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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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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长篇] 水之馆(5月19日修正4.5章草稿BUG)(9楼TXT 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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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2 19: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恩...这是06年夏天的时候...原本准备做成同人游戏的剧本.原作漫画是小花美穗老师的少女漫<玩偶游戏>中附带的番外篇<水之馆>,然后由于种种原因...这游戏不幸坑掉了.
现在把原本用做剧本的文本发出来...应该是可以直接当做小说读的.当然..当时为了适应游戏引擎的要求,文中的数字和字母全是全角形式的,请大家见谅.
作者:7page & gainex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10.9  3:00PM

    绿色,无止境的绿色,就像梦魇一样,紧紧压迫着我,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无法摆脱。
    高大到夸张的乔木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将昼夜交替的光线变化变得暧昧无比。时间就像在这片森林里停止了。
    但是我的时间没有停止。如果没估计错的话,我在森林里已经迷路3天了。
    迷路?这么说可能有点不恰当。我现在经历的,并不是那种那种满眼未知前路未卜的恐怖。
    而是被囚禁于熟悉中的迷惘。
    我靠着一株水杉停下。灰白色树皮上纵横的裂纹看过千百遍,就像班主任庸俗的花领带上的图案一样熟悉,而唯独没有之前我刻下的记号;周围灌木的高矮错落也与记忆中不二,却单单没有我通过的痕迹。
    错觉吗。
    手中路边小摊上买的指南针的指针依然在欢快地打着转,地图在这种情况下也无异于一张废纸。虽然带上它们的时候就没有对它们抱有太大的希望,但是我却无法下决心扔掉它们。传统的指路工具握在手里的那份微薄的安全感,几乎是即将崩溃的精神的最后支撑。
    不是说别墅就在森林不远处的湖边吗……为什么……连一点水声都听不到……
    连续几天的寻找,所带的水和食物早已见底,身体也几乎到了极限。
    绿色,只有绿色,一成不变的景象,让精神疲惫不堪。
    耳边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三天没有听到一声鸟叫。单调而不间断的沙沙声,像不知疲倦的蚕一样侵蚀着我的理智。
    这里……究竟是哪里啊……
    算了……干脆死在这里好了……
    反正……我已经没有想回去的地方了……


    铃原浩人,14岁。
    这一个月来,我的人生起了相当大的变化。

    9.5  10:00 AM

    星期三的早上,第二节是英语课。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空调在恰到好处的位置送来凉爽的风。适宜的教室温度,即使强烈如窗外水泥路面的白色反光也只能让人惬意地眯起眼睛。
    父母出门去享受两天的温泉旅行,只留我一个人在家。
    今天回到家,先做什么好呢?
    想到这里,嘴角禁不住地微微上扬起来。
    以学习为名让我看家,父母也真是做出了少有的英明决定呢。
    空调的风一遍又一遍地在背上拂过,衣服被吹动的细微触感完全盖过了英语老师干瘪的嗓音。窗外那团耀眼的反光在眯起的眼睛里很神奇地慢慢扩散,幻化成各种各样奇异的形状。
    这已经……是梦了吗……
    英语老师,对不起啦……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将英语老师并不是很标准的朗读硬生生截断了。那些同我一样昏昏欲睡的同学们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齐齐地将视线固定在了紧闭的教室门上,眼里满是对来人能够活跃一下教室里沉闷的气氛的期待。
    今天班上没有人缺席,又是上课时间,来的只可能是巡查的老师,可能又有哪个倒霉的家伙犯了事被抓到把柄了吧。你们那些期待的眼神算什么。
    我没有抬起头,心里不屑地嘲弄着,将被敲门声拉出美妙梦境的不悦发泄在那些脑袋转得如同被磁铁吸引的铁钉一样的同学身上。
    「铃原浩人请出来一下」
    我?
    我诧异地抬起头,教室门口接下我迷惑的目光的是教务处肥胖的中年教师,不住地用手帕擦拭自己油光光的额头的动作相当滑稽可笑。
    我站起身,环视了一下四周,一个接一个抛来的是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没想到改善教室气氛的材料居然是我自己。我咽了咽口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跟着那看起来像企鹅一样笨拙而急匆匆的老师,走出了教室。
    教务处的人找我会有什么事呢?
    回想一下这几天,我应该没有作出会惊动教务处的事吧。
    最多也就是把天台上的水龙头弄弯,往办公室的鱼缸里倒了点洗衣粉而已。
    不过……要是真的是因为这件事,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哗啦
    猛地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教务处门口。中年老师已经帮我把门拉开,站在门口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额头,那双小眼睛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我,让我非常不自在。
    房间里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人,正与教务处主任小声地交谈着什么。我诧异地盯着那两个制服帽子上似曾相识的徽章,强烈的非现实感让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确信,我看到了两个警察。
    我迟疑地踏进房间的瞬间,低声交谈的声音立刻消失了,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嗡嗡声,静得让人心里发毛。严肃又混合着同情的目光就像扎入身体的长枪,在胸口上留下了一些冰冷的东西。
    不祥的预感。
    教务处主任慢慢拉出一张椅子,我也很识趣地走过去坐下。背后的门关上的那一声脆响,就像一瞬间让我患上了幽闭恐惧症。与窗外的明亮相比有点昏暗的光线,一台电脑,一部空调,几套朴素的办公桌椅,一张沙发,墙上还贴着禁止吸烟的标志。制服和老师慢慢围了过来,让原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更加拥挤。
    我不安地在椅子上蠕动着,明明空调打得很低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眼前的人墙挡在窗子前,背光的轮廓造成了相当的压迫感。
    「铃原同学,有一件不幸的事我们必须要告诉你」
    其中的一名警官将粗糙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将刚想站起缓解一下压迫感的我摁回了椅子上。接着他侧过身,掏出半包烟,迟疑了一下,悻悻地塞了回去,长呼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再次面向我,黑色的眼圈即使背光也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希望你能对最近的一起车祸的被害者进行一下最后的指认」
    伴随着疲惫沙哑的声音被放在我面前的,是一张带有暗褐色残留血迹的驾照,虽然经过去污处理,但照片仍然有些模糊不清。我双手颤抖着接过驾照,希望在照片上那细微的模糊之处找到哪怕是一点点死者不是父亲的证据。
    但是,没有。
    警官背对着我,将一支香烟机械地在办公桌上敲着。找到了驾照,死者的身份应该已经完全确认了。现在的指认,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这……不可能……
    冲击实在来得太快太突然,我只能呆坐在椅子上。教务处主任嘴唇翕动着,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到。眼泪流不出来,我能做的只是将驾照更紧更紧地抓在手里,仿佛这样,父亲就不会从我身边消失。

    9.5  5:00 PM

    黑与白的小房间里,只有我一人静静地跪在父母的灵位之前
    昨天还在面前说笑的父母,已经变成了镶嵌在黑色的相框中的灰色相片。
    发生事故的车坠入山谷,事故原因的调查进展缓慢。
    尸体仍在焦头烂额的化验科的解剖室里,现在只有这些相片,是他们曾经存在于这间房屋内的证明。
    纸质的拉门的屏障,如此绝对,隔断了空间,将如乌云般缭绕的悲伤仅仅囚闭在黑色环绕的我的周围;纸质拉门的屏障,又那么脆弱,残忍地将亲情淡薄的交谈一句句刺在我心上。
    「我家已经有2个小孩了……」
    「我家也不方便」
    「可是浩人继承了一笔不小的遗产……」
    「照顾他的话,遗产就……」
    钱,只有钱。
    他们谈的都是钱的事。
    愚蠢的我在他们匆忙赶来的时候还为他们的温柔而感动。
    「一般来说应该是平分吧」
    「总之,他现在的监护人是我」
    哗啦!
    用力拉开拉门的响声,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因愤怒而面容扭曲的我,让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亲戚们的脸凝固成了滑稽而丑恶的形状。在他们换上那一副悲伤的面孔之前,我近乎失控地大吼:
    「我!不需要你们的照顾!」
    我的愤怒、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即使声带像要撕裂一般疼痛也无法停止。
    「我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请你们不要管我!」
    拉门再一次狠狠地关上,真的将我彻底与那些难看的生物隔离开。
    「对不起,浩人,让你听到一些有的没的」
    「浩人,相信我们是爱你的啊」
    我紧紧抵住拉门,任门外的敲门声如何焦急得情真意切。谁晓得,伴随着他们动听的道歉的话语的,是怎样的一副嘴脸呢。
    「他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这孩子一点都不可爱……」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慢慢抱起双腿,将自己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任泪洇湿榻榻米。

    9.7 8:00 AM

    两天前的事件之后,刚开始还不断有人来劝我改变一个人生活的主意,不过都遭到了我坚决的拒绝和无情的冷嘲热讽。将他们微笑的面具撕碎,我分明在他们恼怒的眼神里看到了要将我抛弃的光。
    没有人第二次来劝说我。
    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人来了吧。
    反正也只是冲着遗产而来的人而已。所谓亲情,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吗?
    我背上书包,打算去已经两天没去的学校上课。
    太阳和往常一样照亮了天空,城市依然明亮而忙碌。车辆行人一成不变地行色匆匆,没有人发觉,一直是这个时间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少年今天臂上的一点点改变。(这样写黑纱是不是晦涩了点orz)
    我拉开教室门的时候,上课铃刚好响起。在平常,这个时候拉开门的会被误认为是来上课的老师,然后大家爆发出一阵哄笑。
    但是教室里的气氛非常诡异。我出现在门口的瞬间,刚才还在说笑的同学们突然全部将头低了下去,在教室各个角落爆发出书页翻动的声音。而从表情或木然或惶恐的同学中间传来的充满得意的稀稀落落的笑声,就像冬天的乌鸦叫声一样难听。
    我满脸无所谓地走到座位前。座位上被涂上了无聊的涂鸦,「弃儿」之类的字眼围绕着中间「白痴去死!」的字样张牙舞爪,而字迹本身和这样幼稚的行为非常相称。
    我重重地将书包扔到桌上,发出的巨响让闷头翻书的同学的头更加低了。稀稀拉拉的笑声仍然在继续,环视教室,那几个笨蛋夸张地将脚跷在课桌上,亏他们将头仰得那么高还能乜斜着眼睛投来混合着得意和敌意的光。
    我拂了下头发,灿烂地对他们露出微笑,却又在拉出椅子的时候狠狠将椅子顿在地上。发出的响声让那几张得意的脸狼狈地抽搐了一下。我笑得更灿烂了,优雅地捡起因为刚才那一顿而从椅子上掉落的图钉,慢慢地将它们一根一根弯折。
    笨蛋愣了一下,继而发出一声冷笑,摆着一脸「要你好看」的神色,坐正等待老师的到来。
    背景:夕阳
    那个笨蛋曾经在放学后把我叫到天台,对我说「装模作样,看了就讨厌!」
    在渐渐沉下的夕阳下,他学着三流黑帮电视剧里老大的样子,有点神经质地说了一长串条理不清的话,大意就是我的念书运动都很在行,从而成为注目的焦点……这些事,全都让他看不顺眼。
    「你如果不喜欢我的话,就不要和我说话」「我也不喜欢你这样幼稚的人」
    当时我是这样回答他的,大概是。
    「你给我记好了!我会要你好看的!」
    他声嘶力竭的吼声没有让我的脚步产生一丝慌乱。为这种无聊的理由就作出这样无聊的举动,果然笨蛋就是笨蛋。
    背景:教室
    直到下课铃声响起,英语老师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了走廊里,我也没有抬起埋在臂间的头。尽管像是在睡觉的样子,其实整堂课我都清醒着。
    教室里喧闹的声音还没响起就已经平息了。怪异的安静里,明显是故意用力踏地板发出的脚步声慢慢走近,怎奈布鞋不争气,那脚步声听起来反而像底气不足的人的壮胆。
    「你刚才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我仍然没有抬起头,看着视野里那双脚学着黑帮电影里混混踩烟头的动作在地板上碾来碾去。
    「抱歉,请不要打扰我休息」
    那双脚的动作停止了,随即更加靠近了我。我暗暗用力稳住椅子,那笨蛋突然踢在我椅子上的一脚只不过让我的椅子移动了少许,却发出了全班都听得见的响声。
    「像你这样嚣张的人我最看不顺眼了!」
    「像你这样幼稚的人我也很看不顺眼」
    我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尴尬和因出糗而即将爆发的怒火,用同一句话,将他噎了回去。我面前的那双腿在颤抖,我头顶上的鼻息正慢慢变粗,原本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也隐隐发出指关节用力的声响。
    用暴力解决一切,笨蛋的头衔真适合他呢。
    在拳头挥下前的瞬间,我猛地直起身,优雅地做出一个伸懒腰的动作。笨蛋没有反应过来,拳头重重地落在桌面上,巨响让走廊里的学生都好奇地向我们教室里张望。他弯着身子倒吸着凉气,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不知何时与我梦中见到的亲戚们恶鬼一样的嘴脸重合起来,愤怒与悲伤瞬间主宰了我的身体,伸懒腰向上伸起的手就那么自然地抓住了他的头,狠狠地掼在了桌面上。
    哗啦
    级任老师突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身后跟着畏首畏尾的告密者。
    老师站在门口,用同情而愤怒地凝视着我。我也坦然地接下老师的目光,毕竟在身旁打滚的笨蛋和桌面上将涂鸦弄花的血迹让我根本连分辩的可能也没有。
    「铃原浩人,你跟我来」
    于是我再次走进了那个获知父母死讯的房间。
    房间的电脑前坐着那天带我到这里的中年教师,而待客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不认识的谢顶老伯,悠闲地靠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让密闭的房间里充满了呛人的气味。
    听到房门被拉开的声音,中年教师放下鼠标,挺挺身子,摆出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姿态。但当我进入他的视线的时候,那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
    「他怎么了?」
    「在教室里和人打架」
    中年教师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但又随即认识到我的情况有点特殊,抖动着脸上的肉,努力再次露出慈祥的表情,有点慌忙地掏出手帕,擦拭他油光光的额头。
    「孩子,告诉我,为什么要打架?」
    「……」
    我沉默着。我并不想将原因告诉他,虽然我知道我只要说出前因后果,老师一定会偏向我。我本应该是不屑与那样的人动手的。是因为他的挑衅?还是亲戚的冷漠?真正的原因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放心,我们不会责备你的,只要你……」
    「哈哈,和这样的小孩还有什么好说的?应该好好教育他的父母应该怎样才能管教好自己的孩子!」
    沙发那里传来了粗暴的笑声。地中海老伯作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狠狠地将雪茄在面前的烟灰缸里摁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粗鲁地将烟喷在我和中年教师之间。
    「先生,这孩子的父母……」
    「不过都放任他养这么大了,再教育他父母也是没用了的吧,哈哈哈」
    中年教师又开始不断地擦额头,两腿不安地移来移去,面对着那个老伯,满脸欲言又止和无奈。
    果然老师们爱护学生都是装出来的呢,还不是屈服在权势之下。
    如果爸爸妈妈听到这样的话,看到我遭遇到这样的事,一定会很伤心吧。
    他们一定会说,「这种人怎么有资格站在学校里」的吧。
    走吧,走吧,我们转学。
    父母的声音在我脑中低语,那么慈爱那么温柔,就像温床一样,让我心里对那谢顶的不满越长越大。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的父母?」
    谢顶的满脸横肉抽动起来,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教务工作者对学生的目光里的极端的厌恶,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们学校怎么会有这样的学生?!」
    走吧,走吧,别留在这里了。
    我已经分不出这是父母的声音还是我自己心底的意愿了。就像击倒那个笨蛋的时候一样,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似乎是别的什么东西,温暖而强硬。
    「相比起来,有你这样的教师才更令人吃惊吧?」
    「喂!等一下……」
    我奔跑着,将谢顶愤怒的脸甩在身后,将中年教师中气不足的挽留甩在身后,将过去的自己甩在身后。走廊上的一切都很奇异地变得虚幻而模糊,抽象成一条条的色带,分离崩析开去。冲过教室,冲出教学楼,拨开一切或惊讶或恼怒的目光,仿佛整个世界的色彩都被我甩在身后,正前方的目标,正是一片空白。
    当我几近疯狂地跑出学校时,太阳依然和往常一样照耀着天空。炙热的阳光将这水泥森林的影子勾画得轮廓分明,铺出一条我奔跑的道路。


    我最后还是回到了家,已经空无一人的家。
    我已经不能再去学校了,也绝对不想再去学校。
    父母已经离开了我,学校还有什么意义?
    而抛弃了一切的我,被一切抛弃了的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我好想死……」
    没错,我大概只有死路一条了吧。
    那么,要怎么死呢?
    割腕?那会很痛的。上吊?死之前会很难受吧。
    难道就没有能让软弱如我都能轻松死去的方法么。
    「咕……」
    十二个小时没有进食的身体到底还是发出了抗议,可笑的声音让我寻死的念头变得仿佛是三流喜剧的桥段。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都想要死了,身体还要来提醒我作为活人的可悲……
    爸爸……妈妈……你们在那里……不饿吧……
    饿着去死的话……死后会很难受吧……
    打开冰箱,里面有几天前的蛋糕,还有……爸爸的啤酒。
    到死都没尝过酒味也太可悲了。反正要死了,喝一点没关系吧。
    这样想着,手指便拉开了拉环。
    …………
    酒,果然是好东西呢。
    在微微意识障碍的兴奋中,烦恼也好郁闷也好,身上的重负变得像山脚下的蚂蚁一样无足轻重。明明舌头打着卷,却能顺畅地吐出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狂妄。
    「我究竟,嗝——做错了……什么?神……要这……样对待我?」
    「我……根本没有做,嗝——错什么啊!」
    「没错!我根本……没错啊!」
    大吼着,狂笑着,将易拉罐踢得满屋子脆响,即便耳膜怎样被喧闹的声音充斥,孤独与寂寞还是渐渐填满了褪去的潮水般的热情留下的空白。
    「为什么……」
    「我好寂寞……」
    刚才的酒瞬时又变成了眼中晶莹的液体,和刚才的疯狂一样无法抑制。头慢慢变得昏沉起来,四肢也有点不听使唤。我瘫坐在地板上,周围的一切又变得不重要起来,真实的,只有心中那比黑夜更幽深的孤独与苦痛。声音早在刚才的大吼中嘶哑了,每一声抽泣都疼痛如真正地被悲伤的利刃划过。但我还是要放声大哭,用疼痛和泪水,洗刷自己。
    「我受够了……爸爸,妈妈,哥哥……」
    等一下,我刚才叫了谁的名字?
    爸爸、妈妈……
    哥……哥……?


