淡地说:“我会回来找你履行约定的。这个星期内。”

言毕,她向我做了个手势。那是与我记忆中一致的,她在每次离别时都向我做的手势。我意识到,离别的时候又到了。

当时的我只能呆呆地看着,看着她的背影在夕日的余晖中渐行渐远。

我站在原地,在我的内心翻滚着纷涌的思绪。

——她终究还是不会按照我的意志行动。

——她终究不可能仅仅停留在“我的幻想”这一层面上。她有了自由意志,也再不会服从我这个作者了。尽管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起她就是如此。

尽管直到现在我才悲哀地意识到。

不过,在那时,我的怅然之中隐隐还残有一丝安慰——毕竟,我要写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她。


==



今天是这个星期的最后一天。我想,阴天很可能会在今天来找我。

这就是为何一整天我都显得匆匆忙忙的原因。

在回家的这段路上,我让自己陷入一种迷幻的状态中。这是我的习惯——如果是在做一件机械而无聊的事的时候,我会尽力让自己处于幻想中,把身体行动交托给本能,这样可以让时间过得快一些。

我就这样在自己的世界中沉浸了好几分钟。然后,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脚步停下了。

我眨眨眼,原本虚无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明晰——我的本能让我在红绿灯前停下了。

我茫然地向四周望去,我的周围都是放学回家的中学生。

确实,到这个时候了,是该放学回家了。

我点点头。想起我高中时的那段日子,班里的人每到六点钟就会狂躁地敲桌子,借此来向拖堂的老师示威。不过我也仅仅是在角落里冷眼旁观罢了。因为不论放学与否,我的感受都是一样的。

如果说要面对只有那个姐姐的家,我觉得还是在学校更自在些。

我浑浑噩噩地考入这个镇上唯一的一所大学则是之后的事了。

为了打发时间,我再度环顾周围的学生——他们穿着一样的制服,其中有一些放荡不羁的则在制服的背后画了各种图案。但,很奇怪的,在我的眼中,他们却如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狞笑着,手里紧紧地攒着名叫手机的东西,疯狂地按着,就连肩膀都随着拇指的节奏抽搐着。他们沉默着。在等待红绿灯的时间里,这些学生沉默着。一个人按动手机按键的声音或许轻得听不见,但一群人呢?围绕着我的这一群人,他们按动手机的声音被我的意识渐渐放大,甚至渐渐盖过了周遭的其他声音。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我惊恐地来回望。但周围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是在按着手机的。嗒嗒嗒嗒。这玩意有什么好的——我想问他们。但是我明白如果我真的问出来的话肯定是会被笑的。手机肯定是好的,我这样不用手机的人才是不正常的。把时间浪费在手机上也是好的。

没有一个男性不是把目光停留在女性裸露出的大腿上的,没有一个女性不是故意把大腿裸露出来给周围的人看的。——或许我这么说直白了些,但我觉得他们确实是如此的。尽管在那白花花如死尸一般的腿上附上一层丝袜,这个目的的性质也不会发生变化。几年的观察让我得出一个结论,这其实就是和孔雀开屏性质相同的行为。都是荷尔蒙的作用。

我想起来,在我十五岁左右的时候,我也曾经很蠢地喜欢上一个女生。真是爱得如痴如醉了。好不容易和她有了一次交谈的机会,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前期维特根斯坦的主张,你怎么看?”。那个女生露出了像蠢猪一样的表情:“维特根斯坦,那是一个艺术家吗?”

不,是哲学。我耐心地向她解释,却发现她低下了头去按手机了。手机确实是比哲学要有趣,我点点头。其实我也不是个没人追的人。在上大学以后,曾经有一个女生找我搭讪——我对搭讪的认识也是从那开始的。我记得当时是那个女孩先戳了戳我的背。

“黑板上,右下角那里那句话,看不大清……”

“哦,是‘大革命以后的政治思想转变’。”

理所应当地聊上了。下课后,她问我是什么专业的。我如实回答“哲学”——我想我会记住那个表情一辈子。我该怎么形容那个表情呢?那就仿佛是,你看见一头猪穿着西装在你面前和你说它是个人一样的表情,并且出于礼貌,你还不好意思指出来。这种集惊讶,鄙夷于一体,同时有抑制着笑意的表情真是太妙了。“真是高端。”她用漂亮的脸蛋挤出一个笑容:“可惜我是俗人。”然后她忍着笑走了。此后在那节课上还遇过她几次,但我的心里就是莫名地觉得她恶心。不过我想她也觉得我恶心吧。我偷偷地看她,她每次都把手机放在书本上,用指尖一下一下地点着。那是个触屏款式的,我断言。

然后我又将意识拉回现实。我在拥挤的放学人流中。我产生了一种被人推着向前走的错觉……或许这并不是错觉,我或许真的在被人推搡着前行。是谁,有这样的胆量干涉我的选择?我恼怒地回头,看到的却是清一色的校服。

“……不要推我。”

我沉声警告身后穿制服的人们。

没有一个人理我。他们仍旧把注意力集中在各自的手机上,脚步丝毫不停顿地前进着。

我的声音淹没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和按键声里。然后,我感觉我又被推了一把,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莫名的怒火窜上心头,我强行把它按下。

这些不是人,都是野兽。我暗示自己,并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挡在我前面的人。

然后,一个有着凶狠眼神的女人转过头来。她脸上抹着厚厚的白色粉底,这让她看起来像死因是冻死的尸体。

“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周围的校服也同时转过脸来。

确实是同时,如果用拟声词的话就是“唰”的一下。

我看到了千千万万张和那个女人一样的脸。她们的表情是一样的冷漠,眼神是一样的凶狠。在这超现实的光景中,我的心里激起的感情却不是恐慌,而是怀念——我知道这张脸,甚至说,我每天都能见到这张脸。这张脸我很熟悉,不能再熟悉了,甚至比我那死去的双亲还要熟悉……

……这是我姐姐的脸。

千千万万个穿着同样校服,长着同样面容的路人烟消云散。连同我驻足的人行街道一起,就像撕下今天的日历一样被撕下。呈现在清醒过来的我的面前的,是我家的别墅。以及出国的父亲的车。说起来,这辆车我是可以自由使用的。不过我虽然会开车,但平时根本用不到开车的地方,所以也根本没有动过它罢了。——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天色不是傍晚,而是深夜。我原来在幻觉中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

打开锁着的家门,我闻见还算熟悉的家里的灰尘味。家里一片黑暗,但这并不阻碍我找到进房间的路。我摸索着换上拖鞋,心里在权衡着要不要吃晚饭。至于姐姐——姐姐应该不在家。因为我在昨天要求过她,让她今天不要在家里待着。

因为今天必定是我和阴天履行约定的日子。我不希望有人在旁边看着。

但事与愿违。我在黑暗中走过客厅的沙发,听见楼上隐隐传来哼唱的歌声。我的胃部一阵痉挛——这个女人,她居然没走!

我摔下手中的书,快步跑上通向二层的楼梯。静谧的大宅里回荡着我急促的脚步声。第一间房是我的,第二间房是父母的,第三间房没有人,第四间房是姐姐的——我一脚踢开第四间房的房门。

巨响过后,映入眼帘的是被风吹开的白色窗帘,以及窗外皎洁的月亮。这窗户是我打开的,因为这间房屋充满了没人使用而产生的霉味,所以前几天我打开了窗户——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短发的少女——我的姐姐。她现在正坐在床头,呆呆地望着窗外。她哼唱着不成曲调的歌。


“你没走!”我愤怒地走近她。

她哀怨地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但其实我觉得她不在看我,只是在看我的方向——不管如何,她又回过头,无视了我的愤怒,继续哼唱着那段旋律。

我摇摇头,抑制住心里涌动的黑暗情感:“听我说,你这个蠢货,今天我有事——”

我边急促地说着,边伸手去抓住她的肩膀。她纤弱的身板轻易地被我扳回来,我用双手粗暴地扶住她的脸,让她面朝我的方向:“——你听见了没?”

