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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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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负犬小说组][古典部系列2]愚者的片尾 [米泽穗信][台/简]奉上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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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2 18: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2-9-25 19:09 编辑





愚者的片尾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米泽穗信
翻译:HANA
图源:不会吐槽的柒零
录入:Lafrente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青春无敌「古籍研究社系列」第二作,密室杀人登场!

  在高一暑假的最后一个星期,千反田邀了奉太郎、里志和摩耶花一起去看了一部高二学长拍摄的电影。
  一个少年被砍断手臂死在上锁的废墟密室中,凶手究竟是不知潜伏在何处的杀人魔?
  或是和少年一同前往废墟探险的五人之一?
  正当众人期待真相水落石出时,电影却突然结束了。

  「因为编剧没写完剧本就病倒了,没人知道凶手和犯案手法。」
  奉太郎这才知道神山高中「女帝」·入须冬实的真正目的,竟然是要他从仅有的电影画面中找出凶手和犯案手法,好让这部电影不致无疾而终。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奉太郎能够找到让女帝满意的答案吗?

  —个谜团,能有几种真相?
  又或是真相从不存在于世上,只存在各人心里?


  目录

  〇 楔子
  一 参加试映会!
  二 「古丘废村凶杀案」
  三 「不可见的入侵」
  四 「Bloody Beast」
  五 很有料
  六 「万人的死角」
  七 不去庆功宴
  八 片尾字幕
  后记


  〇 楔子

  档案号码00205
  请输入姓名:真的没办法吗?
  MAYUKO:对不起
  请输入姓名:再这么下去大家都会怪你,你不怕吗?
  MAYUKO:我去向大家道歉
  MAYUKO:只能这样了
  请输入姓名:道歉也于事无补
  请输入姓名:我不是在教训你
  请输入姓名:但事情一定得解决
  MAYUKO:我知道
  MAYUKO:可是我真的无计可施
  MAYUKO:对不起
  请输入姓名:好吧,我懂了
  请输入姓名:你原本就不是适合的人选
  请输入姓名:难为你能撑到现在
  MAYUKO:对不起
  请输入姓名:好了,别道歉了
  请输入姓名:接下来交给我处理吧
  MAYUKO:你愿意帮忙吗
  请输入姓名:要是帮得了我早就帮了
  请输入姓名:我无能为力,但我会找方法解决
  MAYUKO:?
  请输入姓名:可是,即使进行顺利……
  请输入姓名:也不会符合你期望的方向

  档案号码00209
  是·我·啦(音符):不好意思唷。
  请输入姓名:不会啦
  请输入姓名:既然如此也无可奈何
  是·我·啦(音符):可爱的学妹有事相求,我当然想帮忙。
  是·我·啦(音符):不过这一次……
  是·我·啦(音符):距离和时间都是变动不了的东西嘛
  请输入姓名:请问
  请输入姓名:还有其他人选吗
  请输入姓名:办得到这种事的人
  是·我·啦(音符):人选喔。
  是·我·啦(音符):唔……
  是·我·啦(音符):……
  请输入姓名:学姐?
  是·我·啦(音符):ZZZ……
  请输入姓名:学姐
  是·我·啦(音符):开玩笑的啦。
  是·我·啦(音符):我知道有个人可以用
  是·我·啦(音符):虽然不太可靠,不过用对方法就没问题。

  档案号码00214
  请输入姓名:你的意思呢?
  L:我一定趣!
  L:打错了,我一定去
  请输入姓名:那真是感激不尽
  请输入姓名:我会再告诉你时间地点
  L:我很奇代
  L:是奇待
  L:期待
  请输入姓名:多嘴提醒一下
  请输入姓名:不需要自己选字
  请输入姓名:直接按ENTFR就好
  L:室吗?
  L:是吗?
  L:啊,真的耶
  请输入姓名:那就拜托你了
  请输入姓名:对了,既然你要来……
  L:嗯。
  请输入姓名:干脆找朋友一起来吧,三个人左右
  L:可以吗?
  请输入姓名:你是古籍研究社的吧?
  请输入姓名:如果你能带社员一起来,我也很欢迎


  一 参加试映会!