    9.8 9:00 AM

    托那场酒疯的福,我想起我还有位哥哥。
    直到我8岁的时候,那位铃原家的长子还确实地存在在这个家庭里。
    嗯,就是「存在」这样一个不常用在人身上的词。因为,那时我还小,对他的记忆几乎只停留在有这个人的程度;另一个原因是,在6年前,他突然消失了。
    消失,又是一个不常用于人的词。没有离家出走的理由,亦没有被害的迹象。父母拼命地寻找,也有报警,却发现任何线索都无法追查下去。
    时间慢慢流逝,再坚强的心也会疲惫。父母放弃了,警方放弃了。
    大家都勉强自己把哥哥忘掉,在当时幼小的我看来,哥哥的存在无异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这6年来,我一直作为铃原家的长子生活着。或许哥哥的记忆在父母的心底是一块永远不会结痂的伤口,但我,却早已完全适应了没有哥哥的生活,更进一步说,连他的存在都忘了。
    即便如此,那位叫做「正人」的哥哥,是确实存在过的。
    我记得他人很温柔,我只记得这个而已。
    我想见他……
    街道上流动着行色匆匆的行人,城市依然象往常一样忙碌。依然没有人在意街道上徘徊的戴着黑纱的我。
    在一条与城市的繁华不相称的略显冷清的街道上,立着一座六层的办公楼。外墙上剥落的石灰,窗户上嘶鸣的挂满灰尘的老式空调,这栋楼的历史就像靠街的墙上挂着的崭新的招牌一样显而易见。
    「6F田中麻雀馆,5F佐久间侦探事务所,4F樱井咖啡屋……」
    我捏着从通讯本上抄下的纸条,慢慢打量着那块新得与办公楼格格不入的招牌。毫无创意的店名中间,确实夹杂着我要找的人的名字。
    再一次确认地址无误后,我踏进了办公楼那阴暗的楼道。
    背景:侦探事务所的门前
    眼前就是佐久间侦探事务所的门,木质,有几处的漆开裂了。而门上的写着事务所名称的金属牌也已经有些斑驳,锈迹从烤漆的划伤处延伸开来。
    和想象中的事务所相比,实在是有点落魄。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地敲了敲门。
    门的里边传出了一阵物体挪动的响声。接着,几声清嗓子的咳嗽后,一个精神饱满的中年男子的声音传了出来。
    「请进」
    虽然家里的电话簿上写着他是一名可靠的侦探……不过,真的没问题吗?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门,走进了侦探事务所。事务所的房间并不大,里面的摆设都已经非常老旧了,也还算整齐。靠墙的书柜上排列着一些难懂的书,书脊上还残留着几道灰尘,看来是刚才的慌忙整理中没有擦拭干净。站在摆着一些似乎是文件的纸张的办公桌前的中年大叔,带着满脸的失望,重新坐回办公椅上,继续在文件上写写划划。
    看来这里真的生意不太好呢。
    「找哥哥?」
    佐久间先生听完我的请求,第一次把目光从他的文件上移开,对着我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摆了摆手。
    「小孩子不要随便和大人开玩笑」
    我还想申辩些什么,无精打采的大叔却抢在我开口之前打断了我:
    「回家吧,我没空陪小孩子玩家家酒」
    「我不是开玩笑,我有钱,是来委托工作的」
    我从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遗产继承证明,用我能想到的最郑重的方式放在佐久间先生面前
    佐久间先生似乎很吃惊,钢笔顿在文件上,洇出了一块小小的墨迹。他拿起证明,很快就断定这张证明是真的。深吸一口气后,他缓缓抬起头,之前的无精打采的脸换成了面对委托人该有的样子。
    「那么委托人,请您将您所掌握的所有情报告诉我吧」
    我将我所知道的,尽可能详细地说了出来。那段时间里,只有我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那是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但是我知道,真正的线索少到让人绝望。
    ………………
    「这样啊……真可怜,你还这么小……」
    不知多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佐久间先生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指揉搓着有些发红的眼角。但是马上,他的表情又变得严肃而专业,放下手中本来打算用来记录的钢笔和仍然一片空白的便笺本,直视着我的眼睛:
    「那么,正人是大你6岁的哥哥,在6年前失踪了?」
    「是的,应该是那样」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听到了哥哥的名字从别人口中说出的缘故,还是因为提供的线索过少而心有不安。
    「应该?」
    「因为我那时实在太小……」
    「……很困难啊」
    佐久间先生叹了一口气,从办公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到书架前,手指在已经有些残破的书脊上游走着。
    「在这世界上,失踪人口多的数不清。如果他不愿意出现的话,连警察也很难找到……」
    我想见他……
    我拳头心有不甘地紧握着。佐久间先生说的是实话,但是——
    「拜托……拜托你……帮帮我……他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低着头,肩膀耸动着。尽管强忍,眼泪还是流了出来,滴在地板上。
    虽然以前曾经忘记了,但是现在,现在我想见他……
    我好想见他……我的哥哥。
    侦探先生在书脊上游走的手停顿了下来。许久,他才下决心似的转过身:
    「…………在找到线索之前,请您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10.5 11:00 AM

    在事务所的房间里,佐久间先生将一叠资料交到我手中。
    这一个月来,我搬到了这里住,那个家有太多和父母的回忆,我想暂时将它们封印。
    佐久间先生给了我很多照顾,我大概能了解父母说他可靠的原因了。他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比起那些眼中只有我父母的遗产的亲戚们,更像我的亲人。
    「铃原正人是在6年前14岁时失踪的,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现在已经20岁了」
    佐久间先生慢慢坐在待客用的沙发上,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抽出一根同样皱巴巴的烟,犹豫了一下,又把烟塞回烟盒里。
    「当时,他好象在和一名叫园田真子的同年少女交往。暑假的某日,他们和家人说要到朋友家的别墅玩,就再也没有回来。正人也的确有个有别墅的朋友,就是同年的中川美和。这些,警察也有调查过」
    他招手让我走近,示意我把那叠资料递给他。他接过资料,很快就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放在资料的最上面,连同资料一起递还给我。
    「她就是真子」
    照片上的女孩有着披肩的长发,金色的眼眸,还有……相当可爱的脸。
    我的视线就这样无法移动了。那双美丽的眼眸,仿佛要将我的身和心一起吸进去。
    好可爱……如果这样的女孩子和我交往的话……
    「怎么了?你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么?」
    侦探先生带着笑意的话顿时让我的脸颊发烫起来。我忙不迭地扔下照片辩解着,却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佐久间先生看着我微笑了,就是这样慈爱的微笑,让人的心底都暖起来。我慢慢平静下来,这样害羞干什么呢?她就算还活着,也已经20岁了。
    「请,请继续吧」
    「中川美和是个千金小姐,有着很多别墅……而这三个人是同时失踪的。」
    佐久间先生掏出笔,在茶几上的白纸上写下哥哥、园田、中川的名字,漫不经心地在他们之间划着箭头。
    「我推测,他们是三角恋情……真是的,现在的小孩都很早熟」
    「这位真子」
    他慢慢捡起飘落在地的照片,掸去粘在上面的灰尘,把它重新夹回资料中。
    「她妈妈已经不在了,爸爸也酒精中毒,没有人管她的生活。她好象一个人住外面……以打工为中心,很少到学校上课」
    这样啊……几乎和现在没有了父母的我一样呢……
    「中川家的别墅已经全部找过了,但没有任何消息」
    「所以接下来我会去中川家看看」
    他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打开了门,却又在门口停下。
    「要一起来吗?」
    他回头对我微笑。

    「啊,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来问美和的事……」
    中川太太是一个很漂亮的贵妇人,虽然年岁销蚀了她的容貌,但并不显得苍老。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孩子一直很排斥我……很不听话,一点都不可爱」
    中川太太喝了一口茶,将头稍稍侧向了一边。虽然眉宇间有着淡淡的幽怨,却无法从中川太太的脸上感受到一点悲伤。
    「美和不是我亲生的孩子,是我先生的情妇生的」
    相比之下,中川先生的反应更像一个父亲。在我们说明来意的时候,他已显岁月的眼角被晶亮的东西湿润了。
    「我们找过所有的别墅都了……那孩子究竟在哪里……希望她现在还活着……」
    佣人们也都是近年才新聘的,对此事无甚了解。任何有价值的情报都没有。难道就要在这里和6年前一样,线索不足而无法追查下去么?
    佐久间先生紧闭着眼睛,苦恼地按着太阳穴。豪华的待客室内的气氛非常压抑,让我不由得将眼神游移到窗外。房屋的中庭是一座非常漂亮的花园,中庭对面是完全对称的房屋。整个宅邸完全按照古欧式审美建筑,果然是有钱人的大手笔。
    而对面装饰华美的落地窗中,有一个正在阅读的老人的身影。
    按照调查过的资料,那个老先生应该是美和的爷爷,生物学界的权威。不过……好象已经住院5年了。
    「中川先生,中川太太,我们能去拜访一下中川老先生吗?」
    「请自便」
    「谢谢,真是帮了大忙」
    佐久间先生拉起我,一起向中川夫妇鞠了个躬,向对面的房间走去。
    ……
    听到美和的名字,老先生本来矍铄明亮的眼睛瞬时黯淡了下去。
    「茶……要亲自给客人倒茶……」
    老人呓语着,手却颤抖得仿佛再年老了20岁,茶水洒在了茶杯外面,将桌面上美丽的图案给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美和是我可爱的孙女……可怜的孩子……」
    颤抖地放下茶壶,老人把茶杯从桌子上推过来,大概是害怕自己颤抖的双手把茶水撒到我们身上吧。但是即使如此,褐色的茶水依然在桌面上留下了一道轨迹,从老先生面前的那摊小水洼一直延伸到我的面前。
    「我已经放弃了,只能说她是被神藏起来了……」
    我用手指在精美的茶杯上划着圈,眼睛盯着茶水在桌面上形成的奇特图案出神。老先生的话在我听来多不可思议。神隐?现在还有人相信这个么?
    「那个……这个孩子在找他哥哥,他是和美和一起失踪的,如果你知道什么的话,请你告诉我。」
    听过侦探先生的话,老先生闭上了眼睛,仰起头,靠在了椅背上,深深呼出一口气,却迟迟没有开口。
    他知道什么吗?
    「中川老先生,这孩子现在14岁,和美和失踪时的年龄一样……一个月前父母因为事故去世了,他现在想见唯一的亲人,所以才开始寻找哥哥」
    中川老先生身体震颤了一下。老人都是这样,将年纪相仿的孩子与自己遭受不幸的孩子重叠起来。佐久间先生也非常会利用这些,身体向前倾着,两手互相握在一起,脸孔上满是同情和痛苦。
    「他才14岁,就得这么拼命……您不觉得这孩子很可怜吗?如果您知道什么,不管是什么样的事,请务必告诉我们,拜托了!」
    老先生的眼睛慢慢张开了,浑浊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说出实情的决心,同时还有着恐惧的慌乱。
    「有间别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是为了研究,瞒着家人偷偷盖的,在东北的森林里……曾经带美和去过一次,旁边有个漂亮的湖……」
    「您没有去那里找过吗?」
    「我去了啊……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别墅……我去过很多次,应该不可能迷路的……」
    老先生的声音开始颤抖,眼神也开始失去焦点,在房间四处游离起来,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疲惫的侦探和他的委托人,而是巨大的未知的恐惧。
    「我很害怕……就像被困在森林里一样……操纵着……被一种庞大的力量……」
    老先生的呼吸开始越来越粗,双手在空中挥舞着,不知是想要抓住什么,还是要反抗那股恐怖。
    「美和和别墅……一起被神藏起来了……这一定是对我的惩罚……」
    中川老先生双手痛苦地捂住胸口,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衣襟,慢慢倒在了沙发上。眼神涣散了,嘴唇还在抖抖索索地翕动着,近乎耳语的声音在粗重的呼吸声下几乎难以听清。
    「老先生!请您振作一点!医生马上就到!」
    佐久间先生飞快地从老先生的上衣口袋里翻出一个小药瓶,帮助他将药片含服在舌下。而听见异常响动的佣人们也立刻拨打了急救电话。
    「……创造出……可怕的东西……惩罚……植物的灵魂……别墅的地址是……请救救美和……」
    老先生服下药片以后呼吸慢慢平稳下来,中川家的专属家庭医生也很快就赶到了。中川夫妇虽然很客气地说这不是我们的错,但是硬撑着挤出的别扭笑脸还是很明显地对我们下了逐客令。
    不过我已经不关心这些事情了。
    别墅的地址已经拿到,剩下的只是……
    再见了,佐久间先生……


    10.6 9:00 AM 佐久间源太


    一个月的侦察,总算有了点眉目。
    秘密的别墅,植物的灵魂,老先生的话实在是有点超越现实。这些和失踪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虽然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但是实在不能就这样身赴险境……好吧,今天再去中川家看看。
    不过,那孩子似乎已经沉不住气了。
    我拿起挂在房门后的衣架上的外套,边穿边嘱咐道:
    「浩人,现在还不能去那别墅,太危险了。等过几天把事情调查清楚,我和你一起去,我现在要再去中川家一次,电话就拜托你了」
    「好的」
    浩人露出了几乎完美的天真笑容,但简单的回答却令我有一种被敷衍的感觉。
    现在除了信任他……也没别的办法吧。
    是我多心了吗?
    背景:大房屋
    中川家的门口停着两辆警车,不祥的红色灯光在富丽堂皇的房屋墙壁上一遍一遍划过。
    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这里的老先生自杀了」偷偷地抽着我递上的好烟的年轻警官如是说。
    什么?自杀?为什么要自杀?
    「据说还留下了奇怪的遗书,什么创造啊,人心啊什么的」
    陆续开始有各种各样的高级轿车停在中川宅门口,警官也开始更卖力地封锁了一般人的进出。线索就这样又断了,留下了意义不明的字眼在我脑海里盘旋
    创造……人心……么
    …………
    乌云笼罩着天空,暗灰的不安在天空中诡异地翻滚着。
    不祥的预感。
    我无视现在事务所惨淡的经营,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不断跳动的里程无法让我的心起一丝波澜,我想的只是越快回到事务所越好。
    「不好了!老先生自杀了!这实在太诡异了,那栋别墅……」
    但是房间里空无一人。
    桌上醒目地用一叠钱压着一张纸条,是浩人略显稚嫩的笔迹。
    「佐久间先生: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委托你的工作可以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真的非常感谢你的帮忙,请多注意身体健康。
    铃原浩人」
    ………………
    我呆呆地站在办公桌前,许久,才跌坐在办公椅上。
    「那个笨蛋……」


    10.9  3:00PM 铃原浩人

    可恶……为什么找不到那别墅……
    爸爸,妈妈,引导我前进吧……
    好累……身体已经不行了……
    无论多强的信念也无法转化为哪怕是一点点再让我前进一步的动力。我的脚再也没有力气,就像两截破麻袋一样瘫软下来,将我重重摔在草地上。
    算了……干脆死在这里好了……
    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重重叠叠的草叶和灌木中间,不知何时出现了点点波纹的反光。
    过于劳累出现了……幻觉……吗。
    草叶上的小虫蠕动着,灌木微微摇动。那点闪光那么清晰跳跃,我肯定,我的眼睛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看见某样东西过。
    不是幻觉。
    原来这四周,不是只有树丛的么?
    但是这些疑问已经怎么样都好了,那湖,那别墅,现在真真切切地就在我眼前。
    我找到了!
    我挣扎着拖起除了疼痛已经没有别的知觉的双腿,强烈的兴奋和期待让我忘记了身体的疲惫——
    有人!
    那是一道白衣和服的影子,披肩长发飘动摇曳。
    抬起头,与她那金色的眼眸目光相接的时候,我感受到了那熟悉的仿佛身心都要被吸进去的幽远。
    真……子?
    面前的女孩,和照片中的真子一模一样。金色长发披肩,同样金色的眼眸……
    可是,真子如果活着的话,现在应该20岁了吧?
    那么,我面前的女孩是谁?
    「那个……」
    女孩看着我,嘴角似乎露出了隐隐的微笑,在我说出什么之前,甜美冰冷的声音慢慢从那精致如水晶雕刻的双唇中吐出。
    「有客人?」
    「那个,啊……我在找人,找我哥哥……」
    我开始脸颊发烫,舌头也开始变得笨拙,语无伦次起来。
    无视于我的尴尬,女孩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甜美,却又冰冷彻骨。
    「欢迎光临……」

[ 本帖最后由 alexwoo3004 于 2008-5-19 07:0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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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者的挽歌 + 20 + 15 长篇完结,很不错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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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 19:36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1


    铃原正人  ??.??  ??:??

    我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两千多个日夜里,在往复的时间和空间中,我们不断重复着同样的生活。
    感受生命渐渐消逝的残酷。
    无法解脱,也无法逃避。
    也许,这是我们唯一能做到的……
    是对她的赎罪,也是为了恪守与她永恒的约定。
    「我们三个人,要永远在一起哦。约定好了哦」