她执拗地依然不理睬我。

我的视野顿时被愤怒染红了。

我把她粗暴地推倒在床上,俯下身来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颈。黑色的裙子在床上铺开,宛如绽放的黑色玫瑰。我要掐死她!我的心里升起残虐的快感,这让我的双手愈发地用力。染红的视野中,姐姐的表情非但没有表现出痛苦,反而丝毫不变,依然是平常的那副面容。一秒,两秒,她的视线终于与我的视线交接。我看到她用视线说出的话语——玩够了吧?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做了什么。我触电般地放开掐住她的手,退后了几步。

“……滚出去,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笑话,那你为什么刚才不杀了她呢?——心里的声音这样嘲笑我。我想不出反驳那个声音的理由。但我总觉得,杀人是不好的。

——那你为什么对阴天又下得了手呢?甚至对自己下得了手呢?

不一样,阴天、我,我们俩不一样。阴天只是幻想,而我的自杀无需向任何人负责任。尤其是在双亲死后的现在。

似乎是自己说服了自己,我的内心暂时没有疑问了。把注意力放回现实,姐姐依然坐在她的床头,她不理会我的威胁。

是吗,我最多只能用“杀死她”来威胁我的姐姐,但她对此毫不在意。

有多少次,我失手想要杀死她,但我从不会在她的身上读到一丝恐惧。就像刚才一样,这种淡然有时让我觉得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或魔鬼。甚至连我这个抱有杀意的人都不得不因此退缩。而我在很大程度上也因为这一点而痛恨她。

但这一次不一样,我想,如果她真的还敢在今天呆在这个家里的话,那么我真的会杀了她。



/肆(表



说一说我的姐姐吧。

其实,我真的不想杀我的姐姐。但如果你说我不恨她,那也是不可能的。

我的姐姐和我一样有精神分裂的症状。这似乎是由于遗传基因什么的造成的。虽然这个理由在我看来十分没有说服力——我的父母,在我的记忆里,怎么看都是好好的。

我的姐姐和我是同年的,只比我大几个月,但是她没上学。小学没毕业——我想,初中和高中也一定没上吧。之所以用不确定的语气,是因为我对她知之甚少。

万幸的是,我的姐姐从来都不会像别的精神病人那样散发着威胁——至少对别人的安全没有威胁。相反,照看她的人必须时刻精神紧绷,因为她很可能在你不留神的时候自杀。

必须时时刻刻,或者尽量时时刻刻地保持有一个人在她身边的状态。当然这是指在我十岁以前的时候。

可以说,从一两岁开始,这个少女就开始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了。尽管这很可能是无意识的——一岁或者两岁的她当时径直爬出了阳台,就这样从四楼掉了下去,幸亏有一个路过的保安接住了她。这件事是几年前,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和我说的。那个时候姐姐已经比较正常了,至少看上去挺正常的。

“事后我知道整件事的经过的时候,差点晕倒了。”母亲是这样评价的。

七岁那年,我的姐姐试图割腕。这也是她第一次试图采取这么血腥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她那时终究还是因为太疼而哭了出来。父亲发现了她的行为,因为发现的早且割得很浅,她只需要简单的包扎就没事了。从此以后家里没了多余的刀具。

你知道,如果一个人要铁了心寻死,那几乎是不可阻止的。还好我的姐姐在还没到达那一步时就恢复正常了。

那是在她和我都是十岁那年。或许是受她影响,我也有了轻微的精神分裂。父母让我休学了一段时间。

为什么姐姐没有住院呢?当时的我总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现在看来,那或许是因为父母的胆怯,亦或是因为父母也不喜欢她。但这两个理由都不能说服我,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总之,我住院的期间,我的姐姐莫名其妙地变得正常了。至少自杀倾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离奇的妄想症。

“我会飞哦。”那时,她有时会这样对我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虽然我很想说:“那你打开窗子飞飞看。”

但是我绝不能这么做,因为我确定她的确是会这样去实践的。

我只能问:“为什么?”

“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她的轻语宛若梦幻。

呵,我也不一样呢。我撇着嘴笑。不过这一点她会知道吗?我想她是不会理解的吧,正如我也不理解她一样。


在我十岁出院后的不久,我的双亲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原因似乎是因为肇事司机的酒后驾驶。

葬礼上只来了寥寥几个亲戚。其实十三岁的我已经明白了,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只是觊觎着父母留下的遗产。

不过我不关心这些。我没理由地确信着自己不会流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事实上,在葬礼那天我只注意到一件事——

我的姐姐,没有出席葬礼。

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想,我很可能恨的就是她旁若无人的这一点。



姐姐在丧事办完后回家了。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也没人有兴趣知道。我想就算有人问,她也不会说。

然后,似乎从那开始,她染上了流浪癖。


关于我和姐姐的抚养问题,大致解决方案是这样的——

由于遗产法的限制,遗产似乎也只能挂在我的名下。但事实上,留给我的只有这套房子,以及每个月固定配额的生活费。

我和姐姐的监护人变成了叔父。但这在我和他表明了我要独立生活的意向后就变得像一纸空文了。

于是我开始了独居生活。因为姐姐经常一出去就几个月不归,所以对于我来说是名副其实的独居生活。

说是说她偶尔会“回来”,但是在我看来,她似乎根本不把这里当家。她似乎在外面找了一个工作,而那个工作亦长时间地为她提供了住处。——十年来都是。

偶尔,也许是季节变换的那几天,她偶尔会到这个无人的家里来——当时的我一般是在住校。

那一天或许会是周末。至少有几次我是在周末遇到回家的姐姐的。她有这个房子的钥匙,而我也没有把锁换了,现在想想,这大概是二人间残留的一点点默契使然吧。周末的晚上,我经常摸黑走进这个住宅楼的一间,然后注意到无聊地来回切换着电视台的姐姐。

她一定坐在沙发上,电视机的荧光屏把她的脸照得惨白。在电视机前的小桌子上,一定会摆有她做的拙劣的饭菜,量大概也就刚好够我一人吃的样子。

她不会和我说任何话。但是我知道这一定是她为我做的晚饭,并且也会乖乖地吃完。然后她会默不作声地收好碗筷去厨房洗。

我和她之间通常不会有太多的交流。她也不会让这种相对无言的尴尬持续下去。她会睡在自己的房间,那是在我房间隔壁的房间——有时一晚,有时两晚,然后在我还没醒来的时间离开家,回到某个我也不知道在哪的场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年。不可思议吧?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在十年间,她与我见面的间隔愈来愈长。事实上,在我做杀人梦的那几天,回家的她已与上一次归来时隔一年有余。

有时我会想,如果日子就这样持续下去,我很可能不会再恨她,或许还会被她感动。但这些许的可能性最终还是被残酷地扑灭了。

那是因为,我终于知道了,姐姐这十年来都在做什么。

——一切的起因是因为一张小小的卡片。那是一张招妓的卡片,是一位同学不知从哪弄来的。有一天,这些混蛋以开玩笑为动机把这卡片塞进了我的书包。——我宁愿他们的初衷只是开玩笑,否则我一定也会杀了他们。

回到家的我看着从书包里掉落出来的卡片,不由得呆了一下。然后,我俯身捡起这个小小的,印有诱惑的泳装美女图案的名片。

我在上面找到了姐姐的电话号码。

当时的我,脑内轰然作响。一切的一切——十年来有固定住所的姐姐,十年来都有工作的姐姐,比一般的少女都要成熟得快的姐姐——所有的姐姐的迷,此刻全部迎刃而解。

原来是这样。我不知道用怎样的感情去面对这一事实:是悲伤,还是愤怒?我最后选择了愤怒,并且我认为的确应该选择愤怒。从前,对于姐姐的不明晰的爱与恨,连同那巨大的偶像破灭产生的绝望,让我从此对姐姐有了杀意。



如果我冷静下来思考的话,我其实是无权指责她的生活方式的。

我既不是给予她生命的人,也绝不是她最重要的人。我与她之间的那一点点血缘,不能成为互相期望理由。

但是,得知这个事实给予我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因为这实在是太现实了。

也许,那个杀人的梦就是自此萌发的吧。

我回想起,在咖啡厅的时候与月咏的最后一段谈话。


“多重人格异常。这个你听说过吧?”

