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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泉川生徒会] 公主心4 ~恋爱与微服出巡为王族所好之卷~[高殿 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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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4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冰格列尔 于 2012-5-4 23:50 编辑

作品/《公主心4 ~恋爱与微服出巡为王族所好之卷~》
作者/高殿 円
插画/明咲透路
图源/某宅
录入/stillfree
转载请随意 但请注明出处:泉川生徒会 http://www.cnfmp.net/bbs
为尊重劳动 请勿删除以上信息
————————————————————

登场人物介绍:
路希德·穆里·艾兹森
武艺过人的艾兹森公国国王。个性单纯且易怒,但也有温柔的一面。在某个契机之下娶了与梅莉露十分神似的洁儿为王妃。

洁菈萝娣·格朗恩(洁儿)
被卷入意想不到的命运漩涡之中,并嫁给路希德为妻。为了某个目的,洁儿善用她恶魔般的精明头脑协助路希德。她精通医术与用毒,外表冷静沉着,实际上却是……

马修斯·索亚森
身份为准男爵,担任路希德的首席秘书官。以精密的时钟管理路希德的行动时间。虽是帕尔梅尼亚人,却为了某个目的协助路希德与洁儿。

欧斯王子
13岁。头脑清晰的奥兹马尼亚王太子。对政治以外的事情没有兴趣,因此外表看起来冷静稳重。

荷莉赫丝(赫丝)
与洁儿离散的妹妹。是个用斧技巧高明的战士,曾在各种比赛中取得优胜。

蜜瑟罗黛
栖宿于洁儿项錬里的蓝宝石精灵,与洁儿缔下了奇妙的契约。
————————————————————
因十年一度的赌博庆典到来,
艾兹森的国都珀鲁耶姆举城沸腾。
人们为了隐藏各自的身分而戴上面具乔装打扮,
并享受赌博的乐趣。
而这个精灵们也将齐聚一堂的奇妙庆典吸引了洁儿跟路希德,
两人都瞒着对方偷偷离开王城,
混入夜晚的庆典中……
在这段期间,
北方强国奥兹马尼亚的年轻王子·欧斯来到城中。
就连洁儿也被欧斯提出的要求玩弄于鼓掌之间……!?
恋爱与微服出巡的王宫罗曼史!————————————————————




插图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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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心4插图.r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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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4 23:4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冰格列尔 于 2012-5-4 23:48 编辑




 即使一律都被概括称作「国家」,国家也有各种型态。
 例如说,像神圣帕尔梅尼亚及霍克兰德帝国一样,历史悠久、领土广袤的『大国』。
 例如说,像从前的大国伊瑟洛和卡利亚柯利亚一样,由东方人陆移居至此的民族所组成的『异族国家』。
 例如在这数百年间,夹在霍克兰德跟帕尔梅尼亚之问,实质上被分割统治的摩塔尼亚诸国;例如火山活动旺盛,位于大陆上最为贫瘠的地区,因此往往被排除于大国的野心之外的中央小国群。
 例如在近年舍弃长久以来的城邦民主制,总算逐渐有了王国体制的商人之国·爱德里亚。
 还有大国的属国,诸如辛瑞吉亚和艾兹森大公国。

 「但是,我国奥兹马尼亚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一边用备妥在餐桌上的绢布擦拭嘴角,男人这么说道。
 餐桌极尽奢华。
 盛装在大银盘中的新鲜现摘果实中,有北方难得一见的橙色柑橘类,还有在附有暖气的温室中培育出的各色南方花朵,这些都是庶民无缘看到跟吃到的奢侈品。
 而比这些还要更引人注目的,是位在桌子中央的大型喷泉。彷佛有宝石沉没于水中一般,小鱼的背脊闪闪发光,在桌面上缓缓游动。
 如果是富有教养的人,应该立刻就能看出这是过去的东方大国伊瑟洛的风格吧?由天花板垂下的各种绳索装饰跟蕾丝壁毯,几乎都是无法在帕尔梅尼亚或霍克兰德看到的文化风格。
 「然而,这正是我国奥兹马尼亚身为出色国家的证据啊,小欧。」
 男人继续这么说:
 「我国拥有独特的文化与民族、足以向外输出的产业、还有军队跟商业道路。
 但是我国并不仅是拥有这些优势,更重要的是它们之间的均衡。你看,一味加强商业机能,过分轻信自己的利益等于国家力量的爱德里亚究竟落到了什么样的下场。作为一个国家,不只是耍耍嘴皮子那么简单。」
 虽然如此,原为北方小国的奥兹马尼亚能保有身为独立国家的门面至今,应该要归功于让这个国家拥有『铁之国』别名的众多铁矿山。
 「虽然世人都推崇凡希坦斯为工匠之国,但是要成为工匠之国的原本应该是我国奥兹马尼亚才对,然而——」
 「因为我国国民的手工很笨拙呢!」
 用冷淡的语调响应,并开始剥橘子皮的,是位明显看得出遗传了男人相貌的少年。
 他的发色也跟眼前把玩着银叉的男人很相似。
 相似,但又不同。
 男人的头发是赤褐色,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般;眼睛则是与天空同色的湛蓝。而少年的头发与眼睛的颜色,都像是将男人的颜色加水稀释过的结果。如同将烧红的铁稀释过后般的淡褐色头发,以及彷佛含有诸多杂质的冰一般的灰蓝色眼眸。
 而且他的肌肤也很白皙。
以拥有褐色肌肤的「铁之民族」奥兹马尼亚人来说,少年简直是个异类。
 「外面都说,现在要是没有凡希坦斯的琉璃玻璃市工房地区,我们没有任何人能打扮自己。笨拙、大而化之又粗鲁的奥兹马尼亚人,本来就没办法跟他们在同个领域竞争吧。」
 自己也是笨拙、大而化之又粗鲁的地道奥兹马尼亚人的少年说。
 当然,摆在他们现在用的桌子上的盘子也是凡希坦斯制。不管是叉子、汤匙、水壶,每一样都是工艺精巧的——凡希坦斯制品。
 男人不悦地呼唤少年的名字:
 「小欧,我的儿子啊。」
 「什么事,父亲?」
 两人用同色的眼眸对视。
 「你这是在污辱我国国民吗?父王很难过。」
 「没有这回事喔。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名为欧斯的少年继续说:
 「现在我国的金属工艺工房中,全都是凡希坦斯的工匠不是吗?事到如今,就算想跟那个国家竞争手工艺,千年来的历史已经证明了我国的败北。」
 父亲确实看见了冷风「咻——」地在儿子背后刮起。
 国王名为锡塔哈特。
 王子名为欧斯。
 他们的正式全名是「马托·锡塔哈特·简古……」以及「纳贾利斯·欧斯·辛……」,名字长到只有随从跟书记官能记清楚。因此,他们要求与自己关系特别亲近的女性简称自己为锡特跟小欧。
 没错,这里就是位在奥兹马尼亚王国的首都班库修的金宫多拉罕。
 他们两人正是这里的住民。
 奥兹马尼亚的王宫多拉罕被建造成圆弧状。
 『多拉罕』在古语中有「弓」的意思,为了赞颂过去被称为最强的奥兹马尼亚铁弓部队,才会把王宫设计成弓形。
 自古以来,奥兹马尼亚就是由铁带来政治强盛,因铁而得到商业繁荣的国家。尤其是首都班库修,它本来就是个因钢铁之城而繁盛的古都。
 铁使都市繁荣,并使其强盛。
 若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铁很容易取得,能以低成本制造武器及战车。因为这个缘故,奥兹马尼亚成为军事强国,也本着『男儿当如铁』的训诫,将国民们培育成铁匠、铁矿商或是铁骑士。
 奥兹马尼亚的男人。
 他们是铁一般的男人。
 强力的军队与丰富的资源让都市成为国家,接着又让它成为足以被称为北方强国的一方大国。
 这个国家之所以没有被其他国家并吞,完全是因为铁、军队以及耸立于南方的陡峭剑山山脉,将帕尔梅尼亚的野心隔离在外。
 然而——
 「我们竟然被凡希坦斯超越了!」
 锡特国王像是把眼前的橘子当成凡希坦斯一样,用叉子狠狠戳了好几下。
 「根据侦查大使的情报,凡希坦斯的国库充盈,与南北两大国的贸易也十分兴盛,出口量年年增加。可恶,我国奥兹马尼亚竟然会输给那个文化跟历史都劣于我们的凡希坦斯……」
 他没有吃那颗橘子,而是持续戳刺,发出「噗噗噗」的声响。
 在近几十年中,奥兹马尼亚最大的劲敌,就是拥有宝石饰品与银饰工艺工匠之国美名的邻国·凡希坦斯。
 该国前两代的改革王礼遇工匠,给予工房地区自治权,因此聚集了很多优秀的工匠。也因为地理位置上离霍克兰德及帕尔梅尼亚两国都很近,喜爱积极装扮自己的贵族们都会需要这个国家的纤细工艺品。
 特别是在最近,自从时钟这种精密仪器诞生,它的出口量完全没有停滞的迹象。
 有段轶闻提到,各国国王都想模仿凡希坦斯的时钟加工技术,将之分解并试图复制,但还没有任何人成功。除了巧手的凡希坦斯人以外,其他人都无法成功制作时钟。
 「可恶,可恶,凡希坦斯的混蛋奇珍异兽王。明明就是个对人类没有半点兴趣的怪人,对男女都毫无兴趣的『哔——』,却只该死地对累积财富充满热情!」
 男女通吃的奥兹马尼亚国王,打从心底感到悔恨似地攻击橘子。
 「听说那家伙的王宫里,有种来自东方的珍稀猛兽叫做老虎,还有深蓝色羽毛的老鹰和跟猪一样大的老鼠,牠们都摆出比人类还嚣张的态度在宫中昂首阔步。因为那家伙是个珍禽异兽爱好者,比起人类,他更爱野兽。」
 「如果父王也到铃玻璃王宫去的话,也会受到同等的宠爱呢。」
 「……」
 咻——不知从何处吹起一阵暴风雪。顺带一提,奥兹马尼亚时值盛夏。
 但是父亲也不服输。
 「你父王不是珍禽异兽!」
 愤慨的父亲完全不在意儿子不加掩饰的揶揄,说:
 「那个男人在王宫里的时候,几乎都是全裸度日喔。哦哦,实在太没有文化、太变态了。将凡希坦斯誉为知识与艺术之国的那些家伙肯定不知道这个事实!」
 「全裸度日,或者是像父王一样涂得全身金色地度日。还真难评断哪一边比较奇怪呢。」
 欧斯用与总是热情洋溢的父亲完全相反的冰冷语调说。
 基于『肤质会变好』这个理由,他的父亲每天都习惯用打薄的金箔包覆全身。由于有时候会以全身金箔的状态浏览紧急文件,或是跟使者会面,因此他在私底下被称为『奥兹马尼亚的镀金王』,不过他本人不知道这件事。
 (一如以往,这个人从一大早就烦得要命。)
 欧斯在心中默默叹息。
 就儿子的立场,欧斯听到自己那位总是热血沸腾的父亲被称作「奥兹马尼亚第一的铺张王跟镀金王」,他也没什么异议。因为这已经是无从否认的事实。
 只是他无法理解。
 (虽然我也不打算理解啦。)
 与身为热血男儿跟怪人的父亲完全相反,奥兹马尼亚的王太子,欧斯被评为冷静而知性的王子。但是欧斯自知这个评价不够准确。
 他并不冷静。
 他只是漠不关心。
 (不,不对,不是这样。假如一整天都跟这么奇怪的父亲共处一室,不管是谁都会变成这样。除了装出漠不关心的模样,没有其他保持冷静的方法。
 我很普通。我只是对活着感到有点无趣而已……)
 无论如何,确实有着血缘关系,性格却完全相反的这对亲子,是奥兹马尼亚的头号名人……不,也可以说是特产。欧斯知道,有人在大街上的告示栏上揶揄道,将父子俩的体温加起来再除以二,就是常人的体温。
 他也知道,大家说他发言时会唤来冰冷空气——因此称呼他为『冰雹王子』。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即使明显被儿子当成笨蛋,他还是没有泄气。
 「我不会因此倒下,也不会沮丧!我要想点办法,让奥兹马尼亚的商业发展呈现出不输给凡希坦斯的活力。
 应该说,我不想输给那家伙!」
 比儿子热情一倍的国王,把眼前那被他刺成一串的橘子当成可恨的凡希坦斯国王丢进口中,然后说:
 「我国确实在这千年之间因铁矿而富裕,但是铁矿存量也有限。近年来,比起铁矿,南方国度的胡椒、优质海盐;来自东方大陆各种纤细纺织品、瓷器等等,买卖价格都比铁矿来得高。
 在战争减少、佣兵过剩的时代,还是唯有靠商业才能使国家兴盛啊……」
 锡特国王眼中出现知性的光芒。
 即使他全身装饰着金箔,让男女老少在寝室侍奉他,将下至六岁少女、上至六十八岁老绅士都当成爱人藏在寝室中;在自己赤裸的身上缠起缎带,让爱人们将之解开……是个如文字所述的大变态。但后来他之所以会在历史上留名,是因为奥兹马尼亚在他的时代最为系盛。
 而且,正因为国王并不只是个变态,才会像现在这样有许多著名学者和军人们辅佐他,奥兹马尼亚仍然能保住作为军事大国的颜面。
 (没错。如果他只是个变态,老早就被暗杀了……)



 欧斯暗自想着。
 (我国奥兹马尼亚本来就是个粗野的国家,如果国王无能,很快就会消失在历史的黑暗中。父王身边的老练军人多如牛毛,而且与几乎没有王族的艾兹森等新兴国家不同,我国的王族多如繁星。父王他有二十一位手足,而父王自己也有十一位庶子。要找到继位者并不难……)
 而且不说别的,身为嫡长子的王太子欧斯早就会想办法让父亲退位了。他已经满十三岁,已经确实拥有王位继承权的身分。
 即使如此,尽管多少会对父亲的举止感到傻眼,欧斯之所以还是尊敬父亲、想要从旁学习他的治世之道,是因为锡特国王在各种层面上都能巧妙地运用人才。
 无论国王有多么杰出,国家也无法富足。让国家早夭、患病的是人;而让国家富足的也同样是人。这里指的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而是复数的人们。
 他的父亲在领导他人这方面相当有技巧。
 选择人才,用自己的眼睛寻找人选、下判断并做出决定。欧斯觉得,这或许是对身为下一任国王的自己来说最需要学习的事情。
 为此,果然还是要当面见到本人并看清对方,才是最好的方法吧。欧斯从父亲身上学到这点。父亲是他在政治上的模范。但父亲似乎希望他把自己的兴趣也当成模范,不过欧斯对于这一点却是敬谢不敏。
 「欧斯啊,再这样下去,我国奥兹马尼亚会被贴上『一味攀附着铁器的历史,跟不上时代的国家』这种标签。
 为了让我国再次被当成强国,得到全大陆的重视,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当他的父亲这么说的时候,欧斯将被果实汁液沾湿的手指放进洗手用的银碗中。
 「真稀奇呢,父王竟然会为了这种事情烦恼。」
 欧斯这么说。
 他的父亲锡特非常喜欢夸张行事,大家都说他在吓人这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他在政治上把长兄踢下王位,被选为下一代国王后,立刻以金箔包覆喋血的王宫,将众人吓了一大跳,这件事在欧斯脑中仍然印象鲜明。
 这个行为背后有两个庞大的目的。
 一个是为了扫除围绕着奥兹马尼亚王位继承之争的泥泞。
 而另一个目的,是要将除了铁矿以外毫无卖点的奥兹马尼亚打造成新的观光景点。
 涂装得金碧辉煌的城堡在当时被人们斥为品味低劣,但同时也带来了让众人忘记奥兹马尼亚王家内部骚动的效果。
 为了一睹这座品味低劣的城堡,来自奥兹马尼亚全国的人们聚集在此,而商人们也想住宿在感觉可以提升金钱运的地点,特地绕远路行经金宫多拉罕。
 没品城堡——金宫多拉罕的经济效益和众客效果令人瞠目结舌。多亏这座城堡,当锡特国王即位时,多拉罕宫成了整块大陆的流言主角,有看过这座城堡的人马上就会变成话题的中心人物。
 为了纾解郁闷的心情,人们来此观赏金宫。然后一边嘲笑着国王的低劣品味,不知为何竟能心满意足地离开。
 他们没有注意到——
 这些都在锡特国王缜密的计划之中。
 身为长子,欧斯总是在父亲身旁观察他所做的事。父亲所做的事乍看之下既随便又突发奇想,但其中必定隐含了些企图。(当然,全身贴满金箔或是裸体缠上缎带,应该纯粹是品味低劣的个人兴趣吧。)
 因此,他也略为察觉到父亲想要做某件大事。
 诚如父亲所说,现在的奥兹马尼亚摆脱不了只能仰赖铁矿产业的落后国家形象。
 既然被凡希坦斯超越了,他们现在就必须要个华丽的花招,让众人知道奥兹马尼亚才是大陆的文化中心。
 「而且听说艾兹森——那个帕尔梅尼亚的属国最近很得意呢。他们要建造贯穿艾兹森的十字大道,好像想把商人们吸引到珀鲁耶姆去。
 为此,听说路希德国王也从那个安卡里恩星教会勒索了大笔资金呢。」
 「没错,就是那个艾兹森。那个野蛮的草原乡巴佬!」
 锡特国王粗鲁地痛骂:
 「不过是个除了野马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山中小国,竟然嚣张地大肆修整驿道。就连锡特大人我都因为要花费太多资金,而搁置了这件事。」
 「因为那时候以我们的财政状况,要让一座多拉罕宫金碧辉煌就费尽全力了。」
 「把城堡装饰得金光闪闪,跟要求贵族割让领地以便让道路通过,这两者的费用有天壤之别。不管从哪边通过,贵族们都会有怨言。光是其中的斡旋就让人无力啊。在这一点上,这座城堡是我的东西,要把城堡弄得金光闪闪没什么难的。
 但是——」
 这是连以大胆出名的他都退缩不前的大型工事,艾兹森的路希德却做到了。
 「接下来,竟然还要改革农地?在那个像岩漠一样的北方土地上,他到底想种什么东西啊?」
 艾兹森的首都珀鲁耶姆,原本是因耶姆湖出产的优质珍珠而繁荣的城市。到了现在,这些珍珠依然会通过横越大陆北部的道路,送到饰品之都——凡希坦斯的琉璃玻璃市加工。
 奥兹马尼亚完全被这个流程排除在外。锡特国王对此相当不满。
 再加上路希德接二连三提出锡特国王最拿手的惊人改革。当焦点被抢走时,也难怪最喜欢出风头的他会火冒三丈。
 「可恶,毛都没长齐的小鬼,混账厕所国王。娶了帕尔梅尼亚的公主后就嚣张起来了嘛!
 先看上那个梅莉露萝丝公主的是我。我明明就送了好几次礼物,派了多达十位大使到帕尔梅尼亚,以讨好索尔塔克国王,但他竟然选了那个小鬼!」
 「听说那是因为路希德跟梅莉露萝丝是青梅竹马的缘故。有什么不好呢,这两人的初恋得以开花结果,以我们这些王族来说很难得喔。」
 欧斯将舀了口果冻的汤匙一口气塞进嘴里。
 锡特国王像是觉得很不满地斥责儿子:
 「儿子啊,谁说这种事很难得的?你老爸我就很爱你妈喔。她是我的初恋,是纯爱呢!」
 「就是因为您一直说这种话,才会丧妻七年都还娶不到王妃呀,父王。」
 儿子用宛如冬天到来一般的冷淡语气说:
 「不管您们是因多么热烈的恋爱而结合,以惊人的速度生下继承人,历史悠久的奥兹马尼亚王妃之位总不能一直空悬。
 说到底,父王不也才三十岁出头吗?就是因为您在母后过世后的两年闭门不出,才会被路希德抢在前头。真是的,那个父王竟然只会窝在家迷邮购——那时候我都已经做好觉悟,想说我是不是差不多该暗杀掉您登基了呢。」
 儿子不断说出没有半点体贴的话。
 「但、但是,儿子啊,爸爸……」
 「我不想听。听好了,父王,您差不多也该把那些挂在寝室里,多到看不见墙壁的母后肖像画撤除了,然后请您迎娶新王妃。当然,请您选个会带来大量嫁妆以及领地或特权的富裕国家公主。
 请绝对不要用长相来选择。」
 「怎么这样……」
 父亲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
 「爸爸只喜欢美人啊。」
 「我知道,因为我也一样。」
 「王、王妃如果是本世纪最丑的丑女,那象话吗!」
 「反正这世界最重要的就是钱。」
 父亲输了。
 但是他一边把加入鱼浆的派当成叉子的目标,一边嘟哝着:
 「梅莉露萝丝好像就是个绝世美人啊。」
 他似乎很遗憾地咬着叉子。
 「谁都没想到,那时候被当成人质的什么狗屁艾兹森的王子会一下子大逆转,赢得帕尔梅尼亚独一无二的第一公主。即便他们是幼年玩伴,王族的婚姻就是政治啊。爸爸我实在无法理解。到底为什么索尔塔克国王会把独生爱女嫁给那个狗屁艾兹森……?」
 「也许是因为最心爱的女儿强力恳求,或是国王他自己就很中意路希德。或许他本来想直接招赘路希德也不一定喔。毕竟艾兹森还有路希德的双胞胎弟弟黎戴斯在嘛。
 不过这么说来,考虑到之后路希德回艾兹森引发的内乱,也有可能是帕尔梅尼亚在路希德背后提供援助。」
 看着儿子表现出不像孩子的精辟分析,这份聪颖让锡特国王瞬间满足地睁大眼。
 自己的继承人成长出色,让他无比欣喜。心胸狭窄的父母会因此感到嫉妒,亲手让王位染血,但是自己不会如此。
 他可以确信,欧斯应该能成为了不起的国王吧。
 再怎么说,他可是和自己流着相同血脉的儿子啊!
 「——总之,请认真倾听大使们带回来的相亲提议,赶快选出一位好对象。而且据说连那个凡希坦斯国王都将绝世美女纳入后宫了。」
 儿子轻声的低语让父亲大叫:
 「什么!」
 像是在说『不敢置信』一样,父亲张大眼睛。
 「怎么会有那种事?那家伙是个只对珍禽异兽有兴趣,很『哔——』的混蛋啊。」
 锡特国王郁闷极了。儿子决定礼貌地假装没听到那个不该在大白天出现的词汇。
 「儿子啊,这是真的吗?」
 「这是来自凡希坦斯大使的最新情报。由于国王对女性显得太过于漠不关心,那个国家有好几位专门负责在全世界寻找美女并献给国王的人员。看来是这当中的一人抽中大奖了呢。
 凡希坦斯国王相当中意负责人送上的女孩,至今尚未厌倦,仍把她放在身边。听说那是位非常十分漂亮的美女,生下大臣们迫切期待的继承人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什么!我本来很确定凡希坦斯的王室会断绝在那个怪人手中呢。」
 锡特国王吐出任性不已的诅咒。
 他一直希望自己无论何时都是话题与世界的中心,正因为如此,听到路希德被人们赞扬为改革之王,如今甚至还被凡希坦斯的怪人抢在前头,他不可能会有好心情。
 「无论如何,再这样下去,帕尔梅尼亚迟早会被路希德那种小鬼给夺走。艾兹森只跟凡希坦斯结盟,要是他哪一天连帕尔梅尼亚的继承权都拿到手,我国就会完全被孤立……
 必须快点作出对策。」
 欧斯说:
 「我有一个好办法。」
 为了专心听儿子的提案,父亲把将刚洗过的十指交叉,手肘靠在桌上。
 「什么办法?你说说看。」
 「要在多拉罕宫召开会议。」
 在一旁服侍的佣人慌张地为双手濡湿的国王拿来干布,但是国王挥手表示不需要,并说:
 「会议?」
 「是的。表面上要召开以缔结同盟为题的会议,不然以商讨链接道路的预算为题也可以。」
 父子俩几乎同时向眼前堆积如山的祖母绿色葡萄伸出手。
 「可是,这种事情只要全权交由大使出席就好啦?我觉得这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策略耶。」
 「不,为了不让事态如此发展,我们要把会议营造成举国参与的节庆,更重要的是,要把各国国王叫到我国的王宫多拉罕来,让人看到我国就是世界的中心。假如我国成为会议的主办国,人们的认知也一定会改变吧。」
 「但是儿子啊……」
 父亲满脸苦涩。
 「我明白你的意图,然而各国国王会亲自来到我国吗?送出邀请函后,对方派来的如果是些三流货色,丢脸的不就是我们了吗?」
 「为此,我们必须撒饵。就用父王的大婚这个最棒的诱饵。」
 儿子露出宛如恶魔、好像刚吃了人一样的表情。
 「把爸爸我的婚姻当成诱饵!?」
 「没错,幸好奥兹马尼亚王妃之位仍然未决。对各国来说,没有比联姻还要更不伤荷包的策略了。假如听说会议中会决定奥兹马尼亚王妃的人选,他们总不会派遣无名小卒前来吧,我有说错吗?」
 欧斯把葡萄放进嘴哩,就像是在吃宝石一样。
 「不管是凡希坦斯、摩塔尼亚诸国或伊瑟洛,当然还有帕尔梅尼亚,他们对我国的铁矿应该都十分垂涎。正因为如此,我们要在会议开始前微幅调整产量,预先抬高铁矿的价格。这会让他们觉得,要是亲族中有人成为奥兹马尼亚王妃,就能得到特权。
 前来的人是国王呢,还是大使呢?根据这点,我们也可以看出那个国家对于与我国的关系有何看法。如果有必要,也可以同时征求我的结婚对象。」
 听到儿子打算把自己的婚姻大事也当成引来各国国王们的诱饵,父亲丢开剥到一半的葡萄,毫不吝啬地给予掌声。
 「这提案很精采,真不愧是我儿子,既冷静又合理。」
 「儿臣惶恐。」
 欧斯以微微耸肩代替行礼。
 「马上告知大臣们,叫他们提出会议的企割吧。向各国广发邀请函,激起他们的参加意愿。就告诉他们说,我们要来分食一只以婚姻、同盟、各种特权、以及国境问题为调味料的特大号火鸡!」
 虽然意气风发地说了这么多,但锡特国王突然皱起眉头,凝视着继续默默用餐的儿子。
 「但是儿子欧斯啊。要送邀请函到那个艾兹森吗?虽然说要广邀各国,但是要把从属国跟小公国当成『国家』来比照对待吗?一个不好,可能会刺激到那些大国喔。」
 「这个嘛,也对……」
 被父亲敏锐地指出这点,欧斯突然陷入沉默。
 举个例来说,现在被认为发展最迅速的国家是艾兹森。但是艾兹森长年以来的身分都是帕尔梅尼亚的朝贡国,一直被当成从属国看待。如果邀请艾兹森时,用的是同等于帕尔梅尼亚的规格,帕尔梅尼亚或许会感到不快。
 「……对了。」
 他轻拍自己的手。
 「艾兹森的话,我们要同时邀请国王夫妇。由于出席的是帕尔梅尼亚的公主与夫婿,这样就算跟帕尔梅尼亚国王同席,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原来如此。这个方法不错。」
 但是父亲又抛给儿子新的问题。
 「啊——但是,艾兹森国王身边没有适合成为我妻子的女性吧?我记得他只剩下一个弟弟还健在。」
 「有美人之称的表姊好像也过世了嘛。」
 欧斯再度撑着下颚,陷入沉思。
 接着,他开始迅速地将脑中的书页往回翻。
 有没有……有没有什么能运用于艾兹森的数据呢?长年以来两国争执的领土所有权问题、板于彼此出口商品的关税判决……
 什么事情都可以。有没有什么事件,能让艾兹森国王夫妇非得一同来到多拉罕不可——
 「对了,还有……南塞。」
 欧斯灵光一闪,轻声说出一个地名。
 锡特国王立即停下轻啜的银杯,他的手动了动,然后看向儿子。
 「南塞……?那个正好位在我国与艾兹森国界的小公国吗?」
 「是的。」
 欧斯用指头轻敲桌面,继续说明:
 「我记得那个国家本来独立成小公国了,在好几代以前,由女儿继承领主位置时,招赘了艾兹森的贵族。之后就莫名其妙地成了艾兹森的领土……
 我们曾数度主张南塞属于我国,但是没办法,那边的人民有很强烈的自治意识,一直无法顺利进行。」
 「要趁这个机会重提南塞的问题吗?但是要怎么做?」
 「您忘记了吗,父王,最近不是有接获通知吗?那个南塞公爵死了——」
 「啊……」
 锡特国王抬头看向垂挂着数条绳索的天花板,一边点头。
 「对喔。记得他们请示过艾兹森后,被要求要在三个月内决定继位者。」
 「没错。所以南塞的市议会现在应该拚了命地在寻找公爵的血脉。那个公爵出了名地爱好男色,听说他从来没碰过自己的正妻呢。搜寻状况应该迟迟没有进展吧。」
 「什么啊,这不就没希望了吗?」
 「这个嘛……他在年轻的时候也玩得很疯。他似乎是在某一天突然领悟到自己是只爱男人的那种人。」
 国王听了,愤慨不已地说道:
 「这男人心胸太狭窄了。明明只要男女通吃,世界就会加倍宽广,人生会非常快活啊。」
 「……我只对女性感兴趣,但也觉得足够开心了。」
 儿子直接否定了父亲乐观的意见。
 「原来如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锡特国王的眼里,栖息着宛如想到鬼点子的孩童似的光芒。
 「你是想叫候选人投靠到我们这边吧。例如跟他说:『这么做的话,就把我们的王族嫁给你』之类的。」
 「不傀是父王。」
 儿子露出带着点寒意的微笑,有如下冰雹的晴天一般。
 「这世界上绝对没有比父王更加擅长插手干预的人。」
 「别乱说话。不过,正因为明白这是人生的精髓,现在你的父亲才会坐上王位喔!」
 诚如他所说,他在年轻时从旁对哥哥的王位出手,得到国王的位置。
 「要是南塞公爵领地被纳入我国,等于我国不费一兵一卒就从艾兹森手中夺得领土。
 艾兹森没有能够嫁给新任南塞公爵的嫡系王女,也没有拥有王族血脉的公主。
 可是我国正在召开聚集了各国国王的会议,所以他们也无法出兵攻打我国。如果要抗议,就只能当面来跟我说。」
 胃跟心都得到满足的奥兹马尼亚国王站起身。
 明白国王已经吃饱的侍从们捡起从他膝上滑落的餐巾,向国王献上最后一道玫瑰水。
 「这样的话,该让谁嫁到南塞呢?虽然你有三个妹妹,但是说真的,嫁到南塞那种地方太浪费了。」
 「那么就让『她』嫁过去。」
 欧斯轻易地说出这句话后,直到刚才都心情愉悦的锡特国王脸上突然出现阴霾。
 「——唔。」
 「妹妹们是外交上的王牌,让她们嫁到南塞那种地方的确很可惜。就这点来考虑,『她』就不会让我们有所损失。而且她是货真价实的王族,是您的侄女,也是我的堂姊。南塞应该会觉得相当感激吧。」
 「可是……」
 锡特国王仍吞吞吐吐。像是要扫去他的迷惘般,欧斯进一步说:
 「『她』也快十五岁了。再这样放着不管,带给世人的观感不好。趁『奥兹马尼亚国王把她幽禁起来了』的传闻出现之前,让她为我们发挥用处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如此一来,父王跟我都能够轻松甩开这个麻烦人物。」
 「这个嘛,或许是如此。」
 儿子强力的推波助澜似乎让锡特国王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必须先搞清楚南塞市议会在打什么算盘。立刻派人找出被那些家伙们当成继承人的人选。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把南塞拉拢过来。如此就能顺利让艾兹森国王夫妇上钩,运气好的话,南塞领土也会落到我们手中。
 尽可能让更多国家的大使——最好是国王,亲自来参加会议。这么一来,奥兹马尼亚就会以会议主办国的身分,从大陆各处得到很高的评价吧!」
 「儿臣有个请求。」
 欧斯忽然叫住正准备离开餐厅的父亲。
 「怎么,还有事情啊?」
 「请将我以大使的身分派遣到珀鲁耶姆。」
 面对儿子突如其来的要求,锡特国王似乎非常惊讶地圆睁双眼。
 「什么?欧斯啊,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到艾兹森去吗?」
 「要对一件事下判断之前,最好的办法是直接与对方碰面——一直说这句话的人不就是父王您吗?」
 听见这句话,父亲将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而且那位路希德国王就是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与梅莉露萝丝公主相遇,并与她交好。由于这个事件促使他在日后谷底翻身,所以我也不能再虚度日子了。
 可以吧,父王?我也十三岁了。想要亲眼观察世界各国的王宫,就只有在身为王太子的时期才能做到。而且现在珀鲁耶姆正在举办那个有名的庆典——十年一度的大型赌博庆典喔。」
 国王用有些吃惊的眼神看向儿子,说道:
 「你该不会只是想观赏那个庆典吧?」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父王您。」
 他冷淡地否认。
 「我要到各国王宫调查是否有适合成为父王再婚对象的贵族女子。只要派出足够的人力,就连那个稀世奇人凡希坦斯国王都能找到喜欢的女性。这件事应该值得一试吧。」
 说完,他将葡萄串上剩下的最后一粒葡萄放进嘴里。
 「可是啊,小欧……」
 不知道是否对派遣尚未成年的孩子为大使感到不安,锡特国王脸上仍然带着无法释怀的表情。欧斯向他说:
 「——啊,请您不要误会,我真的很希望父王能得到幸福喔。如果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我还不想即位。我现在还有很多想亲眼见识的事情。
 所以呢,父王,请您好好享乐,尽量长命百岁吧。最后就在年轻爱人的身上华丽地马上风,这是最适合父王的死法喔。」
 「……欧斯啊。」
 与『冰雹王子』这称号相符、比起冷淡更接近冰冷的语调,让父亲露出有些受伤的表情。
 「请交给儿臣吧。」
 明知道父亲现在仍然深爱着自己在七年前去世的母亲,欧斯故意这么说:
 「我一定会找来一位神似母后的女性的。」

