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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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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乙一]在黑暗中等待[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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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2 00: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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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百度乙一吧
作者:乙一
出版社:尖端
译者:陈惠莉
录入:QAZZ海盗
         西京七夜流云
         Griffith000
扫图:never1513
校对:Griffith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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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本间满是在三年前某次去医院看诊,在候诊室发现自己视力可能有问题,那
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眼睛的异常;由於之前并不常到医院那种场所,所以她原本猜
想是医院的日光灯平常就是比较阴暗,或者是光度渐弱的灯管没有被替换的缘故
,但看见坐在附近长椅上,带着孩子前来医院的女性正神色轻松地浏览杂志,她
这才惊觉到有问题的不是医院的灯管——而是自己的眼睛。

  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宣告她可能会在短时间内逐渐失明,失明的肇因在於那次
车祸造成的结果;当时她正在等过马路,看见灯号转变成绿色时她便向前走,却
有辆车子突然冲出来撞上她;当时只有头部遭到重击,身上没有任何外伤的痕迹
,然而现在却即将面临看不见的人生。

  视力的丧失并不像灯光开关被关掉那样,突然间就变成黑漆漆的空间;而是
整整有长远一个礼拜的时候,阿满发现映在眼中的所有光源慢慢地减弱,在渐渐
加深暗度的视野的日子里,她表现得出乎意料地冷静,当视力仅剩一半的时期,
还觉得自己好像只是被傍晚时的阴暗暮色笼罩住一样。

  房子的後方就是车站,客厅的窗户刚好面对车站的月台,打开窗户就可以看
到车站月台的正面,这时是阳光强烈的夏天,有些人为了挡住阳光而把手举起来
遮在眼睛上方,也有些女性直接打着阳伞。

  阿满看得到的世界显得一片阴暗,每个人如同浸泡在漆黑污浊的水中,然而
站在月台上的人们看起来却是觉得非常刺眼,发现这一点的阿满有一种不可思议
的感受;仿佛只有她一个人慢慢转移到和四周人事都隔绝的世界里的样子。

  至於父亲,阿满心中始终有一股歉意,打从她懂事时妈妈就不在了,一直以
来都是他们父女俩相互扶持地生活,不过现在自己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照顾父亲
了……也许在自己习惯这种黑暗之前,连说话的对象都会消失不见吧?这样下去
的自己大概也会成为父亲的人生枷锁吧?随着被拉进黑暗世界的程度愈深,阿满
愈觉得好像是自己抛下了父亲独自外出旅行似的,一个有别於之前、更寂寞、更
安静的旅行。虽然说,阿满不知道这种情况合不合乎正常?但是即使是念大学她
也没有离开过父亲,以至於单独出外旅行这种感觉会让她产生抛下父亲的罪恶感


  过不了多少日子,阿满的视野便完全被黑暗笼罩,仿佛时钟的针在深夜的时
间停顿住,然而并非全然看不见,只要是太阳或相机的闪光灯那种光度比较强的
光线仍勉强可以穿越黑暗,传送至阿满的眼神经;并不是多麽明亮的光线,只是
小而微弱的红色光点。譬如,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抬头望天空,便会看到比一般人
眼中的蜡烛火焰还微弱的红色太阳浮在漆黑的世界当中——根据医生的说法:眼
盲的人当中,全盲的比例并不高。这点算是出乎阿满意料之外的结果。

  失去视力之後,阿满为了没有人照顾父亲的事情担心了好一阵子,直到父亲
於去年六月时因为脑中风而突然过世了才放下一颗心。

  学习点字的使用比阿满想像中的简单多了,她原本还不能理解一些点的集合
体如何形成文字,但在了解法则之後,发觉点字比平假名或英文字母还单纯,这
也让阿满大感惊讶;从医生宣判她将会失去视力,一直到她完全看不到之前的这
段时间,她一直和父亲一起看点字书。

  阿满所学的「六点式点字」正如其名,是利用六个点的组合来代表文字,这
六点分别为两行三列所构成:

  只有最左上方一点就是「あ」

  这个点下方再多一点的话就是「い」

  然後右侧增加一点就是「う」

  如果下方和右边两侧有点的话就是「え」

  将「え」的三点去掉最左方的一点便形成「お」

  如同二进位的算法,按照顺序从一端将各种变化排列进去,这些母音就成了
点字的基础,组合起来代表五十音,譬如,在「あ」的最右下放加上点的话就变
成「か」,如果「え」将和最下方的点组合起来,就是「け」;唯一的问题在於
如何用指尖正确地感觉点的凹凸,但这只要多花点时间熟悉之後便解决了。

  当阿满几乎完全失去视力之後,父亲去图书馆借已用点字翻译出来的书籍回
来,父亲似乎很担心她因此而灰心丧志,而他之所以开始学习点字是为了学会打
点字,她没办法阅读纸上写的字,唯有改用点字才可以为彼此留下讯息;要打点
字,就得用上点字板,点笔,点字用纸等工具:方法是将纸固定在板子上,将前
端尖尖的点笔棒按上去,在纸上打出点来。

  那一次是他们刚开始练习点字的时候:原本请好假应该在家的父亲却不见了
,阿满心想也许是自己在二楼的房间时出门了,而厨房的桌子上似乎留有父亲打
下来的点字留言,因为点字通常都是横向书写的,所以小小的突起块排成一排横
列,阿满闭上眼睛,试图练习用指尖阅读留言;她全神贯注地摸索着排列在纸上
的突起点,一个字一个字地解读。「西、东、买、去。」

  阿满不懂摸索出来的结论,她一次又一次地从左到右地用指尖摸索阅读後,
随即发现到父亲犯下的可笑错误和写在备忘纸上的点字留言;点字是用指尖去读
凸出的点,但是打点字时却是用点笔打洞,因此要写出让人从左读向右边的点字
时,就得从右往左打字,写完再将纸翻到另一面才可以。

  而父亲大概是采用阅读的方法,从左往右打上点字的,所以阿满必须倒过来
阅读才可以理解纸条的意思。父亲留下来的点字纸条都被阿满保管着,一直到他
死前,阿满才竟然收集了许多纸条,这麽多的纸条正代表了她和父亲之间的牵绊
有多深,在这些纸条当中,打着「西东买去」的纸条成为父亲留给阿满最重要的
遗物。

  这样的黑暗世界将会永远持续,阿满对这件事并没有多大悲观的成分,黑暗
世界对她而言其实是很温暖的,当黑暗包围着她时,她觉得全世界只有自己存在
;当父亲还健在时,她便偶尔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因为眼睛看不见,尽管父亲也
在一起,但他若没出声,就跟阿满一个人在房子里没有两样。

  她甚至曾经有过这样的体验:父亲为了清喉咙而咳嗽的声音才令她想起父亲
也和她在同一个屋檐下,她觉得自己好像把父亲的存在和自己的生活隔阂了,心
中充满了歉意,当时还为此感到惊慌——也许就是靠这样意识父亲存在的方式,
才减缓她深深的潜进黑暗世界的速度,而现在父亲过世了,那些记忆也不复存在
,阿满几乎不看点字书了,家中终於只剩下她自己。另外,从小学时期就一直维
持深厚友谊的朋友二叶花末偶尔会打电话来关心阿满,她们会一起外出购买生活
上的必需品,要说阿满跟外界有什麽关连,那就仅止於此吧,所以她平常多半过
着好几天没有跟任何人交谈的日子,不需要打扫家里或是洗衣服的闲暇时间,她
便会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像在妈妈肚子里的胎儿一样蜷缩着身体打发时间,一
方面心想世界各地此时此刻一定正发生着各式各样的事情,但另一方面又觉得置
身於黑暗中的自己跟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没有任何关系,她拥有的只有这个房子,
以及弥漫在其中的黑暗,没有其他东西的简单一人世界。房子是蛋壳、黑暗是蛋
清,而自己则是蛋黄;是一种近似寂寥,却又安稳的感觉,就像自己被包在柔软
的布当中再埋葬起来一样。

  突然间对号列车飞驶而过的声音响起,她猛然惊觉自己仍置身於日本——位
於房子後方的车站是不停靠对号列车的,车子出发几乎要振达地球核心的巨大声
响急驶而过——因此她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当眼前永远都会是一片黑暗时,可以
让人比以往更轻易地想起许多不同的事情,偏偏脑袋里经常充满令人不快的记忆
,她希望能想起一些比较愉快的事情:譬如,念小学时只有自己能够正确解答出
全班同学都解不开的问题而让大家刮目相看之类的事情,但脑袋总是事与愿违—
—十年前,当她就读国中的时候,有一次她在走廊上走着,隐约觉得身後的同学
都会偷偷瞄自己,不过一当她把视线转过身後,大家又赶紧把视线移开,一副什
麽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可是气氛还是非常奇怪,感到莫名其妙的她心中忐忑
不安,此时二叶花末向她走来,并从她的背上撕下了某种东西……原来是有人用
胶布将纸张贴在阿满的背上,而且用麦克笔在纸上大大地写着让人觉得难过的字
眼。

  「这是常有的事情,之前我也被人这麽耍过。」花末顶着困扰的表情将纸张
揉成团说,阿满一边用手搔着头,一边笑着点头回应。

  这是每个人都可能经历过的恶作剧,没必要放在心上——她这样解读并告诉
自己,然而和花末分手之後,脑海中还是想起自己没有发现被贴上纸张,昂首阔
步在走廊上走着的模样,连带想起大家不敢露骨地笑出来,只是用斜眼偷看她并
忍住笑意的神情,阿满觉得好可怕,最後她躲在厕所里吐了好久好久;平常的她
便很欠缺自信,经常怀疑自己的外表有没有某个地方让人觉得可笑而感到不安,
每当自己附近掀起一阵笑声,她总是怀疑是自己成了众人的笑柄而胆颤心惊;还
有一件事,教室的桌子之间以五十公分左右的空隙排列着,要在教室走动时非得
穿过那道空隙不可,但是当有跟她关系并不亲密的同学探出身子隔着空隙彼此交
谈时,她就没办法经过,也曾经为此绕了远路——其实她只要打个招呼,请对方
让一下就可以简单解决了——然而她连这件事都做不到。

  国高中时期,她总是尽量避免引起老师和活跃同学的注意,安静地过着生活
,平常的时候要她站在众人面前已经算是很勉强的事情了,於是一旦到了室外,
光是走路便会让她觉得全身都是伤;即使是时过境迁的现在,阿满一想到背上被
贴着贴纸,仍觉得一颗心似要喷出血来……但是她告诉自己事情已经过去了,要
忍下来。

  外面的世界也许充满了伤人的事情,然而她现在什麽也看不到了,倘若能不
离开家门,只靠着保险金过日子的话,就不会再有任何事情可以来扰乱她的心绪
了。记得小时候,她会曾经在白天的时候睡了一段很长的午觉,醒来时四周已是
一片漆黑了。当时她有一种难以理解的慌张;她一睡醒还感到纳闷,通常都只有
在晚上裹着棉被睡觉时,或者在某种机会下经过阴暗的道路或走廊上时才会被黑
暗所笼罩,然而这些都是在事前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要关掉电灯
啰、四周会一团漆黑喔——但是在白天睡着後醒来的情况不一样,黑暗来得太过
突然会让她感到莫名的惊慌,老实说当时她只觉得黑暗很可怕,一般而言大家都
会恐惧黑暗,所以阿满小时候也不例外,总觉得黑暗跟怪物扯上关系,身处黑暗
都会害怕自己可能会看到超自然的东西。

  然而现在,阿满的四周永远都是黑暗的,在有心思去害怕怪物之前,她还得
先问以声音通报时间的时钟现在几点了?要不然就是问花末四周是否已经暗下来
了……话说回来,现在的她还是有点害怕怪物,所以意识到是晚上的时间,即便
对自己没有差异,她还是会打开电灯……除此之外,当她在家里感受宛如毛毯包
裹着她的黑暗,仍觉得很舒服,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在黑暗中将身体蜷缩成一
团时还曾经想过,干脆就这样一动也不动一直到死去好了,她在黑暗中静止不动
,以身体去感觉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的变化,反复感受着变热变冷的温度,无所
事事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听说不吃不喝的人也可以活上好几年,她觉得让自己就
这样渐渐变老,待死去的时刻来到,或许就可以得到宛如进入睡眠状况般平静又
平和的消失方式。

  她就这样静静地躺上几个小时,要说有任何动作,顶多只是眨了几次眼睛罢
了,每次她处於这种全身放松的状态时,都搞不清究竟是自己的意志不肯活动身
体,或是实际上身体真的动弹不得,这种时候她就会想:「好吧!这次就一直躺
到死好了。」她听到冰箱轻微的振动声从厨房那边传来,心里想着整间房子慢慢
地在腐朽;这是地狱,这个世界正缓缓地下降直到地底,很快就要抵达地狱了。

  她起身走到流理台,让水流进杯子里,当感觉水从杯缘溢到杯子的把手时,
她便将水龙头关起来,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水,然後往冰箱的方位走过去,放弃
持续静止不动的作法实在是一件很没原则的事情,阿满总是半途而废,她觉得冰
箱发出振动声也要负起一点责任,毕竟是这声音让她想起自己会肚子饿这件事。

  也有人会为像她这样的人独自生活感到忧心忡忡,当天来家里来拜访的警察
也是其中之一……说是警察,其实也只是对方这样自称,而阿满决定相信他罢了
,玄关的门铃声像在水面扩散的水波纹在屋子中荡开来,在黑暗中听到那个声音
时,阿满意识到玄关的另一头很难得会有人,而对方的存在波动化成了声音,以
玄关为头,扩散到整个房子里。阿满打开门,听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寒暄声音,他
自称是派出所的人,然而阿满并无法确认他是否穿着制服,他一开始的语气中带
种严肃探查的意味,却在发现阿满有视力方面的问题之後顿时消失,转而担心起
阿满的生活。

  他关心地问阿满三餐和购物有没有问题?表示万一有什麽需要,可以打电话
到派出所,阿满听到他从怀里拿出东西的声音,她的手随即在一片漆黑当中触摸
到了一样东西……好像是他的手,他把可能是纸张的物品塞到阿满手中。

  「上面有派出所的电话号码。」他说道,随即进入前来拜访的主题。「房子
周遭是否有什麽可疑的动静?」

  当门铃响起时,阿满习惯没有先确认访客就直接开门。对她而言,鱼眼窗是
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再加上她总觉得让客人等太久是很没礼貌的事情,所以她
都会手忙脚乱地赶紧开门。她也打定主意,万一有强盗入侵,自己遭遇什麽不好
的事情便马上咬舌自尽。

  所以被问到这个问题时,阿满想起上午发生的事情,听到门铃响起的她,去
玄关探个究竟,可是门外却没有人,她甚至走到门外对外呼喊,仍没有得到任何
回应,最後她认为是附近孩子们的恶作剧。不过阿满认为这件事没有必要刻意报
告,所以并没有对自称为警察的人提起,她说:「没什麽特别不一样的变化,」
随即他便说:「是吗?」阿满猜他大概做了点了点头的动作,也许是别户人家也
给了同样的答案,因此他事先也预期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不过他又问:「有没有
看到可疑的年轻男子……」立即发现自己的问题太矛盾了,而阿满当然回答什麽
都没看到,「这几天不太平静,要小心点。」他叮咛几句便离开了。

  阿满不知道如何处理手中的纸张,对方说上头写着派出所的电话号码,可是
就这样写在纸上她看不到,丢掉又於心不忍……派出所的人为什麽突然四处巡逻
呢?阿满想了想,随即想起早上的事情。

  每天起床,她总会先打开客厅的窗户通风一阵子,而当她今早想关上窗户时
觉得外头分外地吵杂;巡逻车的声音和许多人喧嚣的声音交杂着,但她认为与自
己无关,在钻进二楼的房间之後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准备从玄关走回客厅,这时厨房那边微微响起一
个坚硬的声音,像是堆放在架子上的盘子或什麽东西撞击的声音,虽然餐具在没
有人碰触的情况下发出声音的情形并不多见,但毕竟还是有可能的,她心想是在
堆放餐具时没有放妥当吧?这麽想的阿满仍然感到不安,心头上一阵骚动,她感
觉到漆黑的面前隐隐约约飘来一股不明的气息,於是前往厨房用手摸索了一番,
立刻认为自己想太多了,她发现没有洗的餐具还堆放着,那麽刚刚也许是餐具在
发出抗议吧!这是十二月十日的事情。

  盘踞在自己心头将近一个星期的感情在今天早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空虚
的洞穴,一股强烈的虚脱感让他几乎没办法动弹;心中宛如有一个缺口,明明有
一个人死去,心头却没有感觉,仿佛在自己胸口当中的并不是流动着温热血液的
心脏,而是冰冷沉重的石块——今天早上之前的想法是:如果松永年雄死了,自
己应该会很高兴,由於会对於别人的死感到欣喜,所以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冷漠残
酷的人,然而事实上他既不感到欢喜,也没有悲伤。今天早上之前,自己的体内
确实充满某种不安定的因子,在看到站在车站月台上的他的那一瞬间化成了杀意
,不过现在却不复见了,原因很清楚——因为成为他的杀意对象的松永年雄已经
永远消失了。

  明宏已经在客厅的角落里坐了四个小时以上,客厅位在老旧的木造房子的东
侧,是一间八坪左右的榻榻米房间,中央有一座被炉,他就坐在房子最东侧的墙
壁和南侧的墙壁所形成的直角地带。

  面向东侧墙壁的左半侧有一座大壁橱,一进入这间房子,他的目光便瞄见那
个壁橱,但是看不出里面摆放什麽,应该像每个人家中都有的壁橱一样,专门收
纳指甲剪或削铅笔机等不知道该放在什麽地方的杂物吧?明宏的老家也有一个这
样的壁橱。东侧壁面的右半边是窗户,格子状的窗框和房子里的其他场所相较之
下特别新,他猜想是後来安装上去的。

  电视紧靠着南侧的墙面拜访,明宏背着南侧的墙;右肩倚着东墙坐着,正好
在东侧的墙和电视机围住的空间中,静止不动的他觉得自己已不是生物,而是房
间里的某样家具;而且他心想:真的是家具不知道有多好呢——如果自己能够是
像家具一样的无机体,就不必为任何事情苦恼或痛苦,永远这样坐着,也不需要
进食,只要过着房子的主人在眼前来来往往的生活,等自己旧了,主人买新家具
之後就被丢出房子,安安静静地消失。

  明宏将本来抱着的膝盖伸直,想让僵硬的肌肉放松,他尽可能让自己安静地
进行这些动作,甚至连摩擦榻榻米的声音和衣服互相摩擦的声音都小心翼翼以防
被听见,之前奔跑时造成的疲累已经消失了,另一种紧张感取而代之紧绷着他的
肌肉。

  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否则事情就变非常严重了!

  窗户位在明宏的右肩一带,当他就坐姿微微抬起下巴时,可以轻易看到外面
,十二月的冷风从窗户的空隙吹进来,让他觉得浑身冰冷,心想看似没有空隙的
格子状窗框也不尽然吧?再不然,说不定玻璃本身就是冰冷的,把外头的寒意直
接带进屋内,房子的北侧和西侧墙上分别有一道毛玻璃的拉门,可以通往厨房和
走廊,不过现在都是紧闭的状态。

  这房子的主人本间满从两个小时前就躺在暖炉前面,像个胎儿一样蜷缩身体
,以身子包围暖炉。明宏原本只能看见她弓起的背面,她翻了个身将脸转向明宏
的方向,两人之中还是隔着位於客厅中央的被炉,但是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的脸


  明宏着实吓到了,由於她一直没出声,而且一动也不动好长一段时间,所以
明宏以为她在睡觉。但是翻过身看着明宏方向的她,眼睛却是睁着的,她直直地
望着明宏的方向。

  好清澈的眼睛。

  有那麽一刹那,明宏因为以为自己被发现而整个人陷入混乱当中,但是随即
想起她看不到东西——她并没有尖叫出声,动也不动就是最好的证据——好像还
没有被发现,原来是她一直都是清醒的状态,那明宏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发出任何
声音。在这个宛如封闭的盒子的房子里,她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的,令明宏心中多
少产生罪恶感,於是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着窗外;玻璃的一面因沾着水滴而
看起来像起雾一样,摆在暖炉上的茶壶正在冒气沸腾,玻璃瓶身的表面因冷空气
而冷却,其实从两个半小时前,茶壶的滚水就已经沸腾得很严重,幸好茶壶现在
已经从四角形暖炉的火焰上头被移开,只剩白色的蒸汽从茶壶壶口缓缓地冒出来


  明宏以非常谨慎,不发出一丝声音的情况下,用左手擦拭沾在玻璃上的水滴
,导致手掌又冷又湿,其实房间里应该是很温暖的,然而沾在手上的水滴寒意却
透过手臂经过背部再窜到脚尖。

  用左手擦拭过的玻璃变得透明,可以看到外头的景象;距离二公尺远的地方
就是车站,有一个月台在比较靠近的位置,隔着铁轨还有另一个较远的月台。从
窗户刚好可以看到月台向前延伸的尽头,如果有人站在窗前,可以看见从左侧延
伸而来的月台正好在窗户约中央区域终止,往右侧看也可以看见两个月台的水泥
弯角,两个月台之间是往窗户的右侧延伸而去的铁轨。

  房子和月台之间的空隙有种树,窗户刚好位於两棵树之间,视野相当好。只
要把脸凑近窗户,甚至可以看见较远处的月台另一侧的情景;月台上站着为数不
少的人,不过跟早上比起来应该逊色许多吧?现在仍然有穿着黑色工作服的人们
从月台的一边俯视铁轨,似乎在查看什麽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非常严肃的
表情,明宏的位置可以连工作人员脸上的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小心翼翼眺望
着窗外的状况,远处月台终止的地方有用来将铁轨和道路隔开的绿色铁丝网,早
上有些爱凑热闹的人们就聚集在那边望着车站里头和轨道,只不过现在已经过了
数小时,没有人聚集在那边了,没想到那个男人就死在那边!明宏注视着和他只
有距离二十公尺的远处月台,发现嘴唇在颤抖的他用力地咬住嘴唇。

  明宏并不是到最近才知道她叫阿满,但是他没有跟她说过话,也没有拜访过
她。十二月十日的十点左右,明宏在犹豫了一阵子後,决定来到这间老旧木造房
子的玄关前,往旁边滑开的设计的门有着镶着玻璃的格子状窗框,按下的塑料钮
是数十年前设计的门铃,隙缝间还卡着泥土和灰尘,让他颇担心门铃是否还有功
用,然而响遍房子内部的铃声连站在外头的明宏都听得见。

  不一会儿,站在屋内前来应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是那个他早就知道住在
这间房子里的视障女性。

  「请问……」打开门之後,她带着困惑的语气问道,而明宏早在按下门铃之
後就退到一边去,把背靠在墙上准备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之前他曾远远地看着她
,头一次用这麽近的距离看她,也可以肯定她并不认识自己。对她来说也许是很
不公平的事情,但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她看起来比想像中还瘦,不健康的
模样。

  「没有人吗……」她又问了一次,赤着脚从玄关里走出来。也许天生个性就
不在意会因此弄脏脚吧?看到她在这麽冷的天气里光着脚踩在玄关外的白色水泥
地上,明宏觉得她就像个孩子一样过於没有防备心了,万一有玻璃碎片掉下来,
或者有人意图加害的话,她要怎麽办?但是她走到玄关外头来实在是一件再理想
不过的事情了,因为出现这样的机缘,他便可以省去寻找打开的窗户才能偷偷潜
进她家中的困扰;他穿过站在玄关外头的阿满旁边,潜入房内——事前他担心穿
着鞋子走在走廊上会发出声音,早脱下鞋子,穿着袜子在门外预备着了——玄关
上只摆了女性的鞋子,但是他注意到拖鞋柜里堆放了几双老旧的男人皮鞋,他兢
兢业业地走在通往屋内笔直延伸的走廊上,走廊的中段有疑似是通往洗脸台和浴
室厕所的门,尽头是镶着毛玻璃的拉门,走廊从此处完成L字形——背後响起关
门的声音,回头一看阿满恰巧回到屋子内,心想她也许是把刚刚的门铃声解释成
孩子的恶作剧吧?瞧她脸上并没有什麽特别的表情地往内走……明宏赶紧闪身进
入位於走廊中段的浴室,从面前走过的她也许是对自己家中非常熟悉的关系,已
摸清走廊尽头的位置,弯过L字形的转角离开一楼了,他听见她爬上楼梯的声音


  如果她回到二楼,便应该不容易听到他的声音了吧?明宏这样想着,再度走
到走廊上,一楼有厨房和客厅,还有好像没有人使用的房间及佛堂,而明宏决定
潜藏在客厅之後一直到现在都维持原状不动的姿势,他猜想大约再半天左右的时
间,从车站逃走的男人身分就会曝光,警方开始会搜寻车站四处的公寓吧?他必
须找个能逃过警方搜查的地方躲起来才行。

  他是去年四月到印刷公司就职的,也是从那时开始独居的生活,公司的员工
约有一百人,公司每年春天会举办迎接新人的聚餐,以增加同事之间交流为名目
而举办的,所以谁都无从推辞,正当大家微有醉意之时,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看
起来年纪比他大一点的男人在一群拿着装啤酒的杯子的人之中高谈阔论,而不擅
长讲话的明宏遇到这种场合正好都无所事事;当时也一样,所以默默地听那个人
说话。

  那个男人谈起前年春天发生的事情:一个新人在他的部门做事,但那新人连
酒都不会喝,看起来很靠不住;他交给了那个新人一些工作,结果新人发出不平
之鸣後便离开了公司——那男人很得意似的谈起这件事,接着一口气将啤酒喝光
,脸上带着无比畅快的表情,看到这一幕的明宏感到自己的体温直降,从戴眼镜
的男人和四周人的谈话的情况,立刻就知道此人是已在公司工作多年的前辈,但
听见他很得意地谈笑这种事却觉得很郁闷——坐在他旁边的男人称为松永先生,
所以明宏知道了他的名字——松永年雄。

  明宏所住的公寓位於老旧建筑密集的地区,巷弄狭窄,所以每当有车子经过
时,行人便几乎得紧贴电线杆走路,明宏每天早上经由这条路前往车站,穿过建
筑物密集的地区,便可以抵达沿着铁轨铺设的道路;道路用被杂草淹没的绿色铁
丝网和铁轨相隔,只要不会停靠的对号列车一经过,感受到风压的铁丝网便会剧
烈晃动。明宏每天搭电车上班;从公寓走到最近的车站约步行十五分钟,再搭约
二十分钟的电车才能到印刷公司所在的城镇。

  某天早上,他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发现松永和他在同一个车站搭车——当他沿
着铁轨旁的道路前往车站时,隔着铁丝网看到了站在月台中的松永——也许他也
住在附近吧?他和身旁一个化妆的年轻女人状似亲密地交谈着,他心想那女人是
松永的爱人吧?他们两个人搭乘同一班电车上班。

  因为在新人聚会上听闻了那种事情,明宏总是避开和松永接触,即使在车站
里头,也尽量不跟他碰头,但总不可能永远都能如心所愿,又一次在月台上等车
时,松永便突然出现了,视线和明宏对上;他用那对没有特色的眼睛躲在眼镜後
头观察明宏,虽然彼此之前几乎没有谈话过,两人毕竟是隶属於同一个部门,他
应该认得明宏的长相,对他而言,明宏顶多是一个不起眼的同事吧?然而自从在
车站碰面之後,情况就变成是和他在同一个车站搭车的不起眼同事了。

  明宏在公司负责的主要业务是一种名为「胶版印刷」的工作:将如巨大的卫
生纸一般的原纸挂到印刷机上,使其经过滚轮;明宏一开始以为工作交给机器就
可以,但过阵子他了解到这是一项需要专业技术的工作,同样的墨水也会因为使
用量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成色,顾客指定颜色;公司就得依照顾客的需要作出指
定且固定的颜色——他从只能听前辈的指挥行事至今,已可以和前辈一样独自完
成工作。

  明宏有一个特性:记不住别人的名字;打从国中时就是这样,只记得经常讲
话的人的名字,跟自己没有特别关系的人,即便一起念完三个学期,他多半还是
一无所知,然而这倾向在现在的公司里很明显,对方都知道他的名字,他却经常
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也许是自己对四周的人事不够关心的证据吧?他从来不想主
动加入四周的同事热烈谈论的话题,他对内容也丝毫没有兴趣——换成一般人应
该会想加入话题当中吧?可是明宏却是唯恐避之不及,他希望能不受到打扰,因
此不知不觉中,他自然地被孤立了,配合大家的话题对他而言是一件痛苦的差事
,有时候还会注视着聚在一起聊天的同学,好像看见跟自己不同种的生物一样,
这样的情况从国中持续至今,刚进公司时,会有同事在下班时约他去喝两杯,但
是每次都遭到他的拒绝,久而久之没有人愿意再跟明宏说话了,不过这未尝不是
一件好事,因为每当他和大家讲话时,总莫名地觉得自己会一直遭到否定,虽然
谈话的当时他可以正常应对,也会聊正经的话题;但事後独处时,他回想起谈话
的内容,反刍每个字遣词後,一则对自己说过的话产生自我厌恶感,二则对他人
所说的话充满了疑问。他会因为发现在讲话当中没有注意到的含意以及双方价值
观的落差而感到沮丧。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的想法或想像的事物会被四周的价值
观所侵蚀破坏,以他的结论而言;这一切和别人或世界无关,没孤立起来正是他
觉得最安慰的方式;总是采取团体行动的人们是无法理解他的选择的,只懂得怎
麽配合别人,或者是带点迟钝感,这些人让自己埋没於一大群人当中大概也不会
有什麽感觉吧?明宏可不想加入那种人的行列。

  被松永盯上是大约进公司一年之後——金属制的楼梯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架子
,他在里面找打扫用的清洁剂。

  「你在找什麽?」

  突然背後的头顶上响起一个声音,他抬头看见松永站在楼梯上,整个人靠在
金属扶手上俯视自己,他说明在找清洁剂。

  「东西不就在你後面吗?」

  明宏仔细一瞧,发现清洁剂确实在那,明宏向他行礼道谢,他却对明宏说:
「你有没有长眼睛啊?」当时他的语气近似责骂,不过这根本不能算是工作上的
疏失,所以明宏有点惊吓听到有人用这麽强烈的语气责骂自己,他看着松永的脸
,觉得他的眼底深处似乎栖着某种含意;那感觉就像有人悄悄地站在他背後一样
令人感到不舒服。

  公司里的其他职工在下班之後好像经常跟松永一起饮酒作乐,但明宏婉拒了
所有的邀约,也许是这点造成他们之间的鸿沟;或是他们在同一个车站搭车那般
微不足道的原因,新的春天到来,公司又有新人出现,其中一个新人被分派跟明
宏同一个部门,是一个名叫若木的年轻男人,他个子不高,有着一张稚嫩的脸孔
,穿起制服像国中生一样,总是用和蔼可亲的声音请教明宏工作上的事情,若木
似乎很容易融入新环境,很快就和职场同事们建立起比明宏好得多的关系,明宏
看过他在休息时间和前辈们一起在抽烟区抽烟,联想起松永对新人的所作所为,
但是看样子他似乎不会对若木做出伤害的事情,想到此,明宏不禁为若木松了口
气。可是後来不晓得发生什麽事情,他发现若木和自己接触时渐渐和其他前辈的
态度不太一样。

  「大石先生,请你把这个完成。」他若无其事地把工作推给了明宏,好似是
非常自然的事情,可是明宏觉得他只对自己敢作如此厚颜的要求,他对其他前辈
似乎不会有类似的态度;之後他告诉自己是心里作祟,并没有刻意要求若木敬他
为前辈的意思,甚至比较偏向不在意前後辈的相处模式,他认为在意这种事情就
是告诉大家:自己是小心眼的人。可是没多久他知道并不是自己想太多,起因是
某天工作时间结束,他正在整理东西的时候。