    铃原浩人 10.9  3:00PM


    在绿色的叶片与灰色枝条交错的密林中,我见到了那个女孩。
    时间已经经过了6年,而女孩的相貌,却与照片上没有丝毫的改变。
    金色的头发,纯白色的和服,白皙得近乎病态的肤色,几乎非人类的美顺着在风中舒展舞动的发丝拂过我的心的最敏感的部分。而那双金色瞳孔,清澈如水,深邃似渊,在对视的瞬间,就仿佛不仅仅是心,连身体也要心甘情愿地为那股神秘的魅力坠下。
    是的,神秘的魅力。在她的身上,完全感受不到这个年纪的女孩应有的天真可爱。
    尽管和服包裹的身体纤细娇小,尽管精致的嘴唇中吐出的声音甜美空灵,尽管姣好的面庞一直带着微笑……但是却无来由地从心底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混同着那一见倾心的美丽,让人恐惧而欣喜。
    但是,现在不是沉浸的时候。
    「请问,这附近,有中川家的别墅吗?」
    我握紧拳头,声音颤抖着,却依然无法正视她的眼睛。脸颊又不争气地红了,我尴尬地把脸偏向一边。
    女孩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即使我的眼神游移在草叶上被从树丛的缝隙里射进的阳光照亮的露珠上,我仍然能感受到她注视着我的目光,那似乎能刺探进你内心的目光。
    仿佛是永久的沉默,振动耳膜的只有风拂动树叶的声音,以及湖水的轻轻拍岸。我不安地将双手绞在一起,直到手心被汗潮湿。
    终于,她的嘴唇轻轻张开了。
    「你,好象从前的正人」
    正……人?
    「哥哥……哥哥他还在吗?!」
    找到哥哥,就是我现在生命的意义。尴尬也好恐惧也罢,在听到哥哥的名字的一刻显得那么无足轻重。我猛地抬起低着的头,目光热切而疯狂。即便女孩还没有回答,但我强烈地感受到,哥哥就在这里,这一个月我的日思夜想得到了神的怜悯,哥哥他就在这里!
    「还在啊」
    声音依然甜美而冰冷。女孩的身体轻轻晃动了一下,避开我过于急切而不自觉伸出的双手。即使被我这样紧紧注视着,那双瞳仁依旧如同冰封的湖水,也没有惊起一丝的纷扰。
    「这边请」
    女孩转过身,向湖的另一边走去。那一瞬间,金色的眼瞳闪着的摄人心魄的光。在我看来,那就是引导着海上迷途小船的灯塔的光,我绝对的、唯一的希望。
    我,终于能再次见到哥哥那温柔的笑脸了。
    我相信,那时候即使她带我走上的路的前方是万丈深渊,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跟随。
    灌木不知何时错落地分开,在茂密的森林里形成了一条铺满腐叶的小道。别墅旁边的湖并不是很大,但清澈异常。环绕湖边的鹅卵石的路面上,零星散落着几片这个季节早落的枯黄树叶。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开放在鹅卵石的缝隙里,开放在道旁的草丛中,开放在湖岸边的每一寸土地。在紫色的衬托下,风微微扰动着湖水,把别墅和森林的倒影扭曲打碎,在蔚蓝的天空的背景下,如梦境一般不真实。
    离别墅越近,越能感受到有钱人的奢侈。明明只是用作研究的场所,却能让广告里所有号称豪华的别墅蒙羞。出自名家之手的简洁而有力的线条,点缀外墙的华贵装饰,用作窗台的洁白大理石,暗红色系的配色在这一片斑斓的色彩中突出而不突兀。寂静的森林里也听不到的鸟声,在这人类的别墅周围却四处可闻。
    如果人间能有仙境的话,我相信,这里就是。
    脚步越来越轻快,身上的痛楚也慢慢消退。如果说微风的温柔是爱抚身体的精灵的手,从刚刚开始就弥漫在空气中的不知名的芳香就是圣母的鼻息,轻轻吹去了疲惫和伤痛,连内心,都涌上了如梦如幻的快乐和满足。
    静静站在别墅大门的台阶前,才知道远观的华丽仅仅是这别墅的冰山一脚。名贵石料的台阶,名贵金属的门把手,名贵木料的大门上,布满精致典雅又不显繁琐的花纹,连攀墙而生的植物,也打理得如同艺术品一般。
    女孩已经走上了台阶,站在大门前,带着冰冷的微笑看着我。我慌忙抬起脚,却在踏上台阶的瞬间,被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贯穿。
    那是难以言表的感觉。转瞬即逝,又无比清晰,仿佛脚踩下的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格格不入。是与我,与面前的别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不协调?在我抓住那顽皮妖精的尾巴之前,它就消失了。
    我的脚切切实实地落在了石质的台阶上。梦幻般的一切也依然存在在我眼中。女孩已经在轻轻地扭动门把手,锁舌滑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我继续刚才因疑惑而停下的脚步。厚重的门在面前打开了,无声无息。
    豪华的大厅。虽然大得有些空旷,但器物和摆设都一尘不染。光洁的地面,柔软的地毯,翠绿茂盛的盆栽。大厅如同洁癖者的房间一样,甚至让人不忍踏足。
    虽然有点冷清,但无疑是有人居住的。
    「美和,有客人」
    在我踟蹰在大厅如镜的地面前的时候,女孩已经踏过了地毯,轻描淡写地向屋内喊道。
    果然美和也在这里。
    对他们6年不和外界联系的恼火与对他们留恋这片人间仙境的理解,在我的心里奇妙地混合变化,复杂的心情如同乱麻一样纠结在心里无法理出头绪。我呆立着,视线固定在里屋与大厅连接的稍显昏暗的门口,害怕而又期待。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名女子的身影。
    美和失踪前的照片与真子的照片一同夹在佐久间先生给我的资料里。虽然面前的女子看上去已经20左右,但我仍然能够确信,那就是美和。
    她长得很像她的父亲。精致的五官,平静的表情,相当美丽的女子。虽然身体显得非常瘦弱,但却因此散发出一种略带病态的、让人充满保护欲的美。
    我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抓住她,让她马上带我去哥哥那里,我的表情一定因为兴奋和激动而显得过于急切。美和小姐慢慢走近我,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明显能感觉到她透着惊惧的粗重鼻息。
    我的样子吓到她了吗……她的那双充满难以置信的神色的眼,让我手足无措。
    「他是正人的弟弟」
    女孩的声音依然没有任何感情,和脸上冰冷的笑容一起,形成诡异的风景。语气中那股轻描淡写,就像站在她们面前的我,并不是6年唯一的客人。
    美和小姐的反应意料之外地冷淡,仿佛我是谁这一点原本在她看来一点也不重要。她眼中的惊惧慢慢消失了,转而浮现的,是深深的迷惘。
    「为什么……让他进来……」
    美和小姐浅色的嘴唇蠕动着,呓语一般低吟着,却又在女孩回答之前,奇妙地摇晃着转过身,慢慢向里屋走去。而女孩,仍旧是不变的微笑,似乎也根本没有回答的意思。
    令人疑惑的问题,更加令人疑惑的两人反应,仿佛美和的疑问根本无须回答。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两人冷淡的态度和只有我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身为异类的被排斥感和孤独感让我几乎想要逃离。
    不过,哥哥在这里,现时我生命唯一的目的在这里。这里是不是欢迎我已经无所谓,因为我身后被我抛弃的世界决不是我的归宿。我要见到哥哥,因此,我只能向前。
    「请问……」
    地面上留下了一串带着泥土的脚印,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上美和小姐。果断急切的嗓音,停下了美和小姐的脚步。但她没有立刻转过身来。
    「那个……你已经失踪将近六年了,你爷爷和……你爸爸,都很担心你啊!」
    令人窒息的沉默迅速将我的冲动瓦解。我保持着伸手挽留的动作,面对美和小姐瘦弱的背影,无数想要询问的问题不知如何出口。我的脸慢慢胀红,脱口而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妥。
    美和小姐慢慢地、有点机械地转过身,勉强可以算是朝着我。脸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或者愤怒,连刚才的惊讶和迷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欧洲感的深眼窝里,眼神是比「平静」更加苍白的一些东西。
    「然后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能够给人如此打击。没有任何感情的脸,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那事不关己的态度让人恼火又悲哀。过久的与世隔绝的生活磨灭了美和小姐脑中对人情世故的一切?我无从知道,只是一时间,内心的汹涌就像堵塞在了我的喉中,憋屈却无从下口;嘴无用地开合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我的无言中,美和小姐再次慢慢地转过身,用她有些优雅的步伐,慢慢消失在里屋的门口。
    「这边请」
    背后几乎被我遗忘的女孩突然发出了邀请,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出。我慌忙答应了一声,跟上女孩已经自顾自迈出的脚步。
    绕过走廊旁的楼梯,面前的是一间同样洁净的房间。白色的主色调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色,穿过屋外的森林而变得柔和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被地面和墙壁打散,软软地在房间的器物上铺上一层温暖的光晕。盆栽也在这样的光晕里显得翠绿欲滴,叶面上仍然在滚动的水珠闪着晶莹的光,看来刚刚被呵护过。
    房间的中间,是一张豪华的沙发。沙发上那轻斜在沙发上小憩的,正是我朝思暮想的身影。
    哥哥……
    多么神奇。一个月前,我还完全想不起我的生命里还有「哥哥」这样一个词。而现在,面前这个身影,青年的身影,纵使只有他小时候的模样的模糊记忆,纵使他的轮廓被日光浸透,纵使视线被眼泪模糊,但在我们身体内流淌着的同样的血,无疑在我心中鼓动着,告诉我,那就是哥哥,我唯一的哥哥。
    我拭去眼角的泪,跌跌撞撞地走到沙发前。哥哥的表情很平静,被阳光照亮的睫毛微微抖动着,似乎正做着愉快的梦。但是,即便金色的阳光也无法掩盖他脸色的苍白,衣物松松地搭在沙发上,嶙峋的瘦骨让人的心阵阵揪紧。
    那样的气色,就象女孩和美和一样。
    虽然我并不想打扰哥哥的休息,但多时积攒的情感却无法抑制地在这一刻爆发了。
    「哥哥……」
    我呢喃着,腿也不自觉地颤抖着,仿佛气力与一个月以来的压力一起被从这个身体抽离了,随时就会倒在哥哥的怀里。
    我出声的瞬间,哥哥的睫毛颤动着分开了,在阳光里眯起的眼睛依然如同记忆中一样明亮。
    哥哥,我是浩人,你还记得我吗?
    哥哥慢慢从沙发上站起,缓缓向我走来。那一瞬间,我相信,哥哥就像我感受到了他一样感受到了我,这是同样世界上只剩下对方的两人的血缘的羁绊。
    我紧张地期待着,以至于全身都僵硬起来。手和脚仿佛都不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似乎它们无论怎么摆放都会妨碍到哥哥走近来轻轻摸摸我的头,或者如同电视剧里给我一个久别重逢的热烈的拥抱。我的手慢慢伸出,只要哥哥在我面前停下,我就要不顾一切地抱住他,抱住我世上唯一的亲人。
    然而我想象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哥哥并没有在我面前有任何的停留,甚至目光都没有扫过离他近在咫尺的我。他面无表情地经过我的身边,就像我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不,比那更糟糕,我从他的空洞无神的眼里根本没有看到我的存在。
    他径直走向一旁的组合桌,焦急地提起一个早已空掉的篮子,手在里面无用地摸索着。好久,那怪异的抓掏才慢慢停下来,却又眼神呆滞地看着篮子出神。在我犹豫是不是要轻轻叫他一声的时候,他猛地转过身,声音透着急不可耐和痛苦。
    「药草呢?」
    咦?
    我愣住了。我从没想过兄弟见面的第一句话居然这样没头没脑。哥哥扭曲的脸和气急败坏的声音,与刚才平静的睡脸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我难以接受。
    「今天不行」
    女孩不紧不慢地回答,脸上的微笑完全没有受到哥哥那可怕的样子的影响。原来哥哥不是在和我说话啊……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悲哀,自己千辛万苦找到这里,却得不到哥哥的一个正眼。我希望,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哥哥没认出我,只要他知道我是浩人的话……
    哥哥的额头上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单薄的身体颤抖着,摇晃着,几乎难以站稳。他用手扶住组合桌,身体佝偻着,随着粗重的喘息一同响起的,是比刚才更加粗暴的声音。
    「药草给我!快点!」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愤怒、憎恨、无奈、哀求,混合起来的是无尽的痛苦,喷薄而出的是令人恐惧的火焰。这不是应该用来对待和自己一同生活的伙伴的眼神,即使面对带着契约奸笑着的恶魔也不过如此。
    「别生气啊!不是说了还不能吃嘛!」
    但女孩的笑容依然完美,堪比塞壬的歌声的美妙声线丝毫没有被哥哥的怒火扰乱。字面上如同妹妹在教训哥哥一样的语气,声音却没有应有的嗔怪。
    哥哥的态度没有因为女孩的微笑而缓和哪怕一点,双眼中的火焰几乎要把这房间近乎凝固的空气给点燃。而另一边,是女孩坚冰般万年不变的笑脸。我张开口,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却发现自己根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明白。
    药……草?哥哥生病了吗?女孩为什么不给哥哥药草?还不能吃又是怎么回事?
    空气的重压让我不敢挪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似乎一不小心空中就会有什么东西碎裂下来无法收拾。窒息的对视中,哥哥身体的颤抖越来越明显,汗水也开始顺着消瘦的脸颊滑下,如同哮喘病人一样的喘息,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他奋力撑起越来越低的身体,对女孩抛出最后一个可怕的眼神,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去。
    等一下,哥哥!
    你还没有和我说话,难道你已经认不出了我吗?
    「哥哥!」
    我鼓起勇气向着哥哥大喊,追了上去。哥哥瘦弱摇晃的背影没有半点停顿。不过,就算停下来也没有用的吧,像美和小姐一样。
    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啊!我已经不想再孤独地活下去了!
    「哥哥,我是浩人啊!」
    「别烦我!」
    在我伸出的手碰触到哥哥的手腕之前,就被哥哥粗暴地打开了。手掌火烧火燎似的疼痛,没想到哥哥看起来孱弱的身体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但是手上的疼痛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哥哥打开我的手的瞬间瞪着我的眼神,在我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伤口。
    哥哥……你果然已经忘了我吗?
    哥哥扶着墙壁,慢慢地消失在楼梯的转角的身影抽走了我最后一点支撑,巨大的挫折感绞着心脏。原本就如同救命稻草一样纤细脆弱的人生目标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击碎了,留下我一个人跌坐在满是信念的碎片的地面上,遍体鳞伤。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的我,到底该怎么办?
    「告诉你,正人生病了」
    我大脑还因为打击而麻木着,身体本能地将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白衣女孩站在视线的尽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哥哥是因为生病才会这样对我的……才会说那样过分的话做出那样过分的举动……也是因为生病才会这样苍白瘦弱的……
    女孩的话给了在我的心里播种下小小的欣慰的种子的同时更多地给了我痛苦和疑惑。
    怎么看来,连人格都会改变的病,让人瘦弱如此的病,都是很严重的吧。哥哥身体的不适居然在最先的一瞬间让我产生了一丝安慰,我突然对自己产生了一股厌恶感。
    「那为什么还不去看医生?」
    我问得匆忙而急促,为了解决心中的疑惑,也是为了掩盖内里的不安。
    「没关系,这个药草可以治疗他」
    回应我的,是女孩现在已经听起来有点诡异的甜美声音和同样诡异的动作。她抬起白得几乎能透过肌肤看清血管的手,慢慢伸进怀里,却从看起来没办法藏进什么东西的和服里掏出了一株带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清脆肥厚的叶子散发着熟悉而迷人的香气
    「只要吃了这个,就不会有事了」
    「那为什么刚才不给哥哥?」
    「因为现在时间还没到」
    我没空去追究那株草药到底是怎么拿出来的,或者为什么女孩会随身带着草药。哥哥的身体状况越来越让我担心。以前在书上看到过,确实有的药必须要按时服用才有效果。但在记忆中,那都是用来治疗比较严重的病症的。
    哥哥得了这么严重的病,不去医院治疗,却在这里吃这种怎么看都是来路不明的草药……实在太奇怪了。
    在我进一步发问之前,女孩的表情稍微起了一点变化,是微笑。与之前总是挂在脸上的丝笑非笑的表情不同,那似乎有魔性的金色眼瞳里流露出了真正的柔软的笑意。原本就十分甜美的声音在这样的微笑下听起来更是连人心里最坚实的冰川都能融化。
    「我去泡茶,你等一下」
    不容我说什么,女孩就转身消失在门口。
    不过,就算再怎么让人觉得她奇怪也好,她也是有着和让我一见钟情的女孩相同相貌的美少女。在她那样微笑着要为我沏茶的时候,于情于理都是不应该拒绝的吧。
    而且,正好留给了我一段独处的时间,来整理一下来到这幢别墅这段短短的时间内几乎混乱到要疯掉的大脑。
    哥哥,改变的太多了……
    我拉出了客厅中央复古的欧式下午茶用小木桌旁的靠背椅,却久久没有坐下。
    哥哥生了奇怪的病,不仅身体看起来很弱的样子,连性格也完全变了。他迷乱粗暴的眼神,几乎让我怀疑哥哥记忆中的温柔是不是仅仅是我美好的梦而已。
    这种感觉……就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样。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是别人。温柔也好粗暴也好,我们相同的血告诉我,即使我遗忘了6年,即使我的眼已认不出他,他依然是我唯一的哥哥。
    更何况,哥哥的反常是因为生了病,生了用这里四处都是的草药就能治好的病。我知道,只要哥哥病好了,就会像记忆中一样,温柔地微笑着抚摸我的头……
    「请用茶」
    女孩还是出现得那么悄无声息。手里的托盘上,是墨绿色的和式茶杯。女孩轻轻将托盘放在桌上,双手用标准的茶道动作托着茶杯放在我面前。如果这幢别墅是和屋的话,我相信她一定会从敲门开始丝毫不差地行那套数百年的传统。杯口上薄薄的水蒸气飘摇着,清绿色的茶水的香气沁人肺腑。
    「啊……好的,不好意思」
    女孩的眼睛里又盈出了淡淡的笑意。她将托盘优雅地收起,然后拉出桌子另一端的椅子,面对着我坐下。她双手托着下巴,满脸认真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得到赞赏的期待。这时候,没有任何人会怀疑,现在在我面前的,是如同外表看到的一样的甜美的14岁女孩。沉浸在那金色眼瞳的微笑里好久,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她的视线相交,慌张地低下头去。
    这女孩真是很奇怪呢。
    白色的和服,赤脚,在这个时代作这样的打扮,怎么说也称得上奇异了。而且那时而魅惑时而天真的行为,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不喝茶吗?」
    不知不觉间,我好像已经盯着手中的茶杯很久了。不喝别人专门为自己泡的茶,实在是相当失礼的一件事,何况面前的女孩一直都用这么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期待……吗。我的心跳加快了,奇妙的期待和轻微的愧疚在我的脸上燃起了滚烫的红潮,连舌头都打起卷来。
    「啊……好、好的」
    现在这样心不在焉的样子,真是辱没了这杯茶清澈的绿和幽长的香。我端起茶杯,湿润的茶香轻轻撩动着,似乎从鼻腔深处穿过骨骼直接包围了大脑最愉悦的部分。轻轻泯一小口,与以前喝过任何一种的茶都不一样的奇特的清苦,在口中滑下的瞬间仿佛让舌头连同食道一起新生了一般,洗去了多年懵懂无知的进食覆在口腔的薄膜般的迟钝。
    好茶。
    口中的清苦继而变得甘冽,向着身体的最深处慢慢渗透。腹中慢慢旋转的温热随着背脊向上轻轻抚摸着,在神经的弦上奏响旋梦。多么奇妙的感觉,我不禁又泯了一口,让那汪清绿在口中慢慢流动。
    「好喝吗?」
    女孩依然用双手托着下巴,头微微侧着,微笑越发灿烂。
    她一定和专业的茶师学过茶道吧,或许还是个天才的茶师。我从没想过,会有如此让人沉醉的茶香。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呢。
    见到女孩后,头脑一直被奇奇怪怪的事情占据着,明明都因为她面红心跳了好几次,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非常好喝……虽然很抱歉,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窘迫地挠着头,明明知道这样做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傻的,尤其是在令自己心动的女孩面前。
    但是女孩却似乎毫不在意,没有想象中的普通的女孩子会做出的嗔怪的表情,连托下巴的动作也没变。
    「真子」
    多美的名字,连同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和茶香一样令人沉醉……
    ……真子!?
    和照片中的女孩同样的名字。
    可是,照片中14岁的真子小姐已经是6年前的事了,到现在,应该已经20岁,和美和小姐一样的年纪。而面前的女孩,身体、面容,怎么看都和我差不多年纪。
    「我已经20岁了,请叫我真子小姐」
    那一瞬间,我似乎感到我的心被看穿了。
    女孩的话如同戏言,却让我胸中升起巨大的不安。那被我认为是带着真的笑意的微笑,也越发不真实起来,仿佛是和之前的似笑非笑同样的面具而已。来到这栋别墅,见到了美和小姐和哥哥,而确实还没有见到真子小姐……
    不,不会的。不管怎么样,这样的事都是没可能的。
    确实女孩的面貌和14岁的真子小姐一模一样,不过,正是这一模一样,才证明了女孩不是真子小姐吧?6年间没有一点改变,这样的事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一定是因为她和过去的真子小姐长得太像了。哥哥他们也真是的,让这个女孩习惯了别人的名字,这样容易搞混不是吗。
    没错,一定是这样。
    「那么,真子为什么还在这里?不回家的话父母会担心哦?」
    用这近乎于自欺欺人的想法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我挤出一个微笑,脸部僵硬的肌肉让我自己都觉得我的微笑一定非常不自然。