 ﹡

 (反正能自由行动的也只有现在这段时间了。)
 之后,他离开刚才用早餐的父亲的寝室,无意识地移动脚步前往目的地的同时,欧斯冷静地思考。
 自己生来就是国王的嫡长子,因此不可能跟两情相悦的对象结婚。他的父亲锡特国王之所以能够用几乎等同于诱拐的形式带走他的母亲,并硬是娶她为妻,那是因为母亲本身出自有一定地位的家庭,而且锡特当时还不是王太子。
 自己的妻子会由国家来决定吧?
 自己周围的人跟自己的生活方式也一样。
 但是欧斯并无意为自己的遭遇叹息。他本来就对恋爱不感兴趣,也不像父亲那么不拘小节,连同性都能当成对象。
 无论是谁成为自己的家人都没有关系。只要对方能适度地为国家带来帮助,拥有适度的美丽与健康,在适当的时候为他生下两个继承人左右就可以了。
 父亲喜爱的恋爱、建筑跟美丽的装饰,他都没有兴趣。从以前开始,他的个性就是无法对任何事情产生兴趣。虽然他一直从旁观察父亲所做的一切,但是无论哪件事都无法打动他的心。
 ——不,若要说有什么能够引发他的热情,就只会有一个……
 (『政治谋略』。)
 让奥兹马尼亚这个国家富强。
 为此,就要用上各式各样的政治谋略。
 对他来说,就连父亲锡特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不过政治跟单纯移动棋子不一样,既生动又刺激。
 (为此,『她』非得到到南塞去不可——绝对。)
 走过好几个转角,他遇上一名侍女。认得欧斯的她在见到欧斯时,一下子就满脸僵硬。
 「王、王太子殿下?」
 这里是本来就几乎没有男性出入的地方——金宫多拉罕的最深处·花园宫。也就是说,这是父王的后宫。
 奥兹马尼亚的文化强烈受到东方的伊瑟洛影响,而伊瑟洛文化即为水的文化。每位贵族女子们都有一个自己的庭院,她们会将水引到庭院里,步行于水中,无时无刻都保持身体清净。多拉罕的后宫之所以会有许多小花园,也是因为父亲有多少妃子,就有多少个庭院。
 而欧斯之所以能被允许在此起居、于父亲的寝室内用早膳,是因为他还很年轻。
 等他哪一天娶妻之后,就再也不能踏足此处。假如他还有再度进入此处的一天,那应该就是他的父亲去世,欧斯以花园宫之主的身分回来的那一刻吧。
 「欧斯殿下,请问您要去哪里?」
 「请您不要再前进了!」
 侍女们脸色大变地追上前,但欧斯不以为意,继续移动脚步,向深处前进。
 几乎没有波动的表情、没有温度的声音,以及简直像是用不会溶化的冰凝结成的眼眸跟视线。
 认识欧斯的人都谣传说:他进到房里时,房间的温度会下降。『冰雹王子』这个绰号就是从此而来。
 每逢自己被称为『镀金王』时,父王都会大发雷霆。但是欧斯即使被称作『冰雹王子』,他也无动于衷。
 若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他对人类没有兴趣,对艺术跟娱乐也一样。众人常说奥兹马尼亚的男人个性固执到可能连心脏都是由铁铸成的,但是他想,自己的心一定是由冰块凝结而成的吧。
 「拜托您,请您行行好吧,公主殿下不会见王子您的。」
 「为什么?」
 就好像在说『不想见又怎样』一样,欧斯冷淡地反驳:
 「我有资格在这里出入。」
 「拜托您,求您行行好。」
 「如果要陈情,就去跟陛下说吧。」
 甩开拚命想阻止他的侍女,欧斯掀开尽头房间的挂毯。
 这是一间朴素的房间。不同于其他文化的特色——在天花板上垂挂装饰品就是所谓的奥兹马尼亚风格,但是这个房间里没有装饰任何一条绳索或蕾丝,没有玻璃珠做成的窗帘,也没有镶着珍珠的灯罩。虽然铺有绢丝地毯,但那是这里的主人被分配到这间房间以前就有的物品,并不值得一提。
 欧斯沉默地进入那个完全没有后宫女性理应拥有的奢侈品、空荡荡的房间。
 后宫的房间设计成由数个小房间连结而成。欧斯不发一语,继续往深处前进。留在房里的侍女们连忙跪伏在地。
 「殿下……」
 「欧斯大人……」
 从她们的视线与困惑的表情,能清楚看出自己并不受到欢迎。一直都是这样。那件事发生之后,他来到这里时,从来不曾得到温暖的款待。
 往后应该也不会得到吧?
 这个庭院的主人永远不会原谅现在的奥兹马尼亚王家——原谅背叛她母亲跟姊姊的自己……
 「我、我去通报一声。」
 一名侍女看见欧斯的脸,连忙进入里面的房间。她应该是去告知房间主人他的到来吧。
 「公主殿下,王太子殿下他……」
 侍女还没说完,欧斯就进入『她』所在的房间。

 「欧斯?」

 如他所料,『她』就在那里。
 ——这是从庭院引水,仿伊瑟洛的潘帕里亚大王宫建造而成的房间。涓细的小河从房间中流过,宝石般的美丽小鱼在其中泅泳,还能看见蓝色与金色的装饰从人工小河的底部透出来。那些全是绘有图案的陶器。
 伊瑟洛文化是不使用椅子的。房间的墙边排放着棉布坐垫,铺有随季节更换的绢织地毯,而有一人高的喷泉则在空气凝滞的夏日房间中制造出凉爽气息。
 她在藤棚架下穿着衣服沐浴。
 数串紫水晶色的藤花从庭院中的凉亭垂落而下,她在水深及膝的凉亭下祈祷。
 他知道她是东方教义的虔诚信徒。
 正因为如此,欧斯的父亲,锡特国王才非得强将她的母亲跟姊姊纳为自己的妃子不可。
 奥兹马尼亚彻底信奉安卡里恩星教为国教。如果知道王妃跟她的女儿们是异教徒,星教会不会沉默以对。
 「妳好,凯缇库克。」
 欧斯说着,并冷漠地望着一见到他的脸立即露出厌恶神情的女孩。
 凯缇库克。她是大他一岁的堂姊,两人算是青梅竹马吧。
 但是对她而言,现在的自己是夺去她母亲与姊姊性命的可恨仇人。
 「欧斯,你……」
 「今天我为妳带来了很棒的消息。」
 水声哗啦作响。凯缇库克因为太过愤怒而踢向水面。
 「我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吗?我不想看到你的脸!」
 「虽然妳这么说,但是能进到这里来的男性只有我跟父亲而已。如果不由我来传达,来的人应该就会是父亲吧。」
 「那难道不是个好机会吗?」
 凯缇库克瞪大眼睛,露出一笑。
 「到时候我就会杀了他。这么一来,你说不定就能当上国王了呢。」
 「妳的想法真令人意外。不过我暂时还想保持自由之身。我可不想因为义务而娶不喜欢的异教徒女子为妻。」
 她的眼中充满怒火。身后一头很适合称之为紫藤色、色素有些淡薄的黑发摇动着,灰色眼瞳的深处充满热度。
 她的母亲来自于位在伊瑟洛东北方的卡利亚柯利亚。
 从前奥兹马尼亚的国王是锡特国王的哥哥,贝尔西希。他年轻时曾远征卡利亚柯利亚,为了得到当地小国的援助而迎娶该国公主为妻。那就是她——凯缇库克的母亲。
 迎娶异教徒为妻之后,贝尔西希国王与她生了两个女儿,但是无论家臣们怎么进谏,都无法让她们改变信仰,谣传甚至连国王自己也逐渐受到东方文化影响。
 不久,国王被得到家臣们支持的弟弟·锡塔哈特打倒,自杀而亡。
 留下来的王妃跟大公主都被纳入锡塔哈特——也就是欧斯父王的后宫。不是以妃子,而是宠妾的身分。对战败将领的家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下场,但受到欺凌的那方当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对待。
 「你算什么王太子啊,真是笑死人了!」
 凯缇库克仰头大笑。
 「逆贼的国王死去,而逆贼竟然就此称王。纳贾利斯·欧斯,你这平民之子算什么王太子!你的母亲也是被那个残暴的锡特国王强行掳走的。你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孩子吗?」
 我的母亲是王族出身——正要说出口时,欧斯闭上嘴。欧斯的母亲的确是贵族之后,但却是王族旁支的旁支,而且还是由侍女晋升的贵族。对虽然出身小国,却是如假包换的卡利亚柯利亚国王孙女的她来说,这出身或许跟平民没两样。
 (平民之子啊……)
 即使母亲受到侮辱,欧斯心中也没有燃起怒火。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过得很幸福。
 但是凯缇库克的母亲则非如此。
 「这个国家也快完了呢!毕竟弟弟杀掉哥哥,还强占哥哥的妻子跟女儿为自己的侍妾。要是能快点灭亡就好了。」
 「虽然妳这么说,不过呢,凯缇,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有这种事情发生喔。我们的邻国艾兹森也一样,最近身为继承人的路希德不就打倒他自己的父亲、登基为王了,不是吗?」
 「卑劣就是卑劣。」
 她缓缓走出水中。
 「我父亲是个正派的人。你父亲没有资格继承这个国家,然而……!」
 「他有资格啊,因为他比你父亲更强大。」
 他无意挑衅。但是一不留神,反驳的话语就脱口而出。
 为什么呢?欧斯突然想到。明明平时不管是哪个人跟他说了什么话,他几乎都不会反驳的。
 听他这么一说,她的眼睛睁得比以往都还大。
 「亏你说得出口!」
 眸中的灰烬彷佛时间倒转一般熊熊燃烧。
 『火爆公主』。
 住在后宫的人们用这个诃形容她发怒的模样。言词中同时带有唯恐自身也遭受火炙的恐惧。
 「艾兹森国王完全是因为在战争中得胜才成为国王的喔。可是你的父亲呢?假意设宴招待我的父亲,将受邀前往的父亲给谋杀了。他甚至没胆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自报名号。卑鄙小人!」
 她以彷佛会喷溅出火星的猛烈气势谴责欧斯跟他父亲。
 「每当你来到此处,我都会想起当时的事情。原以为是感情亲密的堂弟的你抓住我们,为了让我们成为你父亲的侍妾而堵住我们的嘴,把我们献给他。」
 欧斯愣愣地看着眼前与他对峙的少女。
 (那个时候……啊,金宫外的那场事变啊。)
 的确,当父亲锡塔哈特在王宫内的自家中谋杀哥哥贝尔西希时,欧斯就在她身边。而那时欧斯也知道父亲准备要杀掉伯父。
 收到父亲大功告成的通知,立即领兵包围这座多拉罕宫、抓住她们的人就是自己。
 然后,他将王妃——也就是她的母亲、还有姊姊交给父亲。将前代国王的妻女纳入后宫这个举动,能够成为宣告自己已完全掌握势力的良好宣传。
 劝锡塔哈特这么做的不是别人,就是欧斯。因为他觉得如果不这么做,她们母女就会以受东方宗教影响的异教徒身分,依律遭受火刑处分。
 但是对这对母女来说,被打倒丈夫跟父亲的仇人纳为妾室的屈辱似乎更加强烈,因此前王妃偷偷服毒自尽,在那之后不到两年,她姊姊也去世了。死因是她在怀欧斯父亲的孩子时胎死腹中,之后一直拒绝做好产后调养。
 而唯一留在仇敌王宫中的妹妹,为了活下去,而一心憎恨着父亲与母亲的仇人。
 但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们是感情很好的堂姊弟。
 他并不讨厌她。
 不讨厌这个会拉着个性阴沉、一味埋头读书的自己来到户外,像太阳一样明亮的小公主堂姊。
 但是现在太阳隐没了,不再为他带来光亮。
 ——再也不会。
 欧斯说道:
 「没错。那是我初次出战喔,凯缇。还好进行得很顺利。毕竟没有任何人牺牲——除了妳父亲以外。」
 欧斯也非常清楚,这种说话方式应该不太妥当。但为什么他就是会不由得用上这种句句刺激对方神经的说话方式呢?
 如他所料,凯缇库克的眼角扬得更高,满脸愤怒。
 欧斯毫不在意地说:
 「而且我明白,我的母亲被强抢过来后爱上了我父亲。要是妳的母亲跟姊姊也这么做就好了,这样她们现在说不定已经生下我父亲的孩子,正式成为这个国家的国母。
 啊,当然,如果发生这种事情,为了生存,我非得杀掉妳弟弟不可,所以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
 「真肮脏!」
 凯缇库克轻蔑地咒骂:
 「我们信奉的『对极神』不允许姊姊的孩子诞生。这正是你父亲的野心不符合神明旨意的有力证据。」
 「不管妳怎么说我,我都不在意喔。我不会因此受伤。」
 他垂下目光。还不够。若非更加猛烈、如同要灼烧他的身体一般的烈焰就不行。心脏由冰块凝结而成的冰雹王子,不会为了这点程度的火焰而溶解消失。
 欧斯很无奈似地耸肩。
 「我很清楚妳将我视如蛇蝎,百般厌恶。不过再吵下去也不会有结论。我来说一下我造访妳房间的原因吧。」
 「有什么事啊。我不想听……」
 「——恭喜妳,凯缇。」
 欧斯稍微提高音量,打断凯缇库克的话。
 「妳可以离开这个花园宫啰。因为妳明年就要嫁给艾兹森的南塞公爵国的领主了。」
 凯缇库克发出「咦……」的一声,僵硬不动。这件事她似乎想都没想过。
 「结婚……」
 「妳可能很不愿意吧,但是对外妳应该会以我父亲锡塔哈特养女的身分下嫁。至于对象,我想大概会在近期决定。」
 「……『近期』是什么意思?」
 「前领主猝逝,导致下一任领主仍悬而未决。南塞市议会应该会在最近决定人选,所以妳不用担心。」
 凯缇库克的眼睛迅速转动。她应该是正在尝试以自己的方式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大眼睛瞪着欧斯,并一边说:
 「也就是说,你们要把我运用在从艾兹森手里夺取南塞的环节中?」
 欧斯沉默不语,同时在心中为她的聪颖感到敬佩。
 「我以锡特国王养女的身分出嫁的话,对那个国家会造成无可计量的影响。对奥兹马尼亚来说,商业都市南塞是垂涎不已的城市,对吧?」
 「妳似乎很清楚,也让我省去详细说明的麻烦了。」
 「愚蠢!」
 凯缇库克付诸一笑。
 「要我去当南塞的公爵夫人?南塞市的确是个巨大的贸易都市呢。市议会一直以确保自治权为目标。即使如此,从国际角度来看,南塞只是个公爵国,而且还是他国领土不是吗!」
 「凯缇,能请妳不要误会吗?」
 「什么误会?」
 「请妳稍微动脑想想,我们为什么没有将妳纳入父亲的后宫。」
 慢慢地,她的眼眸……她的眼神里有了热度。热度是来自使她更加美丽的情绪——愤怒。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把我当成外交上的王牌。」
 没有错,但也不太对。
 欧斯没有实际开口说出这句话。他只有在暗地里思考——他知道,父亲之所以没有染指凯缇库克,似乎是因为他一直想让她成为儿子的正室。
 然而,即使父亲是手腕多么高超的谋略家,也不可能让所有计谋在他掌心起舞。凯缇库克心中的愤怒远比父亲所预料的更加激烈、更加深不见底。
 「我可是公主喔。就算被凄凉地饲养在这种地方,我的父亲还是奥兹马尼亚国王,母亲则是卡利亚柯利亚公主,我是个正统的王族。」
 她自豪地说。没有濡湿的深紫色头发微微飘荡,这是因为她突然站起身的缘故。
 「要当公主的结婚对象,艾兹森一个都市的领主还不够格。
 再说,谁要帮忙你们这些逆贼的侵略行动啊?如果得做这种事,我就去死。就像为了守住公主的尊严而自杀的妈妈一样!」
 「听到妳的想法,我放心了。」
 欧斯安心地吐出一口气,慢慢把手伸进外套里。然后他拿出放在外套内袋里的东西。
 那是把附有剑穗的短剑。虽然是女性的护身用短剑,但也有足够的杀伤力。
 「那就请妳用这个自尽吧。」
 「!」
 凯缇库克的脸色变了。但是说出这句话的人脸上毫无波澜,淡淡地说:
 「这是妳母亲的遗物。她服毒后仍没能死去,就将这个刺入胸口。」
 「什……!」
 「对我们来说,继续把妳养在这个金宫之内,也没有任何好处。
 但是自尊强烈的妳,会以成为区区南塞的小领主夫人为耻也是理所当然的。若想守护妳身为公主的骄傲,维持清白之身,这也是妳的自由——堂姊。」
 喀的一声,凯缇库克狠狠咬牙,眼睛盯着递到眼前的短剑。她知道这是母亲的物品,而她正在犹豫自己是否该接过去。
 (可能还需要再推一把。)
 一边仔细观察她的模样,欧斯一边悄悄地选择措辞。
 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她按照自己的期望行动。
 为此,他该说什么才好呢……
 「对了,凯缇。妳好像把我父亲当成罪大恶极的逆贼,不过让妳存活至今的也是我父亲。请妳不要忘记这点。」
 他说完,凯缇库克马上就像是把丢过来的球用力踢回去一样,出声驳斥:
 「你在胡说什么啊!会让我活下去,不就是为了等哪一天让我嫁给你吗?这么一来,就能取得卡利亚柯利亚的王位继承权。锡特国王哪有慈悲可言!」
 「当然,我不会要妳感谢他。但是请妳记住,即便妳贵为公主,女人也仅只是男人的道具。」
 冰冷的视线如同被射出的弩箭,朝凯缇库克射过去。因为视线太过锐利,言词太过冰冷,她一瞬间僵住了。
 「你说道具……?」
 「没错,是道具。只是物品而已。妳们女人总想用恋爱啊、私怨之类的感情使国家运转,但是那种陈腐的动机无法让国家有任何作为。妳父亲会被我父亲打败,就是因为他身为一国之主却立异教女子为妃,不断煽动家臣的不安,同时也因为那正是国民的期望。
 也就是说,他很无能,根本不配当国王。」
 这是明显的挑衅。
 身上仍穿着湿透的衣服,凯缇库克的情绪终于爆发。
 「给、给我闭嘴。你想侮辱我父亲吗,你这个平民——!」
 「被这个平民要求到南塞去跟臣属结婚是种耻辱吧?那么就快点用这个守住那些什么王族的尊严吧,堂姊。快啊。」
 他用力将短剑递到她面前。
 (接过去吧。快点!)
 他有稍微考虑过,把短剑交给她的瞬间,她或许会袭击他也不一定。但是这不过是个女人的攻击,他接受过的训练还不至于让他无法空手接下。
 欧斯的确是在那个『金宫事变』初次上阵,当时他镇压住王宫内部。之后他也数度率兵攻打北方,在十三岁之龄就已经得到骑士勋位。
 凯缇库克往前一步。濡湿的裙子滑动,沾湿了她走过的地方。
 从前两人曾经穿着衣服下水游泳,被她温柔的母亲以及与母亲十分相似的姊姊轻声责备。
 现在离那时候已经非常遥远了。
 他们只能像现在这样,隔着短剑对视。
 「我就收下吧。」
 她的手稍稍碰到欧斯的手。她的手炙热到让他以为碰到了火焰。
 双眼通红的凯缇库克瞪视着欧斯。
 「你在想什么,我早就看穿了,欧斯。对你来说,我成为南塞的公爵夫人会比较理想吧。我要是像姊姊一样进入锡特国王的后宫,生下男孩的话,就会变成威胁到你王位继承权的存在嘛。」
 「……」



 欧斯什么也没说。凯缇库克似乎将此解读为正中红心,更加重了语气说:
 「比起待在这里,我去南塞会对你更有利。但是比这更好的结果就是我自杀。」
 「没错。应该说,我一直觉得妳要是能立刻死掉就好了。而且要是让妳去到南塞那种视线不能及的地方,我就没办法知道妳在策划些什么了。」
 没错。要是她现在立刻死去的话,他就不会看见她嫁到其他男人身边的样子,也不会见到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得到幸福的模样吧。
 「……也对。」
 虽然接过短剑,凯缇库克并没有将剑拔出。
 看到这幕,欧斯就干脆到有些冷淡地转身背对她。抛下用紧张的表情在一段距离之外守候的侍女们,他顺着与来时相反的顺序退出房间。
 一等他完全离开凯缇库克的房间,欧斯注意着在不要被人看到的情况下松了一口气。
 (一切都很顺利吧?)
 按照这个情况,凯缇库克应该会老实地去南塞吧。她不是那种听到身为双亲仇人的自己叫她去死,就会乖乖去死的女孩。
 就算她说要自杀,她身旁的侍女应该也会阻止她,然后将她说服吧。她们会劝她说,为了设法离开花园宫,应该要接受这桩婚事。
 并劝她说,南塞很遥远。如果是在锡特国王视线不能及的地方,为父母报仇的机会总有一天会到来吧。
 (不过,她应该不会有这种机会。多半会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已经完全受到我们的拢络。南塞市议会也逐渐疏远了无视市议会、致力于建筑十字大道的艾兹森。一切都跟计划中一样顺利。)
 如果她要离开金宫,他希望她能快点走。
 欧斯不禁这么渴望着。
 如此一来,就再也不用见到她。那个猛烈如燃烧的箭矢一般的视线,也不会再刺入他的心脏……
 就是因为觉得她一直在附近,他才会烦躁不已。女人只要像个道具,成为男人政治策略的垫脚石就行了。
 对欧斯来说,她是死是活都没有关系。
 最糟糕的状况就是一直待在自己眼前,所以她最好快点消失。
 欧斯唯独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为了政治因素迎娶妻子,因义务而生下小孩,甚至只因为政治上的判断而逐步扩大后宫……
 (南塞是个美丽的城市。与异教徒的交流很频繁,也有许多东方寺院。只要她表面上接受改宗的仪式,应该会过得比在这里的时候还要轻松吧。)
 欧斯这么想。
 现在所有条件都已备齐。
 剩下的,就只有被任命为艾兹森大使,为了会议的前置准备前往那个国家了。
 大使主要的任务就是要以南塞问题为饵,把国王拉到会议中。对一直持续向伊力卡的星山厅提出王国升格申请的艾兹森来说,他们无法无视这场国际会议。因为要是一个弄不好,不被承认是一国之主的话,全世界对艾兹森的评价也会就此下定论。
 假如在那时候让路希德国王彻底受辱,南塞就会自动落入奥兹马尼亚手中……
 「赌博庆典啊……」
 想起这个当自己进入艾兹森时,正在国都珀鲁耶姆举办的稀世假面祭典,欧斯的幻想开始驰骋。
 如果能得到与路希德国王轻松交谈的机会,欧斯非常想问他几个问题。
 为什么要打倒自己的父亲呢?
 为什么没有杀掉弟弟黎戴斯?他打算将自己的头号威胁永远囚禁在地下,让他继续活下去吗?
 「还是说,对男人而言,父亲就是会让人不由得想要反抗的存在呢……?」

 『冰雹王子』纳贾利斯·欧斯,在日后被誉为「奥兹马尼亚的中兴之祖」。
 那时的他已经被立为王太子,并拥有两个公爵爵位。
 然而,即使是在日后留下伟大功绩的他也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在这趟旅行中邂逅再次向他的心射出燃烧箭矢的人——一位已经为人妻的女性。

 ——如此,以奥兹马尼亚国王·锡塔哈特为发起人的会议即将拉开序幕。
 会议中的座位席次就等于各国在世界上的排序。
 帕尔梅尼亚究竟会有何反应呢?
 艾兹森是否会出席呢?

 在真正意义上的混乱祭典就此开幕。




 早晨十分清爽——理论上是这样的。
 无精打采的树木在吸取夜露后复苏,花朵散发香气对昆虫发出邀请,穿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的阳光在柔软的地面描绘出的图案如同精致蕾丝……
 迎来夏季的北国充满前所未有的活力,十分美丽。
 其中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就是早晨。
 即便在无论驴子还是人们都因为白天过强的日照而瘫在阴影下的日子里,早晨也仍然留有夜晚凉爽的气息,让人不由得想睡个回笼觉。
 然而——
 「路希德又睡在厕所了啊……」

 这里是位在大陆北方的艾兹森大公园。她是该国王妃·帕尔梅尼亚的公主梅莉露萝丝。
 而这位冒牌的公主——洁菈萝娣听到身穿崭新制服的侍女报告后,突然无力地垂下肩膀。
 自从她的丈夫路希德不到夫妇俩的寝室过夜,至今已经快半年了。原因在于前阵子他娶了礼思齐伯爵的女儿·欧露帕莉娜作为侧妃,并将她迎入圣·安琪莉王城。从那之后,夫妇俩的日常生活不得不因此改变。
 结果事实证明那位欧露帕莉娜也是冒牌货,她其实是个为了设计陷害艾兹森而来的他国间谍。她成功逃亡,现在也钻过通缉网的漏洞,持续隐匿着行踪。
 现在路希德在王城内的对象,表面上只有正妻洁儿。不管身为国王的路希德要对哪个侍女出手,或是把贵族的女儿召入寝室内,都不会有任何人有异议;悲哀的是,路希德可以说是完全没有那种意愿,也没那种志气。
 听说他今天也在不知何时改造得十分宽敞、遗带了喜欢的长椅跟软垫进去的厕所中过夜。
 「真是的,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厕所啊?」
 侍女们帮她挽起头发的同时,她在心中觉得头痛不已。
 顺带一提,路希德在自用的执务室旁有一间寝室,在左翼宫则有两间,加上最南边的夫妇共享房,他总共有四间寝室。然而他竟然选在整个王宫里最不适合睡觉的地点,度过每晚的睡眠。
 (就算他在帕尔梅尼亚当人质时,只有在厕所里才能放松心情,但是这个癖好不能改一改吗?)
 洁儿想着。的确,厕所的座位上有开洞,一切都会收纳在放在下方的如厕用壶内。在使用过后,负责厕所的仆役会立刻换成新的壶,所以里面完全不会充满臭味。
 然而厕所就是厕所,并不适合闭关在内。
 但是那个路希德也真是的,最近甚至为了彻底甩开马修斯监视他的目光,似乎开始出入卫兵们使用的厕所。做到这种地步的话,除了『偏执』以外没有其他形容词了。
 (干脆建造一个伪装成厕所的寝室怎么样?啊,可是……)
 为什么妻子要特地为了丈夫,为附有厕所的寝室考虑一大堆不可呢?洁儿为此相当苦恼。还是说,世界上众多的主妇们同样为了丈夫的奇异举止而烦恼,只是洁儿不知道而已?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身边可没有人会喜欢厕所!」
 语气激动地提出意见的人,是洁儿的贴身侍女莉莉卡·奥基德。
 自从洁儿假冒梅莉露萝丝嫁进艾兹森以来,出自南方望族的她就以王妃贴身侍女之首的身分照顾洁儿身边的大小事。当时的她还只是个刚上任的新人,但两年后的现在,她已经得到自信,也或许是因为有人谣传她是洁儿宠爱的侍女,使她培养出了威严。
 「这个嘛,陛下所使用的厕所里有软绵绵的长椅,熏衣草编成的隔帘,还有三个负责在厕所服侍的侍女,是比那些随便的房间还豪华啦。可是厕所就是厕所。我认为这样无法成为民众的榜样——对吧,可可?」
 她这么说着,向站在她身后一步待命的后辈侍女可可·瑞德诺瞥了一眼。
 尤其是在最近,莉莉卡不知道在想什么,除了会教导她各式各样的事情,也开始会不时让自己处于优越地位。她之所以会这么做,好像是因为洁儿最近常常跟可可说话,作为随侍王妃的侍女,她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她常常说:
 『我可是王妃殿下最喜欢的侍女喔!』
 从中能感觉到某种近似斗志的情绪。
 不过洁儿面对可可时之所以毫不拘束,是因为她其实是洁儿的密探——派搏特团的一员,也是首领吉奇·巴隆的妹妹。
 「嗯,的确是这样。」
 受到莉莉卡无谓的敌意波及,可可因话题突然转向自己而不断眨着眼,并表示同意。
 可可原本就是话不多、表情也很少的人。但是她刚进入王城时,曾经以跟莉莉卡一样的亢奋情绪加入洁儿的亲卫队。据本人说,好像是因为「我没有担任侍女的经验,所以就先试着模仿身旁的人」……
 向洁儿暴露出真实身分后,或许是因为放松了一点,可可以本来的个性与洁儿应对的次数变多了。然而莉莉卡似乎对此感到不满,她好像觉得可可「突然开始阿谀奉承起来」。
 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向莉莉卡泄漏可可的真实身分。
 (哎,总之也只能请侍女们彼此好好相处了。)
 ——此时,有个像是水蓝色面纱般的东西,突然在洁儿眼前轻飘飘地飘荡。
 (蜜瑟罗黛?)
 洁儿凝视着蜜瑟罗黛。宝石精灵不会映照在镜中,所以现在她眼前的镜子里,只有映着洁儿紧绷的表情。
 (最近她黏我黏得特别紧呢。)
 洁儿想着。
 精灵相当随兴。不同于寄宿在有着古老年轮的大树中或是远古神殿里的精灵,以宝石为宿主的她们,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自由改变身处的地点。
 之前冒牌的欧露帕莉娜——也就是乌兰加还在宫廷中出入时,她极少现出身影。就在乌兰加离去之后,她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开始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洁儿问她为什么当时没有现出身影时,蜜瑟罗黛说:
 「因为那个女人看得见我嘛。」
 她简单地如此说明。
 「那个女人大概是信仰被夺去名讳的神——魔神的古老群众吧。」
 (被夺去名讳的神……?)
 针对魔神,蜜瑟罗黛并没有多说。她只告诉洁儿,祂们是旧时代的遗物,一种不甚遵从此世法则的存在。
 这个世界上还留存着许多古老时代的遗物。
 例如以口传形式传承的魔法语、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极少数精灵们,以及寄宿着原力的『活着的遗物』。听说这些东西中都寄宿着神奇的力量,会施加魔法于贴身物品,或是自动发挥能力。
 不过传说这些怪异的『活遗物』会自己选择何时出现在这个世界。只要它们出现在世界上,回收人就会将之带走,封印在某个地方。
 这是曾几何时,她从蜜瑟罗黛口中听到的事情。突然出现在镜台前的蜜瑟罗黛突兀地将这个话题抛向洁儿。
 「他来了喔。」
 (咦?)
 什么来了?她无法开口这么问。现在梳妆室里有许多侍女,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看见蜜瑟罗黛。要是洁儿跟在北塔时一样开口说话,大概又会有人误会她在跟恶魔或亡灵说话吧?
 因此,洁儿只用视线向她发问。
 蜜瑟罗黛点头,说:
 「之前跟妳说过吧,就是『遗物』的回收人。」
 (啊,是那个传说中的金与银的贤者是吧。)
 洁儿告知捧着装有新鲜花朵的水盆的侍女今天发饰要用牡丹,同时在心中思考。
 这是家喻户晓的传说。传说中,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跟精灵一样不会死去的『不死者』。他们成功地从时间女神雅里欧奈的意志逃离,自在地渡过时间之河,同时四处回收流落到这个世界的旧时代遗物……
 洁儿也曾经从养育她的男人口中得知这个故事。不过洁儿虽然也从母亲卡露莲席思口中听过相同的故事,但内容与结局部跟前者有少许差异。
 (记得这故事好像是说,金贤者跟银贤者都在寻找彼此,但是将近千年来都一直擦身而过。妈妈说这是因为他们两个是恋人,但格列凡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过——
 金贤者跟银贤者的命运是互相残杀……
 (说什么互相残杀,这不过是传说,但是听起来真不吉利。)
 洁儿有点发寒,于是瞪向蜜瑟罗黛。
 「哎呀,妳不相信啊。妳应该看得到那两位贤者喔。」
 「?」
 「再怎么说,妳跟他们就像是同个种族。而且再怎么说,从明天开始,十年一度的混乱祭就要展开了。」
 (混乱祭……)
 由于蜜瑟罗黛说出太过陌生的名词。洁儿不经意晃动了一下身体。正在用针将牡丹固定在她头上的侍女慌张地跪倒在地。
 「非、非常抱歉!」
 「啊,不,不是这样的。」
 她好像是以为洁儿被弄痛了。
 「我刚刚稍微想了一下事情。嗯,我在想祭典——之类的……」
 接着发生了有趣的事情。身在此处的数名负责梳妆的侍女们,就像发现有松鼠或是野鼠时一样抖动着。
 当中反应最大的,是平时举止就特别夸张的莉莉卡。
 「呀,赌博庆典!王妃殿下要赌些什么呢?」
 似乎吓了一跳的侍女长嘉亚泰葛丝伫立在门口不动。但是莉莉卡没注意到上司的动作,继续说道:
 「而且今年还是十年一度的混乱祭喔。王妃殿下当然也会赌些什么对吧?对吧对吧对吧?」
 「那个,混乱祭……是什么?」
 洁儿根本就连『赌博庆典』这个名称都没听过。
 她一说完,可可就从旁递来装着玫瑰水的玻璃杯,并说:
 「王妃殿下没听过艾兹森的赌博庆典吗?」
 洁儿喝光杯中的水,然后为了束发而再次看向正面的镜子,同时回答:
 「嗯,没有听说过。」
 赌博庆典是艾兹森特有的市民庆典。崇尚战斗的骑马民族,为了祈求胜利和雨水与上天打赌的行为,就是祭典的来源。
 每年到了夏至,人们就会祈祷自己能比现在还要飞黄腾达,而向神赌上某些东西。全部财产、女性的婚姻或贞操、友情或美女的爱——所有的财宝都被献到神的面前,成为赌注。
 一般认为赌注愈豪华愈好,而到了这个期间,人们会聚集在一起,举城参与赌博。由于每年举办的三大比武大会之一是在这个赌博庆典的期间举行,每年都能看到前所未有的热闹模样。
 然而赌博行为也是安卡里恩星教会严格取缔的活动。就算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活动,要是容许例外存在,就无法作为众人的表率。
 因此,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赌博庆典被称作沉默祭,转而在私底下举办。
 「但是那不是要偷偷地享受乔装打扮的乐趣吗?为了不暴露出彼此的身分,大家都会戴上面具,立下沉默的誓言呀?」
 洁儿这么说。
 每年到了夏至那周,每个人都会戴上遮住半张脸的面具,戴起薄面纱,在黄昏中奔向各自的赌场。
 他们戴上模仿神的形象而制成的面具,扮成传说中的圣人或是圣兽。
 彼此都绝对不能询问对方的身分,这是因为赌博违反星教的教义。
 因此,只有在这个时刻,他们是不受星教律令束缚的异界居民,而这个城市会化为异世界。现在面具跟扮装也成为装饰的重点,甚至在祭典将近时,街道上会开始出现许多小摊贩,贩卖精心设计的面具跟扮装。
 如果是沉默祭的话,洁儿倒是知道。虽然她不曾在那个时期进城,但是她也知道城里的每个人都会戴上面具,扮成异世界的居民,沉溺于赌博之中。
 可可马上说:
 「在十年一度的夏至这天,沉默祭会解除一日的沉默。这一天叫做混乱祭,嗯,简单来说就是狂欢宴会——说起来就是这样吧。」
 「也就是说,要尽情大闹,忘掉沉默啰?」
 以莉莉卡为首的众侍女们连连点头。
 洁儿突然仔细观察起她们的模样。她至今一直没有留意,但是仔细一看,感觉她们好像打扮得愈来愈讲究。有人将发尾剪齐,有人买了新的绑发缎带,有人更换了插在头发上的小绢花……
 对未婚的年轻女孩来说,这个赌博庆典是赌上自己婚姻的绝佳机会。只要有心,可以先在沉默祭的期间认识意中人,等到进入混乱祭之后,彼此都能取下面具。
 为了这个目的,她们会订制服装,亲手制作或是购买适合自己的面具,做好万全准备。
 (难怪我会觉得最近请假出宫的申请很多,大家都显得很浮躁。)
 洁儿在内心叹气。
 面对十年一度的大型庆典,她们会想要进城去的这份心情,她也不是不仅。老实说,洁儿跟家人一起住在帕尔梅尼亚的时候,她也曾经非常期待这类庆典。
 在圣奥利葛洛特-加龙省圣诞节时,把愿望写在画得五彩缤纷的蛋上,挂上星之树。每年这个日子到来时,她究竟曾写下多少次「我想当医生」呢?
 (真怀念啊。)
 姊姊加芙里尔、妹妹荷莉赫丝,还有与其说是母亲,其实更像相隔数岁的长姊一样的卡露莲席思。
 她回想起在安迪鲁的小娼馆『绢屋』时,她拿着从母亲的客人手中拿到的零用钱去买木雕的蛋。
 现在她们都在做什么呢?被卖掉的姊姊,还有踏上赚取奖金之旅的妹妹,以及行踪不明的娼馆老板娘佩拉……
 洁儿忍不住深切盼望,如果可以,希望能活着与她们再次相会,然后一起生活,就算不是住在帕尔梅尼亚也没关系。住在某个小小的港都,琪琪跟温柔的男人结婚,自己则负责照顾佩拉,当医生赚取每日的生活费,而赫丝就按照她自己的期望,乘上鲔鱼船去捕鱼。
 (要是那样的日子能再度到来……)
 「——妳那么想与妳的姊妹相见吗,洁儿?」
 梳妆的期间,一直满脸无趣地望着镜子的蜜瑟罗黛说。
 但是洁儿无法回答。
 所以她试着用眼神传达自己的想法。
 (当然呀。)
 「说不定能见到喔。再怎么说,赌博庆典是特别的。每个人都会化身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洁儿一惊,身体差点又要晃动了。
 (什么意思?)
 蜜瑟罗黛态度轻松地瞇起眼,说:
 「人们会扮成魔物的样子,对吧?在庆典的期间,这个城市本身也会装扮成魔物。真正的魔物则会闯入这种地方,摆出一张若无其事的表情。」
 她有些淘气地将食指贴到唇边。
 「也就是说,在庆典期间,这个珀鲁耶姆不再是珀鲁耶姆。它会变成另个世界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夹缝——被称作『楼梯平台』的异空间。
 洁儿,妳本来就近似于魔物的眷属,因为妳是我的主人。所以妳会不知不觉地引来那一类的魔物。魔物分辨得出魔物。我会避开那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但是我的姊妹们都没有宝石精灵啊?)
 蜜瑟罗黛似乎光靠视线就明白洁儿的想法,她说:
 「那么,就去问那些迷途的魔物吧。只要用对方想要的东西当赌注,像是『姊妹身在何方』这种小问题,它们应该很轻易就会回答妳吧。」
 她说完,突然随兴地消失了身影。
 (啊……)
 「……从今晚开始,就是十年一度的『混乱祭』了。」
 不负责任地丢下这句话,蜜瑟罗黛就彻底消失了。不过她的行动一直以来都很任性。虽然洁儿是她的主人,但既无法命令她,也无法限制她的行动。