  「我要去休息了,剩下的整理工作就有劳你了。」若木说着便朝抽烟区的方
向走去,明宏只愣了一下便叫住他。

  「请好好整理喔。」没想到若木只瞄了明宏一眼,丢下这句话走了。这是不
对的!若木面对其他前辈时总是摆出低姿态,宛如只有面对他是用这种态度,明
宏觉得被他看轻而感到生气,他决定到抽烟区将若木找回来,抽烟区位於作业场
的外头,本身不抽烟的明宏,平常是绝对不会过去的,装设有果汁的自动贩卖机
和烟灰缸,每当休息的时间,总会有几个人在那聚集,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抽烟。

  若木跟几个同事一起,当明宏出现时,众人停止了交谈,目光集中到明宏身
上,当中也包括松永在内;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说话原本是明宏敬谢不敏的差事
,但必须面对的他不会逃避;他对若木说:「跟我一起去整理。」

  「那种小事你一个人就可以解决的吧?」松永皱着眉头,一边抽着烟一边说


  「所以就有劳你了,」若木低下头,将指缝间的烟拿给明宏看。「我还没抽
完呢。」

  烟灰缸的四周都是同事,但是他们都不是明宏的朋友,是若木的。现场弥漫
着一股明宏应该一个人完成後续整理工作的气氛,虽然事实上那真的是非常简单
的作业,一个人做也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让人无法接受,
明宏又感受到几道使他无法反驳的视线,最後只好留下若木,离开了抽烟区。听
到背後响起了笑声,他出於直觉地了解自己正遭到取笑,他知道松永偶尔会模仿
他的动作,博取众人一笑。

  只要是人与人形成的团体,自然会出现上下阶层的关系;那种关系跟上司与
部属之间的关系有点相似又有点差异,类似「这个人很会照顾人,必须谦让三分
,那个人可以拿来当成笑话的对象」之类的关系。明宏心想若木的情况就是最典
型的范例。另外,明宏怀疑这当中多少有松永的意思在内,不知为何他总是会把
炮火集中在明宏身上,对他又笑又贬的,明宏想不出理由何在,他们之间的关系
顶多只是会在车站碰面而已。他怀疑也许只有自己不对松永所说的话题或产生赞
同或好笑的反应,所以变成团体中的牺牲者……其实也有些人对松永没有好感,
明宏曾经在更衣室里听到有人咒骂松永,然而这些人面对松永都是应和似地一起
笑着,明宏没办法这麽机灵;听见松永所讲的话实在没办法让他硬扯出笑容,例
如他曾经听见松永得意地谈论自己同时跟两个女人交往的事情,当时他一个人坐
在餐厅里使用橙色的塑料餐盘吃饭,後来松永和若木等几个同事前来,自动围坐
在明宏的四周……在外人看来,大概以为他们是一群交情很好的同事自然地坐在
一起用餐吧?但松永的脸上充斥着喜孜孜地等着看明宏反应的色彩,当时他说到
了女人的愚蠢,他说自己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跟某个女人交往,没想到她却动了
真情——松永把那个女人当成笑话说给大家听。

  明宏告诉自己那是别人家的事,自己和那个女人并不认识也没有任何关系,
根本没必要在意,但他还是忍不住联想松永口中的那个女人或许正是他在车站看
过的那个女人——他好想干脆把耳朵塞住!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立即远远地离开
那些兴味盎然地听着松永讲话的人群当中。

  「大石,你认为呢?」突然有人这样问他,他不清楚对方的含意,於是歪着
头,做出不懂的动作,然後一把抓起还没吃完的餐盘离开。

  进入公司已经长达一年七个月,但是每天到公司去上班依然让他觉得很痛苦
,和从前一样,无论是上学或是上班,明宏总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在休息时间不
跟任何人接触的他,找不到立足之地,不管置身於何处,他永远感到紧张,有一
种遭到压迫的窒息感……每每感受到松永投射过来的视线时,那种感觉更加强烈
!他觉得有一只无情的手缓缓地勒住他的脖子,他就快要被勒毙了。

  「大石先生好像不太爱玩,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麽?怎麽活到现在的?」大约
在两个星期之前,他在抽烟区附近听到若木的声音这样讲,随即响起几个讪笑声
,於是明宏停下脚步,藏身於抽烟区死角阴暗处。

  「下次跟踪他看看吧!他好像就住我家附近。」是松永的声音。

  「去偷窥他的生活状况,有没有人又摄像机?我们偷偷去拍他。」众人兴味
盎然地聊着这个话题,甚至订好了明确的日程,当众人正聊得兴高采烈的当下,
若木突然离开抽烟区。在转角处出现,导致明宏连躲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看到明宏就站在可以听到众人在抽烟区声音的位置,若木猛然一惊,所幸他
并没有叫出声,在抽烟区的人们并没有发现异状,明宏静静地将食指竖在嘴巴前
面示意别说话!若木似乎了解他的意思,倒吸了一口气後便安静地离开了。

  从此明宏开始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忐忑不安的日子就这样持续着,虽然他
感觉不出有人跟踪的气息,却总觉得有人在背後偷窥他,连在外面走路时和公寓
时,也常常不自觉地回头看有没有可以的人影,随着时间的累积,总是想太多的
他愈难以忍受,觉得自己的神经不断在耗损,明宏告诉自己:若木应该已经告诉
大家计划败露,所以松永理应不会躲在某个地方偷窥,企图用这样的说词让自己
安心,却还是害怕松永随时隔着眼镜盯着他看。在那之後他曾经跟若木两人单独
在更衣室里,当时若木很难得地主动找明宏攀谈。

  「你听到我们上次说的事情了吧?你很生气吧?」他的语气充满了谄媚的味
道,正面看着若木的眼睛时,可以感受到他略微的胆怯,要是平常,明宏应该会
让这件事云淡风轻地过去,但是因为当时情绪相当激动,便有意吓吓若木,他慢
慢地把脸靠近若木说:「我想杀人。」

  若木瞬间脸色铁青,但是仍然歪着嘴角,硬挤出一丝怯弱的笑意,由此可见
他是一个得靠群体的力量才敢大声说话的懦弱的人。

  「杀谁?我吗?或是松永先生?」

  明宏此时刚好换好衣服,不答声却用力关上橱柜的门,造成巨大的声响,若
木不由自主地发出短促的尖叫声,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倒吸了口气,最後明宏在没
有答话的情况下离开更衣室。

  杀人……刚刚在瞬间说出口的话在脑海中复苏,明宏心想这个念头虽然来得
突然,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十二月十日。

  明宏在自己的公寓房间里醒来,支撑起上半身时觉得头很痛,全身似乎还有
着冷汗,他想起好像做了很不好的梦,但是梦的内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桌上还放着昨天晚上从便利商店买回来的便当残肴,由於昨晚没什麽食欲,
只吃了一半,他起身将便当丢进垃圾筒後换好衣服,在床上的棉被也没有折的情
况下离开他八坪大的公寓,他心想每天都是来往於公司和公寓之间的生活,因此
根本没有折棉被的必要!也许他一辈子都得过着这种生活吧?那麽,棉被就会一
直保持这个状态吗?

  相当寒冷的清晨,泛白的天空表示太阳躲在云层後头不肯出现,住宅密集建
盖的巷子里除了他别无他人,连狗和麻雀都没有,整个世界被静寂所笼罩,连绿
色的树木都仿佛抹上一层灰色的颜料一样。

  因冰冷空气冻伤脸的明宏不停地颤抖,独自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路上的
柏油很老旧了,用油漆画在表面上的线条和文字也剥落了,每走一步都会让他涌
出一股几乎要发狂的悲哀情绪,症状就近似疾病发作一样;连续数天、数周的不
良情绪导致状况突然发生,悲哀的情绪灌盈整个胸口,有种终将倾泻而出的冲动
,他知道要不是自己以意识勉强撑住,恐怕早就双膝一软,整个人趴倒在地上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停地往前走,走出狭窄的巷弄之後,来到沿着铁轨的马路
上,他抓住左手边的铁丝网以支撑着身体向前进,已经没有办法独立面向前方好
好地站着了,在铁丝网下蔓延的杂草覆盖着一层颜色看来像晕开渗染般的白霜,
寒冷的天气使他抓住铁丝网的手指头几乎要被戳破皮了……他的身体在抗拒上班
……打死他都不想去,可是他非得去上班不可!

  如果现在辞掉工作的话,形同屈服於松永之下落荒而逃,他想起松永於去年
春天的迎新餐会时所说的话;关於他故意把工作推给某个员工,迫使他离职的事
情……他可不想跟那个员工一样,成为他的笑柄之一,倘若此时屈服於他而离职
,明年他一定会很愉快得对新进人员提到他的事情,所以他非得去上班不可!必
须前往公司准时打卡,而且他得对已上班的上司或同事打招呼,打卡机旁边就站
着提醒大家打招呼的印刷标语,但是其实几乎没有人会在意明宏基於义务性质的
寒暄。他意识到自己无可救药的孤单!每位同事都是松永的朋友,公司就像是松
永住惯的家,反观已经工作一年半以上的自己,对四周的人事还是那麽生疏,是
他自己选择被孤立,所以这是无可奈何的下场。尽管如此,他心头的郁闷情绪却
让心脏快要碎裂了,周遭世界中各种令人不快的事物都以汇集到松永一个人身上
的形式出现在眼前,世界上存在有这种人让他又悲哀又憎恨,无论在公司或公寓
,只要一想起他,明宏心头便充满了熊熊燃烧的厌恶感,他很惊讶自己竟然可以
对某人憎恨到如此的地步,脑海中全是充满了负面的情感,宛如用过的机油般又
黑又粘。

  走到距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明宏抬起头来心想:只要再走几步路,进入车站
内,就可以趁电车到来之前,坐在板凳上休息片刻了,分隔铁轨和道路的铁丝网
已老旧到覆盖在表面上的绿色塑胶套都剥落了,铁丝网另一侧的车站月台映入眼
底,灰色水泥制的月台所在位置比道路略高,水泥壁上有一道接着一道的纹路,
就好像宣称自己长期以来都暴露在风雨当中一样。

  有一个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的男人站在那边月台的一段,男人面对着铁轨,
从明宏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却可以确定他就是松永!他不想跟那个男人搭
同一班电车,在车站内和他对望也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他想转身离开车站以
和他错开搭乘的电车……令他非常意外的是——他的脚不停使唤地走往车站的剪
票口,并看着手表,确认现在时间为七点十八分,小车站的剪票口尚未机械化,
所以通常仍有一个中年站员在剪票窗内的房间里,从窗口可以看见里面燃烧的暖
炉,而站员只有在乘客通过剪票口时会离开暖炉到窗口确认一下是月票或普通车
票。

  明宏把月票给他看,穿过剪票口并环视四周,景象跟平常的早晨没什麽两样
,两个细长的灰色月台依旧隔着铁轨对立着,月台上只有挡住强烈的阳光和雨水
的简单屋顶,其他一无长物。乘客靠着已生锈的天桥往来於两个月台之间,而明
宏只有在下班才需要使用天桥;铁轨朝着左右两边无限延伸,为云层所覆盖的天
空呈现一片白色的景象,沿着铁轨竖立的电线杆宛如用直尺和铅笔所描绘,黑压
压地朝着天空挺立,铁轨和电线杆,还有排列在两侧的铁丝网及建筑物愈往前延
伸就愈集中於一点,再因冬天的早晨而渲开来,吐出的气息也融化於白茫茫的空
中。

  该是对号列车通过车站的时间了,不过对号列车并没有在这个车站停靠,只
是以毫不留情的速度,快速地通过罢了,松永站在月台的一端,没注意到明宏走
进车站内,明宏看着他的身影,确认手表的那瞬间,也在心中某处拟定某个假设
——对号列车快要经过了,如果把他推落铁轨,究竟会变成什麽状况……这跟四
周有没有其他人无关,他明确地了解到:如果不杀掉松永,自己铁定会发疯!明
宏心中想着「制裁」两个字,缓缓走近松永,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会因为松永
而悲伤难过,远处响起平交道口的警报声,声音穿过冰冷的天空,越过房子的屋
顶传进耳中的那一刻,松永年雄的生命消失了,也许是当场死亡吧?而他最後看
到的是明宏的脸,他跌落在以飞快速度奔驰而来的巨大金属块的前方,在金属车
体碰撞到他前的那短短一秒,两人的视线交错相会了,松永露出惊吓的表情——
明宏就近在身侧的事实似乎比自己从月台上摔落,还有电车就迫在眼前更令他惊
讶,迎面而来的电车发出急刹车的声音,明宏听到车轮那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锐
摩擦声。

  有位女性跟他们站在同一个月台,此时视线正与明宏对望着,她露出十分惊
恐的表情并从明宏旁边逃开。听到刹车声,刚刚可能还靠在剪票口房间内暖炉边
的站员一跃而出,明宏转身开始逃跑,他觉得是恐惧感迫使他这麽做的,是他的
脚自己擅自决定这麽做的……而现在,明宏就潜藏在阿满的家中。

  明宏缩着身体窝在客厅一角,感受着不怎麽好的感觉;这房子的主人阿满躺
在暖炉前面,一动也不动。如果她能到别的房间去该过好啊!但这是她的家,自
己根本不该有这种想法的。他觉得很对不起她,可是警方会四处搜寻,他无法回
自己的公寓,警察不需要花费太久的时间就会知道尸体的身份,以及身为同事的
自己怀有杀意的事实。

  她的房子是附近建筑物当中比较大而老旧的木造二楼式房子,正门面对着小
巷子,背後有铁轨;两边是以围墙相隔的民房,房子被围墙和门所围绕,只有面
对铁轨的部分没有围墙,不过房子和铁轨之间的树木也形成一道界线,应该是继
承父母或祖父母的房子吧?走廊的地板和柱子是表面带有光泽的黑色,反射着从
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好像濡湿了一般。明宏藏身的房间某一角有柱子,表面留有
几个已剥落的四角形贴纸痕迹,但是粘胶还粘在上头,沾附了灰尘和污垢,明宏
可以想像躺在面前的她小时候将贴纸贴在柱子上的情景……突然门铃响起,缩着
身子躺在暖炉前的阿满有了反应,站起来去拉开西侧的拉门离开客厅,脚步声朝
着玄关的方向走去。

  好像是有人来访,如果是看得见的人走进屋子的话,明宏就得躲到别的房间
才行。算准阿满远离了客厅之後,明宏在蜷缩四个小时之後首度站起来,他打开
北侧的拉门,走进厨房——一进入这房子的时候他就确认厨房有後门,以备万一
有什麽情况,他可以从後门离开——厨房比房子的其他部分要来得新,从地板、
壁纸、火炉、流理台的状况来看应该是增建的,在约十坪的空间中央有一张桌子
,桌子四周摆放着四张椅子,而东侧的墙边设有流理台和还有几扇窗户。但是窗
户外头便是一排茂密的树木,所以看不见窗外的任何景色。

  靠近走廊上的墙上有大型的橱柜,可以看到玻璃门内堆着盘子和杯子,明宏
将身体靠在柜子上,竖起耳朵倾听。柜子旁边是通往走廊的拉门,现在是敞开的
,因此人们在玄关处交谈的声音可以越过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以微弱却清楚的
音量地传进他耳里,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是派出所来的……」

  闻言明宏顿时神经一紧!所幸派出所的人在知道阿满的眼睛看不到之後,立
刻担心她的生活起居,才告知来访的用意;听来好像是在搜寻可疑的人物,明宏
立刻察觉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人。阿满并没有任何对警官有用的情报,明宏从她
的答复中知道,她没有发现到他的存在,等到派出所的人走後,阿满关上玄关的
门。

  明宏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将身体从原本靠着的柜子上移开,打算回到原来的
地方去,也许是太过紧张,不知不觉把全身的重量都靠了上去的关系,在明宏起
身时,橱柜微微地晃动使得堆放在里头的餐具发出声音,导致在走廊上正要回客
厅的阿满停下了脚步,明宏当场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她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发
现有人入侵了吗?万一她发出尖叫声企图寻求帮助怎麽办?明宏竖起耳朵,伺察
着走廊上的动静。

  她突然间从明宏眼前的入口处出现,她踩着安静的步伐走进厨房,走过屏住
呼吸,紧张不已的明宏面前,她一走动,厨房内的空气随之飘动,轻柔的风拂过
明宏的脸。事实上,她可以用快得让人不禁怀疑她看得到东西的速度在这房子里
走动,明宏入侵这间房子不到半天的时间,便发现这项特点,但现在她却以十分
缓慢,以细察四周动静的速度一步一步地往前踩踏。明宏原本很担心她发现他的
气息,不过瞧她并没有发出尖叫声没命似地逃跑,而是用手摸索,然後开始洗起
堆在流理台上的餐具,这样的举动让僵立在厨房内的明宏总算松了口气,心想看
来她似乎还没有发现异状——当他们两人同在一间房间当中时,走动或活动身体
都是很危险的事情,因为她会听到声音,但是当她在清洗碗盘或使用吸尘器时应
该就没问题了吧——她可以用和正常人一样的灵活速度来操控水龙头将餐具上的
泡沫清洗干净,明宏利用这空当回到客厅的角落。

  双脚一踏到外头,整个身体便不自觉萎缩起来,待在家中所感觉到的黑暗和
外头感觉到的漆黑是不一样的;家中静谧的黑暗可以温暖地保护自己不受外界的
伤害,但是在外头感受到的黑暗却只会产生恐惧,只要有什麽比较大的声音响起
,阿满就怕得全身没办法动弹,例如堆在树枝上的雪因为本身的重量而从树枝上
掉落,但阿满并不知道只是雪掉落的声音,她会认为是一个谜样的沉重物体掉落
的声音,并因为怀疑那个东西在几秒钟之後也会落到自己头上,而不禁缩起脚步


  如果没有抓住某个人的手臂,阿满就会因为害怕而无法自行外出,而市政府
为服务视障者而招募了一些义工,提供扶持视障者的服务,那些义工成为导路人
,代替视障者的眼睛来引导视障者。正确说来,阿满所住的城市里的导路人并不
是义工,因为负责当导路人的人会去市立身体障碍者协会申请登记,每个小时可
以领到一些薪资。

  市政府分给阿满一个月七十二小时份的导路券,使用者将那些券依时数交给
负责导路的人,导路人再拿票券於事後向市政府请领相当於票券份量的金额,阿
满并不是很清楚,据说是几年前有人发起了身心障碍者运动,因而产生这制度,
好像是会麻烦人的价值观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壁障,使得身障者不易申请帮助,又
有人觉得不给报酬说不过去,而给导路人图书礼券之类的东西,不过加上身障者
当中有不少人经济状况并不好,也出现许多附加的问题,直到导路券的制度确立
之後,请求帮助的问题就减少了许多。

  在打电话联络导路人之前,阿满的朋友花末都会主动担起这个责任,一开始
阿满有说明导路券的功用,表示可以给她一点报酬,但是花末坚持不收券。

  「我是为了自己想玩才把你带出来的,那些券在你需要找别人带你出门时再
用吧。」她这样告诉阿满。

  阿满跟花末从小学时就认识了,两人上同一所高中,念同一所大学,结果阿
满因为视力的缘故中途辍学,然而顺利毕业的花末并没有找正职工作,现在仍然
是靠打工过日子,所以时间方便的时候,她会带阿满到医院去,每个星期她也会
拉着阿满的手臂外出,前往超市买点食材堆放在阿满家里——此时阿满站在花末
的左侧,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走着,当花末停下脚步,阿满也会立刻停止,当她
弯向左右任何一边时,阿满也会紧紧跟随,她觉得自己如同在激流中死命抓住花
末的手臂,以避免发生被淹没的惨剧。

  其实,阿满有个让她可以独自在外头走动时的拐杖,但是靠着拐杖一个人走
路时的感觉跟抓着某个人的手臂走路是完全不一样的,紧抓着的手臂会让她有明
确的自信,知道前头不会产生什麽问题,在黑暗中透过手臂感受到他人的存在是
她唯一可以确信的光芒来源。

  「阿满,你老是窝在家里会让你整个人都腐烂的。」

  十二月十三日,花末边数落阿满边半强迫地带她出门,阿满记得小学刚认识
花末时,只觉得她是一个内向的人,但是从读国中的时候开始,她愈变愈强势,
个性也强悍许多,犹如一只从蛹里面孵化而出,展开翅膀的蝴蝶,阿满为朋友的
变化感到欣喜;当一群朋友聚集在一起时,她会率先出来带领大家,决定应该前
进的方针,举例来说,在知道有朋友的生日即将到来时,她会只说一句:「我们
开个庆生会吧!」便马上从举办生日的会场到蛋糕的准备工作都一手包办,整个
活动都可以按照她的想法进行,假日时她会说:「我们到海边去升营火疯狂一下
吧!」也曾经突然提议,「我们到动物园去看兔子的眼睛吧。」然後就强押着大
家一同前往。

  「我们到公园了,草坪好大一片,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今天是平日,所以游
园的人不多,天气很晴朗。」

  「嗯,我晓得。」全身都可以感觉到太阳温暖的阳光。因为担心冬天室外会
冷,为了避免着凉的阿满身上穿着外套,现在却泛出些微的汗水,只要稍微用力
深呼吸,便闻到一股像是来自草坪的植物味道,抬头仰望天空阿满只能看见在几
乎漆黑的视野当中,太阳那红红的一点像在天空开了个洞一样浮上来,看起来像
空中的一滴血,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圆,轮廓也是模糊的。阿满觉得那个红点不久
之後便会崩散,融入黑暗当中。

  举起手挡住眼睛时,红点便消失,四周完全陷入黑暗当中。阿满常常觉得看
不到自己的手脚,身体便和黑暗同化了一般,拿手挡住太阳的强烈光芒的时刻,
她能用眼睛确认自己手的存在。

  「你站在那边。」花末说,同时用力松开阿满抓住她手臂的手。

  「你干什麽?」

  一松开她的手,阿满顿时觉得好怯懦,这心情跟在家中完全不一样,宛如被
孤伶伶地抛在宽广的黑暗的虚空当中。

  「叫那麽大声干什麽?我就在你附近啊。」

  她听到花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如果要举出几乎看不见之後有什麽事情改
变了,大概就是拉开嗓门大声说话的机会似乎变多了,这是阿满以前不会做的事
情,因为不知道对方在何处而会感到不安,尤其当人在外头时,声音自然而然就
会放大,以前跟正规的导路人谈话时,对方告诉她这是所有视觉障碍者都会有的
倾向。

  「你听着,我要站在这里帮你拍照。」阿满转向花末的声音来处。

  「别那麽紧张啦!放自然一点!别露出那种表情,你又不是卖火柴的少女!
手别放在胸前,自然垂放到身体两边。」

  「为什麽要拍照?」

  「有一卷底片还没拍完,里头有我之前和打工同事一起吃饭的相片,我想赶
快把它用完。」

  响起两下快门的声音,喀嚓!阿满听到花末嘟哝的声音,想像花末摆出摄影
师的架势,一遍蹲着抓角度一边拿好相机的模样;也响起自己一个人呆立在公园
的草坪上的样子,记得花末曾经跟她说,当她睁开眼睛时看起来跟一般人没有两
样,所以也许相片上的自己看不出是眼睛有问题的人。

  「阿满,我想拍你的侧脸,你看那边。」

  「哪边?」

  「那件外套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这是我父亲的外套。还是脱掉好吗?」

  「没关系,这样就好。」又响起按下快门的声音。

  离开公园之後,她们前往一家意大利料理店吃饭。她们第一次去这家店,但
是很早以前,她们就听说过这家店的名字,叫作「梅兰莎妮」。

  「店面装潢得很漂亮喔!虽然坐落在城中区,但是店家四周却种满了树木,
感觉像在森林当中一样,好像魔女的家里喔!」走进店家之前,花末为阿满做了
简单的解说。

  其实是阿满提议要到这家店的,因为昨天才刚认识的一个女性告诉阿满,她
在这里工作,难得有机会外出,阿满想顺便来看看。

  「小心,地上有台阶。」

  「嗯。」

  也许是花末打开店门了吧?店里温暖的起司和奶油味迎面飘来。「两位吗?
」一个年轻的女性声音响起,阿满觉得那个声音很熟悉。

  「你好。」阿满试着跟对方打招呼,心想着「她还记得吗?也许已经忘了」
的猜测,对方顿了一下,随即立刻回应道:「啊!是昨天那位小姐,你特地跑来
啊?」

  阿满想像她穿着店里的制服,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的模样,心想对方似乎也还
记得自己,阿满和花末被带往最里面的座位,坐下之後,花末为阿满读了一遍菜
单,并且根据菜单上的图片告诉阿满不同的菜名分别是什麽料理。

  「刚刚那个人就是帮你捡回衣物的人?」花末把放在桌上的水杯的位置告诉
阿满之後问道。

  「嗯,好像就住在我家附近,叫做三岛春美的小姐。」阿满已经告诉过花末
,昨天三岛到家里拜访的事情——昨天当阿满一如往常在家里发呆时,玄关的门
铃响了,出去应门的阿满听到一个女性的声音发出犹豫的招呼声。

  「好像是你家的衣物被风吹跑了……就是这个……」

  阿满不认识声音的主人,不过听对方说「就是这个」,她猜想也许是对方把
衣物递了过来。阿满迟缓地伸出手,摸索对方递出的东西,对方好像这时才注意
到阿满视力有问题。

  「啊,是这样吗?」

  「是的。」

  阿满在空中摸索的手触碰到布料,应该是对方塞到她手上的吧?在这里哦…
…对方这样的心意传达了过来,摸起来像是衬衫之类的衣物,可能是对方在路上
捡到的衬衫,还刻意送回来给她,阿满赶紧道谢,交谈几句之後知道对方住在附
近。她还说万一有什麽需要时,就住在附近的她可以立刻赶过来。

  「平常我在意大利料理店上班,叫『梅兰莎妮』,下次请到店里坐坐。」她
这样说,还说明自己的名字是三岛春美後才离去。

  「那很好啊,在住家附近认识新朋友,而且人长得真漂亮呢。」

  花末声音当中充满了打从心底感到喜悦的温暖气息,虽然她从来没有明确说
出口,但她确实很担心阿满,总是设身处地为老是关在家里,顶多和自己对话的
阿满着想,想到此,阿满难免感到抱歉。

  「已经要点菜了吗?」

  春美的声音响起,是一种温婉而柔软的声音,花末随即帮两个人点了菜。

  「等一下,春美小姐。」

  眼前是一片黑暗的阿满搞不清状况,但是她推想是花末叫住了原本要离去的
春美。

  「请你站在阿满旁边,就这样。」在黑暗中响起快门的声音,就那麽一瞬间
,阿满看见花末所在的四周染成一片红色,这是闪光灯的灯光穿越眼中深沉的黑
暗,传达到阿满的视网膜的结果,接着是底片倒卷和春美的脚步声走远的声音。

  「对了!阿满,发生那个事件时,你在做什麽?现场就在你家後面,警察应
该有去找你吧?」

  「事件?」阿满不解地反问,花末便陷入沉默数秒。可能是怪自己问了不该
问的问题吧?

  「就是三天前的事情啊!阿满,你不知道车站发生的事件吗?那一天你没有
觉得特别吵吗?」

  花末说三天前的早上,车站那边有人死了。当对号列车通过时,有个男人从
月台上跌下去,被车子快速碾过,好像是当场死亡了。

  「经你这麽一提,我记得好像有电车紧急刹车的声音,还有很多人喧闹的声
音。」阿满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也没当回事。

  「你要撑着点,对了,你知道他为什麽从月台上跌下去吗?好像是又人把他
推下去的。」听说犯人确定男人遭到电车碾毙之後,便从月台跳下去逃走了,车
站站员说有看到逃跑的男人。

  「犯人是男的,还没有被抓到,目前正在逃亡当中,事情就发生在你家附近
,所以你多少要了解一点喔。」

  说的也是。阿满一边回答花末,一边猜到当天下午派出所的人前来造访的理
由,当时来访的警察问她房子四周有没有发生可疑的事情?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
的男人?一定是为了追捕逃亡中的犯人。

  阿满用两手包着装了水的杯子仔细地思索着,但手中的触感凭空消失了,就
像魔术一样融於空气中不见。阿满感到不解,用手摸索着桌面……听到花末强忍
着的笑声,阿满才发现时花末的恶作剧;是花末无预警从她手中抢走了杯子藏起
来。阿满抗议说:「为什麽要这麽坏心眼?」花末则回答:「觉得很好玩啊。」

  过了一会儿,有盘子摆到桌上的声音。同时闻到番茄酱的味道,花末随即解
说那个有点饶舌的通心面名字。

  用餐时,阿满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料理洒落桌面、不去弄倒水杯,然而通心
面的酱汁滴到衣服了,她也不会自己发现到——这家店的食物味道真好。

  离去之际,在柜台结账好像就是春美,阿满站在一边听她跟花末聊天。

  「你跟阿满小姐是朋友吗?」

  「我们是那种从小学就在一起的青梅竹马喔!」

  「感情真好。」

  离开料理店之後,阿满跟花末搭上巴士,阿满在花末的引导下,踩上车门的
台阶,慢慢走到座位上。如果没有她,阿满连要搭哪个巴士都会很困难,跟电车
相比,阿满喜欢搭巴士,因为有时候在等红灯时,连引擎声都会消失不见,阿满
尤其喜欢这个时候——来自车体下方的振动不见了,巴士内突然被一股宛如呼吸
停止似的静谧所笼罩,此时说话的声音会特别响亮,因此乘客们也会陷入沉默,
车内便会呈现完全静寂的状况,以前上学时,教室有时也会在休息时间时有这种
时刻,所有的喧闹声和吵杂声都消失——完全的静寂,她觉得两者感觉很像,都
是很不错的感觉。两人搭巴士来到车站,然後搭电车回到位於阿满房子後方的车
站。

  「暖炉的灯油还有吗?」花末站在阿满家的玄关处问道,每当灯油用罄时,
她都会帮阿满补充,其实这个工作阿满自己也做得来,不过她仍会担心。

  「嗯,还够。」

  「小心用火喔!」她叮咛几句话之後便回去了,花末家与阿满家之间需要三
十分钟左右的脚程。走进屋里,又只剩下阿满一个人,寂寞感顿时涌了上来,平
常一个人独自在家时不会感觉到的空虚感总在和花末外出後没来由地袭上阿满的
心头,这代表她和花末共度的时间是非常快乐的。

  脱下父亲的外套之後觉得轻松了许多,她想起自己并没有把最近在家中感受
到的奇怪气息告诉花末;从几天前,平常笼罩在自己四周的沉稳黑暗开始有浮动
的感觉,也许是哪个窗户打开了,导致有猫儿不时进出的关系,但阿满在屋内走
来走去,仔细检查後发现,每一扇窗户都关得好好的,也从没听见动物发出的叫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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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十二月十四日。

  被炉上放着一个四角形的小座钟,坐在客厅角落的明宏是看不到时间的,原
本睡着的阿满突然起身,打着呵欠按下了座钟上头的按钮,座钟发出机械化的声
音,宣告现在时间是晚上八点十二分。失明的她如果没有使用可以用电子声宣告
时间的时钟,可能会很伤脑筋吧?

  冬天的太阳已西沉,房子里头和窗户外头都一片漆黑,只有一个地方例外—
—房子後头,距离窗户不远处的车站月台,有照明的灯光会从窗口射进淡淡的光
芒,因此只有明宏所坐的位置笼罩於微明的光线当中。

  阿满一整天都窝在被炉中度过,但她并没有使用暖炉,因此房间里还是阴冷
的空气,使得躲在角落里的明宏全身冰冷,不过他告诉自己:密闭的客厅的空气
还是因有两人份的体温有点温度,这样总比在外头受冻好。

  阿满所在被炉中一动也不动,即使天黑了也无意去把灯点亮,仔细想想她根
本不需要电灯……黑暗中传来阿满站起来的气息,客厅的灯管突然闪着闪着亮了
起来,当四周变亮时,明宏看到她手摸着墙上的开关站着,然後走向厨房。灯光
对她根本不具任何意义,可是每到晚上她一定会打开电灯,他无法理解她为何要
特意这样做,也许是告诉附近的人,我在家里哦!也许为了防小偷入侵吧?或者
只是一种习惯?