“双重性格吗?”我沉思了一下,谨慎地开口:“这我有时候也会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算是个安静的人,但更多时候会一反常态地暴躁起来——不过我想每个人都会这样吧。”

“不,不是双重性格,我们所说的不是一个概念。双重性格……虽然我不太了解,但大概是心理学上的。我所说的多重人格异常则是精神学上的概念。”

“……我曾经在一些小说里读过,是类似‘一个身体里有两个心灵’这样的现象吗?”

“如果诗意地描述,大概可以这样理解。但是正式的解释却更复杂。……据我不多的了解,这是一种人格不连贯的现象。”

“人格不连贯?”我问道:“那是什么?”

“一般人通常能跨情境、跨时间的表现完整的人格。而多重人格的人不能……怎么说呢,其实我们都会有这种感觉吧——有时我们可能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有时会自己跟自己讲话,有时会觉得自己好像不能控制自己的举动。如果把这样的感觉深化几十倍,大概就是多重人格患者的状况了。”

多重人格?我?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五指张张合合,心里总是涌不上实感。但昨晚的梦却又是那么像现实——或者说,现在才是梦?

我开始认真地怀疑起一些无聊的问题了。

看着我呆滞的表情,月咏拍了拍我的肩:

“不要太过烦恼。我只是提出一种假设而已,多重人格异常的发病率可是相当低的。甚至……在一段时间,我都怀疑自己的身体里有另一个人格。但是后来医生告诉我,那只是精神分裂症情况下的一种错觉罢了。是类似幻视和幻听的错觉。”

“他又不是你,他怎么知道这是错觉。”

“正因为他不是我,他才能知道这是错觉。通过一段时间的观测,我似乎表现的很正常,记忆和人格也很连贯,没有出现断层。——结论就是这样得出的。”

咖啡的残留在空的杯底上。据我所知,在欧洲曾经流行过用这玩意占卜。我在沉默和沉思间环视咖啡厅。空荡荡的咖啡厅,除了我和月咏只有女服务员一个人。店主呢?也许出去了吧。不过说起来来的时候也没见到店主的样子。女服务员坐在离我们很远的一个位置上,貌似在看报纸。

“多重人格的患者,每个人格间能相互对话吗?”

“不,每个人格都是独立的。”月咏解释:“也就是,有自己的作息时间,习惯,爱好,特长。最重要的是,各有各的记忆。”

“那么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不存在外部的观察者和时间提示的话,那么岂不是任何人都永远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多重人格了……”

“我想,你说的情况下,大概确实如此。但现实是,你说的情况很难出现。”月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而且牵扯到‘你如何担保你不在类似情况’的问题,这其实就涉及到怀疑主义的基本问题之一了,从经验论的角度几乎无法解答。”他补充:“如果极端一点的话,我们两人其实都是多重人格也说不定,现在交谈的我们或许也只是各自的一个人格。”

“你是认真的吗?”我忽然觉得我们讨论的话题好笑了起来。

“谁知道呢。不过我说的这些你听听就得了,没必要太放在心上。毕竟多重人格的发病率可比精神分裂少得多。”他又顿了顿:“……而且,我们都治愈了,不是么?”

我们都被治愈了吗?

其实,我想说,最近的我经常有一种分不清梦和现实的感觉。从这一点上来看,我大概算是旧病复发。

当然,这一点我没有告诉月咏。我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而且,对他人抱有杀意……这样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引爆它吧。”正当我以为谈话已经结束了的时候,月咏的声音让我抬起头。

“为什么?”

我与他的目光交接,他的目光里满是坚毅,以及认真的神色。他说:

“因为我也确实感受过,想要杀死自己的……家人的心情。”

我忽然觉得,说出这句话的他有些寂寞。我知道的,他现在和我一样,是独居——不,我还有个姐姐,他却连姐姐都没有。


继续说一下我的姐姐吧。

我的姐姐。她在一个星期前回到了家。

按例说,我们之间是没有什么话好讲的,我也不会对她回来的理由抱有兴趣。但这次不一样,我注意到我的姐姐变得有些不一样。——和这十年来的她不一样。

如果非要说是哪里不一样的话,我只能勉强说,她的身上多了一些“希望”。

虽然是很小的变化,但是我却大大地动摇了——这样的姐姐,居然发生了变化?是谁令她产生了变化?她的一个嫖客吗?

嫖客娶了妓女这样的事明明只应出现在故事里。

总之,无视我无言的疑惑,姐姐在几天前说了一年来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不,也许她只是在自言自语。但这不重要,我亦同样从语音上感受到了她的成长——她的嗓音变沙哑了些。

她说——██████████████████

我依稀记得,当时,这句话几乎摧毁了所有我对于姐姐的印象。

——这就是几乎所有我想说的关于姐姐的事了。

在黑暗的房间里,我长呼一口气。录制用的DV被我放在桌子上,房间和窗子都被我锁起,而钥匙也被丝线系在床头。之前确认过姐姐的房间,她正在里面发着呆。

一切都在预想中,睡吧,我对自己说。明天醒来,真相就大白了。




/伍(里)




我做了个梦。不,或许这不是梦,或许这才是现实。不过因为回想不起发生这件事的原因,所以我觉得这应该是梦吧。梦里的我不知为何走进了蒸汽弥漫的工厂。在工厂的中间,一个锅炉正窜着熊熊的火光,被泛绿的火光自下而上照亮的,是一个忙着往锅炉里铲进燃料的人影。

人影的身材和我差不多。他的双手机械地动着。我从朦胧而滚烫的蒸汽中分辨出了他的脸——这分明是我的脸!

由于是在梦中,我的心情反而没有感到疑惑,取而代之的却是不知所云的感慨:原来从旁人的角度看自己的脸,感受是和在镜子里看不一样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高声问。

另一个我停下了机械的动作。他转过身来,被火光映绿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在给这个玩意添燃料呢。”

“烧着的这东西是干什么的?”

“你看不出来吗?这就是你的人生啊。”

“胡说。”我呵斥道:“人生分明不是机械。”

“我”的表情丝毫未变:

“但某种程度上却和机械一样,不对吗?投入和产出,消耗和维护。”

“话虽这么说,但似乎什么东西都能套用这个比喻。”

“但这不能说明这个比喻是错的。”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我干脆地承认了他的观点:“那么你在往我的人生里放什么呢?”

“我并没有在‘人生’里放什么,而是在‘人生的动力炉’里放了什么。”

“原来如此。”我信服地点头。追求定义的明确,确实也是哲学的要求。

“我想我们都明白的。哲学嘛。”

他回过头去,又铲了一铲子燃料进去。

我听着“唰”的声音响起,等他的动作结束,然后我继续问:

“你还没说呢,这些燃料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啊,这一堆啊。”他看了看所剩无几的燃料堆:“是梦想和一些其他情感的混合物。”

“用这样的东西做燃料?”

