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重装JOKER 于 2012-9-9 23:27 编辑
1
教历933年9月3日,威斯特王国首都,首相府邸。
在曾经的威斯特共和国总统府贵宾室内,一场小小的风暴正在酝酿。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内阁成员的目光无一例外地集中在外交及殖民地事务大臣身上——更准确地说,集中在他手中一份薄薄的文件上。
年轻的外交及殖民地事务大臣显然很不习惯这种场面,周围投来的视线像针刺一样刺得他浑身不自在。而在主席台后方,一名身披华服、捧着活页夹的银发少女带着有些不耐烦的表情示意他继续。为了摆脱这尴尬的局面,他用力清清嗓子,合上文件夹。
“诸位尊敬的同僚,我认为我们面临的问题已经很清楚了。在艾科西亚帝国两小时前通过大使馆提交的这份文件中,对方明确指责我国缺乏执行《煤铁贸易协定》的诚意,并对伊格尼丝煤矿产量持续低落的情况表示关切。同时,帝国方面在文件中表示,如果我国没有能力进一步提升原煤产量以满足《煤铁贸易协定》中的要求,帝国国内有一批民间企业愿意以高价购买伊格尼丝煤矿的勘探权和开采权。”
沉闷的空气中,席位位于房间南侧的几名内阁成员开始低声交谈。很快,一连串相同的意见向着同一个方向迅速传递,如同一根吱吱作响、猛烈燃烧的导火索。在这根导火索的尽头,一桶火药即将迎来剧烈的爆发。
离主席台最近的一名中年官员推了推夹在鼻梁上的单边眼镜,打破了沉默。
“我提议拒绝帝国企业购买勘探权和开采权的要求,并向帝国提出正式抗议。一方面,作为一度支撑着国内80%以上能源生产和工业需求的超巨型煤田,伊格尼丝煤矿称为我国的经济命脉也不为过,出售其勘探权和开采权的行为无异于将掌控我国经济的权柄送到帝国手中。另一方面,出于各位再了解不过的历史原因,伊格尼丝地区在我国人民的心目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允许帝国企业开采伊格尼丝煤矿,势必要让帝国的人员和设备大举进入这一地区,与当地居民的频繁接触不可避免。一旦我国民众和帝国相关人员发生冲突,极有可能引发更大规模的混乱,使事态一发不可收拾。这恐怕是诸位同僚都不愿意看到的吧。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向帝国明确我方的态度。”
主席台后的少女打量着面前这位官员,翻动手中的活页夹,随后将视线定格在其中一页上。
“埃弗特·贝希托尔,副首相兼议长。激进的民族主义者和反帝国派,可能支持学生运动。” 打字机敲出的标准四号字表明了这个中年人的职位和政治立场,紧随其后的是几行匆匆写下的铅笔字:“装饰品,实际权力有限,但在民间具有较大影响力。注意反体制派以此人为中心集结的可能性。”
接着,少女的视线落到埃弗特对面的座位上。
“我强烈反对这项提议。”坐在副首相对面的老人对旁边的内政大臣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开口,“有必要提醒各位同僚,尽管伊格尼丝煤矿曾经是我国的经济命脉,但矿区在战争期间遭到了帝国军的密集轰炸,采矿设备百分之九十被摧毁。一部分矿工在轰炸中丧生,剩下的都被旧共和国政府送进了前线的绞肉机。目前,伊格尼丝煤矿产量只有战前的十五分之一,凑足帝国要求的最低份额之后,加上库存煤也只能勉强维持首都及附近地带的民生用电。这种产量既无法满足帝国接下来的要求,也决不可能在下一个冬天满足北威斯特的电力及供暖需要。在站上道德制高点之前,我们需要解决严峻的现实问题。”
“应声虫,”少女手中的文件对显得正气凛然的内政大臣作出了毫不留情的评价,“托马斯·伯恩哈德的学生之一。首相通过他来发表所有尖锐的意见。本人满足于此种传声筒的角色,但作为政治家的资质姑且还能接受。”
“佩托姆先生,能源部有没有相关的数据?”
被副首相点名的能源及交通运输大臣一惊,用手帕擦去额头上的冷汗,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纸。在扫视几行文字之后,他的脸窘得通红,从喉咙里勉强挤出回应。
“根据本部门的季度报告,目前露天开采区域的产能在依靠人力的条件下已经达到极限。由于设备及熟练矿工的大量损失,依靠我国的力量无法进行高效率的地下开采。也就是说,伊格尼丝煤矿的产能确实下降到了战前的百分之七左右,而且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
副首相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通过人力进行地下开采能恢复多少产能?”