 

 (不过,如果蜜瑟罗黛说的话是真的,或许真能知道琪琪、赫丝她们在哪里了吧?)
 突然间,门口的铃铛响起。这是侍女长嘉亚泰葛丝确认过王妃的装扮完美无缺后,示意梳妆时间结束的讯息。
 接着,以此为信号,摆放在洁儿身旁的几面手拿镜都被收起,她的椅子也被拉开。洁儿站起身。她接下来要前往早餐室。对王妃来说,用早膳也是正式的政务之一。
 她的丈夫·路希德国王应该正在那里揉着惺忪睡眼,一边等待她。
 (要不要到城里看看呢……)
 平时她会边走边反复思量今天该处理的事项,洁儿此时却在走廊上想着其他事情。
 毕竟这可是十年一度的赌博庆典,想要乔装出城看看的这种心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莉莉卡。」
 洁儿突然在早餐室门口停下,呼唤随侍在旁的侍女。
 「啊,是。」
 「耳朵靠过来一下。」
 她用手中的扇子遮住嘴,悄悄附耳说:
 「麻烦妳偷偷帮我准备适当的服装,还有面具。」
 那个瞬间,莉莉卡的脸上就像是贴了金箔,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那个,这该不会……」
 「嘘!」
 被嘉亚泰葛丝知道的话,她一定会增加警备,事情会很麻烦。这时候大概只能拜托熟悉变装外出(应该说是很习惯)的莉莉卡,以及在别种意义上也很熟悉于此的可可帮忙了。
 (要偷溜到城里,这种事我做得到吗?)
 洁儿感觉到自己难得地非常兴奋。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不管要她做什么,她都想知道她们身在何方。
 蜜瑟罗黛不是说过吗?在这个庆典期间,潜藏于此世的魔物眷属会从世界各地聚集至此,然后会装作若无其事地享受这场庆典。
 (旧世界遗物的回收人,金与银的贤者啊……)
 听到这件事,她不由得想起从前常常听格列凡说的故事中,那些在夜里吐出蜜珠的牵牛花,或是编织着灰蓝色蕾丝的蜘蛛。
 魔物的眷属。就算要跟这些未知的存在打赌,她也一定要找到琪琪跟赫丝在什么地方。为此,首先——
 (绝对不能让路希德知道……)
 洁儿稍微瞄了早餐室的门一眼。
 他可是路希德啊。要是知道洁儿要进城,他绝对会说他也要微服出巡吧。
 (太乱来了。明明他的性命那么频繁地受到刺客威胁,要不然就是被下毒!)
 无视自己的所作所为,洁儿如此想着。让他出去视察是最理想的。要是冒失地把他留在珀鲁耶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说出他也想要上街去这种话。
 她移开扇子,盯着莉莉卡。
 (拜托啰,莉莉卡。)
 向莉莉卡送去一个眼神,莉莉卡好像也心领神会了。
 (请交给我!我会为王妃殿下准备非常棒的服装!)
 她鼻翼大张,有些兴奋地对洁儿露出微笑。

 ——之后,洁儿将会为了自己的愚昧,有了一番比位在南方尽头的『世界裂痕』还要更深的反省。
 面对这样的大型活动,那个最喜欢比武大会跟买点心吃、彻头彻尾的野孩子路希德,怎么也不可能乖乖待在王城里。

 嫁给他,在婚姻之神希利瑟的面前立下虚假的誓言,至今已满两年。
 即使成为夫妻,洁儿现在仍然无法完全掌握住自己的丈夫在想些什么……

 ﹡﹡﹡

 那一天,路希德意外发现,自己一大早就睁开眼睛了。
 「哦,您醒来的样子多么有精神啊。由于您的眼睛张得太大,我还以为您是不是连瞳孔都张开了,吓得冷汗直流呢。」
 说这句话的,是每天早上都因为难以叫醒他而大费周章的秘书官,马修斯·索亚森男爵。
 「哎呀哎呀,真是的,我想能在厕所中这么有精神地醒来的人应该非常罕见。」
 「吵死了,马修斯。」
 路希德一边用侍从送来的银盆中的水洗手,一边用力瞪向自己的秘书。
 不过他也并非单纯是个秘书官。对在艾兹森里同伴甚少的路希德来说,马修斯·索亚森是唯一能够推心置腹的对象。
 从前马修斯因为是个自我放逐的罪人,所以身穿黑衣、背着比大人的体重还沉重的铁剑,是『伊力卡的神兵』——因『法米玛司骑士团斩剑士』这个称号令人闻风丧胆的男人。
 虽然如此,看到现在的他,应该没有人能想象出他从前的模样吧。现在的他已经完全舍弃剑,彻底成为路希德的秘书了。
 马修斯一直管理着路希德的每日行程,整理上奏的陈情事件或是来自地方上的陈情书,或是给予书记们指示,像只追着自己尾巴的老鼠一样不停工作。他的外貌也很温和,看起来就只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学者。
 现在这位认真工作的秘书官,正因为自己的上司路希德而百般烦恼。
 因为路希德竟然向他说「马修斯你什么都别问,借我你的便服」。
 当然,路希德的想法一定是……
 「您想参加赌博庆典对吧?」
 马修斯明确、清楚,非常精准地说中上司的想法。
 「没错。」
 路希德也明确、清楚、非常用力地点头。
 「我很想去。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想去。不对,我一定要去!」
 「哦……就在不久之前,您被女间谍下药,讲出一大堆国家机密,结果生命受到威胁,还招来国政危机;但是您刚才是说,您想要戴上面具,穿上华丽的服装,到街上游玩?哦——」
 「呜……」
 被准确刺中弱点,路希德用双手压着胸口。
 「没错,我之前的确很愚蠢。
 ——但是,我还是要参加!」
 「真是愚蠢呢。」
 秘书官毫不留情。
 「不可以。」
 「为什么?」
 路希德就像是狗遇到讨厌的对象一样,对他的话紧咬不放。
 「这可是珀鲁耶姆最大型的庆典喔。要是连身为艾兹森国王的我都不能享受到,这边算什么祭典啊。」
 「有这种歪理吗?」
 马修斯有些傻眼地耸肩说:
 「说到底,您不可能只是乔装打扮、上街散散步就能满足吧?反正您肯定是打算一穿上我的衣服就卖给二手衣店,拿着得来的钱去登记参加比武大会。」
 「你……」
 路希德似乎打从心底感到震惊,他眨了眨眼睛。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可不是白白在您身边待了五年以上的。」
 用力呼出鼻息夸耀自己对他的了解后,马修斯说:
 「您忘了?说起来,我跟您相遇,不就是在洛兰特的星格里欧剑舞祭上吗?明明是囚徒之身却参加竞赛,还拿下冠军——接着差点暴露身分……」
 「呜……没错。的确是那样。」
 被他这么一说,路希德想起第一次见到马修斯时的事情。
 当时他是帕尔梅尼亚的人质,住在洛兰特的艾斯帕尔达宫。前几年,路希德只有在厕所中才能找到自由,但几年之后状况变了。他学会贿赂警卫兵,并偷溜出城堡外。
 在那之后,他的世界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几乎每晚溜进城里,学会喝酒,也同时尝到女人的滋味。为了贿赂士兵,他也会参加几乎天天在巷子里举办的赌注竞赛,以赚取一些金钱。
 然后,由于一些意外而与他有过战斗的,就是那时还穿着黑衣的马修斯。
 两人奇妙地意气相投,决定一起参加在洛兰特举办的大型比武大会。
 像这类在各地举办的竞赛,主办者的目的比起想雇用佣兵,提供居民娱乐的成分更为浓厚。
 基于比赛提供的奖金还有想找工作的渴望,剑士们积极参加这类竞赛。他们的身分都会被公开,脖子上几乎都挂着标示所属佣兵团或出生地的物品。这些物品有代替旅行证的功效,所以背面会盖着领主的许可章。上面也会写有发行者的名号,大多都是由教会发行。
 他在马修斯熟人的店里伪造了这些身分证明文件,抱着玩乐的心情参加比赛,不知不觉一路闯关,一不小心就拿了冠军。
 要是在这边接下胜利桂冠,溜出城堡在外游玩的事情就会曝光。
 于是路希德用全速逃离举办竞赛的竞技场。冠军没有接下胜利的桂冠就逃亡了,这是前所未闻的奇事。
 「那时候,连我都以为死定了呢。」
 马修斯继续说:
 「完全没想到临时的搭档竟然就是艾兹森的王子。」
 「哼,你明明就知道。」
 路希德反射性地向送上前的面包伸出手,发现还很烫之后又缩回来。
 「既然是你的话,八成看出了我的来历跟一切,才劝我参加竞赛吧。一定是这样。」
 「哎,我只是有过那个念头……不过这跟那是两回事。」
 为了要参加竞赛,路希德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往事的这个策略,非常轻易就被马修斯看破了。
 「我就退一百步,让您出去玩吧。我也答应让您乔装打扮。不过要请您照我指定的样式打扮。
 但是我拜托您,请别说什么您要参加竞赛。尤其今年是十年一度的赌博庆典,这跟平常享受阴森气氛的沉默祭是不一样的。」
 「管他是什么祭,庆典就是庆典。而且赌博庆典的惯例就是要扮装,完全化身成他人。也就是说,不管我做了什么事,那都不是我。」
 「呼,陛下您要做蠢事的话,在厕所里做就够了。反正您一定是觉得戴着面具参加竞赛,就不会被认出来吧——不过没用的。您哪有可能不暴露身分?珀鲁耶姆的市民可是每周都会看到您的身影喔!」
 「唔……唔唔唔唔……」
 路希德想反驳,却又找不出什么话可说,就在此时——
 「王妃殿下好像已经到了。请您千万不要说溜嘴。您明白吧?」
 似乎马上察觉到门外的气息,马修斯说。
 (嗯,好!)
 路希德不禁在椅子上端正坐姿。
 接着,在因王妃到来而大声宣报的声音之中,屋中侍女缓缓将双扇门推开。
 「……早安。」
 从看起来像是烙着饼干图样的早餐室大门后出现的,是妻子那令人熟悉的身影。
 她的头发一大早就盘成完美造型,脖子上戴着看起来重到会让他觉得「真亏妳肩膀不会酸啊」的蓝宝石。宛如陶瓷制人偶般的外貌十分端整,但缺乏生气。银色发丝间有光线穿过,看起来就像是披戴着蕾丝的幻影一样虚幻。
 但是——
 「真稀奇。陛下竟然比我早起——马修斯,今天刮暴风吗?」
 ……这仅限于她没有张开那有如恶魔的嘴巴前。
 「吵死了。你们俩全都一个样。」
 路希德满脸不悦地把总算降温到可以入口的面包拉过来。
 然后就像是把它当成洁儿一样,狠狠撕开,放进嘴里。
 「我就不能早起喔。」
 「没这回事。这样非常好。以在厕所睡醒的人来说,就更好了……」
 她说着,似乎有些慌张地坐上准备好的椅子。
 (嗯?)
 路希德偷瞄洁儿的方向一眼。
 或许是错觉吧,他觉得洁儿的样子很奇怪。平常的话,她会不断攻击他在厕所里起居这件事,但今天好像特别干脆。
 再加上她今天撕开面包的动作很缓慢、伸手拿水果的次数也特别少。这点明显有问题。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路希德疑惑地想。
 其实洁儿是个从她那枯木般的细瘦身材难以想象的大胃王。现在堆栈在她面前的一大堆面包,平时在短短一瞬间就会被她清空。
 『要是不尽可能多吃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吃得到下一餐。』
 这是她对用餐一事的论点。确实,以她的贫寒出身,会这么想也情有可原,可是……
 (就算这样,吃这么多也有点……)
 路希德曾经暗自感到疑惑。
 刚结婚时,她吃的分量非常一般。所以路希德也没有特别感到讶异。
 但她是艾兹森的王妃,是这个王城的女主人。不管她想吃多少,都不会有人有异议。
 仗恃着这点,她开始一点一点增加进食的分量。最近她一大早就会笑容满面地迅速吃光牛排。那是连野兽都会感到害怕的用餐模样。
 而现在——那个超越野兽的食欲……
 (停滞了!)
 路希德惊慌不已,仔细凝视洁儿的模样。
 (该不会是因为之前被下毒,健康出问题了?)
 ……其实,洁儿在几个月前,被路希德名义上的侧妃——在圣·安琪莉王城生活的欧露帕莉娜·礼思齐……不,是假冒她名号的冒牌货下毒,差点失去性命。
 如果被人灌下用水稀释后的东莨菪,就会喉咙干渴、瞳孔扩大、看见幻觉,接着会意识模糊,无法守住秘密,顺着对方的诱导,解除内心的警戒;如果被下了浓度太高的药水,就会反复出现自杀冲动,最后导致死亡。
 那天晚上,洁儿就反复做出这种行动。在这之前不久,当她在城堡内短暂恢复意识时,喝下大量的水再催吐,才好不容易保住性命。
 然而她还是无法完全清除在被抓时灌入她体内的东莨菪。
 洁儿数度看见幻觉,将路希德当成别人。她认不出路希德,忘却现在围绕在她身边的现实,记忆似乎是回溯到她过去旅行的那段时候。
 『太过分了,格列凡,你又丢下我离开了!』
 看见说完这句话、像孩子一样啜泣的洁儿,路希德(很没用地)无法跟她说任何话。他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只能满心茫然,像个笨蛋一样,徒劳地重复说着「没事了」这样空泛的安慰。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洁儿。
 (她把我当成别人了。之后她就好像完全没看到我,拚命恳求某个人。她哭叫着——)
 一直以为她是个不会为任何事情动摇、如恶魔一般冷静的女人,但她却思念着一个男人,为他方寸大乱地哭泣。
 那双红肿的眼睛震撼了被路希德强迫沉眠在心灵深处,非常怕寂寞又怯懦的自己。
 (那时候我就觉得糟了。)
 路希德狠狠咬牙。
 要是当时他继续看着那双眼睛,他觉得那个『路希德』会再次出现。
 再这样下去,在用剑打倒父亲、与母亲的尸身诀别之后,总算闭上的那扇门会被撬开……他会看见不想看的东西。
 洁儿的情绪激烈到会引出这些东西。太过诚实,显露出太多率直的情感,所以……
 (——差点就会被她拖着走。)
 他感到恐惧。
 因此他吻了她。
 (但是那只是顺势做出的行动。)
 绝对不是因为对她的爱。他只是想让她闭上嘴罢了。那时候的洁儿简直就是他过去无法彻底抛弃、至今仍关在他心中的那个年幼的自己。他不想再看下去了。
 因此他才堵住她的嘴。
 那不算接吻。
 ……大概吧。
 「——陛下?」
 被马修斯呼唤,路希德倏然抬起头。仔细一看,马修斯正向他伸出水罐,要他在水盆里洗手。
 (我好像反常地发起呆了。)
 他慌忙把手伸到水盆上方。马修斯露出有些讶异的神情,一边默默将水注入盆中。
 无意间一看,在桌上烤得恰到好处的派对面,洁儿的脸就在眼前。
 她的脸色并不差。
 但是却让人觉得不对劲。
 「……喂,妳果然还是有哪里不舒服吧?」
 路希德小心翼翼地说出口。
 「咦?」
 「啊,不是,因为妳好像没吃什么。」
 洁儿的视线慌忙转回到手边,似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猛然抓住面包。
 「没、没这回事。今天早上我也一样饿得要命!」
 她像是面对杀父仇人似的,豪爽地撕开面包。
 「这个盐渍培根和烤起司都非常美味喔。路希德要不要也来一点啊!」
 「不,我不用了。」
 「那怎么行。管理你的体重也是我重要的职责唷。真是的,你这个人啊,要是不好好受到管理,马上就会消瘦下来吧?」
 「不要用『管理』这个字眼。」
 路希德不禁皱眉。他想起不久之前,她在出乎意料的场面连连说要管理他,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就算你这么说,管理就是管理。我得管理你才行。」
 「就教妳不要一直讲了!」
 「……?你在生什么气?能吃到食物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事情喔。来,请你吃下这个。还有这个跟这个,吃吧、吃吧!」
 对着庶民也能吃到的极普通的盐溃肉,还有极普通的起司,洁儿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感谢之意。哎,他觉得这是种非常重要的心态。虽然他是这么觉得……
 (有点奇怪。)
 她有点浮躁不安,或者该说是有种坐不住的感觉。
 没注意到丈夫对自己的举止感到怪异的妻子说:
 「住在帕尔梅尼亚的时候,就只有在庆典期间才能吃到肉。不过姊姊常常会跑去买来吃,因为她认为那样可以丰胸。」
 「是,是这样吗……」
 「毕竟姊姊是会特意把阿姨买回来给我们喝的牛奶涂在脸上的那种人。关于美容,她比任何人都要留心。大概是因为这样,她真的非常非常漂亮喔……」
 洁儿自身也长得相当端正,但她时常像这样赞美姊姊惊人的美丽。
 「虽然没办法吃到肉,不过洛兰特是以雷曼河出产的鳕鱼跟鲑鱼闻名的。我还记得油炸鳕鱼好吃到我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呢。」
 「啊,这个我知道。」
 路希德举起握着叉子那只手的手指。
 「把炸得脆脆的鳕鱼,放到熬煮过的西红柿汤里,然后要马上吃掉。那很好吃呢。」
 「这是露希坎嘛。原本是爱德里亚的吃法。」
 「是喔。」
 一边应声,路希德注意到这种和睦的对话就是与平时不同之处。
 有种奇怪的——不协调感。
 这种和睦的气氛。
 莫名起劲的对话,和心情愉快的早餐。
 对其他夫妇来说,这样的景象或许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但是他们的状况不同。
 (很奇怪……)
 是有些奇怪。说起来,自她嫁给路希德以来,早餐室至今曾被这种爽朗的空气包围过吗?
 「呃,咳嗯。」
 或许是察觉到路希德感到有些尴尬,马修斯突然清了一下喉咙。
 「非常抱歉,虽然好像会破坏这个相当和睦的气氛。」
 「马修斯,怎么了吗?」
 「是否能够讨论一下平常那些麻烦又无聊的话题呢?」
 路希德倏地看向周遭,不知何时,侍从和跟着洁儿过来的侍女们都离开了。
 国王夫妻会在早餐室中边用早餐边讨论政务,这已经成了圣·安琪莉城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们讨论结束后马修斯会摇铃,在那之前众人都会照惯例地退出早餐室。
 简单来说,他们要讨论的就是马修斯所说的「麻烦又无聊的话题」。
 「啊,嗯,也对呢。」
 「对喔。没关系。马修斯,说吧。」
 讶异地看着有些不自然的夫妻俩,马修斯并同时打开一直拿在手中的皮制活页夹。
 「嗯——关于陛下今天的行程,上午都是跟大臣们开御前会议。下午的预定,是要由典礼官为您丈量新衣尺寸;之后要按照预定前往视察旅行,大概就是这样。」
 「丈量新衣?比起那种东西,我还比较想参……」
 正要说出「参加比武大会」的时候,路希德连忙干咳一声。洁儿就在面前,就算撕裂他的嘴也不能说出他要参加赌博庆典。
 「咳嗯。我不想要什么新衣服。第一,这只是浪费钱吧?」
 「因为是陛下您,所以我想您已经完全忘记了,不过这属于必要支出。」
 马修斯果断地说。
 「证据就是,下次也会请王妃殿下订制新衣服。」
 「洁儿也要?为什么?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吗?」
 「其实——」
 马修斯说着,在两人面前出示一张文件。
 「这是……?」
 洁儿定睛细看。那是在延展时同时加入银线,用这种特殊方法制成的羊皮纸。上面一半是用艾兹森的语言艾恩语,另一半是用奥兹马尼亚的正式用语——伊瑟洛语写成的文件。
 「简单来说,就是『我国公主凯缇库克即将下嫁南塞新公爵,所以希望贵国发出结婚许可证』——大概是这么回事。」
 路希德皱起眉头。
 「南塞的新公爵?什么东西啊?」
 「小南塞(南塞·陆朵尼亚公爵国)的公爵过世了,会议提出了继承者的候选人。现在他们推出的是完全跟前公爵没有血缘关系的帕姆家四男。顺带一提,他目前没有爵位……」
 「奥兹马尼亚要把公主嫁给那种小贵族?」
 这次是洁儿朝马修斯露出锐利神情。
 「……的确,奥兹马尼亚有许多公主,但是让堂堂公主下嫁给一介公爵,会觉得这并不划算的难道只有我吗?」
 「也对啊。」
 脸颊像松鼠一样鼓起,路希德说:
 「那个脑袋有病的国王,不可能毫无奸计地把自己的女儿送给贫困贵族。他一定有什么计谋。」
 「你对奥兹马尼亚国王骂得特别难听呢,路希德。」
 大概是因为他从之前就一直骂奥兹马尼亚国王『头脑有问题』,洁儿状甚惊讶地看向丈夫。
 「确实,奥兹马尼亚国王锡塔哈特是个在即位后,立刻用黄金重新装饰王宫,因此被称为镀金王的怪人。虽然他因接连提出奇特的改革方案而闻名,但使他更有名的是他华丽的私生活。
 下至话都说不清楚的幼儿,上至看起来该在棺材里起居的老人,在他卧室里成群列队的爱人们范围极广,而且听说他男女通吃。不过……」
 路希德的两颊僵硬。
 「路希德。你该不会见过奥兹马尼亚国王吧?」
 「……」
 由于他很难得地没有立即回答,她似乎感到更加可疑。于是她进一步追问:
 「照这样看来,答案是『见过』吧?」
 「………………见过。」
 路希德不情不愿地承认。但是他完全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因为这事关男人的尊严。
 但是洁儿兴趣更加浓厚,她探出身子说:
 「哦。所以说,你是在帕尔梅尼亚的时候见过他,还是……?」
 「……他即位的时候,曾经到艾斯帕尔达宫致敬。我在那时候见过他。」
 「你被他做了什么事?」
 一下子就被逼问到他最不希望有人提起的问题,路希德不快地保持沉默。
 接着,站在他身旁,从刚才就一直在忍笑的马修斯说:
 「听说是被摸了。」
 「混蛋,马修斯!」
 他无暇警告马修斯不要多嘴。洁儿立刻将威吓的视线转向马修斯,询问后续情形。
 「你说被摸了,是被摸哪里?」
 「臀部。」
 洁儿的嘴巴张开到可以放一颗蛋进去。接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希德,几乎要在他脸上盯出个洞来,让他满脸通红。
 「臀部……」
 洁儿好像想发出唉呀唉呀的感叹似地,她合拢着手指按住嘴唇,一边说:
 「……这样啊……锡待国王好像对男人也行嘛。也就是说,你是奥兹马尼亚国王喜欢的类型啰?」
 「吵、吵死了。这种事情,无论怎样都没差吧!」
 但是洁儿看来饶富兴味地看向路希德,说:
 「而且看你的表情,想来并不只是被摸了臀部吧。例如说……叫你进入他的后宫之类的。我有说错吗?」
 「呜呜……」
 被进一步说中,让路希德完全失去言语能力。
 真讨厌。
 最讨厌这种会看穿人心的家伙了。更讨厌会被这些家伙轻易看穿心思、自己那张单纯的睑。
 但是继续沉默下去会让男人尊严蒙羞。路希德拚命在脑中搜索反驳的言词。
 「说、说起来,那样很奇怪吧。男人竟然对男人提出邀请。又生不出小孩,这种行为完全没有生产性。那种人根本就头脑有问题!」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从以前开始,有这种兴趣的人在贵族里也相当多喔。」
 洁儿干脆地断言,言下之意是『这一点问题也没有』。
 路希德极力反驳:
 「必须留下继任者的国王却好男色,这象话吗?国家会灭亡吧!」
 「但是路希德,我记得奥兹马尼亚国王已经有继承人了。确实有个叫做什么纳贾利斯·欧斯的王子。」
 「呜……」
 此时,马修斯趁机说:
 「就连奔放的国王,似乎也已经好好尽过责任了呢。」
 「?」
 「呜……」
 听到秘书官锐利的指谪,大婚至今仍未有子嗣的国王夫妇同时将面包塞进嘴里。
 (义务……义务啊。但这是因为这家伙不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啊,可是……)
 现在听马修斯提起这个话题,他总觉得有些尴尬。再怎么说,路希德自从那个侧妃事件之后,至今尚未跟洁儿在同一个寝室过夜。
 依自己的方便全面改造后的厕所出乎意料地舒适,这是一部分原因。但是最大的问题在于机会。
 没有机会。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要是说「想跟妳睡在同一个房间」,会不会听起来像是跳过了中间的过程,直接要求跟她发生肉体关系……
 「呃、哎……安迪鲁附近也有喜欢那方面的人专用的男妓,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喔。」
 不知为何,洁儿用非常快的速度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妹妹也是,因为她长得很高,一天到晚有人把她误认成男妓跟她搭讪,结果被她狠揍了一顿。对了对了,在不被允许结婚的祭司中听说也有很多……
 ——啊……」
 洁儿迅速转头看向从前为僧籍的马修斯。
 「那,马修斯……也……?」
 「咳嗯!」
 无端遭到怀疑的马修斯立刻干咳一声。
 「王妃殿下,为了我自身的名誉,我要特别声明,我以前有正式娶妻生子。」
 「啊,是喔。」
 「不过在僧侣中有很多那样的人也是必然的。听说老鼠也一样,关在只有雄性的空间时,也会有交尾行为。」
 「别说了——!」
 路希德好像已经无法忍受,塞住耳朵大叫:
 「一大早到底在讲什么东西。什么话题不选,为什么我就得用这种话题当成抹酱,配着面包一起吃下去不可啊!
 说起来,现在的议题重点不是那个镀金王,是小南塞的继承问题才对吧!」
 「那个南塞公爵也好男色,没留下继承人就过世了,因此公爵位置仍然空悬。」
 「受到诅咒吧!」
 向全世界好男色者吐出强烈的诅咒后,路希德喝了口柠檬水。
 马修斯像是要安抚路希德一样地说:
 「哎,说认真的,特地将公主嫁给那种无名的贫穷贵族,这表示南塞市议会几乎已经承认那个男人为新任领主了。在这种时候将公主嫁过去,奥兹马尼亚在南塞的影响力想必会增加吧。」
 「简单来说,这是奥兹马尼亚夺得南塞的计划吧。」
 没有露出太多惊讶的表情,洁儿一边慢慢剥开无花果的皮(她好像打算继续吃),一边说:
 「小南塞刚好与奥兹马尼亚的雷纳地区邻接,也处在我国的边境地带上。趁这次领主骤逝、继承问题模糊不清的机会,他们打算趁乱下手,将南塞占为已有吧。
 南塞也是优质红酒的产地。虽然是小国,但离辛瑞吉亚很近,由于位在奥兹马尼亚的大乙女河的中游,从贸易港南塞征得的税收也相当庞大。如果奥兹马尼亚能不费一兵一卒得到南塞,一两个公主并不算昂贵的交易。」
 听到洁儿的意见,马修斯默默点头,掀起钉在皮制活页夹上的几份文件。同时身为国王尚书的他,在侍从职位之外,还兼任拥有六名成员的公国尚书局代表。
 「不行。我绝对不会把南塞交给他们。」
 路希德像宣布判决的法官一样用力拍桌。
 「不能想点办法让这桩婚姻归于白纸吗?」
 「……并非没有办法。重点在于不让那个公主凯缇库克跟新公爵结婚就可以了。」
 「那么就想想办法。」
 「但是很遗憾,陛下您膝下没有适合嫁给新公爵的公主。」
 马修斯的话让他瞬间忘了气势,满脸苍白。
 「就、就、就算我没有女儿,难道就没有其他人选吗!」
 「对方是奥兹马尼亚的公主喔?虽然因为许多复杂的家庭斗争,她已经被贬为臣子,但是头衔仍然是堂堂的公爵夫人。另一方面,我国艾兹森若要找个继承王家血脉,有资格成为公爵夫人的未婚贵族女子……」
 慢慢感觉到自己被逼上绝境的同时,路希德也很快就察觉到马修斯的意思。
 也就是说,相较于那个奥兹马尼亚国王,路希德缺少决定性的棋子——
 没有可以用于政治婚姻的亲戚,也没有真正的直系继承人。而且奥兹马尼亚已经有别名为『冰雹王子』的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听说他相当聪颖,以十三岁之龄就成为父亲的心腹。
 (可恶,果然我们之间的规格有差吗?奥兹马尼亚是王国,但艾兹森还只是大公国……无论是人才、兵力还是产业都有所不足……)
 但是,此时也不能轻易把南塞交过去。
 路希德说:
 「……马修斯。以南塞来说,发行结婚许可证的是哪个教区?」
 「是南塞的大教区吧。」
 「那么,就找出一些能够警告那些教会的弱点。不管做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发出结婚许可证。当然,我也不会。我绝对不会发出那份等同割让南塞的卖国证明书。」
 封建领主与教会各拥有一半的贵族结婚权限。要是缺少其中一方的许可,不管再怎么想结婚,这桩婚姻都不会受到承认。对教会来说,这可以避免贵族娶异教徒为正妻,异教因此传入此地,同时也能成为一个小小的收入来源。简单来说,贵族们想离婚时,就会给教会大笔捐款,请他们将结婚申请作废。这样就等于缺少其中一方发的许可证,所以结婚的事实就会变成从未发生过。
 原本以为马修斯跟路希德强硬的态度应该是一致的,但不知为何,他露出看起来很苦涩的表情。
 「我会尽我所能。但是,奥兹马尼亚的大使似乎会在半个月后到来。恐怕是为了商量南塞的问题吧。」
 「哈。特地派大使过来,真是规模浩大的侦查兵啊。简直像是要打仗一样。」
 路希德如此回应。
 但他的内心对此事的看法并没有言词上那么轻松。
 (总算开始认真干预我国了吗?混账奥兹马尼亚!)
 拥有铁矿这项优势,以及将这个优势发挥到最大限度的铁骑兵队,历史悠久的大国奥兹马尼亚。
 而且那个镀金王锡塔哈特也是个有名的谋略家。
 那个国王所统率的北方强国为了要打压势力逐步增长的艾兹森,终于使出了政治手段。
 与他们相较,路希德统治的艾兹森还相当不成熟。他们昨天才刚在千钧一发之际控制住南部贵族的叛乱。这跟奥兹马尼亚坚若盘石般的体制仍相去甚远。
 (而且我没几个能敞开心胸商量的对象,也没有家人。)
 路希德焦躁不已,像是想把水嚼碎似地喝下柠檬水。
 先前的侧妃事件时,冒牌的欧露帕莉娜,也就是乌兰加,竟然从路希德身边绑走了王妃洁儿。害她差点遭到乌兰加杀害,后来还因毒药后遗症而烦恼。
 不过虽然被下毒,洁儿现在也回复到足以在他面前显露出一如以往的食欲。
 但是,路希德在那时候体认到了——
 (洁儿总有一天会离开。)
 ……被乌兰加灌下东莨菪,因而显露出她平时用无数重心灵铁壁包围的最深最深处。现在她的心中仍然住着往昔的人。
 现在她之所以会帮助自己,为艾兹森绞尽脑汁,并非因为她是王妃。她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着见到那个男人。
 『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
 『不用珍惜我也没关系,让我待在你身边。』
 为了见到让那个洁儿说出这种话的——名叫格列凡·米尔德瑞可的男人。
 (可恶!)
 差点一口咬住凡希坦斯产的玻璃杯杯缘,路希德叹了口大气。
 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奥兹马尼亚时常骚扰近来成长快速的艾兹森。虽然如此,也没有必要大动肝火,应该要彻底冷静且迅速地应对。
 「……」
 「…………」
 话题突然中断。接着,彷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似地,洁儿站起身。
 「我先告退了,陛下。」
 路希德睁大眼睛。
 洁儿会先离席是很少见的事。虽然她也兼任替他的餐点试毒,但是她总是慢慢咀嚼,花很多时间进食。据她所说,这样身体才能完整吸收食物的营养。
 所以,每天早上路希德都比较晚进早餐室,先离开的也是路希德。
 而今天这一切好像完全颠倒过来了。这是偶然之神所为,或者单纯因为路希德问心有愧呢……
 她突然看向丈夫的秘书官,问:
 「马修斯,我记得陛下今天的预定行程,是先到郊外参观龙骑士团的练习,之后到沃尔多洛亚的要塞堡过夜,接着从明天开始的半个月左右,都会在哈隆矿脉视察对吧……」
 「是的,就是这样。」
 马修斯稍微朝他看了一眼。
 洁儿绝对不可能知道丈夫今晚外宿的理由不是为了视察矿脉,而是为了事先勘查比武大赛的竞技场地。
 (别多嘴喔。)
 路希德用强力的视线发出警告后,马修斯似乎也感到无可奈何地保持沉默。