“是的。”

“这也太荒谬了吧!”我不禁说道。

“有什么荒谬的?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我摇摇头:“怎么会是天经地义!我们难道不是为了梦想而活的吗?”

‘我’放下了手中的铲子。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梦想只是燃料,怎么会成为目的呢?”



这时我的视线朦胧起来。然后,意识流动,不知怎的,我面前的世界眨眼间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我是应该用“醒来”这个词的吧。但是我究竟是从梦中醒来现实,还是从现实醒来梦中,这一点,我不知道。

我站在门外。这里是与我的房间相隔两间的,姐姐的房间。

二楼的走廊没有开灯。但是我的左手拿着手电筒。手电筒很亮,打在面前的木门上,明暗的反差与交错让我的心中产生了一股厌恶感。我知道这是姐姐房间的门。

我不是应该躺在房间里睡觉等着阴天的联系吗?——不过说起来,阴天又怎么联系我呢?但这个问题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我诘问自己。

然后我发现我的手正在推姐姐房间的门。是我的右手——我的左手拿着电筒呢。

电筒的灯虽然一直照在我推门的右手上,但我现在才惊恐地注意到我的右手拿着什么——一把刀,这把刀几乎有一米那么长,是西瓜刀吧。啊……

在管制这么严的社会下,我是怎么弄到这把刀的?

不对!意识里的自我抽了行动的自我一巴掌:停下你的动作,给我好好想想,你来这是为了做什么的?

于是我听话地停下推门的动作,开始将回忆由现在的这个时间点慢慢往回追溯。

首先,是我醒了吧?

我记得,我做了个梦,是关于和另一个奇怪的自我对话的。莫非我真的是人格解离?不过这个问题之后再说。

然后,我想要做什么来着?

“当然是杀了自己的姐姐。”意识里的自我冷冷地说。

哦哦,我想起来了。我满意地点头。这是我这几天一直在酝酿的计划:在阴天到来之前,杀了姐姐。然后我和阴天一同去死。

我恨的人和我爱的人,至少都要带走一个。我是这么想的。

说起来,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姐姐呢?

“当然是因为恨。恨到入骨的恨。”意识回答。

我回忆起我住院的时候,我偶然偷听到的对话。那是我的母亲和父亲的对话。

“还是不要刺激到孩子。”我的父亲在门外说:“他的症状……会出现幻视和幻听……”

“……早就注意到了吧……还是像从前那样吧……”

“对,不过现在有好转的迹象了。”

“但他在最近经常对着没人的地方说话……是不是已经很严重了?”

“不要这样想!”父亲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高了,沉默了一下,又把语音压低:“医生说这是在正常范围内的,可能是我们从小太忽略他了……总之,顺着他的意思,承认有这个人。……过几个月会慢慢……”

后面的声音愈来愈小。几秒后,我跳回了床上。

虽然明知道阴天是幻想,但是如此直白地被指出来还是第一次。

因为人就是这样的,在得知事实被确定之前,总会对荒谬的可能性抱有一丝希望。而现在,连这一丝希望也被熄灭了。


“但我不会承认那个女孩的。”

我出院后的有一天,姐姐在我面前说。

她依然面无表情。我感觉一股怒火从我的腹部窜上心头。

“就算所有人承认,我也不会承认。”她呆滞地重复,然后笑了:“因为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此后,几乎每次,我与阴天见面完回到家的时候。在饭桌上,姐姐都会嘲笑般地对我说:

“你又去见那个幻象了呢。”

我通常的回答是:“住嘴。”

然后我会被父亲训斥:“不要和姐姐吵架。”

“可惜她只是个幻象呢。”姐姐哀怨地重复。

“不关你的事。”我快速吃完晚饭,跑上楼梯。

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劝阻我。或是问我怎么了。


————紧咬嘴唇的疼痛把我拉回现实。手电筒的灯依然照在刚才的位置。我的右手依然握着长长的刀。

此时此刻,身在此地的原因,我已经全部整理过了。而且我的心中此时没有一丝迷惘和犹豫。虽然看不到我此刻的表情,但是我觉得我是笑着的。

我推开门。

开着的窗户,飞舞着的白色窗帘,微凉的风,满月。

坐在床上的姐姐长发纷飞,她穿着黑衣,瞳孔里映出我提着刀的身影。



/陆(表)



我杀了人——————


伴随着无声的尖叫,我惊醒了。汗衫被身上沁出的汗湿透了,身上黏糊糊的。

阳光透过窗帘把房间照亮,室内闷热,看来已是正午前后。从房间的镜子看到自己的形象,我的眼睛惊恐地睁大。从镜子里,我看见房间的门——

——是关着的。

钥匙呢?我的脑内猛然惊醒。钥匙呢?!我触电般地从床上弹起,双手在床头胡乱地摸,终于摸到了钥匙。

定睛细看,钥匙依然被细细的丝线系在床头,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

我站起身来,拉开窗帘确认窗户是不是开着的。答案是令人安心的,窗户也没开过。

我一下瘫倒在地上。胸膛随着喘息起伏。

——看来真的是一场梦。

但是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杀人梦如此真实?

而且对象是我的姐姐。


姐姐……对,姐姐怎样了?

想到这儿,我再度驱动起自己的身躯。我用钥匙打开反锁的门,快步跑到了隔壁姐姐的房间。不过没等到我推门,我的心就已经抽紧了——门是开着的。

我惊恐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

姐姐明明昨晚还在……!

我跑下楼,确认每一个房间。

明明昨晚还在的!但是现在不在了!

厨房——没有。卫生间——没有。父母的卧室——没有。

我惶恐地停在房门前。

我的姐姐,她究竟去哪了?!


我看了DV一晚拍下的录像。从我关灯睡觉到今早的阳光自然亮起,期间房间内没有亮灯一次。

也就是说,我本人没有用钥匙打开门,再开灯将钥匙系好摆回去。

即使是另一个人格的我做了这些事,DV的记录也总不会错。

打姐姐的电话不就行了?心里的一个声音提醒我。

这灵感声音虽轻,但于我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我迅速拿起了手机,拨通了那个有好久好久没有拨过的号码。

同时也是印在那个小卡片上的号码。

手机的铃声随着等待的电子音一同响起。我的心一下凉了下去,最坏的可能出现了——姐姐的手机正躺在沙发上大响特响。

她没有带手机……!


我彷徨地拨打了月咏的号码。

仍然无人接听。

我想起了昨天他对我说的话:今晚和明天都有约了。——看上去像是约会的样子,那不接电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那在这种情况下的我,现在又该怎么办?

我心乱如麻地坐到沙发上。

或许只是和以往一样的夜不归宿,或许只是我神经紧张。虽然我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如此安慰自己,但是心里始终有一片不快的阴影挥之不去。

——因为这个杀人的梦是如此真实。



昏昏沉沉,热浪滚滚。

我走在路上,却感觉周围的气温忽然变得凉爽。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上次与月咏见面的咖啡厅里了。我因为意识到环境的转变而轻轻惊呼了出来。

“决定了么?要点什么?”身边传来女性的声音。是姐姐的吗?不是。

我费了好大劲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发出声音的是咖啡厅的那个女服务员。她冲我甜甜的一笑:“在发呆呢?”

“啊,啊……”我痛苦地闭上眼。

我听见桌椅的响声。我睁开眼,女服务员干脆坐在了我面前。

“……抱歉,我只是来坐坐的……打扰你们生意了吗?”

我姑且从喉中生硬地挤出这句话语。

“不,不必自责,”她双手捧着头,眼睛如猫一般眯起:“如你所见,现在没有别的客人。更别谈什么生意了。不过……据我看来,你似乎有心事?”