  常言道:「上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天不赐予二物」。如果这些劝世名言属实,上天真该好好整顿一下纲纪。一个人的价值会依处境而改变,这个事实任谁都无法否认,而且别说只是赐予二物,才华多到一只手数不完的也大有人在。我们这种凡人只能又羡又妒地看着那些天才大放异彩,心想自己应该也有某种才能,这种日常情景实在太空虚了。
  暑假即将结束。去学校途中,我对老朋友福部里志说起这个想法,里志用力点头表示同意。
  「你说得很对。我当福部里志也当了十五年,看来这躯体是没有天赋才能了。有句话叫『大器晚成』,或许还有点希望,但我连专研的东西都没有,实在教人难以期待。」
  「也罢,只要想想天才同样求不来凡人的生活,就不会那么羡慕了。」
  「奉太郎,你觉得凡人的生活有吸引力吗?……是你的话或许会吧。」
  里志随口加了一句。
  「不过,你真的能过那种生活吗?」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露出诧异的表情。里志意味深远地笑着对我说:
  「我可以确定自己没有才能,至于你嘛……我暂时持保留态度。」
  「啊?」
  这家伙很爱开玩笑,所以我稍微思考一下该不该认真听进去。我有两件事想说,首先是:
  「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你太不了解自己,才会把自己当成凡人。很少人像你这样广泛涉猎各种知识吧?」
  里志耸耸肩。
  「的确啦,我在这方面还算小有自信,可是杂学再怎么丰富,我也不会去当猜谜王。涉猎太广泛反而不能专精。」
  是吗?
  不管了,来说第二件。
  「你说我不平凡?太不会看人了。」
  「我没说你不平凡,是说目前还不能下定论。」
  「哪来这种必要?」
  「哪来啊……」
  里志沉思片刻,接着指向出现在前方的神山高中。
  「就是那里。」
  「校舍?」
  「不是校舍,是地科教室,我们古籍研究社的社办。上次的《冰菓》案件你表现得真精采,老实说,我万万想不到你有那种本事。我看不出你那方面的能力高到什么地步,所以目前还不能下定论。」
  对照里志的笑容满面,我却一脸困窘。
  说什么《冰菓》案件?又不是刑事案件,大概连民事都算不上。《冰菓》是我和里志参加的活动不明社团「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标题,至于社刊为何取这么怪的名字,三言两语很难说清。这本社刊在近几个月里带来不少麻烦,而我在其中派上一点点用场。里志说的就是这「用场」。
  里志回想着当时。
  「那件事是你解决的。」
  「什么解决嘛,哪有这么夸张?再说我都是靠运气。」
  「运气?我又没问你的看法,重点在于我对你的看法。」
  这句话听在某些人耳里一定会觉得他很嚣张,而我早就习惯里志的语气,所以也不生气。
  福部里志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个好对手。他身为男生却不高,体型娇小,远远看过去可能会被人当作女生,却是个很有胆识的男生,对自己的兴趣全心投入,满不在乎地把「必要的事」放在其次。他的眼睛和嘴角总是带着笑意,随身带着一个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束口袋。
  里志甩着他的束口袋说:
  「对了,现在几点?」
  「去看你自己的表。」
  「表放在里面,我懒得拿。」
  他拍拍那个束口袋说。里志很少戴手表,只靠手机来看时间。
  「懒惰是我的注册商标才对吧?」
  「你是说『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随便做』?」
  里志笑着调侃我的生活守则,我望向自己的手表,纠正他:
  「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才对。……快十点了。」
  「这句格言又没伟大到需要背得滚瓜烂熟。快十点?动作要加快了,千反田不会计较我们迟到,但摩耶花生起气来很可怕的。」
  我大致上同意,惹伊原摩耶花生气一定很惨。话说回来,千反田爱瑠一旦生气也很恐怖,不知里志是否知情。我见里志快步前进,也跟着加快脚步。
  绿灯亮起,越过马路,校门已在眼前。在暑假里学生仍然很多,这是一如往昔的神山高中。