「……什么啦。妳想叫我取消预定行程吗?但是就算我不在,结果还是一样。奥兹马尼亚大使还有半个多月才会抵达珀鲁耶姆。无论要怎么对付那些家伙,都得先收集情报。
 说起来,只要我不发出结婚许可证,南塞问题不就会停滞不动吗?奥兹马尼亚大使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才会特地前来啊。」
 再怎么说,这算是国家大事。要是洁儿说路希德留在珀鲁耶姆比较好,就算是路希德也只能放弃参加比武大会。
 但是路希德也知道,事情不会如此发展。
 政治很复杂。有时候也会有非得演一场大规模的戏不可的情况。
 「没错,正如你所说。路希德。」
 洁儿恢复平常的伶俐口吻说:
 「在你从视察行程回来之前,大使无法提出结论。虽然如此,如果你特地为了奥兹马尼亚大使来访这种小事从视察中返回,会显得太过顾虑奥兹马尼亚。也就是说,会向他们展现出艾兹森的位阶不如奥兹马尼亚。」
 「那就让他等一等吧。我要按照预定前往视察,两周后会回来。至于大使,就让他等我。反正那时候珀鲁耶姆在举办庆典。
 但是不管他等多久,都不能发出结婚许可证。」
 洁儿点头。
 「是啊,我也觉得应该这么做。你在这种时期外出,应该能对大使造成良好的牵制。请你小心,祝你一路顺风。」
 对面对任何事都像是磨得过分锐利的刀切开纸一样干净利落的她来说,这句话显得很不干脆。
 但是路希德并没有特别在意。
 洁儿不仅完全没有反驳路希德说的话,甚至还表示赞同。对此感到有些安心的路希德将妻子留在早餐室内,自己先行离开。
 (我要在与奥兹马尼亚开战前放松一下。)
 突然冒出来的奥兹马尼亚国际会议,以及南塞的继承问题。
 再加上十年一度的赌博庆典,路希德的脑容量已经被塞满了。
 因此,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一向严格禁止路希德外出的洁儿,这次却对此显得格外赞成……
 路希德也没注意到,当他策画着乔装参加珀鲁耶姆的比武大会的同时,洁儿也为了寻找理应已成为剑士的妹妹身在何处,打算参加祭典——

 ﹡﹡﹡

 大抵来说,在各国的每个都市和地域都会举办祭典。
 而祭典也不只是让人们吃东西、唱歌、喧闹而已。每个祭典都有各自的特色,像是帕尔梅尼亚有名的圣奥利葛洛特-加龙省圣诞节,以儿童会将木雕蛋挂在高大的星之树上来许愿而闻名。
 除此之外,凡希坦斯的琉璃玻璃祭就如同这个闪闪发光的名字一般,所有人在祭典期间都会穿着白色或蓝色的衣服,戴上缀着玻璃珠的帽子。
 这个在初冬举行的祭典大多开始于飘雪时分,因此整个城市都会被封闭在银白色的世界中,让人产生迷失在异世界中的感受。但是很少人知道,这个冬日祭典在收割结束、收入减少的季节里,拥有吸引错过观光盛季游客的功效。
 奥兹马尼亚则有铁的祭典——纪念钢铁之神蒙迪凯特的万铁节。在秋季结束,冬天即将变得更加严寒的期间,人们会敲响金属,日日起舞。这是源自于太古时期的遗风,传说冬天的冰冷空气跟水会让钢铁更加坚固。
 然后是艾兹森在盛夏高峰时举办的火之赌博庆典。
 睹博庆典主要在国都珀鲁耶姆举办,是个同时被称作『变装节』的盛大祭典。人们为了能尽情享受赌博这个被禁止的活动,会特地扮成神灵的模样度过这一个月。这是基于「如果是神,就算尽情赌博也不会受到责备」的游玩心态。
 「——那么,这就是我的服装吗?」
 这一天,王妃的贴身侍女莉莉卡·奥基德为洁儿准备的,是身为四大女神之一的命运女神香媞莉的服装。
 「我认为只有这件才配得上王妃殿下!」
 即使看见莉莉卡兴奋展示给她看的服装,洁儿也没有非常惊讶。
 她很习惯变装。
 正确来说,是看惯了。
 洁儿成长的帕尔梅尼亚第一大红灯区安迪鲁,就是娼妇之街。
 娼妇们总是努力打扮得亮丽又华美。尤其是身为各个娼馆红牌的娼妓几乎都拥有『王』的称号,为了配上各自的称号,就连随侍的小女仆们都会打扮得很华丽。
 在安迪鲁,她的母亲卡露莲席思是十年来一直保有花冠地位的传奇娼妓。洁儿曾数度拿着母亲设计的王冠大旗,在安迪鲁的街上游行。
 (说起来,那时候我们三人曾战战兢兢地戴上假王冠呢。想到戴上王冠会不会因为不敬罪而被捕,心里就捏了把冷汗。我从来没想过竟然会有戴上真正宝冠的日子到来……)
 ——然后,现在她就像那时候一样头戴假王冠,手拿象征女神香媞莉的玻璃令牌,脚踩极高的高跟鞋,在珀鲁耶姆的大道上昂首阔步。
 虽然如此,洁儿在城里并不特别显眼。
 因为身在此处的每个人都扮成了神、圣人、精灵或妖精。
 来来往往的每个人都化身成不同的神跟精灵。共通点在于每个人手上都提着篮子,里面装有各式各样的东西。
 传说中,在祭典期间能尽量收集到愈多种颜色的物品的人就可以得到幸福。但是一定要靠赌博得到手才行。
 假如有人想要绿色的物品,就得从面包店那边得到加了许多巴西利的面包。这时候就要赌上自己拥有的某件物品,跟面包店老板决胜负。
 要用骰子或任何方式决胜负都没关系。
 「我想要那个紫色的葡萄干派。我用这个鲜红的培根当赌注!」
 「好,就用培根和派来决胜负吧!」
 类似这样的声音(当然很小声)在城中各处响起。当然,洁儿她们手里也拿着藤蔓编成的篮子,里面还没有战利品。
 「去年我只有在王城的露台上看过,原来实际上是这么盛大啊。」
 洁儿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这么说。
 在这段期间,无论是传达布告的传令人、突击检查市场的秤是否有动手脚的监察员、或是在大树上挂满了口袋,贩卖口袋的衣物商,每个人都穿着华丽的装扮。不只如此,不管是面包店老板还是透视画展示商,就连通知当天亡故者葬礼的通报人们都各自穿着精心设计的服装,进行平日的工作。
 当然,不管在这个时期穿什么衣服,都不需要缴纳服装材料或装饰品的税,也不会被究责。平民们即使戴上假王冠、披着金色披风,也不会被定罪。
 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会聚集起来,享受扮装的乐趣。
 戴起面具,忘记所有身分阶级的严格规定,分享喜悦,或是寻找真爱。
 就像想抛开平日简朴而严格的生活一样,他们唱歌、跳舞、盛装度过每一天。
 「啊,请看那边,王妃殿下。那里有面具商人。」
 在洁儿身旁,扮成妖精玛莉戴尔克的莉莉卡发出有些兴奋的声音。顺带一提,玛莉戴尔克是象征任性的妖精,她会拍动轻盈的翅膀在人群间穿梭……
 「啊啊,太棒了。那个面具上有那么多漂亮的水鸟羽毛……一定很贵吧。」
 「那值多少钱?」
 「……根据他跟前一位客人的谈话,大约是七百五十辛西亚吧。」
 打扮成兽王强克雷许的可可说。接着……
 「七百五十辛西亚!这、这是我两个月的薪水……」
 莉莉卡不禁开始屈指计算。
 「如果要买便宜的面具,也有仅经过着色的面具。这些大约是几百多拉。」
 「原来如此。啊,好多摊贩……到处都是好闻的香味。」
 洁儿凝视着正前方的小吃摊。
 「那是鲑鱼卡希吧——除掉鱼的肠子,放入起司跟香草,抹上油后再放到锅里烤。这个非常美味喔。
 啊,那边的是金戒指呢。这是用糖制成的,传说中,要是放到嘴里后一直没有融化就会晚婚。但是用咬的话就会更晚结婚喔!」
 或许是以为洁儿对庶民生活一无所知,莉莉卡为她仔细做着摊贩说明。
 但是就算莉莉卡没说,对于成长在庶民区的洁儿来说,这里尽是她熟悉的东西。
 (啊,卡希呀,真怀念。帕尔梅尼亚的卡希用的是鳕鱼吧。)
 从雷曼河捕获的鳕鱼,是洁儿这种贫家孩童也能吃得到的贵重肉品。
 母亲卡露莲席思让洁儿等人接受与其他受娼馆照顾的孩子们一样的待遇,所以她就连娼馆中待客用豪华菜肴的剩菜都少有机会吃到。因为卡露莲席思会特意让自己的孩子们排在比较后面。
 不过每逢祭典到来时,她就会在木雕的蛋上画图,然后一边说着好烫好烫,一边将刚做好的鳕鱼起司塞了满嘴。她最喜欢的是用杏仁跟牛奶制成的饮料。还有蜂蜜!从如同婴儿脸颊般柔软的面包上滴落的蜂蜜,总会让洁儿姊妹三人投以陶醉的凝望。
 「吶,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受到香味吸引,洁儿直直朝那个摊贩走去。妖精与兽王连忙跟在她身后。
 各式各样的人隐藏起自己的身分,通过洁儿等人身旁。为了索讨糖果跟铜币,被父母要求戴上特别深的帽子的小孩。有人戴着以珀鲁耶姆为题材、缀有珍珠装饰的豪华面具——那应该是贵族吧……还有披着华丽的雪花结晶蕾丝的变装少女们。
 叮铃铃当、铃铃。
 铃铃、叮、叮铃铃……
 全身缀满铃铛的小丑一边歌唱,一边向人们讨钱。跟在小丑之后出现的是流浪情歌诗人。异国剑士展现各式各样的剑技,还有口中喷火让人们大吃一惊、扮成火精灵的街头艺人……
 他们究竟在这场祭典中赌上了什么呢?
 「是命运女神。」
 「还带着玛莉戴尔克呢。」
 「女神大人,请赐予我幸运。我今晚向那女孩求婚了!」
 不愧是赌博庆典。目光敏锐地捕捉到扮成命运女神的洁儿后,众人都将这当成好兆头,纷纷向她搭话。每当有人搭话,洁儿就会有些兴奋地拣选言词,说:
 「祝你幸运!」
 告别沸腾的人潮,她们再度前进。
 没有人发现她是王妃。
 但是她们也不知道刚才擦身而过的人的真实身分。
 没想到这竟然会如此令人心跳加速……!
 (啊,艾兹森原来也有这样的祭典啊。去年跟路希德有些争执,完全无暇关心赌博庆典……)
 洁儿被睽违已久的愉悦紧张感包覆,穿过人与人之间的隙缝前进。
 平时她只能在王城的露台上,向聚集前来的人们露脸,无法像现在这样轻松地彼此碰触或交谈。
 所以能像现在这样直接看见人们打从心底享受祭典的模样,她不禁感动了起来。
 艾兹森是火山与草原的国度。但是很遗憾,艾兹森在这世界上尚未被承认为王国。现在艾兹森是由公国国王所统治的帕尔梅尼亚从属国,只是个由直到数十年前都还在土地与草原上过着移动游牧生活的民族急促建立起的国家。而且在不久之前,还招来了南北分裂危机。
 不能着急,只能缓缓前进。
 洁儿相信,将他们从隶属帕尔梅尼亚这个束缚中解放、能自豪地称颂国家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到来。然后,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刻,自己应该就能脱下至今一直在他们面前戴着的冒牌王妃面具吧?
 (我相信……总有一天一定会到来。)
 如果是路希德,应该能做得到吧。第一次见到他、成为他的妻子时还不存在的这种近似于确信的信赖,现在确实存在于洁儿心中。
 (啊!)
 不知从何处飘来甜腻的烟味。似乎有人在这附近焚香。这道烟彷佛薄纱般包围住洁儿,不一会儿,洁儿的视野就被染成一片乳白色。
 在祭典期间,每间房子都会焚香。一如加入花瓣、创造出各种香气的花茶,香也有很多种类。这里似乎有个传说提到:这么一来,喜欢那种香的精灵或神明就会悄悄来访。
 但是这不是融合花瓣或香木造出来的人工香气。
 (真少见的香味。这是乳香。用只能生长在沙漠地带的乳木树液制成的香……)
 对了,从前她曾经一度在这个味道中生活。
 (格列凡的味道……)
 洁儿彷佛被这阵烟给包围,摇摇晃晃地被吸引到昏暗的小巷中。
 铃、铃、铃。铃铛响了。
 (这里是……?)
 为了寻找声音的位置,她不禁抬起头,就看见一盏盏纸制的灯笼悬挂在那里。每一盏都是蓝色的,那是因为它们在召唤『死者』。
 珀鲁耶姆的赌博庆典——人们化为神灵的期间,会闯入这个城市的不只是精灵或妖精这一类的存在。
 在这个关上门、充满与平时不同的味道与人群、与神秘空间混杂在一起的城市中,也会有已经死去,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居民们来访。而被迫面临意想不到的别离的人们,抱着想跟死者交谈的愿望,在香炉中焚香,拿着蓝色灯笼聚集在这一类的黑暗小路之中。
 这里是属于死者的暗巷。
 如果向前直行,很快就会到达冥界的入口——
 「来到了一个稀奇的地方呢……」
 洁儿四处张望。
 如她所料,莉莉卡跟可可并没有跟在她背后。这样的空间本身就具有把人引进去的特质。那两个人大概被排除在外了吧?
 这条什么都没有的巷子,今晚似乎成了与死者擦身而过的小路。
 小路上,到处都有用面具与面纱藏住脸孔、提着蓝灯笼跟隐者交谈的人们。那位隐者是灵媒。他会召唤出死者,让死者跟委托人说话。如果有人因为意外或疾病而一瞬间失去了心爱的人,应该会想攀附住这样的机会吧?
 「——我想见她。对,没错。她死了。我从小时候就一直喜欢她,但是不敢说出口。等我回来时,已经……」
 有人很拚命地向灵媒诉说着。
 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声音听起来还只是个少年。他是为了做最后的告别而来到这里。恐怕是为了向已死的恋人……
 接下来,灵媒会因应他的愿望,呼唤出死者。运气好的话,他就能见到恋人。为了这个目的而在这个时期来参加赌博庆典的人不在少数。
 但这是赌博庆典,一定得赌上某些东西才行。
 为了见到恋人,那个少年到底赌上了什么呢?
 (如果可以,我也想见妈妈,卡露莲。我没想到会以那种方式与她分别……)
 突然间,洁儿停下脚步。
 如果她现在能见到卡露莲席思,或许能请她告诉自己加芙里尔跟荷莉赫丝的所在地。
 说起来,她会像个不守节操的妻子一样,趁路希德不在时冲到城里,也是为了要知道她们身处何方。
 那么……
 (对啊!我本来就是为了这个才会偷跑出来。因为蜜瑟罗黛说了那种话,我才会坐立难安……)
 『那么,就去问那些迷途的魔物吧。只要用对方想要的东西当赌注,像是「姊妹身在何方」这种小问题,它们应该很轻易就会回答妳吧。』
 她这么说。
 蜜瑟罗黛还说,魔物或许会呼唤近似于魔物眷属的洁儿。她指的是被吸引到这条小路中这件事吗?因为这块蓝宝石,洁儿才会被引到这个地方吗?
 (可是,如果这样就能见到妈妈的话……!)
 洁儿吞下口水,一边凝视着在头上晃荡的蓝色灯笼火光。
 据说,能够闯入死者小路的人,都是无意识中想要与死者相见的人。那么自己肯定是被这条小路选上,才会被引到这个地方。因为她有想见的人……!
 (我想见妈妈。要是能请人召唤出妈妈跟我说话,这会给我多大的鼓舞啊!)
 洁儿急忙看向四周,寻找旁边没有人影的灯笼。然后她在小路深处看到一盏孤伶伶的小灯发着光。
 看起来是个长得并不高的灵媒,而且也没有摆设出几样水晶或镜子之类的用具。灵媒戴着完全盖住头脸的头巾,穿着如同浓缩过的蓝色般的深色长袍。手上提的虽然不是蓝色灯笼,但或许是长袍的缘故,看起来才会像蓝光吧。
 「那个……」
 洁儿战战兢兢地,向那个似乎没有客人的灵媒搭话。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体验。
 至今为止,她追着格列凡的背影行经世界各国,接触到这一类的黑暗世界,也曾经带着商品前往各地的沉默市集。在那些市集中,有些绝对不能出现在外界、半数以上都在黑暗世界里生活的人们,他们会占卜或预言国王的寿命或战争的命运。
 但这是自己第一次亲自跟灵媒接触。
 「那个……我想见一个人。」
 说完,她在灵媒身旁寻找天秤。一般的习惯是在天秤一端放下占卜费。
 不说多余的话。这就是沉默祭典中的规则。有别于热闹的大道,这条小路中仍遵守着沉默。
 她在灵媒身旁找不到看起来像天秤的东西。没有的话,那也没办法。洁儿从食指拔下金戒指,正要在眼前放下时……
 「啊,真抱歉。我不是那一类的人。」
 灵媒出声了。
 (这个声音,是小孩……?)
 洁儿不禁前倾,想窥看头巾的内侧。
 由于缺乏照明,没办法看得很清楚,不过这灵媒似乎是个少年。他的身高跟洁儿差不多。发色大概是黑褐色,肌肤颜色也不是很白。他大概来自南方吧。
 这样的孩子竟然会在赌博庆典的傍晚闯进这条小路,让她感到很不可思议——不,还是说……
 (不对,虽然看起来像小孩子,或许不是这么一回事。精灵跟妖精活过的年岁是无法从外表看出来的……)
 「你不是灵媒吗?不会招魂……?」
 「我只是来这里找东西。妳在寻找灵媒吗?抱歉喔,我太容易让人搞混了。」
 听到他的声音,洁儿反而搞不清楚眼前的人是少年还是少女了。
 他说话的腔调很少见。应该说,这种腔调本来存在,但已经在漫长时光中风化消失了。
 如果是这样,这个少年(不,是少女?)或许不是人类。
 发出「哎呀」一声,少年歪过头。洁儿循着他的视线追溯回去,看起来他好像是在凝视洁儿的胸口。
 「那是……」
 说着,他扬起嘴角。少年说:
 「——什么嘛。是那个啊。我想妳是因为那个的缘故才会来到这里的。」
 「咦?」
 「喂,妳有没有想赌些什么?」
 「赌……」
 「如果有的话,假如妳有在意的事情,我可以告诉妳喔。」
 洁儿惊讶地把脸转向少年。
 「因为现在是赌博庆典嘛。」
 「但是我没有可以用来赌的东西……」
 她瞥了一眼空荡荡的篮子,一边这么说。少年闻言后,说道:
 「听说什么也没有的人,就只能以爱为赌注了。」
 他微微一笑。明明是异界的存在,却不会给人恐怖的感觉。倒不如说,他身上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
 洁儿立刻说:
 「赌上爱……的话,你就会回答我的问题吗?」
 「不,我不想要妳的爱。」
 少年立刻摇头。非常具有人类味道的表情让洁儿差点笑出声。
 「那么,还是赌这个吧。」
 洁儿再次将刚才差点要放到他面前的金戒指递到他眼前。
 然后少年好像觉得很奇怪似地,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
 在不同于夜晚的黑暗中,手艺精巧的昂贵金戒指散发出闪亮的光点。
 少年看来很烦恼地抓抓后脑勺。
 「嗯——但是那不是我要找的东西耶。没办法。有些事情我能回答,有些不能喔。我也不是神嘛。」
 少年抬起头,与洁儿的视线重合。他的眼睛是漂亮的天蓝色。
 「这里就像是边界呢……」
 「边界?」
 「就是『缝隙』啦。真不可思议呢。只会在这个祭典期间闯入异世界之中的城市也真罕见。
 ——那么,妳想知道什么?」
 由于他太过直接,洁儿吓了一跳。
 她毫不退让地看向对方的眼眸。虽然是在这种地方遇见的对象,但很不可思议地,对方具有人类的温暖。
 「你是属于异界的存在吗?」
 「谁知道呢……」
 「你说你是为了找人,才来到这里啊?」
 「……我很没见到某个家伙了。那家伙很喜欢有人类在的地方,我就想那家伙应该来参加赌博庆典了吧。不过妳想知道的,应该不是人家的事情吧。」
 少年说了『人家』。所以说,这个少年并不是少年,而是少女吗?
 「我想知道姊姊跟妹妹在哪里。」
 洁儿对这个奇妙的对象说出烦恼。之所以如此轻易说出口,一方面是因为她想依靠某个人,不管是谁都好;另一方面是基于对这个少女的兴趣。当然,也跟笼罩这一带的神秘熏香的香气有关吧?
 「妳的姊姊跟妹妹?……她们不见了吗?」
 「姊姊被卖掉了。我们的家被烧掉,全家四分五裂。妹妹说她要赚钱,于是出外旅行。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被卖掉了……」
 少女大大的蓝色眼瞳一转,盯着洁儿看。然后她瞇起眼睛。
 「这可真糟糕呢。」
 「是……」
 「妳很想见她们吧?」
 这一刻,她的心中有某个东西突然发出声响,然后剥落了。
 (咦……)
 那似乎是一直以来,为了守护着内心而穿戴在心上的钢铁盔甲,明明她什么也没做,盔甲却发出从枷锁中释放、脱落的声音。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轻易对刚见面的神秘对象解除警戒心呢?洁儿自己也不明白。
 但是身体很轻盈。
 心情很轻松。
 少女说:
 「我这种神的眷属不太一样,所以关于命运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
 「神……?」
 「我的神是被夺去名讳的神。是已经消失、从历史中被抹除的古代神祇。但是祂还拥有力量。新的神明们好像也无法把祂的名字完全从人们心中消除呢。」
 彷佛在述说口耳相传的古老故事一般,少女缓缓告诉洁儿。她的话语仿佛沾染着乳香的甜蜜香气,让洁儿不自觉地陷入慵懒又怀念的心情。
 少女盯着洁儿的脸,看看她的手掌,最后朝胸口的蓝宝石一瞥,然后说:
 「妳妹妹就在附近喔。」
 「咦!」
 「大概就在这个城里。那些风都悄悄这么说。妳知道吗?风的语言里,也有像方言一样的腔调。在艾兹森吹拂的风,跟沙法洛尼亚一带的风有不同的语言。不过待久一点,就能慢慢明白它们在说些什么。」
 她举起手指。洁儿看向她所指的方向。
 「这个方向。应该离这里很近。她是个长得很高,像男性一样的人对吧?」
 「对,没错!她眼神很凶恶,但力气非常大。」
 「我是不知道她力气大不大啦……啊,不过她带着很大的武器。看来是个大力士。」
 简直就像可以看到建筑物对面一样,少女说完就皱起眉头道:
 「妳姊姊的话……嗯……是个拥有天气一般命运的人。」
 这次她露出像是在忍耐头痛的表情,用食指反复揉搓眉毛上方。
 「像天气,意思是说她很随兴吗?」
 「不是。怎么说呢?该说是无法自己开创自己的命运,还是说会擅自开创呢……不过她实际上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是个非常悠然自得的人。」
 「没错。」
 洁儿很佩服地说。的确,加芙里尔一直很悠然自得。不懂得用指头数数,记不得人名,几乎不会写字;她非常缺乏这一类的教养,但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轻易地道出真实。
 「她嘛,离这里有点远。不过最近应该能相见。对方会采取行动的,没问题。
 ……妳想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啊……」
 总觉得,要是她眨眼,眼前的异界存在似乎会立刻消失。就算不是这样,魔物也都是很随心所欲的。
 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洁儿着急起来。
 因为她还有想问的事情。
 「那个——路希……不对,我想问我丈夫的事。」
 「……妳先生?妳结婚了啊?看不出来耶。」
 呜。洁儿闭口不言。徒具形式的夫妻关系或许对这个异界的存在不适用吧?
 「他……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吗?」
 这才是我想赌的东西。
 洁儿内心紧张不已地想着。
 或许问了也不会有帮助。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得到神明的祝福。她想要相信路希德是被祂们选中、是个足以统治古老艾恩之地的国王。
 (因为我能像现在这样,遇见神的眷属并与其交谈,这是很罕见的机会啊。要是能灭亡帕尔梅尼亚,将它献给路希德,不管对象是神还是魔鬼,我都想跟它们做交易……!)
 「妳先生啊……」
 少女再次隔着头巾抓抓后脑勺。然后噘起孩子般的嘴唇说:
 「说出来好吗?没问题吧。毕竟妳也不是普通人类。
 ……那个啊,妳先生应该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吧。不过他也会失去别的东西喔。」
 「失去?」
 洁儿睁大眼睛。
 「嗯。那个东西也很重要……大概会失去自己的另外一半吧……」
 (另外……一半……)
 失去——这个词汇的重量让洁儿只能呆立当场。
 失去另外一半。这是个太过重大的不祥预言。如果说到路希德重要的人,洁儿只想得出两个。马修斯跟梅莉露萝丝公主。
 但是她觉得梅莉露萝丝好像不符合『另外一半』这种说法(如果两人将来结为夫妻的话就另当别论)。那么……
 (难道就是马修斯……?)
 还是说,是双胞胎弟弟黎戴斯呢?如果是他的话,会用『另外一半』这种说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重要的人……虽然现在感情不睦,他还是路希德真正的弟弟。与路希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就只剩下他了。)
 马修斯或黎戴斯。这个不可思议的异界少女说,路希德总有一天会失去其中一人——而且是为了他征服帕尔梅尼亚的这个野心。
 听到太过惊人的预言内容,她不小心让作为供品的金戒指从掌心落下。
 (啊……)
 当的一声,让洁儿再次回过神来。
 少女慢慢在原地跪下,捡起洁儿落下的金戒指。接着……
 「我就收下这个,当成占卜费啰。」
 她轻轻微笑。她一笑,就显露出少女的神情。
 虽然活过了长久的时间,但她的眼神充满活力,简直不像个精灵或神灵。
 「妳在赌博中赢了,所以我才会回答妳。我喜欢黄金。会向我献上黄金,妳可真是个幸运的人呢。」
 「那个……」
 洁儿觉得她好像会就这么融入黑暗中消失不见,于是慌张地向她说话。
 但是少女说:
 「就算妳想见我,我也不会再到这里来了。我还会在珀鲁耶姆待一段时间,想见我的话,就到小丑大道上最大型的建筑物来。那是我老朋友的店。」
 「咦,等一下……」
 「妳再不快点离开,妳妹妹会跑到别的地方去唷。」
 听她这么一说,洁儿紧张地转头看向她刚才指的方向。但是那里只有建筑物。
 「啊……」
 再次回过头时,到处都见不到那个神秘少女的身影了。只余下朝雾般的乳香缓缓勾出弧线,残留在原地。

 ﹡﹡﹡

 ——洁儿闯入死者的小径,遇上异界存在的当天。
 参观过龙骑士团在郊外进行的练习后,路希德马上让他们解散,提前一日前往沃尔多洛亚的要塞堡。
 沃尔多洛亚是建立在耸立悬崖上的坚固要塞,是与帕尔梅尼亚邻接的西边枢纽。不过自从帕尔梅尼亚的公主嫁进艾兹森后,两国之间一直没有显著的紧张情况发生。
 结束形式上的视察后,路希德尽可能地快速跑完行程。虽然在艾兹森境内唯一能采到锡矿的哈隆矿脉处,他花了充足时间跟监督人员交谈,但此外的时间都没有好好休息,马不停蹄地移动着。
 理由当然是那个——
 为了要瞒着妻子,迅速回到珀鲁耶姆的郊外,偷偷参加赌博庆典。
 充满干劲的也不只是国王一人。被选为国王的随行人员,不得不在这个时期离开珀鲁耶姆的随扈们也突然打起了精神。
 再怎么说,今年可是十年一度的大型祭典。多亏混乱祭,庆典会举行一整天。明明是珀鲁耶姆的市民,却不能在难得的祭典时期大吵大闹的话,这也太令人痛苦了。

 接着,在随行人员的协力之下,路希德顺利用三天结束视察,回到位在珀鲁耶姆附近的郊外别馆。
 既然都来到这里,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那就是微服出巡。
 但是……
 「——要参加赌博庆典的话,我有条件。除了绝对无法让人看出您是国王的装扮以外,我一概不许可。」
 能干的秘书官——马修斯·索亚森男爵这么说。
 「当然,我也不会把我的旧衣服借您。扮装的衣服由我来准备。如果穿除此之外的装扮,我不会许可您外出!」
 他坚决不肯承认除了那件特定服装以外的衣服。
 当然,所谓的扮装,指的是为了要参加赌博庆典,每个人都要装扮成神祇的这种行为。
 路希德不甘不愿地按照马修斯的提案,同意穿上他准备的衣服。
 光芒炫目的黄金胸甲跟护手(这是马修斯的私人物品,所以恐怕是镀金的吧)、有光泽的短裙、以及在耳际缀有羽毛装饰的黄金头盔……
 从装扮上可以看出这是哪个神的服装,但是路希德不认得这个神。
 为什么马修斯会拥有这样的服装?还有……

 为什么是女装?