  灯管可能已经很久没有替换了,灯光显得很微弱,光线当中还混着黄色的成
分,被灯光照射出来的物体轮廓都很模糊,但看起来非常柔软,几乎要融於空气
当中似的,要是灯管的寿命走到尽头,灯再也不亮了的话,她是否会发现呢?他
想象着她每天晚上习惯性的按下不亮的灯管开关的情景……厨房突然响起玻璃碎
裂的声音,明宏抬起头望对面的方向看,猜想可能是阿满掉落了玻璃杯之类的东
西,将它打碎了。

  看见她两脚僵硬地站在铺着地板的厨房当中,并没有穿袜子的她,跟之前明
宏在玄关处看到时一样赤着脚,而四周都是散落的玻璃碎片。

  明宏强忍着不让自己站起来,失明的她要避开玻璃碎片走路似乎不是那麽容
易的事情,但他不能去帮她。

  阿满战战兢兢的蹲下来,两手开始在地板上摸索,试探性摸索着地上的状况
,以避免被玻璃碎片割伤手,她将碎片一片一片拿起来移到旁边,然後慢慢的前
进到厨房的角落,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後,改采用脚尖搜寻着厨房角落,原来那
里放着一双老旧的拖鞋,以备不时之需。

  看着她手上拿着竖立在一旁的扫帚,开始清理一地的碎片,明宏终於松了口
气,她用扫帚收集脚旁碎片的动作看起来非常熟练,也没有受伤的样子。

  明宏心里思索着,这个叫本间满的女性究竟是一个怎麽样的人啊?他对她几
乎一无所知,看起来他是一个人独居在这间房子里的,难道她没有家人吗?是住
在别的地方吗?但明宏又觉得她这样的情况和家人分开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
的视力有障碍,要是有家人就近照顾应该比分开住在远处来的有人性吧。

  回想起这几天他观察的生活模式,他实在找不到她非住在这里的必要性,从
年龄上看来,她可能是大学生或是大学刚毕业吧?她没有去学校,也没有从事工
作的迹象,只是每天躺在家里过日子;而她每天洗衣服、打扫——看着一个眼睛
看不到的人拿菜刀切蔬菜、用炉火做料理的情景着实让他气都不敢喘一下,但是
他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即便是全盲的人也可以独立的炸天妇罗,也许是习惯
的因素吧!不做家事的时间,她就像开关被关掉一样,整个人虚脱的躺在榻榻米
上——她是怎麽生活的?哪里来的生活援助呢?

  现在的她拿着簸箕,用扫帚将聚集在一起的玻璃碎片扫进当中——侵入这栋
房子已经第五天了,明宏从没踏出过这个房子一步,大部分的时间都一直坐在客
厅里,只有她到二楼去睡觉的半夜,他才会离开客厅,在一楼走动;这期间他都
会去吃东西,上洗手间……甚至借用浴室,他每晚都会吃一点放在冰箱里的东西
:例如将果酱涂在面包上,送进嘴里;切好的番茄放在保鲜盒里,他便会抓起番
茄片吃下去,可是如果一下子吃太多,可能会被她发现食材减少的事实,他也会
将盒装的牛奶倒进杯子里饮用,将用过的杯子洗净擦干,在做这些事情的当下,
他还不时的注意她会不会突然从楼梯那边出现。

  溜进这间房子的第一个晚上,他曾经到紧邻着客厅,好像没有人使用的房间
里看过,打开橱柜看到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棉被——心想自己在天寒地冻的夜里睡
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可能会冻死吧?可是擅自点起暖炉或被炉,万一她哪天突然
出现,那麽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启的暖气用品便会引起她的怀疑,明宏不敢确定自
己一定可以在她早上起床之前醒过来……他好想盖着那些棉被睡觉,但又想到万
一她突然出现,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将棉被叠好……後来发现房间的橱柜里有男
人的衣物,明宏索性拿那些衣物在身上取暖,穿上颜色朴实的毛衣,心想惴想着
这些衣服是谁的?同一个橱柜中也塞着西装和领带,他推测可能是她父亲的东西
,那麽她父亲现在人在何方呢?第二次到那个房间去搜寻,发现房间除了橱柜只
有简单木桌和书架摆放其中,约6坪大的和室,书架上是一些有关经济学方面的
书籍,上头还有相框,相片中是一个看起来像小学生的少女和一个像是父亲的男
人,少女有着目前阿满的影子,可能是小学运动会时拍下来的照片吧!她身上穿
着体操服。两人都对着相机开心的笑着,发现年纪幼小的她注视着相机的镜头,
明宏当时一边心想着小学的她她应该还有视力吧一边回到客厅,坐回角落,将背
靠在墙上睡觉。

  而前天白天,玄关的门铃响了,明宏好焦躁,万一有人要进来,他就得从厨
房的後门溜出去,要不就得藏身到客厅隔壁的房间里——他躲在厨房里竖起耳朵
倾听,来访的客人是个女性,好像是帮阿满将被风吹跑的衣物送回来,和阿满聊
了几句之後便回去了。当天晚上,明宏打开电视,并将音量开小,不知道是不是
对世界上的事情没什麽兴趣,阿满看电视的时间并不长。对失明的她来说,电视
跟收音机几乎没什麽两样,然而她让房子里保持寂静无声的时间却格外的长,客
厅里也没有摆放可以播放音乐的机器,他猜想她位在二楼的房间里也许会有音响
装置。

  明宏也不是常看电视的人,不过却偏好深夜播放,算不上是一个节目的环境
影像,他转到那个频道,将音量关小,如果没有紧贴着电视坐着,只怕都会因为
外头的风声而听不见,於是他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坐法,电视机随着使用的时间慢
慢发热,但说要温热整个房间,这样的热源实在太微弱了,尽管如此,对紧贴在
电视机旁边的明宏而言,电视机扮演的角色与其说是电视,不如说是会出声的暖
气设备。

  昨天一早,阿满就披上粗糙的外套,一副外出的装扮,明宏在一旁观察她的
一举一动,玄关的门铃一响她便出门了,明宏并没有去确认外头的状况,但是听
到一个不是阿满的女性声音从玄关传来,心想大概是她的朋友吧?阿满不在家时
,明宏便可以轻松的度过那段时间,要是她能更频繁的外出,那麽明宏也许会比
较好过吧……有视力障碍的人都会拄着白色的拐杖出门,这样的想法是什麽时候
学到的啊?也许是小学时在某个课堂上学来的,那麽她也会拄着白色的拐杖外出
吗?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真正看过她外出时的样子,顶多是拿着洗好的衣物从
厨房的後门出去而已,除此之外,便是拿着垃圾到外头去,或是拿着邮件等等,
这些工作都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结束了。

  就算视力有障碍,只要能够熟练的使用白色的拐杖来探寻四周状况,一样可
以在外面活动吧!所以视觉障碍者应该会更频繁的外出才是——之前明宏是这样
想的,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话说回来,当阿满外出时,明宏其实大可以自由
的在房子内活动,但是大部分的时间,明宏还是坐在客厅的角落。他坐在那个位
置,望着窗外的车站月台,他并不像在像空巢一样的房子当中徘徊,虽说已经擅
自闯进人家家里的他,还在乎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有点可笑,可是即使只是打
开一个架子都让他犹豫好久,因此他决定在外头还有太阳的时候,都要一直呆在
客厅里不动。

  照道理说不应该太频繁的观察她才对,也不应该再知道太多,他这样告诉自
己,他只是希望能在这里躲上一阵子,然後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离开,不能
打乱她的生活,即便是窥探人家的生活,也应该局限在最低限度——这是擅自闯
入人家家中,使用别人资源的人该有的基本礼貌。

  他想起不久之前在印刷公司听到松永所讲的话,跟踪明宏,窥探他生活隐私
的事情。松永甚至提议用摄影机偷偷拍下来,他永远无法忘记听到这些话时内心
所产生的恐惧感,从此之後当他走在路上时,一个人在房间里时,总觉得好像有
人在偷窥自己那般的恐惧感,绝对不能让她产生当初自己感受到的窒息感和压迫
感!可以的话,他希望在她还没有发现到自己的存在时就离开这个房子,但是现
在不是时候……明宏定睛一看,正在厨房清扫玻璃碎片的阿满就快结束作业了,
她将扫进簸箕里的东西倒进放在厨房一角的桶子里,那个桶子可能是她整理危险
物品所使用的,玻璃碎片落入桶子里,发出互相撞击的声音。连躲在客厅里的明
宏都可以听见。

  清扫完毕之後,她将拖鞋脱掉摆到厨房的角落,拖鞋的任务似乎到此告一段
落了,她赤着脚离开厨房,从人在客厅里的明宏的视野中消失。他听到她在走廊
上走路的脚步声,紧接着听到她爬上楼梯的声音,脚步声是流畅而连续的,以一
个使命的人而言,算是非常轻巧的补番,距离睡觉的时间还早,客厅和厨房的等
都还亮着,明宏心想她大概很快又会下楼来了。

  明宏小心翼翼的起身,在她醒着活动时,或是没在洗碗或是吸尘器打扫时四
处走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可以的话他宁愿定在原地不动。不过他很担心散落
在厨房里的玻璃碎片。他走上前去,将东西捡了起来,毕竟万一她踩到而受了伤
就很危险了——有一块玻璃碎片掉落在比阿满想象中还远的地方,那是一块又大
又尖的碎片,明宏将碎片丢进桶子里,趁她还没有回来之前回到客厅。

  十二月十五日,关进房子的第六天早上来临。

  寒意并没有因为明宏擅自借用衣服穿就完全消除,脚尖冷到宛如冻结般的僵
硬,那种麻痒感以及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使明宏醒了过来,环视四周的他一时之
间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但随即意识到自己是睡在别人家的客厅里。

  他确定阿满还在二楼的房间并没有下楼来,不禁松了口气。他觉得早上醒来
是最危险的时候,他担心阿满已经起床呆在客厅里,自己却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发
出任何声音——她应该没有迟钝到在这种情况下还没有发现有别人在场吧?

  七点,二楼响起闹钟的响声,她每天早上都在这个时间起床;明明不用上学
,为什麽总是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呢?对她而言早上代表什麽意义呢?要不是闹钟
发出响声通知,她也许不知道太阳已经升上来了,万一他悄悄按下闹钟的话,她
是否会认为还在深夜而一直睡下去呢?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走下楼来的声音


  明宏在深夜活动时,曾经确认楼梯的状况,他想起当时的事情:由於这是间
老旧的房子,楼梯的坡度很陡,楼梯和走廊的地板一样,是用表面像被水濡湿一
样有光泽的黑色木材制成,摸起来跟看起来一样有一种光滑的触感,楼梯很容易
滑脚,屋主也知道会危险吧?所以在接替的一端铺设了止滑垫。

  举目望去,楼梯上头消失於深夜的黑暗,他想点亮楼梯的灯,遂按下附近的
开关,但是并没有灯光亮起,是灯管坏掉了吗?她知道楼梯的灯不亮吗?不管知
不知道,她总是在那片黑暗当中,若无其事的生活着;早上起床,换好衣服,沉
溺於自己的思索,换成一般人的话,大概就搞不清楚走廊延伸到哪里或楼梯从哪
里开始吧?然而她却理所当然的生活着,就好像房子中的黑暗是她习惯的世界的
一部分。

  明宏凝视着楼梯前方的黑暗,心中想象着她爬上楼梯,毫不犹豫的走进黑暗
当中……她的背影浮现在明宏脑海中,黑色的阴影落在她头上,随即上半身跟着
消失於黑暗当中;她的身体随着往楼梯的上方走去而钻进黑暗,连最後看到的脚
尖都完全融入黑暗,忽然间明宏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觉得她不像是一个人
,而是在略微脱轨的世界当中存活的有机体……早晨的寒意让明宏全身不停的发
抖,他抱着膝盖,用力的将身体缩成一圈,蜷曲在客厅的角落里,每天早上他都
得保持这个姿势才行。因为他怕自己伸出去的脚会绊倒她。

  在洗脸台洗过脸之後,她顶着一张睡意惺忪的脸来到客厅,於是明宏的呼吸
变浅,身体变得僵硬。每天早上,意味着一天开始的这一瞬间最让他感到紧张—
—她走近客厅东侧的窗户,她的脚就在距离明宏的脚尖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要
是明宏把脚伸长,就会被她踩到,他只好用尽全力的缩着身体,当他把视线往上
看时,阿满的脸几乎就在他的正上方。

  她打开窗锁,将窗户打开,让冰冷的空气流进房间里面,精华了封闭而沉静
的空气。每天早上,她大致上会在这个时候做这件事情,只是时间上多少有些落
差。

  明宏从以前就知道她有这种习惯,所以在这个房子里迎接第一个早上的时候
,他就是弯着脚度过的。到目前为止,他很幸运的都没被发现,她大约用十分钟
的时间让窗户开着,然後又关上窗户,这期间明宏只能死命的忍着那股冻人的寒
气,做完流通空气的日课之後,她便打开暖炉和被炉,一个人关在客厅里,她抓
起放在北路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的电源。当遥控器指向电视的那一瞬间,坐在
电视旁边的明宏以为是指向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惊。

  电视就在旁边,因此明宏看不到电视的画面,从声音判断正在播放新闻节目
,平常她鲜少看电视,因此这个举动让明宏觉得很讶异。

  被炉才刚刚打开电源,大概还没有温热吧?她抓住被炉的棉被,弓起背来,
全身因为寒意不停地哆嗦,从她的样子看不出到底有没有专心在听电视的播报声


  窗外传来电车行驶的声音,明宏隔着冰冷的窗户看着月台,看得见通勤和通
学的人都站在月台上,被进站的电车逐渐挡住而看不见了。

  电视节目从全国播放的专题切换为地区性的新闻,讨论的是位於隔壁城市的
话题,人们好像开始为迎接圣诞节而妆点起饰品了。

  电车在窗外缓缓的启动,明宏突出的七夕在尚未温热的客厅里的冰冷空气中
冻成白色气体。

  新闻主播转换了话题开始谈起前几天在车站发生的意外,就是松永年雄死亡
的新闻。

  明宏内心一阵悸动!他想看看电视画面,但是一有动作,就会被阿满发现;
电视机明明就在旁边,他却只能听到声音,这让他觉得心焦不已!新闻好像这在
播报松永年雄的葬礼画面,可能是公司的同事们聚集在一起表达悲伤的影像,新
闻主播继续以淡然的与其说明松永死亡当时的状况,主播并没有说出「被人从月
台上推下去」这样的话,只陈述着警方目前正积极的在搜寻行踪不明的同事大石
明宏。

  当明宏屏住气息,紧张不已之际,新闻切换成比较轻松的话题,而他此是此
时才开始盗冷汗的,他知道警方正在搜捕自己,有人因为他人的心智脱序而失去
性命,也难怪警方卯足了劲在追捕自己。他想起松永死後的事情,站在同一个月
台上的女人看着明宏的脸,脸上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之後她慌张的离开明宏的旁
边,这画面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脑海中播放。

  警方立刻查出从车站中逃走的年轻男人是他,这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一
来事发之後,他就没有到公司上班,如果再稍微过滤一下对松永心存杀意的人,
就立刻可以锁定目标了;自己曾经明确的对若木说过:我想杀人!公司的人现在
会怎麽说呢?一定互相转述着一些关於自己却参杂着他们个人虚伪与事实的谣言
吧。然後明宏又想到在老家的家人,老家很远,他不认为刚刚的地区性新闻会在
老家所在的地区播放,但是警方应该会打电话通报吧?

  他想象妈妈一手拿着电话,听到消息时饱受冲击的样子,她是如何承受「令
郎将公司的前辈从月台上推落加以杀害」这样的消息呢?心头没来由一阵剧痛,
明宏一向不是会制造问题的孩子,家人一定会感到很惊讶,即使是念书时家人也
从来没有因为他做了什麽坏事而被教导学校过。他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弟弟曾经因为发高烧而住院,当时明宏才刚升上锅中,妈妈一直跟在弟弟身边
照顾,家里虽然有奶奶帮忙煮饭,但是味道跟平常有些许不同,奶奶都把蔬菜切
得大块大块的,他便从这些细微的事情体会到妈妈和弟弟不在家的事实,妈妈会
从医院打电话回来,有时候是明宏接的。

  「大家都还好吗?」妈妈这样问,於是明宏一边回话,一边想起妈妈令人怀
念的摸样,事实上那次住院也不过只有一个晚上而已,可是隔天早上便跟平常不
一样,父亲哥哥都抱怨找不到袜子,平常由妈妈为大家打理的大小事物都像在哪
个早上失去依靠一样,造成一场混乱,所幸弟弟很快的就复原了。

  明宏读高中一年级时,哥哥就读同一所学校的二年级,有时候他们会在学校
里碰面,明宏为此很伤脑筋,他跟兄弟和家人会有适度的交谈,也彼此知道书架
上摆的漫画书种类,相互理解甚深,但是他跟学校的同班同学们鲜少有亲密的对
话,虽然念小学时他还可以轻松的跟大家对话,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加,这种情况
就愈来愈棘手,所以在校内和哥哥碰面时,他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跟同学不亲近
的事情,他觉得这种事呗家人知道了是很可耻的事情。哥哥和弟弟在家时经常提
起朋友的事情,可是他没有,他和同学之间并没有任何有趣的事情可以拿出来讨
论。

  哥哥曾经在高中学校的走廊上叫住他。他回头看见哥哥跟朋友们走在一起,
而哥哥独自朝着明宏跑了过来。

  「你背上贴着东西。」

  听哥哥这麽说,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背,发现有人用胶带将小纸张黏在他背上
,上面用麦克笔写着一些商人的话,这是常见的恶作剧手法。他立刻就察觉是之
前他跟班上一个同学撞到了肩的时候被贴上去的吧?

  「常有的事,常有的事。」哥哥从明宏背上将纸张撕下来,揉成一团丢掉。
然後哼着歌跟朋友们会合。当时哥哥经常会哼流行歌曲,他听到哥哥很愉快似的
跟朋友说那是我弟弟。

  他很感谢哥哥并没有针对纸张一事多作想象,可是他还是觉得很羞耻,他独
自站在走廊的正中央,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其他学生都可以避开的走过他身边
,也许是嫌他挡路吧?他站在学校的走廊上,陷入一种身体好像要消失了的情绪
当中。

  大学念一半,他便决定辍学进入印刷公司,当时他开始独居,也几乎断绝和
家人的联络,顶多半年打一次电话,他觉得再让自己感觉没有家人会过的比较轻
松,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怎麽去适应在家中和在外头的代沟,在家里他可以跟兄
弟很正常的互动,但是在学校里,他完全没办法融入人群,甚至带着半轻蔑的心
情看呆那些聚在一起快乐聊天的同学。尽管後来开始独居,进入印刷公司上班也
是一样的情况,索性当做自己没有家人,一天过一天还比较好,这麽一来,当他
在公司里感到寂寞时,便不会想起家人了。

  而现在,明宏正遭到警方的追捕,家人是会引以为耻呢?或者为他担心?自
己为什麽要潜进这间屋子呢?该不该去自首呢……不!在遭到警方逮捕之前,他
有一些事情必须完成,所以他必须躲在这个房子里,明宏尽可能不发出声音,抬
起手腕看着手表,就快七点二十分了,照惯例,对号列车应该快经过车站了,那
是在六天前早上夺走松永年雄声明的电车。碾死人的电车会落得什麽下场呢?只
是加以清扫,然後立刻又在这乘客往前飞奔嘛?或者会将车厢替换下来呢?

  被炉可能渐渐的加温了吧?因为阿满的表情显得很平和,不知道是因为想睡
觉而定住不动,或者是因为不想动所以一直没动。早上的太阳从窗口斜射进来,
在手表的玻璃镜面上形成一道反射的逛,可以照射到阿满的脸上,形成了一个小
圆圈,她所坐的地方笼罩在阴影当中,因此可以很明确的看到光芒的圈影,白皙
的肌肤上只有那个小圈圈闪着光。太阳形成的光带从云层之间垂射下来,在客厅
的地面上圈出一个圆形,闪着光芒,明宏的脑海中浮起一个神圣的景象。

  只要稍微转动手腕,手表的角度就会改变,她脸上的光圈就像一块白而模糊
的东西在皮肤上游移着;而她动也不动,似乎没有注意到光圈在她脸颊上滑动的
事情,光越过她的鼻梁,与她那像玻璃珠一样的瞳孔重叠,反射光照出漂浮在客
厅里空气的尘埃,似乎被她的瞳孔吸进去,深入眼睛当中。然而她并没有做出觉
得刺眼而边开眼睛的举动,此时窗外响起对号列车如狂风吹起而过的声音。

  伸进被炉里的脚尖开始感受到红外线的热度,打开电源直到温度到达暖和的
这段时间总让阿满感到不耐,环路也是会造成一样的情绪。一想到只能无力的等
待变暖之前那段寒冷的时间,她便会以自己曾经在青春期认为干脆不用被炉和暖
炉活血会比较好一事。

  她想听听新闻,遂将电视打开,果然如她预期的播报车站发生的意外,与其
说是意外,应该算是谋杀吧?一个叫「ㄙㄨㄥ ㄩㄥ ㄋ一ㄢ ㄒㄩㄥ」的男人
因从月台上跌落而被电车碾毙,好像有一个当时在现场的男人逃走了。

  是那个男人把他推落的吗?她认为可能性很高。

  她推断「ㄙㄨㄥ ㄩㄥ」这个姓的写法应该是「松永」,尽管她不知道正确
的用字,也许电视画面上有显示出来,但是她看不到。另外,「ㄋ一ㄢ ㄒㄩㄥ
」是哪两个字,她始终想不出来。

  夺走他性命的对号列车应该快要经过房子後面的车站了,从眼睛还看到到的
高中时代开始,她的生活习惯就没什麽改变,醒着时在客厅里发呆时,总是可以
听到电车疾驶而过的声音,所以虽然现在的她看不到时间,大致上还是可以推测


  从车站传来的各种噪音可以给她一种亲切感,电车笨重的铁质车轮以固定的
速度倾轧铁轨的声音,刹车的高亢金属声音宛如巨大动物叹息的空气声,还有对
号列车经过时,那足以震动大气的噪音;从小听着这些声音长大的缘故,那些声
音几乎已经伸进她的身体里面了,即便视野为黑暗所笼罩,房子变得像宇宙的尽
头一样空旷,这些声音对阿满来说比冥王星还要遥远的情况,仍会传进阿满的耳
中——附近的人会不会觉得这是一种噪音公害?有婴儿的家庭,也许会因为电车
经过时孩子就会号哭不止而饱受困扰——可是,阿满很喜欢这些噪音,如同在海
边长大的孩子听到海浪声一样。

  她决定想想其他的事情,最近家中老是觉得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奇怪感,她觉
得食材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减少了,虽然减少的量不至於到很明显的地步,但
以一天吃一片,以原本可以撑一个星期的面包为例,会莫名在五天之内就消耗光
了?她很难想象是自己在睡觉时,或是在自己不自觉的情况下吃掉的,此外有时
候会听到榻榻米上疑似有衣服摩擦的声音,虽然声音很小,小到似有若无的程度
,但那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而是身边的某个地方,刚开始她以为在房子里面感
受到的怪异感是来自某种动物,很可能是小动物误闯进房子当中,因为就算窗户
没有开,没有听到任何叫声,小动物跑进家里这种事还是可能发生的……小学时
,家里会出现鼠患,一大堆老鼠在屋檐内乱窜,它们活动的声音非常明显,当时
她跟父亲两个人一起生活,每当屋檐想起沙沙的声音时,她就会因受到惊吓而待
在原地。

  「今天老鼠们的精神一样很好呢。」某天用餐时,天花板又传来响声。阿满
停下正要夹菜的筷子,望着天花板说。

  「只希望它们别什麽东西都乱咬。」父亲的筷子也停在半空中,望着天花板
喃喃说道。

  难不成这一次又是老鼠作怪嘛?但是屋檐并没有传来任何响声,换做是猫或
狗的话,应该多少可以听到叫声的;想象着狗或猫用後腿站起来,以前脚打开冰
箱的样子就让她觉得好笑,但她也渐渐把这可能性排除在外,如果有动物在屋内
的话,她想也许是人,有人安静的,在不发出任何声音的情况下潜藏在屋内,在
她不知情的时候打开冰箱,吃掉了面包——这是最难想象得到的事情,然而阿满
在感觉到有某种生物存在的怪异感之际,也察觉出其中有着不想让屋主察觉其存
在的人类意志。
   
  这个人可能有些倒霉吧?偷吃面包根本就是疯狂的想法,面包数量减少不是
很容易就会被发现吗?也许这个人物没有想到面包的片数是可以数得出来的吧?
对方也没有想到这世界上会有女人会因为面包片数减少这种事情而郁郁寡欢,阿
满隐约产生某种优越感,但另一方面还是感到不安,她不知道对方躲在什麽地方
,再加上一想到自己的生活被窥视:心中就产生无比的恐惧感……是不是该通知
花末呢?  

  她必须采取慎重的行动,现在躲在房子里的人物是安静的,不过万一自己想
把这件事通知某人的企图被发现了,对方可能会采取粗暴的行动来阻止她。

  那个人有害人的念头吗?既然是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地溜进别人家的人,会做
出什麽事情谁都不敢保证,既然如此,就先别打电话给花末了吧?自己虽然看不
到对方,但是对方很可能就在附近。

  房子里像老朋友一样亲切的黑暗隐藏着紧张的气息,也许有人就在身边,从
某个地方监视着自己,这让阿满感到不舒服,她决定先静观一阵子再说吧,只要
装成什麽都没发现,这段期间应该还是安全的,会这样推想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
根据,这只是她依照这几天的情况所做的单纯决定。

  她目前还不知道那个人躲在家里的什麽地方,她觉得有人就在身边,不过如
果自己要躲在别人的家中,应该会选一个屋主鲜少用到的房间躲着吧?当阿满心
里在揣想时,好像有什麽类似光的东西在她黑暗的视野深处闪过去,虽说是光,
但是又非常微弱,就像尚未失明的时候,透过眼睛看太阳时那种红色的小点,正
当她要归类成是自己心理作祟时,那个点又闪了一下……她察觉到这一点,极力
不让自己做出任何表情,心想绝对不能露出她感受到异状的表情,於是跟刚刚一
样,装出茫茫然的样子。

  那个红点可能是光,阿满并不是全盲,勉强可以感受到太阳光,刚刚浮现在
黑暗中的光点应该是太阳反射某种东西造成的吧?譬如小镜子或银色的钮扣?
光点之所以会闪动,代表东西是活动的吧?

  从点的位置来推断,反射光点的某样东西是在房间的角落,刚好在电视和东
侧墙壁之间,那地方原本有放什麽东西呢——不,什麽都没有。阿满得到一个结
论:有人现在就在那个地方,而他身上的某样东西反射着太阳光。如果这是事实
,那麽他距离窝在被炉中的自己不到三公尺,这个距离是那麽地短,只要她在漆
黑的空间来回走动,随便一伸手便很可能不小心碰到……那个人潜藏的地点真是
令人难以置信!

  就算她知道对方潜藏的地点,也不代表事情就能有什麽进展,这一次她出於
偶然地知道对方的所在,并不知道下一次他会移往什麽地方,这个人没有理由一
直躲在同一个地方不动吧?或是因为客厅有暖炉,比较温暖,待起来会比较舒服
?此时对号列车通过房子外头。

  接近中午时分,阿满开始打扫房子。她在脑海中描绘房子的形体,打开吸尘
器依照脑海里描绘出的蓝图行进,虽然眼睛看不到,她可以用这种方式自行打扫
房子,她尽可能不让自己想起潜藏在屋子里的那个人,她认为装成什麽都没发现
,维持往常的生活模式会比较好,但是她总是感觉某个人从某个地方传来的视线
,事实上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对方的目的是持续凝视着她,否则是不会追
着她跑,对她进行监视的:或者对方就是一个跟踪狂,目的就是监控?这是最让
她感到不安的揣测,万一对方有什麽行动就咬舌自尽!阿满这样想着,一边推着
吸尘器,一边用上下列的牙齿轻轻地试咬舌头。

  玄关的门铃响了,她关掉吸尘器,走向玄关打开门。如果是中规中矩的客人
,知道屋主会来应门,应该会出声招呼的。可是阿满没听到任何声音,她维持手
放在门上的姿态出声问:「请问是哪位……」

  「又是小朋友的恶作剧吗?」当她这样猜测时,突然有人「哇」的一声,跳
进她的黑暗当中。

  阿满吓了一跳,倏地缩起肩来,随即发现来者是花末;她有时候就是会突然
跑来耍些小把戏,让阿满不会觉得太无聊,已经习惯花末的恶作剧的阿满,仍是
故意发出微怒的样子。

  「对不起啦。」她笑着道歉。

  「我要去打工,顺道过来看看,可以进去坐坐吗?」

  阿满不知道该不该让花末进门,她担心潜藏在屋子里的人。是不是该先跟花
末讨论这件事?