    面前的女孩的表情又变回了之前的似笑非笑。她慢慢站起来,缓缓走到我面前。在我满腹疑惑的时候,女孩毫无征兆地拿起我面前的茶杯,把剩下的茶水全部泼到了我的脸上。
    「哇!好烫!你……你干什么啊!」
    我烫得跳起来,跺着脚,用袖子胡乱地抹着脸,又因为擦得过于用力而疼得倒吸凉气。椅子被弹开了几乎要倒在地上,我的声音也因为疼痛而无法控制音量。
    「因为被当成小孩子,所以生气了」
    怎么看都是小孩子嘛。
    我轻轻用手指点触着被烫红的皮肤,心里嘟哝着。皮肤的触觉还算敏感,表面也还光滑,没有什么大碍。
    皮肤轻微的肿胀和麻木造成的细微不适就像深海里鮟鱇的光饵,尽管背后隐藏着更为巨大而危险的东西,却让我不由自主地追寻那突然出现的巨大不协调感的蛛丝马迹。但是在我确信马上就要找到不协调感的源头的时候,那令人不安心悸的东西真的像鮟鱇巨大丑陋的嘴一样将我完全吞下,瞬间埋没了源头的方向,却又在下一个时刻突然消失了。
    呃……现在似乎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从失神的瞬间回过神来,面前的女孩连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消失了。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白皙得几乎病态的脸,让人头皮一阵阵揪紧。
    「我说过,我已经20岁了。而且我就住在这里,没有父母亲,知道了吗?」
    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是完全不容人有任何疑义。这小小的身体里散发出的威压感,绝对不是一个14岁的女孩所能够做到的。
    看来不得不相信了……虽然,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很诡异。
    「是的……真子小姐……」
    「你给我好好地」
    真子小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抹布,随手扔在桌上的那滩茶渍上,「把那里擦干净」
    依然是完全不给人说话余地的口气。真子小姐的眼睛,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冰封的湖水,散发着让人连心中都不敢抱怨的冰冷的光。
    身体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乖乖拿起桌上的抹布,慢慢擦去茶桌上的水渍。看着抹布慢慢染上淡淡的绿色,心里居然真的像个佣人一样为浪费的茶感到可惜。
    果然精神上也被压倒了么。
    「真乖,今晚开派对欢迎浩人吧」
    站在一旁的真子小姐再次浮现出了笑容,充满威压感的口气也消失了。仿佛得到别的孩子「你是大人了好厉害」这样的羡慕的目光而得意洋洋的发言,让刚才的那冰冷的一切就像玩笑一样,变成了两个孩子温馨的拌嘴,任何人见了,都会发出会心一笑的吧。
    但是我笑不出来。那股死灰复燃的不安从刚刚开始就像幽灵一样在我的背后散发着凉气。整栋别墅肯定有什么不对劲。不,这别墅周围的一切,森林也好湖水也好,美和也好哥哥也好,都不对劲。这股不协调感总是转瞬即逝,产生的源头也一直飘忽不定,这感觉本身就已经非常奇怪了。是因为最奇怪的那个「真子小姐」吗……似乎又不是……
    这地方真让人不安。
    但是,哥哥在这里,病重的哥哥在这里。所以这里就是我一直寻找的目的地,所以我只能住下。
    放下抹布,见到哥哥时依然阳光和煦的窗外不知何时已经明月当空。清澈皎洁到不真实的月光铺洒在同样清澈深邃到不真实的湖面上,点点银白是满眼的碎玉。夜风下鸣响涌动的森林,衬托着月与湖的相互辉映,这美丽不可或缺的部分却是将光也吞噬的暗影。
    在晚饭之前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这样气派的别墅不好好参观一下真是非常可惜。或者说,不趁现在弄明白这里的构造,也许会迷路也说不定。
    这是一栋3层的欧式别墅。长得压抑的走廊,宽敞得令人不自在的大厅,光是占地面积就让人心生敬畏。
    大厅和走廊的抛光大理石地砖上奢侈地铺着地毯,整块地毯的巨大面积和繁复花纹让人咋舌,踩在脚下的柔软触感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顶级羊毛。
    天花板上布满了淡淡的装饰花纹。与天花板非常合衬的颜色,细密而优雅的形状,即使布满视野也没有让人丝毫的不适。
    总而言之,能形容这幢别墅的,只有「气派」这个词。愚钝如我,也能明明白白地看出,这栋别墅根本是用钱堆成的。
    房间整齐的排列在走廊两边,精致的门把手和昂贵的门木料都让人不敢触碰。多得令人发指的房间的地面,都是一般人家不敢想象的高档地板。各种各样的挂毯、油画、落地灯,房间的装饰极尽铺张之能事。而每个房间的每一盏灯都亮着,让那些奢侈品巨细无遗地映照在人眼底,仿佛整个别墅就是一个奢侈装饰品展览馆。
    浪费。
    如果这样还不算浪费,那么字典上浪费这个词恐怕就不是现在这个意思了。
    安排给我的客房是间整洁的西式寝室,装饰朴素,并不是很宽敞。我暗自庆幸,像别的那样金碧辉煌的房间,我住在里面会惶恐得整晚都睡不着吧。虽说朴素,但还是看得出,其中的日用品仍然是最舒适的高档货。
    但是……很奇怪。整幢房子里,没有任何能够与外界联络的东西,连电话线插头也没有。当然手机在这样的深山里也没有信号,怎么是「秘密」实验室也好,这样做也实在是太过火了。而且,别墅的周围,似乎没看到供电的电线?
    ……
    怎么可能呢。肯定是在我没有发现的地方,藏着紧急用电话的吧。电线也一定是埋在地下的吧,虽然那一定很贵。有钱人的想法,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呢。
    我不知不觉间回到了最初的大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月亮升得更高了。除了那让我在意的不时袭来的不协调感,这里是一个非常适合游玩的地方……或许需要一点对有钱人的奢侈的忍耐力。
    而哥哥也在这里,在这里生活了6年。我根本不应该对这幢房子的居住性提出任何疑义的,况且,找到哥哥以后怎么办,我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果然……最先还是要让哥哥回忆起我这个弟弟吧?或许还要让美和小姐接受我。
    这几天,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休息吧。
    沉思着,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几扇窗子开着,飘进的奇妙的香气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更加浓烈。温柔地穿过大厅的风,低吟的水声,似乎都在邀请着我去参加屋外月光与湖水的狂欢。
    那么就出去吹吹风吧。
    「你叫浩人是吧?」
    在刚刚扭动门把手的我的身后响起的,是一个清亮的女声,与真子小姐的甜美不一样,透着一股无法模仿的成熟。
    「美和小姐?」
    我转过身,面前的美和小姐早已没有了初见面的惊愕表情,清瘦的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那眼眸里的温柔与初见面时的空洞冰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和我一起去弄点蔬菜吧,我一个人拔有点吃力」
    「我很乐意」
    别墅的占地面积比想象的更为巨大。我跟着美和小姐,沿着别墅周围的小路,一路无言地走了十多分钟,才到达后门附近的菜园。
    明明走后门更近的……美和小姐是故意到玄关来找我的么?
    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我刚把目光从美和小姐背后移开,就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里是一个属于「巨大」的菜园。不仅仅是因为菜园面积很大,更因为在明亮的月光的照耀下反射着青白柔和的光的,是和普通蔬菜外表类似,而个头几乎有普通的蔬菜3倍多的奇异植物。加上充满整个菜园的如梦的香气,这里简直就是童话中的巨人的国度。
    「我的爷爷……是植物学家」
    美和小姐佝下的身影几乎消失在一块有着如伞般巨大平叶的田里,仅仅传来稍微带点气喘的声音。当月光下美和小姐的剪影直起身来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在风中摇动的伞是巨大芋头的叶。
    「这……番茄需要吗?」
    明明是来帮忙的却呆站在这里,让瘦弱的美和小姐一个人动手。我有些慌张起来,拨开巨大的叶,吃力地拧下一个篮球般大小的红色球体。
    「嗯,谢谢……这是他研究的新品种蔬菜……只有这里的土壤才能够……」
    「不愧是生物学的权威呢」
    我赞叹着,身边巨大的蔬菜慢慢堆积起来。
    「美和」
    正在向我说明蔬菜分布和晚餐菜点的美和小姐的声音戛然而止,弯腰劳作的身影也神经质地弹起,突兀地立在菜叶中间。面向后门的方向,月光下的美和小姐的脸堆着大块黑色的阴影,惊慌而扭曲。
    后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半,真子双手垂着站在门后,露出半张背光的脸,让人无法看清她的表情,而冰冷的声音依然清晰地划破空气尖锐地响起。
    「要聊天待会再聊,快点去煮饭!」
    实在是非常没有礼节的话。再怎么是同龄也好,美和小姐又不是这里的佣人,这种命令式的口吻实在是不合适。或者应该说,美和小姐才是这栋别墅的所有人。
    但是美和小姐却连刚才的惊慌也消失了,满脸的平静,甚至有点顺从地垂下眼去。
    美和小姐才是这幢别墅的所有人吧?为什么——
    「知道了……」
    美和小姐没有理会我的满脸错愕,拾起我堆在地上的蔬菜,低着头走向半开的后门。那被真子小姐莫名的威压压低的背影,让我呆立久久无法理解。
    「浩人去把正人叫过来吧」
    后门被美和小姐完全推开了,真子的脸也完全露了出来,似乎是在微笑。真子小姐的语气明显缓和下来,但依然让人无法反驳。
    「恩……」
    我也该去看看哥哥了。他痛苦虚弱的样子现在仍然刺痛着我的心。记不记得起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好受点了。
    我很快站在了二楼门上贴着「正人」字样的房间。
    虽然刚才参观别墅的时候也有注意到,但是现在才是第一次站在门前好好打量这如同小孩涂鸦一样歪歪扭扭的字迹。
    不,用小孩涂鸦来形容可能并不恰当。那是非常诡异的字体,看似随意的几笔,却像为了勾起你心中没来由的恐惧一般精心描画过。在怪异的笔画间似有似无的毛刺,总让人想起一些不吉利的东西……
    就像藏匿在荆棘丛中不小心露出的死神之镰。
    我站在门口深呼吸,努力不去看门上的纸条。轻轻敲了敲门,屋里没有回应。
    试着转动门把手,门没锁。于是我推门走进了房间。
    这么多灯火通明的房间,哥哥的房间却没有开灯,让人看不清房间内的摆设。哥哥斜斜地坐在窗口旁的沙发上,似乎在欣赏这美妙的夜景。窗户没有关上,夜风将他的被月光染成黑白的头发吹得有点凌乱。
    听到开门声,哥哥慢慢转过头来。月光依然将哥哥消瘦的面孔上的阴影刻画得清晰而可怕,但皮肤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苍白,稍许透出的血色让我感到一阵欣慰。
    「真子小姐让我告诉你,派对开始了……」
    我犹豫着,声音也越来越小。我害怕,害怕像白天那样被哥哥忽视,但我又期待,期待气色渐佳的哥哥已经想起了我。
    哥哥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面对着我。背对着月光,只能看见他轻轻眨动的眼睛。我俩都沉默着,似乎都在沉默中期待着什么。
    「是浩人吧……」
    哥哥平静的声音有着年轻男子特有的磁性,与记忆中的声音的反差更加提醒着我我们6年的分别。而这6年后,我终于再一次听到,哥哥口中呢喃的我的名字。
    「你长大了啊」
    「哥哥!」
    我期待已久的对白就这样毫无前奏地上演了。顿时我的视线被激动的泪水模糊,只剩下闪动扭曲的月光与黑色剪影。像任何电视剧里一样,我哽咽着扑进了哥哥的怀里,泪水滴落在哥哥的衣服上。
    「哥哥……爸和妈都……出车祸……」
    我更加抱紧了哥哥。宽松的衣服下哥哥比想象得更瘦弱,抱住的几乎都是骨骼。但这又有什么重要呢?他是哥哥,认出我的哥哥,这就是我最坚强的支撑了。
    哥哥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抱住我,或者伸出大手轻轻抚摸我的头。他就这样直直地站在那里,任我将头埋进他的胸口。
    「死掉了吗?」
    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就像谈论「地球是圆的」一样理所当然而空洞无物。我疑惑地抬起头,低头看着我的是哥哥同样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甚至连失落都没有。
    和美和小姐谈论她的父母的情形一模一样。哥哥也……失去感情了么。
    但是,几乎是瞬间,哥哥脸上的平静立刻像脆弱的玻璃工艺品一样碎裂了。不安和焦急笼罩的脸,额上沁出的汗珠,刚才那没有感情的脸就像不真实的假面具一样。
    哥哥猛地抓住我的肩膀,枯瘦的手几乎要抠进我的肉里。他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眼神却没有任何焦点。最后,哥哥抓着我的肩膀半蹲下来,脸几乎要贴到我脸上,不停地摇着我,声音几乎歇斯底里
    「快点离开这里……快出去!」
    「你的话,可能还回得去啊!」
    我惊讶地看着哥哥的脸慢慢从不安变得惊恐,颤抖的声音让他的嘴唇也颤动起来。不明就里的话语让我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反应。
    「可是……我想和哥哥……」
    「听到没有,快点离开啊!」
    哥哥的手因为焦急而更加用力,让我疼得几乎要叫起来。哥哥的神色好可怕,我扭动着,想要从钳子般的双手中挣脱出来。
    「真子她……」
    刹那间,空气似乎凝固了。哥哥的脸僵住了,说了一半的话噎在嘴里,即使他努力的蠕动有些干裂的嘴唇,却依然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睛虽然还是对着我的脸,但视线却似乎穿过了我的身体。脸上的不安和焦急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恐惧,单纯的恐惧。
    「哥……哥?」
    「正人」
    真子小姐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身后,让我背后一阵阵发冷。转动因为惊讶而有些僵硬的脖子,真子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走廊里明亮的灯光在她的身影边缘描上了奇怪的光。
    「晚餐已经好了,快下去吧」
    真子小姐微笑着,像招待客人的主人应该的那样,用温柔的声音邀请着。
    哥哥的脸已经变回了毫无表情的样子,眼神空洞地盯着房间里黑乎乎的装饰品,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
    真子满意地微笑着,转过身向楼下走去。我急忙跟着向楼下小跑,却被哥哥一把拉住。哥哥的头发轻轻滑过我的脸颊,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吐息在我耳边低语:
    「药草做的料理尽量不要吃!」
    小声,但非常坚决。
    然后,他站直身子,轻轻整理了一下刚才被我的拥抱弄皱的衣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走过,留下我在房间里目送他的背影,独自体味他擦身而过时手在我肩膀上留下的余温。
    餐桌是夸张的欧式长餐桌,铺着带着繁复花边的白色桌布。蜡烛的光摇曳着,把银色的烛台染成飘忽不定的金色。远处的主人席空着,4人在长桌两边面对面坐下,我和哥哥一边,两个女生一边。
    桌上的菜肴非常丰盛。清亮的颜色和浓郁的香味,无一不刺激着我的感官。
    我咽了咽口水,哥哥的话依然萦绕在耳边。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仍然决定照做,因为我相信哥哥,相信在重病中也能认出我的哥哥对我的爱。
    话虽如此……
    但是有药草的料理未免太多了吧?
    蔬菜的拌料,牛肉的配菜,甚至连酒杯中的饮料的装饰,无一例外地加入了药草,甚至还有不少药草本身作的料理。
    治疗像哥哥那样严重病症的药草像这样当作普通食材……真的没问题吗?
    我放下已经提起的刀叉,尽量自然地伸手从面前的篮子里拿出一块面包,慢慢撕成小块,放在盘子里。
    还好面包没有用药草来调味……看来今天我只能咀嚼乏味的面包了。
    大家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有些奇怪,气氛似乎也被烛光欢迎晚会弄得有些尴尬。但是,这是为我而举行的欢迎晚会,久违的4人围着桌子一起吃的晚餐,还是让我有些兴奋,况且身边坐着的就是哥哥。
    「浩人今年几岁?」
    「14岁!」
    再普通不过的寒碜,也正因为普通而让人怀念。大家的表情也慢慢自然起来,就好像一直一起吃饭的一家人一样温馨。
    「是吗……」
    「让我……不禁回忆起,14岁时发生的许多事……」
    真子小姐微笑了,眼睛回忆地看着天花板眨动着,和回忆童年趣事的大人没什么两样。或许,她真的是20岁的真子小姐呢。
    好冰!
    冰冷的水滴滴在我头上,钻进衣领,慢慢顺着背脊滑下。我抬头,天花板上没有任何异样。
    漏雨吗?但是窗外的明月依然皎洁,而且这里是一楼。
    有人恶作剧吗?但是哥哥他们都有说有笑地吃着,没有人做什么奇怪的动作。
    而摸摸头发,却没有被打湿的痕迹。
    浓重的不安感就随着这滑过背脊的冰冷笼罩了全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实都要沉重,夹杂着尖锐的恐惧,深深扎入骨髓。
    「咳……咳!」
    身边的哥哥突然咳嗽起来,将不安感赶走。他瘦骨嶙峋的身子摇动着,颤抖着,痛苦地佝偻着,好不容易有些血色的脸也马上苍白下去。哥哥艰难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强忍着声音的颤抖,微微欠了欠身子。
    「对不起……我又不太舒服……」
    「不行啊正人!等一下要玩牌的啊!」
    真子小姐却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哥哥的异状,口气依然沉浸在欢迎会的气氛中轻松愉快。
    打牌?难道真子小姐没有事情的轻重缓急的概念的么!
    无论怎样,我都不希望看到哥哥这么痛苦的样子!
    「好了!让我扶哥哥回房间躺下吧!」
    「那真遗憾……晚安」
    我还在后悔在语气中掺进了一丝愤怒,真子小姐的回答却还是那么轻描淡写,似乎永远事不关己的样子,使我心中那一点愤怒也没有了依据。
    但是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我扶着哥哥走进他的房间,让他躺在床上。哥哥在床上抽搐着,身体痛苦地绷直又蜷曲,我却什么也做不到。
    可恶,这里连个电话都没有,连找医生都做不到!
    我一边在心里咒骂着房屋的设计者,一边用衣袖轻轻擦去哥哥额上大颗的汗珠。哥哥喘息着,突然伸出手抓住我帮他擦汗的手腕,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的,几乎是哀求:
    「浩人……可不可以帮我去采药草啊……」
    那药草……真的是在治疗哥哥的病吗。
    但是,我别无选择。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空气中弥漫着神秘的花香。
    在这样的午夜,在湖边这样的紫色花丛中,花香浓烈得要令人窒息。刺激的气味像手一样攥着我的大脑玩弄着,让我兴奋而眩晕。这就是所谓的药草的芳香吗?
    这样的月夜下,遍地的小花。花丛中的萤火虫飞舞着,就像同样沉醉在了花香中一样,在空中划出复杂交错的曲线……真的很美……
    哥哥如同饕餮一般往嘴里塞着药草,仿佛身体永远不会被填饱。消瘦的脸做出如此贪婪的表情,布满血丝的眼让人害怕。
    疯狂地咀嚼药草后,哥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仰面倒在了床上,眼神奇怪的漂移着,失神而狂乱。他这样躺了好一会儿,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接着,他勉力坐了起来,眼神流动着,静静地看着我。
    「浩人,你觉得真子怎么样呢?」
    「他看起来就象和我同年的女孩啊,除了衣着和行为有点奇怪以外」
    「真子她……已经死掉了……」
    哥哥的视线离开我的脸向天花板飘去,把嘴唇咬得惨白,说出这句话似乎下了非常大的决心。
    我感觉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停跳了。
    「死……死掉了是指……」
    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即使再努力地想要把这句话说的平静一点,却根本做不到。
    「她……是个幽灵」
    不……不会吧……
    虽然这样确实解释了真子小姐身上所有奇怪的地方,但是,「幽灵」这个前提本身,就已经非常奇怪了吧?
    「她跌落湖里……在14岁时……」
    哥哥的声音开始呜咽,过去似乎非常痛苦的回忆让他难以忍受。他双手捂住脸,不断地上下磨擦着,却止不住身体不断地发抖。
    心脏开始不规律地跳了……好难受……
    这是骗人的吧?这是吓唬我的吧?对吧,哥哥?
    但是哥哥自己也被恐惧紧紧包围住了,那痛苦颤抖的身体,无疑是向我高吼着哥哥所说的话是事实。
    可是,幽灵这种东西,怎么会存在在世界上!
    冷汗浸透了衣服,夜风吹过,止不住地寒毛直竖。我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名为恐惧的魔鬼已经牢牢地将我抓住了,狞笑着告诉我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哈哈……哥哥别开玩笑了……晚安!」
    我咧嘴想笑,发出的声音却如同丧钟。跌跌撞撞地后退,不小心碰倒了自己的椅子,巨大的响声猛地敲击着我本来就已经脆弱了理智。我逃也似的跑出了哥哥的房间,疯了一般穿过走廊,冲进自己的房间,重重地甩上门,却依然无法摆脱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打开所有的灯,慢慢挪到房间最明亮的地方抱头蹲下,想强迫自己想点快乐的事。但是头脑中浮现的全是真子的画面。
    开什么玩笑……那样的女孩会是幽灵?
    但是……那些怪异的地方……
    大脑感觉一阵晕眩,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好好休息过了。整个下午的兴奋,到现在终于招来了如潮的疲倦。
    睡吧……今天已经很累了……
    明天一觉醒来,一定会发现这些可怕的回忆,都是梦……
    我……我才不会害怕呢……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无数的水滴从灰黑色的天空的某个伤口流出,溶解了空气中残留的花香,坠落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激起点点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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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 19:38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2