内政大臣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恶劣的环境、惨烈的事故、贫穷的工人、无情的监工,尊敬的贝希托尔先生是想在伊格尼丝煤矿重现这样一幅景象吗?这可是我等的大敌、那些革命分子最喜欢的环境。在那里,他们的势力就像虱子和斑疹伤寒一样迅速在矿工中间传播开来。更糟的是,内阁先前制定的战灾复兴计划所要求的工业重建进程已经因为资金、燃煤和原材料的缺乏被严重推迟了。工业不能重建,就意味着没有税收和就业。无法维持生计的民众将会成为革命分子滋生的土壤,而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即使出售煤矿的勘探权和开采权,革命分子带来的问题也一样严重。”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胖到几乎撑破军服的国防大臣用肥厚的手掌拍打着上等红木制成的桌面,咆哮起来,“自从帝国方面派出那劳什子矿业考察团之后,矿工之间谣言满天飞,那群狗[哔——]养的革命分子在这个节骨眼上放他[哔——]的狗屁。治安军上礼拜刚刚逮住了一个编书匠,搜出的传单上写着帝国马上要接管矿区并开除所有的威斯特人。出售开采权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最好的结果就是大罢工,还是不砍掉十来个脑袋收拾不了的那种。”
“守财奴,”这次,文件上贴的一张便条如此形容国防大臣,“持有煤矿区权利的要人,家族企业一度垄断伊格尼丝煤矿开采,有丰富的管理经验,会以合适的价格出租他的忠心。旧共和国政府和帝国都为了维持伊格尼丝煤矿的运转而对此人许以官职。估计一开始会制造不少障碍,但喂足鱼饵后就会转过来支持议案。”
面对唾沫横飞的国防大臣,内政大臣泰然自若地发表着意见——当然是在首相的示意下。
“帝国的梅森矿业联合公司派出的考察人员在勘查后认为,通过投入最先进的采矿设备和经验丰富的操作人员,伊格尼丝煤矿的产量能够在一年内恢复到战前的水平,两年内在此基础上再提升百分之二十。至于价格方面,对方给出了相当慷慨的数额,一部分即刻以现金支付,足以弥补本年度财政预算的亏空;另一部分将每年以实物——我国急需的原煤和煤化工产品的形式支付。”
“在谈判中,为了赢得来自国内的支持,我方会充分考虑到关系者的利益,为矿工和管理层争取妥善安排。同时,为了降低我国民众和帝国相关人员发生冲突的可能性和国民对这一决定的反感,帝国也要求我国国内关系者以合资形式参与该计划,这点可以请您放心。但在接收过程中,为了避免任何意外,我们需要您的全力协助。”
看到国防大臣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少女——威廉明娜公主的眉毛一挑,在笔记本上打了个勾。
“各位,如果没有意见的话,现在就是否将出售伊格尼丝煤矿勘探权和开采权一案递交议会审议进行投票。”
几分钟后,内阁非正式会议中的最后一项议案在这间贵宾室里以三分之二多数通过了。
看着最后一名参加会议的官员离开房间,威廉明娜合上活页夹,离开座位,走向贵宾室尽头。背面嵌有磁铁的红蓝两色棋子吸附在墙上的一幅威斯特地图上,指示出王国政府和反抗军的势力范围。围绕着王国首都威斯特堡和艾科西亚帝国在旧大陆的飞地,蓝色棋子在地图北部和西北部牢牢占据着一小片领域,分布在交通要道上的蓝色棋子则像章鱼触手一样攫住各个主要城市;红色棋子的分布大多零零落落、显得毫无秩序,两股红潮却从与威斯特东部边境接壤的红色海洋中延伸出来,像绞索一样套住威斯特的东西交通动脉,众多分支竟隐隐有星火燎原之势。
她刚向地图下方的盒子伸出手,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她身边的黑发侍女便拈起一枚红色棋子,用力楔入蓝棋最密集的区域。
“明娜小姐,保密局已经证实‘那件事’的真实性了。”
威廉明娜试图取下这枚棋子,半途却改变了主意。
“现在不用动手。至少,不需要保密局动手。”
荷莉叶特将右手放到胸前,低头行礼。
“谨遵敕命。”
2
同一时刻,市内。
威尔仗着矮小的个头努力在骚动的人群中钻来钻去,跑向奥兰治国民中学的校门。当人群总算出现几处空隙的时候,他眼前一花,险些被胡乱挥舞的枪托打倒在地。接着,一排灰军装和大皮靴组成的栅栏出现在他面前。
身后挤上来的一个大汉随手将矮小的威尔推到一边,正好给了威尔一个窥视“栅栏”后方的机会。一名胸前挂着步兵哨、一副士官模样的军人挥舞着手枪威胁人群后退,几名手持电棍的王国治安军士兵则粗暴地架着一个男人,试图将他推进一辆大型装甲车。男人破破烂烂的裤子上沾着不少血迹,还光着一只脚,简直像是被从教学楼一路拖到这里来的。
威尔尝试看清那个男人的长相,但那张布满青肿的脸已经被打得完全变了形,还带着几处电棒灼伤,就连银丝眼镜也断了一条腿耷拉在一边。
银丝眼镜?