  操场和校舍充斥着身穿便服或制服的学生,音乐类社团里传出乐声,操场一角搭了一座类似纪念碑的巨大物体,还有一群手忙脚乱的人,不知是哪个社团的。神山高中的学生到了暑假还是如此有活力,所有人都忙着准备文化祭。
  神山高中的学生人数约一千人,如果除去升学学校的倾向、生气蓬勃的学艺类社团、超级盛大的文化祭,只是一所普通的高中。校园内有三栋大型建筑物,包括普通教室所在的普通大楼、专门科目教室所在的专科大楼,以及体育馆。我们古籍研究社的社办位于专科大楼四楼的地科教室。
  我们快步走过中庭,合唱社和人声音乐社互别苗头似地在此高歌。正如里志之言,我的信念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更直接的说法是「节能」。我跟全力投入文化祭或其他学生活动的「那些人」作风大相径庭,不过这也没啥大不了的。
  我们走进校舍入口,经过走廊前往专科大楼,无视某社团晾在走廊上的长幅画布上了楼梯。一口气爬上四楼还真喘,又加上此时已是夏末,我拿着手帕擦汗,走进地科教室。
  斥喝声随即迎面而来。
  「你们太慢了!」
  擦腰站在教室正中央的人是古籍研究社社刊《冰菓》实质上的编辑,和我有段孽缘的伊原。
  伊原摩耶花和我虽不亲密,却一直莫名其妙地断不了关系。她在小学时就有张成熟的脸,升上高中也没改变多少,反而成了娃娃脸。虽然外貌稚气,其实个性非常严苛,见人犯错绝不宽贷,对自己更是苛刻。她生气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古籍研究社今天上午十点要在社办集合。
  伊原叉着腰说:
  「小福,你想解释吗?」
  里志笑得很僵地回答:
  「因为不能骑脚踏车……」
  「这点你早该知道吧?」
  在此说明,神山高中一向允许学生在暑假骑脚踏车来学校,但停车场正在整修,所以这几天禁止骑车。
  「小福,认真点嘛,你的稿子也还没写完耶。」
  里志摊开双手,无力地试图辩解。
  「先、先等一下,摩耶花,奉太郎不也迟到了吗?」
  竟然把矛头转向我!伊原瞥了我一眼,又转向里志。
  「折木?谁管他。」
  ……是喔。
  我得再补充一点关于伊原的描述:她对里志有好感,而且从不隐瞒,但里志一直回避这件事。我不知道这情况是从何时开始,也不知理由为何。
  对了,古籍研究社由四个高一生组成,包括我、里志、伊原,以及社长千反田。怎么没看见千反田?
  「真过分,你有双重标准。」
  「胡说什么?我才没有。」
  我打断他们无意义的对话:
  「喂,伊原,千反田还没来耶。」
  「我哪有双重标准……咦?小千吗?对啊,她还没来,真让人担心。」
  里志喃喃说道:
  「原来如此,果真不是双重标准,是三重。」
  伊原难得笑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门轻轻打开,千反田走了进来。
  千反田爱瑠有一头乌黑长发,身材纤细柔弱,像个深闺千金小姐,事实上,她确实是在神山市一角拥有广大田园的「富农千反田家」的小姐。她全身上下散发出高雅气质,只有那双大眼睛例外。要是问我,我会说最能代表千反田的就是眼睛。若要比喻,伊原的外表像个小孩,而千反田是对森罗万象都抱持着充沛好奇心的小孩,但她又有知性,条理分明,所以更不好应付。
  时钟指针已指向十点半。千反田深深低头敬礼。
  「对不起,我迟到了。」
  千反田和懒散完全扯不上关系,虽不至于严谨,毕竟很少迟到。伊原一定也这么想,她丝毫不带责备语气地问: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嗯,我跟人谈事情,不小心谈太久了。」
  谈什么?要解释就说清楚嘛。我还没开口,千反田便继续说:
  「关于谈话内容,我晚点再告诉大家。」
  她一定有什么企图,感觉真不舒服。
  「喔……算了,没关系。我们开始吧。」
  古籍研究社今天的集会要讨论文化祭发行的古籍研究社社刊《冰菓》的整体设计,诸如字体选择、插画插入位置、纸质选择等事项。我没兴趣插手这些事,所以向伊原说「一切由你做主」,但伊原不肯,她认为我出了钱又交了稿,当然有全程参与社刊制作的权利和义务。权利或义务我都不想要,不过无所谓啦,反正我的暑假也没有任何计划。
  伊原从自己的包包拿出几种纸张样本。
  「这个是预算范围内最贵的纸,这种是最便宜的,你们看,差很多吧?除了外观以外,吸墨性也……」
  伊原立刻开始说明,里志和千反田都用心听着。我只是来凑数的,但仍装出认真的模样,免得伊原又发脾气。