    身体……好冷……
    我……这是在哪里……?
    眼睑沉重得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张开一条缝,水蓝色的光线闪动着,透过不断颤动的眼睑散乱成水的狂乱。
    为什么……我会在这……水中?
    呜……
    身体似乎已经感受不到重力,慢慢旋转着,漂向前方那片涌动着水流低沉呢喃的幽深。浑身好像被重压着,就像要被一只巨手揉捏成一团。视线无法控制地漂移着,即使随着身体的旋转,也只能看见深深浅浅的蓝。
    咕噜。
    口鼻中,奇异地缓慢扭动的气泡带着可笑的声响逸出来,折射着光线,互相融合又突然分离。它们飘去的方向的尽头,似乎闪着一片亮光。那片边缘不断蠕动的白,慢慢变小,慢慢变小……
    我……这是在下沉么……
    无法呼吸……好痛苦……
    身体好象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肢体麻木着,如同被无数小虫啃噬。无论怎样焦急,肢体都无法移动分毫。仿佛不是自己的身体,随着窒息迫近的死亡,置身这无际的水底的渺小的我无法抑制心中的恐惧。
    ……意识渐渐模糊了……
    我,就要死了吗……

    铃原浩人 8:00AM

    窗外,清晨的阳光给森林树冠的边缘描上了模糊的金边。暧昧地昏暗的天空下,偶尔能看见掠过的黑色鸟影,留下几声隐隐约约的鸟啼。
    我坐在床上,呆滞地望着窗外。
    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了,只记得,天空在我的眼里慢慢变亮。想必也已经醒了很久了吧。
    但是身体还在发抖。即使意识清醒,头却还是昏昏沉沉的。身体也是,仿佛梦中的麻痹依然鬼魅在现时的迟钝里。
    昨晚的梦里的感觉,实在是太真实太可怕了。
    那种空有意识的无力感,那种生命慢慢从身体里抽离的感觉,那种一个人在水中遥望远方那片虚渺的光亮的……孤独。
    我庆幸,我醒了,从那噩梦中。
    天空慢慢被阳光染成明媚的蓝色。窗外的一切都鲜活起来,和昨天一样美丽。
    我也该起床了。
    穿好衣服,整理好床铺,我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经过昨天的噩梦,哥哥所说的话反而不那么可怕了。
    但仅仅是不那么害怕而已。离让我接受真子小姐是幽灵这样如同戏言的说法,还是有不小的距离。
    一定有原因的,真子小姐那6年没变的相貌和怪异的举动,还有大家不离开这个地方也是。
    但是,如果真的如哥哥所说,真子小姐是一个幽灵的话……
    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站在2楼哥哥的房门前。房门没有章法地大开着,令人不快的字条在窗户里照射进来的阳光下显得那么刺眼。哥哥不在房间,房间里的东西凌乱散落着,如同搏斗过一般的痕迹让我心痛。
    哥哥……昨晚又发作过了吗……
    楼下传来一些响动,交错的脚步声告诉我哥哥他们大概都已经到了楼下。
    我应该,去问一声早安吧。况且,昨晚发作过的哥哥的情况我也非常在意。
    楼梯虽然就在哥哥的房间旁边,但是我还是感觉走了很久。头依然沉重而迟钝,尽管我已经起床了不少时候。就算是走下那原本就很宽敞而角度舒缓的楼梯,即使刻意地去扶着华贵的扶手,我仍然感觉足下的晃动随时就要把我抛下去,坠落到比地面更深的地方去。
    果然是因为那个噩梦吗……
    梦中的感觉太真实了。不,应该说身体完全认同了梦中的感觉,若不醒来,那就是真实。现在身体的异状,到底是噩梦的后遗症,还是我现在身心一起认同的「清醒的现实」,根本就是噩梦的延续?
    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我想我再也没机会找到了。猛然袭来的身体对失重的本能的恐惧在下腹旋转,随即扩散到全身,绷紧了我每一寸皮肤和每一根汗毛。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姿势怪异地跨过两阶,身体歪斜在楼梯上,双手紧紧抱着扶手。
    好险。即使楼梯上铺着地毯,但是踩空滚下这么长的楼梯,大概不会只是跌出一些淤青的。
    不过,也因此完全清醒了。捂着大脑的某些闷热的东西,随着手心的冷汗一起蒸发在空气里。恐怖的噩梦到现在才真正只是一个噩梦,感同身受的回忆连同昏沉中那向「什么是真实」的自诘,只剩下大脑深处模糊的一些痕迹。
    下了楼梯稍一转身,就是那一片洁白的客厅。就像刚刚见面的那时一样,哥哥歪斜地坐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无神的两眼看着天花板,视线的焦点却在无穷远处不停的游移。他嘴里衔着的那片药草,随着双唇一起颤动,让我吃惊又心痛。
    不……哥哥一定是在清醒头脑,就像刚才我踩空楼梯那样,只不过他用的是药草。
    客厅的另一边,美和小姐正在为盆栽浇水。虽然她面无表情的脸让人觉得她并没有把心思集中在盆栽上,但是那布满蚀刻花纹的老式金属洒水壶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慢慢提起,壶口最后滴下的几滴在叶面上滚动着。
    「浩人,要吃早餐吗?」
    美和小姐注意到了从楼梯上下来的我,慢慢转过头,手却没有停止浇水。没有一盆浇得过多或者过少,没有一滴水撒到地面上。这样的动作,得练习多久呢。美和小姐大概从6年前开始,每天早上就一直重复着这样的事吧。
    但正是这机械一般准确的动作,还有那毫无感情的机器人一样的脸和声音,让这本来应该像一起生活了很久的家族一样充满温馨的简单问候,变得说不出的诡异。
    「不用了,我不想吃」
    我摇了摇头,轻轻地拒绝了。来到这里发生的一切,都那么怪异那么让人费解,让我根本没有吃早餐的心情。
    哥哥的情况实在是很令人担忧……还有这些房间房间,哥哥房门上的字……不,应该说整栋别墅都充满了不协和的因素。
    走到茶桌前,拉出椅子,我朝着哥哥的方向坐下。右手托着腮帮,眼睛很自然地开始跟着哥哥游移的眼神在天花板上寻找着让哥哥入迷的东西。看着问题思考的姿势,我在学校的时候是这么称呼我现在的状态的。但是,这个动作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发挥作用,到这个别墅以来的诡异繁杂的情报依然在大脑里涡流一般毫无规律地涌动着。
    因为根本没有头绪。
    「你看啊……浩人……」
    哥哥歪坐在沙发里,带着满脸疲倦的笑容,打断了我的被乱麻阻塞的思绪。他颤抖着抬起小臂,手掌却依然低垂着,食指扭动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指向上方。
    「你看……好漂亮的蝴蝶啊……」
    但是天花板上一片寂静。或许哥哥把别的什么小虫当成蝴蝶了?我眯起眼睛,希望看得更清楚一点,但映入眼帘的依然只有天花板上如同咒文一般在颤动的睫毛下忽隐忽现的花纹。
    哥哥的病……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吗……
    必须马上去找医生才行……但是又怎样才能联络到医生呢……还是得下山吗……
    不过我实在不放心把哥哥留在这里。但是以他现在的精神状况,要带他下山恐怕比联络医生更为困难。
    ……
    「正人……清醒的时间减少了啊……」
    美和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旁,垂着手站着,那声音,或许带着些悲伤。
    时间减少了?果然,哥哥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吗……
    和哥哥一起了这么久的美和小姐,一定知道些什么的。关于哥哥的病,关于这奇怪的草药,关于这诡异的别墅的一切。
    「美和小姐,能出来一下吗?」
    那草药,根本不是治疗哥哥的病的。现时,只有这点,异常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意识里纠结在一起的怪异中。
    美和小姐看着我,深邃的眼里什么都看不出。许久,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相信,刚才她的眼里,我无法看出的是复杂纠结的感情。
    森林里早上的空气果然让人神清气爽,别墅周围的风景也因为早上而显得更加美丽。水珠从被柔和地照亮的叶子上坠下,在依然昏暗的森林树干层层叠叠的舞台前划出一道光亮的轨迹。不时有一些早衰的落叶掉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惊起饮水的小鸟,荡起一道道波纹。
    但是,这里有草药。仅仅如此,这晨曦的美景,在我眼中就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在那美丽的湖前停下了脚步。这片湖边的开阔地上,布满了迎风招摇的紫色的小花。宽大肥厚的草叶踩在脚下,被挤压出的汁液散发着更加浓烈的香。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美和小姐一直默默地跟着我,无论我脚步是急是缓,背后的草叶的悉悉索索一直是那样不紧不慢。直到在这里停下,美和小姐仍然没有说话。沐浴在晨风卷起的花香中好久,她依然站在停下时的位置,不远不近的尴尬的距离让我难以开口。
    我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向美和小姐走去。
    「美和小姐,我哥他常吃的那种叶子是什么?」
    美和小姐并没有面向我,而是望着湖面,眼睛的深处似乎在闪着什么。直到我走到她身边,美和小姐才机械地转过头来,面部没有因为我的问题作出任何表情,而眼神也变回之前的空洞。
    「爷爷发明的药草」
    老先生心脏病发作时痛苦扭曲的脸在记忆里依然清晰,因为气喘而断断续续没有说完的话,现在也找到了拼图的最后一块。
    「可怕的东西」,我和老先生一样低喃着,不安的迷雾随着老先生颤抖的声音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重复而越来越浓,「植物的灵魂」。
    老先生果然已经注意到这「药草」的……真正的效果了吗……但是怎么会……
    「美和小姐,你……住在这里这么久,难道没觉得奇怪过吗?我怀疑那种药草……含有着麻药的成分」
    不会的……老先生那样的人怎么会培育出这种东西……怎么会放任这种东西在这里……不会的……哥哥只是生了病,只要去看医生,就会好的……美和小姐,请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你已经注意到了吗」
    没有惊讶,没有慌张,甚至空洞的眼睛里没有闪过任何东西。美和小姐的回答如此轻描淡写,那语气,仿佛连我发现这一点,都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内,完全只是时间的问题。
    美和小姐,原来早已经感觉到药草制造的幻觉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去医院?不,是为什么还不离开这里?
    美和小姐再次慢慢把头转过去,朝着因为微风而荡着细密的波纹的湖面。风从背后把她美丽的头发吹起,微卷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们会变奇怪的原因,是因为这药草没错」
    我慢慢合上了已经张开的嘴,静静地看着美和小姐。她没有什么波澜的声音,就像在陈述毫不相干的人的事情,却又带着奇怪的力量,让我无法打断。
    「最初是在做料理的时候将它作为调料,没想到食用后竟然产生幻觉」
    风有些大了起来,开始在森林包围的这块空地里旋转,舞动着美和小姐的头发,看起来平静又狂乱。从湖上卷来的几丝冰凉的水汽,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一阵风带着湖中清凉的水气吹了过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仅仅没有提纯过的植物原液就有如此的成瘾效果……老先生,你……
    「爷爷并不想制造出这种东西,似乎是突然产生的新变种」
    美和小姐的连衣裙飘动着,连同她瘦弱的身子一起在风中轻轻摇晃。她慢慢蹲下,捋了捋头发,眼睛仍旧盯着湖面的不知何处,失神地,而手却像无意识一般摘下地面那还沾满露珠的药草叶,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现在已经上瘾了啊……已经太迟了……」
    「可是——」
    看到美和小姐贪婪地舔着沾上了药草绿色汁液的的手指,我提高了的嗓门突然失声一般,无法发出声音。
    指责美和小姐消极?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周围的空气中涌动着的药草香味的漩涡,将我卷进去,即使意识里多抵制也好,身体里依然涌动着无可抑制的愉悦。
    这里连空气,都是麻药。
    「到最后,一定会死的,我也是一样」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竟然如此无力过。我不仅根本无法改变现实,无法拯救哥哥和美和,连我自己的身体明显加深的呼吸都无法控制。
    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哥哥和美和小姐死去……抑或连我自己也,一起堕落向哥哥所在的地方?
    「哥哥……我该怎么办……」
    我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讽刺的是,快乐的身体却流不出一点眼泪。
    也许……死亡才是他们真正的解脱?
    不可以……!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什么的……我绝对不要!我不想,也不能,再失去唯一的亲人了!
    这样可怕的想法,即使立刻被扑灭,却依然在我心里留下了小小的一块焦痕。那块内心深处的黑色让我惶恐,让我近乎歇斯底里地抓住蹲下的美和小姐的双肩,用力地摇动着,似乎用力,再用力一点,高喊着鼓励美和小姐的话,就能抹去我心中曾闪过的恶念。
    「这样不行啊!美和小姐,快离开这里去医院啊!一定能戒掉的!」
    美和小姐一直盯着湖面的眼慢慢垂下去,接着连头也偏向一边。我愣住了,慢慢松开抓着美和小姐肩膀的手,诧异地盯着她撇过去的半张脸。那是迷惘而无奈的表情,美和小姐第一次露出的,真正让人觉得她还活着的表情。
    那沉默的片刻长得就像永远。终于,美和小姐慢慢站了起来,转身向别墅走去,在风中留下的,只有自言自语一样的声音。
    「要不是真子的灵力,将这里和外面隔绝了的话,我们早就……」
    怎么……怎么会……
    惊恐地睁大眼,边摇着头边后退着。即使美和小姐已经走远,我依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冲击。
    不仅哥哥……连美和小姐也……
    「不……不可能的……幽灵这种东西,不可能存在在世界上的!」
    我自言自语着,抱着头,慢慢蹲下来,仿佛保护自己的常识世界不被击碎那样蜷缩起来。但是真子小姐带着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像幽灵一样在我脑海的各处出现又消失。
    不会的……这个笑话真是一点也不好笑……真子小姐肯定也这么认为吧……
    ……是啊,只要去问真子小姐就行了不是么……
    那么可爱的女孩怎么会是幽灵呢?真子小姐一定会微笑着否认这样荒谬的说法的,一定会对着我露出那普通女孩子一样的笑容的。
    湖中的水那么清澈,却看不到湖底也许美丽非常的景色。
    我有点神经质地笑着,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跳起来,踩着虚假的镇定,向别墅走去。湖面下隐隐约约看得见有鱼游过,气泡漂浮到水面,一个,两个,破灭了。
    直到我敲过别墅的每一扇门,走过菜园,快要绕着别墅外围的小道一周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举动有多愚蠢。
    我根本不知道真子现在到底在哪里,从起床开始就一直没见过她。
    在这样不熟悉而大得过分的别墅里,要寻找一个被当作幽灵的女孩,确实有点无谋。
    「真子小姐!」
    我跨出小道,走进别墅侧面那片没有修整过的庭院,抄近路回别墅大门的同时高喊着。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真的是幽灵的话,应该也能听见吧?
    当我的呼喊重复到第三次的时候,背后袭来一阵同初秋不太相符的冷风。
    不,应该说那是一种气息,非人的气息,因此让人寒毛直树。那股冰冷,比任何冬天更甚,直接让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不敢回头,也无法出声。远处开始有些发黄的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在这样的寂静里像蚕一样侵蚀着我那已经十分脆弱的勇气。
    「什么事?」
    我的头皮阵阵发麻。那冰冷的语气,混合着声音本身的甜美,形成的尖锐的诡异深深刺入人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将那股柔软冻结,击碎。
    不会的……一定只是我漏听了脚步声……一定是真子小姐在恶作剧……
    如此欺骗自己依然没有给我增加任何的勇气。我不敢回头,即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真子小姐在我背后,与语气的冰冷很不相符地微笑着。但是我又不得不回头,巨大的未知在背后让我心慌意乱,只有用眼睛,用我这双眼睛去确认背后的轮廓不是幽灵的虚无,才能稍稍缓和。
    但是背后的草地上没有任何人走过的痕迹,而真子小姐却站在不远的地方,白色的和服和金色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着。
    这不是人类所能办得到的。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很害怕同学中流行的怪谈。是身为人类对不可知的恐惧吗?我不知道。我所记得的,只有同学们兴致勃勃地谈论时,如同站在宽阔而漆黑的无底洞前一般的恐惧。那种时候,我只能戴上无所谓的面具,将心底的恐惧小心地覆盖起来,在不被人怀疑的时候找借口离开。
    这种东西不会有的。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我一直都是这样,用名为「相信科学」的纸铠甲,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却在铠甲的保护下,将内心的恐惧培养得更加强烈。
    现在,一个真正的幽灵正站在我面前,微笑着将纸片的铠甲撕碎。我的常识和勇气在这一瞬间同碎纸片一起飘落,面对那如同罂粟花一样美丽却让人却步的微笑,脸上扭曲出了我今生所有的恐惧。
    我本能地后退,跌跌撞撞地,直到背部贴到了一棵粗壮的大树。为什么只有几步路的距离,我想这样后退下去,一直退到看不到真子的地方去。
    我双手向后抱住那棵树,坚硬的依靠带来了些许的安全感。我颤抖着,恐惧地盯着慢慢走近的真子小姐,声音尖细断续得自己都无法相信。
    「那……那个……我想带哥哥去看……看医生……请,请帮助我……」
    「为了活下去吗?」
    真子小姐微微上扬的嘴角一点一点放下了,让我的心也一丝一丝更加冷下去。「活下去」?和幽灵的身份多么合衬的台词。我一点也笑不出来。生死在真子小姐看来无所谓,但那生死,却是我唯一的亲人的。
    「是,是啊!」
    我带着一丝的奢望,奢望我的话能让真子小姐回忆起哥哥还是个人类,会失去生命的人类。真子小姐再次慢慢浮现的笑容一度让我以为我达到了目的,但——
    真子小姐慢慢转过身,向湖边走去。飘动的白色和服身后,草地上没有足迹。
    「没有那个必要」
    轻描淡写的语气比冰冷更绝情。真子小姐脚步并不快,却透着不会停下的坚决。它慢慢变小的身影,在我眼里,就是渐渐远去的希望。
    不行啊……不行啊!这样哥哥会死的!
    「等一下啊!真子!」
    真子小姐你明明知道这样下去哥哥会死掉的!
    我松开了抱着树的手,伸向真子小姐的背影。腿依然颤抖而无力,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在草地上。自己好渺小,脸贴在地面上,真子小姐的身影看起来那么高大;自己好渺小,什么都办不到,连伸出的想要停下真子小姐的手,也只能远远地在空中徒劳地挥动。
    「为什么,难道你愿意眼睁睁看到我哥哥死掉吗!你和哥哥不是情侣吗!」
    我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用尽全身力气向真子小姐大吼着。我无法认同,无法认同就这样看着哥哥的生命之火慢慢熄灭下去。
    真子脚步迟疑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停下。
    可恶……可恶啊!哥哥……哥哥由我来救给你看!
    「你跟我等着瞧!我自己走出这森林给你看!」
    真子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看不见了。我仰着头,第一次发现被森林包围着的天空如此狭窄。我声嘶力竭地向着天空大喊,仿佛怒气将任何恐惧与软弱都从口中赶出身体去。
    「我才不怕你呢!」
    真子小姐听不听得到已经无所谓了,强烈的自我暗示开始在身体里填注燃烧一般的力气。面对幽灵仍能喊出这么大的音量,连我自己都开始相信,我从来都没怕过幽灵。

    我开始后悔刚才一时冲动说出的豪言壮语了。
    这已经是我尝试的第5个方向了。眼前稀疏的树木和遍地的药草仍然一直重复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身后湖水拍岸的声音忽强忽弱,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哗啦,哗啦。
    水声单调而不知疲倦地响着,一点点浇灭作为我动力的怒火。过量分泌的肾上腺素早已消耗殆尽,四肢也慢慢沉重起来。临时整理的不多的行李显得越来越重,我只能将它拖在地上。
    面前的景色终于不再重复,但我没有丝毫的兴奋。回头,行李拖行留下的痕迹和之前无数次确认的一样笔直。我扶着身边的一棵树,把头埋进臂弯里,默默地向神祈祷着。接着,我下定决心,仿佛为了冲破什么看不见的壁障一样,向前奔跑起来。
    让我出去吧,即使是来时那片同样诡异的森林也好!
    但是,出现在面前的是那片巨大的菜园。别墅外墙上的装饰物在已经升得很高的太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透过蔬菜招摇的巨大叶子嘲笑似的闪动着。
    与前四次一样。
    我终于跌坐在了地上,任行李内的东西散落一地。满眼的药草在风中摇动着,紫色的波纹慢慢幻化成诡异地上撇的嘴角。宽大的叶子互相拍动,散发出比早上更浓的香,即使在风中也依然缭绕身边不去。我想哭,眼泪却在这甜美的香味里干涸了。
    不行,我要救哥哥,即使这就是幽灵的力量也好……
    在夕阳沉下的时候,我最终还是回到了别墅。
    「我……我该怎样道歉才好……」
    我不得不面对的幽灵,真子小姐,对她说了那样的话……万一,万一她因此生气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那操纵空间一样的能力,更增加了我对她的恐惧。她要把我们囚禁在这里的原因,已经没什么重要的了。因为自由的钥匙仅仅攥在真子小姐的手里,这是现在唯一的真实。
    我低着头,推开别墅的大门。恐惧和担忧充满了我的大脑,让我的烦恼根本没有任何解决的头绪。我想回到房间,去好好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但是突然出现在我视野里的,是真子小姐洁白的和服下摆。
    「你回来了」
    我不敢抬头看真子小姐的脸。尤其是那双眼,仿佛要将人吸入的金色双瞳,似乎在这种时候看了,就会坠入别的世界一样。
    我就一直这样低着头僵硬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的额头开始沁出冷汗,还留在门把手上的右手手心也潮湿了,开始在光滑的金属把手上慢慢下滑。不知道过了多久,真子小姐突然毫无先兆地蹲了下来,仰着头,从下往上对我微笑着。
    当时我几乎以为这就是对我的宣判了。那张看不出与前有何不同的笑脸上读不出任何东西,那是副单纯的面具。
    无事,还是死刑?
    我盯着真子小姐金色的眼睛,徒劳地想从中看出自己的命运。但是只有沉默。真子小姐依然抱着膝,像恶作剧的孩子那样歪着头看着我。
    「欢迎回来」
    即使是普通如此的问候语在我听来也似乎透着重重寒意。我不敢搭话,舌头连简单的「我回来了」也说不出来,只能含糊地哼哼着。
    糟糕……这样根本就不是要人原谅的态度……
    「浩人」
    小心翼翼地绕开真子小姐,逃也似的向我的房间走去的我,被真子小姐叫住了。背后响起了和服摩擦的悉悉索索,赤脚在地砖上走动的轻微的啪嗒声越来越近。我握紧了全是冷汗的拳头,搜肠刮肚地找到了自认为最合适的分辩语言,下了很大的决心转过身来的时候,真子小姐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晨风般微笑着。
    「浩人,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是我多心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慌张地答应着,跟在已经转身向餐厅走去的真子小姐。
    餐桌上的银烛台并没有点燃。天花板上的形状繁复的吊灯向桌面放射着苍白色的光,将桌上的一切笼上了一层灰白。
    餐桌前的哥哥和美和小姐依然和昨天一样一言不发,只是表情呆滞地机械一般动着刀叉,将食物送进嘴里。而真子也和昨天一样,有说有笑的,就像邻家的女孩一样。
    这个样子……哥哥和美和小姐更像幽灵呢……
    我在想什么啊!我在桌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想让这愚蠢的想法赶快从大脑里消失。
    口口声声地说要救哥哥,现在居然觉得哥哥像幽灵……有这种闲工夫还不如想想如何说服真子小姐让哥哥就医……
    但是身体的疲惫和饥饿让我的大脑迟钝得连昨天哥哥的叮嘱都几乎要忘记。我顾不得礼仪,大口地啃着面包。偷偷瞥一眼真子小姐,她依然像普通女孩那样笑着,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挑食。
    吃过晚餐,我就回到了房间。一整天不断的步行让我的四肢再也动不了,而不断重复的景象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我的精神也几乎要崩溃。我倒在床上,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知觉。
    滴答。滴答。
    这是……水滴声?
    我慢慢睁开双眼,四周却不是柔软的床和洁白的墙壁。
    包围我的是绿色,无边的绿色。肥厚的叶片轻轻撩动着我的头发,锯齿状的叶缘划过我的皮肤。那迷幻的草药异常的大,连仰天躺在长满草药的地上的我,视野都几乎被叶片遮满。
    我挣扎着,四肢和意料之中的一样没有知觉。
    又是梦吗……但是和上次不一样……意识很清醒……
    草叶之间能看到的天空是灰色的。不是乌云,也不是夜晚。无数的水滴缓慢地飘落下来,互相撞击着,慢慢变换着形状,最后变成闪亮的泪珠,轻轻碰在不知是什么质地的地面,碎裂成一片。
    远处的地面很奇异的有着向上的弧度,仿佛一只巨大的碟子,而我在这个碟子的底部。地面上开始慢慢积起巨大的水洼,越积越深,越积越深,淹没了药草,也淹没了我的身体。
    水洼渐渐变成了池塘,又渐渐变成了湖。我躺在水底,水的浮力和暗流撕扯着身体,但身体像被牢牢地固定着一样,不被移动分毫。
    我无法逃走,也没有想要逃走。没有上次那样窒息的痛苦,与其说我正在水中呼吸,不如说,我根本没有呼吸。
    脑中流入一丝哀伤,没有源头,又连绵不断。哀伤的小溪渐渐注满了我大脑的洼地成为了湖,强烈而深邃。
    「我深爱着他……但却又憎恨着他……」
    这是……谁的感觉……?
    「到最后,只能给自己留下无尽的悲伤……」
    为何……如此悲伤……?
    我的眼泪回答了我心中的疑问。那是从心底流出的泪,如同大大小小的闪着哀伤的光的明珠,在这泪水的湖泊里,奇妙地旋转着,漂移着,慢慢排列着,现出了一只手的形状,苍白瘦弱,不盈一握。
    我明白,那是真子小姐的手。
    那只手轻轻碰触了我的手,手指轻轻在我的手心挠动着。好冰冷,真子小姐。
    那只手周围的眼泪的湖水突然泛起了无数的气泡,慢慢构成了真子小姐微笑的脸,还有那飘动的白色和服。她轻轻将我的手拉起,贴在她同样冰冷的脸上。
    「我正要去散步」
    她金色的魅惑之眼瞳注视着我,长长的睫毛都动着,那是从来没见过的温柔。
    「要一起来吗?」
    我忘记了面前美丽的女孩是幽灵的事实。
    我去。我要和你一起去。
    我想说,但是声音却只在心中响起。但是我没有着急,这样的平静的温馨告诉我,即使我不回答,真子小姐也会一直在我身边,注视着我。
    真子小姐微笑着,在我身边屈膝坐下。在草叶下依然牵着的手,让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灰色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深邃澄净的深蓝,布满了繁星,笼罩着我们的水也消失的无影无踪。真子小姐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望着天空,手指轻轻叩着我的指尖。
    这是在都市长大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我从来不知道,天空中的星星能够闪耀出如此璀璨的光。闪烁的光点布满了天空,排列出让人赞叹的精妙图案。
    而身边的真子小姐,默默地仰望着天空的真子小姐,沉静地微笑着。微微眯起的眼里的温和,比漫天的繁星更加吸引。
    多么和谐的画面,连心都被治愈了。
    注视着她可爱的脸,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希望,希望时间停留在此刻,让我能够永远这样牵着她的手,躺在无边的草地上,在繁星的天空下,默默地注视如同精灵一般的她。
    一颗流星划过,拖着微红的尾巴,很快消失在天际。
    真子小姐的表情起了一些变化。依然上扬的嘴角现出浅浅的寂寞,而平静的瞳孔,笼上了淡淡的忧伤。
    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
    就算她是一个幽灵,就算她已经被长久的时间磨灭了感情,但是,即使是这样的真子小姐,也应该会感到的。
    那是留在人间却阴阳两隔的孤单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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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 19:40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3

    中川美和 ??.?? ??:??