我四周望了望。的确,除了我和她,这个咖啡厅没有其他人。

“你难道是店长?”

她诡异地一笑:“你觉得呢?”

“……”

我现在可没心情玩语言游戏。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烦躁,她随后补充:“店长是家父。”

我心不在焉地点头。原来是女儿。

见我不说话,她又将脸凑近了些。“我嗅到了……呵呵,你是在烦恼这个吧?”

“什么东西?”我有些厌烦地反问。

“死亡哦。我嗅到了。”

砰。我的双手重重地锤了桌子。引发我这个动作的感情不是愤怒而是惊讶。但这个少女并没有被我粗暴的动作吓到,反而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第一次仔细端详起面前的少女,不过是带着惊恐。

她留着齐肩的短发,面貌不算漂亮,不过很耐看。由于是坐着,我很难看出她的身高,但我想她大概不会比我高。她看上去比我大,不过应该也在上大学。

“你……究竟怎么会知道?”我发现我的声音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唔……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她撇了撇嘴。我发现这个表情特别适合她:“把它理解为‘读心术’吧。”

“胡说!”

“信不信由你。如果不信的话我还可以补充哦——是关于你的姐姐吧。”

我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不可能!我想说出这三个字,但我发现我甚至没有否定的勇气。

这家伙是人吗?她为什么会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难道是月咏告诉她的?但是月咏应该也不知道姐姐失踪的事啊——说起来,姐姐离开家其实也是常有的事,但是这个时机也太巧了!而且在昨天的梦里,我……

我摇摇头,脑海里浮现出另一种可能。

“是你做的……?!”

如果真的是她做的,那我又该如何?姐姐死了吗?她说“闻到了死亡的气息”,那大概已经死了吧!但是如果她不承认,那是不是该报警?但如果我怀疑错了呢?

我的脑海瞬间被疑问填满,但每个疑问似乎又隐隐有其不合理之处。

“你和我,究竟谁更有可能做这事呢?这个我相信你心里有数吧。”

她的话语轻易地击溃我的心理防线。

我想否定,但蠕动的嘴唇中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句子。我又颓然坐回椅子上。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

“不知道呢。但是……”她轻轻触碰我的手:“你想知道么?”

“……什么?知道什么?”

“生死……或者真相?你的心里似乎很挂念这两个词。”

又被她说中了。我的心里一个咯噔。

“你也不能知道真相,你不是我……”

连我自己都感觉自己的回复没有说服力。

“正因为我不是你,所以我能找到真相。相信我。”

她的眼中闪着自信的光芒。

但即便她作下这样的保证,我还是想不出该怎么回复她。

我在犹豫,我想衡量说与不说的得失,但心乱如麻的我,此时做不出任何的理性思考。

交给自己的心吧——以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的气势,我说:“我想知道真相。”

咖啡厅里空荡荡地。

我和她,沉默了几秒。

“……好选择。”她轻佻的语气一下子沉稳下来,整个人的气息也变了:“那么,告诉我关于你的事。”

这句话按下了开关——周围的气氛也变了。我甚至开始觉得面前的少女其实是一个靠得住的人。要不要相信她呢?我决定先把这个问题放在脑后。总之,我咽了口唾液,开始了断断续续的叙述。

叙述的内容——关于我的姐姐;

以及我对姐姐的杀意;

还有我和姐姐的精神分裂症;

和那个最近困扰我的,似乎是精神分裂症复发前兆的杀人梦——杀人未遂的梦,可能并不是梦的梦。

那个如此真实的梦,

以及最重要的,我昨晚的杀人梦。



/柒(里)



这是昨晚的我。

昨晚的我——


——在哭。

居然在哭。

这一点让我不能理解。我居然在哭?我为什么在哭?

我用右手胡乱地把满脸的泪水擦去。脸上顿时感觉沾上了一大片黏糊糊的东西。这是泥土还是血?还是二者的混合物?这时的我已经懒得去想了。

我从地上坐起,顺手抓起身边的手电筒。突兀的光照晃了晃,然后定焦在我的脚前——这里是一个大大的坑,这是我花费几十分钟产出的杰作。然后,我把手电筒的光挪到了坑的旁边。躺在那的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麻袋。

一想到麻袋里装的是什么,我的心里就莫名地涌上各式各样的情感。

残虐的快感?后悔?恶心感?疑问?亦幻亦真的空虚感?兴奋感?——我想都有,但都不是。所有的感情如百股溪流般汇集成一股,于是我的心里只剩下了惊讶和感慨。

或许还有悲伤?我不知道。

边胡乱想着问题,我边提起麻袋。麻袋很重,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这里面可是装着构成她和她的所有啊——不是她和她,是构成她和她的所有。这二者指代的东西是有差别的。

比如说。一棵完整的树是一颗完整的树。但那棵树若被砍成好几段,对于那些一段一段的树木的总和,就不能称它们为“一刻完整的树”了。而是得称其为“构成一棵完整的树的所有”。

饶舌吧?我也觉得。但定义总是要搞清楚的。

我打开了麻袋,将里面的——构成她们的所有——倒在了坑里。

整个过程花费了不到十秒的时间。然后,我把麻袋和刀也丢进了坑里。当然,铲子也是。金属的物件插入土中,发出沉闷的响声。

透过树林,遥远的城市传来悉悉索索的车声。夜晚的风传过树叶,带来滨海小城特有的海的气息。这甚至让我暂时忘记了身周浓厚的血腥味。

我抬起头,在树与树的枝叶间,夜空中仍然悬着满月。这轮满月与我昨天见到的如出一辙。

树林里响起“沙沙”的响声,这是我蹒跚的脚步踩在枯叶与泥土上的声音。我一路沉默地流着泪走着,滚烫的泪珠滑过我的面颊,顺着我的下巴滴滴答答地流下。视野中的夜朦胧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意识的原因还是泪水的原因。我只知道,我的回忆正顺着泪水一点点地滤过我的心间,我一点点地想起了我做了什么——


——回首的姐姐,眼神虚无地看着我的方向。

满月,和现在悬在我头顶一样的满月。风拂过我举起的,握着刀的双手。

我双手高高地举起,宛如蓄势到极点的弓弦。我从近在咫尺的姐姐的眼中——

似乎——

看到了——

我真是笑着的?

我学着劈柴的姿势,将双手间的那个东西重重挥下。

啪。随着斩断什么的声音,记忆中断了。


我想,在那段时间里,我一定是由这个“我”切换成了另一个“我”,由社交的我切换为了野兽的我。所以我的意识才会中断。

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仅仅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做了那样的事罢了。所以我“假装”记忆中断了。

不管怎样,我……

“你后悔了吗?”

意识里响起女性的声音,这是阴天的声音。

我回过神来,使劲摇了摇头,把干扰思维的东西都驱出脑海。

“没有,怎么会呢。”我竭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感觉我的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手里滑滑的,几乎要握不紧刀的柄。阴天没有说什么,她静静地坐在我的面前。一切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平静,甚至连我的呼吸也渐渐安稳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我心里的疑问也随之扩大。

对,为什么阴天会在这呢?