  没想到编辑会议进展迅速,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伊原记下讨论结果,得在今天之内通知印刷厂。要把杂务处理得顺畅真不容易,我不禁想合掌感谢伊原。
  已经中午了,大可直接回家,但我已经在便利商店买了便当,所以决定先吃。我从斜背包里拿出不到四百圆的午餐,其余三人也各自拿出食物。
  里志剥着饭团的包装纸,随口问了一句:
  「对了,社刊什么时候会做好?」
  最清楚的人当然是伊原。她先抱怨「拜托你记一下好吗」才回答:
  「样本大概在十月初印好,全部制作完毕差不多是文化祭前夕了。」
  现在是八月下旬,暑假只剩一周,九月开学后就更没空写稿了。我奉行节能主义,不喜欢没效率地拖延工作,因此打算尽快完成。话是这么说,不过目前看来时间还挺充裕。
  「啵」的一声,千反田打开便当盖的声音真让人脱力。在我班上很多女生用的是容量不足以塞牙缝的小便当盒,千反田的便当也算小,不过还填得饱肚子。千反田没立刻举筷去夹款冬菜、煎蛋、绞肉,反而若无其事地问:
  「对了,你们等一下有事吗?」
  我默默地摇头。我一向是个闲人,时间多到不知道该怎么用。伊原的反应也跟我一样。
  「我得把这些送去印刷厂,不过傍晚再去也行。」
  里志想了一下。
  「我好一阵子没碰针线了,有点想去手工艺社帮忙,也想去总务委员会看看,但也不是非去不可。」
  听到三人的回答,千反田面露喜色。这个笑容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不敢说多肯定,但基于过去的经验,我感到麻烦快要来了。
  千反田放下手中的筷子,兴致勃勃地说:
  「那我们去参加试映会吧!」
  试映会?
  她说的词汇出乎我的意料。难道有某件事背着我悄悄在台面下进行吗?我不由自主地看看里志,他歪头表示自己一概不知,伊原也露出诧异的表情。
  「小千,什么试映会?院线片吗?」
  「唔……不是的,那不是院线片,是录影带电影。」
  既然是录影带电影,想必是私人制作。
  「是电影研究杜吗?」
  千反田摇头。
  「不是。」
  「难道是录影带电影研究社?」
  说出这句蠢话的是里志。我和伊原一起冷冷地望向里志,但他仍面不改色地说:
  「真的有这个社团啦。连古籍研究社都有了,当然也有录影带电影研究社。」
  里志动不动就说无聊笑话,但是都会秉持「说笑只限即兴,会留下祸根则是说谎」的规矩。既然他说有这社团,八成真的有。其实有也不奇怪,神山高中的学艺类社团确实很多采多姿。
  千反田又摇头否定。
  「也不是。这是二年F班的班级展览。」
  「喔?是班展啊。」
  伊原感叹地点头。
  「我们学校的班展很少,因为社团活动太旺盛了。」
  的确如此,我所属的一年B班也从没有人提过「文化祭要推出什么活动」。社团展览就够费力了,再搞班展一定会累死人。想到这里,我不免觉得同时参加古籍研究社、手工艺社、总务委员会的里志真是强得莫名其妙。
  「二年F班参加运动类社团的人打算自己举行文化祭班展,发起了拍摄电影的企画。我在二年F班有个熟人,她邀我去试映会,说是要听听别人的感想。怎么样,去不去?」
  「好啊,去吧!」
  里志爽快地答应了。对,这家伙碰到有兴趣的事都是这样。
  伊原微皱眉头,问道:
  「是哪一类的电影?」
  「唔……好像是Mystery。」(※「ミステリー(Mystery)」,原意「神秘」,国内习惯译为「推理小说」。本书皆用英文表示,以免产生混淆。)
  伊原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是娱乐片啊?那我也去。」
  「怎么?摩耶花,你讨厌艺术电影吗?」
  「不算讨厌啦……如果是真正热爱电影的人拍摄的就没关系。」
  说得对,基于「自己推出文化祭班展」这种动机而拍的艺术电影大概不会有人想看。
  至于我嘛……
  我不太喜欢电影,老实说,无论是艺术电影或娱乐电影我都不会很想看。我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不喜欢电影,或许是步调快得来不及消化内容。我向喜欢电影的朋友提到这点,结果对方回答「你的人生缺了一半」。我也不是对电影厌恶至极,我还有几部挺喜欢的电影……
  算了,回家休息吧。
  我正要开口,千反田喜形于色地抢先说:
  「太好了!大家一起去吧!」
  「可是我……」
  「其实对方说希望我带三个人去,古籍研究社成员人数刚好。」
  听我说啊!
  里志露出邪恶的笑容,拇指朝我比了比。
  「千反田同学,奉太郎有话想说。」
  「折木同学,你也会去吧?」
  呃。
  「……不去吗?」
  啊。
  每次都这样,为什么我这么不会应付千反田呢?还没回答我就猜得到,无论我回答什么一样得去。如果我坚持不去,她大概不会勉强我,但重点就在我没理由坚持不去。
  我耸耸肩。好吧,反正回家也没事做。