    「美和你看,地上有小鸟」
    「…………」
    「它的身体冰凉的……已经死掉了吗……」
    「…………」
    「好可怜,它还这么小……」
    「真子……我们去摘很多花,然后把它埋在土里吧……」
    「……不对,美和」
    「…………」
    「不是埋在土里,是湖底……」
    「…………」
    「也不是花,是和石头一起……」
    好可怕……
    因为浩人的到来,真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我们本来以为她应该已经遗忘的事……
    很多她14岁时的事……
    我们这样偷生的日子,终于也要走到尽头了吗。

    铃原浩人 9:00AM

    房间里仍然是一片黑暗。柔软的床上,我仰面躺着。
    不知道自己在现实与梦境之间徘徊了多久,意识在模糊的边缘流连。
    我不想醒来。
    昨晚……是做了一个好梦吧……让人心里悲伤却无比温暖的梦吧……
    但记忆却模糊得无法分辨。多么讽刺。我能将噩梦记得那么清楚,而那份温柔的梦境,却仅仅在脑海中留下了淡淡的怀念。
    我不想醒来,但也无法回到那片柔软地包裹着我的怀念。即使努力回到梦境,眼前依然只有黑暗一片。
    梦的残片散落在意识的四处,闪着微弱的光,几乎无法分辨,但又确实地在心中涂上一层朦胧的亮色。我寻找着,捧起一把纷杂的记忆的细沙,却发现闪光的碎片不知什么时候从指间溜走了。
    大概,这是因为噩梦在心上划上伤口,而美梦轻轻抚平伤疤吧。我现在心的平静,就是美梦留下的痕迹。
    我释然了。慢慢睁开眼,房间里已经笼上了晨曦。和昨天完全没有变化的清晨。
    对了,还是得要和真子小姐好好谈一下。
    我换好衣服、盥洗完毕,走出了房间。对面的哥哥的房间依然和昨天凌乱,房门大敞着,空无一人。
    我走下楼梯。大厅里没有人。客厅里只有哥哥还是一样无力地歪躺在沙发上,就象一具被抽去了魂魄的躯壳一样一动不动。
    客厅的茶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放上了早餐,茶杯里清绿的茶仍在冒着热气,散发着湿润的清香。看来真子小姐和美和小姐已经起床了,但是不在大屋里。
    飞快地用完早餐,我再一次踏进了别墅早晨的庭院。空气依然清新,露水同样晶亮,连饮水的小鸟,鸣唱着的曲调似乎也与昨天没有什么两样。
    别墅的侧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逆着花期开放的麝香百合,浓烈的香气和远处飘来的药草的芬芳奇妙地混合着。踏入百合园,美和小姐就背对着我蹲在那片摇曳的花丛里,小心翼翼地挑选着用作别墅内装饰的半开骨朵。她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着那些完全盛开的百合的宽大花瓣,皮肤的苍白在纷乱的粉红中显得更加没有血色。
    那袭娇小的白色和服的身影,就站在美和小姐的身边,凝视着捧在胸前的双手,额前本来柔顺的刘海被风吹散,凌乱地贴在脸上。
    真子小姐手中的,是一只嘴角仍带着鹅黄的小鸟。本应柔顺的羽毛支楞着,杂乱而失去了生命的色彩。真子小姐同样苍白得似乎没有血肉的手指就像能够直接触摸到小鸟的「死」一样微微颤抖着,低垂的金色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流出来,掉在小鸟身上,湿润了那冰冷僵硬了的尸体。
    原来,她还会为生命的逝去感到悲伤吗。
    我本来以为她早已经对「生命」这种距离她越来越远的东西变得毫无感觉了。
    树枝上的黄叶已经开始飘落,即使这无数的百合盛开,也无法掩盖季节催人的脚步。秋风的吐息让枯叶在空中轻点出最后的舞步,最终归于尘土。在这片凋零与绽放的舞台上,少女轻轻把小鸟的尸体贴在了胸口。
    她也有这样可爱的一面啊……
    直到美和小姐猛地从百合丛中站起,我才意识到自己盯着真子小姐入神得太久了。美和小姐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粗重惊恐的呼吸声让我都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剪刀慢慢从她的手里滑脱,插在了地面上。随后,在我出声之前,美和小姐如同鬼魂附体一般猛然转过身,擦过我,向着我背后的别墅疯狂地奔跑过去。
    稍微显得有些长而乱的刘海在她的脸上投下阴影,晨间本来就还不是很亮的光线让我无法看清她的神色。她的脸侧向一边,似乎是故意避开我诧异的视线,刚刚还在她指下颤动的百合花瓣混合着被撵踩出的汁液,散落在地上,纯净的粉红变得肮脏。
    难以理解。明明真子小姐难得露出了如此温柔的一面,美和小姐却……况且,即使是面无表情,美和小姐的动作从来是那样有条不紊。而现在,那踏碎花朵的狂乱脚步,不是我所认识的美和小姐。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虽然很担心美和小姐,但是再次向真子小姐提议让哥哥去见医生应该更重要,在真子小姐神情如此柔软的时候。或许,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
    我转过盯着美和小姐的背影的头,咽了咽口水,慢慢走向面前白衣的少女。是的,我紧张,但是不是之前那如洪水一般冲垮我的理智的恐惧。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为什么,对这个幽灵的恐惧感已经在我的脑中不复存在,弥漫在心际让我微微颤抖的,是一个14岁男生面对一个为死去的小鸟流泪的多愁善感的美丽少女应有的羞涩。或许,在发话的那一刻,在少女面前的,真的只是一个想分担少女忧愁的少年而已。
    「真子,你想要埋掉那只小鸟吗?」
    真子小姐慢慢抬起了头,没有说话。虽然精致的面孔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仍残留在眼中的点点晶莹让我也多少察觉到了她面具下隐藏着的微妙变化。
    虽然幅度不大,她轻轻点了点头,明确而坚定地。
    美和小姐的剪刀就在脚边,插在了一株异常高大的百合下。我拾起剪刀,在那株百合下小心地挖了一个刚好能容纳小鸟那冰冷身躯的坑。用落叶衬上根须缠绕的坑壁,我严肃地从真子小姐手中接过小鸟的尸体,轻轻地放入了坑里。被美和小姐踩碎的花瓣散落在四周,我轻轻将它们揉碎,在小鸟的冰冷上覆上了一层温暖的粉红。
    盖上最后一抔土的时候,百合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土丘,毫不起眼。那就是小鸟最后的归宿,我决定的归宿。
    即便我最这一切的时候非常专心,但仍能感受到真子小姐蹲在我背后,注视着我的目光。虽然我依然无法从那股在我后背与手上游弋的视线里感受到什么,但是,至少它不是冰冷的。
    现在,正是和她商量的好时机吧……
    「真子,拜托你让哥哥去看医生……」
    真子小姐脸上些微的温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慢慢合上的眼睑给原本盯着小鸟的坟墓的眼蒙上一层冰冷。没有任何犹豫,真子小姐立刻站了起来,甩给我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这件事,你要做的这么绝情呢……你不是也会为生命的逝去而流泪伤心吗……
    为什么,你就能忍心看着哥哥死去呢?
    「真子,拜托你,让我离开这森林好吗?」
    我紧紧跟在真子小姐身后,徒劳地一次又一次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那似乎永远也够不到的纤细手腕,却一次又一次地抓空。
    「我会再回来的!所以请……!」
    真子小姐的脚步一直都是这样不紧不慢,和服优雅地摆动着。但是我无论怎样加快脚步,却总也追不上。
    她……不会停下的吧……
    真子小姐的脚步里没有丝毫的犹豫。
    为什么……和哥哥交往过的真子小姐会……
    走出了粉红色的百合园,走过了如茵的草地,即使我竭尽全力地劝说、保证,真子小姐的脚步没有出现过一丝的停滞。连头也没回过一次的白色背影,就像摇曳着我燃起的一点点希望的风,在我的心里种上漆黑的绝望。
    「你喜欢哥哥吧!你也……很担心哥哥吧!」
    继续这样的追逐实在是毫无意义。我停住了脚步,对着真子小姐的背影,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地大喊。
    没有记错的话,上次这句话至少让真子小姐的脚步迟疑了一下的。即使是赌博也好,即使仅仅是激怒真子小姐也好,我不想……我不想就这样,让真子小姐轻描淡写地抹杀了哥哥生的希望。
    真子小姐停下了脚步,但没有转过身,金色的长发仿佛完全没有重量一样随风飘动着。周围药草的香气变得浓重起来,轻微的恍惚里,不知何时四周的景色变成了药草茂盛的水边,一个似乎这样小而这样深的湖所不应该拥有的浅滩。药草就这样从岸上一直延伸到湖里,在粼粼的湖水中的绿叶显得更加肥厚。
    成功……了吗?
    「恩……是的……我爱他」
    轻如耳语的声音丝丝缕缕地飘在风中,其间的悲伤混杂着幽怨的思念,缠绕成复杂的结,也缠住了我,让我连呼吸似乎都要停止了。
    真子小姐轻轻将浮在空中的长发捋向耳后,慢慢转过了身。她诱惑的金瞳现在却涣散着,平平地望向我,却又穿透了我的身体,聚焦在无限远处,接着又滑向左上方(据说眼睛向左上方看是回忆,向右上方看是创造),停留在天空中那朵回忆的漩涡里。
    「正人,还有美和……我爱他们」
    「美和,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即使和正人交往以后,还是经常三个人一起出去玩,真怀恋那个时候……」
    湖面被秋风轻轻揉皱,打碎了太阳投下的明亮,闪耀出晶莹一片。湖面上的倒影在那团闪光中扭曲成了一片斑斓,似乎有些眼熟的斑斓。
    真子小姐再次向着那团交织的光影慢慢蹲了下去。湖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漫到了她的脚下,轻抚着她苍白的脚踝,湿润了和服的下摆。真子小姐伸出纤细的手指,漫不经心,似乎有若有所思地水中划着圈,一个,两个。
    「浩人……我在6年前,沉到这湖底……」
    沉到湖底……吗。
    「我知道的……那时你的痛苦,我知道的……」
    仿佛梦中的恐惧仍然留在胸口,我声音颤抖着。真子没有回答,而是把抬起头,朝向我,真正地用夕阳下的湖水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清澈却又让人无法看透。过了一会,她站起来,慢慢向我走来,和服上却没有半点水的痕迹。
    我本能地想后退,身体却无法移动分毫。真子小姐贴近过来,似乎能感受到飘起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真子小姐的眼睛垂了下去,静静地站在我跟前。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真子小姐完全闭上了眼睛。很意想不到地,她慢慢伸出手,贴在了我的胸口。
    很冷。
    事实上我甚至几乎没有感受到真子小姐的手贴上来的触感,贴在胸口的手仿佛只是空中的幻象。但是那股冰冷,那股在真子小姐的手接触到我胸口的一刹那贯穿了我的身体的那股寒意,却无比真实地弥漫在我身体里,腾起的阵阵白雾似乎连血液也要冻结而停止流动。
    然而比寒意更甚的,是那心脏也要缩紧无法跳动的悲伤,从她的指尖缓缓流进来,渐渐积蓄成池塘,湖泊,大海,悲伤的大海。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落,冰冷的。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泪,那是从我的心底溢出的真子小姐的悲伤。
    「你真温柔……浩人……」
    真子用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眼神注视着我,低喃着,冰冷的指尖从我的眼角慢慢滑下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却又马上避开我的视线,把头微微地低下去,默默地注视着地上茂盛的药草,淡淡的悲伤也从她美丽的眼中流出来,淌在脚下,流入湖水。
    似乎……在哪里见过……那静静的哀伤和软软的怀念。
    「我的身体,是由仇恨和痛苦积聚而成的,所以,我不太会应付温柔的心……」
    真子小姐,不是这样的……
    真子小姐闭上了眼睛,和服也像金色长发一样漂浮起来。贴在我胸口上的手慢慢抽去,在那片梦幻一样的舞动中,真子小姐像一个真正的幽灵一样,向身后的湖飘去。
    不是这样的,真子小姐……你也有温柔的心啊!
    指尖的余寒还留在胸口,真子小姐的身体已经漂浮在了湖的中间。日光不知何时黯淡了下来,薄暗暧昧犹如黄昏。湖水深处涌动着的青白,在已经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上衍射出水蓝色的辉光。平静的湖面腾起了无数的水珠,似乎每一颗水珠都蕴含着与湖底一样几乎盖过太阳的光芒,在围绕起真子小姐的时候一齐绽放,耀眼如同新星,让真子小姐的身影几乎融化在那片炫目中。
    不是这样的,真子小姐……你也会为别人哭泣啊!
    短暂的爆发后,耀眼的水珠渐渐黯淡下去,沐浴在强光中的真子小姐的身体也随着光芒的减弱慢慢变得透明。轮廓看不清了,四肢看不清了,只有金色的长发,在蓝光中如同火焰一般舞动着,舞动着,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真子小姐……你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的……!
    我的身体依然僵硬,嘴唇焦急而徒劳地开合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如果你觉得寂寞的话,我可以留下来陪你的!
    所以……所以请你不要把哥哥他们关在这里啊!
    「那是……不可能的……」
    真子小姐没有睁开眼,若隐若现的睫毛在辉光里颤动。嘴唇似乎翕动了几下,在微微上扬的温柔角度里接上了我心里喊不出的声音。
    我的眼泪,再次从脸上滑落。但是这次,没有手指帮我拭去。
    为什么一定要让痛苦充满自己的心,被憎恨所支配呢……
    笼罩在湖面上奇异的昏暗也同光芒一起散去,湖水依然粼粼,阳光依然灿烂,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留下我一个人,留下僵硬离去而四肢无力的我一人,跌坐在湖边的草地上。
    「真子小姐一定也想远离憎恨……一定。」
    我就这样一直在真子小姐最后的微笑留下的迷惑里徘徊,直到湖边的萤火虫的光芒已经变的黯淡,我依然除了呓语一般的偏执,什么也没得到。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萤火虫的微光已经熄灭,东方却迟迟没有任何的光线。漆黑无星的夜空下一片静寂,没有虫声,甚至连风声都没有,似乎一切都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我慌张地四顾,双眼因为找不到任何一个焦点而开始疼痛流泪。我看不见树林,看不见湖水,连自己的身体也看不见,只能环臂紧紧地抱住自己,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双手的触感告诉我的自己的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别墅的,总是在夜晚通体发亮灯火通明的别墅今天却如此完美地隐匿在黑暗中。直到扭开大门的把手之前我还天真地欺骗自己,这一切只是幻觉,不,是取回了感情的哥哥和美和小姐对我做的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只要打开门,一切都会瞬间亮起来,将哥哥的或许带些调皮的笑脸照得比什么都明亮。
    但是,那只是欺骗而已。
    对啊,没开灯,只要自己去打开不就好了么。
    我假装镇静地笑起来,在墙上不断摸索的手指却颤抖不止。玄关的墙上排列着许多有着精致触感的突起,我小心翼翼地按下其中一个。柔软而恰到好处的手感,这电气公司最高的杰作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但是灯没有亮。
    我开始笑得有点神经质,颤抖的手按下了另一个开关。依然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留给我的仍然是一片寂静的黑暗。我的手开始失去了对高档货的矜持,双手在那排开关上胡乱地抹着,继而没有章法地拍打着墙上任何一个像是开关的突起。我多么希望,就像老式拉线开关一样,随着清脆的「咔」的一声,大厅里的地砖反射的灯光刺痛我的眼——
    但是没有。只有我的手拍打在墙上的疼痛那么真实,贯穿了我的天真,将现实残酷地撕碎了摆在我面前。
    撑在墙上的双手慢慢滑了下去,额头点在了墙壁上。
    墙壁是冰冷的,冷到能够熄灭灼烧着我的理智的火焰。别墅里的空气也是凉的,深呼吸的话,仍能够感受到空调压缩机带来的干燥。
    但是没有压缩机工作的声音。
    在一片黑暗的大厅里摸索着,直到双手触摸到立式空调微微震动的送风口。叶片不断扫动着,无声地送出的风在那无论怎么按都没有一点亮光的控制板前将黑暗添上了一份绝望的冰冷。
    我慢慢后退,想要远离那片冰冷的黑暗,却不知道被什么绊倒,跌坐在地上。
    真子,是你吗?
    在楼梯上被上一次跌倒碰掉的花瓶绊倒的时候,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跌倒了。不熟悉的房屋布局,多到令人厌烦的装饰品,即便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行走,也总是会撞到什么。花瓶在楼梯的地毯上滚动着,轻轻磕在倒在地上的我的手上。无论是空调运转,还是花瓶掉落,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偌大的别墅里,厚厚的地毯让唯一能听到的自己的脚步声也变得微弱沉闷。压抑,绝对的压抑,让我几乎要再次失去理智。冰冷地灼烧着我的恐惧中只听到心中的高喊。
    哥哥……你在哪里,哥哥!
    脚下的楼梯已经变成平地。只要沿着墙壁,摸到的第一个门把手就应该是哥哥的房间。
    如果……如果哥哥他不在房间的话……
    我奋力摇着头,甩开着不吉利的念头。因为我根本无法想象,如果哥哥也像这世界的光一样突然消失,我该怎么办。这毫无来由却吞噬一切的黑暗侵蚀着我,仅剩的一点点侥幸勉强支撑着我的心神。
    现在去找真子小姐的话,应该能够……不行,哥哥的状况太令人担忧了……
    一步,两步……没有,还是没有。
    双手徒劳地摸索着,摸索着记忆中从来没有那么光滑平整过的墙壁,平整到连门框也感觉不到,从指尖传递过来的,是让人战栗的寒意。
    我搞错方向了吧……
    我跌跌撞撞地向对面的墙摸去,即使安慰自己也好,身体却无法抑制地慌张起来。两手胡乱地在墙壁上挥动着,不顾跌倒的危险,沿着墙壁奔跑。
    触摸到的墙壁,从一开始的光滑坚硬变得微妙地柔软滑腻起来,甚至让人有点恶心的触感残留在指尖,蚀去了我自我安慰的欺骗。没有,一扇门都没有。
    让我出去……我要出去!
    但是楼梯的扶手却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在黑暗里微微蠕动的墙壁似无限地延伸下去,永远奔跑不到尽头。
    我的理智终于被击碎了。我疯狂地敲打着墙壁,恶心的柔软连在这一切中唯一尖锐鲜明的痛觉也剥夺了。二楼的走廊已经成为了有界无边的混沌,置于其中的我只需要一点点引导,哪怕是恶魔的诱惑——
    「门把手在这里哦」
    一股寒意从背后温柔地环住了我,同样冰冷的纤指轻轻握住了我的右手,牵着它伸向前方。指尖传来的熟悉亲切的金属触感,让我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
    「打开它吧」
    耀眼的光从打开的门中倾泻出来,在我身上留下大块的雪白和纯黑的阴影。我欣喜而迫不及待地眯起眼睛贪婪地向里望去——
    充满房间的,是狂乱与荒诞的另一个世界。闪耀到刺眼的白,纯净如同绝望的黑。打翻的色盘一样混乱的色块在空中不断的旋转,分离又混合,构成了巨大抽象的灾厄。耀眼的光浮动在那片抽象之上,律动着,粗细不均的光线如同渴求的手指,在我的身上戳来戳去。
    那不是救赎的光,那是地狱与极乐的门。
    「进去吧」
    我恐惧地转过头去。耀眼如此的光线那么软弱无力,在这片黑暗中没有照亮任何东西。或者说,身后的黑暗中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一双金色的眼瞳,看不出任何感情的眼瞳,紧紧贴在我的身后,辉散着诡异的光
    真子,果然是你吗……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我想逃离,却无法移动分毫。光的手指被染上了不断变换的颜色,如同触手一样缠绕住我的四肢。黑暗中,一只毫无血色的纤细的手,轻轻放在了我的胸口上,冰冷地。她轻轻用力,我的脚便在异世界的门口失去了平衡,向着那光怪陆离跌落下去。
    在门口,那双金色的眼睛微笑了。