  「打扰了。」

  花末说完不等阿满回答,便自行走进屋子,往走廊上走去,阿满根本来不及
阻止,打从念小学时开始,花末来家里不知有多少次了,所以早就把这里当成自
己家了,她的脚步声通往客厅,阿满一边追上去,一边想像她和躲在客厅里的人
物对望时全身僵硬的画面。

  「花末!」她站在客厅的入口大叫。

  「干嘛?」

  从声音可以确定,花末走进客厅,像往常一样坐了下来,阿满心中的想像落
了空。她想问花末,这里没有其他人吗?却将话硬生生咽回肚子里,也许不该问
这种问题,潜藏在屋子里的人现在好像不在客厅。她看不到,不知道真实的状况
为何,但是「不在客厅」应该是花末没有大惊小怪的原因吧?也就是说是自己想
太多,或是那个人躲在别的地方去了:如果那个人躲起来,藏在可以听到她们对
话的地方,她当然不能间花末:「这里没有人在吗?」万一对方听到,发现自己
的行踪曝光,也许就会拿出藏在身上的刀子或手枪,从藏匿处跑出来并且做出可
怕的行为,阿满心里想到对方可能会这样做,不免害怕起来,姑且不说自己,她
也不想让花末卷进事端。

  「怎麽了?」

  没什麽。阿满摇摇头,於是花末开始天南地北聊起来;她针对打工的事情发
牢骚、谈起家里发生命她不快的事,还有其他快乐的事情。阿满听她滔滔不绝地
说着,她喜欢听花未说话,她觉得都是跟自己距离非常遥远的世界,她想像着花
末在打工的餐饮店端盘子以及整理散乱餐桌时的模样。

  花末以「我已经厌倦工作了」的语气说着,但阿满根据她每一句话所想像出
来的情境总是绽放着无比的光芒,或许是因为自己总是躲在黑暗中不动,所以才
会这样看待像自卫的鱼在外面的世界里四处游动的花末,那种感觉跟单纯的羡慕
有点不一样的,并非因为自己眼睛看不到,没办法像花末一样工作而感到悲观,
而是她觉得花末跟自己截然不同,总是拥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她以柔软的态度去
接触各种事物,和世界亲密地相互交融。

  譬如不久之前,花末提到和打工地点认识的朋友一起去吃饭的事情,像是非
常自然而然地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一样,然而自己跟这种事情却完全沾不上边,就
算眼睛看得到,有过这种机会,自己对参与这种活动也会有些许的抗拒感,安安
静静地待在一个地方比跟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玩乐要让她觉得舒适许多——每次想
到这一点,就觉得自己在名为「世界」的这道菜色里是一块没能溶化,还残留有
固体形态的汤块。

  因为自己跟花末之间有这样的温差,所以听她说话,即便只是牢骚,阿满仍
然觉得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般让人感到愉快,花末似乎每天都到她们之前一
同前往的意大利餐厅「梅兰莎妮」吃饭,跟在那边工作的春美好像也变得很亲密
—花末不管跟什麽人都能很快建立起良好的关系。

  「对了,上次拍的相片洗出来了,你要吗?」

  「姑且就给我吧。」阿满回答,同时在心中想着要是有人发明可以用凹凸的
方式来表现的相片该有多好的事情。

  「喂,我可以看看其他的房间吗?」

  她站了起来,阿满问她理由,她说想确认一下阿满是否能胜任打扫的工作。

  「真像个恶毒的婆婆。」阿满说道,准许她这麽做。花末立划开始在屋子里
来回巡视,阿满没有什麽好隐瞒花末的事情,她坐在客厅里暍着茶等着,突然想
到房子里可能不只她们两个人,而是有三个人,心中一阵焦躁。

  「花末!」

  「干嘛?」

  她的声音从隔壁的房间传来,那是以前父亲的房间,阿满起身走向父亲的房
间,看来花末还没有跟可能潜藏在屋子里的人物碰面,走进父亲的房间,阿满听
到花末在房间中踱步,踩踏在榻榻米上的声音。

  「这以前是阿满父亲的房间吧?我记得念小学时,我们曾经在这个房间玩过
!」

  阿满点点头,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起和父亲一起生活以及花未经常和他们父女
一起出游的事情。两人谈笑一阵子之後,突然静默下来,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沉默


  阿满不知道房里是否点了灯,也不知道花末脸上是什麽样的表情,不过她隐
约感觉封花末紧抿着嘴看着她。「阿满,自从你父亲过世之後,你就一直没有外
出了,对不对?」「我不是会跟花末一起出去买东西吗?」

  「我指的不是这个!譬如,你都没有一个人出去散步,或者去听音乐会,做
些快乐的事情,对吧?」

  「那些事情都无所谓,一个人待在家里就很快乐啊!而且一个人拄着拐杖外
出是很可怕的事情。」

  「只要多练习就好了,我来帮你。」

  以前阿满会经尝试拿拐杖在外头行走,留下当时车子对着她猛按喇叭的声音
的可怕回忆——她决定不再一个人单独外出了,虽然老是躺在家中让她觉得自己
的身体日渐腐朽,但是躲在家里聆听静默会让她自在许多。

  「……我要婉拒你的好意。」

  「是吗……」花末说完,随即以急着要去打工为由离开了,阿满陪她一起走
到玄关,送走花末的阿满拿起摆在玄关伞架的白色拐杖,戳戳脚底下的水泥地让
它发出坚硬的声音,对於花末对她把自己封闭在家里不外出而感到焦躁一事,她
可以经由空气的波动感受到花末的情感波动——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只跟这间
房子静静地生活,於是心中对花末充满了歉意。

  阿满和朋友离开了房间,躲在橱柜的明宏松了一口气,不久後他听到玄关的
门关上的声音,知道客人已经走了。

  当玄关的门铃响起时,他瞬间判断离开客厅是正确的作法,他犹豫该从後门
跑到外头去?或着是藏在屋子的某个地方?最後他选择了後者,他躲到客厅隔壁
的房间之後,听到不是属於阿满的脚步从玄关走过来的声音——只要再迟一秒就
可能被发现了,他在这样想着的同时吸了口气,同时打开里面分为上下两层的橱
柜,上层塞满了棉被和衣服等等,明宏跳进下层当中,等着客人离去。

  吸尘器吵杂的声音又响起,阿满重新开始打扫了吧?趁这个时候离开橱柜的
话,脚步声就不容易被听到了,於是明宏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

  她将房子所有的窗户和拉门打开,用吸尘器清理六坪大的房间,冷风吹进屋
内,房子的通风状况顿时变好许多,明宏静悄悄地回到走廊上,转头只见她努力
地打扫着,没有任何听到脚步声的样子,於是明宏顺利地回到客厅去,他回到往
常坐着的位置,位於他右斜前方的窗户还开着,冷空气透过他身上的衣服让他直
打哆嗦,车站月台就在离窗户两公尺远的地方,用来防雨和遮阳的简单屋檐用几
根铁柱子支撑着,而从房间的角落隔着窗户仰望天空时,会有大半的天空被屋檐
挡住,只能看见一半的天空有着像铁一般灰的颜色。

  他想起刚刚在橱柜中听到的对话,他藏身的房间大概是她父亲的房间,阿满
好像是跟父亲一起生活的,然而明宏不知道是从什麽时候?或是因为什麽样的理
由造成阿满他们这样……阿满妈妈怎麽了,关於她的妈妈,明宏能想到的可能性
只有一种,但是这种问题毕竟只有问她自己才知道。

  他无法想像一个家的人口会那麽少,明宏的家庭中,祖父母都还健在,还有
父母和两个兄弟,家里经常都是闹烘烘的,围着被炉坐着用餐——虽然厨房里有
餐桌,但是通常都是将饭菜拿到客厅用餐。因为家里人数多,被炉上摆满了盘子
,一点空隙都没有——看来她以前是跟父亲两个人一起生活的,他们吃饭时是怎
麽吃的?餐桌上会有很多空间吗?

  父亲死了,她在看不到的情况下独自生活,就这几天所看到的景象,她似乎
没有不便之处,也许是已经住惯的缘故吧,还是可以自由自在走动,会发生的事
情还是都可以预测的吧?

  他想起爬上楼梯那晚的漆黑景象,楼上有着很深的黑意,宛如连像小灯泡那
样的光都被无声吞噬一般,然而在这样的黑暗中她却畅行无阻,平顺地生活,只
要置身於家中的黑暗世界里,似乎什麽都可以掌控,始终没有单独离开这个属於
她个人领域的房子外出的意愿——明宏对「健康」这种字眼没什麽兴趣,也不会
认为像她朋友那样征外头闯荡才是积极的作法,只是如果她能更常外出的话,对
躲在屋子里的明宏而言会比较轻松些。

  吸尘器的声音停止了,她回到客厅,朝着明宏所在的地方靠近,由於她的步
伐是那麽地直接而流畅,明宏在一瞬间里还以为自己终於被逮着了。明宏抱着膝
盖,缩起身体屏住呼吸,此时她就跟早上一样,站在距离明宏的脚尖不到五十公
分的地方将窗户关上,确认她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後,明宏不禁松了口气


  关上窗户之後,她停止了动作,看起来好像竖起耳朵,企图听到明宏的呼吸
声一样。然而她随即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明宏在心中下了一个结论:想太多
也不是好事,她之所以停下动作只是出於偶然罢了。观察过她的作息之後,明宏
发理屋里有她经常走动和鲜少走动的部分;譬如,她鲜少来到明宏潜藏着的房间
角落来,大概只有要打开窗户的时候才会过来,就像一个自动巡逻的警备机器人
一样。

  万一被撞见的话,她会不会惊叫着报警呢?应该会吧!有人在她不知道的情
况下潜进家中,当然会让她产生危机感,明宏一想到此便感到恐惧——夜里变得
好冷,阿满刚走进客厅,因为房间是漆黑的,明宏没办法看清楚,但她好像把身
体缩进被炉当中了,屋内没有点暖炉,只有车站月台上那白色灯光从窗口射进来
。那道微弱的灯光只能勉强照出了明宏所在的角落,房间里还是几乎什麽都看不
见,突然他听到一个合成的机械声音,播报时间是十二月十五日晚上七点十二分
的声音,可能是她按下了放在被炉上的座钟按钮吧?明宏听到她站起来的声音,
他把目光望向窗外,然而当她打开客厅的灯管之後,窗玻璃顿时变成了一面镜子
,外头的车站月台顿时消失,窗玻璃上反映出站在房间里的阿满。

  明宏反射性地把脸凑近容易看清楚外头的玻璃,也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玻璃
上,只有那一部分可以看清楚外头,他以斜眼瞧了瞧客厅,正好看到阿满点起暖
炉,静静地躺在暖炉前面。

  原本暖炉只是一具冰冷的金属,但里面的火很快就变大了:八坪大的客厅是
一个正方形的空间,被炉位在中央,明宏则坐在角落,和他所在位置呈对角线上
的地方有一个放电话的柜子,被炉和电话柜之间有一块相当大的空间,暖炉就放
在那边,而她也在那里,这样看来明宏跟暖炉有一段距离,然而温热的气波却越
过被炉传了过来,一股宛如从身体表面往内松解开的暖气渗进身体里。

  从窗口往外看见电车抵达月台後没多久随即驶离,刚刚还无比寂寥的月台上
有刚下车的人们,大概是从公司或学校回来吧?人们顶着寒意离开被电灯照射的
水泥月台,车站又变成了一个无人的空间。

  看着暖炉的火焰和躺在前面的阿满,明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彷佛她是
一个跟他关系亲密的人,也许是因为处在同一个房间使然,但实际上她终究是一
个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人,明宏几乎要忘记这个事实——他告诉自己为了避免
落得这样的下场,绝对不能太常盯着她。

  阿满睡了吗?在她的生活中只是静静躺着便占去了绝大部分的时间,不做家
事的时候;当跟她同年纪的人们在外面活动的时间带里,她总是静静地不动——
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气氛,这种生活方式真像植物——只知道张开叶子承受阳光,
居住在无恨无欲的世界中一样。望着躺在榻榻米上静止不动的她,明宏开始有点
焦躁,看到她点起暖炉的火确实觉得开心。但是火势已经超过适度的大小了,燃
起到比正确的高度迁要高出十五公分左右了,如果不赶紧将火焰调小一点,待会
儿就会变得很危险……要是她发现就好了,只是她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明宏犹豫
着该不该移动身体去把火调小。

  她睡着了吗?太可疑了!如果只是躺着,意识清醒的她一定会发现他活动的
声响吧?当明宏在犹豫时,暖炉的火势更大了,四角形的火炉中有像镜子一样的
反射板,以围住火焰的形状安装着;猛烈燃烧的火焰映照在反射板上,当明宏开
始觉得愈来愈危险时,他听到轻轻的鼻息声——她睡着了!

  明宏开始蹑手蹑脚地移动,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站起来,双腿几乎麻痹
了,只要一踩上和房子一样老旧的榻榻米,就会发出重量下压的倾轧声音……她
会不会被声音惊醒而发出尖叫声?他在心中和这种恐惧抗衡着……毕竟如果演变
成火灾,是更恐怖的事情。他走到暖炉前的她身旁时便弯下膝盖半蹲着,将手越
过她的身体,伸向暖炉……阿满的脸就在他的手臂下方,正闭着眼睛,睡得很舒
服的模样,明宏看到她因匀称的呼吸而微微上下起伏的胸口。

  火力大小好像是用刻度盘调节的,明宏抓住刻度盘慢慢地转动後,高高窜烧
的火焰立刻变小,正当明宏松了口气的时候,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明宏立刻将伸
向暖炉的手臂缩回来,心中喊着:终於被逮到了!明宏维持着半蹲的不稳定状态
无法动弹,这时她支撑起上半身,衣袖微微碰触到明宏,似乎没有察觉的模样,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连她的体温都隔着空气传了过来,甚至连呼吸声都听得到。

  她一边打呵欠一边环视四周,近距离看她的眼睛显得更为澄澈,她并没有看
着什麽东西,穿过明宏身体的视线使得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是用透明玻璃做成
的。

  明宏仍然就着半蹲着的姿势,不敢动弹,他屏住气息,专注於她的举动——
她将手伸到暖炉前面,确认调节火力的刻度盘,好像想着什麽而起身离开客厅。
她的脚步声朝着洗脸台的方向渐行渐远——这时明宏终於吐了口气,放心的将手
支撑在榻榻米上。

  花末走之後阿满继续打扫房子的工作,满脑子都想着和花末最後说的话,阿
满一直不颅意在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状况下,一个人离开房子到外头去,因为
只靠着拐杖在外头行走是很困难的事情,或许如花末所说只要多加练习就不会是
问题,可是她始终提不起劲。

  家里每个地方有什麽落差她都一清二楚,但是外头是一个全然未知的世界,
在黑暗当中,突然出现的落差或障碍物,就连突然吹在脸上的通风扇都让她觉得
害怕!也许本来是打算靠着路边走的,可是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十字路口…
…如果有车子对着她猛按喇叭,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往哪边逃,所以尽管可以
拿拐杖代替触角自由操控,但她可没有自信可以像眼睛看得到的时候那样自在地
走在路上——如果每条路上都有专为视觉障碍者而设的黄色点字砖,她便可以靠
着鞋底来感受,或许会比较好走吧?可是外头铺设点字砖的路却不多。

  视力已经没办法恢复的阿满,基於保险和行政系统的关系,每年她还是得到
医院和公所才行,花末基於好友的情谊都会陪她去,然而去年医院的预约和花末
的行程却没办法凑在一起……於是她打了电话,申请在市立身体障碍者协会上登
录的导路人帮忙,当时负责引导阿满的导路人是一位有两个孩子的主妇,她来阿
满家接她,陪她搭电车和巴土,阿满第一次认识她,算是完全的陌生人,但是抓
住她的手臂时,阿满却有某种安心感。

  「每年视觉障碍者都会举办巴士旅行,你也来参加嘛。」

  她亲切地邀约阿满,并且提到一个住在同一个城市的弱视男性,那个男性的
年纪已过了中年了,但是活力充沛,抓着导路人的手臂走路时总是抬头挺胸,显
得非常有精神,一点都不像视力有障碍的人,说话时也总是声音洪亮,口齿清晰
。但有一次,那个主妇在街上看到那个男人一个人拄着拐杖走路,对方看不到,
所以是她先认出他的,但是因为他的样子跟往常很不一样,所以一开始她还以为
认错人了:那个男性以极其慎重的动作慢慢走着,她在一旁看出他感到极度的不
安,当她出声打招呼时,他表情倏地发亮了,她说她因此知道对视力有障碍的人
而言,一个人走在不熟悉的路上有多麽地让人感到不安。

  每当阿满想起房子外头的事情时,总是会想起她说的话:「眼睛失去视力之
後就不再走出家门的人很多呢,大约有四成左右。」负责当导路人的主妇这样说
,同时告诉阿满,举办巴士旅游的用意就是要鼓励大家走到户外。

  阿满心想,自己也是那许多人当中的一个,但她不认为有刻意外出的必要,
在家中这个有限的空间中,被熟悉的黑暗所包围,不用对任何人表达自我主张,
安静地生活,想拥有这些并不需要到外头去!只要安静地待在家中,自己就可以
在不和世界的种种事物搭上边的情况下活下去,房子四周有着像蛋壳一样的东西
,内侧则守护着黑暗的空间和自己。

  阿满来回走动,将为了打扫而打开的所有窗户都关上,关上客厅的窗户时,
那个隐藏起来的人物闪过她脑海,客厅的窗户就位於出现原本不该存在的光点的
前方,但是距离那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当花末来访时,客厅里已经没有任何人
了。所以阿满不认为客厅的角落里现在还会有什麽人在。

  她放下一颗心走近窗边,要将窗户关上,而倾轧榻榻米的声音从身畔传来…
…那是一个小得几乎不能算是声音的声音,但因为眼睛看不到,听力变敏感的她
确实听到现在应该没有人在的房间角落里出现声音——那是笨重物体放在榻榻米
上,微微移动时所发出的——於是她知道在房子的不只有自己,而那个人现在就
在同一个房间当中。

  阿满轻轻地咬着舌头,要自己不能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离开了窗边,走出
客厅。

  她所需要的是维持以往的行动模式,在对方没有发现自己的行踪曝光之前还
是安全的,突然想到自己不是一直想像着在黑暗中静止不动,然後慢慢死去的情
景吗?也有所觉悟,万一遭到不测,她就咬舌头立刻自尽,然而现在却又想着安
全与否的问题!真是矛盾……想到这里,她的心境多少有了些余裕,不再一味地
感到恐惧不安了,倒是多了一分怒气。

  打扫完,关上家中的窗户之後,她躲到二楼的房间一阵子,做好心理准备之
後,再度回到客厅,虽然她不确定入侵者是否还在房间的角落,很可能在她离开
客厅之後,对方也跟着移动了。但是凝视着客厅当中的漆黑,她凭照直觉认为对
方还在!她将客厅里的所有拉门都关起来,形成一个密室状态。想到有陌生人在
里面,她难免感到害怕,然而已经不只是恐惧,她隐约涌起对抗的心态。

  她想测试一件事情,所以刻意将暖炉的火势转强,装成睡着的样子,入侵者
应该不会想就这样死去吧?应该会因此感到焦躁——到时候他会采取什麽样的行
动呢?难道会无视危险,打算继续潜藏下去吗?

  只要算错一步棋,就会引起火灾,可是,她只要在安全时间内将火势关小就
没事了,阿满确认时间後得知夜晚来临,便打开电灯,点上暖炉,将火力开到最
大,然後在暖炉旁躺了下来。

  潜藏在自己身边的人物到底是什麽样的人啊?是女人?还是男人?是大人?
还是小

  孩?她一点概念都没有,这一切还是有可能只是自己的妄想,事实上根本什
麽都不存在吧。就现实面来考量,她觉得这种可能性比有人潜藏在屋里的推测更
合理;是自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变得神经衰弱,於是听到些微的声音就想跟某件
事牵扯在一起,家里面发出某种倾轧声的频率便因此变多了,冰箱里的东西减少
也因她的幻想而引起,事实上根本就没这回事!

  暖炉渐渐暖和了,她喜欢躺在暖炉前面,像猫一样将身体蜷起来,可是一想
到也许有人正从背後看着自己,脖子一带就会有隐隐的刺痛感。

  外头响起电车经过的声音,那是车轮辗过铁轨接缝的连续响声,阿满听着这
种声音长大的,她经常在傍晚时一边听着这个声音摺父亲的衣服,一边看着电视
的重播动画。

  听到电车的声音,她想起不久之前那个车站发生的意外:一个男人死了,当
时在现场的另一个男人从此行踪不明,一定是行踪不明的男人将那个男人给推下
月台的吧?她记得新闻主播还念过那个名字。是什麽名字来着?记得主播说的是
「ㄉㄚㄕ ㄇ一ㄥㄏㄨㄥ」。

  ㄉㄚㄕ的写法应该是「大石」,至於符合ㄇ一ㄥㄏㄨㄥ这个音的汉字她不能
确定了……记得意外发生的那一天正是派出所的警察前来造访的当天,他一定是
在找大石明宏……想到此她猛然一惊,为了逃避警方的追捕的他一定得找个地方
藏身,那麽……潜藏在房子里的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大石明宏。

  意外发生当天的上午,玄关的门铃有响起,她甚至走到外头呼喊,却还是没
有人出现,也许他就是趁那一瞬间溜进家中的,也就是说,大石明宏在车站犯案
之後,就逃到家里来了,他一定早就知道这房子的屋主是视觉障碍者,因而认为
是最好的藏身之处!潜进家中的人不是针对她的跟踪者,而是逃避警方追捕的犯
罪者。阿满得到了结论——藏身在家里的人就是大石明宏。

  可是他为什麽要躲在这种地方呢?如果自己站在他的立场,而且不想去自首
的话,应该会选择逃得远远的,而不是躲在附近吧?搭乘新干线逃往南方蹙该是
不错的选择,她想像着自己像好莱坞的电影人物一样,一边避开警方的追捕,一
边持续逃亡的景象;在电车当中,将警方搭坐的车厢分离开来:从水坝上一跳而
下;在被封闭的高层大楼当中从窗户逃出去;在只有几寸宽的窗台上一边和害怕
跌落的恐惧感作战一边慢慢地往前进,倒也是挺有趣的!想到这里时,她发现自
己竟陷入深深的睡眠当中,本来只是闭着眼睛想事情而已,却在不知不觉中一脚
踩进睡眠的沼泽!目己到底昏睡了多久啊?

  她撑起上半身,睡意仍然淡淡地罩住她的脑袋让她觉得头好重,然後她忽然
惊觉到如果再这样继续做梦下去,可能会酿成火灾的可怕事情。

  她伸出手想将暖炉的火关小,於是她发现不知何时暖炉已经被调节到适度的
大小了,经由手指头的触感她知道刻度盘的位置,再把手伸到暖缕前所感觉到的
温度也让她更加确定——是自己沉沉入睡期间,那个可能潜藏在屋里的大石明宏
帮她调小了火势。

  而她错过最重要的一瞬间了,阿满差一点就露出惊讶的表情了,但是她仍拥
有一种成就感,虽然在过程中她不自觉地睡着,但终究让他有反应了,他也不会
想到是她刻意将暖炉的火势调大的。

  阿满心想,帮她调节暖炉的火势的他应该不是坏人吧?就一般常识推论,在
不叫醒屋主的情况下帮忙把过大的炉火调小的人应该不会是坏心肠的人。

  阿满去洗脸台洗脸後,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便想准备晚餐,之前想到家里有
入侵者时,她会觉得黑暗中潜藏着危险的事物,现在危险的感觉减少了,空气也
好变得比较柔和,但并不能因此就轻易原谅那擅自闯入的入侵者。

  她一直装作没有发现入侵者的存在,也许他并没有发现到自己的存在已经曝
光的事情?今後得持续保持这种状态,然後找个人商量;今天花末来时没有机会
好好谈谈,她就回去了,趁下次跟她外出时把他的事情告诉花末吧!人在外头时
就不用担心被大石明宏听到,可以慢慢地从长计议。

  她前往厨房,将椅子移到架子前面,她想拿下收放在架子高处的盘子,可是
她的手构不到,所以得爬上椅子再用手去摸索,她站在椅子上并在一堆不常使用
的小盘组及笨重的砂锅中搜寻着她想要的盘子……该不该也帮他做份料理呢?如
此一来,他也许就会认为阿满有利用的价值,当然这并不是她想为他做料理的目
的。

  忽然间椅子摇晃了一下,她知道这把椅子已经很老旧了,但还是想得太乐观
的样子,她想赶紧调整好姿势,然而为时已晚……左脚踩了个空,左肩重重地撞
击架子後,整个人便跌落在厨房的地板上,一股疼痛感的冲击窜过身体。

  眼睛看不到,她能感觉到架子严重地倾斜,脑中浮现倒下来的架子从自己上
头罩下来的景象,然而事实上,架子并没有倒下来,虽然有东西从上头落下,相
继在她四周弹落,但她知道是一直没使用的小盘组,其中有一块盘子落在她的肚
子上,等到所有的声音都停止,四周整个安静之後,她的身体才产生痛的知觉,
脚和腰部都有疼痛的感觉。

  她松了一口气地心想还好落下来的好像只是小盘子,真庆幸砂锅没有掉落到
她头上,那可是具有足以杀死人的重量级砂锅,这样的砂锅掉到脑门上,应该不
会没事吧?最坏的情况是她就这样死去了也说不定;要是知道她是被砂锅砸死的
话,花末一定不会感到悲伤,反倒会哈哈大笑吧!

  她站起身用手确认四周的状况,她非常仔细的注意不让碎片割伤手,大量小
盘子的残骸散落在地板上。

  穿上拖鞋後,用扫帚扫集碎片,在黑暗中进行这个工作总是让她觉得很耗损
神经,她用手去确认桌子和椅子的位置,结果手碰到某个坚硬的东西;桌上放着
一个又重又大的块状物,她自然地拿起来确认:大概是砂锅。於是她找了张不会
晃动的椅子站上去,摸索着架子上头,发现本来放在那边的砂锅不见了——难道
砂锅刚刚是掉落到桌上的吗?不!她并没有听到那麽强大的撞击声,也不可能是
轻飘飘着地的!架子跟桌子之间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所以架子如果倒下来的话,
应该会落到站在正下方的自己身上才对——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有人在半空中接
住了砂锅,然後把它放到桌上了。

  啊,原来如此阿满理解了,对着可能在旁边的大石明宏道了声谢:她毫不犹
豫就自然地说出这句话,话说出口之俊,她露出惊知大事不妙的表情。

    十二月十七日。

  明宏躲进阿满的家中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也就是距离松永年雄死亡的那天已
一个星期了,现在街上比较热闹的地方已经开始妆点着各式各样的圣涎饰品,她
却完全不在意,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自言自语或者哼歌,所以老实说他真的不知道
她到底在不在意圣诞节。不过他心想不管世人热闹迎接新年或是圣诞节,她似乎
还是会持续过着在家中动也不动,跟平常没两样的生活。

  明宏坐在客厅的角落,竖起耳朵听见从远处传来洗衣机启动的低沉声音。她
正在洗衣服吗?看看自己的衣服,意识到这段时间以来,他从来没有洗过衣服,
是该换洗一下了,如果用她的洗衣机,即便是在深夜,睡在二楼的她也会发现异
状吧。也许将脱下来的衣服藏在一个地方,趁她外出时再一并洗会比较保险吧…
…其实不管她怎样,他都认为自己的存在已经曝光了。

  他想起两天前的晚上,当时她站在椅子上,企图拿取放在高处架子的东西,
看到她作出这个举动的那一瞬间,明宏就有不祥的预感,椅子是木头组合而成的
老旧家俱,当她站上去时,他便觉得椅子有点歪曲了。

  他想像着她跌下来,架子倒在她身上时的情形,当然他知道不能出手救她。
譬如,眼看着她快要跌倒时,伸手去扶一把,这麽一来就等於告诉她自己的存在
,而如果她受重伤住院的话,他躲在屋子反而会更轻松方便。所以就算发生什麽
事,他也必须无视她可能发生的任何危险。

  就在他产生这个念头的下一瞬间,便发生了他想像中的事情:她从椅子上跌
下来,被她撞击的架子眼看着就要倒在她身上了,从明宏所在的客厅角落到她在
厨房的所在位置只有短短五公尺的距离……明宏在千钧一发之际撑住即将倒下来
的架子,并将它推回去,不过因为架子倾斜的缘故,放在架子里面的东西便往下
落,明宏来不及接住盘子,但是却即时接住距离她只剩十公分的笨重砂锅,他随
手将砂锅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突然怀疑自己为什麽会在厨房里;大概是在自己也
没发现的情况下,本能地违反个人的意志,也许从她站上椅子的那一刻他便做好
随时飞奔上前的准备了。他趁她因为摔落下来的冲击而无法动弹的时间赶紧回到
客厅的角落,一方面担心脚步声被听到,一方面担心自己如果再待在那边,恐有
被清扫碎片的她发现的危险。

  过一阵子後,她站起来开始确认四周的状况,明宏坐在客厅的角落看着,这
时她开始拿起扫帚扫集掉落在地上的盘子碎片,然後她用手摸索桌子椅子,摸到
放在桌上的砂锅——这时他发现自己做错了,砂锅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实在是太不
自然的事情了,他应该将锅子放回架子上的,但是情急之下,他只有想到要离开
她身边,所以便随手将砂锅放到桌上去了。

  明宏屏住气息观察着,这时摸到砂锅的她确认过架子上头并没有砂锅之後,
吐出气息似地说道:「谢、谢谢……」声音虽然小,但是却清楚地传入在不远处
的明宏耳中,那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对在家中的某个人说的话。

  她发现潜藏在房子里的他了!只不过继续假装没发现依然过她的生活罢了!
明宏终於确定了,在话说出口之後,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僵硬,一副
知道自己失言的模样。但紧接着又好像什麽事情都不会发生过,开始整理散落一
地的盘子碎片。

  隔天明宏便一直注意她的举动,发现有人擅自闯入自己家中而立刻报警是理
所当然的事情,他一直担心她什麽时候会去报警,然而她却没有那种迹象出现过
,仍然按照之前的步调和模式生活,好像不想引起任何争端,持续过着安静而封
闭的生活。

  明宏也配合她的作法,行为举止完全像什麽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昨天晚上
发生的事情是个意外,自己出手相救是个意外,而她对他说话也是意外。这些事
情都不存在,彼此都忘了吧!两人之间存在着这种默契。然而在相隔两个晚上之
後,今天明宏听着洗衣机旋转的声音,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他望向窗外,看着
车站的月台,细长的月台一端正对着窗户,隔着铁轨的另一边还有一个月台,电
车会定时地在两个月台之间穿梭。

  阿满发现有别人躲在自己家中,而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没有要
报警的举动,原因何在?明宏之前一直想像着她发现自己存在时的反应,内心都
感到恐惧,他总以为她会发出尖叫声。可是她并没有……当明宏沉溺於自己的思
绪当中时,客厅的拉门打开了。

  阿满走进客厅,一副寒冷的模样躲进被炉,位置正好在暖炉的正面,她一如
往常躺了下来,彷佛在宣告那正是自己的死亡场所。客厅俨然是个密室,她明明
知道在这个狭窄的空间有两道呼吸的气息,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之前当她在客厅时,明宏是绝对不会做出任何动作,因为只要一发出声音就
会被她发现,但如果她已经知道他存在的事实,那麽刻意不发出声音反而显得没
有意义,另外在以前,如果她躺在自己眼前,他只会觉得有一个陌生人在自己面
前,以漫不经心的心态看着她。可是现在已经没办法这样了,明宏看看窗外,又
看看躺在榻榻米上的阿满,她仍旧是躺着的姿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明宏知道她发现他的存在了,就算她采取跟之前没两样的态度,但在她的脑
海中,他终究是一个入侵自己家中的陌生人,是一个被涂上油彩的透明人——事
到如今,他已没办法不去在意前两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了,犹豫片刻後,他下定
决心站起来往前走,平常一般人不会在意的榻榻米踩踏声,现在却像噪音一样在
安静的房间里回警,躺在上面的她不可能没听见,阿满用一只手支撑起上牛身,
映不出任何影像的瞳孔朝向半空中,脸上的表情就像睡得正熟时因惊吓而跳起的
孩子一样。

  明宏打开通往厨房的拉门,镶在门上的单薄的毛玻璃在打开门时随着振动而
发出了声音,「家中绝对有别的人存在。」明宏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把这个事实
传达给阿满,他想知道阿满在知道这个事实之後会采取什麽行动,如果她因此就
拉门嗓门尖叫,他便想离开这里了。可是他不敢直接跟她讲话,他所能做的就是
绕圈子跟她接触,好比从远处丢一颗小石头过去,试探对方的反应的作法一样,
直接攀谈好像会让自己在她面前太过暴露,明宏对此感到害怕。

  她竖起耳朵倾听了好一会儿,随即又像什麽事情都没有发生地躺回去。明宏
从厨房里看着她这些举动,既没有呼救,也没有去打电话报警。她慢慢地将脸深
深地埋进被炉的盖被当中,连头发会因此造成卷翘一事都不在意了。

  明宏无法得知她在想什麽,她摆出好像什麽事情都没发生的态度却是一个事
实,明宏有点难以置信,却又隐约有事情可能会演变成这个局面的预感,自己好
像得到了她在旁边时可以有所节制地发出声音的权利,他在厨房坐了一会儿後才
起身走回客厅,这期间她就好像完全不在意脚步声似地继续躺着——如果明宏以
为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的话就错了,阿满在时间进入夜晚时才给明宏答覆,就在
从窗口可以看到的车站月台上贴起白色的灯光时,她做了炖菜当晚餐,而厨房的
桌上摆着两个盘子,一个应该是她要吃的吧?另一个盘子是给谁的,明宏心中有
谱,不过他心想天底下哪有这麽可笑的事情,便打消了这个想法,也不敢开口问
那个盘子是给谁的,明宏从客厅的角落也可以看到,两个盘子上的炖菜在餐桌上
冒着热气。

  准备好餐点的她坐在椅子上,平常这时候她已经开始用餐,今天却始终不勋
筷子,明宏明白她迟迟不动的理由,想了一阵子,他踩着安静的步伐走到桌边:
他觉得发出巨大的脚步声会惊吓到她,在她的对面位置上摆着炖菜的盘子,一张
椅子被微微地往後拉开,意味着在等待某人落座的讯息,明宏见状坐了下来。

  也许是明宏拉开椅子的声音让她知道他已经在对面了吧?她拿起放在桌上的
汤匙,在这之前,她便是这样不发一语地等着他坐到餐桌上。

  明宏有点担心会被下毒,但是还是用汤匙舀起炖菜入口,温热液体在舌头上
漫开来,开始了一顿没有对话的安静晚餐,连餐具撞击盘子的声音听起来都像足
以振勤整个屋子的空气般巨大,看样子应该是没下毒吧!她就坐在自己眼前吃饭
,如果看在第三者眼中,会怎麽想呢?会以为他们是交情好到可以一起用餐的朋
友吗?明宏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看着装着炖菜的盘子,也没有看着他,她将左
手肘放在桌面上,身体略微往前倾,看起来有点低头,她的视线朝向略下方的半
空中,眼睛眯得细细的,从盘子中冒起来的热气飘上她的睫毛,宛如无限幸福地
品尝着炖菜美味的表情。

  明宏想着自己所坐的位置也许是她父亲以前的位置,炖菜的温度似乎将两人
之前一直紧绷的气氛松解开了,好像双方都从原本所在的地方往前踏出一步,拉
近了彼此的距离一样;他们没办法轻易地将有自己以外的人存在的事实抹去,彼
此没办法无视对方的存在,从两人发现对方知道彼此的存在的那一刻开始,就算
他们企图不予理会,互动也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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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阿满刚进入小学时,会跟感情很好的同学一起去某人的家中玩耍,但是当她
一个人的时候就会闲晃到家附近的车站,在铁轨和道路之间有绿色的铁丝网,大
概是用来预防孩子们阖进铁轨内去嬉戏吧?或是为了制止没有买车票的人闯进车
站,只不过,她还是在车站月台附近发现有部分的铁丝网裂开了……是被车子撞
破的吗?