 (这是马修斯的私人物品吗?……应该是私人物品吧?)
 一边抚摸着挂在腰间的路克纳斯(必须调整皮带,让他能在状况发生时拔剑),路希德一边想着。
 这该不会是马修斯的兴趣吧?
 他的兴趣或许是每晚偷偷在自己家里装扮成神的模样,只是路希德不知道而已。
 (怎么办?)
 路希德回到几乎没有几个侍女的城内的房间,想象起马修斯夜里悄悄反复穿搭衣服的模样,他心情变得很复杂。
 他或许累积了很多压力。路希德是他的主人。他会发展出奇特的兴趣,大概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好,我要反省。)
 路希德有一瞬间精神可嘉地反省了起来,但是到了下一个瞬间,他脑中就被赌博庆典的事情给洗脑了。
 (……不过,这到底是哪个神的装扮?哎,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艾兹森的古神。)
 神祇的数量本来就多如繁星。光是被星教会认可的圣人就有日历的日数那么多,再加上本土神祇与古代神祇等,那数量完全数不清。
 而且如果要找佩戴上路克纳斯而不显突兀的服装,就只能选择战斗神这类的装扮。当然,马修斯会这么强硬地要求他穿上厚重的战甲类装扮,大概是觉得路希德会因此放弃外出吧。
 他的预测完全失准了。不论是要他穿女装还是野兽造型的玩偶装,路希德无论如何就是想参加赌博庆典。
 ——以及比武大会。
 他当然喜欢比武大会,不管是自己亲自出场还是在一旁观战都非常喜欢。他也确实深切期望着,不想放过这个变装后就能参加比赛的机会。
 可是在今年,路希德有个无论如何都得参加比赛的理由。
 不管要他做什么,今年他都一定得参加。
 这并不只是出自他的私欲。
 为了证明路希德是受到神灵庇佑的艾兹森国王,以及实现他暗中与神交换的誓言,他一定得这么做。
 (只有这么做,我才能实现誓言。为了这个,我不能被那家伙……被洁儿发现……!)
 被迫扮成不认识的神祇,路希德带着满心不愿的马修斯跟数名随从,进入因祭典而热闹拥挤的珀鲁耶姆城。

 本应是如此——

 「请您千万不要擅自一个人行动喔!」
 虽然秘书官兼护卫的马修斯语气尖酸地警告他……

 「——迷路了。」

 ——就在短短几个小时后。
 路希德独自站在位于珀鲁耶姆的小丑地区中、酒店密集的小路上——他在俗称的酒鬼小路上徘徊。
 「糟了。我真的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路希德茫然地喃喃自语。
 刚才他想吓吓马修斯,于是故意跑进人群拥挤处,这是事实。
 然后,当他走了一阵子,有人喝醉酒打起架来。虽然不知道打架的原因是什么,但身旁的人们开始起哄叫好,路希德被气氛冲昏了头,于是自己也加入战局。
 打着打着,人们开始朝打架的圈子中丢各式各样的东西。
 如果丢的是面包或水之类的东西也就算了,但是随着周遭众人的情绪愈加狂热,开始有生鸡蛋或装着热汤的碗从头上落下。
 受不了的路希德正准备抱头离开现场的时候,伴随『哔哔哔——』的警笛声,巡逻中的警兵冲了过来。
 路希德满脸铁青。
 要是国王在这种地方被捕,那可是超越一切的耻辱。而且他的穿著很不象样。路希德穿了绝对不会让人发现他是国王的完美装扮。这可是马修斯特别弄来,不知道是哪位女神的英勇战斗神服装。
 (糟糕,要是被人知道国王用这种装扮在街上闲晃的话,我就再也没脸在星期一早晨站到露台上了。太丢脸了!)
 在这段期间内,警兵的警笛逐渐接近。被追捕的路希德藏匿在四散的群众中,一心只想逃离这个地方。经过一阵激烈的推挤,扎好的假发稍微散了开来、发饰也松脱,但路希德却没发现自己变成这副狼狈的模样——应该说他根本没那个时间。
 惊险万分地从警兵手中逃出,来到总算能松一口气的地点后,路希德不经意地环顾四周,然后呼吸停止了。
 触目所及的只有墙壁、墙壁跟墙壁。不管是挂在两扇窗户间的清洗衣物还是招牌,在白天时可以当成标的物的东西现在一个也没有。少许的颜色部溶入黄昏夜色中,看不到任何奇特或显眼的物品。
 发现自己完全迷失了方向后,他再次脸色发青。
 骗洁儿说要去视察,他才好不容易能参加祭典,迷路的话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而且这里还是自己所拥有的国度的首都。
 ——然而他却迷路了。
 「可恶,不久之前,这个地区还没有这么复杂啊!」
 路希德迁怒地说,连着长裙一起踹了墙壁一脚。
 「听好了,就算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我也没有迷过路。不是我的错,错的是这个城市。顺带一提,这个莫名其妙的灯笼也有错!那种跟妖怪没两样的颜色真让人不舒服。为什么会发出这种奇怪的味道啊!闷死人了!」
 这个论点完全无视了迷路是他自己的问题的事实。正在打瞌睡的野猫感觉到他的怒气,喵呜叫了一声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啊……)
 路希德东张西望,确认四周是否有警兵跟过来。现在马修斯肯定正在脸色大变地寻找自己。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负责监视他,对向来准备周到的马修斯来说,这可真是罕见的失误。
 「唉,肚子饿了……」
 路希德精疲力竭地张开双腿当场坐下。从旁人看来,他应该像个品行不良的女神吧。
 钱包在马修斯身上。他好像是认为,如果把钱包交给路希德,他马上就会逃跑。当然,自己也有准备好对策。为了这个,虽然感觉有些别扭,他还是戴上了紧急时便于交换金钱的戒指、耳环等物品。由于穿神衣时可以配戴很多这样的首饰,对他很方便。
 但是他现在实在太饥饿,就连去寻找典当商的力气都没有。
 (对了……现在是祭典,也能够以物易物嘛。)
 路希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他用戒指或冠冕交换食物呢?到了晚上,应该会有提藤篮的孩子们带着各种蔬菜、面包或咸派到各个家庭打转。那么路上遇到他的孩子们或许会施舍食物给这个肚子空空、外貌有些粗犷的神明……
 (不,比较有可能会吓哭他们吧。)
 实际上,在路上与他擦身而过的孩子们全都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这也难怪,毕竟有个怪异的女神大人气喘吁吁地用O字型脚步大摇大摆地迎面走来,而且外型相当粗犷……
 (肚子好饿……)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路希德几乎是依循本能,沿着墙壁、顺着食物的味道摇摇晃晃地前进。
 (啊,是派耶。有人在烤鳗鱼派。)
 鳗鱼是路希德最喜欢的食物。这个香味他绝对不可能弄错。
 (喔喔,鳗鱼啊。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鳗鱼……)
 发现鳗鱼就在附近的那个瞬间,他脑中就只剩下鳗鱼两个字。路希德挤出所有力气,追寻随风飘来的鳗鱼香。
 「是、是这一间……」
 路希德用毫无生气的眼神,抬头看向冒出烤鳗鱼烟雾的墙。
 墙边有野玫瑰。现在虽然还没开花,但是再过不久,就会绽放出一朵朵红花吧。墙约有一个成人女性那么高。
 路希德稍微踮起脚尖,想看看墙的对面。然后……
 (有人在那里。)
 在蓝色薄雾的另一头,可以看见缓缓移动的人影。
 绿油油的草地上排放着桌椅。看来接下来会有客人上门。这里放着很多张椅子,每张椅子都各有不同,其中也有用来代替椅子的长方形衣箱。
 会有相当多亲戚到来呢……在短暂的片刻中,路希德默默眺望着这个景象。
 从前他在草原上也曾有过同样的生活。
 可以说是于路希德有养育之恩的人——辉龙族的强古·嘉顾大老。他是北方七龙族的长老,也是母亲娜吉菈那边的亲戚。
 由于他最早支持路希德的祖父吉哈德·诺里昂,这份功绩让他得以将侄女嫁给王子,成为国王的亲家。也就是说,他是路希德的伯公。
 过去路希德曾经在他的广大天幕帐中过活。那段日子里,只要有什么喜事发生,所有亲戚就会带着自己的椅子来造访嘉顾大老。这种时候他们会以大老为中心,大人小孩都围成圈,让火炬熊熊燃烧,全族热闹地吃东西。
 那是草原在焚烧过草之后特有的温暖味道。仿佛有条白色丝带笔直垂下一般,在空无一物的广阔地平在线升起的那道炊烟,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
 (对了。草原上没有所谓的祭典之日,因为每天都是祭典。)
 他的胸口突然发热。眼前随意摆放、不成套的椅子让路希德回想起被他遗忘已久的往昔。
 此时,路希德头上传来啪唰的振翅声。抬头一看,有一只白色的大鸟朝着这个庭园飞下。
 (白色的鹫……?)
 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
 「是谁?」
 在薄雾另一端准备晚餐的人发现路希德在偷看。
 (呜喔!)
 路希德连忙离开墙边,但是……
 「有人在那里吗?」
 那人更进一步向他问话。路希德的身体不自觉地僵硬住。
 (呜哇!现、现在我是这副模样……)
 冷静回顾过自己的装扮后,路希德一下子就停止了思考。
 先不论穿戴美丽时的状态,现在的自己头发紊乱、衣衫不整,明显是个可疑人物。
 要是跟他们坐到同一张餐桌上,应该马上会暴露出他是男扮女装吧。
 这个家的主人迅速朝着围墙走来。
 明明是夏天,他却身穿长袍,像隐者一样不将长发绑起,任凭头发垂下。不知道是视力不好还是眼睛受伤,他的左半脸被长长的浏海遮住,没办法看清楚。
 能够悠闲地住在这种地方,他的工作是医生之类的吗?难怪他的生活看起来颇为富裕。
 (不对,这感觉跟富裕又有些不同。应该说他身上没有那种根深蒂固的感觉吗……?该怎么说才好啊?)
 简单来说,如果要举例的话,就是没有生活的味道。不知为何,总觉得此人好像是生活在软绵绵的云端上之人。
 「哎呀,这可真是一位……」
 一看到路希德,对方就这么说:
 「……奇特的女神大人呢。你是男人吧?」
 「……这是因为,有人叫我扮、扮装……」
 「不不,这很适合你喔。虽然骨架有点大。」
 男人说。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年纪最多三十岁上下吧。
 「真难得会有普通的客人。没想到会有人来到这里呢。」
 「因为鳗鱼……」
 路希德慌张地改口:
 「……不,不对,因为鸟……」
 「鸟?」
 「有只很大的白鹫,我觉得很稀奇——」
 路希德连忙在舌尖寻找象样的理由。总不能说自己是饿到被烤鳗鱼的香味引来的吧?
 闻言,男人稍微张开右眼。
 「哦……你看得到啊。」
 然后他突然转头看向房子的方向,说:
 「方便的话,你能不能晚一点再过来呢?我跟人有约,不过我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来。」
 「晚一点?」
 路希德满脸惊讶地皱眉。他说很难得有客人,却又说他在等客人,有种前后矛盾的感觉。
 「嗯。这是难得的祭典,对吧。你要不要来一起用晚餐呢?」
 在祭典期间,也有不少人会邀请路过的行人共享晚餐。有些穷人会以此为觅食途径,而招待这些人也属于祭典的一环。
 「呃,好。谢谢……」
 路希德说。说话的同时,也有种奇特的感受。脑中一片朦胧,感觉像在作梦。
 「一定要来喔!」
 总觉得男人在围墙对面一直挥手的景象像是梦的延续一般。路希德再次摇摇晃晃地踏出脚步。
 怎么搞的?头好昏。不管过了多久,那个乳香的气味都像是颈边的披肩一样缠在他身上。
 (真奇怪的地方……话说,我的鳗鱼……)
 相较于他刚才乱晃的时候,城里已落入了更深的黑暗,无论哪条路上都黑夜深沉。
 「已经晚上啦……」
 路希德一边走着,一边茫然地看着来往的人们手里提着灯笼。他们手中的光线因灯笼的彩色玻璃而染上颜色,五颜六色的模样看起来就像画家的调色盘。
 或许因为赌博庆典是沉默的祭典,过程中看不到其他都市在祭典中的那种充满活力的气氛。因为每个人都默不作声,悄悄地用呼吸般的低语交谈。
 太阳下山后,大家会说这是『神明闭眼了』,全城的赌场会举行好几次赌上全部财产的赌局。所以夜晚才是赌博庆典的醍醐味所在,因为睹博庆典正如其字面上的文字所示,是个『大人的祭典』。
 在这之中,路希德带着火冒三丈的情绪快步行走。
 (可恶,浪费了无谓的时间。我今天的目的明明是要寻找比武大会的伙伴啊!)
 不只是赌博庆典,在祭典期间举办的比武大会大多是两人一组的搭档竞赛。所以没有搭档的路希德必须尽快找到另一位搭档。他当然也试过说服马修斯,但是被已经立誓不再拿剑的他冷淡地拒绝了。
 可是马修斯不在就意味着没有钱包。幸运地,他似乎能够免于饿死,所以剩下的就是要变卖物品以得到参加比赛的报名费,还有寻找伙伴。反正到明天早上就能搞清楚自己身处何方,今晚就好好享受祭典,在城中度过一夜也不错。
 他跟路过的少女买了下酒菜。当然,是以手环作交换的。
 填饱肚子后他觉得神清气爽,于是路希德一边哼着歌,一边移动脚步走向聚集许多赌博酒店的『酒鬼小路』。
 过没多久,他转进一条小路,路上排列着好几家挂着啤酒杯来代替招牌的店家。就算隔着面具,也能清楚看见男人们喝过酒后的通红脸颊。衣襟微微敞开的少女们端着啤酒杯穿梭来去,客人敲着空盘呼叫侍者。熟悉的景象映入他眼中。
 为什么刚才那么轻易就迷路了呢?路希德非常讶异。明明回程如此容易,那时候却像闯进深邃的森林里一样,完全迷失了方向。
 一定是因为他肚子太饿,所以眼花了吧……单纯的路希德并没有深入探讨,就此下了结论。没错,一定是这样。
 看见醒目的酒店招牌,路希德四处张望。在这种酒店密集的地区,肯定会聚集着几个典当商。为了让付不出酒钱的客人能把抵押在酒店的物品立刻变现,他们大多都在酒店附近徘徊。
 从前他还是人质时,时常偷偷将王宫中的烛台或汤匙带出去,一点一点地变卖,攒下游玩资金。路希德突然觉得很怀念,抬头看向挂着锡制啤酒杯的居酒屋招牌。
 此时——
 「你这家伙,竟然敢愚弄本大爷!」
 铿啷铿啷,伴随着投掷餐具的巨大声响,酒店中突然传出男人的怒吼。
 (怎么,有人在打架吗?)
 他往里面一看,确实有两个在险峻的气氛中互瞪的男人。
 其中一人是位头上戴着公牛角,扮成兽王梅尔杜克的强壮男子。或许是佣兵吧?男子背着一把从外观看来颇具重量的长剑。
 另一人是作死天使夸尔打扮的高大战士。滑顺而没有卷翘的黑发在额前垂下,脑后的头发则随意地高高绑起。比什么都还吸引人目光的,是他背负的武器。
 (是斧头。)
 路希德吞了口口水。这个战士用的似乎是有一人高的大斧。
 (那把斧头说不定有一个人那么重喔。而且从斧柄长度来看,那是骑兵用斧,而且还是单手斧。也就是说,那个男人是骑兵啊。竟然有人会在战场上用力挥舞那种怪物般的武器……)
 即使在骑兵之中,战斧骑兵也是以高杀伤能力闻名的兵种之一。因为要是被一斧砍中头部的话,就回天乏术了。然而,斧头的重量令人难以运用自如,加上近来习剑道场大为风行,使得战斧的战斗方式被认为十分野蛮,有受到蔑视的倾向。
 路希德目不转睛地看着死天使夸尔。他长得很高。虽然不及马修斯,不过应该比自己高一点吧。还有那对跟他的武器一样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不是因为眼睛很大,而是因为那锐利的视线。
 (简直就像研磨过头的刀。)
 那对扬起的细长眼眸光是瞪视着对方,就能成功向对方投去看不见的刀刃。拜此之赐,明明还没开口说出任何一句话,对方已经有些畏缩了。如果是较软弱的人,光是看他把脸对着自己,就会误以为自己受到激烈的攻击了吧。简单来说,那张脸就是这么可怕。
 死天使夸尔慢慢扬起视线,瞪着怒骂自己的男人,然后有些遗憾似地看向自己面前的景象。盘子不见了、盛着汤的碗飞了出去、装着啤酒的杯子翻倒,内容物流了出来。从这状况看来,似乎是站在他眼前那个扮成兽王的男人做的。
 「我没有愚弄你。」
 死天使说。他的声音如眼神一般冷酷且清澈。
 「我只是说,我不能跟你搭档。我一定要赢。」
 「什……」
 在场的每个人都心想:这句话不就是等于「跟你组队的话必定会输」的意思嘛。
 (哈哈哈,原来如此,我懂了。这个兽王在寻找参加比赛的搭档,然后就向这个死天使搭讪,但是被拒绝后就发飙了。)
 路希德内心雀跃不已,一边注视着事情的发展。在这种酒店寻找搭档是常有的事,实际上路希德也是为了寻找搭档才会来到酒鬼小路。变装并戴上面具后,应该没有任何人认得出自己是艾兹森国王路希德吧。为了能无所顾忌地参加比武大会,他不能放过这个良机。
 在这段期间,有人毫不在意地拿起酒跟小菜后将桌子立起,有人高声喝采,也有人还没付钱就迅速逃跑,最后甚至有人开起了赌盘。
 「来喔,死天使对兽王喔。谁会胜出呢,快来下注!」
 硬币接二连三地被丢人红帽子与木碗中,红帽子那边压倒性地占多数。大家都认为强壮的兽王会获胜。
 正要从怀中取出钱包时,路希德突然停止动作。糟糕,在这种重要时刻自己却没钱。要是能在这盘赌局里下注,应该马上就能弄到比武大会的参加费了……
 (嘿,管他的。)
 路希德脱下手腕上的手环,往木碗丢过去。手环准确命中,在碗里打转,嗡嗡作响。
 (啊!)
 一瞬间,他的视线跟死天使对上了。手环上镶着各种宝石,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昂贵的物品。
 死天使似乎对高额投注自己的男人很感兴趣。用那彷佛会穿刺人心的视线看向路希德,接着露出带有挑战意味的一笑。
 这时候——
 「混账,你想赌那家伙赢吗!」
 兽王突然将愤怒的矛头转向他。他似乎对路希德高额押死天使赢的举动感到很不爽。
 「你觉得本大爷会输啊!」
 「不、不是,我……」
 「给我觉悟吧!」
 男人的武器是背在背后的长剑、锐利的钢爪以及带有利针的护手。覆盖住手肘以下部位的护手的手背处覆有钢针,光是正面吃下一拳就会受到致命伤,是个可怕的武器。
 (怎能被那种东西正面击中!)
 路希德立刻抓住垂挂在腰间的路克纳斯,把剑鞘往前推。从斜侧面挡下对手如猛兽般挥来的那记拳头后,他直接撞入对手怀中,用剑鞘戳刺上对方的喉咙根部。
 「呜咕……!」
 实际上,这是会让对手的气管瞬间闭塞、立刻昏倒的招式。路希德师事的星格里欧流专精于极为实战取向的剑技,而这个流派使用的不只是剑,也有剑鞘或小刀。
 男人重重坐倒在地。他是个相当惊人的巨汉。要是跟他正面对上,路希德恐怕会被一击打倒。
 「哦哦!」
 酒店中的观众们发出惊叹声。其中也有人看到路希德所用的招式,就说出了他的流派名称。
 但是——
 「咕呜喔喔!」
 男人再次咆哮。他只是一瞬间停止动作,并没有昏迷。他抛开身旁的矮凳站起身,用充满斗志的目光瞪着酒店中的观众们。
 (呜……)
 路希德皱起眉头,有种进退两难的感觉。
 不知何时,自己变成那男人的目标了。
 「你这家伙,竟敢……」
 「我说啊,跟你挑衅的人不是我吧!」
 路希德气急败坏地大喊。他明明只是想赚取参加比武大会的费用而下注,真是倒霉到了家。
 此时,拯救路希德的声音出现了——

 「他说得对。受不了,你可真是一位血气方刚的兽王呢。」

 为了寻找声音的主人,众人移动视线。在他们的视线前端的,是原本向兽王挑衅(还是说被挑衅?)的那位死天使。
 死天使穿着白中带银的优雅装扮,盘腿坐在桌上,手里抱着盘子,一副很宝贝它的模样。
 「请你稍等啊。」
 他以令人目不暇给的速度吃掉烤鹌鹑腿后,将骨头丢到后方。
 然后——
 「我要谢谢你。多亏你,我才不会浪费掉刚才点的烤鹌鹑。」
 这种不知道该说是沉着还是悠然的态度让观众大笑出声。受到这种完全不被放在眼里的对待,兽王的脸涨得愈来愈红。
 「你这家伙、你这家伙————!去死吧!」
 他好像总算想起来原本的对手是谁了。面对挥着装有钢爪的护手揍过来的兽王,扮成死天使的男人什么也没做,环抱双臂悠闲地等着。
 路希德盯着他看,想知道他究竟会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还是会挡下攻击。接着……
 「啊!」
 不知道是哪一方发出的呻吟传遍酒店。
 现场大部分的人,大概都无法理解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吧。但是路希德确实看到了——
 打算痛殴对方的兽王大幅度地将右腕往后拉的瞬间,死天使轻轻跃起,然后在空中将左脚高高抬起,顺着一个扭身动作,被钢铁包覆住的长靴鞋跟朝着兽王的头踢过去。
 (刚才那是回旋踢?)
 头部受到重击,兽王瞬间趴倒在地。而且头部两侧就是死天使的脚,形成被夹在中间的状态。
 当然,死天使的双臂仍然跟刚开始时一样环抱胸前。
 「我没有打坏任何东西吧?」
 死天使说。由于他用最小限度的动作打倒兽王,酒店中连一张凳子、桌上的一个啤酒杯都没有倒下。
 兽王完全昏过去了。死天使向他一瞥,确认兽王已昏迷后,便将凳子拉到他本来的座位旁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他向眼前堆积如山的腌白菜伸出手。
 「呼,太好了!还好手没弄脏。」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像是刚才没有发生过任何骚动一样,开始默默嚼食的男人。
 「分、分出胜负了!」
 发起赌局的男人仍像是无法置信似地一脸呆滞,但还是宣布了结果。接着他盯着帽子跟碗,迅速从中拿起自己的份,将剩下的钱重重放在路希德面前。
 「由战斗女神一人独得,恭喜!」
 酒店顿时热闹了起来。
 「高大的女神大人今天可真幸运啊!」
 「这是什么神的扮装啊?」
 男人们拿着注满到泡沫都要溢出来的啤酒,接二连三地向路希德靠过来。而得到胜利的死天使那边情况也一样,还有人请他吃腌火腿及香肠,想藉此打听出他的名字。
 这是因为一看就知道那个死天使是明天比武大会的参加者。要是现在先问出他的名字,在大会中花大钱下注的话,一本万利也不是梦想。
 大概是看到他表现出的强大实力,大家都决定明天要下注在他身上了吧。他身旁的人墙愈来愈厚。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赚到钱了……)
 路希德用半忍着喜悦的表情从红帽子中把硬币一扫而尽。接着放入平时就带在身上的袋子中,袋里还装有用以保养武器的丁香油。托死天使的福,他现在可以爱喝几杯啤酒就喝几杯了。今晚似乎会成为不错的一夜。
 (如果告诉马修斯,他应该会说『您的运气还是那么好』吧?)
 虽然他好像更有可能说「您有的也只有好运了」,不过路希德的心情已经好到不会在意这种事了。
 此时,从眼前的人墙中,有个高眺的身影站了起来。
 人们陆续为那人让开一条路。
 (咦?)
 路希德不由得呆住了。他没看错的话,那位死天使竟然拎着啤酒跟起司块朝他走了过来。
 (怎、怎么啦怎么啦?想叫我把赌金分他一半吗?)
 看到那双锐利的眼神,他不自觉地拉开凳子摆好架式。出于习惯,他的右手放到无论何时都能采取行动的低处。
 但是——
 「——喂,你啊……」
 死天使在路希德眼前迅速放下他拿来的食物。他还想继续吃啊?正当路希德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感到佩服时,死天使开口了:
 「一个人吗?」
 接着粗鲁地说:
 「要不要当我的搭档?」

 ﹡

 ——路希德大概会失去另外一半。
 在她所闯入的死者小路上,听到异界存在如此预言的洁儿,脑中仍一片茫然,徘徊于因赌博庆典而沸腾的珀鲁耶姆街道上。
 洁儿一直天真地认为,只要在引人注目的地点打转,或许就能见到莉莉卡跟可可。尤其可可是那个派搏特团的优秀密探,她应该很习惯寻人。
 但是她已经离开死者小路一段距离了。
 原本还以为不用多久就能跟她们会合,但是从到现在都还无法相遇的情况看来,问题果然是在于这个祭典吧?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经过变装,要在这个状态下找出特定的某个人似乎非常困难。
 不过对于并非深闺大小姐的洁儿来说,只身徘徊于街上这行为并不会有任何困扰。她从小长于庶民区,且因为经过变装,也不怕有人看穿自己的身分。
 话说回来,她会像现在这样不惜变装也要溜进城里,原本就是为了占卜姊姊琪琪跟妹妹赫丝的所在地,而这个目的也已经达成,然而洁儿现在却神色凝重。
 ——路希德大概会失去重要的另外一半。
 (真是不祥的预言……)
 一想到这句话代表的事情,她的步伐自然而然变得沉重。仔细想想,人的死亡是自然的定律,而且在企图达成伟大宏业时总是伴随着牺牲。或许也会有亲密的家人跟重要的臣子丧命吧?
 没错,那只是占卜……这么想就可以了。但是洁儿在死者小路遇到的人,明显不是普通人类。神的眷属——而且是个原本不会与人类扯上关系的异界存在,因赌博庆典这场祭典而一时兴起,授予她些许不为人知的预言。
 预言恐怕属实。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感到十分不安。那个路希德到底会失去谁呢?
 (路希德身边的人本来就不多了,然而他竟然还会再失去重要的人?啊啊,拜托让这件事发生在非常非常遥远的未来!)
 她紧闭双眼,接着张开眼睛望向四周,发现此时已经变成被微暗笼罩的夜晚世界。因为一直在想事情所以没注意到,不知何时夜幕竟已经完全降下了。
 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融入黑暗中,配上他们的身影,让她陷入一种彷佛有真正的妖精跟魔物混进城里的错觉。充满着各种面具,并显露出不同于以往模样的珀鲁耶姆……
 在这之中,洁儿手上没有照明工具,仅只是顺着人潮前进。
 (必须想点办法,跟莉莉卡还有可可会合……)
 走着走着,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的空腹感让洁儿的身体变得轻飘飘,脚步变得更沉重。
 自从以冒牌王妃的身分生活之后,她就完全与空腹感无缘。过去明明习惯到快麻痹了的感觉,现在却让她感到如此痛苦。
 (我一直警惕自己的举止要像个王妃,所以才会习于奢侈吗?)
 毫无意义的罪恶感攀附到她心上。
 从道路的另一端传出『哇』的声响。对面似乎就是酒鬼小路。这里到处都是会提供冰凉麦酒跟大分量餐点的店家。在这种路上,大多都会充满以比武大会为目标的骑士或佣兵。
 有好几个人像是跌倒一样地跑出店外。店里似乎有人在打架,砰咚铿啷的声音接连传来,店内欢声雷动。
 (赫丝说不定会出现在这一带。)
 洁儿突然想到。
 她的妹妹荷莉赫丝丢下一句「我想用武艺在比武大会赚钱」,就跟与她搭档的男人一起离开洛兰特。如果她现在还在比武大会中出没的话,就没有理由漏掉这个赌博庆典。
 即使从她这个姊姊的角度来看,荷莉赫丝看起来也不像女性。的确,她长得非常高,体型也很壮。再加上太过锐利的视线,还有低沉沙哑的声音,没有人会把她当成女性。所以在她出入安迪鲁的娼馆时,常被误认为是娼妓们养的小白脸,被保镳们攻击。
 但是赫丝不知何时跟那些落魄佣兵要好了起来,开始专心一意地磨练剑技。她似乎在某方面来说,一直在意着「以妳那张脸,是无法成为这条街上的蝴蝶的」这句评语。在她快十四岁的时候,她的剑术就已经高超到没有一位保镳能匹敌了。
 就算现在她还在赚取奖金、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也不奇怪。
 那么,她下榻的地点应该就会在这附近。这里也离竞技场不远。
 『妳妹妹就在附近喔。』
 那个神秘的异界存在对她说的话,不知为何一直让她无法忘怀。洁儿仔细查看周遭,接着朝向似乎有人在打架的居酒屋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

 「命运女神!」

 突然传来了孩子的声音。
 洁儿没发现这个声音是在呼唤自己,差点直接从声音的主人面前走过去。
 那个瞬间,她的袖子被用力拉住。
 「喂,女神大人——喂!」
 洁儿吃惊地垂下目光。在自己的胸口高度出现一颗脑袋。叫住自己的好像正是这个孩子。
 孩子头上戴着仿效雪的结晶而制的冠冕。身穿纯白的衣服,拿着玻璃制的手杖。
 (奥尔修珀……雪之公主。)
 北方神话里有着四季的四贵神。传说中,掌管冬季的女王生了四个孩子。最有名的是冰雹王子席卡路迪,再来则是冰锥公主帕丘娜乌朵,老么是力量最强的狂风公主多娜贾托。
 而雪晶公主则是最先告知冬天来临的长女,名为奥尔修珀。
 当然,现在这类本土神祇已经受到星教会的势力压迫,也被禁止公开祭祀。
 孩子戴着面具,没办法看到她的表情,但是她固执地用力拉洁儿的手腕,说:
 「女神大人,来吧,拿下那个不会笑的面具,到这边来如何啊?有好吃的冰凉点心喔。」
 她说着,并邀洁儿进到某栋建筑物。
 (那是……)
 抬头望向前方,可以看到正前方有面很大的旗子。上面画着龙与喇叭的图样,用古老的书写体写着『飞龙剧团』。
 「记得莉莉卡好像说过,她很喜欢的某个演员在这个剧团……」
 仔细看向周遭,可以看见入口处贴满花俏的演出广告,剧团的售货员们正拚命地贩卖手巾跟节目标示牌等小东西。
 商品中也有之前引发星教会新税问题的卡牌。绘有各种图案及文字的图卡的确制作得很精美,足以激起年轻女孩的购买欲。
 (原来如此。因为有很多年轻女孩,所以才会卖香水跟香皂。『这是雷吉大人的香气』、『红牌演员雷吉纳尔德爱用的香皂』……连缎带都有在卖。嗯,真会做生意。现在究竟是谁在演出呢?)
 洁儿不自觉地忘记自己是被人叫进来的,聚精会神地观察商品架。
 「来,是这边喔。这里也有好玩的东西!」
 她又被扯着袖子带到里面。
 洁儿完全没有抵抗,默默跟随扮成雪晶公主的孩子前行。她隐约猜得到是谁在找她。
 爬上铺着地毯的阶梯,来到二楼的贵宾席。正下方是空荡荡的观众席。长椅排得跟教会中一样整齐,呈扇形排成三排。前方的中心就是舞台。现在似乎刚好在午场公演与晚场公演之间的空档,吊灯的蜡烛全都被换了下来,非演员的幕后人员拿着铁锤跟乐谱走来走去。
 人造的星星、从天花板垂下来的数条绳索、还有新月造型的高空秋千……依稀听莉莉卡说过,雷吉纳尔德这位红牌演员总是乘着那个秋千登场——
 舞台是很不可思议的。时间一到,就会像被施了魔法一样,那个木制的朴素空间会瞬间改变容貌。按照音乐及脚本所示,那里会变成王族们喧哗吵嚷的王座之厅,有时会变成城里的大道,有时候又会变成魔物们跋扈横行的魔界。现在正于剧场外所举办的祭典盛况,时常在这里上演。