    4:00 AM

    ……!
    这是哪里?
    视野中在昏黑的天空的背景下摇动的是药草肥厚的叶子。我躺在药草地中,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在草丛中翻飞着。(萤火虫发光是求偶=3=)云层的某处微微透出些微的亮光。在闷热的风揭开的云层的缝隙里,昏黄淡青的月晕。
    单调的虫鸣(虫鸣也是求偶=3=再加上正太看到的XXOO,真是XX之秋呀……),树叶的低吟,雨水的前兆,如果不论这里的季节反常的话,实在是普通不过的夏末的夜晚。
    刚才的……是梦?
    看来……又将是一个伤口深刻在心中萦绕不去的噩梦。
    哥哥……哥哥在那里?
    我焦急的四顾,黑而厚的云层下别墅如同往常一样在不远处灯火通明,明亮而温柔的光线。
    果然,梦就只是梦啊。
    见到光,这样微小的欣喜在噩梦的残余的恐惧下被无限地放大了。就像飞蛾扑向灯火,就像旅鼠奔向悬崖一样,我跌跌撞撞地向别墅奔跑过去。纠结的草根,弯曲挡路的树干,跌倒多少次也无妨,直到大门把手金属的触感确确实实地握在掌中。
    「进去吧」
    令人战栗的声音再一次在心中莫名响起,将被这个世界的光埋在深处的夜的黑暗再一次挖掘出来。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在大门前迟疑,但是身体却毫不犹豫地拧下了把手,似乎那双冰冷的手又一次从背后握住了我的手。
    出现在面前的是与往常无异的大厅。光洁地板的刺眼反光,还有空调的微微噪音,清晰无比地告诉我,梦只是一个梦。
    大厅里的复古座钟敲响了一下,夜已经相当深了。虽然整天都在昏睡,也许是噩梦的缘故吧,身体却异常地疲劳。
    今天……还是快点回房休息吧……
    哥哥的房门虚掩着,可以看到门缝中露出的光。
    哥哥还醒着吗?这样熬夜对身体不好吧……难道……哥哥又发作了?
    在哥哥痛苦的时候,如果我能在身边为他做点什么的话……
    我走近哥哥的房门,伸出的手在半空停止了。从房门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床垫的弹簧让人面红耳赤地有规律地响着。门缝里,美和小姐的红色连衣裙和哥哥的衬衫杂乱地扔在地面上。
    哥哥……和美和小姐?
    原来他们现在是一对啊……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背已经贴在哥哥房门旁边的墙上了,心脏疯狂的跳动无法压抑。双手捂在胸口,用力压下剧烈起伏的胸膛。
    至少,也该关个门吧……
    「……嘻嘻……」
    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房间内床的呻吟停止了。渐渐缓和下来的喘息声中,曾经多少次在我的梦境中低语的声音银铃般笑着。
    「怎么啦,今天就这样结束啦?」
    「要再更努力相爱啊,你们不是很相爱吗?」
    真子小姐的声音依然甜美,却带着尖锐的尾音。熟悉的寒冷语调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即使被压抑却仍能感受到的近乎疯狂的憎恶般的火焰,灼烧着真子小姐,也灼烧着屋里的每一个人。
    为什么真子小姐会在这里?
    「真子……原…原谅我们吧……」
    「……原谅?」
    面对美和小姐颤抖的哀求,真子小姐哼出了轻蔑的鼻音。房间的气氛在奇怪的沉默里开始变得骇人。那股压抑的空气从房门里倾泻出来,甚至如同实体一样,把门轻轻推开了。
    「正人,你想要草药吧?我给你」
    那诡异的情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美和小姐裹着布满褶皱的床单斜倚在床下,双眼无神地低声抽泣着。白衣的真子小姐坐在哥哥的身边,带着诡异的笑容,胡乱地将手中的药草叶片塞进哥哥的口中,即使绿色的汁液从哥哥的嘴角不断溢出,真子小姐仍然不断地从怀中掏出大把的药草,拍到哥哥脸上,用力地揉搓着。破碎的叶片散落了一地,汁液把床弄得污浊不堪。而哥哥,憔悴的脸,瘦弱的身体如同干尸一样躺着一动不动,即便被真子小姐那样对待,嘴角依然怪异地上翘着,满是肋骨的胸膛兴奋地起伏着。
    太诡异了……这太奇怪了!
    我慢慢后退,直到后背贴在了自己的房门上。猛地扭开房门,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我蜷缩在床上,止不住地颤抖着。即使把头更深地蒙进被子里,依然能感受到,对面传来的诡异的寒意。
    这里不是救赎,这里也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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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 19:42 | 显示全部楼层
发重复,编辑掉。

[ 本帖最后由 alexwoo3004 于 2008-4-2 20:4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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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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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alexwoo3004 于 2008-5-19 06:4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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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 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4
「6年前孙女的失踪,奇怪访客的来访,前生物学权威病中自杀」
这实在是能让新闻界非常津津乐道的话题。更何况,老先生用刀子准确地刺穿了自己的桡动脉和颈动脉,在死前的挣扎里,把整个房间的地面染成了血红。而装遗书的匣子,就在老先生倒下的身体旁边,染满献血,敞开着,在一片地狱一般的红色中露出里面白与红的信笺。
警方对媒体公开的资料里提到,老先生的遗书里没有提到半点的他的巨额遗产的处置方案。中川先生是独子,遗产的继承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是,警方对遗书具体内容的缄口不言,让媒体的猜测越来越疯狂。
猜测只是猜测,警方还是很快结了案。即使所有的证据都说明老先生是自杀也好,结案的速度也未免快得有些不正常。
一定有什么让中川家不得不用手段压下警方的调查的原因。
收到我在警局档案科的人脉寄来的老先生的遗书的影印本的时候,那孩子留下的财产中我的报酬的那一部分已经在对警方没有对外公开的情况的调查中用得所剩无几了。中川家的财势,让那些警官都异常地守口如瓶。
浩人留下的财产证明和支票簿我都连同这件委托的资料一起保管在了保险柜中,因为那是他回来了必须要交给他的东西。
遗书的影印本应该是警方在第一时间复印的,但是印出的纸张却像被争抢过一样褶皱不堪。纸张边缘也残缺而毛糙,溅到的血迹顺着这粗糙洇开去,在纸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血丝一般交错的痕迹。遗书的字迹粗厚凝重,甚至可以看出笔画中钢笔笔尖的分叉。连同纸上不时出现的被笔尖勾破的痕迹,那是老先生被煎熬了多年的令人震惊的秘密。(但是印出的纸张却清晰无比地显示出像被争抢过一样褶皱不堪的痕迹。)

「我创造了可怕的东西」
「叶子食用后会另人产生幻觉」
「隐藏在上瘾现象背后的是身体的缓慢衰弱」
「似乎能影响人心」
「就连花香也会让人变的疯狂」
我打开保险柜,将遗书影印本放进去的时候,突然觉得,那个沉默寡言的小男孩,或许我再也无法将保险柜里的东西交给他了。

铃原浩人
7:00AM
别墅又迎来了一个毫无变化的早晨,阳光明媚。
终究还是没有下雨,明明在夜晚还笼罩着整个天空的乌云,却瞬间在朝晖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应该是我所期待的驱散我的恐惧的光;是我抱膝蜷缩在房间角落里整晚,在人造的灯光无法驱散的黑暗里与被无法抑制的诡异联想战斗的最后希望。
如同幻灯一般在脑中挥之不去的昨晚哥哥的房间里的诡异影像在阳光下渐渐变得透明了,原本膨胀得将逻辑与理智挤进心中角落的恐惧也开始慢慢萎缩。
我用力摇了摇头,理智慢慢回到身体里。
那不是梦。
虽然来到这里,奇怪而感觉无比真实的梦如同鬼魅一样缠绕不去。恐惧带来的亢奋的疲惫将我囚禁在了哥哥房间的可怕一幕里,千百遍地重复。整晚,我无法思维却不停地感知,感知夜的恐惧,感知记忆中真子小姐的讥讽的笑容,直到感受到清晨第一缕救赎我的阳光。所以我知道,那不是梦。
真子小姐……为什么要这样对哥哥?
这个自从我来到别墅就一直萦绕着的问题现在真正成为了似乎思维永远也到达不了真实的辉夜的难题。原本我很天真地以为,真子小姐只是任性地希望哥哥他们永远陪伴在被束缚在此地的自己身边而造出的自己的世界,是只要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能够解决的难题,但是……
去问真子小姐吧。
仅仅是闪过这个念头,就让我的头皮阵阵发紧。
在没见昨晚到那诡异的一幕前,我并不是真正害怕她的。然而深刻在脑海中的那「不能看到」的情景,让她在我心中真正从任性乖戾的女孩变成了无法捉摸的可怕幽灵。虽然很不情愿,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有些问题的答案,不是问她本人的话,是永远也猜测不到的。
我必须得问,尽管双腿不自主地颤抖着,连扶着床沿也无法站稳。因为我同样因为恐惧而颤抖的心不断地重复着一个预感,不弄明白真相的话,连我自己也将在这里,永远地徘徊下去。
……为了哥哥,我什么也都能做的。是的,为了哥哥,我什么也都做得到的。
如同自我催眠一般在心中重复着,我似乎真的从哥哥那里得到了勇气。依然在颤抖的双腿坚定地向着房门跨出了第一步,终究在通向未知的真实的道路上,划下了直线的足迹。

早上的别墅里只有夜以继日地工作着的空调低沉的声音,还有屋外偶尔传来的鸟鸣。这原本看来祥和的静谧现在却笼罩上了一层让勇气也要被挤碎的压抑的迷雾。
我站在一楼书房的门口,远远望着在书桌旁的窗前凝望着天空的真子小姐。她平静的脸上,透着曾经让我感到熟悉而怀念的淡淡的忧郁与寂寞。轻轻锁起的眉头,真子小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手指在窗台上轻轻划动着。
但正是这表情,轻易地熄灭了我靠「敌视」燃烧起来的勇气。
如果真子小姐一直是这样多好……
我奇怪地犹豫起来,扶着门框踌躇着。真子小姐的轮廓在从窗口射进的阳光中变得有些模糊,似乎永远也到达不了的距离。
我到底在犹豫什么……面对这样的真子小姐有什么好怕的……只要直接把问题说出,立刻得到回答就好了不是么。
没错,直接走过去问她就好了。
「早安,浩人」
我还低着头努力尝试再次点燃勇气的时候,真子小姐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身边响起,带着与普通女孩一样的淡淡的笑意。
「怎么了?表情那么严肃」
我慌张地抬起头,真子小姐的脸背着光,稍稍歪向一边,带着从来没见过的掺杂着好奇的恶作剧一样的笑容,就贴在我的面前,惊得我向后退了一步。
严肃?确实我是来问非常严肃的问题的。你昨晚为什么要那样?我本来已经做好了面对面无表情的真子小姐直截了当地提问的心理准备。但是面对这样的真子小姐,这样问题似乎不合时宜得难以出口。
况且,我在害怕着,害怕我毫不掩饰的提问,会得到让我难以接受的同样毫不掩饰的答案。
看来,需要婉转的准备的,是我自己。
但是现在真子小姐就站在面前,那饶有兴味的眼神让我焦躁不安起来,仿佛多思考任何一刻,都是对真子小姐的怠慢。那份焦急让日本人说话委婉的美德(这么说不会引起众怒吧……)在这一刻消失无踪,空白一片的脑海里只有那句饱含怒气的「你昨晚为什么要那样?」如同蚊蝇一般盘旋不去。
真子小姐已经第二次改变头歪的方向了,脸上的微笑丝毫没有被我的沉默扰乱。我自己却越来越焦急,手指不停地绞着衣服的下摆。
随便什么也好,赶快说点什么出来啊!
「真子小姐……你知道药草有奇怪的作用——」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慌不择言吧。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似乎比原来的更加直击问题的核心。即便硬生生把话尾截断也于事无补了,后背上瞬间满是冷汗。我不敢看真子小姐的脸,却又不敢把视线移开,因为我担心……担心昨晚那样的事,现在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是的,我知道」
回答如同预料的一样没有一丝犹豫直截了当。真子小姐依然在微笑,仿佛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根本没什么重要。或者说……哥哥他们的生命,对她来说根本没什么重要。
「既然知道……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还给哥哥吃?」
真子小姐完全没有负罪感的笑容重新点燃了我的怒火,尽管压抑着,声音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抬高了。
「是他自己说要吃的」
真子小姐笑得更灿烂了,金色眼睛弯出了完美的弧度,讥讽在长长的睫毛上弹跳着。
「他发现有副作用后还是想吃,所以我当然就给他了」
「他已经没救了!」
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真子小姐的笑容变了。依然上扬的嘴角,依然轻松的声音,但是她的眼,闪着如同恶梦中一样的光的眼,露出了于昨晚一样的令人心生寒意的笑意。
于是我的理智崩溃了。
……不要……
……不要就这样决定哥哥的命运啊!
身体在心里似乎什么东西碎掉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止不住地发抖。掺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恐惧与愤怒肆无忌惮地在身体与心的任何角落奔走。任何感觉都迟钝了,只有视野里的真子小姐的诡异笑容,在一片漆黑的脑海中异常刺眼。
你根本……你根本就是希望哥哥变成这样吧?
愤怒瞬间在收缩而颤抖的肌肉里爆发开来,身体冲出去的速度让大脑来不及做任何思考。或者说,大脑拒绝了一切逻辑与理智,在寂静的别墅里制造出了一片耳鸣似的噪音。嗡嗡作响中,只有一个声音清晰而凶狠。
「杀了她!」
毫无现实感地,真子小姐的身体似乎一张纸一样轻。她被我推倒在地,甚至因为我用力过猛而撞在了两三步外的墙上。
这个可恶的女人……
没错!象这种可恶的女人……根本就是该死!
我丧心病狂地扑向倒在地上的真子小姐,眼神疯狂而残忍。双手死死地掐住她纤细冰冷的脖子,指尖慢慢扣进滑腻的肌肤中,让喉管在指下滑动扭曲。
我如同野兽一般剧烈地喘息,双手不断用力,汗水顺着鼻尖滴下,在真子小姐的白色和服上留下点点痕迹,如同泪水一样的痕迹。
真子小姐没有挣扎,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痛苦。平静而冰冷的脸,没有气喘,微微有些发青的嘴唇缓慢地开合。
「你们兄弟俩…都想要杀我!」
真子小姐出声的瞬间,房间里我杂乱的喘息声戛然而止了。奇怪的耳鸣连同教唆的声音一起突然消失了,寂静的房间和寂静的脑海里,只有真子小姐的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那么清晰。
那是彻骨的寒冷。于是我清醒了。
为什么我会把真子推倒在地?
为什么我会这样掐住真子的脖子?
我并没有想杀她……我没有想杀她……杀死一个幽灵?这种事没可能办得到的吧……明明我自己什么都清楚的……为什么我会现在这个样子?
眼前的情景似乎不是真的,但是指尖碰触到的真子小姐皮肤的冰冷又那么真实。我的手指僵硬着,仿佛那不是自己的东西,即使双臂颤抖不停,也无法松开。
我突然害怕起来,不真实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刚刚的记忆似乎污染污浊的米黄色迷雾,真实存在臭不可闻,但是却永远也遥远得触摸不到。刚才的我是谁?盘旋在脑中的这个问题永远得不到答案。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自己变的开始无法理解自己。
我和哥哥他们一样,变得奇怪了。
手上冰冷的触感消失了,真子小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面前,冰冷的目光从上而下倾泻在跪在地上的我的身上。我慢慢地抬起头,真子小姐白皙到能隐隐看见静脉的颈上本应该被我掐过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我惊恐地看着那张平静而令人生畏的脸,那轻轻翕动的嘴唇。
「你们兄弟俩……果然都是一样的」
「哥哥……杀了你?……你、你说谎!哥哥那么温柔的人……怎么会……」
我有些神经质地摇着头,为哥哥辩解的声音激动而急促。挣扎着站起来,我向后退着,想要躲开真子小姐从上而下的巨大压迫感,却不知道绊到什么东西,向后跌坐在地上。直到现在我的手指仍然蜷曲着,真子小姐是怎么穿过我的手的已经不再重要了,我为自己心中辩解时的那股无力感惊慌不已。
我居然……怀疑了哥哥……
「温柔?对啊,就是你那位温柔的哥哥,欺骗我,背叛我,杀死我的」
真子小姐在嘲讽地笑,眼神却是一些更复杂的无法解读的苦痛。但是她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平静得似乎自己的死只是如同吃饭睡觉一样普通的事。
即使直觉告诉我真子小姐说的是事实也好,我无法接受,温柔的哥哥杀了真子小姐这件事。
「你说谎!」
我捂住耳朵,歇斯底里地摇着头大吼。爆发的声音似乎要撕裂我的胸腔,撕裂一些联系着我和哥哥的重要的东西。


几乎与我自欺的吼声同时,2楼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声。即便在这样安静的早晨,那有点发闷的重物倒地的声音仍然难以引起人的注意。
但是真子小姐的表情却在那一瞬间变了。刚才声嘶力竭的吼叫让我眩晕得几乎无法思维,我茫然地看着真子小姐,看着她望着天花板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惊讶,我的喊叫也无法让真子小姐脸上出现的惊讶。
于是真子小姐在我眼前消失了。
迅速变得透明的身体,在我眼前没有任何掩饰而消失了的真子小姐仿佛浸透着从来不属于她的焦急。在已经空荡荡的书房里留下的,只有一声模糊的呼喊。
「美和」
美和小姐……出事了?
别墅四处的盆栽都莫名地颜色黯淡,客厅的茶桌上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摆着不知何时做好的早餐。
我早应该感觉到不对劲的。
当我站在美和小姐的房门口的时候,眼前已经流淌着一片血红。美和小姐歪斜地倒在墙边,一动不动。带着奇怪的粉红色的血液渗进地板的缝里,丝丝缕缕,在整个房间延伸开来,围绕着血泊中间的美和小姐画出了一幅诡异的图案。断裂的白色肌腱从美和小姐苍白的左手腕上的伤口里翻出来,那么触目惊心。小而锋利的刀掉落在美和小姐身边,在窗口照射进来的晨曦下闪着光,将刀刃上的血液染上了金属的异色。裙摆浸透了鲜血,红色顺着连衣裙的纹理洇开去,在仅剩的白色上画上了和地面一样的纵横交错的死的线。
真子小姐就垂着双手站在美和小姐的面前,裸足没有沾上一点血迹。微微低下的头埋在长发里,不知是在犹豫,还是在细味着什么。
「死……了?」
淌满血的房间,白衣的幽灵,我根本没有空闲去感受到恐惧。慌慌张张地向美和小姐跑去,脚踏在血泊里,血溅满了我的裤角,也溅到了美和小姐已经没有血色的脸上,让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美和小姐还活着。
我死死掐住美和小姐受伤的左腕,把她的身体平躺下来。用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血迹,美和小姐浑身颤抖了一下,已经发白干瘪的嘴唇吃力地蠕动着,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真子小姐,赶快叫……」
「你太狡猾了!」
我将头凑近美和小姐嘴边,听到的却是真子小姐突然的大喊。
「你每次都是这样!快给我起来啊!」
那声音,令人难以相信这是从总是波澜不惊的真子小姐口中发出的,痛苦而愤怒。话语的内容,即使是从没有生命的幽灵口中说出,也依然让人无法理解。
「真子,快想想……」
但是真子小姐却轻描淡写地转过了身,脸上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无情的平静,仿佛这里即将逝去的生命如同蝼蚁一样无关紧要。明明曾为小鸟的死而流泪的眼,现在却覆盖上了一层浑浊,让人无法看穿。
「等一下啊!」
我的喊声在真子小姐的从容面前总是那么无力。仿佛闲庭漫步一般,真子小姐纤细的裸足优雅地轻点过满地的鲜血,消失在了红白斑驳的墙的另一面。
可恶,这幽灵……
「哥哥!快点来啊!」
美和小姐的手腕被血和我手心的汗水弄得湿滑难以使力。我不敢松开手去找哥哥帮忙,担心我稍稍一松懈,美和小姐的生命就这样像泥鳅一样从我的手里滑脱开去。我跪在美和小姐身边,呼喊哥哥的声音在别墅里空虚地回荡,最终归于沉寂。
「浩…浩人…」
美和小姐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眼球不住地颤抖着,涣散的瞳孔没有焦点。一直在蠕动的嘴唇里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声音,在这样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美和小姐,请不要……」
我咽回了后半句话,因为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将耳朵凑近美和小姐,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让美和小姐能更轻松地将遗言说完,然后能平静地死去。
「都是因为药草…」
美和小姐的血早已失去了动脉破裂应有的喷涌,甚至看起来美和小姐的血已经停止了流动。地面上的血迹边缘已经干涸凝结,慢慢氧化发黑。
「都是……因为花香……我和正人…才会杀了真子……」
「原……谅……我……」
美和小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微弱到即使如此贴近她的嘴唇也无法听清。单字之间的停顿越来越长,越来越长,直到陷入了永久。
美和小姐死了,我如此大声地呼喊也不会再醒来。
她最终还是没有闭上眼睛。失去了亮色的眼睛里,浑浊的泪水流淌下来,一滴,两滴,消失在血泊里。