  铁丝网从当时眼睛的高度到地面整个被撕扯开来,连绿色的护膜都破了,破
掉的部分因生锈变成了红茶色,在不被铁丝网的尖刺端划破的情况下穿过去之後
,就是月台的一端,这个车站不大,与其说是车站的月台,充其量也只是在铁轨
的两侧各放置巨大的水泥板,剪票口只有一处,月台之间用天桥连接。

  月台的位置比她的身高还高,所以即使穿过铁丝网,站在月台上的人也不会
看到,她喜欢坐在月台下方阴暗又狭窄的空间,那是在车站里的人和在路上行走
的人都不容易发现的秘密空间,里面有支撑月台的水泥柱和铁架,地面上以细砂
铺塞着,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杂草丛生,铁轨的地方位置比较高,地面有些倾斜。
她喜欢坐在月台下方,看着电车的车轮发出轰隆声经过或停在眼前的景象。

  每当炎热无比的盛夏,太阳便会将铁轨晒得滚烫,月台下方照不到太阳,感
觉比较阴凉,阿满在那看着因为热气而晃动的景色,但是当对号列车飞驰过眼前
时,一股热风就会伴随着地鸣声一起冲向月台下方;一到傍晚,强烈的阳光变得
柔和,太阳西斜,因此晕染着红色的向阳部分开始慢慢地移往躲在月台下方的阿
满旁边,此时倘若听到从远处铁路平交道传来的警报器响声时,阿满总是会莫名
地感到寂寞。

  她记得可能是暑假中的某一天,当她觉得该回家正要穿过铁丝网的裂缝时,
却跟父亲不期而遇,平常就交代她不能靠近铁轨的父亲结结实实地训了她一顿,
她没想过那是危险的事情,也没想到父亲会气成那个样子。惹父亲生气让她觉得
很难过,她当时因担心父亲会丢下她一个人消失而心生恐惧。

  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上班族,每天早上都打领带、穿西装出门,阿满也会去上
学,所以当他们会同时走出玄关,将无人的房子上锁。自她懂事以来,就是过着
没有妈妈的两人生活,她听说爸妈离婚了,她不记得妈妈的长相,也不太在意,
即便到朋友家,看到朋友的妈妈端着点心出现时,也从不会想自己的妈妈,为什
麽没有妈妈之类的事情。

  「经常穿白色的衬衫。」父亲曾经这样对她描述过妈妈的印象,她忘了是怎
麽会谈到妈妈的,只记得当时心想,「喔,是白色衬衫啊?」

  当时提起此事的父亲带着有点怀念的表情剪着脚趾甲,阿满在一旁一边摺着
洗好的衣服,一边想着父亲只要别把指甲层散落一地就好。

  十二月十八日。

  闹钟响起让在黑暗中的阿满知道早晨来临了,已经很久没梦到父亲了……也
许是昨天晚上的邢顿晚餐吧?毕竟她已经好久没有跟花末以外的人一起用餐了。

  她认为躲在家里的大石明宏并不是坏人,虽然只是她个人的推测,不过她觉
得他并没有加害她的意思,他明知道自己存在的事实已经被揭开了,却什麽也没
做,只要阿满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也会保持沉默。

  她试着为他准备餐点,而他也会静静地过来吃,她了解到他总是缩在客厅的
角落,没想过要栘往别的地方:也许是喜欢早上的太阳吧?这间房子的东侧有窗
户的地方只有一楼的客厅和厨房。当阿满刻意地把注意力朝向客厅的角落时,确
实可以感觉出生物的存在,尽管没有发出任何话语或声音,但是存在的波动依然
会传送过来,也许是体温的温度;或是因为他的呼吸以至於让阿满感受到空气的
紊乱?在眼睛看不到的黑暗中,她觉得那一带的空间因为他的存在而扭曲了。昨
天他当着阿满的面站起来走动,只是这麽小小的一件事却让阿满觉得仿佛天变地
动般,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露骨地让阿满发现他存在的气息,她反射性地坐起
身体,但是发现他并没有做出任何惊吓她的举动後又躺了下来。

  那种感觉就像彼此表达没有敌意,相互咬噬却又相互降服的动物一样,阿满
心里想这样真糟糕,得有所回应才行。所以她做了炖菜,将他的份盛在盘子里,
试着表示两人一起用饭的心情,一开始她很担心他不会来吃,然而他最终是不发
一语地坐下来,开始吃起饭来,阿满一边吃着炖菜,一边莫名感到喜悦。好奇怪
,对方是擅自闯进家里且来历不明的人,然而自己却相信他,战战兢兢地企图与
他接触,就像跟野猫建立交情一样……她想就算他是危险人物,真要到危险关头
,顶多也只是悲观地咬舌自尽罢了。

  父亲死後,平常她总是一个人在家吃饭,坐在安静无声的厨房里,一边凝望
着黑暗一边吃饭,从不觉得寂寞,因为对她而言口那是非常普通、理所当然的事
情。昨晚的晚餐除了有一个人坐在对面跟她一起吃炖菜之外,现场一样安静,她
也看不到什麽,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适感。她知道他们彼此的关
系建立在微妙的平衡之上,在偶然的机椽下一起用餐而已,双方之间的联系是那
麽地危险,所以不能跟对方说话,她觉得只要一发出声音世界就会崩毁——冬天
早晨冰冷的空气从棉被的细缝间窜进来,阿满爬出棉被,一边哆嗉一边换衣服,
洗完脸到客厅时,他是否一样在那边呢?

  而他看到她起床来到客厅又会作何感想呢?可是她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也没办法确认他睑上的表情,尽管如此,家里的空气还是有些许的变化。之前家
中总是宛如一颗漂浮在黑暗半空中的蛋一般封闭,这个状况让阿满感觉很温暖,
得以不受外头的寒意所侵扰,舒适地在安心的世界中沉沉入睡。而现在,她觉得
那颗蛋现在像着地了一样,在黑暗中置身於宇宙尽头的感觉渐渐变得薄弱,一个
陌生人的存在使得她产生了自己身在地球上的感觉。

  这几天,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他却像一只藏身在洞穴中的狐狸,彼此之间
的隔阂也许变薄了,然而他还是鲜少发出声音。顶多只是听到他偶尔活动身体时
衣服摩擦的声音,或者踩踏榻榻米的声音,可能是考虑到阿满的立场:也或许他
担心,一旦有什麽大动作出现,阿满就会吓到报警。

  话虽如此,状况也不尽然跟以前完全一样,每次做饭时,阿满总会连他的份
一起准备,就像之前和父亲一起生活时一样,她会用到两人份的盘子,代表他的
存在已经进入她的生活当中了。每当阿满坐到桌边等他时,是最让她感到不安的
时候;会不会左等右等,他还是不来?好像家中本来就只有她一个人似的,只要
她保持这个姿势,便什麽事情都不会发生。

  然而每次在安静的黑暗中会有一个脚步声接近,对面的椅子发出响声代表他
坐下了,确认这件事的阿满会终於松了口气,就像知道这野猫还在家里的放心情
绪,两人在吃饭时一样没有对话,在黑暗当中她只听到餐具撞击的声音从自己的
对面传过来。再经过约莫一刻的时间,她便会感觉到他站起来的气息,竖起耳朵
倾听:知道他的脚步声绕过桌子,来到自己背後,响起餐具被放到不锈钢流理台
的声音,然後他的脚步声又朝着客厅角落的方向逐渐远去——每一次都这样!除
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了,看在他人眼中,也许会觉得很无趣,然而对阿满
而言,这样就已经够惊险了。

  洗餐具时,除了自己的之外,他用过的盘子确实是存在的。阿满再度确认,
他不是幽灵,家里还有一个自己以外的人存在,除了准备他的餐点,阿满仍然过
着跟以前一样的日常生活,一样在客厅里打发掉大部分的时间,当她把注意力放
在客厅的角落时,就会感觉到他存在的波动。

  彼此都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却不轻易有任何互动,没有愉快的聊天,也没有
彼此激励的场面。话说回来,当自己有危险时,他不发一语地主动伸出援手,这
种体贴的气息蕴藏在安静的黑暗当中:发生过暖炉和砂锅的事情,让阿满产生一
种坚定的安心感,觉得好像有人守护着她。

  自己该因为这种感觉而觉得安心吗?照说是绝对不行的,否则自己会变得相
当脆弱,如果让自己松懈下来,之前一个人一路走过来的种种好像会为之溃倒一
样,也许不久之後,本来可以视若无睹的每件事都可能变得让人觉得悲哀——她
害怕变成这样。

  之前她斩断了和外界的种种关系,除了花末之外几乎没有其他朋友,虽然认
识了春美,但是交情并不深,在大石明宏来到这里之前,自己几乎是一个人置身
於黑暗,至於有关她决定一个人独自生活时的事情,那是举行父亲葬礼的当天—
—去年的梅雨季,雨不停地下着。关於葬礼的准备工作和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
是由亲戚代为处理,当时她已经有视觉障碍了,除了强烈的光点之外什麽都看不
到,所以她对此心存感激。

  家中充满线香的味道,她用手去触摸装了父亲遗体的棺木,触碰到木头的感
觉,心想父亲就在里面吗?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拜访,在父亲的遗像前合十膜拜
,阿满端坐在父亲遗体的附近,旁边有伯母陪着。每当有人来访时,伯母就会叮
咛她,阿满便会低头致谢。

  她听到亲戚们交谈的话语中出现自己的名字,讨论该由谁来收养她的问题,
她已经成人了,但是没有人认为一个眼睛看不到的人可以独自生活——她跟这些
亲戚并不熟稔,在举行过葬礼之後,大概不会有人再来探望她吧?

  事情就发生在葬礼的时候,当离席的伯母回来之後,她拉了拉阿满的衣袖,
将她带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阿满,刚刚我在门前看到了你妈妈……」阿满听到之後:心脏几乎要停止
跳动了。

  听伯母说:她在门外发现不远处有个女人不时地朝房子里面张望,那人撑着
伞站在雨中,伯母试着探问之後才知道是妈妈。

  也许是有人跟她联络吧?人虽然来到大门口了,却不知道该怎麽见女儿,只
跟伯母聊了几句就回去了,妈妈交代伯母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她的事情,而伯母当
时不发一语,不知如何是好。

  「……我明白了。」说完,阿满再度回到父亲的棺木旁边坐着。

  她并不想追上去见妈妈,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到底想不想见她,只知道一颗
心七上八下的,她不想把从不认识的妈妈的存在看得那麽重要,只要既不依恋,
也不怨恨就好了,毕竟她连妈妈的长相都不知道,所以应该没有任何感情的。

  和父亲一起生活时,她没有特别想到妈妈,在失去父亲之後的这个时机才去
想起娜妈的存在,让她觉得自己有点卑鄙,她不由自主地想像着失去视力及父亲
的自己被生离的妈妈收养,过着仿佛埋葬这过去二十年来的孤独生活,如梦一般
的景象……阿满用右手掌抚摸着父亲的棺木为此事道歉,妈妈回去了,今後大概
都不会碰面了吧?母女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了。

  「阿满,到这边来。」

  伯母又来叫她了,阿满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於是有人拉起
了她的手。也许是伯母前来带她吧?她被带到客厅去,大家好像都在另一个房间
,客厅里只有阿满和伯母,她站在窗户的正面,听到下雨的声音,窗户可能是开
着的,外面蒂着湿气的空气轻拂着她的脸,她闻到濡湿的草味……不知道自己为
什麽被带到这里来,也不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麽事情。正打算开口时,伯母却先
说话了。

  「就在那边,你妈妈就站在从这里可以看到的正前方的车站月台上。」道句
话慢慢地渗进她的脑海当中,她只听到雨落下来的声音,也甚至忘记现在正在举
行葬礼。

  她当然看不到妈妈的脸。在她眼前的是跟平常没什麽两样的黑暗。然而有人
告诉她,生下她的妈妈现在正站在不远处的车站的月台上,她没见过妈妈,永远
也不可能看得到!可是却有人说她就站在那里,对她而言,在那之前的妈妈是一
个跟其他人一样遥远无关的人,如果真的碰面的话,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失控的
。然而,阿满却放声大叫起来。

  「妈妈!妈妈!」她以连自己都惊讶的巨大音量拼命地连叫了几次,两手紧
紧抓住窗框。

  突然间伯母把手搁在她肩膀上说了什麽,也许是想让放声大叫的侄女镇定下
来吧?但阿满没有听到她说什麽。

  连叫了几声之後,她好像看到妈妈的身影了—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
她彷佛看见黑暗突然消失,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女人站在车站月台上,四周一片
静寂,没有其他人在月台上等着电车。听到阿满的叫声,妈妈转过身来,挥着手
,她有着温柔的脸庞,脸上带着微笑——电车进站的声音让阿满的视野回归一片
黑暗,电车巨大的车身挡在站在月台上的妈妈和自己之间了,回神的阿满知道自
己看到像梦境中的场景的想像,自己是什麽都看不到的,而且没有人会在参加葬
礼时穿白色衬衫,连妈妈是不是真的站在那边都不得而知,所以即使她是对着无
人的月台狂叫,自己也不会知道……可是如果妈妈站在月台上,听到她的声音而
回过头……阿满还是忍不住这样猜想;那个连长什麽样子都不知道的女性会看着
我吗?她会一眼就认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吗?她知道这里有一个大声呼唤
妈妈的孩子吗?阿满不自觉地哭了起来,伯母不断地安慰她,自己会和妈妈见面
吗?阿满一向只能确定和妈妈分离的事实,她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但眼泪却莫名
地涌上来。

  当天晚上,她对所有的亲戚说:她要一个人在这栋房子里生活下去;她在父
亲的房间里,用指尖读着父亲生前所打出来的点字纸,心中做了这样的决定。

  有人表示不可能,但是她告诉他们有很多例子显示,全盲的人可以一个人独
自生活,亲戚们本来都不喜欢揽起麻烦事,因此也没有人强烈地反对,於是当天
包括父母在内,她和亲戚之间的关系就永远消失了,本来喜欢独处的她在很偶然
的机缘下,真的一个人了。

  遇见某个人,或喜或悲或受伤害,然後又分离:这种反覆的模式让她感到疲
累,既然如此,乾脆打从一开始就一个人就好了,之後她过着跟房子外头的世界
完全隔绝的生活:她不需要未来,也不需要任何人。只要躲在黑暗当中,不久之
後寿命会走到尽头,为生命划下句点,没有必要像举行葬礼那天一样拉开喉咙放
声大叫了。她心想;就算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人生也可以平稳地走到尽头。

  花末总有一天也会从自己身边消失,到时候便不会有人来访,也不会有人攀
谈,安静而简单的生活就会来临了吧……而现在,大石明宏这个人无预期地出现
。不过她想他也不可能永远都待在这里。

  不发一语缩在客厅角落的他总是有一种僵着身体,保持安静的紧张感,感觉
上就像一只小动物躲在树根底下全身发抖一样,据新闻的报导,他将人推到铁轨
上加以杀害,目前正在逃亡当中,难道他不会有想逃离的想法吗?她不懂他为什
麽要杀人,也无法想像死去的那个人和他有什麽过节,只是想到他被逼到不得不
动手杀人的人生,她就觉得好悲哀,他应该是不得已才犯下罪行的,毕竟他真的
是坏人,自己现在应该已遭到毒手才对,自己这样想太过天真了吗?这几天,两
人在家中默不作声地坐着,暖炉温热了房间,他们各自抱着膝盖:只有电车经过
房子旁边的声音会告诉他们时间的流逝。

  他被警方追捕,孤独一人.,她也没有关系亲密的人,孓然一身,於是有一
种搭载着他们两个人的木筏在没有尽头的海上漂流的幻觉,仿佛只有他们所在的
这间房子与外面的世界隔离,慢慢地下降:水无止境地沉沦。

    十二月二十二日。

  阿满跟花末一起外出。「到『梅兰莎妮』吃饭吧?」到了傍晚时分,花末提
议到那家义大利料理店去,她似乎很喜欢那家店,阿满没有异议。

  街上到处都播放着圣诞节的歌曲,阿满抓着花末的手臂一边走着,一边想像
着经过妆点的街道模样,车辆来往的声音吵杂无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
方向走。

  阿满确认着花末手臂的触感,跟着她运动鞋的脚步声——她就是这样将掌舵
的工作交给花末,自己只要小心不被甩开就好了,要是花末骗她而朝着香港之类
的方向前进的话,在抵达并知道正确地名之前,她都会深信着自己是朝着意大利
料理店走去。

  留在家里的大石明宏现在在做什麽呢?阿满已经不想把他的事情告诉花末了
,因为他应该不会害人的。可能的话她希望维持现状,不过她想:总该找个时间
报警才行,那是良民的义务。可是她总是一再犹豫,自己对他应该根本没有什麽
人情义理的责任啊,然而报警好像背叛了他一样,万一非得去报警不可的话,她
觉得应该事先劝他自首才符合礼仪。

  街上有个角落种着树,只要风一吹,叶子沙沙作响的声音就会在耳畔响起,
义大利料理店「梅兰莎妮」就在那边,阿满一边听着花末的提醒,一边小心翼翼
地踏上门前的阶梯,店内飘来了烤起司的香味,肚子突然一下子饿了。「春美小
姐,我们又来了。」她听到花末打开门时这样说。「欢迎光临。」

  是春美的声音,她们两个人好像已经变成服务生和常客的关系了,但比可能
这层关系更加亲密也说不定,意识到她们关系的阿满心情变得有点复杂,率先认
识春美的人明明是自己,现在亲疏关系却倒过来了,虽然说在意这种事情也挺无
聊的,而春美可能下班了,便跟她们一起在店内用餐,阿满想问她在自己刚刚工
作的店里用餐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啊?

  阿满抚摸着桌子,发现桌缘有和缓的弧线才知道是圆桌,春美坐在她对面,
花末大概坐在她右手边,从声音的方向可以判断出来,两人讨论着这家店哪道料
理最好吃。

  店内很拥挤,大概坐满了人吧?四周传来其他客人说话的声音,她知道不能
发出大大的声音。

  「阿满小姐最近还是一样吗?」被春美这麽一问,她突然想起大石明宏。「
没什麽特别的……」「万一有困难,可要记得打电话喔。」

  她接着提到自己所住的公寓,那栋公寓好像距离阿满的家只有两百公尺远,
如果眼睛看得到的话,搞不好从三楼的房间窗户可以看到她的房间。

  春美说装饰在店内的摆饰全部都是她收集来的,之前她们根本没注意到店内
还有摆饰。

  「窗口还有柜台上到处都摆着陶器制的动物。」花末向阿满说明,阿满一边
吃着料理一边想像着,春美的房间里是否也摆满动物的饰品啊?

  春美不疾不徐的语气感觉上像化成店内音乐的一部分,让人觉得一边听她说
话一边吃料理,口感会比平常更可口。

  春美说她现在有一个正在交往中的男朋友,再来花末和她的对话不知不觉就
往这个话题跑了。

  「我在想,要是明年可以结婚的话就好了。」她对未来有着幸福的憧憬,和
爱人结婚、养些宠物、生儿育女、帮孩子买背包,为孩子做便当带去参加运动会


  阿满没看过春美和她男朋友,但脑海中却浮现他们往後将要建立的家庭模样
,在有着草坪庭院的独栋房子里生活,像外国的连续剧中一样美好的家庭,从春
美口中说出来的每句话似乎都绽放着光芒。

  「你的男朋友是什麽样的人啊?」

  花末以「赶快告诉我」的语气问春美。

  「他很会玩飞盘。」春美回答道。

  花末曾经这样对阿满说她长得很漂亮,她跟先生两个人应该会建立起一个美
满的家庭吧?

  她们离开「梅兰莎妮」时就跟春美分手了。她好像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分手
之际,花末战战兢兢地问春美圣诞节的预定计画。

  「我想你可能不会有空,不过要是有时间的话,不妨到阿满家玩玩吧?」花
末跟阿满说好後天圣诞节要带蛋糕到她家玩。春美略微思索似地沉默不语,然後
很开朗的声音说:「要是有时间的话。」

  和春美分手之後,她们到车站前的超市去买东西,每个星期她们在回家之前
都会去买一周的食材,抱着大大的袋子搭电车回家。

  阿满抓着花末的手臂,搭上巴士,坐在柔软的座椅上,一直随着车子晃到车
站,背部可以感觉到巴士的引擎在振动,因为眼睛看不到,她总是突然地感觉到
巴士转弯,每转一次弯,她就整个人靠在旁边的花末身上,现在可能是等红灯吧
?巴士停下来了,她想着春美刚刚说的话—在和春美分手之後,她所描绘出来且
应该会实现的未来仍然深深地烙印在阿满的心中,她所说出来的每一句充满希望
和光明的话语一再在阿满心中复苏。

  她觉得自己不该奢望,然而春美诉说的幸福的未来景象却绽放着刺眼的光芒
,炙热了阿满的心头:她认为自己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未来吧?紧接着便感到一阵
悲哀……自己必须断念,要即使听到春美说这样的话也要不为所动,要是做不到
,就得捣住耳朵—自己一辈子都要在黑暗中一个人过日子并不会构成她的问题,
毕竟自己什麽都看不到,难道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能让她在不扰乱心绪的情况下
安稳地活下去吗?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外出:水远窝在家里!只要谨守这个
分寸,就不会对任何事情产生憧憬了,只要没有憧憬,就不会有想得到的东西却
又得不到的郁闷感觉了。

  她们下巴士後走进超市,没多久一个星期份量的食材装在两个大袋子里,花
末拿着一包,阿满则提着另一包,她另一只手必须一直抓着花末的手臂才行。

  阿满将袋子放在脚边,和花末随着电车摇晃,一边听着听起来挺悦耳的车轮
声,一边环视着四周;到处都看不到红色的点,周围是清一色的黑,是太阳没出
来吗?或是被电车的墙壁或车顶挡住了呢?

  「现在几点了?」

  「下午六点。」花末说。

  「那麽,四周已经暗下来了?」

  「冬天啊。」她听到花末从包包里拿出什麽东西的声音。

  「你说想要上次拍的照片。」花末将几张可能是相片的东西塞到她手中。

  「谢谢。」

  「阿满也赶快找个帮你看相片的人吧。」

  阿满没有把花末这些话听进耳里,只是将相片放进口袋里,过了一会儿,电
车抵达家门前的车站,两人穿过平交道,回到家里。

  打开玄关的门,阿满心想大石明宏人在客厅吗?如果花末想进家里坐一下的
话,他就得躲到不会被撞见的地方。

  「进来喝茶吗?」阿满走进屋子,想将自己手上的袋子拿到厨房去放。

  「等等。」花末从背後叫住她,她听到花末将手上的袋子放到地上的声音,
大概直接坐在玄关上了,她说:「我们聊几句吧。」「拐杖插在伞架上喔?」她
好像将白色的拐杖拿了起来,阿满回到玄关,犹豫该不该站着讲话,最後决定坐
到花末旁边,她将脚伸进泥土地上的鞋子里,坐在玄关的地板上。

  「过几天要不要练习一个人到外头走路?」「没有必要……」阿满虽然这样
回答,但心中也不是很确定,她知道花末建议她多到外头活动,但是她对单独在
外头走路一事还是有所抗拒。

  「如果没有学会一个人在外头走路的话,阿满也不方便啊!」经过压抑的语
气更能听出花末的严肃心情。

  「我总不能永远陪着你啊!万一我死了,你怎麽像今天这样去买食材?如果
你想到某个地方去玩的话,要怎麽去?」「食材可以请人送过来,而且我不会去
外头玩。」

  有声音响起,好像是白色拐杖在泥土地上敲击的声音……是花末把玩着拐杖
吧,「再说,一个人在外头走路很危险啊!」「所以要练习啊!」只要想到她会
经一个人到外头作拐杖练习,结果被车子猛烈地按喇叭催促的事情,她两腿便会
在玄关处开始发软,身体也像装了铅块一样沉重得站不起来。

  「不行啦……如果我到外头去,会造成大家的困扰。」想起被一直按喇叭,
结果僵在车子前面,无法动弹时的景象……她实在太害怕了,根本不知道该闪到
哪边——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在路边还是在路中央,也不晓得自己朝哪个方向,那
个司机可能没注意到阿满是视觉障碍者吧?当街就破口大骂。

  「可是阿满,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窝在家里面吗?」花末问道。

  「到外头去一样什麽都没有。」「有。」「有什麽?」「快乐的事情,认识
人,和人说话。和人交谈是很愉快的事情,不是吗?认识像春美那样的人,一起
玩……」阿满摇摇头,回答她:「我不像花末那麽机灵。」原本沈默不语的花末
突然站起来说:「再见,我不再管阿满了。」丢下这句话就回去了。

  阿满用手摸索,找到花末留下来的超市袋子後一起拿到厨房去—她得将买回
来的东西整理一下,每样东西都得从袋子里拿出来……但是她的手在发抖,很难
工作,她想拿出盒装牛奶,袋子却从桌上掉下去使得东西散落一地,发出强烈的
响声,想到必须把东西都找齐时,她已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也许一辈子都不
会再跟花未碰面了,想到此她不自觉地跑上二楼的房间,连衣服都没换就钻进棉
被里。

  客厅的墙上挂着电池可能已经耗尽的时钟,针是静止不动的,对眼睛看不到
的她而言,那个钟应该没什麽意义吧?就算她想触摸以确认针的位置,也会被透
明的塑胶表层挡住吧?挂钟没丢掉是挂在那边当装饰吧。

  看看手表,过了晚上十二点了。明宏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停止了振动的冰箱
让四周变得一片静寂,可以听到点亮灯管时振动的声音。

  眼前有两个超市的袋子,可能是阿满白天外出时买回来的——一个袋子放在
桌上,因塞得满满的而鼓成了圆形,看起来从回来之後便完全动过的样子,另一个
袋子倒在地卜,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炖菜用的面粉糊和小盒的点心正好滚在明
宏的脚边-夜晚的空气冻透人心,吐出的气息是白的。

  明宏一个人坐在东西散了一地的厨房中,想起在印刷公司上班时的事情;两
个星期前的事情却好像很遥远,成为被警方追捕的犯人而没办法再去上班,也好
像是几年前的事情。

  公司没有了他还是照样运作,他甚至怀疑没有他会运作得比较顺畅,就团队
工作而言,他不认为自己在一个团队当中扮演着很好的角色,也许会乱了大家的
步调,松永年雄比自己更能顺利地配合大家吧?他没有跟任何同事建立起互信的
关系,上班时只是基於义务地打招呼,当明宏低头致意时,对方也会配合他低下
头去,其他的同事相继来上班时会互相寒暄,每个人都带着和明宏寒暄时明显不
同且带有人情味的笑容互相回麈,甚至聊起昨天晚上做了什麽活动之类的话题。

  当时明宏斜眼看着这一幕,快速地走向更衣室,觉得这种关系让人心烦!他
一直就喜欢一个人默默地做事,总是尽责地完成摆在他眼前的工作,他在工作时
,会多次看到旁边的同事们停下手边的工作,聊得口沫横飞的情形,他觉得不说
废话的自己比他们做的工作还要多!抗拒和同事们扯上任何关系,虽然在公司里
面一起工作,却没有和同事建立起任何可以彼此激励或信赖的关系,他一昧地加
以否定那一切……结果呢?目已被孤立了,没办法跟大家打成一片。如果有多少
认识他一点,即便对他只有一点点友情的同事,也许这个同事就会保护成为松永
年雄攻击对象的他吧!不,如果他能够和同事谈笑寒暄的话,根本就不会受到攻
击吧?

  是一直认为完全否定和他人之间的关系还是可以一样活下去的自己大过狂妄
自大吗?这几天他经常想到这件事,看着像植物生活的她,发现自己和她之间的
距离感,一点一滴地缩短,明宏不禁开始反省着自己之前的态度;阿满帮他准备
的炖菜是温热的,轻轻地融化他那颗对别人只抱持否定感情的心,以前自己身边
有同事或同学各式各样的人,那些人现在都不在他面前,只有一个叫阿满的人—
—难道无视於在自己身边的人们的存在是没办法活下去的吗?她做的炖菜让明宏
满脑子只着这件事。

  从那个晚上开始,她总是连明宏的餐点都一起准备,等着两人都坐到餐桌前
,那时她还会显得略微不安,似乎不确定明宏会不会落座;每次看到她那个样子
,明宏都觉得好像已经不用再远离他人独自过活了,今後是否能够改变生活方式
呢?是否可以成为一个不逃避和他人接触,正正常常过日子的人呢?如果目前被
警方追捕而潜藏在这个房子里的自己也能有这种未来的可能性那该有多好啊?