  视听教室的布帘全部拉下,有效阻隔了夏末的阳光,室内一片昏暗。
  有个女生仿佛从黑暗中突然冒出,会有这种错觉想必是因为她穿了深蓝色便服,我至今还看不清她的轮廓。
  千反田对那个人说:
  「我照你的话带朋友来了。」
  那人朝我们走来,此时我才看清楚她的样貌。
  她的身高跟千反田差不多,稍微再高一点,体型十分纤瘦,眼睛细长,眼角上扬,脸颊到下巴的线条尖削俐落,大致还算漂亮,但她给人最强烈的印象是冷峻。她的气质威严十足,完全不像只大我们一届的高中生。若用其他职业来比喻嘛……对,就像铁血警官或教师……不,可能更像自卫官,而且职位还在尉官以上。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但也并非板着脸,比较接近面无表情。她的声音也符合这种形象,既低沉又冷静。
  「喔,太好了。」
  接着她的视线扫向我们每一个人。
  「欢迎,感谢你们应邀前来。」
  千反田指着我们依次介绍。
  「这位是伊原摩耶花同学,这位是福部里志同学,这位是折木奉太郎同学,都是古籍研究社的成员。」
  介绍之间,那女生的表情好像有些变化。她笑了?在黑暗里看不太清楚,反正她立刻又恢复原本的表情,朝我们行了个礼。
  「今天要麻烦各位了。我是入须冬实。」
  她一报姓名,里志立刻有了很大的反应,他雀跃地说:
  「喔!你果然是入须学姐!我们上次见过面。」
  姓入须的女生看了里志一眼。
  「你叫福部里志?不好意思,我没有印象。」
  「是吗?我参加过六月最后一次文化祭委员会,坐在最后面。」
  「我不太记得,发生过什么事吗?」
  入须语气平淡,不知她是真的忘记或是装傻,里志仍然开心地说:
  「当时学姐为音乐类社团和戏剧类社团调停纷争,我都看到了,真的很精采。我早就想认识学姐了,想不到会在这种场合见面!」
  「喔,我想起来了。」
  态度冷漠。
  「我并没有做什么。」
  「对,就是这点厉害。学姐只说了三次『主席,应该听听他的意见』,短短五分钟就解决了这场争执,我在心中都忍不住鼓掌叫好!主席真该向入须学姐道谢。」
  最少赞美别人的铁定是伊原,里志除了开玩笑之外也很难得大力称赞别人,此刻竟然这样极力赞美入须冬实,我不清楚事情经过,但她一定做过很了不起的事。我一边呆呆想着,一边听他们交谈。
  里志流露尊敬的眼神,入须倒是没什么反应。
  「是吗?」
  「入须姐,你不是说过对学校活动没兴趣?」
  千反田问道,入须点头。
  「福部,你说的那个委员会,我只是以代理身分参加,所以记不得了,请别觉得不舒服。」
  「喔……我不会那样想啦。」
  里志嘴上这么说,却难掩失望的脸色,一旁的伊原对千反田问道:
  「小千,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和入须姐吗?我家和入须家有些往来,我从小就受到她不少关照。」
  千反田家竟然有全家共同往来的对象?我们家都没有呢,名门也有名门的难处啊。照这样看,入须的家庭也大有来头喽?或许是,或许不是,反正无论是不是,都跟入须冬实这个人无关。
  「别说这些了。」
  入须拉回话题,拿起一件长方形的物体,似乎是录影带。
  「今天占用你们的时间,是想请你们看看这卷录影带。千反田大概已经说过了,这是我班上的人制作的,希望你们看过之后诚实地发表感想。」
  「我很期待。」
  千反田说。
  这很像真正的试映会,但是为什么?我提出了心里的疑问:
  「光是这样就好了?」
  入须凝视着我的眼睛,从黑暗中射来的视线盯得我无法动弹。在压迫感中,我仍说道:
  「只要在看过之后发表感想就好?」
  「有什么不对吗?」
  「假使我们看完之后批评得一无是处,你们也不可能重拍吧?这又不像真正的试映会是为了宣传,我不懂为什么要叫我们看。」
  不知为何,入须满意地点点头。
  「问得好。没错,光是叫你们看毫无意义。我可以直接回答你,但你们先看过会更有效率。如何?」
  唔……真不是滋味,不过我很喜欢「有效率」一词,因此不再多说。
  我表示同意之后,入须继续说:
  「这部录影带电影还没取名,姑且先称作『Mystery』。看完影片后,我会请教你们一个问题,希望你们记住这点,尽量看得仔细些。」
  伊原问道:
  「既然叫『Mystery』,那就是推理剧喽?」
  「你要这样想也行。」
  「我们是不是该做笔记呢?」
  「嗯,能看得这么仔细当然更好。」
  我们所有人都把东西放在地科教室,伊原表示要回去拿书包,里志说:
  「我负责做笔记吧。」
  里志从片刻不离身的束口袋里拿出手册和笔。原来他都带着这些东西啊?
  入须看了手表一眼,那是款式简单的银色手表。
  「差不多该开始了,请随意找位置坐吧。」
  我们照她的话各自就座,里志也翻开手册,入须见状便走向控制室,在铁门边回头对我们说了一句:
  「请你们好好奋斗。」
  门轧吱关上,紧接着绞盘转动声传来,前方降下一面白幕。我靠在椅背上,把姿势调整得舒适点。
  话说回来,入须准备得真不周到,看电影怎么能缺少爆米花呢?