 「演员就是魔术师。光是站在那里,就能把我们带往异界。妳不这么认为吗?」

 即使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洁儿也没有回头。她动也不动,手放在看台扶手上,继续凝望着正在进行准备工作的舞台。
 她早就猜到是『他』。
 那个雪晶公主故意看着洁儿说『不会笑的面具』。但是洁儿现在戴的是只遮住半张脸的面具,并没有遮住口唇。
 「吉奇·巴隆。」
 接着,她说出刚从他妹妹口中听到的本名。
 「听说你的本名是吉奇塔里斯嘛。」
 「对。那是毒草的名字。我们这一族会用毒草或药草来取名。」
 「可可也这么说。我没想到你们是兄妹。」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啦。」
 至此,洁儿第一次回头看他。
 不知何时,他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坐在八成是让有钱贵宾坐的铺垫长椅上。
 他穿的不是平常的装扮。虽然同样是一身黑,但配合赌博庆典,他也作了变装。那是黑暗之王萨尔加利。描述他跟白之王子长久争斗的神话富含宿命色彩,因此时常被当成戏剧或小说的题材。
 (冥王萨尔加利。)
 祂是在人们的口耳相传所流传下的神话里,最古老的神祇之一。头上长着两只公羊角,肩上有黑色羽翼,诞生自人类腹中的冥王。
 洁儿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跟平常一样戴着覆盖住整张脸的面具,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这使他看起来更像非人的存在。
 为什么吉奇穿上这个装扮,她就会觉得死亡好像正在接近自己呢?
 「你为什么选择这个地点?」
 「我跟这个剧团是老交情了,团员中也有派搏特的成员。毕竟两者之间只有在舞台上演戏,或是在外面演戏的差别啦。」
 吉奇用他平常玩笑般的语气说:
 「而且几乎所有的演员背后都有有力的金主。若想挖出情报,在酒酣耳热时是最方便的。就像这样,我们会隐身在各式各样的地方,像是娼馆或医院,有时候也会成为医生助手。就算不用魔法,我们也能化身为任何人。」
 像现在这样与他站在一起,洁儿才发现他长得很高。他比路希德跟马修斯都还高,所以他的身高应该相当高吧。每当他穿全身黑站在身边,看起来就像白天较长时的长长影子。洁儿一直暗自这么想。
 ……不知道是不是剧团团员,聚集在舞台上的人变多了。烛火被点亮。开演时间将近。
 洁儿很快地进入正题:
 「那么,关于我之前委托你调查的南塞公爵国……」
 吉奇微微点头,背靠在看台扶手边,说:
 「南塞公爵国原本就是个议会十分强势的国家。再加上前公爵也不会积极干涉,近十年来市议会完全掌握实权。议长与参事都是商业公会的元老,那些人长年受惠于南塞港跟大桥的通行税,以及港口的使用税。」
 洁儿拿下面具,发出『呼』的一声叹息。
 「也就是说,实际上,下任公爵也将由议会决定。如果不是议会承认的人选,就无法成为公爵。」
 「没错。而且议员中有三分之二是南塞市出身。那些人非常警戒你们现在积极推行的十字大道工程。他们害怕街道完工后,商人们会期待大道的关税优惠,而不再使用水路。
 奥兹马尼亚正是紧紧咬住这一点。」
 「他们趁议会对我们产生反感,把公主卖过去,硬是结下亲戚关系,打算把南塞公爵国变成奥兹马尼亚实质上的领地吧。」
 吉奇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她伸手接过,迅速扫视过内容。
 上面注记着一名男子的外貌特征。赤褐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身高十七点六博格。
 「莱卡·帕姆。」
 「他出自邻国帕姆伯爵国的本家,是帕姆家的四男,十七岁。」
 洁儿微微点头。帕姆伯爵国是在北方代代相传的古老名门。议会找到的候选人似乎还算可以。
 「他是个挺聪明的大少爷,现在隶属于北部的名门多兰古佣兵团旗下。继承南塞公爵的机会意外降临,还有与奥兹马尼亚公主间的婚事,为了把这两边弄到手,帕姆伯爵夫妻似乎给了市议会很多贿赂。」
 多兰古佣兵团是个在艾兹森也相当知名的佣兵团。它的薪资高于其他佣兵团,入团门坎也很高。即使入团者贵为贵族子弟,它也跟其他光看这点就会准许入团,那种『用来赚取继承骑士勋位时的实际功绩』的佣兵团有些许不同。
 (多兰古佣兵团……路希德曾数度想招募他们为臣,但他们一直没有响应,让他很在意……就是那个佣兵团吧。)
 多兰古佣兵团的势力范围在艾兹森的西北部。也就是说,位在与奥兹马尼亚的相邻地区。一旦与奥兹马尼亚之间爆发战争,他们究竟会站在哪一方,这点无疑会成为战略上的重要关键。
 「莱卡是位怎么样的少年?」
 「聪明又活泼。他详读各种书籍,却不会因此骄纵。简单来说,是个无懈可击的骑士。他会特地进入佣兵团,好像也是为了远离帕姆家的名号。他在这个年纪就已经兼任佣兵团长的掌旗手跟书记。由于是四男,他无法继承伯爵家的骑士勋位,不过众人的评价是:如果是这个少年的话,说不定能靠自己的力量获得爵位。」
 无论如何都想避开奥兹马尼亚所设计谋的洁儿,被吉奇的报告逼入无法回避的绝境。
 她愈听就愈觉得,没办法在这位候选人莱卡身上找到算得上缺点的缺点。
 他的双亲应该已经用金钱拉拢南塞市议会了吧?南塞市议会将打着一直在佣兵团生活、不了解市政的少年公爵的名号,伺机得到自治权。
 而奥兹马尼亚也利用南塞的野心,将公主送进去,企图打压艾兹森。南塞大概会接受奥兹马尼亚的援助吧,因为他们没有军队。要是路希德率兵包围南塞,他们就完蛋了。为此,南塞只能倚靠奥兹马尼亚。
 (如路希德所说,不能轻率发出结婚许可证。问题是,我们必须准备一个不允许他们结婚的理由。只要不让奥兹马尼亚公主下嫁,南塞的问题就不会太复杂。)
 该怎么把特地前来的奥兹马尼亚大使赶回去呢?洁儿脑中已经满满都是借口跟牵强附会的理由。
 「谢谢你,吉奇。你帮了大忙。」
 洁儿还是先向他表达感谢之意。优秀的密探是用钱也买不到的。更何况密探都是走遍世界各国,向各个掌权者兜售情报,很少会效忠特定的对象。
 「妳想查的就只有这样吗?」
 「不,我还有事情想拜托你。虽然这个委托可能比之前还要更麻烦一点……」
 「哦?」
 在面具后方,吉奇的眼里闪现饶富兴味的光芒。他的视线就好像在期待洁儿会使出多大的谋略,还有接下来八成会发生的两国争端。
 (最理想的方法是证明那位少年候选人没资格成为南塞公爵。但是他只是十七岁的少年,恐怕没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吧。那么,我得想出其他方法才行……需要一个就算拒绝也不会产生争端的理由。要想个让奥兹马尼亚无法乘虚而入、有利于艾兹森的政治手段。)
 脑中高速运转过后,洁儿委托吉奇去做一件事。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
 他很干脆地答应洁儿的委托。
 「反正派搏特的那些家伙在这个祭典里也不会干正经事,只想把一整年赚到的钱花个精光。在帕尔梅尼亚捣乱的工作也是到秋天才开始。在那之前,我就帮忙妳搞搞阴谋吧。」
 他如此暗示洁儿他所领导的佣兵团——派搏特团现在正在休息中。
 没错,他也是佣兵团的首领。不过他们主要的活动范围在帕尔梅尼亚西部,也不是像多兰古那种受到严格军律管束的集团。
 即使同样是佣兵团,各团的水平落差也很大。有些只是群众的盗贼自称佣兵团,也有的团体会申请成为像多兰古那样的骑士团。前者是完全不可信赖的家伙,后者则不同。
 派搏特团其实是比较接近前者的无赖集团。不过只要他们的首领还是吉奇,洁儿就能信任他们。这只是洁儿的直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吉奇不会把不利于洁儿等人的情报卖给他人。
 『哥哥说,他因为您才捡回了一条命。』
 可可挺身而出,从那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从那个用了东莨菪的乌兰加手中保护了洁儿时,她无意间说出这句话。
 (但是我没有印象。可可也说过,吉奇说我应该不记得了。)
 「啊……」
 眼前突然亮起。原来是舞台上的吊灯被点亮了。
 舞台的前幕即将拉开。正在观众席另一侧喝酒等待的客人们,大概会在呼唤的铃声响起同时涌入此处吧。
 「吉奇。」
 很意外地,洁儿叫住他。正要如往常一样无声离去的吉奇立刻停下脚步。
 「干么?还有别的委托吗?」
 「不……」
 我以前曾经救过你的性命吗?……这是真的吗?
 但是洁儿犹豫着是否该说出口。
 她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也确信,应该还有其他机会能跟吉奇谈论此事。
 在那之前,没必要特地提起这件事。
 「不,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请你小心。你有困难的时候,要是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请你告诉我。」
 吉奇一瞬间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眨了眨眼。接着他稍微耸肩,说:
 「如果妳这么想,那就回想起那件事吧。」
 「咦?」
 她来不及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要开场了。摇铃吧!」

 剧场的负责人扯开喉咙,高声宣告戏剧开场。与此同时,遮盖住一楼侧边座位的布幕被迅速拉起,吊灯慢慢上升到天花板。
 「『赶走沉默与不满的妖精吧!鼓掌会唤来成功与金币喔!』」
 这是负责人惯例的开场台词。
 时间已经到了,原本仅只是铺着木头的舞台即将化为某个不同的空间。接着会出现的,是名为演员的魔术师们。
 叮叮当当的铃声响起。
 「啊……」
 洁儿回过头。
 热闹的铃声与吵杂的人声混杂在一块儿,不知何时,吉奇已经从贵宾席的露台消失无踪。

 ﹡

 另一方面,此时的路希德……
 (偏偏被这个死天使搭讪了。)
 这个兆头究竟是好是坏,路希德一下子还无法判断。
 不管如何,刚才一击打倒那个巨汉佣兵的青年就坐在路希德眼前。
 「要不要当我的搭档?」
 他这么说。非常突然,而且没有任何前兆。
 「搭、搭档,是要一起参加比武大会吗?」
 「没错。你也打算参加吧?」
 简洁说完后,扮成死天使的青年再次啃起眼前的烤香肠。
 (他是认真想邀请我吗……?)
 路希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男人。仔细一看,他看起来年纪不大。虽然长得很高,不过身上没有多余的赘肉,身形颇为苗条。他的五官很纤细,头发也很有光泽,以佣兵这种粗野份子来说相当稀奇。路希德会认为他可能来自骑士阶级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这名青年一旦站起身,就会让人感受到彷佛与恶魔对峙的威吓感。过于锐利的五官跟刀刃般的眼神,常常给人一种自己正被刀锋抵住喉头的错觉。
 如果要比喻的话,该怎么说才好……就是会让人觉得自己被饿狼当成猎物一样的脸。
 「呃,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赫丝。」
 他满嘴食物地说:
 「你呢?」
 「我叫……呃……」
 「——不叫赛莉亚吗?」
 「啊?」
 男人稍微抬高视线,朝路希德扬扬下巴,说:
 「那是富贵神赛莉亚的打扮吧?」
 「富贵神?」
 「你不知道吗?不知道还做这种装扮?真是个怪人。」
 被他这么说,路希德不由得脸红。
 (可恶,马修斯那混账。竟敢让我穿这种奇怪的衣服!)
 而且他完全没听过赛莉亚女神,总觉得这种名字会出现在南方掌管富贵的神明之中。
 (说起来,那个独眼的隐者好像也露出了奇怪的惊讶表情。可恶,没想到这是那么奇特的神!)
 回王宫后,一定要找人来问问看。路希德这么想着,但他没有针对自己的装扮多说什么。
 「我叫——路克纳斯。」
 他瞬间想到的假名是剑的名字。听说路希德这个名字本来就是取自这里,拿来当假名刚刚好。
 听他这么说,死天使露出一笑,说:
 「很有剑士风格的名字。是刚才那把剑的名字吗?」
 他一下子就切入正题。
 在这种酒店寻找比武大会的搭档时,首要问题就是能否与自己的武器互相配合。
 用剑搭配枪比较好呢,或是用枪搭配小刀呢?还是用弓箭或锁链呢?剑也有分长剑短剑,所以也并非用不同武器互相搭配就一定适合。
 「你闪避得很高明,像你这种星格里欧流的高手并不多。我习惯跟剑士并肩作战了,所以我在找剑士。」
 「你已经有搭档了吗?」
 「对。应该马上就到了。刚才这里好像有人去叫他。我们现在住宿在这家店楼上。」
 「你明明有搭档了,为什么要找我?」
 「那家伙搞砸了一些事,结果现在不能拿剑,所以我才会重新寻找搭档。」
 说完,他又开始默默进食。他喝下麦酒,切开猪肉,配着面包一起送入口中。
 在比赛将近时摄取肉类是佣兵的习惯。不过这个吃相真是惊人。
 (总觉得会让人想到洁儿呢……)
 路希德悠闲地想起自己那位很会吃的妻子,此时身旁出现很大的声音。
 「赫丝!」
 这是刚才男人告诉路希德的名字。仔细一看,有个脸色大变的青年朝这边过来。
 「啊啊,真是的,你又惹火别人了吗?我明明就说过好多次,叫你在比武大会之前不要太招摇啊。」
 「才没有,是对方先找我麻烦的。」
 赫丝说,脸上带着一点不满的神情。
 青年有着少见的灰发。眼睛则是带点蓝的绿色,这是在爱德里亚等南部地区常见的颜色。略偏褐色的肌肤上覆盖着褐色的衣服。应该是为了配合赌博庆典所做的变装吧,他的头上戴着毛茸茸的耳朵,甚至在屁股上也装着毛茸茸的尾巴。这肯定是特地缝在长裤上的。
 (这是……)
 也不管对方是初次见面的人,路希德忍不住盯着对方看,到了失礼的地步。
 不管怎么看都是狐狸。这是只大狐狸。
 (啊,这是商人之神『金色的史纳凯尔』吧!)
 圣兽史纳凯尔。祂是拥有金色毛皮的狐狸精灵,根据传说,如果祂出现在家里,那个家庭的收人就会变好。
 眼前这只大了好几号的史纳凯尔,手上的盘子上放着堆积如山的食物。有肉跟烤玉米,甚至还有果冻。
 看到这个状况,赫丝愕然说道:
 「怎么,你刚刚明明已经吃过了,还要拿到楼上去吃吗?」
 「才不是咧。我一拿起盘子,大家就一直给我东西。」
 史纳凯尔说。看来这些是酒店里的客人给他的。因为只要给精灵史纳凯尔食物,自己的收入就会变好。
 突然间,路希德注意到他没有拿盘子的那只手上包着绷带。
 (该不会那位没办法拿剑的搭档就是……)
 「那么这一位就是你刚才提到的搭档?」
 他一开口,两人就像约好了似地一起转向他。
 史纳凯尔说:
 「赫丝,他是谁?你朋友?」
 「不是,刚才我邀他组队。」
 「咦,他吗?」
 他的表情让人觉得那对不可能会动的假狐狸耳朵好像竖了起来。史纳凯尔的手慌张地动来动去,然后重新面向坐着的路希德。
 「真是的,要做这种事的话,就先好好跟我说明嘛,赫丝。啊,你好。我叫艾尼,艾格尼夫·哈谢尔。现在暂且设籍于凯尼伐利佣兵团,目前身分还是客籍佣兵。」
 他两手交迭放在胸前,用骑士的礼仪向他行礼。
 「你是客籍佣兵,这意思是说……」
 「啊,是。我正在巡礼中。我已经达成许多项目了,之后希望还能再取得两个左右的重要称号。」
 路希德表示理解地点头。
 对于以成为骑士为目标的人来说,能加入骑士团就是他们的梦想。要是想进入知名的骑士团,大抵来说,都得先在有名的佣兵团累积经验。然后要取得佣兵团团长以下干部的推荐函与战绩证明书,还得待过好几个有名的佣兵部队,再加上一个比武大会的冠军。
 不过这是由平民晋升佣兵的管道,贵族则不同。
 一般拥有骑士勋位的贵族家庭长男,会在十岁左右带着介绍函接受骑士团的入团测验。此时顺利合格的话就能以见习骑士的身分从军,拜正骑士为师,打理师父的生活大小事,学习各种工作。
 接下来,要经历过马夫、武器管理、会计或武器补给等后方支持工作,成为掌旗手,之后才能正式得到自己的马匹,成为准骑士。
 但是这些过程很漫长。就算是贵族,这里还是以实力定生死,必须成为准骑士,在比武大会中提高名声,参加战争累积战绩。用半吊子的心态无法成为正骑士。
 「哎呀,我家是波里西亚的商家,光是儿子就有七个。我排行第六,就只能当哥哥们的跑腿了。我不想这样,于是就离开家乡啦。既然要干一番事业,当然就是当骑士啰。这可是男人的梦想啊~~
 进入凯尼伐利以前,我在古恩多利安佣兵团待了两年,之后就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接受测验了。我只是运气好啦,那年帕尔梅尼亚南部发生了小型冲突,所以考生很少呢。
 我跟赫丝是在洛兰特认识的。这次也是因为今年的赌博庆典是十年一度的大型祭典,既然要参加就选在这个夏天了。我很习惯炎热天气,可以的话我想在夏天的比赛中得胜……」
 连路希德没问的事情他都喋喋不休地(在路希德阻止他之前)一直说个不停。跟他的外貌差很多,是个相当爱说话的男人。因为是波里西亚的商家出身,比起剑士,他说话的口吻还更像商人。
 「不过你竟然已经是准骑士了,你爬得真快啊。」
 并非奉承,路希德真心对此感到敬佩。听他这么说,艾尼害羞地抓抓戴在头上的耳朵。
 「哎呀,没那么夸张啦。我刚好很熟悉算账,跳级成为会计后才会变这样啦。不管在哪里,管他是伟人或凡人,只要是人,都会为了钱包的状况伤透脑筋。
 啊啊,赫丝,我说过多少次了,晚餐要控制在三多拉之内。搞什么啊,你竟然喝了四杯啤酒!」
 眼尖地算出散落在桌上的盘子跟啤酒杯的数量后,艾尼这么说。但是就算被责备,赫丝也只把他当耳边风。就好像已经习惯被他碎碎念了,赫丝仍继续默默咀嚼。
 (狐狸在责骂死天使……)
 这真是个奇特的景象。要不是现在是赌博庆典,这两人会让人以为自己是不是闯进小剧场了。
 「哎呀,不过太好了、太好啰。顺利找到搭档了呢。你可能已经听过原因了,不过如你所见,其实是因为我的惯用手受伤,暂时没办法拿剑。
 我就劝赫丝说,就算只有你一个人也要出赛。」
 「你的手为什么会变这样?」
 「……理由很蠢啦。被捣乱人打伤的。」
 艾尼打从心底感到不甘心似地皱起脸来。
 「捣乱人?」
 「咦,你不知道吗?还是说,你是第一次参加比武大会?这种事在这类的大型比赛里很常见呢。有些坏家伙一找到受瞩目的参赛者,就会想办法让他们受伤。」
 「咦?」
 路希德双眼圆睁。艾尼耸耸肩,说:
 「再怎么说,比武大会是可以下注的,对吧?在自己看上的剑士或佣兵身上花了大钱的投资者会雇用小混混,要他们在这一类的酒店找碴。
 刚才这个家伙好像也被找麻烦了,大概是这个原因吧?」
 「啊,原来如此。」
 路希德朝赫丝一瞥。
 跟那个强壮男子对峙时,他之所以只出脚应付对方,或许就是在警戒着不要像艾尼一样被弄伤手。
 的确,对参加者来说,这是可以得到艾兹森国王认可的无上良机。对于下注的人来说,则是绝对不想输的大赌局。就算用上这种肮脏手段,他们也想要在比武大会中得胜吧?
 「对了,赫丝。」
 史纳凯尔一边从女服务生手中接过他点的啤酒,一边问:
 「能告诉我他的经历吗?既然能让你立刻下决定,肯定非常强悍吧!哎,你隶属于哪个佣兵团?目前拿到的冠军有哪些……?」
 (冠、冠军……)
 路希德不禁犹豫起来。
 他的实战经验不胜枚举,但是参加比武大会的经验其实只有四次。一次是跟马修斯组队参加的圣奥利葛洛特-加龙省圣诞节的比武大会,还有三次是星格里欧骑士团举办的剑舞祭。
 每一次他都有入围,但是没有得到优胜。正确来说,他是有得到优胜,但是没有获颁优胜的荣誉。因为他在颁奖前逃跑了。
 「不,我没什么了不起的经验。而且我只参加过洛兰特的比赛。」
 「洛兰特的?你的目标尽是些大型比赛呢!」
 艾尼像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地说。他的疑问很理所当然。一般人不会参加在首都举办的大型竞赛,而是会依序先参加地方上的小型比赛以获得冠军,这才是普遍的做法。如果是在大都市的祭典中举办的比武大会,很多都不建议没有拿过其他比赛冠军的人参加。
 此时,到刚才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赫丝说:
 「他是星格里欧流。」
 他的视线仍然看着盘子上的炸鳕鱼,一边说:
 「还带着路克纳斯。所以我就决定是他了。」
 轻声说完这句话,他就好像迫不及待地吃起鳕鱼。然后像猛禽类一样,连着背骨一起嘎滋嘎滋地咬碎。
 「路克纳斯!嘿,挺厉害的嘛。而且还是星格里欧流!」
 艾尼的视线马上落到路希德的剑上。他目不转睛地用各种角度观赏那把剑,然后说:
 「好棒的剑鞘。这东西应该很有历史吧?你保养的时候,用的该不会是南部瑟利产的丁香油吧?假如这是路克纳斯的古老复制品,或许还附有葛玛利克的守护呢。只要是剑士,都一定会想用用看这样的剑。精灵栖宿在剑中,并且会守护自己,这简直就像艾娃莉欧德之剑一样……」
 艾尼陶醉得两颊酡红。
 (哦,这个叫赫丝的男人……)
 看起来像个贪吃鬼,但该看的东西一个都没错过啊,路希德佩服地想。拥有知名的剑,代表他是个会在武器上花大钱的专家。而且只要看过剑柄跟剑鞘的状况,就算不看剑本身,也能了解使用者的程度。
 尤其赫丝还亲眼目睹了他打中那个兽王的场面。光靠那一幕,他大概就看出路希德是在绝对师徒制之下习得星格里欧流的人。
 「可以的话,我也想进入星格里欧骑士团啊。那可是骑士的最高峰耶。辖下的兵队有八成都是骑士,这规模超惊人。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马也是最棒的,而且不管怎么说,都是国王直属的老字号骑士团。跟艾兹森国王那种粗制滥造的龙骑士团历史规模有差啦。」
 「噗!」
 他差点喷出来。路希德连忙假装在啜饮锡制啤酒杯中的液体,把脸藏起来。
 不过艾尼说的话也很合理。说到帕尔梅尼亚之祖·奥利葛洛特-加龙省的弟弟——星格里欧所创立的骑士团,这可是与法米玛司教廷骑士团齐名,被认为是大陆最强的代名词。
 路希德稍微瞥了赫丝一眼。他总算吃完眼前的所有食物,用水罐里的水洗洗手。然后他突然抬起视线。
 细长的眼眸。宛如野狼般的危险气息。
 但是这个男人身上有些吸引路希德的地方。
 「说起来,关于刚才那个问题,我还没收到你的回答。」
 他这么说:
 「我再说一次,你要跟我搭档吗?事情就是你刚才听到的这样。我也习惯跟剑士合作了,应该能在比武大会中得胜吧。」
 「好啊。」
 路希德伸出两手。这是表示自己身上没有剑跟盾,是战士的握手方式。
 赫丝紧紧握住他的双手。握手时,凭对方手掌的状态就能了解对方使用的武器。赫丝正如他自己所言,是个使斧战士。这很明显不是习惯握着剑柄的手。
 「那么来立誓吧。发誓说到比武大会结束前,我们都会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对方,用尽全力,保住胜利与性命。」
 「当然了。」
 「那就发誓吧。在双方的神与良心之下行使这个契约,到契约完成之前不能毁约。」
 路希德点头。
 这个誓约行为是在比武大会组队时一定会做的事,这也是为了避免一个人与复数人立约、赛前不履行契约、单方面毁约等问题。如果没有这样的誓约,诸如花钱让对手的搭档在比赛前逃亡等肮脏伎俩就会到处横行。
 「我以斗神尚德里耶鲁以及我父法尔札德之名发誓。战士路克纳斯会尽己所能,为了胜利倾尽全力,保住战士赫丝的荣耀与生命。」
 路克纳斯在变换发音后就是路希德,而法尔札德原本的发音是费尔札特。所以这不算在神前说谎。
 「我叫荷莉赫丝。」
 他说。路希德连忙重说一次:
 「为荷莉赫丝尽力。」
 「为路克纳斯尽力。」
 两人举起手肘,贴住对方的手肘跟手背。这么一来,战士的契约就完成了。到比赛结束为止,或是其中一方受伤甚至殡命为止,这个契约都会持续。
 「哎,太好了。恭喜你,赫丝!」
 简直像是在为自己的事高兴一样,艾尼在头顶拍手。
 「真的太好啰。因为我干了傻事,差点就要连累赫丝了——对了,你叫路克纳斯是吧?放心,赫丝这个人很强的。如果是你们,一定能够得到冠军。
 明天赶快去登记吧。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为了让你们绝对能得到优胜,我也会尽全力的!」



 ﹡﹡

 艾兹森的国王夫妻在相隔遥远处——虽然他们彼此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其实是在咫尺之遥用了晚餐的隔天……
 ……以及隔天的隔天。
 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也没有掌握住彼此的行动,各过各的日子。
 为人夫的国王趁着因视察而暂居珀鲁耶姆郊外行宫的机会,昨天机灵地甩掉随从,决定好比赛的搭档,还办好了参赛手续。
 为人妻的王妃得知妹妹前来参加这个城市的赌博庆典后,也一直想着要想办法再次进城。
 幸好现在的珀鲁耶姆正处在赌博庆典的热闹之中。大多数的公家机关都休假,人们把工作跟游玩的比例颠倒了过来。这么一来,身为国家之首的国王夫妇也能从工作中偷闲,工作量也一下子减少。
 圣·安琪莉的政府单位所在的右翼宫进入正月以来的休假期,让两人难得可以毫无罣碍地借着休息的名目上街。
 而国王路希德正因为参加了期待已久的比武大会,一大早就有些兴奋。
 出乎意料地找到搭档,而且还是个无可挑剔的强者。这样一来,路希德在比赛中得到优胜的机率会大幅上升。

 「就算如此,您竟然甩开我,跑到夜晚的闹区里。真是不象话!」

 马修斯很难得地厉声责骂着上司。
 昨天,路希德假借到郊外视察的名目微服出巡,享受赌博庆典的乐趣。到此为止还是经过马修斯同意的范围,但是他竟然避开马修斯的监控逃跑了。
 拜他所赐,马修斯整个晚上都跟少数知情的护卫们一起寻找路希德。
 然而,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找到他。虽然挨家挨户地找遍佣兵们喜欢聚集的酒店跟小旅舍,但连形似路希德的人影都没看到。
 对任职秘书的马修斯而言,要抓到路希德相当轻而易举。但是只有这次不一样。他现在是乔装打扮的状态,而城里正因为祭典而陷入狂乱。这完全不是可以仔细注意周遭的情况。
 马修斯仓皇失措地四处搜索,一夜过后,当他在比武大会的登记处守候时,路希德果然出现了。
 只不过路希德不是一个人。
 他竟然带着要一起参加比武大会的搭档!
 「所以啦,我就说我不是故意的嘛。」
 路希德反驳,言下之意是「一切都是意外」。
 「我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我被卷入争执中,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一个怪男人的住家了。」
 「您好像说那是个围墙边有野玫瑰的独栋屋舍嘛。」
 马修斯说,并投以冰冷的视线。当然,这里是通往早餐室的走廊。刚才前来通报的侍从说,王妃殿下已经先行抵达了。
 「在那之后,我派人搜查过了,但是都没有找到那样的房子。」
 「可、可是,我真的有闻到鳗鱼派的香味……」
 马修斯大喝一声:
 「您还说什么鳗鱼啊!说起来,那一带都是四层楼的住屋,不可能有独栋屋舍。而且您还说那里有宽广的庭院?假如拥有足以悠闲地举办花园派对的庭院,那应该就是贵族的宅邸吧,但是很遗憾,那附近没有这种地方。」
 「不,那不是贵族的家。真要说的话,那比较像是隐居乡间的隐者小屋……」
 「这就更加怪异了!」
 马修斯用平时就带在身上的活页夹遮住嘴边,轻声说:
 「……陛下,那该不会是幽灵吧?」
 「怎、怎么可能!」
 路希德满脸僵硬。看来路希德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他拚命摇头,说:
 「但是我确实有见到人影,也跟他说过话喔。自古流传见到幽灵的人会发烧,但我很健康。今天上小号的状况也非常良好!」
 「这种报告完全无关紧要。」
 马修斯断然制止路希德继续说那些永无止境般的借口,并说:
 「答应跟那个怪异男子一起用晚餐这件事,哎,我就不追究了。问题在于接下来的事。您竟然接受陌生男子的邀请,参加比武大会。
 而且您不只是参加,还胜、胜……」
 路希德边走边抓头。不是因为头会痒,而是他无言以对。
 「……胜利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嬴!」
 「呃,所以说,这只是第一、二轮啦。」
 事情就是这样。
 那天,与自己在登记处重逢的路希德,带着一位据说与他意气相投的比赛搭档。
 与搭档之间会正式立下决不背叛的誓言。由于这是以斗神尚德里耶鲁之名立下的誓约,就连马修斯也无法在这种时候要求他们解散或放弃参加比赛。要是在这种地方引发纠纷也很伤脑筋,再怎么说,路希德现在是微服出巡的状态。
 马修斯不甘不愿地答应让路希德出场。
 而他们得胜了。
 刚在比赛初日爽飒登场,赫丝跟路克纳斯这对搭档就彷佛十年前就开始合作一样,以战斗中合作无间的配合,打倒了两组比武大会中的常客。
 两人刚开始的赔率还不怎么被看好,结果一下子就成了冠军候补。打倒『独眼巨人巴洛维果』跟锁链战士蝙蝠男之后,在他们身上下注的人与日俱增。
 对于这点,当事人也笑容满面地说:
 「怎么样啊,马修斯,你也看到了吧。现在我是赌博庆典比武大会的头号人物。观众们应该作梦都没想到国王本人竟然会参加比赛吧。」
 「是啊,应该没人想得到吧。」
 马修斯响应的声音如暴风雪般冰冷。
 「连作梦都没想到国王竟然会穿女装出场。」
 「吵、吵死了!」
 路希德因出乎意料的反击而狼狈不已,马上揉了揉鼻子下方。
 路希德依然穿着马修斯给他的什么什么女神的衣服。不过也多亏他身穿女装,没有人发现路希德的真实身分。
 「不就是你叫我穿的吗?而且你也没告诉我这是『无名神』的装扮!」
 「您现在不是知道了吗?事到如今,还说些什么呀。您不知道这件事,就证明了您的无知。」
 「呜……」
 路希德不禁闭上嘴。
 但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马修斯也只能叹气了。
 由于提早跑完视察旅行的预定行程,距离到路希德回去圣·安琪莉为止还有五天。比武大会的胜利者应该在这五天内就会出炉了吧。
 赌博庆典的比赛会在祭典期间持续举行。不过路希德没什么参加比武大会的经验,没有进入前几名的可能。
 不管怎么样,要是他不在五日后以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王城就伤脑筋了。
 「就算现在碰巧是几乎没什么公务的时期,还是要请您早日回来。奥兹马尼亚的大使下周就会抵达了。」
 「我管他是谁要来啊。」
 路希德在镜中确认过似乎比刚开始时更加熟练的女装(也就是妆容)后,说:
 「反正关于南塞的那件事,不管用什么借口都好,要拖延承认的时间。我绝对不会承认那个由奥兹马尼亚操纵的候选人。」
 「虽然您这么说……」
 马修斯毫不掩饰地大声叹气,然后说:
 「为什么您会突然说要参加比武大会呢?就您而言,感觉上态度有点强硬。」
 「那、那是……」
 天生无法说谎的路希德被锐利地指出这点后,看得出他十分狼狈。
 「——因为我下了赌注。」
 「啊?」
 「所以说!赌博庆典本来就是这样的节日啊!」
 一个眨眼后,他立刻改变态度。
 「我是艾兹森的国主。所以我必须赌上这个国家最大、最有价值的东西,跟诸神挑战。难道不是吗?」
 「嗯,听起来是很合理。」
 马修斯清了一下喉咙,接着说:
 「所以,您就打赌能否得到这个国家最有价值的东西,也就是能否在比武大会中获胜。」
 「没错。参加赌博庆典比武大会的每个人都是这样啊。这很理所当然吧!」
 「那这又是为了什么?」
 「呃……」
 「很可疑呢。我很早以前就明白您是行动力很强的个性,不过您不惜做出这些行为也想参加比武大会,这相当奇怪。
 应该有其他理由吧?」
 笑容突然从路希德脸上消失。看来对他来说,这似乎是最不希望别人提起的问题。
 但他似乎是判断马修斯不是能用随便的说法唬过去的人物,只好说:
 「——前阵子洁儿不是被那个女人监禁在教堂吗?」
 听他说出意料之外的事情,这次换马修斯说不出话来。
 「那是……」
 「那时候我虽然大骂那些僧侣们,但我其实很害怕。就算知道星教会是充满私欲的秃驴们的巢穴,我也没有强悍到明知道那里是神域还进去捣乱。
 而且要是被逐出教会就惨了。我也会有相信神的时候。软弱的时刻,也会想依靠神。
 所以我在无意中祈祷:神啊,拜托祢拯救洁儿的性命。我无法在圣域中拔剑,所以请让我不用拔剑也能去救她,请祢赐予我力量——」
 马修斯凝视着路希德真挚的侧脸。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到丝毫虚伪或敷衍。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位神灵实现了我的愿望。再怎么说,也没办法请神灵出示证明嘛。
 但是洁儿没有死。我成功救了她。我必须支付代价给应允我愿望的神。」
 在这张脸上,完全看不到说着想参加比赛时的天真表情,也看不到说任性话时的孩子气面孔。有的只是与神明对峙、一个真挚男子的决心——
 (啊,他是打算将『供品』献给神啊。)
 马修斯暗自理解到这点。
 有别于他那重视现实的思考模式以及外表,路希德其实是个重视与古代诸神的约定和典礼仪式的人,这点马修斯也很清楚。
 他在草原上度过幼年时光。听说养育他的强古·嘉顾是个被称作草原勇者的男人,也在年幼的路希德心中奠定下目前已逐渐消失的自然神信仰。
 ——一定要遵守与诸神定下的誓言。得到过多的庇佑时,就一定要献上供品回报,否则古神会作祟,因为祂们非常痛恨被无视。
 路希德会那么厌恶安卡里恩这个宗教组织,也是因为这个新兴宗教驱逐了长久在草原上扎根的古老本地诸神。
 路希德恐怕是从御医们口中听到洁儿所服的毒药与病状的报告,深切感受到她的获救近乎奇迹,然后他将此解释为古老诸神应允了他的祈祷。
 对于拯救性命的谢礼,绝非新神殿或金银财宝。他要献上自己所能得到的最大功绩。
 为此,路希德打算献上与赌博庆典相衬的、由自己亲手摘下的胜利。他能亲手得到的最大的东西,并且也是路希德自己很重视的东西。
 那就是『胜利』——!
 「所以您就想献上比武大会的冠军吗?」
 唉……马修斯叹了口气。路希德大概以为自己受到责备,他不悦地别过脸去,口中嘟哝着:
 「有、有什么办法,那个瞬间我祈求的对象是胜利女神啊。要回报女神,又要是我个人能以自力达成的事项,就只有靠自己取得比武大会的胜利了。艾兹森国库可没有闲钱能浪费在盖寺院上。这么一来……」
 「唔。这个嘛,嗯,也对……」
 马修斯用像在忍耐头痛的姿势伸指按住额头。
 与诸神的誓言是神圣的。所以要是路希德真的在神面前发誓了,确实会产生非完成不可的义务。
 然而,就算如此,国王本人老老实实地参加比武大会,与斗神打赌,总觉得也不太好……
 (唉,算了。反正表面上陛下并不在城里,王妃殿下不可能会发现。
 听说奥兹马尼亚大使是那位说话慢吞吞的鲁登斯男爵。既然会派遣他过来,奥兹马尼亚应该就没有打算摆出强硬态度吧。那么比起冒失地让陛下留在王城接待他,让他苦等对我们会更有利。
 还有三天。只要他充分享受过比武大会的乐趣后,在大臣们面前摆出若无其事的脸,回到政务之中就可以了……)
 马修斯频频告诉自己。虽然有一半像在自我催眠,但是不这么做的话,他没有自信能看着眼前完全融入一群粗人之中、还兴高采烈的路希德而默不作声。
 再怎么说,这样的路希德看起来就像只是个为了测试实力,从佣兵团来到这里的年轻挑战者。
 那个证据就是——
 「喂——赫丝,我在这。让你久等了。走,去看下个对手的比赛吧。」
 「在那之前先吃午餐。」
 「真是的,你还要吃啊?刚刚吃了堆积如山的油炸大蒜的人又是谁呀?呜,好臭!能拜托你打哈欠时不要把嘴巴张那么大吗?
 啊啊,原来路克纳斯也有吃。你们两个都很臭耶!」
 是不是很悲伤呢?国王的威严荡然无存。他完全融入这些人之中了。