  他因想喝水而站了起来,一脚踢到掉落在地板上的苹果,那是阿满白天去买
回来散落住地板上的东西之一。

  事情发生在今天傍晚:当明宏看着洗脸台的镜子,检查自己的胡子生长的状
况时,感到有钥匙插进玄关匙孔的声音,白天有可能是阿满朋友的人来接她一起
外出,所以他猜想可能是阿满回来了。

  镶着玻璃的格子窗框让他可以隔着玻璃看到玄关外头站着两道人影-大概是
阿满和她的朋友吧?他这样想着时便打开附近的纸门,躲进房间里,他关上纸门
和玄关门打开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阿满是不是跟朋友提到他的事了?如果是的话,那麽被看到应该也无所谓了
,但是明宏觉得这种可能性很低,那时她们在玄关处展开一段争执,声音越过纸
门传进了明宏的耳里。

  阿满的朋友回去了之後,明宏等了一会儿才回到客厅,所以没看到阿满,不
过他似乎有听到上二楼的脚步声,超市的袋子就这样被丢在厨房里,从桌上掉下
来的袋子让里面的东西散落在厨房冰冷的地板上,看到东西就这样被冷落在地上
,明宏内心深处觉裤有些寂寥。

  一直到过了深夜零时的现在,阿满都没有下到一楼来。

  明宏捡起被他踢飞开来的苹果,放到桌子上,阿满和朋友争执当中说:「外
头什麽都没有。」这句话依然在明宏耳畔回响,难道她一辈子都要在家中这样度
过吗?明宏跟她本来是不相关的两个人,即使是现在也没有任何改变,尽管如此
,他还是很为她这样的决定感到遗憾。

  她似乎没办法一个人外出,这让他更加确定自己以前的想法是错的:他总是
莫名地认为视觉障碍者可以靠着拐杖,很轻易地在外头走动;但摒除自己家中不
谈,其实什魔都看不到的状况在外头会让人产生非常强烈的不安感吧?外面也会
发生伤人的事情,连他自己也曾经想过乾脆躲在这个房子里结束一生……思绪转
到这里,他很自然地想起松永年雄;和他在车站一起等电车的时间,还有经过公
司的吸菸区时,尽管明宏装作漠不关心地把意识转移到别的方向去,但是紧握着
的手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渗着汗水。

  在印刷公司工作一年的时间里,明宏了解了松永的个性:他总是刻意伤害别
人,再把对方受伤的样子说给同事听以取悦大家。他会对大家谈起他如何对待别
人,就好像认为那是一种英雄行为一样。透过他明宏了解到世界上也会有这种人


  两人在他死亡之前的视线对望,最後深深烙进他眼中的是明宏的脸,当对号
列车发出轰隆声疾驶而来,堪称巨大墙壁的列车前端轻而易举地将他的身体辗碎
,把他从明宏眼前带走。

  他始终没能和松永年雄好好谈话,在他就职之後的聚餐上第一次看到他後,
明宏总是刻意避开他,随即自己成了攻击的目标。然而在那段期间,他们既没有
比较人性化的对话,明宏也没有指出他的缺点,要求他停止那样恶劣的行径,当
然更没有吵架互殴的情形。

  现在他也忘了松永从月台上跌落的那个早上的事情了,他经常思索着自己所
下的决断和目前状况的因果关系。

  那个早上,他把月票拿给打开剪票口的窗户的站员检查後走进月台。那是个
寒冷的早晨,寒风在小巧的车站月台萧萧地吹着,也许是受到冬天寒意的影响吧
?连延伸到远处的铁轨和其一侧的绿色铁丝网都褪色不少。

  松永站在月台的一端。明宏朝着他的背部走过去,他穿着茶色的外套,但他
可以看见松永吐出去的气变成白雾,融於空气当中的情景。对号列车经过的时间
分秒接近,远处平交道的警报机鸣响撼动早晨冰冷的空气,明宏将手从口袋里伸
出来,缓缓走近松永,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松永年雄的背部毫无防备地对着
他,没有发现他在这里,这点让明宏感到恐惧,他希望松永倏地回头发现明宏的
意图而开口怒斥,让两人发生争执而明宏因而愤而辞职,然而他却什麽异状都没
发现,一如往常等着电车,某个声音混杂在平安道的警报声中响起,原来是站在
眼前的松永轻松哼的歌曲,那是明宏就读高中时流行的曲子,他记得哥哥也经常
这样哼着歌——手不再抖动了,是因为手已经从待会儿非杀松永不可的责任中获
得解脱吗?他双手无力地下垂,远远地离开了松永。在听到松永哼歌的那一瞬间
,他顿时了解自己以为杀他是一种制裁及自我防卫的想法是错误的,自己企图要
做的事情说穿了只是一种罪行,所以他并没有将松永年雄从月台上推落,然而他
现在却被当成杀人犯追捕。

  十二月二十三日。

  一觉醒来,连立刻下楼的力气都没有,躲在床上想着花末—小学四年级的时
候和她认识,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当天,导师带着一个女孩子走进教室。她是新
来的转学生——就是花末。

  一开始,花末迟迟无法和班上的同学打成一片。上社会科时,同学被分组坐
开来,要将历史的年表写在一张大大的纸上,然而花末只是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看
着大家。

  作业的方式是要先用铅笔在大纸上打草稿,然後再用麦克笔誊写,看着大家
忙成一团,她好几次想开口说话都放弃了,这样的状况一再重覆。阿满和她同组
,所以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举动。当时的花末害羞得跟现在简直有十万八千里的
差距。

  是阿满主动先跟她说话的。

  「你能不能帮忙用这个把字描出来?」说着,阿满将麦克笔递给了花末。

  「恩,好啊。」她喜孜孜地接下了工作。

  之後两人的关系急远地亲密起来,经常聚在一起,两人还曾经骑着脚踏车一
起去买铅笔盒,也曾经各出一半的钱买少女漫画。

  「之所以取阿满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心中充满各种东西,父亲是这样说的。」
她记得很清楚,会经跟花末讲过这种话。当时她们骑着脚踏车正要前往某个地方
的途中,在平交道前面停下来等电车经过,黄色和黑色条纹的栅栏在眼前缓缓下
降,不断地闪烁的红色灯光发出尖锐的响声。

  因为电车刚好经过,听不到她的声音,花末的嘴唇蠕动着不知道说了些什麽


  「这像是阿满的父亲会说的话。」电车离去之後阿满反问时她这样回答,栅
栏缓缓地朝着辽阔而晴朗的天空上升,阿满知道,迟早都要跟花末分离的。她在
父亲的葬礼那天了解了一件事——大家都会从她眼前消失。

  之前,花末是她和外界的唯一桥梁,而这座桥梁也终於不见了,今後果真要
开始过孤独的人生了吗?和花末分离让人感到悲哀。但是很快的,她也会忘记这
个悲伤,紧接着像长出青苔一样的安静没有变化的生活就会来临吧?一个人在家
中一定会觉得很安遘的。不会有烦恼,不会因为和某个人分离而悲伤,也不会再
被车喇叭催促了。什麽都看不到的黑暗是最安全的,一个人也不会感到孤独,她
几次这样告诉自己:下能妄想有更多的幸福生活,不管再怎麽呐喊,不会有人回
头看我一眼的,我必须一个人活下去。

  大家究竟是为了什麽而活下去的?是因为有工作、家人、兴趣或某种目标而
生活的吗?人生是为了什麽而存在的?人们只是为了建立所谓的幸福家庭而奉献
整个人生吗?

  她想起春美,阿满觉得自己把她当成了负面情感所支配的世界的见证人,自
己实在太卑鄙了,什麽目标都没有,没有工作,也没有家人,也不能有奢求,所
以至少希望能够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要再受到伤害,她衷心地为自己眼睛看不
到而感到庆幸,只要看不到,羡慕和嫉妒的情绪就不会疯狂似地灼烧胸口,让自
己变成一个丑陋的人了吧?

  只要缩着身体躲在家中,靠着保险金安静地过个几十年,人生就会慢慢地走
到尽头。

  阿满从被窝里钻出来,换下昨天外出时的衣服,按了按放在床边闹钟的按钮
,时钟告诉她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

  把花末从自己的人生中切割开来,一旦下了这个决心,心中顿时变得阴冷,
无所谓,就算一颗心变成什麽都长不出来的岩石,也至少不会造成任何人的麻烦
,只是把自己变成一个感受不到喜怒哀乐、没有动荡的稳定的人而已。

  她的嘴唇怕得不停地抖着。但是她得忍着,自己的人生还剩多久呢?工作、
结婚、生儿育女的人生,没有也无所谓,就算眼睛看不到,也可以一个人活下去


  阿满走下楼,心想大石明宏应该还在一楼,得劝他去自首。阿满用脚底去感
受着楼梯上的止滑垫,想起在超市买来的东西还丢在厨房里。幸好并没有买肉类
或冷冻食品等立刻得放进冰箱的东西,没有立刻整理固然无所谓,但是东西散乱
一地毕竟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待会儿得用手摸索厨房的地板,将散落在地上的东
西一个一个捡起来才行,想到这个麻烦的工作就觉得心浮气躁,自己真是窝囊!
连这麽简单的工作也得跪在地板上,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做好……她好恨,想
将心中充满一股类似愤怒的情感呐喊出来。

  她来到厨房,先寻找放在桌上的超市购物袋,双手在黑暗中摆动,寻找有着
可能式购物袋触感的东西却始终找不到,她感到焦躁!双手摸到的只有空气,她
终於察觉到异样了;不管怎麽找,桌上都没有超市的袋子,她弯下膝盖,手在地
板上摸索也找不着昨晚掉落下来的袋子和散落在地板上的商品。一时之间她无法
理解发生了什麽事,但是焦躁的情绪已不翼而飞,某个想法浮上心头,她带着怀
疑的心情摸索着冰籍和收藏食材的架子当中,她猜得没错:牛奶和面包、蘑菇罐
头等全部的食材都收纳在应该放置的地方,大概是有人利用夜晚的时间整理了买
来的东西。

  是谁做的?她心中有数,长久以来勉强支撑自己的某种纤细的东西因相继断
裂而发出轻微的响声,眼睛虽然看不到,泪却还是可以流的。一直到刚刚为止的
焦躁和心头上的乌云,在知道他悄悄地帮她整理了厨房之後,就像用熨斗烫过一
般平坦无纹,而坚硬又锐利甚至伤害自己的那颗心也因为这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柔
软下来。

  心中充满怜爱之情,她必须劝他去自首或报警才行!之前心里明明这样想的
,但是现在却希望他留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时候开始的,是刚刚吗?抑或
是第一次帮他做炖菜?她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几天前开始,她一直就
抱着温暖的心情和他共享沉默。

  呆立在厨房的地板上,她突然明白自己可以一个人活下去是骗人的,擦掉眼
泪走到客厅,虽然什麽都看不见,然而她却可以确定这一点,今天他仍然坐在那
个角落。

  客听和厨房隔开的拉门一直是打开的,所以从他所在的地方应该可以看到自
己刚刚的一切行为,她流下的眼泪也一定被他看到了,阿满不禁觉得有点难为情
,可是又告诉自己都什麽时候了还在乎这些!因为昨晚他一定看到她不愿浪费食
物,而把掉在地板上的甜甜圈都吃光的场面。

  她必须为他帮忙整理厨房一事郑重道谢才行,可是阿满决定做更重要的事,
她必须将刚刚决定的事情付诸行动,如果让这个机会溜走了,也许就不会再有同
样的心情了,思索着今天是星期几,确定花末今天休假,她很可能在家。阿满便
走向客卢角落的电话台,刚好是大石明宏经常所在的角落正对面。

  她拿起话筒,按下花末家的号码,是她目前的人生当中最常按的号码,应该
不会弄错——阿满想向她道歉。

  一边听着话筒的铃声,一边想像着没有花末和大石明宏之後的,没有任何亲
密的人的家——她看到缩着身子,躲在满是尘埃的房子里那个年迈的自己,好寂
寥的身影啊!

  那是一个足以撼动灵魂又极其悲哀的景象,她发现之前觉得只要可以一个人
活下去,就不会有孤独的问题,那是错的!她只是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何其的孤独
罢了。

  铃声持续响着。如果花末不在家的话怎麽办?她出门的可能性很大。

  「我不像你那般机灵。」昨天她这样对花末说,自己怎麽会说出这麽没有神
经的话呢?她一直是一个很怕生的孩子。要修正这个性格是何其困难啊?目己一
直想放弃人生中的所有事物,一直告诉自己必须死心,否则会很痛苦!花末却靠
着自己的力量改改变生存方式。和父母分离或许是不得已的事。但是她绝对不能
主动舍弃朋友……铃声消失,有人接了电话。

  「喂……」年轻女性的声音,是花末。

  「花末……」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昨天很抱歉,我有话跟你说……」说到这里,话筒里响起通话巾断的嘟声
,可能是花末挂断电话了,也许就表示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了吧?阿满变得很不安
,脑中涌起一股热流。她再度拨电话过去,当铃声一停顿,她立刻大叫:「听我
说!」通话又中断了,她一手拿着话筒呆立在原地。

  她不知道该怎麽跟花末道歉,她甚至担心花末再也不会回头,就这样把她给
忘了,阿满慌张地站起来,披上父亲的外套,昨天回来时,外套就披在厨房的椅
子上。她将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套拿出来,急促地戴上,她打算直接跑到花末家
——想跟花末讲话,这是唯一的办法。那是她从小就经常去的地方,看不见也大
致上记得怎麽走。

  阿满穿上鞋子,寻找插在伞架上的白色拐杖,心想只要找到花末的家,一定
就可以跟她说到话,她相信花末一定不会将她赶出来的,尽管这样她也要站在花
末的门前不肯走。

  她打开玄关的门,想走到外头——此时萧瑟的冷风灌了进来,打在她的睑颊
上,她要步行到花末家。可是连一步都踏不出去!鞋底宛如被钉在泥土地里抬不
起来。

  她静静关上门,摊坐在泥土地和走廊之间的台阶上,知道自己的脚一动也不
能动,她有一种被打入很深的黑洞的感觉,不站起来是没办法到花末家的:心里
虽然这样想,然而心中的某个地方却一直提醒着她,外头是很恐怖的——之前对
着她鸣叫的车子喇叭声在耳畔响起,让全身的血液都往下流失,直接走到花末家
的想法真是愚蠢无比!她连附近的便利商店都没有一个人独自去过!

  她低下头拧拧鼻子,声音微微地在玄关的墙上回响着,在黑暗中咀咒自己的
无能,明明想去找花末把话讲清楚,然而恐惧却使她的两腿动弹不得,刚刚打开
门时,从外头吹到脸颊上的冷风彷佛在嘲笑她,她想起国中时期没有自信的事情
,现在的自己就像当时一样,只能弓着背,将两只手环在自己的身体,强忍着全
身的抖动。

  他不知道什麽时候走过来的,阿满并没有听到脚步声,当他坐到玄关上,阿
满旁边的地板便发出倾轨的轻微响声—黑暗突然成了形,采取了动作,他就在旁
边,阿满却无力把头抬起来,突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之前两人在家中甚至没有
碰撞过,彼此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对方。

  来不及惊愕,阿满被拉了起来,她什麽都没做,玄关的门却开了,外头的空
气流了进来,他好像在旁边穿鞋,阿满听着那个声音,同时心想他是否了解她跟
花末之间的争吵,还有不敢一个人外出的内心恐惧呢?

  他似乎打算陪她外出,阿满很清楚这对他而言代表什麽意义:他很可能被警
方撞见并且逮捕,尽管有这样的风险,他还是打算陪自己外出吗?

  穿好鞋的他好像已经先走出屋子,阿满站在玄关处迟迟无法迈开脚步,这时
他握住她的手,让她宛如乘着那个温暖的翅膀似地走出了玄关。

  这天无风却很冷,天空因阴暗的云层而没有太阳,小巷两侧的人家都紧闭着
窗户,四周好像无人的城市一样静谧,冰冷的空气透过可能是阿满父亲生前所穿
的毛衣质地,冰冻着明宏的身体,那是他自行借来穿用的衣服,她的手轻轻地触
着他右手臂的长袖子。

  在玄关处拉住她的手站起来的时候,她露出惊讶的表情;然而那并不是感到
困惑,而是宛如了解他的用意,接受一切安排的表情。从她对着话筒大叫和昨天
的争吵就可以想像,她想外出找朋友,也知道她人虽然站在玄关,却因为恐惧而
不敢出门的心情。她必须去见她的朋友。明宏认为倘若他伸出去的手让她感到惊
恐,甚至一把将他甩开,他也要让她知道,她应该这麽做。

  戴着手套的手触摸着明宏的手臂,他可以感觉到那个重量,他觉得彼此那道
像细线一样的牵绊因为这层触碰而变得沉重了。阿满用左手摸着明宏的手臂,但
是用拿在右手上的拐杖确认地面,小心翼翼地走着。

  明宏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只能往她意欲行走的方向,迟一瞬间跟上脚步
,没多久,她战战兢兢地松开抓着明宏手腕的手,却在几乎要整个松开的同时又
抓住他的手臂。

  她想要自己走吗?一路走来,她看似很相信他,然而一定又觉得不能老是抓
着别人的手,仰赖他人走路,阿满的脸上带着看似不安,却又明确的表情曝晒在
太阳下,白皙的鼻子和脸颊因为冻人的寒意而略微泛红,宛如诉说着她内心纤细
的颤动。明宏不知道该不该鼓励她,但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话,只是默默地守着
她。

  在反覆一次又一次地放松又抓紧的犹豫之後,她终於完全松开了明宏的手,
开始一个人往前走-看到她这个样子,明宏有一种彷佛看着一只迟迟不愿飞翔的
鸟儿终於回到天空的感觉。

  她用拐杖探索着脚边,以不漏失任何一点变化的慎重步伐走着,在踏出这一
步之前,她心中的纠葛究竟有多严重呢?从一开始企图松手,到最後开始独自行
走:徘徊於决心和不安之间的过程让明宏体认到要她做到这一步有多麽地困难!
她拄着拐杖独自走在冷冰冻结的柏油路上,明宏走在後头看着她的背影,有一种
自己内心深处某个地方的伤口渐渐痊癒的奇妙感受。

  突然间,她边走边将左手伸向旁边,做出寻找明宏的动作,明宏担心她突然
出了什麽问题,赶紧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像松了一口气——是因为不确定明宏还跟在身边而
感到不安吗?

  她又再度松开明宏的手,独自往前走,白色拐杖探索着脚底周围,不时地确
认道路右侧建筑物的位置,她在没有光影的世界中就必须这样才能确认自己是走
在路边的吗?

  穿过住宅拥挤的地区,视野突然开阔,一条河川横切而过,河川不是很大,
然而水流速度却很急,两人独自越过战前就建盖在河川上头的桥,扶手只到膝盖
的高度,所以只要她走错一步,就有跌落河川的危险。当看见她平安地渡过桥梁
时,明宏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鸟儿栖息在电线上啼叫,那是随处可见的鸟儿,然而她却停下脚步,四处张
望,想确认鸟鸣声从何而来。她好像第一次听到鸟叫声一样,脸上的表情是那般
天真无邪,好像现在才想到,外头有鸟这种生物存在似的。

  当阿满再度迈开步伐往前走时,可能是没靠拐杖摸索出来吧?她似乎没有发
现到前面是转角,明宏也忘了她是看不到的。

  一辆脚踏车从转角冲出来,一个看起来像国中生的男孩子,因看着旁边而没
有注意到阿满的存在……明宏一把抓住正要撞到脚踏车的阿满。脚踏车顿时穿过
她的面前,骑车的男孩子也在这个时候发现到阿满,边紧急刹车边回头看了一下
,随即离去。

  她紧抓着明宏的手臂,脸上尽是惊恐的表情。也许是听到刹车的声音,知道
刚刚有脚踏车从她面前经过吧?

  「谢谢……」她发出颤抖的细小声音说道。

  「谢谢你。」她再度清清楚楚地说了一次。

  不知道要走多久才会到她朋友家,明宏跟在再度独自前行的阿满後方,思索
着目的地的远近,应该是在不用搭电车也不用搭巴士就可以走到的距离吧?方向
和地图可能都在她脑海中,也许她们在阿满眼睛还看得到的时候就经常来往了。

  来到车辆比较多的十字路口,听到引擎发出轰隆声,从前面的路上飞驰而过
,於是两人停下来等红绿灯,她站在像点字一样凸起的黄色导路砖上,用鞋底一
次又一次地确认凸起的触感,以免搞错方向,仔细一看,黄色的导路砖有两种凸
起排列在一起,有一种是细长棒状的凸起往同一个方向排列。只要清楚配置的方
法,就可以看出其分别代表的意义。

  灯号变绿,到处都可听到绿灯的旋律声响起,阿满听听着旋律,开始穿越人
行道。她以小急促的步伐走着,明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从红绿灯中流泻出来
的音乐那麽感激过。

  走过小学旁边,从围墙之间往里面看见宽广的运动场,对面是白色的校舍该
是放寒假的时候吧?校园里没什麽人,一片静寂。

  小朋友在路上跑着,也许是还不了解阿满手中拿着的白色拐杖代表的意义吧
?紧贴着阿满跑过她身边,她因为有什麽东西越过脚边而吓了一跳。
「刚刚那是……」「是小朋友。」明宏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原来如此。」阿满点点头又开始往前走,感觉上他们并不像第一次交谈,
就好像之前就一直这样那般自然,路沿着小学校舍往前延伸,两人在路上走着,
校舍耸立在道路的右手边,形成的阴影让人感觉格外寒冷。」

  白色的小点缓缓地落在眼前,原本以为是灰尘,随即发现原来下雪了,明宏
抬头看着正上方,右手边的小学校舍几乎将白色的天空占去大半边,电线杆整齐
地排列在路边,黑色的电线架挂在牛空中,时而有白色的东西掠过黑色的电线前
面,像小昆虫大小的雪花轻轻落在巨大的校舍墙上,轻飘飘地安静落下来,雪势
不至於形成积雪,顶多只是有飘浮在视野当中的小雪花:雪花从空中出现,然後
在半空中飘荡。

  感觉到脸颊上有冰冷的感觉吧?她才发现下雪了,她停下脚步,将没有拿拐
杖的左手手套拿掉,手掌心朝上等着雪花落在她手中,似乎以这种方式去感受、
享受着雪;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手掌中,瞬间消失形成透明的水滴。

  明宏觉得重要的时间就这样流逝了,他好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然而看着没
有重量的雪花缓缓地飘落地面,被吸进土中的模样,他警觉到时间是会流逝的。

  将她带到外头来时,他想过很可能会被警察撞个正着,然而他不再恐惧了,
就算被看到,遭到逮捕也无所谓,因为他不打算再回她的家了。

  阿满将没有戴手套的左手伸向半空中,轻轻地甩动,可能是在找明宏吧?

  明宏将右手臂伸过去让她触摸,於是她便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继续往前走
可能接近阿满朋友的家了,她的表情变得很严肃,最後在一栋房子前停下脚步那
是一间西式建筑两层楼的房子,茶色的屋顶位於转角上,可能有风在屋顶的一边
盘旋吧?因为有雪花在那一带飞舞着。

  门牌上刻着「二叶」两个字,她用手去触摸嵌在门上的门牌,以手指头感觉
凹凸感来判断是这里没错。

  「这是我朋友的家……」这句话让明宏了解到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她将
在此地和他分手,去见朋友,擅自闯进别人家中,窥视别人生活的明宏唯一可以
报恩的机会就此结束了。

  「我相信你不是坏人。」她知道自己触摸的对象是什麽人吗?她知道对方的
身分吗?明宏无从判断起,但是也没有问。

  她感到无限婉惜似地松开了手,接下来她必须穿过大门,按下装置在台阶上
头的玄关门铃。原本转身要按门铃的她,想起什麽似地回头。

  「对了,你那身衣服一定很冷吧?」说着,她将穿在身上的外套脱掉,递给
明宏。

  「我跟花末借衣服穿就可以了。花末就是住在这里的朋友。」明宏已经不打
算回去了,也许无法将外套还给她;但是他觉得要是不拿,她可能会一直站在那
边,於是便接下了外套。外套的设计款式是男女通用的,对她来说太大的尺寸,
他似乎刚好合身。

  「那件衣服的袖子触感跟我父亲以前穿过的毛衣很像。」她这样说道,好像
早就知道明宏擅自借用衣服穿,靠着拐杖,一边确认通往玄关的台阶;一边一阶
一阶地爬上去,看着慢慢远去的她,明宏觉得心头一紧。

  站在门前,按下门铃之前,她带着一脸感激的表情,回头看向明宏的方向:
「请你先回去,我没有上锁,花末大概会陪我回去,虽然还不能确定,但是我相
信我不会有事的。」她按下了门铃,明宏退到远处窥探状况,一个可能是她朋友
的年轻女性打开门走出来,看到阿满站在玄关处,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两人顶
着严肃的表情谈了几句,随即一起走进屋里。

  她一定可以和朋友重修旧好吧三明宏这样相信,披上外套离开二叶花末的家
,心里想着要他先回家的她,他觉得自己现在所要做的事情好像背叛了当时一脸
开朗表情的她一样,心情顿时跌落谷底。

  街角设置有地图,他找到了距离最近的派出所,面对着车流量庞大的道路,
派出所昂然耸立着,大门是镶着玻璃的格子拉门。去跟警察说自己并没有杀松永
年雄吧!他不知道能不能获得信任,但是如果老是待在她家中,一定会造成她的
麻烦,他会经在印刷公司的更衣室里对若木提到自己心中有杀意,嫌疑应该很难
洗刷吧——但是犯人不是他。

  他站在派出所的门口前面,隔着玻璃看里面,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官和
年纪较长的警官,灯管将里面照得亮晃晃的,在阴暗的天空下一路走来,派出所
里面看起来像无菌室一样洁白。

  正待去拉开拉门,他犹豫了-也许不用这麽急!一旦被拘留就不能对外通话
了!

  既然如此,先跟家人联络一下再去自首也不迟。

  隔着大门的玻璃,明宏的视线和在里面的警官对望,没有发现明宏就是被通
缉的男人。警官带着「有什麽事吗?」的视线看着他……他微微低下头,离开派
出所-明天再来吧!还不知道今天晚上要睡哪儿呢,他不打算回阿满的家,也不
想回自己住过的公寓,苦思一阵的结果,他开始往市中心走去。

  花末的房间里有暖气风扇,脚边传来吹出温热风的声音,房间大小适中,就
读高中时,房间整面墙都贴满花末喜欢的电影海报,现在如何就不得而知了,阿
满被带进房间之後,就被花末带去坐到她的床上,花末则好像是坐在桌子前面的
椅子上。

  她家中还有一个读国中的弟弟和还在念小学的妹妹,虽然人在二楼的花木房
间里,还是可以听到她家人喧闹的声音。

  「真抱歉,我家这麽吵。」花末时而会打开门,朝着一楼大叫安静,喧闹声
就收敛一些,但是过不了多久,声音又开始响起,不消多时,又恢复先前那般热
闹。

  「你是怎麽来的?」「走来的,但是也不完全是我自己走来的。」阿满告诉
花末,最近认识了一个愿意帮助她的亲切朋友,花末想知道那是什麽人但是阿满
不能明说,只说是附近的人。

  「我想,靠我一个人要走到这里是很困难的。」她想起和大石明宏一路走来
的路,心中若有所感,他现在是否朝着家的方向走回去呢?希望不要半路被警方
逮到才好,如果披别人知道她竟然这样看待一个杀人犯的话,也许会遭到岐视,
不过她还是不会更改初衷的。

  「走到这里不容易吧?」「要是我自己走来的话,我应该已经死过三次了。
」「没有迷路?」「如果我一个人走,可能会迷路。」「不觉得寂寞吗?」「一
点都不,因为我不是独自一个人啊!」说着说着,情绪便逐渐高昂起来,原本被
压抑在心头的东西欲冲到外头来,使得她的声音不停地颤抖。

  「……可是从今天开始,我想慢慢地练习,让自己可以单独外出。」「这些
话跟你之前说的有点不一样。」花末有点故意调侃说道。

  「嗯,是啊!因为花末一再恳求我,没办法,我才会这样想。」想故意装出
狂妄的语气顶回去,可是却失败了,她没有接受过声音和表情的演技训练,在花
末眼中她一定像个哭泣的小孩一样难看吧?

  一直过着独自在家中,享受着小小的快乐而孤独的生活,她也曾经想过往後
仍然这样下去,在别人眼中这绝对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生活方式;但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就只能这样做,而自己就是其中一个人;这种生活方式不是那麽糟糕,谨
慎而简单可以给她些许的幸福感,她的幸福标准也许和常人相差太多,会显得有
点悲哀,其实盆栽似的人生并不坏——不过她已经决定要走出门外了!

  「花末,外头的世界好好玩啊——」如果不让她这样宣泄一下,她的胸口可
能就要爆炸了,不管她再怎麽努力,都没办法说出比这句更像样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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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阿满这一次也在花末的陪伴下是往自己的家走回去,但不像以往从头到尾抓
着花末的手走,她拄着拐杖勘查脚边的状况走着,只有遇到比较危险的时候,才
仰赖花末的提醒,虽然还是感到危危颤颤,但是她明确地感受到:总有一天,自
己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在外面行走。

  「对不起,还要你这样陪我。」「无所谓,是我自己喜欢的。」花末说阿满
笨拙的走路方式跟在平坦的地方也经常跌倒的小狗一样可爱,还说那种惊悚感让
她无法将目光移开,阿满跟她借了外套,太阳应该已经开始西斜,却可能被云层
覆盖了,因为阿满连红点都看不到。

  她想着借穿父亲的外套的大石明宏,从刚刚她就一直想着他现在在干什麽,
现在他缩在客厅的角落吗?他大可以自行使用暖气,让房间温暖一点的,到目前
为止,他从来没有擅自点上炉火或者钻进被炉,也许是不想让阿满感受到他的气
息,而宁愿缩在冰冷的房间理忍受着刺骨的寒意吧?除非阿满点上炉火,否则他
只能在天寒地冻里哆嗦着,其实他可以大胆一点的,只要不感冒就好了。

  回去之後找些话跟他说吧,之前总感到不安,担心一旦跟他交谈,产生的冲
击会让某种东西崩坏,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了,那种恐惧就像一只好不容易提起勇
气靠上来的狗受到声音的惊吓而四处奔逃一样。但是现在她确定不会有问题了,
在前往花末家的途中,两人已经交谈过了。

  「阿满,你去哪里?那边是墙壁耶。」听到花末的提醒,阿满这才发现白色
拐杖的前端触到了墙壁,可能是在不知不觉当中,前进的方向歪斜了,就像一艘
坏舵的船一样循着弧线朝墙壁驶过去一样。

  她收回思绪再度往前走,一定是因为想着他才会变成这样,什麽事情都没做
时……甚至连在做某件事,脑海中都会被大石明宏占满,她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
点,发现这个事实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变得脆弱了,以前没有他的时候,她从来
没有为这种事情伤过脑筋,而且也不会一想到屋子里没有他在就觉得心头一紧;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要不是他,自己大概也不会有踏出家门的勇气吧?她不
知道自己到底是变得坚强抑或是变得更脆弱?一定都有吧——阿满觉得自己感受
到这种不安感真是很可怜的一件事。

  花末又出声提醒她了,她又差一点撞上墙壁了。

  平交道的警报声从非常近的地方传来,透过冰冷的空气传进了阿满的耳朵…
…来到铁轨旁边便意味着快到家了。

  「花末,谢谢你,来到这里就没问题了。」「真的?」阿满点点头,花末虽
然还是有点担心,但是还是跟阿满道别,阿满一直挥着手,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
。终於一个人在黑暗当中了!接下来真的只能仰赖白色拐杖了,阿满紧张地走着
;心想房子四周的地图早就完全烙在她脑海中了,虽是几年前的地图,但这两年
也没听说有什麽新的道路来-身边没有可以随时提醒她有危险的人,她必须把所
有的神经都用在耳朵上,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她必须小心翼翼,以免漏听仟何
啦辆的声音。

  以前一个人在外头走着时,宛如掏挖着她心脏的车子喇叭声已经不会再有痛
楚伴随出现了,她用没有拿着拐杖的左手确认路边的铁丝网往前走,花了好长的
一段时关,阿满终於抵达了她的目的地。

  大概是电车刚好开进站吧?笨重的金属车轮停在轨道上,发出尖锐的倾轧声
,阿满站在车站的剪票口前面凝神倾听着,那是位於家旁边的车站;是造成大石
明宏被警方追捕的地方——有几个脚步声经过剪票口,为了避免影响别人的通行
,她微微地退开,她站在记忆中那个位在车站入口处的售票机旁边,等到四周回
归一片静寂,再也没有人走过她面前的声音,响起电车再度启动的声音——想像
後方的车厢被前面的车厢拉扯着,电苇的车厢连接部分像青虫一样一边收缩一边
往前滑行的样子。

  当四周再安恢复平静之後,阿满才走近剪票口,这个车站的剪票口从她小时
候就一直是人工验票。剪票处有一个小窗口,站员就站在窗口後面剪票;她用手
摸索着剪票口的窗口,里面似乎开了暖气,她可以感受到窗口後面的温暖空气「
请问……」阿满开口说话。

  「请问去哪里?」站员的声音传窗口後面传来,是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

  「不是,我没有要搭电车……」瞬间她不知道该怎麽说才好,但随即提出她
的重点。

  「我有事情想请问一下,可以吗?」确认椅子的位置之後,阿满才坐下,椅
子因为她的重量发出刺耳的声音,那种声音跟小学时教职员办公室的办公用椅是
一样的。

  站员问要不要喝茶?阿满摇摇头,很有礼貌地婉拒了,她被带到剪票窗的後
面的车站管理室,站员在这里随时待命,从开在墙上的小窗中确认通过剪票口乘
客的车票,从声音的回音可以判断这个房间很小。小腿一带有温热感,脚边可能
放了个暖炉,她脱下跟花末借来的外套,搁在膝盖上头;听说这个站员已经服务
好几年了,以前时而看到视力可能有障碍的女性在别人的引导下使用这个车站,
他似乎立刻认出在剪票口前面提问的阿满,跟花末外出购物时,她们总是搭乘电
车,大概是那时候让他留下印象的吧?