  没有名字的电影当然也没有片头,影像突兀地开始播放,我一眼就看得出画面里是熟悉的神山高中普通教室,桌子摆放得很整齐。镜头拍到窗户,从外面的天色可知时间将近傍晚,应该是放学后。
  旁白开始说话,是个浑厚的男声。
  「要叙述这件事,还是得从这里说起。二年F班一群有志之士为了留下高中生活的回忆,决定参加KANYA祭。但是该做什么呢?他们在某天放学后召开了会议。」
  附加说明,KANYA祭是神山高中文化祭的俗称,但古籍研究社的人不这样叫,理由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
  画面出现学生的身影,共有六人,他们把椅子围成一圈,相对而坐,大概在开会讨论文化祭要办什么活动。镜头慢慢拍出每一个人的脸,旁白依次介绍他们的名字。

  首先是身材壮硕,很适合参加武术社团的男生,他一头短发,在六人中身高最高,名叫「海藤武雄」。
  接着是唯一戴眼镜的高瘦男生,虽然正在拍摄,他却显得很焦躁。名叫「杉村二郎」。
  再来是皮肤黝黑,有一头披肩褐发的女生,她在入镜的短短几秒内就拨了两次头发。名叫「山西绿」。
  然后是个矮小微胖的女生,说她微胖,或许只是圆脸给人这种感觉。她叫「濑之上真美子」。
  还有一位神情亲切的男生,顶着一头红发,跟他正直的形象不太搭调。叫做「胜田竹男」。
  最后是目光低垂,一看到镜头就撇开脸的女生,她打扮朴素,身材是众人之中最娇小的,名叫「鸿巢友里」。

  旁白每念一个名字,里志动笔写字的声音也随之传来。此时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要怎么写,所以他先抄下拼音。
  介绍结束,场面静止片刻,高瘦眼镜男杉村像收到暗号似地开口:
  「我想用楢洼地区当主题。」
  伊原发出「呃」的一声。我了解她的心情,这台词念得真死板。
  「楢洼地区?」
  一直摸头发的山西问道。红发的胜田说:
  「我听过这地方,在古丘町吧?」
  「对,那是废弃村庄,因发现矿脉而兴起,矿产挖光又荒废了。」
  连续几个人都演得很生硬。确实合该如此,千反田说电影是「二年F班参加运动类社团的人为了推出文化祭班展而拍摄」,所以这些人里面不可能有话剧社的成员。
  身材魁梧的海藤盘起粗壮的手臂。
  「唔……采访废村啊……满有意思的。」
  「我去过一次,景色很有魄力,值得一看,而且用研究历史的角度去看一个村庄的盛衰也很有趣。」
  「哪里有趣了?」
  山西演得真好,完全表现出这句台词的不屑,说不定这是她由衷的感想。这时圆脸的濑之上做作地倾身向前。
  「可是采访很有趣啊,可以去废墟耶,我从来没看过废墟。」
  一直低着头的鸿巢插嘴说:
  「我也听过楢洼……要深入山区,从最近的站牌过去得走上一个小时。」
  「天哪~」
  山西不满地说。原来她扮演的是这样的角色。
  海藤神色自若。
  「一个小时又怎样?连远足都不如,只算得上野餐。」
  「那就决定了,文化祭的班展主题是调查槽洼。」
  杉村下结论后,胜田提出异议说光是调查废村不够精采,山西表示赞同,建议换个主题,濑之上认为只须在这主题多费些心思,但是被问到该怎么做的时候她又答不出来。杉村提议用冒险故事般的表现手法,却被所有人批评老套。鸿巢提议的灵异风格倒是获得一致好评,有人认为缺乏题材无法进行,杉村很轻率地说只要去调查自然找得到。后来还上演了谁爱谁、谁恨谁之类描绘人性丑陋面的情节,这些全略过不提。第一幕的重点只有一句话,即是画面变暗之后旁白说的那句:
  「一周后,他们去了古丘町楢洼地区。」