「哥哥,是你杀了真子?」
哥哥的房间里四处散落着药草。被褥胡乱地团着,不多的几件摆设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一如一个瘾君子的房间。哥哥趴在布满药草的桌上,口半张着,含糊地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呆滞的双眼机械地转动着,没有任何焦点,直到我站在他面前好久,他才稍稍抬起头,有了一点反应。
「……」
哥哥木然地向着我的方向,视线依然没有焦点。
「真子她…」
许久,哥哥干裂的嘴唇动了,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接着,如同被什么抓住了一样,他猛地直起背,向后倒进椅子的靠背里。哥哥的目光在天花板上复杂的花纹间移动着,那迷惘的眼神里,映出的是6年前的那个夏天,永远无法忘记的那个夏天。

我和真子开始交往的时候……我还很小,但是却是很真心的……
美和是真子的好朋友……即使我和真子开始交往了以后,我们三个人也还常常在一起玩……
本来这快乐的日子应该一直继续下去的……可是有一天……美和突然向我告白了……
「怎么办?我喜欢上你了……」
我的心产生微微地动摇了……
暑假的时候,我接受美和的邀请,去她爷爷的秘密别墅玩……这件事……我没有告诉真子……
我本来是想过一个很轻松的假期的……可是对真子的歉疚感一直在心里缭绕不去……
「这样对真子实在是不太好」
最后,我还是打电话邀请了真子……
当天晚上,真子就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生气也是当然的……当时,气氛也变的很尴尬……
不过这样的情形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还是孩子……我们三人在一起,每天还是过的很快乐……
「这里的蔬菜都好大哦,拿来做料理吧」
「这叶子可以吃吗?」
「恩,爷爷说是食用的药草」
这里的事物又大又美味,真是天堂一般的日子……我原以为,假期就能这样快乐地直到结束的……
几天后,我们发生了一次很大的争吵……原因已经记不清了,记得的只是当时她们……还有我,真的非常生气……刚开始还只是吵架,后来竟然动起手来……
我不知怎么,推了真子一下,她就,她就……
她的后脑撞在了石桌的尖角上……
真子死了。
我们非常害怕,害怕这件事被人发现……于是……于是我和美和两人,将真子的尸体绑上石头,扔进了湖里……让她沉到湖底……
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鬼地方……
「要回去吗?」
我的肩膀……我的肩膀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
「不可以回去哦……我们三个人要永远在一起……永远在这里……」
我到现在都还弄不清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许……她在沉入湖底前还活着也说不一定……
现在想起来,那次吵架的时候,我们都变得很不正常……大家都好象发疯似的,像发疯似的亢奋……
药草的花香,让人疯狂了……
真子她一直不肯原谅我们……毕竟,我们将她扔进湖里,这是事实……
所以我们才会一直被留在这里,直到永远……

10:00AM
走出开着空调的别墅,森林中10月的天气不正常地炎热。阳炎把远处笔直的树木扭曲了,怪异地蠕动着,将过去与现在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虚假的面纱。
我提着防水应急灯站在湖边。湖岸的地面被晒得滚烫,湖面反射的阳光闪烁刺眼,但是从更深的地方,沁出丝丝锋利的寒冷,直接在人的心里划下伤口,埋进幽冷的却意。
哥哥杀了真子,还将她扔进湖中……我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
如果……如果真子真的沉在湖底,我要用这双眼睛去证明!
湖水比想象的更加冰冷,只是将脚伸进去,寒冷就从身体深处升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明明阳光那么强烈,水中却黑暗得仿佛要将人吞噬,应急灯的光也只能撕开细细的一条裂缝的黑暗。淡青色的光柱中,湖水没有杂质地清澈。巨大的药草布满了湖底,甚至比我的身高还长的草叶在水中招摇着,如同梳理过一样整齐,妖冶地绿。叶子轻轻拍打在我身上,因为过于肥厚而无法缠住我的手脚。虽然如此,那光所照不到的墨绿的深处,似乎还有着什么,似乎要将我拖进那永远的水底。
对于没有潜水装置的我,湖底还是大得有些过分了。上浮,下潜,不断变化的压力差让我有些眩晕,狭窄的视野让人莫名地烦躁。体力在这样的重复中无意义地消耗着。皮肤已经脱水起皱,身体也在湖水的寒冷中变得有些麻木。长时间的一无所获,失落和轻松在心里奇怪地混合起来。
回去吧,哥哥没有杀真子小姐。
心中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一次,我这样想着,从湖的正中潜下去。

在那里,我第一次在湖底看到了绿色以外的东西。金色的发丝在水草间飘动着,在应急灯光下闪着奇妙的光泽。高大的药草叶的缝隙间,那熟悉的白色和服若隐若现。
我终于找到她了……
拨开药草,真子小姐就静静地躺在湖底。和服在水流下鼓胀飘摇着,让她的身体显得更加娇小。无数细密的气泡从药草叶上沁出,摇曳着缠绕在真子小姐周围,为真子小姐笼上了一层缓缓上升的白纱。
大概是药草的作用吧,真子小姐的尸体在这样的水下已经过了六年的时间,却一点都没有腐烂,也没有丝毫的肿胀。失去了人色的白皙肌肤上凝着淡淡的青,在水流里抖动的纤长精致的睫毛,和苍白微启的嘴唇一起,如同艺术品一样摄人心魄。
是的,摄人心魄。没有任何一丝见到尸骸应该有的恐惧,连灵魂在这一刻都失去了语言,只能怔怔地看着真子小姐,看着她的长发飘动,看着她凝玉般的肌肤,任何一丝一毫的细节都那么清楚地占据了大脑的每一个角落。无法思考,只有一个声音在意识中鬼魅地轻啜着。
「我一直很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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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 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5

心,贮藏悲伤和憎恨的瓷器,巨大、形状奇异。名为微笑的釉彩或斑斓夺目或青幽典雅,那是能吸引住一切目光的美丽。
没有人会知道这美丽下到底隐藏着什么的吧。
光滑、不透明而坚硬,这是为了囚人准备的容器。永远在外表的光鲜下独自品尝着满腹的苦痛吧,直到破碎。没有救赎,因为,那原本是为了「拒绝」而存在的东西。
那样的阴天,雨前的昏黑,连瓷器也会流泪的吧……那么冰冷,布满瓷器,那泪水最终也会成为悲伤的一部分的吧……
「冰冷的泪把心也冻结了呢」
囚人的天空总是无法放晴,心的泪始终会流淌下去。心的容器再巨大,也无法承受的吧……不,因为它太巨大,才无法承受的吧…………
总有一天,会听到那碎裂的声音。囚人破碎了的天空,令人惊悚的缺口漆黑而又惨白。悲伤和憎恨在那里舞蹈着世界的毁灭与重生,激情而疯狂。
啊……还有一点……还有一点,马上就要满了——

「你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抬起头,也没有作声,依然面如死灰地瘫软在桌上,即使曾经的白衣恋人站在面前,声音带着冰冷的愤怒,只是那瘦骨嶙峋的手,停止了摆弄桌上肥厚的药草。
「你想把杀死我的罪名,全部推卸给药草吗?」
屋内没有风,但是她的白色和服却在什么的支撑下开始膨胀起来。舞动的金发,就像冰雪里疯狂跳跃的火焰,熄灭之前一刻不停地撕扯着覆盖着大地的白。
「你们认为我是妨碍者,所以背叛我,杀死了我!」
她的声音早已失去了那任何时候都尖锐的冰冷。痛苦与憎恨,她在这个世上的依存从紧皱的双眉下的眼里喷涌出来。
——不……我深爱着你,从过去到现在,从未改变。
即使灼烧在她的愤怒下,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麻木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他的心在高喊,但是他不愿出声,因为那已经没有意义了。只是,他浑浊的眼里,泪水与爱恨纠缠。
「哼哼(笑声),你又想说你一直“爱”着我吧?」
「撒谎!」
「你一直都在欺骗我!」
她的喊声越来越神经质,真正的爱也在她的痛苦与固执前软弱无力。他没有辩解,也不想辩解,因为给她留下那条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的,让她在被背叛中失去了温柔的心的,正是他自己。
她已经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突然停止了,因愤怒而膨胀的和服也慢慢平复下来。难耐的寂静里,她冰冷的手慢慢触到了他的脸,轻轻摩挲着,渐渐向下,渐渐向下。
「已经到最后了」
事到如今……有些东西,看来必须与苦痛一起,隐藏到内心最幽深的角落。
他的手握紧了,却依然任她纤细的手捧起他的头颅。手指滑动到咽喉,轻轻握住桌边留下的压痕,抚摸着。
「这件事……你们两个早就计划好的吧」
他空洞的双眼望着面前的她,指甲戳破了手掌,血从指缝里滴下来。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金眸避开他无神的双眼,望向旁边,泪水闪烁着。
已经……是结局了。
那是自己种下的恶果,没有权力拒绝的终末。
「让我恨你!正人!」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而悲悯,柔柔地拂过她的脸庞。握紧的手松开了,做出最后的决定,如此轻松。
只是瞬间而已,他们默契地闭上了眼睛,将在眼眶里徘徊的泪水挤干。再次睁开的时候,还带着泪痕,黑色与金色的眼瞳里,燃烧着同样的歇斯底里般的疯狂。
刻意酝酿的疯狂。
「是啊!没错!就是我们计划好要杀了你!因为你很碍眼!」
他放肆地笑着,嘲讽地笑着,虚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她也笑了,疯狂地笑着,金色的眼睛发出幽幽的光,随着因疯狂用力而摇晃的身体的轨迹留下怪异的残影。脖子被掐得和她的手一样惨白,面孔却涨得通红,静脉如同要破裂一样鼓起。他张开嘴,舌头不由自主地伸了出来。嘴费力地开合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发出的,只是短促的呜咽。
但是,她看懂了。
「真子……对不起……
顺着脸颊滚落的珍珠,最终还是没有掉落在地面上。

「这……不是泪」
「我……早已经不再有温柔的心」
「现在的我,已经成为憎恨的化身!」

2:00PM
很冷。
爬上岸之前,我甚至以为自己也会同真子小姐一起长眠在这药草的水底。身体早已因为在冰冷中长时间的浸泡而麻木,却又会在任何一阵微风中唤醒尖刀般的寒意。太阳已经偏离了正午的位置。早餐和午餐都没有吃,长时间的游动,似乎再移动一根手指都会虚脱。从内失去了温度的身体即使在依然炽烈的阳光下裹紧衣服也无法温暖起来。
我蜷缩在阳光下,浑身颤抖地寻求温暖。强烈的倦意混合着药草香,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仿佛如同云雾一样轻浮地在陆离中扩散。
休息……一会儿吧……
所以,直到浓烟呛人到无法忍受,我才醒来。
剧烈地咳嗽着,刺鼻的气味让虚弱的身体头晕目眩。太阳被黑烟遮蔽,阳光软弱得难以分辨时间。昏黑里,只有别墅的方向投射来灼热的火红,盛大的狂欢一般,带着噼啪作响的节奏狂舞着,将黑色肆意的涂抹在天空。
多么骇人的光景,让我无力的身体恐惧地绷紧而疼痛,仿佛火焰的巨手撕扯着我的脊柱一般。
哥哥……!
别墅外墙夺目的装饰在这火红的光亮中却是一片模糊的漆黑。屋檐、阳台,突出的部分带着巨大的断裂声,如同纸片一样剥落下来,化为齑粉。
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在向着别墅奔跑。依然软弱无力的双腿,跌跌撞撞地,来自地狱一般的灼热烙在身上越来越强烈。
哥哥怎么样了……快逃啊,哥哥!
火光染红了衬衫,也给周围的一切刻下了惊恐的黑影。站在别墅的大门前,高档实木的门已经看不出原先的形状了。火焰从门的缺口里向外探着,热量已经让皮肤灼痛。墙体不断发出爆裂声,在火焰的黑影里摇摇欲坠。
无法再前行了。我终究……还是没能为哥哥舍弃一切。
不愿相信哥哥葬身火海,也无法自欺哥哥那样的状态能死里逃生。大脑已经不愿去思考,即使那个痛苦的答案已经摆在了面前。我只能呆呆地看着火焰围绕着别墅的舞蹈,在不断的鼓掌般欢乐的爆裂声中,双腿一点一点瘫软下去。

疯狂舔着大门的火焰里,出现了模糊的人影。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的人影。
横在过道里的火舌嚣张地舞动着,燃烧着的天花板上的装饰掉落在面前,她都没有丝毫地停顿,漂浮着,一点没有现实感地缓缓移动着。即将倒塌的别墅,生死未卜的哥哥,仿佛现实与她毫无关系,如同赏花一般优雅,她慢慢向我飘来。
漆黑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丝毫不乱的金发,没有半点污迹的白衣,真子小姐原本苍白的脸被火光染上了诡异的绯红,带着和以前同样的微笑漂浮在我面前。
同样的微笑……
不,不一样。总是那样一尘不染,微笑得不属于人间的她,腮上却有一点几乎难以觉察的泪痕。
但是我没有发现。
真子的出现,对我来说是哥哥生死的最后审判。希望只有些微也好,却也足够填满我所有的注意力,那样细小的地方,我根本无暇去管。
「真子!」
我挣扎着站起来,伸出双手想要抓住真子小姐的肩膀,焦急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哥哥!哥哥呢?」
但是手像穿过空气一样穿过了真子小姐的身体。手臂的一部分惊悚地和真子小姐的身体重叠着,却没有任何触觉。
我惊恐地缩回手,眼睛在火光下浸染着恐惧。真子小姐的微笑僵硬了一下,金色的眼从逆光的阴影里流出一些悠长悲伤的东西。
「那两人的话,已经烧掉了」
只是一瞬间而已,真子小姐就恢复了那看不出感情的微笑,头微微偏向一边,若无其事地注视着地上的草,已经被炙烤得干枯,开始燃烧的草。
「难道……这火,是你放的?」
火势沿着草地迅速蔓延,在药草地的边界处慢了下来。过于含水的叶片难以燃烧,在火边慢慢干瘪卷起,翻滚着难以想象的浓烟。
真子小姐没有回答,越发浓的笑意让我在这炙热的地狱里背脊上也紧缩出阵阵寒意。我慢慢后退着,这样没有任何理由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的真子小姐让我恐惧。我张大嘴,想要高声尖叫,却立刻被浓烟呛得痛苦地弯下腰,猛烈地咳嗽着。
「因为我爱他们,所以要带他们走」
眼角有什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咳嗽与烟尘流下的。
阴阳两隔的深爱,面对着面的永别。也许……这是世间最无奈的悲伤,真子小姐的悲伤。
「那我呢?」
真子小姐,如果你感到寂寞的话,我……愿意陪着你的……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不带你走……
真子的笑容变得温柔起来,金眸里第一次流出那样的柔软。
「好好活下去吧」
我知道,那是真子小姐的愿望,比任何人更深、更无奈的幻想,现在寄托在我身上,沉重到我几乎无法承受的梦。
但是,哥哥不在了,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我痛哭起来,抽泣夹杂着咳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真子小姐的和服不知何时已经不再洁白,斑驳的红色,薄污的灰,让她闪烁着晶莹的眼更加凄美。火焰在她背后跳跃着,一点一点让真子小姐的轮廓模糊,仿佛在那片火红中燃尽的,是罪恶的浮华。
「走吧,离开这里。现在,我让你离开这片森林」
声音很小,但那是不容拒绝的魄力。
「快走吧」
我转身,踏上那条被烟尘染黑的落叶的路,我知道,脚下踩碎的落叶,歌唱的是永别。那条路上,无论几次回头,目送我的都是真子小姐的微笑。
我,原本愿意陪着你的……但是现在,我要连真子小姐的份一起活下去。


「那么,再见」


da capo

我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我走在什么方向。火焰中植物的哀鸣早已听不到,但是随着真子的微笑,那片天空被撕裂的声音却在脑中从来没有断绝过。
「……不带你走……
「好好活下去吧」
逼迫自己不要去回想,泪水依然将视线模糊。不过那也不要紧,因为我并不知道我要朝哪里去,只是走着,离开真子小姐叫我离开的地方。
即使回头看,也早已看不到那冲天的火光了。周围只有在泪水中模糊闪动的绿色,一样阴暗、寂静,无法觉察时间的流动。树叶单调的沙沙声,绵延到让人烦躁,一如脑中不断的低语,寻求救赎一般回响着。
真子……美和……哥哥……
你们终于解脱了吗……是这样吗……
交错的树根,纠缠的葛藤,跌倒也无法停下我的脚步。我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也不知道最后能走到哪里,但是,我要走,因为,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够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方式。
因为,我现在,并不是为自己而活着。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即使再努力地擦去眼中的眼泪,眼中的绿依然模糊而扭曲着。脚下似乎已经不再是布满枯叶的地面,双脚如同被无数藤蔓缠住一般无法抬起。跌倒,不断地跌倒,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树叶的低吟不知何时变成了如同瀑布一般巨大的声响,让听觉一片嘈杂的白,却让人不由自主地疲软下去。
好累……头痛的象要裂开似的……
是因为刚才的烟么……药草燃烧的烟……
最后一次跌倒,直到跌到地上了才意识到。
周围,应该有很多灌木的枝条的吧,身上应该被灌木与尖石划破了很多处吧……为什么一点也不疼……
喧闹而又寂静、缤纷而又惨白。身体的感觉失去了真实,只剩下无意义的杂讯。大脑也开始渐渐迟钝起来,无法思考,留给意识一阵阵焦急与恐慌。
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在走,却看不到景色在动……?
站起来啊……!我还要走的……
但是身体却连一根手指也移动不了。从来没有感觉过,意识可以这样与身体无关。仿佛要把灵魂与身体撕开的痛苦与疲惫,我的意识渐渐远去。
可恶……我不能睡……
我……还要走下去……活下去……

风变大了,枝条也开始摇动。树叶的沙沙声变得嘈杂起来,就好像——

……
睁开眼睛,四周是一成不变的无尽的绿。
这里……是哪里?
我……刚才睡着了么?
只是稍微思考一下,头就像要爆炸一样胀痛。挣扎着站起来,剧烈地眩晕,我扶在一棵高大的水杉上,痛苦地喘着气。
……
我……在这里干什么?
对了,我是来找哥哥的。
似乎找到了钥匙一般,混乱一片的大脑里一下子明亮起来,虽然现在我的处境并不明朗。如果没估计错的话,我在森林里已经迷路3天了。
在森林中力尽晕倒,我竟然还能清醒过来,这真是值得赞叹的好运。
眩晕没有什么好转。在这片四处同样的绿色里,我完全找不到应该前进的方向。地图已经被我握得满是褶皱,但是指南针一刻未停的旋转让它等同一张废纸。背包也仍在背后,但是里面除了空瓶和衣物什么也没有。
怎么看也是令人绝望的现状吧。
但是,我一定要找到老先生口中的湖,我一定要找到哥哥……因为,这是我现在唯一的生存意义。
重重叠叠的草叶和灌木中间,不知何时出现了点点波纹的反光。
站在那条树木让出的小道上的,是一道白衣和服的影子,披肩长发飘动摇曳。
与她那金色的眼眸目光相接的时候,我感受到了那熟悉的仿佛身心都要被吸进去的幽远。
真子小姐……
女孩看着我,嘴角似乎露出了隐隐的微笑,在我说出什么之前,精致的唇轻启,那是没有什么波澜的甜美声音……但是又冰冷彻骨得那么熟悉。
「欢迎光临…………」

清澈透明的湖边,开着紫色小花的药草随风飘摇。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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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 23: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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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2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啊 一天时间都贴了一篇完结长篇....
占位置 慢慢看.....

PS:这个是拿来赚文组积分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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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9 06:51 | 显示全部楼层
其实我并不是想挖坟...只是今天早上蛋疼地跟风玩小说翻译的时候猛然发现,由于自己愚蠢的不小心,这贴中第四章以后的文字都是草稿...TXT当然也没能幸免...
上面是原因,然后,本贴内文字和TXT已经修正完毕,欢迎各位同好阅读.
在此对已经下载了先前错误的TXT的15位同学表示真挚的歉意.
发表于 2013-1-16 21:07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美了LZ!偶可以转到玩偶游戏吧吗?好希望更多的人关注这一对呀~
PS:可否问下LZ对于漫画结尾是肿么理解的。。。本人惦记这件事很久了可就是得不到明确答案的说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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