 (不过……那个凤眼的男人。)
 马修斯突然将视线转向正在与路希德交谈的高挑佣兵。
 之前听路希德介绍说,这是他的临时搭档。名字好像叫赫丝。
 (好像有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但是就算他仔细观察对方的外貌试图回想,赌博庆典的扮装还是阻碍了他的努力。而另一个据说是男子原本搭档的男人,还长出了尖耳跟尾巴,乍看之下实在不像个手腕高超的佣兵。
 (那个狐狸是叫艾尼吗?艾尼……这是什么名字的昵称呢?——不对不对。)
 马修斯摇摇头。现在没时间在意这种萍水相逢的对象。
 他已经派人调查他们的身家了。不过他们是临时组合,等到解散后就没有必要深入追究吧?
 这时,为了买比武大会的博彩券而群聚的人墙对面传来叫喊声——
 「啊,那是什么?」
 「是、是壶!」
 「壶在集团行动!」
 接着别的方向也有声音传来。
 「那是啥啊?」
 「是孔雀!有个扮成孔雀的集团!」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变装啊!」
 「喔喔,他们跟壶卯上了!」
 就连已经看惯变装的珀鲁耶姆市民,也被这出人意表的集体变装震撼了。
 (总而言之,拜托快点结束!)
 由于他的心情太过迫切,马修斯差点就要呼喊出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舍弃的守护圣人之名。
 啊,拜托一定要平安无事地结束。
 反正速成的搭档肯定无法顺利配合,没两下就会败退。很久以前,马修斯也曾经隐藏身分参加这类竞赛,但就算能拿下一两次胜利,要进入获奖的前八名内困难无比。而且这次大会中除了四名骑士团团长以外,也有龙骑士团的勇者们参加。以这些接受过充分双人战斗训练的人为对手,最近一直忙于处理政务、顶多偶尔练武的路希德不可能会胜出。

 但是马修斯的祈祷落空,他的预测被推翻了。

 「什么!今天的比赛要延期?」

 大会第三天,突然的雷雨导致原本预定的比赛顺延。而且非常不幸的,由于落雷击毁竞技场的一部分,需要花五天来修补。
 比赛将在五天后重新开始。
 而国王路希德预定回到圣·安琪莉城的时间,也变成了五天后的八月六号。

 ﹡

 不知道丈夫偷偷提前结束视察的行程,现在正在享受赌博庆典,妻子洁儿遇上毫无预期的灾难。
 原本预计在一个礼拜后来访的奥兹马尼亚大使,突然提前在今日抵达。
 「怎么会这么早?」
 听到突然的通报,洁儿在惊讶的同时,也感觉到有种奇特的不安从胃底涌上来。
 虽然大使抵达珀鲁耶姆的时间早于预定,不过会晤的预定时间是在三天后,照理说对方只需要送来抵达报告,在安排好的住宿处等待三天就可以了。
 然而,特地将会晤时间提早三天,闯到王城里来的意图是什么?
 (对方知道路希德不在!)
 洁儿有这样的直觉。
 国王不在城堡里,这样子是无法达成任何结论的。对方明知道这点还硬闯过来,所以是出于南塞问题以外的目的吧?
 奥兹马尼亚大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听说担任大使的鲁登斯男爵是个既平庸、外交风格也不强势的人物。那么没干劲的男人到底是听到什么花言巧语,才会趁人不在的时候闯过来?)
 但是在迎接奥兹马尼亚大使的时候,洁儿的这个疑问立刻解开了。

 「初次见面。我是奥兹马尼亚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辛普琉司·艾尔·佳托贾。」

 他左手按在心脏处,举起右手手掌,单膝跪下。这是伊瑟洛式的行礼。奥兹马尼亚这个国家位于东方与西方文化圈的边界,拥有融合了两边特点的文化,这点洁儿也很清楚。
 虽然饮食跟风俗受到东方的影响,不过该国并不隶属于伊瑟洛。为了避免成为藩属,他们在非常久以前就舍弃了伊瑟洛的二极神,转而信仰安卡里恩星教。
 (奥兹马尼亚的王太子就是大使……!)
 接受他的致敬后,洁儿一瞬间感到疑惑:自己现在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
 对方是王国的王太子。
 而自己则是这个公国的王妃。
 一般而言,自己的身分较低。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身分,就无法继续待在上座。
 但是洁儿现在的身分是帕尔梅尼亚的公主·梅莉露萝丝,要判断身分高低很麻烦。而且现在欧斯王子是以奥兹马尼亚大使的身分来到这里。
 该把他当成奥兹马尼亚大使辛普琉司公爵呢,还是把他当成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
 这本来是要由数名典礼官动脑思考数日的难题。迎接外宾时,座位席次与接待的贵族席次是最让他们伤脑筋的事情。
 不过很遗憾,现在洁儿没有那种叫来典礼官从容讨论的时间。她必须当场立刻做出判断。
 (我正在被试探。被这个王子!)
 这个突然的来访,原来是个为了要看清洁儿的测验啊。洁儿瞬间在扇子后方瞇起眼睛。
 奥兹马尼亚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他有着聪慧的眼眸,以及冷静透彻的头脑,传闻他已经在担任父亲锡特王的参谋,别名为『冰雹王子』。
 现在洁儿和迎娶她为王妃的艾兹森,都被这个不过十三岁的孩子轻视了。
 无论如何,非得让突然来袭的他体认到自己的无礼不可。



 「您工作辛苦了,大使。」
 洁儿缓缓拿起扇子,露出微笑。她一步也没有离开上座。
 一步也没有。
 也就是说,她决定将欧斯王子当成地位低于自己的大使看待。
 「……!」
 彷佛混有诸多杂质的冰一般的灰色眼眸突然睁大。比起说是感到意外,更像是确认了一项事实的神情。
 真是个不像孩子的表情。洁儿这么想。
 (他很习惯窥伺对方的表情。恐怕他平常就是在大人包围之下生活吧。)
 「远道而来,真是辛苦您了。不过您竟然早了三天到达,看来您来的路上相当匆忙。」
 「不不,我并非在三日前到达这里。」
 他摇了摇头。
 他的淡褐色头发也随之摇晃。奥兹马尼亚人的头发大多是这种颜色,就跟他们国家盛产的铁矿一样,和那些被称为「艾尔高涅」的流浪民族的鲜红发色不同。
 「咦……」
 「其实我在四天前就进入珀鲁耶姆了。我想暂离职责,慢慢享受有名的赌博庆典。我是在鲁登斯即将出发前请他让我同行,因此来不及与贵国联络……哎,真是抱歉。」
 ……意思是说,他并非以奥兹马尼亚大使的身分前来吗?欧斯的话中暗示着这件事情。
 (那么,该把他换到上座来吗?)
 洁儿的头脑忙碌地运转。
 外交中,决定好彼此的立场之前的过程就是前哨战。现在让出上座的话,接下来很难取得主导权。虽然如此,地位就是地位。
 (不,现在就先别管了。)
 洁儿微微一笑。
 真不可思议。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她作得出虚伪的笑容。然而在重要的时刻,脸颊却一动也不动。
 想露出笑容的时候,就无法微笑。
 理由显而易见,因为她把这些献给蜜瑟罗黛了。她献上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跟眼泪……
 「哎呀,您真是的。既然如此,您更应该事先捎来通知呢。您或许已经知道了,我国的珀鲁耶姆赌博庆典有个规则,就是一定要扮装成诸神的模样才行。
 要是您有先行通知,就能由我们帮殿下您准备好服装。」
 洁儿仍然没有移动。
 她藉由不变更上座这件事,主张艾兹森王妃地位高于奥兹马尼亚王太子。
 而欧斯也无法对此提出异议。
 因为洁儿目前的身分是帕尔梅尼亚的公主梅莉露萝丝。面对帕尔梅尼亚的公主,而且还是第一公主,即便是奥兹马尼亚国王也必须表致敬意。
 「……真是遗憾。」
 欧斯仅止于平静地如此回答。
 接着,为了更进一步清楚显示出两人的位阶关系,洁儿马上邀请欧斯共享晚餐。
 在晚餐的席位上,哪一方坐上座,哪一方坐下首都有明确的规定。
 他入座就代表自己也接受这样的对待方式,此后就再也无法耍赖。
 即使暗示自己不是大使,对方也没有让出上座,这件事确定了欧斯与洁儿的立场。洁儿没有离开上座,这意味着她丈夫路希德也会采取高于欧斯的立场进行交涉,这么一来艾兹森就领先了奥兹马尼亚一步。
 (他趁路希德不在时来突袭,原本应该是打算让我方动摇吧,但不能如他的意。
 事情变成这样,就得请路希德尽早回来……)
 洁儿一边吃着厨师长急忙赶制的国宴晚餐,同时不着痕迹地窥看欧斯的情况。
 他似乎天性寡言,很少主动开口。有时候当洁儿在看别的东西时,她知道他一直在窥伺她的动向。
 被称作冰雹王子的他,气质就像是夏日偶见、彷佛季节倒流般的冷天一样冰冷。
 (好啦,他会说出什么,又会如何进逼……?)
 既然已经确立了双方的立场,接下来换洁儿等待对方出招。一开始就受挫的欧斯王子这次到底会使出什么招式,将艾兹森,甚至是洁儿逼得走投无路呢?
 虽然洁儿装作若无其事,平静地做好心理准备,但也因为餐点太过美味而忙碌地动手。
 接着,他说出她从没预想到的话——
 「真意外呢。」
 「咦?」
 「……王妃殿下您明明如此纤细,却吃得相当多。」
 这是一记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反击。洁儿差点就不小心让手中的面包掉到汤碗中。
 她连忙干咳一声。
 「是呀,我是比较会吃的类型。我也常被国王陛下嘲笑说,女人不该像这样狼吞虎咽。」
 「这是好事。要是不好好吃饭,有个万一的时候很容易丧命呢。」
 「咦……?」
 这句危险的发言让她再次停止手上动作。
 洁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欧斯。他有什么意图?说出「丧命」这种不祥话语,而且还特地向初次见面的对象说出这句话的意图究竟为何?
 但是这句话好像是他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冰雹王子瞬间露出「糟了」的表情。然后他说:
 「啊,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请您见谅。」
 「不会……」
 口中残留着照理说并未加在面包里的苦涩味。
 再这样下去,在路希德回来前,会让他留下一堆气氛糟糕的印象。洁儿无奈地主动提出话题:
 「不过殿下您突然的来访,让我刚才吓得提心吊胆。我想您也知道,在国王陛下归来前还有一小段时间。既然如此,我会请人为您准备服装,您可以享受一下赌博庆典……」
 「您的美意让我十分惶恐。但是我无法这么做。」
 「为什么呢?」
 「我等会如此急忙来此是有理由的。」
 欧斯立起修整得十分漂亮的指甲,一口气剥开橘子皮。
 「关于南塞的那件事……」
 「请等一下。」
 洁儿立即插话。她也有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的理由。
 「凭我恐怕无法做出承诺。请等陛下回来之后……」
 「就是因为没有那种时间,我才会如此匆忙。」
 欧斯强硬的措辞让洁儿脸上倏然出现阴霾。
 「这是什么意思?」
 「南塞的公爵之位已经空悬将近半年。接下来那一带将进入秋季,每个城市都会依序举办丰饶祭,即将迎接重要的时期。尤其南塞是西北部的大都市。市议会说,不希望让继承人问题继续拖下去。」
 「……我能理解南塞的理由,但是这太突然了。连三天都等不了吗?」
 「因为市议会紧急提出申请了喔。确定今年的葡萄跟小麦的收成量之后,税率也会跟着决定。随着这个税率,也会决定聚集在南塞港的船只关税。在丰饶祭开始前,这些都需要领主的签名。」
 ——那种事情,有代理人的签名不就够了吗?正要这么说时,洁儿急忙忍住这句话。
 说到南塞市议会,这是近来积极主张都市完全自治权的北方急进势力。
 当然,只限于南塞的话,无论从生产额、税收或都市规模来看,说它是个小国也不为过。但是如果允许一个都市自治,就会慢慢有其他都市跟着争先恐后地要求,所以也不能轻易给出自治权。
 无一例外,各国的君主都为了这类国内都市的地方势力伤透脑筋。
 (如果要维持国家财政,无论如何都会演变到不得不提高这类大都市税率的结果。这么做会招来市议会的反感,市议会很容易会与他国私通。
 他们主张的是获得自治权。这次也一样,找一堆理由,希望只用市议会的签名就让税率通过。而要是答应过他们一次,就得渐渐承认南塞的自治……)
 「但是先不论南塞有多着急,奥兹马尼亚的人会来担心这件事也有些奇怪呢。」
 「是这样吗?对我国而言,公主凯缇库克的下嫁也是件重要大事。」
 「就算如此,这次的出嫁也未免太匆促了。我也是从帕尔梅尼亚嫁到这里,我知道女性结婚需要很多时间。而且我听说公主殿下是位非常美丽的女子。应该会有许多人来求亲才对呀……」
 洁儿故意进一步强调将公主嫁到南塞公爵国有多么奇怪。
 但是……
 「不不不,没这回事。」
 欧斯若无其事地回避这个问题,说:
 「这点还远不及您呢,梅莉露萝丝王妃殿下。」
 完全没有中计。
 他提出帕尔梅尼亚的公主下嫁到不过是个大公国的艾兹森这项前例,漂亮地封住洁儿的嘴。
 这让洁儿不得不稍微改变对他的看法。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冰雹王子非常习惯外交场合。以十三岁的年纪能够反击到这个程度,他是钖特王参谋的传闻或许并不完全是传言……)
 欧斯轻轻举起右手,唤来侍从,要他更换洗手用碗中的水。
 「而且南塞新公爵莱卡·帕姆是位非常优秀的人物。彼此都是初婚,年纪也相近。要让我亲爱的堂姊嫁给他,我并无异议。
 您或许早就知道了,我国奥兹马尼亚王家有些不太方便放到台面上的内情,加上她还没舍弃卡利亚柯利亚的信仰,我父王也一直思索要将她嫁到哪里才好。在这一点上,由于南塞是交易都市,所以教会也很宽容。比起在多拉罕,我堂姊能过得更加自由……」
 很顺畅的说明。但是他的防御有如铁壁,没有给洁儿任何可乘之机。
 奥兹马尼亚的镀金王锡特在谋杀兄长后即位,之后马上将哥哥的妻子跟女儿纳入后宫,这件事洁儿也很清楚。而后前王妃自杀,大公主怀了国王之子,最后在产床上逝世。
 听说唯一健在的小公主至今仍在金宫多拉罕的深处,在不得已之下被迫过着形同幽禁的生活……
 (锡特王现在终于打算要解放那位小公主。是因为要用于政略之上,还是对悲剧的侄女的温情呢?还是说,只是想甩掉麻烦呢——)
 但是,就算他的每一项理由都没有漏洞,以艾兹森的立场而言,亦不可能说「喔,是这样啊」然后答应他。
 南塞市议会、奥兹马尼亚跟帕姆家之间确实有联系。
 南塞市议会想要自治权。
 要是凯缇库克生下孩子,以那孩子的继承权为契机,奥兹马尼亚会得到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南塞的机会。
 另一方面,这是帕姆家让原本多余的四男继承公爵位,扩大家门的机会。
 三者间的合作会紧密至此,代表这个阴谋在更早之前就已经仔细酝酿好了吧。然后特地看准艾兹森因赌博庆典浮躁不安的时刻来找麻烦。
 就算如此,事到如今也无法怀柔市议会跟帕姆家。现在艾兹森没有拉拢他们的时间,也没有可用的手段。
 (该怎么做?)
 洁儿像是什么事也没有一样,让叉子在嘴巴与盘子间来回,同时迅速思考。
 威胁帕姆家——这种方法也行得通。但是仔细想想,在后台获得奥兹马尼亚这个强大庇护的他们真的会屈服于艾兹森的威胁吗?比起屈服,他们应该早就预料到知道计划的艾兹森会去威胁他们。他们应该事先已经做好消灭自家丑闻的预防措施了吧。
 市议会也一样。
 要把市议会拉拢到这边,就必须给他们自治权。这对艾兹森来说是个过于庞大的代价。可是此时失去南塞这个大都市的话,连作为大公国的门面都会发生危机。
 国王路希德最大的弱点,就是艾兹森现在还不是王国,而只是个大公国。为了让伊力卡的法王承认艾兹森是王国,除了要得到各国国王的同意,必须要达成拥有一定的领土及流通金银数量这个条件。但在此时被奥兹马尼亚夺走南塞的话,升格为王国的事情就告吹了。这样好不容易越过各种障碍、逐渐有了进展的改革就会功亏一篑。
 (不能把南塞交给他们。但是对方合作紧密,准备周到地向我们用上了政治手段。艾兹森没有用以扭转这点的时间、金钱跟人手。甚至连路希德也不在!)
 至少要在路希德回来之前想办法争取时间。
 「还是要等国王陛下归来。」
 洁儿明确地这么说:
 「我认为这是作为大国大使的礼仪,欧斯王子。不管怎么说,在我丈夫出门时间过来,叫我立刻交出回答,这也太过无礼了。而且竟然还派遣了两位大使。」
 洁儿睁大眼,威胁似地看他。此时还是显露出不快,等待对方出招,再重整态势会比较好。再这样下去,谈话进行的步调会被对方拖着走,演变成无法挽回的情势。
 但是欧斯没有依循洁儿的期待。他睁大了眼看着侍从端来的本日主菜,然后说:
 「不,并不是这样的,王妃殿下。」
 他用优雅的手势拿起刀子。
 「奥兹马尼亚并非派遣了两名大使。当然,我也不是真的为了观赏赌博庆典而来。鲁登斯男爵从父亲那边接下了货真价实的大使委任状而来到这里,之后请您好好跟他谈谈。事情的概要就是我刚才顺便讲过的那些,而他是这次凯缇库克公主下嫁的负责人。」
 「那么,您到底是为何而来?」
 她的声音中不小心带了点刺。糟了,洁儿不禁这么想。为什么呢?不知道是否因为对方是小孩,从刚才开始,无论洁儿试着修正多少次,还是会被欧斯的步调拉走。
 像是瞄准两人会话间的空白处,侍从送来滋滋作响的铁板。
 「看来今天的主菜已经来了,那我也进入正题吧。」
 他毫无犹豫地将刀切入眼前的烤鹌鹑。然后就像切布丁一样,开始轻易将它分解开来。
 「我现在正为了某个原因,在各国间旅行……那个理由就是——」
 他用刀子插着切开的肉片,送进口中。
 「会议。」
 「会议?」
 洁儿露出彷佛吃下仍然酸涩的果实般的表情。
 「——我国的奥兹马尼亚王打算以发起人的身分,进行同盟会议。啊,当然,内容也包括对铁的生产量及出口量设下限制的问题。」
 「……原来如此。」
 洁儿回复到以往的冷静策略家面孔说。
 很像喜欢受人瞩目的镀金王会做的事。八成是最近奥兹马尼亚不甘心在国政上落后了他国几步,想以铁矿为饵,夺回主角的位置。
 「那么,各国都要派出大使呢。」
 「基本上,对大使也有个条件限制。」
 「条件?」
 「希望大使由女性担任。」
 洁儿忽然露出不悦的表情。她无法看出特别要求由女性担任大使的奥兹马尼亚有何意图。
 「这是为什么?」
 「难得请各国派人前来,不就会让人想办个盛大的活动来迎接吗?左思右想之后,我国决定募集锡塔哈特王的再婚对象。」
 口中含着橘子水的洁儿差点呛到,不禁大声咳嗽。
 「再、再婚对象……」
 「是的。也就是奥兹马尼亚王妃。」
 洁儿双眼圆睁。看来镀金王打算让各国的贵族女子担任大使,主办一场围绕着奥兹马尼亚王妃之位的选美大会。
 (简单来说,就是要挑选美女啊。)
 「本来父王说这也是挑选我的妻子的好机会。我告诉父王说,这个优先级反过来了,结果就变成这样。」
 像是在说自己完全没有兴趣似地,欧斯开始默默专注于用餐。取而代之地,洁儿开口说:
 「原来如此,奥兹马尼亚的王太子妃的确也还没决定呢。所以王太子殿下才会像现在这样,亲自走访各国。」
 也就是说,奥兹马尼亚想以父子俩的婚姻为饵,无论如何都要让各国王族集结到奥兹马尼亚。
 这是为了让会议成功,证明奥兹马尼亚握有世界的主导权。
 「就是这样,王妃殿下。」
 「这可真是不得了。既然如此,我们也得好好努力,选出一个大使才行呢。」
 「……唔。这个嘛,很难说呢。」
 瞬间清空盘中食物后,欧斯这么说。
 然后他故意避开洁儿的视线,说:
 「这个,说不定有些困难吧。」
 「困难……您是指什么?」
 不能受他挑拨。洁儿不断告诉自己,并悠然响应。
 「您的意思是说,我国艾兹森没有足以嫁到奥兹马尼亚的王族公主吗?」
 「没错,我当然是这个意思。」
 咳嗯。马修斯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
 (啊……!)
 这就是奥兹马尼亚国王的计谋吗?——洁儿此刻确信了这点。
 到底为什么奥兹马尼亚国王会在这个时期提议举行同盟会议呢?
 众所皆知,锡特王好出风头、性喜铺张,是个自恋到极点的自信人物。
 而他这次摆明了要杀一杀艾兹森的锐气。近来由于安卡里恩星教会的新税问题、十字大道动工等,艾兹森在许多方面都成为话题。
 但是原本就自信心过剩的锡特国王对此并不乐见。再加上奥兹马尼亚长年以来有依赖铁矿的倾向,产业重心又被凡希坦斯抢走,因此一直有着没有显著产业的烦恼。对他而言,艾兹森的十字大道建设工程并非事不关己。
 (而且既然成了会议的主办国,要邀请哪个国家、排挤哪个国家,都随锡特国王高兴。
 要是他邀请了知名大国,却没有向我国发出邀请函,等于奥兹马尼亚不认可我国参加会议,我们会蒙受莫大耻辱……)
 而这就等同于艾兹森被宣告永远都无法升格为王国。
 (这就是他的谋略,还有他们的做法。)
 即使在思索的期间,为了不暴露出她在思考各种事情,洁儿的手不断移动。不只是动手,她也毫无犹豫地咬下硕大的无花果实,瞬间吃了精光。
 在盘子上的水果皮堆得像山一样高,同时洁儿的脑中也跟平时一样冷静。
 (而这个会议就是他的王牌。
 奥兹马尼亚的意思是这样的:想被当成一流的国家接到会议的邀请,就乖乖把南塞交过来。)
 她一个不小心,差点把桌下的踩脚凳踢出去。路希德应该会毫不迟疑地这么做吧,但是洁儿并不是个无法按捺住冲动的人。
 洁儿的视线再次回到欧斯身上。他对现场结冻般的冰冷空气全然不以为意,光是堆积如山的无花果还无法让他餍足,这次他用双手压碎在盘子上晃动的苹果果冻。
 彷佛完全握有主导权般的态度。
 欧斯王子的自信就是奥兹马尼亚的自信。
 奥兹马尼亚国王是认真的。仔细观察他这次向艾兹森使出的谋略,可以看出其中包藏两三层陷阱。
 (……锡塔哈特为了彰显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奥兹马尼亚的国力也毫无衰退,才打算召开会议。而他也不只是为了夸耀自己的力量而召开,他使出各种计谋,想为奥兹马尼亚谋取利益。
 由于看到他撒出奥兹马尼亚王妃之位为饵,各国也不能无视这场会议。而且奥兹马尼亚是大陆第一的铁矿输出国。从强化国家的观点来考虑,就算是霍克兰德或帕尔梅尼亚,应该也不想得罪他……)
 布满这样的谋略,坚持交涉直到达成最大极限,有什么万一的时候就派出最强的铁骑兵队——这就是奥兹马尼亚的镀金王锡特一直以来的作法。
 正因为如此,洁儿也明白了。
 他这次的目标不是长年的对手凡希坦斯国王,而是瞄准了艾兹森。而他打算把艾兹森这个国家排除在大陆诸国之外,贴上「不是『国家』,只是个属国」的标签。
 由于奥兹马尼亚是主办国,一切都随他们高兴,他们也能把艾兹森的地位贬低到同为帕尔梅尼亚朝贡国的辛瑞吉亚之下。
 (没被邀请参加会议就麻烦了。要是奥兹马尼亚国王邀请其他小国的国王,却无视艾兹森的话,我国就等于被认定为连那些国家都不如。
 对于无论如何都想要王国称号的我国来说,将会成为相当沉重的打击。)
 洁儿就像是忘记眨眼一般,一直瞪着眼前的盘子。
 ——但是不能把南塞交给他们!
 「啊,真的非常美味。果然旅行的醍醐味就是能尝到故乡没有的珍稀美馔呢。」
 把送上来的食物吃得一乾二净后,欧斯在口中念诵简短的餐后感恩祈祷。
 接着,他突然抬起视线,正面看向仍在犹豫的洁儿。
 那已经不是十三岁孩子会露出的表情了。这是受到一国之君全权委托,干练外交大使的表情——
 「非常抱歉,听说在三天后南塞的议会即将休会,进入暑假。我方在那之前必须做出一些响应。
 幸好王妃殿下是帕尔梅尼亚公主,似乎还是路希德国王的幼年玩伴。两位之间会有深厚的信赖也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就算由王妃殿下来响应,我认为也完全没有影响。」
 「欧斯殿下……这太……」
 「请您尽快给我答复。明天就必须派遣使者前往南塞了。」
 洁儿忍住咬牙的冲动,好不容易才挤出回答。
 「那么,明天给您答复。」
 「请务必如此。」
 赶在他起身之前,洁儿举左手叫来侍从,示意他拉开椅子,她要离席。
 用餐完毕时,会由地位较高者先起身。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先离席。
 在身旁服侍的可可向她送来意味深远的眼神。洁儿眨眼响应,然后转身。负责摇铃的侍女起立,摇铃宣告王妃的离席。
 (这样一来,就要与时间赛跑了!)
 为了阻止他们的企图,接下来艾兹森大概得进行非常缜密的外交行动。
 各国会派谁出席那场国际会议呢?
 艾兹森又该派谁当大使呢?
 而南塞问题又该如何交涉呢?
 就算受邀参加会议,艾兹森是否能与大国并列,位居同席呢?
 但是在抵达这个问题之前,还有好几座必须越过的山!
 (才不会如你们所愿!)
 走过第二个转角,熟悉的房间入口出现在眼前。摇铃侍女站起身,摇铃宣告她的到来。
 她卷起挂毯,走进房中。负责梳妆的侍女已经准备好外出服,正在等待她前来。
 她已经预料到欧斯王子会使出什么手段。艾兹森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么一味地挨打。
 「可可。」
 洁儿呼唤她。
 可可带着有些自豪的表情走上前。
 「哥哥刚才似乎已经回到珀鲁耶姆。」
 「我知道了。」
 「——我已经安排好不显眼的出租马车,停在我们这些侍女所用的王城后方出入口。」
 在镜前将王妃的正式服装换成赌博庆典用的服装,洁儿沉默地点头。
 不能一直让他先发制人。
 没时间了。
 在非得做出回答不可的明天到来前,无论如何都要封住奥兹马尼亚的策略!

 ﹡

 洁儿再次踏进小丑大道上最大的建筑物——因有飞龙剧团定期演出而扬名的剧院。
 当然,这不是正式访问。不过这已经是第二次微服出巡,大部分的侍女都不会对洁儿穿上香媞莉的装扮出门这件事起疑。倒不如说,一定有人觉得有她们奉为主人的王妃领头出游,自己不就也能享受祭典了吗?于是也摆脱束缚出门游玩。
 但是洁儿之所以会再次上街,完全不是为了享受赌博庆典的喧嚣。