他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
“老师!”
男人刚一回头,旁边的士兵就一棍揍在他脸上,血丝顿时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混……混蛋!你们这些混蛋!”
威尔捡起一块石子,朝着那个殴打男人的士兵用力丢了过去。如同将一根点燃的火柴扔进火药桶一样,试图阻挡人群的士兵们几乎在瞬间遭遇了雨点般落下的拳头、耳光和唾沫,石块和鞋子乒乒乓乓地砸到装甲车上,人群像巨浪一样将士兵们用枪托和皮靴组成的防线冲得七零八落。威尔用力挤出一条路,伸出手试图将男人拉走。
几乎看不出是死是活的男人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力气,突然挣脱了架着他的士兵,开始声嘶力竭地喊叫。
“共和国万……”
一支劈啪作响的电棍狠狠捅进男人的两腿之间。蓝白色的火花一闪,男人痉挛着抽搐起来,脚下出现一滩散发恶臭的水迹,接着就被捂着鼻子的士兵像拖死猪一样拖进了装甲车。士官对天连开数枪驱散人群,接着吹响了步兵哨。随着尖锐的哨声,原本被推来搡去的士兵们后退几步,像古代重装步兵一样肩并肩结阵,架起寒光闪闪的刺刀。
人们再一次集结,却遇上了无法克服的障碍。几个被推到刺刀阵上的人惨叫着试图挣脱,迸溅的鲜血和胡乱挥舞的手脚在人群中引发了一阵混乱,装甲车趁机在士兵们的保护下夺路而逃。
“老……唔唔唔,唔!”
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捂住了威尔的嘴巴,接着将他拉回人群中。
“臭小子,你不要命了!”
“可、可是……”
“可是什么?”那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扯着威尔转了一百八十度,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威尔面前。没等威尔反抗,那个人一把将他拎起来扔到了自行车后座上,自己也跳上了自行车,“回家去!”
自行车沿着一条小路拐出学校,开始在街道上疾驰。与战争刚刚结束时的惨状相比,这座城市算是恢复了最低限度的机能,烧焦的废墟经过清理,马路中央的弹坑也已经填平,大批帝国驻军的到来甚至给这里带来了一种畸形的繁荣。街道两旁布满了酒馆,不时有烂醉如泥的帝国士兵一边被酒足饭饱的同伴拖出店门,一边还要借酒装疯调戏酒店的年轻女招待。
威尔不愿再多看这幅景象。他闭上眼睛,把脸贴在骑车人的后背上。
骑车人一偏笼头,让自行车拐进一处保存完好的住宅区。尽管这里以前只是很普通的廉价公寓,但一个能遮蔽风雨的房顶在战后也已经成了一种奢侈品。
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自行车停了下来。威尔从后座上跳下,一言不发地提起挂在自行车侧边的煤筐和配给品袋,跟在扛起自行车的哥哥身后走上吱嘎作响的楼梯。
“帝国正在衰落,它的人民反抗奴役和愚弄,它的海外领土追求独立与自由,它的领袖已经否定了自己的信仰。作为威斯特的年轻一代,你们正肩负着伟大的历史使命。共和国的昨天被窃据政府高位的卖国贼们双手奉送给帝国,但她的明天将由你们用剑与犁来开创!”
路德看了从威尔书包里找出的传单一眼,随手将这张粗糙的纸团起来塞进了煤炉的炉膛里。接着,他打开一听口粮罐头,将里面的东西通通倒进架在煤炉上的炖锅。
“饿坏了吧,晚饭够你吃的。等不及的话袋子里有面包。”
威尔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望着钉在墙上的衣帽架。
“威尔?”
路德回过头,意识到弟弟究竟在看什么,随即沉下了脸。
“今天的事情我都看到了。”
威尔从闪亮的治安军少尉肩章上收回目光。
“你,也做过那样的事情吧。为什么不干脆把扔出第一块石头的我也抓起来,就像抓老师一样?”