  不过他好像不知道阿满是车站前面的住户,当阿满自我介绍说自己的家就在
车站旁边时,他很惊讶地说:「啊,是这样啊?」阿满本来担心这麽突兀地出现
可能会被拒绝,但是拜对方记得她的长相之赐,她立刻被迎进管理室了;可能有
乘客要通过剪票口吧?她听站员对着她头顶旁的小窗口作业的声音。

  这个站员每天都坐在这里,望着电车经过吗?这种日子跟每天躺在家里听着
电车的声音过日子的自己好像……想到这里,阿满心中涌起一股亲切感。

  「经常利用这个车站的人,我大致上都还认得长相。」他一边有一搭没一搭
地聊着,一边整理可能散落在桌上的纸张,阿满听到他忙碌工作的声音,也许是
觉得被看到散乱的样子很不好意思吧?明知道阿满看不到,却还这麽客套,阿满
觉得他是个好人,心中的紧张情绪便少了许多。

  「对了,你想问什麽事情?」站员好像坐在阿满对面的椅子上,脚边热源的
对面响起办公椅倾轧的声音,他们两个人应该是隔着一个暖炉相对而坐吧?

  阿满很紧张地问起两个星期前发生在这个车站的意外事故,原本她担心对方
会以「此事不宜对外张扬」为由加以拒绝,但站员却照实回答,语气中也没有特
别不耐的味道。

  「说是意外事故,其实应该算是事件——杀人事件。」「杀人……吗?」「
是的。」站员说道,把当天早上自己从车站打电话报警的经过详细说明了一下。

  本来阿满对大石明宏扯上的事件所知不多,她来车站只是想得到一些情报,
没想到竟然会听到报警的当事人的陈述。

  「但是要说我亲眼目睹的部分却是少之又少。」「无所谓,请您告诉我,因
为事情就发生在我住家附近,我想知道得详细些。」暖炉上可能放了茶壶,里面
的水沸腾开来,发出小小的鸣叫声;站员的说话声和水沸腾的声音在车站的管理
室内回响着,阿满静静地侧耳倾听。

  十二月十日是个寒冷的早晨,站员在第一班电车开出之前就在管理室里,把
手搁在暖炉前面取暖,然而时而从窗口吹进来的风仍然冷得刺骨。

  当七点十分南下的电车经过之後,一个男人走过剪票口;这个男人每天早上
都在这个车站搭车,事後站员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松永年雄。

  他从管理室里探出头来,看到他站在月台的一端,车站内除了他之外,好像
没有其他人了,早晨的太阳也被云层覆盖住,不见踪影,在空旷冰冷的景象当中
,独自站在月台上的男人看起来格外地渺小。

  松永年雄通过剪票口之後五分钟,另一个男人也走过剪票口:这个男人也经
常来车站搭车,站员检查过他的月票之後,让他通行。

  站员从管理室里广播:对号列车就要通过了,请各位乘客退到黄线後面,但
是事件发生了,第二个男人通过剪票口之後几分钟,就是对号列车经过铁轨的时
间,那是七点二十五分的电车。那一瞬间,站员在管理室里喝茶……之後就响起
电车紧急刹车的声音,站员到外头一看,发现平常总是快速通过的对号列车竟然
在经过车站不远处放慢速度停下来,月台上只站着一个男人,就是几分钟前才经
过剪票口的那个男人,站员朝着他跑过去,呆立在月台上俯视着铁轨的男人看到
站员走近,瞬间露出恐惧的表情,然後朝着川台的一端跑走。

  「车站旁边的铁丝网有一直都没有整修的裂缝,他应该是穿过破洞逃出去的
,警方调查之後马上就查出那个男人的身分,好像叫大石明宏。」当时站员看到
男人已经逃远,便放弃去追捕了。

  司机从通过车站一小段路之後停下来的对号列车上下来,因为有一段距离,
身影看起来很小。因为车轮摩擦而不断冒出的白色烟雾在接触到冰冷的早晨空气
後淆失,站员从月台的一端俯视着铁轨,底下的枕木头和当中隐约可见的石子已
经沾附着红色的东西,颜色跟冬天的早晨一样不怎麽鲜明,看起来是泛黑的,但
是还没有乾涸,呈现半透明状,站员因此了解到,那是刚刚从某个人的身体里面
流出来的东西-司机在对号列车的前头叫喊着什麽,站员迎声看他,只见司机一
边挥着手,另一只手指着自己脚底下,过去的站员看到一个倒卧在地上的人影格
外地黝黑,一动也不勤……站员凭直觉了解那个人是当场死亡。

  「一开始我以为是意外跌落铁轨的,但是想起那个逃跑的男人,我想死者应
该是被推落的吧?」站员叹着气说完,又加上一句,被电车辗死的死法最让人不
敢恭维了。阿满不知不觉当中紧握着放在膝盖上的外套,之前她听过新闻和花未
提起简单的内容,然而听到当时在场的人描述,感觉格外地鲜活,好像她现在亲
眼目睹人的死亡一样,心情顿时恶劣了起来。

  听说松永年雄被对号列车撞上时,在月台上的人只有他本人和大石明宏两个
人;眼前的站员证明,没有其他人经过剪票口进入车站内,阿满问站员关於受害
者和凶手的相关情报:站员以很惊讶的语气反问道:「你为什麽想知道?」一时
之间,阿满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只是基於一种好奇心……」阿满说道,站员便笑了起来,使阿满觉得有
点难为情。

  「我也不是很清楚……」站员一边嘟哝着,一边追寻记忆似地打开话匣子,
他的工作只是每天早上确认乘客的车票而已,所以并不清楚那两个人到底是什麽
来历背景,外面的传闻是被杀的松永年雄这个人好像并没有自杀的动机。而逃走
的大石明宏似乎对他怀有恨意,两人在同一家印刷公司上班,有人说公司的争执
可能是原因所在,阿满想起大石明宏,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到底是发生了什
麽事情,让他竟然对某个人产生强烈的杀意?刚刚站员描述的血腥影像掠过脑海
,她觉得好悲哀。

  「对号列车的司机应该看到男人掉下去的那一瞬间吧……」她其实不想再听
到任何不好的事情了!再听下去只会让自己更难过——虽然有这种想法却仍然怀
着一种近似使命感的心情开口问道,她觉得自己必须清楚地了解关於他的一切。

  「好像没有看到。」「啊?」司机当时并没有看着月台,他的视线是看着铁
轨前方,好像在经过车站的那一刻,听到有物体冲撞在车体上的声音才注意到事
有蹊跷,乘客也一样,当电车通过车站之後突然急踩刹车才知道发生事情了,当
时也没有人看着月台。

  「是这样啊……」没有人看到大石明宏将松永年雄推落,但是不管有没有人
看到,事情还是没有任何改变,要是松永年雄是自杀,他就没有当场逃跑潜藏在
她家中的理由了,阿满觉得要不是有相当强烈的决心,他是不可能连续几个小时
屏住气息缩在客厅角落的——电车好像就快抵达车站了。站员发出广播,通知乘
客这个讯息,她听到电车抵达车站,笨重的金属车体缓缓地停在铁轨的声音——
她不能再妨碍别人工作了。

  阿满决定回家,她一边穿上外套,一边对站员低头致谢。

  「谢谢您,劳烦您拨空跟我讲这麽多,真不好意思。」离开车站後,她一个
人从车站走回家中,经过平交道时格外地小心。

  自从在花末家前分手已经过一段时间了,他现在在家里干什麽?想起刚刚站
员所说的话,她觉得自己得劝他去自首才行,心中寻求正义的那一部分这样敦促
着她。

  然而她的真正心思却想着,就算违法也仍然想继续藏匿他,不过她不觉得自
己可以怀着开朗的心情跟在家中的他说话,她感到不安和担心,两腿发软,整个
身体好像都要沉往地底一样;她心中怀着这样的心情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门并
没有上锁,走进屋里犹豫着该不该说一声「我回来了?」她想顺应自己的心情行
事,可是又怕表现的太过亲密-提不起勇气,选择默默回家一途。

  她在客厅和自己的房间之间来来回回,同时企图掌握应该在黑暗中的他的气
息,家里的黑暗是安静沉默,她轻轻地用手摸索着客厅的角落,一阵不安袭上心
头,手掌只感觉到榻榻米冰冷的触感……她努力地探寻着却摸不到大石明宏的身
体,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也听不到他悄悄呼吸的气息声或脚步声。

  阿满在房子里来回呼唤他的名字,她突然觉得家中的黑暗扩大许多,那种感
觉就跟父亲刚去世的时候一样,在整个家中蔓延开来。

  「大石先生!」她清清楚楚地叫出来……没有回应,声音只是被深深的黑暗
吸进去,阿满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地空虚。

  她发现他不在家里,在花末家前面分手之後,他并没有回来!是在半路上被
警察撞见了吗?或者觉得藏在同一个场所太久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而跑到别的地
方去了呢?也许他们之间不应该太过接近—也许他抓着她的手鼓励她的行动就隐
含着道别的意味!他觉得这是最後一次,所以才让阿满触摸他的手臂吧?

  阿满坐在他经常坐着的地方,凝视眼前的黑暗,从几年前开始,她就只能看
到黑暗,而这样的生活不会有改变!一片死寂的四周……只有突然被抛下的孤寂
感依偎着她。

  以抱住膝盖的方式蜷缩自己的身体,到昨天为止,也许大石明宏就是一直保
持这种姿势的,她想起站员所说的话:他难道没有偿罪的念头吗?也许今天他已
经下定了决心,前往警察局去自首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会比中途被警方抓到,
或者改变藏身之处的理由而失踪要好得多了。

  他坐在这里的时候,总是在看什麽呢?他为什麽要躲在这个家呢?平交道的
警报器在远处响起,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声音很小,如果没有定住不动且竖起耳朵
倾听的话根本听不到,然而,听到那个尖锐的声音震动着空气传过来时,脑海中
便想起眼睛还正常时看过的红色信号灯不停闪烁的样子,声音停止连带脑海中的
红色闪光也消失了。

  仔细想想,实在无法理解他老是坐在这里的理由;总觉得有什麽隐情,阿满
坐在客厅的角落,伸手探索着四周,左手边就是电视机,身体几乎是处於被夹在
东侧的墙壁和电视机之间的状态;用右手去摸索墙壁,发现斜前方是高度刚好到
眼睛的窗户,这是客厅里唯一的一扇窗。

  太不可思议了!如果真要躲藏的话,不是应该躲在没有窗户的房间吗?然而
他却选择窗户的旁边,这麽一来,被人从外头瞧见的危险性会随之增加,而且这
里是客厅,阿满虽然眼睛看不到,但难道他没想过被阿满撞到的可能性吗?或者
他是抱着万一被发现就立刻逃出去的念头而待在这里的?

  不对!阿满重新思索:因为这里有窗户,所以他必须坐在这里!这麽一想,
就觉得可以理解了,东侧的窗户为什麽这麽重要?是什麽理由让他潜藏在这里,
连续坐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呢?厨房也有开在东侧的窗户啊!

  客厅的窗户有:而厨房的窗户所没有的优点,阿满只能想到一点:客厅的窗
户外可以看到车站的月台;厨房的窗户被树木挡着,什麽都看不到。

  他是看着车站的,有人会一直这样凝视着自己杀人的现场吗?有人会在杀人
之後,没有逃到远方去,反而留在现场附近,凝视着自己的罪行过日子吗?

  不对!她可以感受到是有一股强烈的意志力使得他一直待在这里,几乎所有
的时间他都待在这里。与其说他只是茫然地从窗口看着车站,不如说是身负着使
命使他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阿满怀着焦躁的心情站起来,她好想知道他做了什麽事!他是抱着什麽心情
躲进这个家中的?要是自己能帮上什麽忙,真希望他在离开之前能告诉她。

  打开窗户使萧瑟的风吹进来,她有一种落泪之前,鼻子深处会产生刺痛感的
痛觉。为了忍住泪水,她连续吸吐几次冷空气。习惯每天早上打开客厅的窗户的
她,那个叫松永年雄的人死去的那个早上,应该也打开了窗户-如果自己有视力
的话,会目击到现场的状况吗?

  她离开窗边去检视冰箱里的东西;明天是平安夜,花末说要来家里帮她做料
理——她们在花末家这样约好了,她知道自己会有一段时间满脑子只想着明宏,
但是面对花末时,她必须装出笑容隐瞒这件事才行。

  十二月二十四日。

  明宏走进电话亭,拿起话筒将皮夹里的电话卡插进去,电话卡是使用过的,
他记不得最後一次是什麽时候了,电话亭位於公寓林立的路旁,将话亭的门一关
上,那一带播放的圣诞节歌曲便变小声了,隔着话亭的透明墙,可以看到因购物
而来来往往的行人们。

  他没有回阿满的家,在外头过了一个晚上,他一大早站在完全没有车辆行驶
的道路正中央眺望着缓缓升起的太阳—万一被警察逮到的话,可能有一阵子没办
法看到早上的太阳了吧?想到这个可能性,他有一股无论如何都要看一次太阳升
起的冲动!在那之後他一直来回踱步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回老家,不知不觉当中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

  电话卡剩余的点数显示在话机的液晶萤幕上,算一算能够说话的时间并不是
那麽长;按下老家的号码,他有点害怕跟家人交谈,要是猜测家人现在是如何说
他的;还有邻居们是用什麽眼光看家人的;就觉得受伤,可是还是非打电话不可


  那头铃声响了几声,有人接起话筒。

  「喂……」是妈妈的声音,已经有半年左右没听到了,但是一听就知到时从
小就听惯了的熟悉声音,他不知道该说什麽,喉头深处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一句
话。

  「妈妈。」瞬间,话筒那边沉默了。「明宏……」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好惊讶
。「你现在在哪里?」明宏觉得告诉妈妈也无所谓,便把所在的地方说了出来;
妈妈对於还在距离松永死亡的那个车站不远处一事感到愕然,也许她认为明宏在
没有联络的这段期间已经逃到远方去了,没有破口大骂的妈妈哽咽着声音,却仍
对儿子说话一事心存感谢,问了明宏很多事情。

  明宏知道,当警方跟家里联络时,妈妈有多麽惊讶!多麽担心!妈妈问了好
几次,你还好吗?每次他都只能回答没有问题,听到妈妈在电话那头拧着鼻子,
他的心就好痛。以前的他时而会让妈妈为他担心,但是却从来没有像这次的事件
一样让父母伤脑筋过,他听到妈妈提起兄弟和亲戚们的近况,知道连住在远方的
家人也受到牵连——他再度确定自己已被整个社会视为杀人之後逃逸的逃犯。

  「……你不想去自首吗?」妈妈终於战战兢兢地问道,他可以感觉到妈妈微
微的抖音,要对被警方追缉中的儿子提起这件事应该需要相当的觉悟吧?明宏为
自己逼得妈妈非得这样说感到罪过。

  「我想在打完这通电话之後去。」「是吗……」妈妈松了口气似地吐了口气


  「可是在自首之前,我有话要讲清楚,这是我打这通电话的目的。」他紧张
地紧握着话筒,被妆点得灿烂无比的橱窗隔着话亭的透明墙映入眼帘;圣诞节的
灯饰宛如散落在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着。

  「我想就算我跟警方说起这件事,他们也不会立刻相信我,也许我会被拘留
,和外界断绝了联络……在事情变成这样之前,我想说清楚,」他告诉妈妈,自
己是无辜的。他看着电话卡剩余的点数,心想大概没有时间详细地说明吧?话亭
的四面都是墙,看起来好像比外头温暖,事实上,里面却是充满了像冰箱里面一
样冰冷的空气,他将跟阿满借来的外套前襟拉紧,藉以避寒。

  冰冷的空气让他想起松永死亡的那个早上,当天早上的太阳显得特别灰沉,
灰色的、云层罩着天空,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是灰色的,好像其他的色彩都从这
个世界淡出一样,也或许,只是因为记忆变得模糊的关系……他想起的那个早上
的景致充斥着冰冷的气息,让人的内心深处感到孤寂无援。松永死後,当站员跑
过来时,如果他能留在当场,把他看到的经过都说出来,事情或许就不会变成这
样了。

  十二月十日的早晨。

  当对号列车夺走松永的生命之後,明宏看到那个女人,她和明宏视线对望,
露出一睑的惊恐逃走了,她不应该在那边的,通过剪票口之後,他确认过除了自
己和松永之外,没有其他人在。

  可是那个女人的长相他有点印象,就是曾经和松永一起站在月台上的女人—
—也许就是松永对同事吹嘘抱着玩玩的心态的对象吧?事情就发生在明宏听到松
永哼的歌,失去杀意,从他身边远远离开之後——突然间一只细瘦的手臂从他视
野的一角伸出来,往松永的背後一推,於是松永越过月台边缘专为视觉障碍者设
置的黄色点字砖,跌落到铁轨。

  电车已经逼近他们以致於他来不及伸手援救,掉落到铁轨上的松永露出惊讶
的表情,看着站在月台上的明宏,而他的旁边站在不知道什麽时候靠过来的陌生
女子。但在松永视线转向她之前,伴随着巨大振动声的金属巨块就压过他上头了
,他的身影就像用汤匙轻轻抄起炖马铃薯一般,转眼之间从视野中消失。

  明宏愕然地看着站在旁边的女人,女人像面具一样没有表情,不知道她是看
着电车通过之後的铁轨,或是看着车站对面的建筑物,但是她的面无表情也只有
在对号列车通过眼前的那短短一瞬间。

  她扭曲着脸回头看着明宏,彷佛刚刚没有发现到现场还有别人,她对松永的
杀意强烈到迫使她做出这种事吗?女人转身,宛如要逃离明宏似地跑了,她从月
台的一端跳下到消失无踪的期间,明宏只是呆立在现场,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和轨
道。

  站员打开剪票口旁边的门跑过来,促使明宏接下来逃也似地跑走的原因也许
就跟那个女人当时所感受到的恐惧类似,他觉得站员好像知道自己之前对松永抱
持的杀意,当时他甚至有点混乱,搞不清楚杀死松永的究竟是刚刚那个女人,抑
或是自己?他怀疑是自己的杀意化成了女人的形体後所下的毒手-是不是深藏在
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想杀人,却临时喊停的他太过没用,於是化成女人的形体,
取代他杀了松永?或者他只是看到幻觉,事实上是自己下手的?

  他从女人消失的月台一端跳下去,发现铁丝网被扯开了,女人也许是从那边
跑进车站内的吧?当明宏离开松永身边时,她反而上去犯下罪行的吗?

  明宏穿过铁丝网的裂缝逃了,他的脚步声在冰冻的柏油路巷子里回响着,那
女人确实是曾经和松永一起搭电车的人,如果她是松永的爱人,要猜测出她为何
产生杀意是很容易的事情,想到这点的明宏非常确定杀死松永的不是自己,而是
另有其人,那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明确了:他必须抓到逃走的女人。

  他一边跑一边找那个女人,发现这样下去的自己一定会遭到怀疑!跑出来的
站员一定没有看到那个女人吧?电车的司机和乘客是否看到了那个女人呢?如果
没有人看到那女人,那麽就变成是他将松永推落的,他逃跑的行为就是最好的犯
罪证明。

  明宏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在街上狂奔,却迟迟找不到女人的身影,路上擦身而
过的女人、和人站着说话的女人,服装和长相都跟把松永推落月台的女人不一样
。他开始喘起气来,脚也动不了,站在距离十字路口不远的餐饮店前,紊乱的呼
吸化成白色的烟雾飘散在空中,静下心後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这才发现自己竟
然漫无目标地在寻找那个女人-一个可能正要去上班的女性站在十字路口的人行
道上等灯号变绿,发型类似,但是回过头来的脸孔却是陌生的。

  旁边有目击者,女人却没有打消杀人的念头,从女人这种心理状态来看不是
有计画的,而是突发性的犯罪,现在她可能躲在城里的某个地方,为自己杀人一
事感i到恐惧。

  也许正在苦恼着要不要去自首,在那种状态下,如果她听到有自己以外的人
被当成嫌疑犯追捕的话会怎麽做?她逃过罪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被当成杀人犯
追捕——她知道自己可能获得救赎,本来因为杀人罪行而即将失去的人生又重新
回到自己手上,也许她会把这个状况当成拭去一切阴影的一道希望之光,不用自
首而可以逃过一劫的诱惑对她而言将具有无法量化的吸引力,却为明宏带来幻灭
的将来;他想去报警,可是他不敢保证会有人相信他:踩着无力的步伐走向车站
,现在那个站员大概把他当成从车站里逃走的可疑人物,正跟警察描述当中吧?
在没有被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回到铁路旁边可以看到绿色铁丝网的地方,车站
近在眼前,即便现在有警察叫住他,问他是不是就是从车站逃走的人,他也不想
逃了。

  他往车站靠近,看到停下来的电车和聚集过来看热闹的人们,很多人站在路
上,隔着铁丝网望着车站。一群穿着工作服的男人聚集在铁轨上,不知道是铁路
局的人,还是警方人员,大概是在整理松永的屍体吧?

  朝着车站走近的脚停了下来,将松永推落的女人也许还会再来这个车站。他
想起她和松永一起搭过电车,明宏思索着她再回来的可能性有多高。

  果真如此的话,他岂不是只要躲在某个地方监视,等着女人到来就可以了?
等女人出现时,立刻跳出来逮住她。万一她不来的话,到时候再死了心去自首就
可以了!就算他跟警方说实话也得不到信任,搞不好还会被刑求认罪。万一事情
会发展成那样,不如自己去找出犯人,事後再跟警察说明就好了。他决定这麽做
!问题是该躲到哪里去?他需要一个不会被任何人找到,又可以随时监视车站的
场所——他知道只有一个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却被某些伦理观批判着他,如果
潜藏到那个地方,就等於窥探别人的私生活,也等於利用了那个人所具备的感官
障碍。他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非自然停靠的电车和在电车四周作业的人们。
有人经过明宏身边,又有一个看热闹的人凑过来了,他下定决心,朝着那户人家
走去……

  当他对着话筒宣称自己并没有杀人时,妈妈说她相信他说的话,他不知道妈
妈是真的相信,或者只是为了让孩子安心而已?都无所谓了。明宏在心中感谢着
妈妈——话机的液晶萤幕上显示的电话卡额度所剩不多了。

  「我要挂电话了。」

  妈妈企图阻止他挂断电话,但他告诉妈妈,电话卡快用完了,显示在液晶荧
幕上的数字愈变愈少。

  待会儿得去自首,要让警方相信他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时间,自己从事故现场
逃跑之後,已经躲藏了两个星期之久,这个事实使得他失去人们的信赖了,就算
再怎麽说明,只怕都很难取得别人的信任吧?他对松永确实是怀有杀意。否则自
己当时应该不会逃离当场吧?目己现在所面临的这个困难就是对会经想要杀死松
永的愚蠢的自己的一种刑罚。要说他因为无辜的罪而遭到惩罚,其实应该不算是
完全无辜的,那是对别人产生杀意所该得到的罪吧?

  「那麽……」

  当他对妈妈这样说时,电话卡也用完了,明宏走出电话亭。他在人群中走着
,走在通往警察局的路上,他产生了一种没办法洗清冤枉的不安感,也许警方会
强行要他认罪。讯问之严苛和曾经产生过杀意之後紧接而来的畏缩感也许会让他
代替那个女人承担下罪名。

  明宏和前来购物的一家人擦身而过,握着母亲手掌的孩子看着店里的橱窗,
橱窗上是用白色的喷雾画出了圣诞老人和驯鹿。

  明宏将跟阿满借来的的外套前襟拉紧。这时他觉得胸口一带有一种奇怪的触
感,外套质地感觉特别地硬……一边走一边用手摸索着外套的内侧,他才发现内
侧口袋的存在。

  有东西放在口袋里面!他拿出来一看,是几张相片-阿满站在一个看起来像
是公园的地方,相片一共有四张;阿满站在公园里拍的相片有三张,每一张相片
里的阿满都把视线望向远方;她看不到相机在什麽地方。拍摄当天的天气似乎很
好,背後的天空是一片蔚蓝。

  最後一张好像是在一家餐厅里面,桌上摊着菜单,阿满坐在对面;被当成背
景的餐饮店摆着像是陶制的动物小摆饰,明宏停下脚步,思索着最後那张相片所
传达的讯息,他在众多人往来的道路正中央突然停下脚步,使得走在後头的人整
个人冲撞上来。可是此时已经不在意那些闪过他往前走的人们的困扰视线。

  心跳加速的他颈部一带的血管脉动听起来格外清晰,圣诞节歌曲和四周的喧
闹声逐渐远去……杀死松永之後逃跑的女人就在最後一张相片当中,站在阿满的
旁边笑着。从她一身女服务生的打扮来看,可能是在这家店里工作吧?那个女人
跟阿满也是朋友吗?不!不对!这绝对不是偶然的!

  明宏立即朝着阿满的家跑去。

  阿满一边听着别人哼着「圣诞铃声」的歌声,一边将盘子端到客厅的被炉上
。听到别人哼着歌,她想起父亲生前的时候,他总是一边哼着走了调的曲子,一
边坐在客厅看报纸—当她觉得无限怀念的时候,哼着的歌声停止了。

  「阿满,把杯子也带过来。」花末说。

  再一下子炖牛肉就会好了,然後切一些蛋糕,再把频道对准戏剧台的重播节
目,今晚的计画就成功了。

  厨房里弥漫着炖牛肉的味道,黑暗中听到花末在厨房里来回踱步的脚步声。
阿满心中描绘热气从锅子里冒起来的情景,还有水滴凝结在窗户上的模样;空气
中尽是温暖的湿气,充满了做料理的气氛。

  前天和花末吵了架,昨天却重修旧好了,而今天竟然就有这麽一场小小的圣
诞节庆祝会,真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之前只是频繁地跟花末一起外出,但是难
得有连续三天都碰面的机会,阿满再度深切体认到花末在自己的人生当中所占的
比例;她会一边笑着一边说话,像空气一样陪在阿满身边!就因为有她计划这样
的活动,所以才有今天晚上的庆祝会;如果自己一个人的话,不管是圣诞节或元
旦,大概都不会有什麽活动,仍然会像平常那样度过吧?想到如果没有明宏,自
己恐怕就没能跟花末这样相处,更觉得与他的时间实在是心中无可替代的宝贝,
从父亲的葬礼之後到两个星期之前的那段日子,自己可曾像现在心情这麽饱盈过
?他现在人在什麽地方呢?

  阿满听到花末关掉炉火的声音。

  「对了!我问你,我去买烟火好不好?你喜欢放烟火吗?」

  阿满脑海中浮起圆锥形的物体当中拉出一条线的烟火,心中不禁雀跃起来。

  「也许会很喜欢。」

  拉开线头的一瞬间,会有从盘卷的无数细长的色纸飞出来,虽然看不到那个
景象,然而烟火破裂时的手感还有留在手上的余味应该会很好玩。

  「我可能也会喜欢火药的残留味道冲进鼻子里的感觉。」

  「那我去买,便利商店应该有卖吧?」

  来回大约要十五分钟吧?等花末回来之後再来切蛋糕吧!送花末出门之後,
她想顺便看看信箱,虽然几乎没有人会寄信给她,不过也许会有什麽明信片之类
的也说不定,阿满没办法看普通信件,要算准花末来家中时请她代读。

  「如果前面的便利商店没有的话,我会再往前找喔。」

  花末说完就走了,阿满把手搁在门上,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抬头望天,在
几乎没有视力的视野当中,绽放光芒的太阳看起来就像黑暗当中隐约小小的红点
,可以根据看到的不同样子来推断天空是否为云层所遮盖、目前的大致时间、现
在天气很晴朗、时间过了正午等等,可是空气很冷,甚至感觉到刺骨的疼痛感,
他现在缩在什麽地方躲避这样的寒冷天气呢?阿满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一直想着明
宏;和花末讲话时或是听着「圣诞节铃声」的歌时,思绪总是飘向他那边去。

  刻意打开电视调到新闻频道,却没有听到关於他的消息报导,她不知道当他
被逮捕时,新闻会不会播报出来?难道他被抓到的消息是不值得新闻播报的吗?
阿满还是抱着希望,在花末做炖牛肉期间一直转换频道,寻找新闻节目,毕竟他
的行踪不明让她感到不安。

  走到信箱旁边,她用手摸索着嵌在门上的信箱,确认里面没有任何东西时,
她感觉背後有人站着,也听到鞋子踩踏地面的轻微声音。

  「真是伤脑筋,我不知道该怎麽跟你说。」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过的次
数虽然不多,但是她确实有印象。「大石先生……」她回头,很自然地叫出他的
名字。「你连我的名字都知道啊?」

  他的声音中隐含着强烈的惊讶色彩,但是也带着极度疲累的味道,之前他躲
到什麽地方去了?阿满觉得心头一紧,於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此刻的她情绪变
得很激勋,脑袋也开始发热,尽管之前都一直一起生活,可是像现在这样面对面
交谈却让她感到害羞。

  「我……以为你不见了。」「事实上我本来是这样打算的。」阿满听不懂他
的意思,她无意识地伸出手,用手摸索着发出声音的黑暗。「你知道我的名字,
也就是说连车站发生的事情也……」

  指尖在本来一无所有的牛空中触到某样东西,触感跟昨天借给他的外套质地
的感觉是一样的,阿满闻言点点头。「我问过车站的站员了。」「我是无辜的。
」「啊?」「犯人另有其人。」

  他用严峻的声音说道,这句话让阿满心中因为重逢所产生的羞涩感和动摇的
心情都为之消失了,她体会到体温急速下降的滋味。

  他简洁地说明了之前在车站发生的事情:在印刷公司上班,对公司的前辈松
永确实是会经产生过杀意:可是事实上是一个女人把他推落的,因会经想杀他而
感到心虚,所以当站员跑过来便不自觉地拔腿就跑,阿满动也不动地听着他解释


  「我得抓住那个女人才行,所以才想要监视车站。」

  阿满这才终於了解。

  「所以,从我家的窗户……」

  「我擅自闯进你家,真是抱歉。」

  「这麽一句话就算谢罪了?」

  阿满带着试探的语气这样说道,听到他感到很困惑地嘟哝着;为了让他知道
自己并没有在生气,阿满露出了笑容。

  「日後再好好地慎重地向你道歉,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便把自己想去自首一事以及自己老是待在阿满家会对她造成困扰,已经放
弃自行找出女犯人的念头都说了出来。

  「我想我最好去跟警方表明自己是无辜的,也许打一开始我就该这麽做的,
但也无所谓了。」

  「无所谓?」

  「我找到犯人的线索了。」

  某种冰冷的东西触碰阿满的手,她知道是他的手,他把阿满的手张开来,让
她握住某样东西—像纸一般薄,从硬度和大小还有触感来判断,阿满知道是相片
之类的东西。

  「你曾经让朋友在公园里帮你拍过照,对不对?这几张相片就放在外套里面
。」

  阿满的脑海中浮起花末的脸孔,她都忘记会经拍照的事情了。

  「当中有一张好像是在某家店里拍的,你跟一个可能是店里的女服务生坐在
一起拍的。」

  阿满想起是花末帮她跟春美一起拍了张照。「那个女服务生就是真正的犯人
。」他的语气是那般冷静而低沉,越过阿满四周的黑暗底部传进耳朵……她不懂
他到底在说什麽?