我将刀换到左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汗湿的掌心。阴天默默地看着我的行动,仍然一言不发。但我已经慢慢回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

一定是,我杀了我的姐姐。

我不仅杀了我的姐姐,还——

想到这儿,我的胃里一阵翻滚。

我强压着呕吐的冲动继续回忆:之后,阴天来了。她为了履行与我的约定,在最后一刻来找我了。

比起恶心,心里的更多是疑问:为什么我要这么做?或者说,做那事的人是我吗?而且,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哭?”阴天冷冷地问我。

我一摸脸,果然我的脸上湿湿的。我在哭?不,不会的。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哭出来,我会一辈子看不起自己的。“不,不是在哭。”我有些心虚地断言:“这只是汗水。”

“但你的声音是哭着的。你是在哭。”

“不,我没有哭!”我哭喊出来。阴天又沉默了。她从我面前的黑暗中站起来,正当我以为她要靠近我时,她却走到了阳台。

“唰”地一声,她拉开了窗帘。于是那轮月又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

那轮在姐姐的卧室里看到的月。姐姐……我刚才把姐姐……!

“啊,啊啊……”我野兽般地低吼着,站了起来。阴天静如止水,她清澈的眸子看着我,让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场景——

星空下,草原上,夜晚的女神穿着白衣。她静静地看着她的跟前,那里站着一个浑身秽物、伤痕累累的野兽。

“你在害怕?”

女神的唇轻轻打开。

“……没有!”

我急切地走上前,我想靠近她。她没有躲避,嘴角露出嘲弄的笑容。

我没有做声。我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鼻端传来淡淡的香味。这是我从来没有闻见过的,阴天的味道。

她用双手环住我的腰,将头埋入我起伏的胸膛。她的长发顺着我的胳臂垂下。我隐隐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我的衣衫,难道阴天也哭了?不,大概这些都是错觉吧。

“要开始了?”

“啊啊……”我发现自己是在呜咽着的。几乎都说不出话了。

“我觉得,我们算是相爱的吧。但是在这个世界却不能在一起。”她语调平淡地说着:“正因为这是荒谬的,所以才求助于荒谬的手段。我们一同死去,不用再看这个奇怪的人世,并且寻求再次相遇的可能。”

我点头,泪水点点滴在她的头上。

“我先走,然后你再来。”

“……恩。”

“别哭了,恩?”

“……恩。”

我静静地哭着,将刀刺进了她的胸膛。

当时的其他感觉,我也记不得了。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这感觉,和杀死姐姐的感觉不一样。

毕竟,阴天只是幻想嘛。


此后,我似乎把曾经是阴天的东西做了与姐姐一样的处置。

残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机械重复的劈砍动作,还有随之响起的“啪嚓、啪嚓”的声音,

以及溅在脸上泛温液体的触感。

到最后,我望着客厅里的那一堆东西,已经分不出哪些曾经是阴天,哪些曾经是姐姐了。想到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竟然混在了一起,我的心里不禁涌上了深深的悲伤。我嘶声哭了出来。

哭啊,哭啊,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终于哭得声音嘶哑。我翻出一个麻袋,把那些曾经是姐姐或阴天的东西一块一块地装了进去。

——回忆结束。清醒过来时,我正走在山间的小道上。


我想我现在是要回家的,因为夜晚还很长。我一边走着,心里一边升起了另一个疑问。

“为什么我还活着?”

当我喃喃自言自语出这个问句时,我的脚步凝固了。

我不禁回首望了望。那些曾经是阴天或姐姐的东西正躺在我的几十米远处。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变成一样的东西?

为什么我现在还淡然地想要回家?

我认真地质问自己的内心。

“我不是约定了吗?”我自言自语:“不是和自己的最爱约定过了吗?为什么我还活着?”

不知道。但如果你后悔了,现在在这里自杀也无妨。

自杀?想到这个词,我的整个身体都颤抖了起来。自杀?将刀刺进自己的胸膛或腹部?像电影上那样?

我觉得可笑。不,其实我觉得害怕。

“反正过几十年,我也会死。何必急着在今天赴死呢?”我讪讪地笑了出来。

——但你杀了阴天。

“她只是幻想而已,没有什么的。”我斥责内心的另一个自己。

——但你杀了自己的姐姐。

听了这个提示,我不由得烦恼起来。对,我的确杀了自己的姐姐。不过我下一秒就为自己找到了说辞:因为我恨她,所以我杀了她。之后也永远不用见她了,多好。

——因为恨,所以能杀吗?

可以啊。我感觉自己的表情扭曲起来——既流着泪,又笑了出来。

况且,在今天一整晚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梦还说不准呢。

我依原来的方式回了家。

令我庆幸的是,没有人问我“约定”该怎么办。



/捌(表)



我一五一十地说完了昨晚了杀人梦。说的过程中,因为有的地方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所以只能模糊带过。但即便如此,面前的少女还是听的很认真。

“……”

听完我的叙述,她眉头紧锁地陷入了沉思。她在思考的时候指头会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

我不敢打扰她,只好坐在椅子上等着。她时而闭眼,时而沉吟,但始终一言不发。过了几分钟,我怀着紧张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问:

“……有什么线索吗?”

她没有回答我。正当我以为被她无视了的时候,她抬起头,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

“不。虽然努力地思考了,但是果然没有一个明晰的思路……或许是线索还太少了吧。不过更有可能是我的能力不足。虽然我对推理很感兴趣,不过真要独立解决案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的心情重重地沉了下去。我想我此时的表情肯定很难看。

“那你还让我相信你?!”

“别激动。虽然我的推理能力很差,但是作为补偿,我可是有自己的独到解决方案的——”

我一下子火了。我差点跳了起来:“你那可笑的读心术?!还是什么别的东西?你以为这东西真的有用?!”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少女肯定是想要帮我的。或许她也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来安慰我。我又何必对一个陌生人发这么大的火?尤其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确定的现在。

“啊……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了。”

我偷偷去观察她的表情。事实上,她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我有自己的方式。虽然你觉得很可笑,但我的人生就是这样过来的——我看得到一些你们看不到的事。”

在我目前的心情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而且,以我的感觉看……”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挑选词语:“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不过,很可能是双重人格。”

“果然是吗……?”绝望和晕眩感一同涌上心头。

“……不,只是可能……”她的眉头更深了:“我要时间想一想。……有一些事,确定之前我不知道能不能说。”

“说啊!”

“不……,果然还是等我理清思路再告诉你吧。”她放弃似的大叹一口气。



之后,她说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思考,而我亦不想久留,所以谈话很快结束了。

“回去再等一天……不,或许今天就行。总之,给我一个你的号码。我有新的想法会通知你的。”她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你不是说,你还委托了一个同学吗?把他的号码也给我,我想听听他的看法。或许之后会把你们都约出来讨论。——总之,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点头。把自己和月咏的号码都给她了。临走时,我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遥,遥远的遥。”她微笑地告诉我她的名字。确实是很好的名字。


我回到家,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又把全家找了一遍,姐姐还是没有回来。我努力让自己先不去想这件事。——先睡一觉,这样大脑大概会清醒一些。或许能再次确认一次梦境呢。

更重要的是……我相信遥能看到我看不到的真相。我决定暂时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女孩身上——至少在发现姐姐之前。


然后,我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玖(里)



我是被吵闹的铃声惊醒的。

我打开手机,上面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现在是五点,看来我睡了有一会儿了。接,还是不接?

我决定接。我接通电话。

“喂喂?你是?”

“啊。我是遥。”

遥?我想起了不久前才在咖啡馆见过的少女。对啊,她叫遥。我拍拍自己的脑袋。

“有……什么事吗?”


这个叫遥的少女约我在离家不远的后山脚下见面。说关于杀人梦的事件她大概理清了。她还说,她也通知了我的那位同伴一起在那见面。

果然找到那个地方了么?我唏嘘起来。不过说起来,我杀死自己的姐姐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什么特殊的掩藏方式。被想到藏尸于那里也是理所应当的。

当我这不是谋杀。我只是想杀她而已。“谋”是无论如何用不上的。只要杀了我的姐姐,那就够了。

那么,我去不去赴约呢——

我决定去。

不是自投罗网。不,或者说是自投罗网也无所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确认一下姐姐是不是真的死了。

尽管我确实杀了自己的姐姐。并且还——

但是我还是想确认。

或许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偏执——但这即便是偏执又如何?归纳得来的真理永远只是偶然为真,这些人难道不知道吗?