 「萨拉密司·安巴斯汀。
 他就是妳想要的新南塞公爵候补。」

 大约三日不见的吉奇·巴隆脸上没有露出赶路的疲惫,淡淡说出这句话。
 「刚满十三岁。他是前公爵年轻时染指侍女,让对方怀上的女儿所生的孩子,也就是公爵的孙子。这好像是在那方面的兴趣觉醒之前播下的种。
 他跟奶妈,同时也是那名侍女的阿姨一家人一起住。毫无疑问,他是族中的麻烦人物——应该说,听说他是个几乎被完全遗忘的存在。要是没有这次的事件,他应该永远不会受到任何瞩目,以一个平民的身分度日吧。」
 他那双会让人联想到爬虫类、彷佛有个直切裂痕般的瞳孔笔直望向洁儿。或许是因为刚从旅行中归来,他并没有做出象样的变装。全身上下穿着平时的贴身黑衣,用布蒙在嘴边,只有脸的上半部戴着朴素的白色面具。以吉奇来说,这是很平常的装扮,但这个模样看起来就像是故事中出现的死神。
 (找到了。能够封印住奥兹马尼亚策略的我方王牌!)
 洁儿确实有了近似希望的感觉。
 议会决定的公爵候补已经受到奥兹马尼亚支配,对方甚至已经打好迎娶公主的算盘。要是把南塞交给那样的男人,那个都市就等于被奥兹马尼亚收编了。
 在没有时间、全都落后一步的这个阶段,艾兹森能用的策略并不多。
 其中一个方法,就是要由艾兹森推出一位没有被奥兹马尼亚控制的新公爵候补。
 但是,为此就得重新调查公爵原本就非常稀少的血亲,找出比议会跟奥兹马尼亚所推选的候选人血统更纯正的优秀男性。
 洁儿没有时间了。议会打算在这个夏天的尾声选出新公爵,她非得赶上那个决定人选的时间不可。但是答复的期限就在明天。
 用正常的找法大概会浪费太多时间吧。所以洁儿委托了吉奇。她在他面前堆起了山一样高的违法金币。
 「吉奇,就你来看,萨拉密司这个人怎么样?」
 「他过得很简朴。他跟比他小的养弟睡同一张床,床尾添了张椅子,睡觉时就把脚放在上面。」
 他精确的报告让洁儿不禁微笑。眼前彷佛浮现兄弟俩躺在窄小的床上,床尾放着椅子,两人紧靠在一起睡觉的模样。
 「他的养弟是小他一岁的葛雷斯尼。最近原本替外甥管帐的父亲因眼睛不好退休了,一家的生计似乎陷入困难。因此萨拉密司向祖父讨了好几次钱。」
 「母亲呢?」
 「听说很久以前就死了。」
 洁儿微微点头。
 「我想我应该已经达成工作了。」
 「没错,很足够了,吉奇。」
 洁儿满足地用面具遮住嘴边,点了点头。
 吉奇·巴隆真的替她做得很好。他带来的简短报告——那个家庭的生活样貌提供洁儿很多信息。
 首先,她知道萨拉密司或许被真正的双亲当成麻烦人物,但他在奶妈家里是在爱中成长的。
 与养弟共睡一张床,这意味着不只在表面上,他在那个养弟的家中确实跟家人没两样。再由他的养父负责为他亲生父亲管帐一事,可以得知养父出自商业大学。而养母既然能以奶妈的身分出仕男爵家,意味着她的家系热心于教育,连女性也能读书,并且超过三代没有发生过重大疾病。
 教育水平不低,长寿且健康的简朴乡下家庭。
 虽然不亲自见上一面就无法确定,但如果他对自己的出身没有奇怪的心结,拥有友爱的家人,是个正在成长中的十三岁少年,那么他应该很值得让艾兹森在他身上赌一把。
 (没错,这是赌注。就算有个万一也不能把小南塞交给奥兹马尼亚,为此艾兹森所下的大赌注。作为国王与王妃在赌博庆典中献上的赌注,这非常适合托付给香媞莉……!)
 以往一办完事情就会立刻从她眼前消失的吉奇,突然向她丢出另一个话题:
 「妳打算用这个少年当成新候选人来迎战吗?」
 洁儿毫不迟疑地点头。
 「对,没错。」
 若要赢过名门帕姆家的骑士,无论如何都得推举南塞公爵的亲属成为候选人。既然有许多议员都受到帕姆家贿赂,想让市议会产生动摇,就必须推出一位『正统的南塞籍候选人』给市民看。
 南塞属于南塞人。
 如果能在他们心中激起这样的骄傲,情势或许就能一下子大逆转,不然至少也能争取时间。
 「哦……妳老公肯定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吧?」
 洁儿默默耸肩。
 她有向路希德送出欧斯来袭的通知。但是再怎么快马加鞭,要到达他现在参访的哈隆矿脉也要一天。洁儿没有询问他想法的时间。
 这真的没办法。不过如果是现在的路希德,她觉得他会赞同自己的想法。
 「这样啊……」
 吉奇忽然瞇起眼,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一些事情。不过马上又变回平常带着讥讽的眼神,说:
 「有什么事情就跟可可说。我会在祭典中玩一阵子。对我们这种活在黑暗中的人来说,这种气氛与喧嚣也不坏。」
 在这道声音消失在空气中之前,吉奇就一如往常消失不见了。
 派搏特团。一个活动范围大多在帕尔梅尼亚南部,充满盗贼、混混的集团。那个名字的由来很古老,原本是以傀儡师的身分在各村节日中游走的巫女团体。随着本土信仰受到安卡里恩星教扫荡,村落的祭典减少,而他们也无处可去了。
 当然,『派搏特』们就不得不改变生活方式。
 「艾兹森的赌博庆典中,也接纳了现已十分罕见的古老众神。对哥哥这种熟知古老祭典的人来说,或许感到十分怀念吧。」
 吉奇离开后,拿着外出用阳伞悄悄出现的可可说。
 「他是在哪里出生的?这也是不能说的事情吗?」
 「非常抱歉,王妃殿下。我对他知道的也不多。即使在我们一族之中,哥哥也是在特别隐密的村子中长大的。我也无缘听闻他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地方成长。」
 洁儿点头。她并非想揭穿吉奇的真实身分。只是他平时态度潇洒,却只对蜜瑟罗黛显露出奇异的兴趣,这件事一直留在她脑中。
 (说起来,那个乌兰加好像也很执着于蜜瑟罗黛。他们为什么会那么想见到她、知道她的事情呢?是有什么无论如何都想实现的愿望,还是说……)
 带着可可一个人,洁儿再次离开飞龙剧团的公演剧场,慢慢走上小丑大道。从王城搭过来的出租马车正避开祭典的人潮,停在剧院后方的巷子中。
 说不定莉莉卡现在正因为王妃殿下只带可可一个人出门,正鼓着脸等待她们归来呢。一想到这里,洁儿心中不禁涌起一阵笑意。
 由于在赶时间,她硬是把莉莉卡留在王城里,但是洁儿并没有恶意。只是因为可可知道所有内情,而且很容易就能跟吉奇取得联系,这样比较方便。
 (真想买个东西给莉莉卡呢。不过也没有时间……)
 她会不会觉得受王妃宠爱的位置被可可抢走,因此无精打采呢?要是她不要太在意洁儿总是带着可可出门就好了……
 就在洁儿出神地想着这件事的时候——
 「妳好,女神大人。」
 洁儿惊讶地站住。
 因为撑着阳伞,无法看得很清楚,但在自己的脚步前方有个人在。
 (小孩……?)
 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他戴着覆盖住上半张脸的面具。而且鼻子还像小丑一样涂得通红,看不出任何特征。他并不高,最多就跟身为女人的洁儿身高差不多。不过他戴着尖顶的大三角帽,因此他的影子很长,乍看之下会以为他长得很高。
 洁儿知道,在她脸的近处,可可握着阳伞的手背紧绷了起来。大概是准备在有什么万一时,拔出藏在伞中的针。
 「就连王妃殿下也会乔装参加赌博庆典啊。」
 是个熟悉的声音。
 洁儿不禁低语:
 「欧斯殿下……!」
 「真巧啊,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再次见面。」
 ——不,这不是巧合。
 他现在出现在这个地点,让洁儿一瞬间就嗅出他身上的危险味道。
 欧斯肯定跟踪了洁儿。由于他昨晚在晚餐时向洁儿挑衅,所以他今天谨慎地戒备对手会怎么出招。
 「真亏您……能认出我来呢。简直就像是您在我离开王城时就一直注意着我一样。」
 为了探查对方的状况,她特意语带挑衅。
 但是——
 「当然,我的确这么做了。这可是难得尊夫不在的好机会。我原本想与您一同享受赌博庆典,但您的举止很匆忙……」
 他爽快承认。
 洁儿有点困惑。
 这是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感受到的不协调感。她在这个少年身上找不到任何称得上可乘之机的弱点,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地步。
 他在面具底下缓缓移动视线,然后说:
 「不过没想到王妃殿下会到这种地方来。我本来以为是不是有什么稀奇的演出,但是今天好像是休息日。照这样看来,您还有其他的目的……?
 我会对国王陛下保密的,所以请告诉我嘛。您是不是在这里有心爱的演员啊?」
 原以为欧斯想揶揄她,此时他又说:
 「对了对了,话说刚才有个扮成漆黑死神的男人走出来呢。命运女神跟死神,这真是个耐人寻味的组合啊。死亡究竟会降临在谁的头上呢?」
 他暗示着连洁儿跟吉奇交谈的内容,他都已经推测出来了。
 (这个王子……!)
 「……哎呀,我可不知道死神偏好哪个人。」
 洁儿啪啦一声展开玻璃制的扇子,说道:
 「不过我也不是圣人。我也会许愿,祈祷能让讨厌的人消失呀。」
 「哦,这听起来真恐怖呢。」
 「对了……例如说,想对别人的东西出手的贪婪者,对了对了,还有聒噪的小丑。」
 「哎呀,不过小丑之所以聒噪,是因为这就是他的工作吧。」
 「我并不是讨厌聒噪的人喔。」
 明知道眼前的人穿的正是小丑装扮,洁儿仍冰冷地说:
 「不过是个没身分也没权利的人,一赖到为政者跟前,就像是理所当然似地说出刻薄话。这个模样令我感到恶心。」
 「!」
 感觉上小丑面具好像一瞬间冻住了。
 以洁儿而言,这是非常冰冷、具有攻击性的一句话。但是她故意朝他刺出刀子是有理由的。
 (为什么欧斯会如此积极参与奥兹马尼亚的国政?)
 他才十三岁。就算他拥有多么优秀的头脑,原本也不应该是成为一国大使、设计策略的身分。照理说,这个角色会由更加老练、担任大使经验丰富的人来扮演。
 锡特王故意派身为王太子的他过来的原因是什么?
 这是欧斯本人的希望,或是人才不足?还是说,奥兹马尼亚隐藏着其他理由吗?
 (除了攻击这点,没有其他方法能对抗奥兹马尼亚的策略。除了用正攻法——推举候选人争夺公爵的位置,也得想出其他攻击对手的方法……!)
 正因为如此,洁儿才会做出这种尝试。她试着狠狠责备欧斯「不过是个孩子,只是稍微伶牙俐齿了点就把鼻子翘得老高,嚣张地跟一国之君挑衅。『不知天高地厚』就是指你这样的人」。
 欧斯当然能理解她的意图吧。所以他的动作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冻结了。
 (这里果然是弱点吧!)
 洁儿小心不被对方看到地轻舔嘴唇。
 欧斯恐怕有非得积极参与这次事件不可的理由。不然他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公开担任向艾兹森设下谋略的角色。
 (只要找出那个理由,艾兹森应该就能得到反击的机会!)
 大概是查觉到洁儿把自己当成目标了吧。欧斯眼中的情绪一下子变了。
 「没想到王妃殿下如此厌恶小丑,我选这个服装真是失策。」
 他好像不打算继续进行文字游戏,于是说:
 「那么,跟死神讨论过后,王妃殿下您是否能同意了呢?关于南塞的新公爵,还有我堂姊的下嫁。」
 「我不允许。」
 阳伞制造出的阴影慢慢移动。洁儿清楚地说:
 「南塞从很久以前就是跟前公爵毕居家族关系深厚的土地。现在要让帕姆家来统治的话,居民不会接受吧。」
 「但是市议会已经认可了。」
 「大概有人用金线把他们的嘴缝死了吧。」
 啪的一声,洁儿合起扇子说:
 「艾兹森国王打算推举毕居家的人。」
 「前公爵可没有小孩喔。他的手足也……」
 「有呀。」
 欧斯抬起视线看向洁儿。
 「哦……?」
 「南塞公爵有个私生女。」
 「我知道。但她是私生的。」
 「听说教会的出生纪录上确实纪载她是公爵的孩子。同年,在教会改建之际,公爵捐了高额捐款。」
 他当然是用金钱买通星教会,让教会登记下出生纪录。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欧斯立刻反击:
 「女性应该没有继承权吧。」
 「他女儿生下的儿子今年十三岁。父亲好像是在市政厅当书记的男性。」
 「……您有办法证明吗?」
 他的口吻像是在盘问她一样。但是洁儿确实感觉到有希望了。有证据吗?能证明吗?这种话大多意味着对方已经被逼到较弱的立场上。
 洁儿故意显得自信满满地说:
 「当然。我们会向南塞大司教区索取纪录。」
 「…………」
 似乎难得无话可说的欧斯陷入苦思。洁儿在阳伞下静静等待对方出招。
 然后——
 「原来如此。」
 欧斯以让人发寒的低沉成人嗓音说:
 「您是说,比起外人还是私生子更好,而比起家世显赫的骑士,普通的平民还更有资格当南塞公爵?」
 「要做出选择的是南塞市民。」
 「您不打算让市议会选出哪一方比较适合成为南塞公爵……?」
 洁儿毫不大意地强调这点:
 「我不认为被帕姆家收买的市议会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那要怎么做?」
 「这个嘛……就像选共和国的元首一样,让市民们来选择就好了。不只是富裕阶级,要让所有的市民选择。
 ——这跟某人最擅长的选美是一样的。」
 欧斯咯咯地笑了。就连他笑的方式都完全不像十三岁的孩子。
 「提议让南塞的公爵爵位用跟后宫游戏一样的方法决定,女性的想法就是与众不同。」
 但是欧斯并没有说出更多反对意见。他用彷佛忘记日晒般的从容神情对洁儿说:
 「那么,我就把您的意思传达给市议会吧。请告诉我候选人的名字。」
 「萨拉密司·安巴斯汀。」
 他微微点头。
 「我明白了。」
 然后又说:
 「说真的,就我来说,我也希望能快点解决南塞问题,享受这个祭典。很难得能遇上十年一度的大祭典。
 昨天打雷好像让比武大赛暂时中止了,不过我也买了博彩券。接下来我要去观赏比赛。我很期待呢。」
 正要离开洁儿身边时,他突然停住脚步。
 「对了对了,我忘记告诉您一件事——梅莉露萝丝王妃殿下。」
 洁儿抬起头。从比自己稍低的位置,她感觉到欧斯眼中有道至今从未出现过的强烈目光。
 欧斯说:
 「您扮的香媞莉很美丽。还有,您戴上黑色假发后,就更像她了。」
 「……像她?谁?」
 「我的母亲。」
 「?」
 听他说出这句意料之外的话,洁儿一瞬间十分困惑。
 「真希望让您跟我父亲见面。他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虽然他这么说,但他并没有露出特别怀念的眼神。正因为如此,洁儿才会觉得在他故意说出的话中隐含其他企图。
 「欧斯殿下……?」
 「……请别在意。这只是玩笑话。」
 然后他转身背向洁儿。那是彷佛对她已毫无兴趣的冷淡动作。
 他走了一小段路后,看起来像随扈的男人们从道路两侧跑向他。他们大概接获「谈话结束前不要靠近」的命令吧。
 洁儿叹了一口气。
 『跟我母亲很像。』
 很耐人寻味的话。
 但是比起这句话,刚才挑衅他「不过是个小孩,别太嚣张」的时候,欧斯瞬间的困惑与怒气更让洁儿在意。
 (他是对哪件事生气?是因为我说他还是小孩?还是因为我叫他别嚣张?)
 纳贾利斯·欧斯很难以捉摸。
 他的态度既非超然,也不会瞧不起人。但是跟他交谈很困难。他跟洁儿至今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为什么呢?他也不单纯是个早熟的孩子……
 他身上可以感觉到一种好像在凝视无底深井的阴森感。
 而洁儿还无法捕捉到这种阴森感的真面目。勉强用言语形容的话,就是在他每一句话语跟回复中都没有热度……
 (很冰冷。)
 洁儿在心中点头。没错,就是冰冷。洁儿也慢慢了解到,就算乍看之下好像在进行激烈的言语攻防,但他的心里并没有激烈动荡。
 这也不是冷静。
 他跟想要保持冷静的人之间有些差距。
 他并非冷静。
 而是原本就没有热度。
 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人类的温暖。即使在与洁儿交谈时,也没有传来他自身的感情起伏跟热度。
 就好像欧斯并非在跟人类对话一样。
 (这大概是因为他并不是在跟我『谈判』。)
 她穿过阳伞下,坐进可可叫来的出租马车中,并一边仔细分析起纳贾利斯·欧斯这个人。
 与洁儿应对时,欧斯就像坐在一盘游戏面前一样,观察她、揣测她的想法,然后选择语句来响应。
 因为对他而言,人类是设陷阱的对象,政治谋略也只是娱乐他的游戏。而玩游戏的对手对他来说也不是有血有肉的人类,所以他的热情也有差异。
 他对人没有兴趣。
 也没有任何期望。他拥有的只有目标。那个目标也只是他的目的地,他对此并不会深切盼望,那也不是他的宿愿。
 (他跟路希德全然不同。两人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洁儿再次体认到这点。
 没有私欲很常被当成好事。所有教条都会警告人们陷入私欲之中有多么愚蠢。
 但是洁儿还是第一次知道毫无私欲、对人没有执着的人类看起来会这么冰冷。
 而且欧斯是个小孩。小孩不是应该更加天真无邪一点吗?虽然两者不能一概而论,不过硬要比较起来的话,那个路希德看起来可真是太有魅力了。
 「可可,回去后马上叫几个路希德的书记过来。我要写寄给南塞市议会的信函。」
 此外,回王城后要尽快把公爵的孙子——萨拉密司·安巴斯汀召来。动作快一点的话,应该三天就能从南塞抵达珀鲁耶姆。
 根据吉奇的说法,他跟养父母一起过着跟平民没两样的简朴生活,所以知道自己成为大公爵家的继承人候补,他会很吃惊吧。不过现在已经无暇顾及这种事了。
 值得庆幸的是,对他来说,要是能顺利继承爵位,就能解决他重要家人的经济问题。所以他一定会协助洁儿吧。
 (首先必须先见到萨拉密司。无论想做什么,都得先从此开始。)
 由于能暂且避免莱卡·帕姆继承南塞公爵,洁儿松了一口气。
 她好想见路希德。
 连洁儿都很意外自己会这么着急盼望他回来,但是他不在的话意外地令人伤脑筋。好想跟他谈谈。对洁儿来说,路希德那一直以来都蛮干又任性的意见似乎成了很好的判断标准。
 (啊啊,路希德,快点……请你快点回来。)
 在城门目送出门视察、预计在外短期逗留的丈夫后,到现在才过了短短一周。
 但是她为什么会觉得有种分别许久的感受呢?至今为止,她明明就时常觉得他不在还比较轻松啊……
 (一定是因为那个讨厌的预言。果然我还是要待在他身边,好好管理他才行……也得跟马修斯说,要小心注意他的周遭。
 对了,也要让他再看一次医生……)
 此时她突然想到——
 『——路希德大概会失去另外一半。』
 那个异界存在留下的预言。预言中『另外一半』所指的或许不是马修斯。
 洁儿不禁从马车中仰头看向圣·安琪莉的高大城墙。
 听到这样的预言,让她忍不住想起那个人。
 以路希德实际上的另外一半的身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双胞胎弟弟黎戴斯。栖息在这个城堡地下深处的美丽魔物,他现在究竟过得如何……

 ﹡﹡﹡

 在原本的主人路希德归来之前,还剩下两天。
 但是原本处于短期休假的圣·安琪莉城中,还等不及主人的判断,就已经充满必须交付表决的重要案件了。
 特别忙碌的,是因为突然的来客而被迫变更预定的典礼官跟侍从们——也就是国王的执事、厨房中的厨师还有侍女们。
 每年此时都在休假的国王直属尚书局得在今年忘却祭典,为制作各种文件而奔走,预定之外的工作又接二连三地出现,因此管理王妃每日行程的侍女长希敏·嘉亚泰葛丝,忙到头脑都要沸腾了。
 因为……
 「还会有客人来……?光是奥兹马尼亚的非正式访问,厨房就快爆炸了,但还有人要来?」
 嘉亚泰葛丝用中指按住阵阵抽痛的太阳穴,紧紧闭上眼。不过她脚下仍不停迅速前进。
 客人增加的话,就会需要相对应的人力跟房间。当然,无论是餐点的准备还是任何事情都需要指示。尤其要是有突然来的宾客,要明白对方的喜好也很花时间。必须交由执政府的官员暗地准备,寻找有没有熟悉那位宾客的人,决定送上什么样的菜肴比较合适。
 「有没有谁见过那位新客人呢?就是那位萨拉密司·安巴斯汀。」
 「很遗憾,并没有。」
 以有些缺乏表情的面孔响应的,是随侍洁儿的侍女之一——可可·瑞德诺。
 「那位名为安巴斯汀的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这是个没听过的姓氏呢。」
 「……好像是南塞公爵的外孙。」
 「啊,南塞的人啊。不过这也太突然了。王妃殿下在陛下不在时,究竟想做些什么……」
 不悦的脸上又加入了点苦涩,嘉亚泰葛丝说:
 「接二连三有客人突然到来,勤务人员都吃不消了。那位南塞的相关人士还是今天刚到!而且还要长期停留。妳知道寝具跟全新的用品在这个赌博庆典期间有多难取得吗……!」
 一直有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就连嘉亚泰葛丝也无法不抱怨吧……可可暗中想着。
 事实上,现在的圣·安琪莉等同于战场。
 冰雹王子欧斯的奇袭,还有他带来的南塞问题。这种故意看准路希德不在的期间前来的作法中,明显有着打压艾兹森的策略在内。
 无法等到路希德回来的洁儿,只能再推举一位没被奥兹马尼亚控制的下任南塞公爵候选人。
 洁儿提出了两个苦思后的最终手段。其中之一,是让南塞市民从候选人莱卡·帕姆跟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之间选出适合的人选,并为此召开决议会。
 欧斯王子在添加一项条件后答应了,那个条件就是期限。要在南塞市议会解散前决定领主。
 (实际上,王妃殿下这次担任的角色很辛苦。再怎么说,没有人知道那位叫萨拉密司的少年是什么样的人物。
 另一方面,帕姆家的四男莱卡是个名声远播的骑士。对手是那个骑士,究竟要怎么样的人才能让市民们认可呢……)
 但是洁儿也并非毫无胜算。因为血统。最重要的就是萨拉密司身上流着公爵家的血。要是被外人,而且是邻国的帕姆家夺走公爵位置,对高傲的南塞人来说是种屈辱吧。
 南塞人的血——仰赖着这个可以说是唯一的希望,洁儿紧急将萨拉密司召唤到珀鲁耶姆。
 听说萨拉密司现在已经到达圣·安琪莉了。他赶来的路上更换了五辆六头马车。洁儿之所以催得这么紧,当然是因为欧斯王子提出的期限。
 (那个公爵的孙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少年呢?)
 望着眼前以完美的滑行般步伐前进的嘉亚泰葛丝(听说她的绢鞋一周就会磨坏,相当惊人)的背影,可可面无表情地思考着。
 负责调查萨拉密司的不是别人,正是可可的哥哥吉奇·巴隆。因洁儿的机智而获救之后——应该说,发现洁儿拥有那个宝石后,他看起来就好像全心专注于成为她便利的部下。
 派搏特原本是以金钱雇佣的密探集团,而表面上只是一个佣兵团。如果是大型佣兵团,就会演变成带着娼妇们或家人一起行动的大团体,但派搏特并非如此。真要说的话,比起佣兵,他们更像是一群夜贼。
 所以,吉奇放着派搏特团不管,自己去追随洁儿,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这样还赚得比较多。
 但是在派搏特内部也渐渐出现为此感到担忧的声音。感觉到那位被称为黑蜘蛛的哥哥表现出很不像他的执着的,似乎不只是他妹妹可可一个人。
 他说,他从前曾经被洁儿拯救了性命。
 这跟哥哥的行动有什么关联呢……
 (不管怎样,现在要先度过这个危机。那位叫萨拉密司的少年。如果他是个能合乎王妃殿下心意的人才就好了,可是……)
 在可可脑中,那句哥哥吉奇只透露给她一个人的话语,像片濡湿的落叶一样挥之不去。
 『那个少年不行。这次或许真的无法如洁儿所愿。』
 就算问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坚决不肯再说更多。
 这种含糊不清的态度很不像哥哥。
 可可感觉到自己心中的忐忑。会像把锋利的小刀一样说话跟下判断,才是可可认识的吉奇·巴隆。而他却……
 (在南塞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少年身上发生了什么?)
 「可可,萨拉密司先生似乎已整装完毕了。走吧。王妃殿下想立刻跟他见面。」
 她回过神来。稍微领先她走在前方的嘉亚泰葛丝正在听其他的侍女报告。那位少年似乎已经换好衣服了。
 根据哥哥的说法,少年至今一直跟养弟一起过着平民般的生活。在言谈举止和教养等方面,会逊于贵族子弟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这种事洁儿应该也早就知道了。所以吉奇说的『不行』,指的应该是别的因素。
 不是粗鄙,但又会让萨拉密司这位少年『无法成为候选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看见嘉亚泰葛丝,坐在房间前的摇铃侍女站起身。她摇响铃铛,通知屋内的人有人来访。
 「我是侍女长希敏·嘉亚泰葛丝。」
 跟在她身后,可可也用已经非常熟练的滑行步伐走入房中。这时候,她感觉到有人慌慌张张地从椅子上站起。
 (这是……)
 可可心里倒抽一口气。
 (他就是萨拉密司·安巴斯汀。)
 在这一眼之中,可可心中出现了许多想法,但她完全没有显露在表情上。但是——
 「……令人头疼啊。」
 嘉亚泰葛丝带着叹息,用不会被当事人听到的音量小声说。可可没有漏听这句话。
 可可在心中悄悄发出呻吟。
 (王妃殿下。这可能真的很艰难……!)

 ﹡﹡﹡

 昨夜的骤雨中落在竞技场的一道雷击,将九点钟方向的贵宾席周遭打得粉碎。
 问题不在于贵宾席损毁。为了除去散落在竞技场中的诸多瓦砾,比武大会的预赛延后了五天。
 由于预赛延后,将在预赛后举行的决赛会更往后延。
 「这下糟了。太糟糕了啊……!」
 处在华丽扮装状态中的国王路希德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完全通过预赛后,他们明天就要参加第一天的决赛了。
 但是明天路希德非得回到圣·安琪莉不可。
 王城里有国王的工作在等待他。奥兹马尼亚大使即将为了南塞问题来到这里。
 而且昨天路希德深夜还接到洁儿送来的信。信中提到,奥兹马尼亚竟然派来了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而且就像是看准自己不在的时机,催促洁儿做出回复,从头到尾都采取挑战性的态度。信中写下了许多就洁儿的个性而言相当软弱的字句。
 『——请您尽早回来。』
 (可恶,奥兹马尼亚的死镀金王。竟敢作这种瞧不起人的事!)
 再加上马修斯的建言,路希德决定立刻回到圣·安琪莉。虽然好不容易进入比武大会的决赛,但是这完全无法跟国家利益放在同一天秤上比较。
 然而,还是有件让他心情沉重的问题,那就是他等于要背叛搭档荷莉赫丝。
 这个情况下,路希德无法参加比武大会。他无法参加,就意味着他的搭档荷莉赫丝也无法出赛。
 当然,他也可以默不作声地离开。但就算身负国王的职责,路希德无论如何都无法擅自背叛以神之名发过誓的对象。他希望能至少赔给赫丝一些补偿,请求他的原谅后再回到王城。
 「在以神之名立下的誓言之前,无关乎誓言大小或是国家利益啊,马修斯。至少让我跟他道个歉。」
 说服不甘愿的马修斯后,路希德在比赛当天的大清早,前往赫丝跟艾尼住宿的山猪亭。
 这几天他应该已经习惯早起了,但是朝阳还是相当刺眼。头脑就好像昨天喝过头一样昏沉。他明明知道自己非道歉不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越过架在小运河之上的桥,来到山猪亭后方的广场。正中央有个铜像。这是路希德的祖父,建国之祖吉哈德·诺里昂。在珀鲁耶姆境内,到处都是建有他的雕像的广场。
 路希德像是感到很刺眼似地抬头望着铜像。他之所以瞇起眼睛,绝对不只是因为朝阳的缘故。
 伟大的祖父吉哈德。
 在自己的一生之中,是否能够达成与他继承自祖父的血统相配的伟业呢……?
 「!」
 他在铜像旁感觉到人的气息。现在还那么早……感到可疑的路希德抬起头后,因看到意外的面孔而满脸僵硬。
 「赫丝?」
 在那里的正是荷莉赫丝。
 「……是路克纳斯啊。」
 赫丝好像也注意到了朝这边走来的路希德。
 「怎么了,一大早就过来?」
 他挥舞着长柄的斧头,尽情活动身体。似乎因为刚打磨完而更加闪亮的斧口上,刚开始上升的旭日光芒不断跃动。
 他一大早就开始练习了吗?的确,磨完斧口后重量会有微妙的变化,有必要尽可能早点习惯……
 (因为今天是决赛的日子吗……)
 一想到这点,接下来非说不可的事情又让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怎么,你也睡不着吗?」
 「『你也』?意思是说赫丝也一样?」
 「对啊。太兴奋了,结果无法入睡。我很久没有参加这么大型的比武大会了。」
 看着因为愉快的兴奋感而满脸通红的他,路希德紧紧咬住嘴唇。
 他可以骗赫丝说自己生了病。马修斯也劝他做点伪装,假装自己被暴徒袭击就好了。但是路希德都没有答应。
 他在神的面前发过誓,就算是多么小的谎言,也不能向搭档说谎。
 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他都不想用谎言玷污自己的剑。更何况是对像赫丝那样纯粹的战士说谎——
 「赫丝,有件事情,我必须向你道歉。」
 就算继续犹豫,也只会变得更难说出口而已。觉悟到这点后,路希德一下子就切入正题。
 所谓的诚心道歉,就是要先拚命传达自己有多认真,而不只是靠言词——告诉路希德这点的,是称得上是他养父的辉龙族大老·嘉顾。
 为此,他不能移开视线。言词中不能参杂谎言。不管受到什么样的责备、被什么样的咒骂挞伐都不能倒下,不能说出任何借口。
 「道歉?」
 赫丝露出以他来说算是很惊讶的表情,细细的眉毛稍微一动。
 「道什么歉?」
 「我今天无法参加比武大会。」
 在他视线前方,赫丝那黑檀木般的眼眸缩了起来。他眼睛睁得很大,看起来好像在翻白眼,瞳孔看起来也好像紧紧缩成一团。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今天,我没办法跟你一起参加比武大会。我等一下……要回家。」
 「为什么?」
 「……我收到妻子的联络。她希望我能回去。」
 从某方面来说,这是个听起来很软弱的理由。赫丝那如同磨得过于锐利的小刀般的视线刺向他,简短地说:
 「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
 「你的家人遇上危机了?」
 「不,不是这样。但是家里需要我。那是我的问题。」
 要是此时能扯谎,说自己的哪个家人病危,他会有多么轻松啊。但是路希德并没有精明到可以轻易说出这种谎,而且在与武艺有关的领域,他的举止有变得更加律己的倾向。虽然对方是才合作没多久的搭档,但面对托付性命的搭档,他不可能用方便的谎言瞒混过去。
 「全都是我的错。我会尽我所能来弥补你。」
 「说出原因。」
 「我不能说。」
 赫丝的眼中有光芒闪现。那视线太过强劲,也太过锐利,让路希德瞬间有种自己身上燃起了蓝色火焰的错觉。
 愤怒。
 那是非常纯粹的愤怒。荷莉赫丝用力挥动斧头,然后重重吐出一口气。既不是叹息,也不是为了克制住自己。
 「说。」
 他始终说得很简短。
 「你现在正打算从我手中永远夺走璀璨的胜利与荣光。也会夺走打倒脱颖而出的强大战士、实际感受到自己力量的喜悦。
 ——那个代价绝对不会太小。今天的胜利,无法弥补明天的大胜利。胜利并不是那样的东西。」
 路希德也对他的话点头。
 他是艾兹森国王。只要他说一句话,或许能够让今天的比赛延期也不一定。如果赫丝的目的是入朝为官,那么他应该也能实现这个愿望吧?
 但是在他为了胜利而使出这种手段的时间点,就等于玷污了向神立下的誓言。自己跟他都不想要这样的胜利。赫丝的言下之意就是指这个意思。
 「说,路克纳斯。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不是本名。」
 「!」
 他缓缓移动右腕,调整成可以用斧头挥出一击的状态。如果斧头朝他而来,路希德的头应该会像球一样飞出去吧。
 「你假装说出了自己的本名,但实际上你并没有。所以现在就说出你的名字,再次寻求我的原谅,不然就无法洗尽我这份屈辱!」
 「这个……我不能说……对不起,赫丝。」
 「不要道歉!」
 他并非恐惧这个摆出架式的男人。
 他恐惧的,是永远失去这个男人的信赖。也恐惧自己无法对他诚实。
 (不要逃。要坚持下去。我绝对不能说谎!)
 路希德就像是忘记呼吸一样,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逃不了。不能逃。要是他不能向自己想要信赖、并想得到信赖的对象付诸诚意,获得他的谅解,那么往后面对自己决定要一肩扛起的数百万艾兹森国民,他有什么脸叫他们去牺牲?
 连一个人的原谅都得不到的男人,不可能得到种赐予的国家!
 (但是该怎么做?)
 他的杀气化作看不见的刀锋,逐步逼近路希德的喉咙。
 赫丝低声说:
 「不要道歉。说。说出一切。你真正的名字。既然你有妻子,就也说出她的名字。还有你真正的身分!」
 「!」
 「这次一定要以神之名发誓。如果你做不到——」
 呼的一声,风发出低吟。转瞬之间,路希德的脸就被他的两把斧头夹在中间。
 斧头与他颈部血管之间,连一根手指的缝隙都没有。
 赫丝向路希德发出确实的死亡宣告:

 「——我就杀掉你。」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正处在人生中的厄年,实际上已经到了后厄之年的高殿。(译注;在日本,「厄年」是被认为会有许多灾厄降临的年龄,「后厄」则在厄年的来年,灾难会在这一年减轻。)
 描绘完全违反世界潮流、没办法坦率的假面夫妻+秘书官的《公主心》竟然也来到第四集了。
 上一集在七月出版,算起来已经隔了半年。呜呜,抱歉让大家等了这么久。(编注:以下皆为日本出版情况。)
 事实上,我是在去年夏天写完的,本来还以为应该在冬天就能让大家看到吧?但是……说真的,这本书终于有了形体后,我也松了口气。
 我想大家看到封面时就已经发现,从本集开始插画家有了变动。让我除了「华丽」以外再也无话可说的插图,以及不同于他人的独特用色,全都让眼睛十足享受的明咲透路老师。
 身为作者,为了弥补这段期间的空白,我希望能让各位读者享受到相对应的乐趣,所以写了一篇《公主心》的短篇,登在LuLuLu文库的官方网站上。如果有人还没有看过,请务必看一看。藏有诸多谜团的洁儿生日是何时?而她的丈夫路希德又会送她什么礼物呢?就是这样的故事。

 好,这次总算让格朗恩三姊妹的小妹登场,成功交出上一集中约定好的另一位单细胞生物。接下来就只剩一个人了!
 一直以来在提到大国时,就只会出现帕尔梅尼亚的名字,不过既然是大陆中的一个国家,附近当然会有很多邻国……
 哎,虽然写得很夸大,不过这次的故事就是在说「不管在哪个世界,跟邻居之间的相处都很麻烦呢——」(是这样吗……?)
 在这个世界中,由于有蜜瑟罗黛这样的精灵存在,当然不可能没有任何奇幻要素,不过到上一集为止,我尽可能排除这些要素,描绘出像中世纪悬疑小说一样的氛围,让大家能够享受寻找犯人跟动机的乐趣。
 但是这一集中的气氛稍有变化,如果要比喻的话,就是彷佛有别的世界慢慢参杂进来一样,我试图在书写中让大家体会到这种感觉。
 虽然这是很个人的事,不过我从小时候就最喜欢庆典,到了可以只身前往外国的年纪后,我开始积极前往各个国家,参观人群聚集的礼拜、市集或庆典。即便是现在,在秋祭等有庙会的日子里,当我走过成排的众多摊贩之间时,我还是会有种忘却日常与年龄、好像轻飘飘地浮起来般的心情。在孩提时候,妈妈说我只能买十个糖果球,于是我很认真地烦恼着,该从有好多种类的糖果里去除掉哪一种才好。不过最近也有卖巧克力锅啦、焗烤马钤薯啦,这类很棒的摊贩呢。说到庙会,我最喜欢的果然还是鸡蛋糕,其中特别喜欢弄成半熟的,为了能够找个看起来可以装多一点的袋子,我一直到处找来找去……呃,现在是在讲什么话题?
 对了,是在讲第四集。
 因为这个缘故,如果已经读完的各位有跟洁儿一起体验到这场不可思议的祭典,我会很高兴的。
 今年有了明咲老师这位新帮手,我想在《公主心》这方面好好努力。包括责编O氏在内,我们现在正在计划各式各样的特别活动。
 我希望能别输给后厄之年跟育儿,设法好好努力,所以也请各位一起守护这对笨拙的假面夫妻。

 另外,这次的特装版也有附上CD。谢谢在上一集之后真的投书到内容募集组的各位!真是万分感激!
 虽然赶不及放进这次收录的内容中,不过今年内好像还会有附加CD的机会……(真的吗……)到时候我会尽可能在写剧本时,多写一点大家想看到的内容。
 顺带一提,在网站上连载的「生日故事」是出自某一位投书读者的要求。我想写得详细一点,所以就写成小说啰。感谢这位读者的投稿。再顺带一提,我现在还接受大家的点文喔!

 最后,真的非常感谢新接手插图的明咲老师。以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附带一提,美编看到新的马修斯后,听说说出了「他变得超级帅气,而且还带了护士帽」的谜样发言。护士帽……看起来确实有点像。不过即使如此还是很帅的马修斯获胜了!

 下一集是与年轻冰雹王子的正面斗智对决篇。加油啊单细胞!我会努力尽快呈现给大家的!
 我是最近明显变成豆腐脑的高殿円。

                                   高殿 円

发表于 2012-5-5 00:4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本好书啊~~~当时听DRAMA也很有感觉叻
能登的声音就是棒
发表于 2012-5-8 20:03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后宫横行的今天,能看到这样的纯爱神作实属不易啊。。
发表于 2012-5-13 07: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尛强 于 2012-5-13 07:31 编辑

不错的小说啊!
不过,又见那种跟最后结局一样的预言……
发表于 2012-5-13 07:46 | 显示全部楼层
新书??还没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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