路德移开视线,声音却变得强硬:“你是我弟弟。”
“老师到底做了什么事,要被打得那么惨?”威尔的嗓音里渐渐带上哭腔。
“在公共场合散布反政府言论,发放非法宣传资料,煽动暴乱,拒捕。根据紧急状态法,四项罪名全部成立的情况下最重可处以枪毙之刑。”听着路德无情的话语,威尔的脸色迅速由红变白再变青,“但考虑到初犯、影响不严重以及治安军在拘捕过程中滥用暴力和违反逮捕程序的行为,会减轻成徒刑,大概在三周之后可以在家中服刑,定期到当地哨所登记。现在这种行为简直变成一种潮流了,拘留所爆满,有人去上级活动一下的话两周以后就可以放出来。”
威尔松了一口气,但愤怒的红潮又迅速漫上他的脸颊,“那些人是一群野兽、怪物、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比帝国兵还可恨!为什么你要变得和他们一样!这不是我认识的哥哥!”
“他们是士兵,是当年被旧共和国政府拉出课堂、送上战场的年轻人。他们本可以去警察学校,但现在只明白怎么抓舌头和扣动扳机杀人!能让他们学会活捉对象带回哨所而不是当场拷问之后在嫌疑人脑袋上放一枪了事已经很不容易了。要不是警察系统在那场无谋的战争中完蛋了,根本不需要军队来做这种事!”
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威尔趴倒在桌子上,把头埋进手臂中间,开始抽泣。
“抱歉,哥哥,我不该和你谈这些的。”
寂静重新支配了房间,只有炖锅里偶尔响起咕嘟声。
3
艾科西亚帝国飞地,埃森领。
第一区。
军人公墓。
一排排新立起的铝制墓碑反射着跳动的烛光,如同阵亡士兵的幽灵在四处飘荡。晚风吹拂着墓园周围的树林,飒飒的声音交织成献给死者的安魂曲。
威尔纳将洁白的花束放在墓碑前,整理好胸前的勋标,挺直身体,磕响靴跟,向逝者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当他放下右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愿这些年轻人安息,将军。”
“愿他们安息,总督阁下。”
新的来客走到威尔纳身边,摘下礼帽平放在胸前。
“将军,以治安战而言,这两个月我军伤亡太重了。国内的反战运动声势高涨,对军方很不利。”
“总督阁下,现状再清楚不过。在‘那边’的支持下,东部敌军的装备对我们的盟友占有一定优势,人员素质则与我军相差无几。在我军兵力不足的情况下,与这样的敌军交手无法避免伤亡。”
“我也曾经是军人,威尔纳。我们需要更多的兵力,或者更短的防线,可惜国会里没蹲过战壕的那些人不这么想。” 埃森领总督罗伯特·戈达德叹了口气,“可怜的家伙们,无法分清林中的狗叫和临阵的咆哮,却仗着手里的选票对前线指挥官指手画脚。”
“这个月有一百二十封阵亡通知书,一百二十座新坟。”威尔纳也不再对老友使用敬称,“罗伯特,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至少一千张选票,十个愤怒的市议员,一个宣扬孤立主义的州议员,数目不定的反战游行和要求全面撤军的提案。当然,还有‘那边’送给游击队的更多军火和顾问。”
“‘那边’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威斯特砸下巨资扶植自己的代理人,可是国民不会容忍我们将税收和人命投入一个表面上的无底洞。”面对成排的墓碑,罗伯特愤愤地挥了挥手, “直到自己的椅子变热,他们才会想法扑灭席卷整座房子的烈火。”
“罗伯特,埃森领是帝国之盾,也是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威尔纳眯起眼睛,“正因为我们的工作,本土的国民才能在大洋彼岸享受安稳的生活。如果他们不能理解我们的付出,那是宣传部门的失职,不是我们的。”
“至少参谋本部和总统府里还有一些明白事理的人。除了那位小公主,我们手里现在多了两张新牌:一是帝国情报局本年度的特别预算,二是远东军团。”
“那些游击战和反游击战专家?”
“那些为了一块容身之地而为帝国服务的外籍流亡兵,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难民。派出他们有助于安抚国民伤亡带来的反战情绪。”
“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王国军的战斗力。就算是我们养的狗,一群无能的狗比没有狗更糟。”
“不要被反咬一口。那位小公主现在是一只温顺的吉娃娃,没有人知道她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
“链子握在我的手里。”
罗伯特似乎不想将对话继续下去。他移开目光,从外套下面拽出一个小瓶子,将半瓶威士忌洒在墓前。
“敬在这里沉睡的年轻人。”
“敬士兵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