如果要出去的话,就得换一身衣服了。于是,我踩过黏糊糊的地板去换衣服。对了,澡也要洗的吧。



约定的见面地点在通向后山的那个车站。我出门时,天色已经阴了下来。这是要下雨吗?我在路上迷迷糊糊地走了半天才想起来没带伞。但比起没带伞这个事实,让我觉得好笑的是我居然想起了要带伞这件事。

在杀了姐姐……和阴天的当下,我难道不应该为她们的死而悲痛吗?

但若我真的因此而悲痛起来,我觉得这又是更可笑的了。至于理由,我已经千百次暗示过自己——姐姐,是我一直恨着的;阴天只是我的幻想,所以我没必要内疚或悲伤。

但是约定呢?

想起这个的时候,我的脚步也不由得停下来了。

心情也随着气温凉了下来。——约定呢?

我绕开这个问题,继续前进。


当我到达车站的时候,我看见了女孩的背影,那是……

阴天?!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可能——

阴天……不是死了吗?我大脑的思维一下子乱了。

在我意识到之前,我的本能已经驱使自己的身体向前冲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阴天”面前,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尽管都是白色的连衣裙,尽管身材差不多,都是瘦瘦的。但是面前的女孩是短发。但或许——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可能——她剪了头发呢?

稍稍松弛的神经再次绷紧。

我一把抓住少女的肩头,轻易地将她的身子扳了回来。“做什么?!”伴随着她这样的惊呼,我看清了她的脸。

不是阴天。

我愣了两秒,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是遥。但是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她与阴天这么相像……


“抱歉,你的背影……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很久没联系了所以……”

我低下头道歉。在我抬起头时,少女诡异地笑着。

“是么?”她弯起嘴角:“是真实的朋友吗?”

虽然一开始被吓到了。但我立刻想了起来,遥有读心术一样的能力。

尽管我一向不信,但我现在宁可相信这个说法。否则我想我可能会立刻瘫倒。

为什么杀人的时候那么轻松,被看到内心的想法却让你这么害怕呢?

心里的另一个自我发问。虽然看上去是很幼稚的问题,但我回答不上来。我决定无视心中的问题,转而面对面前的这个少女:

“你说你已经有头绪了?”

自然,我的语气里没有那种要被看穿的恐慌。因为我知道,这么拙劣的杀人案总会被揭穿。

我想,如果有人报警的话,我不会逃吧。或许我还会去自首?但这得等我确认完之后才行。

确认我的姐姐是不是真的死了。


“啊啊。其实我已经知道了。”少女收起了笑容。这让我感受到一种压迫的气氛。

我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还好,少女忽然对着一个方向招了招手。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他也到了。

这个少年,前几天还和我一同在咖啡厅讨论整个事件的少年。虽然我觉得,这个事件已经不需要他了。

“对不起,来晚了。”他一脸的疲惫:“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实在是……”

“没事,只需要确认一下就行了。反正路也不远。”少女回答。

我则对他点头致意。他也和我打了个招呼。

“轰”,远方传来了低沉的雷声。我抬起头看天空,这才发现整个天空已经被乌云所遮挡;浓淡不一的天空,就像被深色颜料随意涂抹过的白色画布一样。

大家沉默了。我想我们想的是一样的,

“要下雨了。即使这样也要去么……”少年犹豫着说出我们的心声:“其实,明天或者后天也可以……”

少女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不。只差一点点了。”她说着,有意无意地望着我:“如果我,或者我们承认内心的想法的话——”

她指着不远处的小山。



“真相就在那里。”

最后,我们三人无言地向山上走去。

路渐渐变得崎岖。尽管这不是真正的山而仅仅是丘陵,但爬起来依然费力。我们沿着车辆行驶出的土路慢慢走着。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三人不发一语。但三人的心中肯定都对前方充满着不安。土路越来越窄,到最后甚至没了。少女停了下来。她蹲下身子:

“有车辆行驶过的痕迹。我想就在这几天。……等等。”

她站起来,又跑了几步,停在一个地方。

我冷冷地看着她。我隐约知道她想说什么。而我的同伴,那个少年却一脸茫然若失的神色。



是……血。”

少女沉重的说。我感觉三人间的气氛越发地凝重了。

少女再次站起来。她沉默着前行,她的背影发出了“跟我来”的命令。我虽不是被这个命令驱使,但也慢吞吞地跟了上去。身边的少年则失神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知道她要走到哪。那个地方已经不远了。

天,灰色的天,在我们的头顶螺旋地拧起。就像抹布——我的心里可笑地想着,但拧乌云所挤出的雨水却迟迟没有掉下。雷声在远处隆隆地低吼着。要下雨了。两个少年,一个少女,依旧无言地行走在积满落叶的小林里。

似乎是错觉吧,我们的周围渐渐泛起了薄薄的雾气。然后,我的脚步不自觉地停在了一处。

是这里。我的心里不知为何泛起复杂的情感。回忆,或许是这个吧。姐姐,阴天,我和她们。打开的窗,满月,我挥下的刀。

溅起的血。

我撇着嘴轻轻笑了出来。“……是这里。”我轻轻地重复。

少女在十几步远的地方蹲下。她拨了拨身下的枯叶和泥土。

“有人来过的痕迹,大概就是这几天。”

那就是我啊。我强压着心中泛起的笑意。

她和少年似乎都没注意到我。“……顺着这个足迹走一段,大概就在前面。”她接着说。

我不禁轻轻地笑出了声。还好他们没有听到。不过说实话,这足迹就是我的啊。

我们继续前行。


期间,我的意识又恍惚了起来。我想这是因为承认了自己罪过的缘故——


不好,又走神了。我摇摇头,回过神。少女正站在我的身侧。

“是你吧。”

她直视着我。

我环顾四周。没错,就是在这,我还残有这个地方的印象。就在十几步远的前方,我挖了个坑。坑前,失神的少年正颤微微地站着。

“啊啊。”我不置可否地应和。

“你杀了自己的姐姐,还有自己的幻想……我可是从你心中读出来了哦。”

她沉稳地说。

我单手捂住脸,苦涩地笑了出来。从指缝间,我窥视到少年的身影缓缓跪了下来。


是啊。我杀了姐姐,也杀了阴天。

我把她们装进了麻袋。倒进了这个自己挖出的坑里。


扔下少女。我走向少年的身边。透过他的肩头向坑里望去——

……我只是想确认,我姐姐的尸体是不是“确实地”存在于里面。坑里只会有一个人的尸体,因为阴天是不会有尸体的——

首先,我看见了苍白的手。这确确实实是手,它无助地从土砾里伸了出来——

然后,我看见了——————————



白·色·的·裙·子。



我眼前一黑。

犹如被迎头重殴了一记,我跌跌怆怆地后退。而后颓然坐到在地。

白色的?

白色的裙子?

“不可能。”我低声呢喃。奋力坐起身——不,我觉得是连滚带爬的。不过这无所谓——再次奔向了坑的边上。

白色的,白色的,白色的裙子!


姐姐明明……

姐姐明明穿着黑色的裙子……!