  画面黑了一下,接着播放的影像不是学校,而是充满盛夏特有浓绿色调的山林风光,应该是楢洼地区。
  我听过古丘町,那个小镇坐落于神山市北方二十公里,由于有铅矿还是什么金属的矿产而繁荣一时,后来自然而然地凋零,矿山关闭之后便无任何主要产业。而楢洼地区呢?
  伊原向里志问道:
  「小福,你听过楢洼地区吗?」
  没想到里志真的知道,其实我也不怎么惊讶。
  「嗯,古丘矿山以前有矿坑,虽然交通不便,但在矿山全盛时期非常繁荣。」
  里志提了几个知名演歌歌手。
  「……这些人都去过喔。」
  伊原看似吃惊,我也觉得很意外,因为里志说的都是天王级的巨星。
  「不过……」
  里志正要说下去,但千反田短促地出言制止。
  「要开始了。」
  镜头拍摄夏天的杂木林,然后转了一百八十度,出现一群学生。他们跟刚才不一样,全都穿便服,而且是热天的轻便打扮,每人各自背着小登山包,不知道装些什么东西。
  山西站定说道:
  「好热喔。走这么久还没到吗?」
  杉村回答她。
  「就快了,剩下的路程不到五分钟。」
  一你刚刚也这样说。天气这么热,我快累死了啦。」
  「又不是只有你觉得热。好啦,继续走吧。」
  海藤说完,这群人又继续往前走,摄影机也跟在后头。
  楢洼地区果真在深山里,道路两旁连绵不绝的杂木林似乎从未开发,树木之间不时看得见遥远下方的古丘町街道。有柏油路,但到处都已破损,靠边的柏油路面明显地崩坏,随处可见拳头大的石块。或许是路面太破烂,画面震动得很厉害。这些演员毫不专业,摄影师也一样,画面差到像我这种很少接触电影的人都看得出摄影师有多生涩。
  影像突然中断,镜头移到这一行人的后方继续拍摄。没过多久,带头的杉村托一下眼镜,指着前方说:
  「你们看,那里就是楢洼!」
  其他人都站到杉村身旁。摄影机转往杉村指的方向,映出一片山中洼地,那里是个废墟。
  我虽然住在偏僻的都市,毕竟还是现代日本,要把距离仅有二十公里的地方称为废墟,总觉得非常脱离现实。画面里有栋孤单耸立的脏污房子,窗户破裂,屋顶残缺,正在缓慢地倾圮。还有几栋聚在一起的公寓,可能是从前的矿山工作人员住所,藤蔓无视人类的存在,以旺盛的生命力侵蚀、包围公寓。看似商店的建筑物仍挂着瓷质招牌,更强调出无人小镇的寂寥。果真没错,杉村在剧中也说过这句台词,楢洼值得一看。
  摄影机仔细地拍摄这里的景象,画面的魄力甚至能让人忘了摄影师的生涩手法和演员的拙劣演技。
  演员好像也因眼前的光景大受震撼,某人背对镜头喃喃说了一句「好棒喔」,我猜这一定不是原本的台词。
  戏剧继续上演。
  「对耶,这个地方真的值得采访。」
  胜田说着,从口袋掏出即可拍相机拍照。濑之上拿起笔记,不知写了什么。海藤等他们告一段落,大声发出指示:
  「我们先找今晚落脚的地方,找好之后再来采访。」
  「那里可以吧?」
  鸿巢指向废墟。摄影机朝她指的方向拉近镜头,有一栋类似剧场的大型建筑物,跟这小村落很不搭调。
  「待在那里就不怕下雨了。」
  「喔?我们过去看看。」
  六人走下山坡前往众落,接着画面消失。
  再开始拍摄时已经到了剧场,众人在左右对开的玻璃门前站成一列,同时抬头仰望建筑物。镜头沿着肮脏的墙壁往上移,仰角拍摄的剧场有种强烈的存在感。
  摄影机又下移对着这群人,海藤拉开玻璃门,其他人陆续跟着走进去。最后面的是仍低着头的鸿巢,她低声说:
  「我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也走进剧场。门保持敞开,六人走入黑暗。画面消失。
  此时伊原和里志不约而同地大喊。里志的语气很开心,伊原则是不满。
  「是洋馆推理剧耶!」
  「竟然是洋馆推理剧?」