  正当阿满思索着这件事时,他要求阿满把那家店的所在位置告诉他,以便他
去找那个女人。

  阿满想起春美不疾不徐的说话方式,那个声音让人觉得料理格外地美味可口
,这样的人应该不可能会在车站里做出这种事的,手上的相片不知不觉中不见了
,她没有发现到相片掉落到地上。

  「以前我看过那个女服务生跟松永一起站在月台上,很亲密地谈着话。」

  他们两人交往过,但是松永抱着玩玩的心态,曾经以开玩笑的方式对同事提
起她的事情,明宏道样告诉阿满。

  「你为什麽要这样说!」阿满摇着头,她没办法镇定地说话,语尾显得有点
走音。

  「是你的朋友吗?」

   阿满点点头。

  「什麽时候认识的?」

  阿满无法冷静地思考,脑海中一片混乱,但她总算勉强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
麽了。

  「我明白了。」她说道,连点了几次头,企图让自己静下心来。

  「待会儿……待会儿我再带你到那家店去,我大致知道那家店的位置,所以
请你再等一下,我得准备准备,而且花末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她明白不管她
再怎麽想否定,她内心还是非常信任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可是至少自己要亲口
问问春美。

  「我在房子旁边等着。」

  他说完就沿着房子的墙壁走远了。阿满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大概打算躲在房
子後头。

  阿满仰望天空,看到在遥远的高处有一个比蜡烛的火炎更微弱的红点,在四
处都被涂成漆黑的世界边际,带着不祥的味道红红地燃烧着,宛如要融进黑暗当
中,却又仍然存在。那一瞬间,她觉得那像是一头巨大野兽的瞳孔。

  阿满下定决心,走进屋内。心中充满欺骗他的罪恶感;之前总是被花末拉着
去,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梅兰莎妮」的位置,她没办法带他去那边。

  究竟春美是否可能是真正的犯人?她走上玄关,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思索
着;和春美认识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此外,她又以另一种形式认识了明宏,
她跟他们两个人是分别认识的,本来都像是陌生人一样。然而他们其中一人是真
正的犯人,而另一个人则是因为无辜的罪行而四处逃命的嫌疑犯。

  她不能完全相信……不过只要问问春美就可以知道了!她穿过走廊走向客厅
,此时花末所做的炖牛肉扑鼻而来,她听到有人哼着「圣诞铃声」的歌,那个人
似乎很喜欢那首歌,自从上午跟花末一起现身之後,一直都在哼这首歌。

  「阿满小姐,你去哪里了?」

  她站在客厅的入口,停止哼歌问道:「花末小姐呢?」

  「她去买烟火了,等花末回来我们再吃蛋糕吧?」

  「嗯。」春美回答,她原本一直坐在客厅的被炉里。花末交代她「因为你是
客人,请乖乖地坐着别动。」所以当阿满不断切换电视的频道寻找新闻节目时,
她一直坐在被炉里和做料理的花未聊天。

  阿满走近客厅里唯一的那扇窗旁边,对着房间的中心站着,刚好呈现背对窗
户的姿态,客厅里面因为暖炉而感觉非常地温暖舒适。而外头的冷气越过阿满背
後的窗玻璃流进来,宛如一道冰冷的气息吹上她的脖子一带。

  明宏回来了,她很高兴,可以跟他自然的交谈真的让她感到很安心,要不是
自己现在必须做一件事,也许她真的会开心到哭出来;她全身的肌肉紧绷着,紧
张感袭上来几乎要发抖了,在一片漆黑当中,春美就在她身边。阿满没有让明宏
知道,春美现在就在自己家中,等事情结束之後,再道个歉吧?

  阿满张开嘴巴,开始说话。「春美小姐,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她好像
正在看杂志什麽的,黑暗中响起她放下书本的声音。「好啊!什麽事?」「关於
爱人的事,之前你说过你有喜欢的人……」自己的脸上是什麽样的表情啊?她极
力地想让自己面带微笑,让对方感感觉不出任何异状。

  「请告诉我春美小姐的爱人是做什麽工作的……」

  她靠着窗边,将两手搁在窗框上,冬天的寒意连窗框都不放过,冰得让她的
手都快冻僵了。

  「他在印刷公司上班。」

  她的答案让阿满感到悲哀。她知道,死去的松永年雄之前是在印刷公司工作
的:这个答案虽然不能证明她犯下了罪行,但是基於直觉,阿满认为明宏说的没
错,春美的爱人跟松永年雄是同一个人。

  她想起以前春美诉说的幸福的未来美景。她喜孜孜地谈起将和自己喜欢的人
结婚,共组家庭。那个充满光和温暖的故事有多深刻地烙在阿满的心头啊?可是
,她提起这件事时是在事件发生之後,松永年雄应该已经死了。

  「他是一个什麽样的人?」

  「他很会玩游乐场里面的夹娃娃!我家塞满了他赢回来的绒毛娃娃呢。」

  她说爱人说话很有趣,让人永远都不会感到厌腻,今天因为时间不方便,所
以没能碰面,但是去年的圣诞节,他们一直窝在卡拉包厢里一起唱歌。

  「阿满小姐……」她不解地问道:「你不舒服吗?」

  春美的这个问题让阿满了解到自己是什麽样的表情,血水几乎要从心头喷溅
出来了,隔着一层衣服,她好想一把揪住自己的心脏。据明宏的说法,她遭到松
永的背叛,可是她仍然很幸福地诉说爱人的事情—如果自己眼睛看得到的话,也
许会看到很快乐地微笑着的她。面对这样的她,自己能说什麽呢?

  阿满紧紧握住冰冷的窗框。「对了,我听说之前从这个车站掉落月台死去的
人也在印刷公司上班。」「我看到新闻了。」「春美小姐也住在这附近,你常在
那个车站搭车吗……」「……我很少。」阿满回想着从跟她认识之後一直到现在
的经过,虽然交往时间不是很长,但是对几乎没有朋友的阿满而言,春美的存在
占有非常重大的比例。

  她想起第一次跟她交谈那一天的情景,她帮阿满捡起被吹走的晾晒衣物送回
来。

  (「是你的朋友吗?」「什麽时候认识的?」)刚刚明宏说的话在阿满脑海
中复苏,他为什麽要问「什麽时候认识的?」呢?

  「新闻报导说,那个事故中的死者是被推下去的。犯人已经抓到了吗?听说
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从现场逃跑了。」春美的声音响起。

  「一个叫大石明宏的人逃了。」

  阿满一边说着,一边想着某种可能性,转过身面对着窗户。她几乎要喘不过
气来了,要是她的眼睛正常,应该可以看到发生事件的月台吧?就因为从这扇窗
可以看到月台,所以明宏才会跑进屋里,躲在客厅里。父亲举行葬礼那天,自己
也站在这扇窗前,对着不知道人到底在不在的妈妈大叫。阿满企图甩开脑海中所
想到的事情,可是要是她猜想的没错,会是何其悲哀的事情啊?她向神明祷告,
希望和春美认识纯粹只是基於偶然。

  她们是在松永年雄被杀害之後的两天认识的,当时明宏已经遭到警方追捕了
。阿满当时没看到,不过电视的新闻节目也许已经报导他的事情了;要是春美看
到新闻,她会怎麽做?也许会企图把罪归咎到他身上,好让自己逃过刑罚。

  「春美小姐……你的爱人叫什麽名字……」阿满面对着窗户,很费力地挤出
声音,一字一句都像铅块那麽沉重。她沉默了好久,是一种极不自然的沉默,她
忽然若无其事似地回答道:「……我说不出口,好难为情!等我们决定结婚时再
告诉你。」

  她的声音宛如天使微笑般的开朗,这更让阿满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发出哀号,
她甚至感觉到肉体上的痛楚,但她还是得问清楚。

  「……你喜欢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漫长的沉默——空气宛如凝结似地,远处传来电车的声音;那是每天准时经
过家门前的声音,笨重的金属车体缓缓地在车站停下来。

  阿满一直在等着春美回答,然而她依然不发一语,於是阿满又开口了,她知
道自己所说的话也许会伤害了她,但还是冷静地举发她的罪行。

  她将明宏告诉她的话以更简洁的方式说出来,她说:「是你把他推下去的吧
?」

  她不敢转过身面对春美,两手扶着窗边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听到背後响
起她站起来的声音。「春美小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你帮我
送回晾晒的衣物。可是,那件衬衫其实并不是被风吹走的吧?」

  窗户对面,电车缓缓驶离车站,阿满听到车轮倾轧着轨道所发出的声音。

  「你需要一个找上门的藉口,所以擅自拿下我晾晒的衣物。」

  从窗口可以看到车站月台,所以明宏选择了这个地方。但是从车站也一样可
以看到这里—也许她看到了吧?那天早上,当她在车站的月台上把松永年雄推下
去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位於车站正面的这扇窗。

  「你在把他推下去之後,发现我就站在窗边,对不对?於是你以为自己的罪
行被撞见了。」

  後来春美从电视新闻中得知,有一个男人取代她被当成犯人追捕;站起来的
春美的脚步声来到阿满的背後,那是不带任何感情、缓慢的步伐,榻榻米并没有
发出多大的声音……她体重很轻吧?尽管如此,阿满还是知道她悄悄地站在自己
背後。

  「你得救了……」

  想到她的心情,阿满的心中就一阵苦涩,她不知道春美遭到自己喜欢的人用
什麽样的形式背叛。但是她相信那一瞬间,春美心中一直很珍惜的未来的美景却
应声崩毁,只宛如身陷地狱深处的痛苦吧?

  「当你知道自己的嫌疑转嫁到别人身上之後,你突然开始在意起我了。」

  站在窗边的人目击自己的犯行,要是这个人报警的话,本来追捕其他嫌疑犯
的警察就会把目标转移到自己身上,於是春美想处理掉这个目击者。

  「春美小姐在找上我之前并不知道我的眼睛是几乎看不到的,对不对……对
不起!」阿满费力地挤出一丝声音道歉,若非用呐喊的方式来表达,她几乎没办
法说出口。

  「……我想不出其他你来拜访我的理由。」

  当时,你打算杀掉身为目击者的我……阿满一回头,就感受到春美在黑暗中
活动的气息,冰冷的东西缠上她的脖子,阿满立刻就知道那是春美的手,用力地
勒紧她,脖子一带受到压迫而没办法呼吸。

  她并不想加以抵抗;也没有即将遭到杀害的恐惧和愤怒……胸口因为悲伤而
抽痛着,她甚至感受不到喘不过气的痛苦;脑海中渐渐地发热到几乎什麽都没办
法思考了!对明宏的心情掠过脑海一角,她突然有一股歉咎感。

  渐渐染红的黑暗,本来应该只看得到失去光明的黑暗世界,却整个从黑色变
成红色,她开始耳鸣和听到自己血管脉动的声音……从玄辟那边传来的声音混杂
在这些奇怪的声音传进她耳中-在逐渐远去的意识当中,她听到花末开朗的声音
说着:「我回来了。」

  脖子四周的力量突然消失,阿满获得了解放,她跪下来不停地咳着;嘴里有
血腥的味道,当她咳完之後,随即就跪着的姿势,伸出两手探寻着春美的身体-
脑海里还罩着红色的迷雾,光是举起手就相当困难了,她觉得身体好像是别人的
一样。尽管如此,她的指尖还是触到了不发一语地呆立在她面前的春美。

  她伸出双手用力抱住春美的身体;她的身体好纤瘦,存在感是那麽虚无,一
想到她承受的苦痛,方才脖子被勒住,再加上呜咽的动作震动着喉咙,使得阿满
几乎发不出声音来!阿满就觉得心要碎了——让我为你哭泣吧……我的眼睛遗忘
光芒是什麽样子,任何景物都映照不出来,然而我却可以看到你躲在黑暗中抱头
无助的模样!我眼中映出你在知道爱人的背叛之後发出痛苦的尖叫声,在厕所里
狂吐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麽弥补这个世界对你所做的事情,除了紧紧地抱住你
之外,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麽!至少让我为你哭泣吧,如果为你感到悲伤能够
多少疗癒你受伤的灵魂,那就让我的泪水崩流吧—我的呜咽也许尚嫌不足,但是
我会为你祈祷的!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不要再恨任何人了!这也
许要花上一点时间,但是我希望你能原谅这个对你做了如此过分的事情的世界。

  明宏藏身在房子後面等着,房子的墙壁和围墙之间有一个仅容一个人通过的
空间。他沿着墙面走着,潜进隔开木造的墙壁和邻家之间的砖墙之间类似防火巷
的地方,好狭窄的空间。他抬头看到为建筑物所夹击的细长状蓝空,除此之外四
周只有墙壁和围墙。他低垂着头坐下来,这地方照不到太阳,因此空气格外地冰
冷,连鞋子里的指尖都冻僵了;加上昨天晚上在街上徘徊所累积的疲劳,使得他
差一点晕眩……明宏闭上眼睛。

  静谧的时间流逝,他听到电车的声音,倾轧过铁轨接缝的声音越过半空,传
进藏身在阴影处的明宏耳朵,电车似乎在车站停靠,他竖起耳朵便彷佛连车门打
开的声音都听得到。

  他想起去年五月的事情。当时才刚进入印刷公司,还不是很顺手。他得每天
搭电车上班,然而每天早上站在月台上真是一件痛苦的差事,他每天站在车站月
台上,听着站内播放的广播:光是这点就让他的手心不停地冒汗,他常会有莫名
的疲劳和窒息感使得脑袋沉重无比,他老是低垂着头等电车,直到有一次他抬起
视线发现一扇窗;视野被对面的月台横切,月台更过去的地方种着一排树木,窗
户刚好在从澍缝间可以瞧见的老旧房子上。一开始只是不经意地眺望窗户,後来
一个年轻女性从窗後出现并打开窗户,她的脸色不佳,看起来是一个很忧郁的人


  电车进站之後,立刻就看不到了,那次之後当他在月台上等电车时,偶而会
看到她,她打开窗户的时间大约在早上七点到七点半之间,这个时间正好跟他为
了上班而到车站的时间重叠在一起。

  六月的某一天。

  时值梅雨季节,雨水将整个景致笼罩在蒙蒙的水气当中。天空罩着灰色的云
层,明明还是大白天,四周却显得阴暗无比。不断地从天而落的雨滴使得延伸至
远处的铁帆显得模糊而迷蒙。

  月台的水泥地上有凹下去的地方形成水洼,水面出现波纹,随即又消失。月
台一端设有成列的黄色凸起砖块。在众多乘客的践踏下,黄色的凸起砖块都沾附
着黑漆漆的泥土,在持续下着的雨水冲刷下,这些泥土也被流走了。虽然是休假
日,明宏却被交代要照常上班。前一天有一个同事在工作上出了纰漏,今天就是
要去弥补那个错误。他一边等着电车,一边听着雨声,费了好大的劲支撑着几乎
要垮下来的身体。月台上有寒酸得可怜的屋顶,只要站在屋顶底下就不会被雨水
淋湿。明宏一手拿着摺起来的伞,凝视着横越过眼前的铁轨。雨水不断地拍打在
濡湿的生锈的铁轨上。他觉得好像连濡湿的铁锈味都闻得到。位於月台对面的房
子的窗户映入视野,但是,当时明宏还没把这扇窗户放在心上。其实从上个月开
始,他便看过躲在窗户後头的女性几次,但是对他而言,她仍跟在路上擦身而过
的陌生人没什麽两样,他对陌生人一向是漠不关心的。他怀着忧郁的心情等着电
车,此时早已听腻的广播又响起,每次听到广播,他都好想死!心中没有活下去
的力气,只有沉重的疲累感占满心房。他看向铁轨前方,预定要搭乘的电车驶了
过来……此时,他听到某处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对面的窗户是打开的。穿着黑色衣服的女性站在窗边。明宏心想,那大概是
丧服吧?因为相隔有一段距离,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她好像在哭。「妈妈!


  女人用力地抓着窗框,全身颤抖着使劲地挤出声音,不断地叫着同样的话,
尽管视线似乎在半空中游移着,然而确实是看着明宏所站着的月台——她颤抖的
声音听起来是那麽地沉痛,就好像是迷失在黑暗中,死命地寻找母亲的小孩子一
样,是一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就在这里,发自内心深处的呐喊。

  「妈妈!我在这里!」

  明宏听到她这样喊叫,电车随即进站停靠,金属制的四角形车体挡住她所在
的窗口,自动门发出空气被压缩的声音打开来,他走进电车内—现实中她呼叫的
声音已经停止了,却仍然在明宏的内心持续回响着。

  电车内没有什麽乘客,明宏站在宽广的车厢内正中央处,一手抓住吊环,一
手拿着伞,从电车的车窗可以看到她的窗户,玻璃窗虽然附着许多水滴,但是还
是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带着失神似的表情站在四角形的窗户後头。

  电车缓缓地启动,车体挣扎似地颤动了一下,悬垂在车内的抓环此时朝着同
一个方向晃动。她的声音始终在明宏的耳畔回响,他觉得好像接触到某种神圣的
东西一样,她所在的窗户随着其他的景致一起往後方远去,随即被雨水模糊了轮
廓,终至整个消失,只剩下的车轮倾轧在铁轨上的声音。

  附近的座位上有一个人跟明宏一样,一直望着逐渐远去的窗户:是刚刚跟明
宏站在同一个月台等电车的女性,她坐在椅子上转头看着——从明宏的方位没办
法看到她的睑,她的伞竖在椅子旁边,伞尖滴下的水在地板上形成一块黑压压的
水渍。她和那个窗户女子一样穿着丧服,窗户消失於远处好一阵子,她却仍然静
静地望着那个方向……明宏睁开眼睛,不知是深深地陷入回忆或是太过疲累而不
自觉睡着的关系,他没有发现有人靠近。

  「大石先生吗?」阿满的朋友俯视着坐在地上的明宏,他知道她叫花末,脸
上充满不安的表情,想必她也是在考虑良久之後才出声叫他的吧?从她的表情就
可以看出来。明宏点点头。

  「阿满叫你……」

  明宏不知道发生的事情,只是有一种预感,他跟在朝着玄关走去的花末後头
,两人就在房子的墙壁和围墙之间走着。从她的背影就感觉的到她对明宏跟在後
面一事感到紧张,在去年夏天他第一次看到三菜花末,当时他还不知道她叫什麽
名字,只是看过她和阿满站在车站月台上,六月份听到的叫声当时还留在明宏的
耳畔,经过一个星期仍然无法消退,所以一站到月台上他就很自然地将目光转向
她们。进入七月的某天傍晚,在窗户後头的女性和可能是她朋友的人出现在明宏
下车的月台上,两人边交谈边走过明宏的身边。

  「阿满,你一个人住,都做些什麽事打发时间?」

  她朋友说的话传进明宏的耳中,当时他知道在窗户後头的那个女性名叫阿满
及独自一个人生活的事情。

  「睡睡觉什麽的……」叫阿满的女性这样回答。

  明宏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们的背影,阿满把手轻轻地搁在朋友的手臂上走着


  是视力有障碍吗?她的朋友似乎肩负着协助她走路的任务,在夏天强烈的阳
光中,阿满战战兢兢地用力一跳,越过电车和月台之间的细缝的走上电车。

  之後明宏经常看到她打开窗户,到了秋天仍然没有任何改变,他看到变得凉
爽的风吹过两个月台之间的铁轨,消失站在窗边的女性家中;上班总是让他觉得
很沮丧,只有站在月台上看着窗户时,原本僵硬的心才会顿时获得舒解。他知道
自己为什磨会这样……「我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花末一边说一边从玄关
走进屋内。脸上尽是担心的表情。

  「别担心。」明宏这样说道,意图让她放下心来。

  他站住玄关处,看着眼前笔直延伸的走廊。地板有像沾了水的光泽感,从窗
口射进来的光反射着白色的光,屋内弥漫着一股香味,也许是特地为圣诞节所做
的料理吧?屋内充满了十二月的冰冷空气,他隐约听到房子後头传来颤抖的呜咽
声,满满是而浓烈沉静的悲哀气息。

***********************************
                               第五章

  事件结束之後的一个星期,公寓的房东要明宏搬走,时间刚好在除夕那天。
虽然事件结案,他也洗刷了冤屈,但是四周的人仍然是严格地看待明宏:一个有
良知的人决不能从命案现场逃走,还消失了两个星期之久,更何况他目击当时真
正的犯人,却没有去举发,公司同事和公寓四周的住户都以无言的方式责怪他,
被赶出公寓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因为恐惧而不自觉逃走,发现自己遭到怀疑使得他举棋不定。他是这样跟警
察解释的,至於潜进阿满家一事则避口不谈,他跟阿满事先说好了:要对外说明
他们之前就是朋友,而他从车站逃走之後的两个星期当中,一直在四处徘徊。警
察对此事没有任何起疑,一个叫春美的女性已经自行招供,所以警察也不再怀疑
任何人了。

  从警察局回来的路上,他顺道到公司去了一赵;看到明宏现身,公司里的人
们都停止工作而窃窃私语着。明宏没理会他们,直接朝着办公室走去,向上司递
出辞呈,正要走向门口时,在走廊上和若木擦身而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
并不想见到若木,而若木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若木在与他目光对望时露出困
扰的表情,明宏随即低下头去,他便闪到走廊的一边,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紧贴
着墙壁。走过若木面前时,他心想若木也许还在怀疑他,在更衣室里讲的话也许
就是一切的肇因吧?

  对於辞职一事,明宏一点抗拒都没有;就算留下来工作,只怕也会时常看到
松永年雄的影子,永远没办法静下心来,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承受人们不客气的视
线和背後的窃窃私语了,然而公司里也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这点让他感到
很悲哀。

  在除夕夜下午听到房东要求他退租的事情之後,他前往阿满的家,花末说自
从圣诞节之後,阿满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希望他能去看她,给她打打气。

  隔着铁轨和道路之间的铁丝网可以看到日渐西斜的太阳,在冰冷透明的空气
当中,平常看起来是绿色的铁丝网在夕阳当中却像染上了一层黑一样,孩子骑着
脚踏车经过一边抖着身体一边走着的明宏旁边,让他想起家人。每当到了除夕当
天,妈妈总会买一大堆的荞麦杯面回家……现在应该也一样吧?他有一种一年将
尽的感觉。

  阿满穿着厚厚的衣服,轻轻地咳着说自己好像感冒了,她让明宏坐在客厅的
被炉里,自己则一如往常蜷缩在暖炉前面,一脸悲哀地发呆,连屋里的灯都忘了
开,黑暗的属於里只有暖炉的黄色火焰。其实对她而言屋子里的灯并不是那麽重
要,就算忘了也就算了,明宏并没有打算提醒她电灯的事情,将半路上买来的就
业情报杂志放在一旁。

  窗外染上浓浓的深绿色,宛如海水涨潮覆盖住沙滩那样子,客厅很快地也静
静地罩上了一层黑,车站的月台上的灯光从窗口射进来,朦胧地照亮了房间的角
落。除此之外暖炉的柔和火焰是房里唯一的照明。

  她抱着膝盖坐在暖炉前面,因为她面对着暖炉,所以明宏只能看到她弓起的
背,阴影落在她的背上,轮廓却晕染着昏黄而温暖的色彩,微弱晃动的火焰在她
肩上的发丝之间若隐若现。

  也许是那个叫春美的女人吧?这一个星期以来她都是这麽模样,她跟花末两
人前往警察局想看看春美,却被警察赶回来了——她一直在为春美哭泣,没有声
音也没有眼泪,然而看着背上罩着阴影坐着不动的她,宛如可以洞悉春美内心的
悲哀。也许她相信;这样多少可以缓和春美心中的痛苦。

  平交道的警报器响起,经过窗外的电车声音逐渐远去终至消失,丢在一旁的
就业情报杂志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朦胧灯光中浮现出来。

  明宏想起印刷公司的事情——之前自己一直过着避免和别人接触的生活,和
公司同事或以前的同学总是保持距离,没有所谓的心灵相通:心中的某个地方总
是对群聚在一起的人们产生轻蔑之意,也因此遭到孤立和攻击,受到深深的伤害
;事实上自己很憧憬跟大家打成一片吧?如果自己也能像四周的人们一样,在印
刷公司的抽烟区、在学校的教室里用开朗的声音跟同学交谈的话该有多好。

  他觉得自己对群聚在一起的人们所抱持的轻蔑感似乎是为了对加入他们当中
一事断念,为了不让自己对他们产生向往而做的选择,他避免和别人交谈的举动
换来内心的悲哀,他却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无论是公司或是学校,置身
於何处他都觉得不是自己可以栖身之处;总是感到不舒服、紧张,甚至喘不过气
来;提出辞呈的他一点都没犹豫,公司里没有足以让他难分难舍的朋友,也没难
忘的回忆,「明宏」这个人在那边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一种
悲剧!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十二月十日,明宏潜进这个家,避开来玄关应门的她偷偷溜进屋子里,坐在
可以看到小站的窗户旁边,先前盘据在心中的杀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仅剩下一
种虚脱感和有着非找到其正的犯人不可的心情,然而他之所以待在原地,再长的
时间也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的缘故并不完全是基於非找到犯人的使命感;也不
是为了避免自己因为无辜的罪行而逮到逮捕-他只是感到恐惧罢了,他害怕这个
住户发现他的存在,然後发出惨叫声:明显地表达出极端的厌恶感,因此他极力
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国中时的他已经体验过遭到不认识的人否定的滋味了,他不知道如果她也摆
出这种姿态,自己会有多麽得绝望?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像那情景,浑身便不由自
主地颤抖,虽然说如果真的变成那样,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是她并没有,在
发现他的存在後默许他留下来,他怀疑之前在学校或工作职场中,究竟有没有感
受到这种被人接受的感觉呢?以前自己不管是在穿着制服念书的学校,或者穿着
工作服工作的公司,总是觉得很不舒服。不管置身何处总是无法抹去掌心冒汗的
紧张感。他也曾经怀疑自己到底要置身何处才会感到自在?然而他发现重要的并
不是场所,而是接纳他的存在的那个人。

  当明宏出声时,阿满的身体转过来,暖炉的温暖火焰将她那鲜少晒到太阳的
白皙脸孔印染成黄色,在黑暗的房间中,只有那部分明显地浮显,她的视线是望
向黑暗的,但是耳朵却转向明宏的方向,企图清晰地捕捉他的每一句话。

  「我被赶出公寓了。」

  他把这件事告诉她,於是她指着客厅的角落说:「那个地方是空着的。」他
知道他只能跟她获得彼此的认同,尽管两人的方式都是如此笨拙;在这种凝重的
气息当中,他又了解到别人的存在并不完全只会伤害到自己。

  「有没有练习一个人在外头走动?」他问道,於是她沉默地嘟起嘴。
   
    「当然有心想练习一个人在外头走动,可是……」她低下头去,很没有自信
地嘟哝着。

  他凝视着她的侧脸,也许是没有正常吃饭吧?她的脸颊看起来比之前更为消
瘦,犹豫了一阵子,他决定说出自己的真正想法:

  我想为你打打气,但是我不知道该怎麽做——阿满把低着的侧脸转向明宏—
—要说什麽话才能减轻你低落心情的负担呢?这一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想这件
事,结果我直到今天什麽都没做。面对心中重要的人感到困扰且不知所措的时候
,我却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安慰你,因为我从来没有和别人有正式的接触,所以我
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心中有一种苫涩的感觉。

  可是,我经常这样想像……正值隆冬时节的现在,每天都是如此地寒冷,但
是再过几天,外头应该会变暖和吧?手脚也不会再因为冰冷的空气而冻僵:公园
里会充满树冒出的新芽味道,它们应该会乘着风而长出绿色的叶子吧?届时阿满
将不再感到不安,也不会再畏缩,将会抬头挺胸走在明亮的阳光底下——从我躲
在这个房子里抱着膝盖时就一直在心中描绘着这个景象——要是那一天到来,将
多麽令人高兴啊?
  
    所以,再过几天等天气好些,让我们先停止哭泣一起到外头走走吧?我们可
以到图书馆借一些点字书回来,一个人在外头练习走路也许会觉得很可怕!但只
要有人在一旁支撑,就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她闭上眼睛,轻轻又非常坚定的点下头。

***********************************
                              後序
  

  本书的内容是描写「一个被警察追捕的男人瞒着眼睛看不到的女人擅自躲到
她家中的故事」这是继《濒死之绿》之後(以下简称《绿》)由幻冬舍为我出版
的新书,本书能够顺利出地出版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

  若要提到执笔写《在黑暗中等待》的过程,就得先谈到《绿》才行,《绿》
这本书中的主角是个少年:描述他被老师欺凌的故事,在出版社没有任何限定,
让我自由发挥的情况下,时代作景设定在我念小学的时候。

  但是在《绿》在构思阶段时有一段完成作品中所没有的插曲;插曲的内容是
「主角少年因为受不了老师的欺凌而逃跑,擅自躲进一个眼睛看不到的人的家中
。」

  後来我将那一部分删掉,完成了一个单纯明快的故事,而这次出版的《在黑
暗中等待》则是将那个被删掉的插曲整理成一个独立的作品。我得承认当时我认
为被删掉的插曲部分很可惜,必须要珍惜即将肠枯思竭的资源才行,这大概跟我
在大学时是专攻生态学有关吧!话虽如此,我觉得以它作为我写这本书的借口也
不太好,我一直苦恼着该写成系列故事或是喜剧故事比较有可看性? 最後以这
种方式取得了平衡,直到完成作品的现在,一切只能用「感慨良多」四个字来形
容。

  我一直都给负责本书的日野编辑造成困扰,也对指点我关於印刷厂知识的石
垣先生感激不尽,其他相关的人在此一并致谢……先偏离一下主题,让我来谈谈
体重的事情吧?

  《绿》的主角设定为一个过胖的少年,因为我在读书时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
肥胖儿童,看过《绿〉的婶婶发表她的感想:觉得书中的少年让她想起小时侯的
我。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还真是过着每天只知道漫画和塑料模型的日子。

  身为肥胖儿童的我到褔岗的高专读书时,终於胖到八十五公斤了!我想原因
在於除了在家吃晚餐之外,我在放学途中总会去吃咖哩饭,而且是以起司为加酱
的咖哩饭,我好喜欢融化起司牵丝的感觉,却没想到当着别人面吃的时侯,起司
丝从嘴角垂挂下来的样是什麽德行——不对!我的重点不在这里——三年前进大
学念书独居时,我努力地减肥了,瘦了二O公斤左右,目前体重是六十五公斤;
根据身高来换算刚好在「适当体重」及「过瘦」之间。

  我发现所谓的减肥就像肉体改造一样,当你的身形符合某种标准时会觉得很
好玩,这让我有点能理解进行肌力训练的人的心情了……为什麽我要花这麽长的
篇幅来谈体重呢?主要原因是因为之前我在其他出版社发行的名作精选集中将自
己的体重误写为七十五公斤了!当出版社送来那本书时,我发现体重写错了……
那天晚上,各位知道我有多麽地哀伤吗?我甚至泪湿枕头了,不过话又说回来,
我实在搞不懂为什麽作者介绍的部分要写上体重?而写作者介绍文案的人是我,
所以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基於这个原因,如果有阅读那本精选集的读者根据作者介绍想象我的模样,
请从您的想象中减掉十公斤;或者可以再加上十公斤,想象作者体重最重的模样
——我可以写这些跟作品无关的内容吗?倘若将来有人要我写减肥书怎麽办?顺
便告诉大家,我亲身体验的减肥诀窍就在於「不怕死」,我想要是在听到大脑收
缩的声音之前都不吃东西的话,任何人都可以瘦下来,其他我没有什麽建议,所
以我没办法写减肥书籍!尤其更写不出「瘦得健康」之类的内容……啊!对了!
这几年我一直在玩DDR(跳舞机),游戏中卡路里不断被吸走了,因为我本身
很喜欢玩电动。要说电动的好处;便是跟打网球不一样,即使不认识任何人,也
可以在家里自己玩,目前我可以轻易地跳到最高级十级的程度!不经意的的自我
介绍也到了该结束的时侯,其实我很想多写一些关於DDR的事情,但从本书内
容来看,实在觉得这话题是最没有关连的,所以就此作罢。

  很抱歉写了一篇没有主题的後序,顺便再告诉各位,刚刚秤了体重的结果:
六十二公斤。

  在此要谢谢您打开本书,耐着性子看完这篇文章,感激不尽。执笔写作之际
,我参考了以下的网站:《眼人》。

  
   二OO二年二月二十八日    乙一
发表于 2012-5-2 10: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人录入了........也算有书看
发表于 2012-5-2 13:09 | 显示全部楼层
也算挺感兴趣的作品...
拜谢LZ录入了..
发表于 2012-5-2 13:26 | 显示全部楼层
刚入手一本《夏天,烟花,我的尸体》。。终于决定向黑暗小说界进军了。。
发表于 2012-5-2 18:07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好看的轻小说和一般小说有区别 比较喜欢这类独特的小说
谢谢录入
发表于 2012-5-2 18:22 | 显示全部楼层
果然还是推理小说才是我的菜
发表于 2012-5-2 21:1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度以为乙一是国产作家……主要是在书城见到的《黑暗童话》封皮和书名给人感觉太中二(这么说会有人生气吧,我像作者以及乙一得书迷致以深刻的歉意),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著名得暗黑作家……总之等咱有暗黑需求再说吧。
lz录入辛苦了。
发表于 2012-5-2 21:2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貌似以前有好人翻译过......

话说LZ的排版还真是强大......
发表于 2012-5-5 11:30 | 显示全部楼层
自翻的某人已经放出下载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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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14 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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