我无助地跪倒在地。蠕动着双唇,但就是说不出有意义的句子。


随着一声惊雷响起,少年凄厉地哀嚎起来。这野兽般的哀嚎回荡在空旷的山里,久久不散。


我呆呆地矗立着。

下雨了。或许之前一直都在下?总之,雨直到现在才大了起来。仅仅几秒的时间,从空中落下的雨点就由毛毛细雨变成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珠一下下抽打着我的脸和我的心,我跪倒在泥土、血和雨水中间,仰起头看着灰色的天空。

有水顺着我的眼角滑落,我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我无声地哭喊着。


这时,我感到身体被谁拍了拍。

我缓缓地——维持着这个姿势转过头。看见了站在雨中的遥。

她的短发被雨水沾湿,紧紧地贴在脸上,白色的连衣裙也全湿了。雨愈下愈大,直至近在咫尺的我和她之间都似乎隔着一层雨水的屏障。在这样的场景中,我的心里隐隐又升起了对自己的诘问:约定呢?

她尖锐的目光透过雨幕盯着我。然后,她缓缓开口


“甄离只是单纯的被噩梦困扰而已,从来就没有什么多重人格。”此刻的少女,宛如雨中的女神:“你才是凶手,月咏。”


==


十月十日报纸晨版头条:

“大学生月某因涉嫌杀害同学姐姐而被捕。怀疑嫌犯系精神病发作的情况下作案。”

“该嫌犯与被害人的弟弟都曾因精神分裂而入院治疗。据悉,嫌犯自幼患有严重的幻视并发症,并坚持认为自己有一个姐姐。”

“目前,该案还在持续调查中。”



/终章:那时的姐姐对我说,她喜欢上了谁



我确定此刻的我在梦里。

因为我遇见了被好友杀掉的姐姐。

姐姐穿着白色的裙子。

她对我重复了一遍,那句曾经几乎让我不敢相信的话。

对,是那天晚上,我感觉姐姐变了的时候。她说的话——

“我呐,喜欢上某个人了哦。”



-END-


================



有没有都无所谓的后记



现在是0:40,距离我的电脑断电大概还有十分钟左右。我想足够我写个后记了吧。

在没开始写这个文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后记该怎么写。尽管这确实很可笑,但我一直渴望着写后记这一刻的到来。因为这不仅代表着这篇文确实结束了,而且还能发发牢骚。

但真到了写后记的时候,我却发现了更可笑的事——我忘记当初想好的内容了!

这篇小说的灵感大概来源于一本叫《杀戮之病》的推理小说。说实话,那个小说本身只能算“还行”,但文章的结构和构思确实巧妙,让我叹为观止。

而小说里的个别场景,参考《糖果子弹》的或许更多些。什么?你说你找不到?那样自然更好。说明我已经把这些场景彻底地改造完毕了。

至于写这个小说的契机,那是来源于一件充满着青春的伤痛的事情。那是一件很悲伤,很悲伤的事情,悲伤到我几乎都想哭了。好吧,虽然现在基本好了,但是当时我真是……

哎!算了!这也是青春的一部分嘛。

为什么选择了写一篇新的小说,而不是继续写ecstasy呢?这大概是因为——我觉得要尝试各种风格的写作吧。说起来下一部还想写武侠呢。

至于ecstasy怎么办——我肯定会写的啦,祖国人民请放心。

上面两行话写得好像我的作品很受欢迎似的。如果信的话你就输了。事实上,我觉得写作带给我的更多是创作本身所带来的快乐,而读者什么的则是附带的。当然,这并不是说读者就无关紧要。其实我觉得读者是越多越好的。

有人问过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

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一开始可能只是单纯的想把很多事移情到写作上吧。后来可能只是为了发泄过剩的写作欲望。再后来则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比如,用小说带给别人一些事。

什么事呢?比如我常借主角的口所呼唤的:梦想,爱,热情,友谊,正义。还有勇气。

别笑,我真的觉得小说是有这样的力量的。但我能不能带给别人那些东西,则是我自己能力的问题。

用很多的时间想谜题,构思文章结构,查了一些精神分裂之类的资料(还发现宿舍的某人似乎有这个倾向,呵呵)。忙着忙着,创作也一波三折。到了这个周一晚,我在结束写作的同时认识到:

我的大英期中考,跪定了。

不过我会问自己,究竟是期中考更有意义呢,还是写这个东西更有意义?

我觉得是写这个东西。

如果把问题换一下,换成:学英语更有意义呢,还是写小说更有意义?

我觉得是写小说。

如果再换一下呢?

是我所纠结的那个啥更好,还是搞创作更好?

呵呵。是创作吧。呵呵。

——我觉得,所有挣扎在创作这条路上的人,都会在一定程度上赞同我的想法。

顺:经历了写这个蛋疼悬疑的十几天,我真心觉得能写推理小说的人都碉堡了。

顺2:因为想着要快点结束,可能有些伏笔没收回来。一时半会我也检查不出来,总之先像这样吧。





——南,2012.4.17. 乱笔于一千米考试及期中考和班会课前晚。

 楼主| 发表于 2012-4-29 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亲们,看不懂的可以回帖啊,我很乐意解答的……有意见或建议的也可以说一下啊。。
发表于 2012-5-2 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ar1osChAn 于 2012-5-2 15:02 编辑

文笔的成熟度很高,你看来是擅长用哲学定义和人类思想层面来表达文章的内容吧?

内容表达的不错,没有凌乱的感觉...
作为短篇的话,一口气看完的满足感很够...
俺很喜欢黑暗悬疑类型的文文,所以很佩服你的擅长方向 wwww
加油哦...
 楼主| 发表于 2012-5-3 11:44 | 显示全部楼层
Car1osChAn 发表于 2012-5-2 14:57
文笔的成熟度很高,你看来是擅长用哲学定义和人类思想层面来表达文章的内容吧?

内容表达的不错,没有凌 ...

终于有人回啊。。这就是传说中的“挽尊”么(笑)
玩笑而已ww
因为对哲学比较感兴趣啦,有时候会掺私货进去,会给读者造成一种虽意义不明但觉得屌的感觉。
总之感谢支持啦。写悬疑真的挺难的,从前都没写过,现在写了一篇,之后深感脑细胞不够用。所以现在很佩服写悬疑的人。
你也在写吧。加油啊!
发表于 2012-5-3 14:58 | 显示全部楼层
--南-- 发表于 2012-5-3 11:44
终于有人回啊。。这就是传说中的“挽尊”么(笑)
玩笑而已ww
因为对哲学比较感兴趣啦,有时候会掺私货 ...

话说我也正在努力把文章弄得稍微哲学一些...
于是赞同你的说法... 很会写悬疑的人都是变态的... == ((明明是自己差还说

话说我们的文章似乎都没什么人会鸟一眼嘛...
亏我还以为这论坛是不错的意见箱说 =3=
发表于 2012-5-3 15:41 | 显示全部楼层
风格不错 思路清晰 LZ以后向长篇发展吧
 楼主| 发表于 2012-5-3 17:33 | 显示全部楼层
Car1osChAn 发表于 2012-5-3 14:58
话说我也正在努力把文章弄得稍微哲学一些...
于是赞同你的说法... 很会写悬疑的人都是变态的... == ((明 ...

感兴趣的话,读一些原著是很有裨益的,可以挣脱从前写作的那个小的思维圈子。外面的世界很广阔(笑)
嘛,都在打拼中吧,其实真的,费尽心血写出来的东西没多少人看倒是普遍现象,不过也不要因此放弃。能合理的期望,有努力就会有回报~现在还处在积累期吧,不要急 ww
 楼主| 发表于 2012-5-3 17:33 | 显示全部楼层
hongdoudav 发表于 2012-5-3 15:41
风格不错 思路清晰 LZ以后向长篇发展吧

征文区有拙作长篇《Ecstasy·战斗着的少年与守护着的少女》,是个战斗系。如果有兴趣可以看一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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