  摄影机在洋馆……不,在剧场内继续开拍。废村不可能有电力,因此室内昏暗不明,跟夏季阳光下的清晰物体轮廓相比,画面很不清晰,但不至于无法分辨哪个演员是谁。地板可能是石材,六人的脚步声叩叩响起。
  「好多灰尘……」
  山西出言埋怨,又是拍衣服,又是摸头发。从画面给人的印象来看,四处都布满尘埃。胜田抬头望去。
  「屋顶好像很稳固。」
  濑之上依然拿着笔记,她朝杉村转头。
  「没想到深山里竟然有这种剧场。」
  「因为这座矿山以前很富裕,再说深山里更需要这些娱乐,否则一定会让人待不下去。」
  很喜欢这类话题的里志「喔」了一声,悄悄对我说:
  「也有一些值得玩味的台词嘛。」
  我倒是不在意电影台词有没有趣。
  画面里的海藤踏踏地板,他的高大体型让地板发出巨大噪音。我对他的动作感到不解,此时镜头移向他的脚边,有些东西在微弱的光芒之下闪闪发亮,好像是玻璃碎片。
  「今晚大概得住这栋房子……」
  海藤夸张地皱起眉头。
  「不过这里太危险了,满地都是碎玻璃。」
  摄影机在室内环视一周,阴暗之中看不太清楚。这里若是剧场,这群人所在位置应该是玄关大厅,眼见之处有两道楼梯,一间房间。摄影机以仰角镜头再环视一周,看得到二楼,可知大厅天花板有挑高。杉村和胜田相继说道:
  「还是先找可以过夜的地方吧。」
  「是啊,趁着天色还没变暗。」
  海藤点头,看着众人说:
  「我们分头去找能用的地方。有没有平面图啊?」
  「这里有一张。」
  鸿巢在玄关墙边向他招手,海藤走过去,画面在此切换。
  镜头持续拍着鸿巢找到的剧场平面图。或许是顾虑到平面图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唯有此时亮起手电筒的微弱光芒。
  「喔喔!平面图来了!」
  里志兴奋地说道,立刻描下那张图。平面图的细节模糊不清,还好是用大布幕播放,还能勉强辨识出文字。图片整整出现了三十秒,里志得以及时画完。
  照平面图所示,这间剧场有两层楼,进了门是玄关大厅,即是这群人现在的位置,旁边还有一间管理室。继续往前有一道墙壁,还有通往剧场大厅的门,剧场大厅内当然有舞台。内设舞台的剧场大厅两侧都有走廊,左右走廊上各有两间准备室,尽头通往舞台两翼侧幕。附加说明,以观众席的视角为准,右边的侧幕叫「上手翼」,左边的叫「下手翼」。(※「上手」意即上座,从观众角度而言为舞台右侧,重要角色在习惯上都站在右侧。「下手」则是相对卑位的左侧。)
  玄关大厅左右都有楼梯通往二楼,爬上右侧楼梯可由连接灯光室的走道到达舞台上部,走左侧楼梯能到达管理室正上方的工具室、位置和灯光室左右对称的音响室,以及舞台上部。二楼左右两条走道在玄关上方相连,所以走右侧楼梯当然也到得了工具室。
  萤幕里的一群人想必正看着这幅图。
  画面由平面图变成海藤的特写。
  「我们分头调查吧。」
  「会不会很危险啊?」
  胜田说。
  「这种废墟会有什么危险?」
  海藤反驳之后,濑之上提出疑问:
  「房间进得去吗?应该都锁住了吧?」
  鸿巢帮海藤回答:
  「不用担心,我想应该有那个……」
  她走进玄关大厅旁的管理室。说也奇怪,管理室竟然没有上锁。摄影机跟着鸿巢进入管理室,巢鸿东张西望一下,喃喃说着「果然有」,接着走向墙边的钥匙盒。
  「你们看。」
  鸿巢拿着一堆钥匙走出去,钥匙盒里只剩一把。摄影机拍了那把钥匙,我正觉得光线太暗,立刻有光照过来。匙柄上写着「万能钥匙」。
  「有这些钥匙就能打开房间了。」
  鸿巢回到大厅,把钥匙拿给海藤看,他点点头,选了一把钥匙。
  「每人各拿一把钥匙,找找看有没有能用的房间。乱一点没关系,重点是火灾时方便疏散,可以安心躺下来过夜的地方。」
  鸿巢把钥匙摆在众人面前,先取走自己的分,其他人也陆续伸手去拿,钥匙一把都不剩了。
  「如果在现实生活里……」
  里志含笑说道:
  「到这种地方不是都会集体行动吗?怎么可能分头行动嘛。」
  「来到废墟里的废弃建筑物已经够不现实了,谁还管这种行动怪不怪?」
  里志的笑意更深了。
  「不,不算奇怪。若不分头行动就没办法出事了,这是定律。」
  「所以说……」
  「没错,等一下就会出事。我可以跟你赌一客起司热狗堡,他们分开以后,绝对有一个人回不来。」
  坐在里志身旁的伊原恶狠狠地瞪着我,大概在叫我废话少说,安静地看。明明是里志先开口耶……
  画面之中,拿了钥匙的众人各自确认过平面图,一个个走向房间。第一个是海藤,接着依序是杉村、山西、濑之上、胜田,鸿巢。大厅里一人都不剩,镜头继续拍了一下无人的画面才切断。

  黑暗中响起旁白的声音。
  「事情立刻就发生了。」
  「我就说嘛。」
  这句话是里志讲的。
  瞧,伊原又在瞪人喽。

  接下来的画面是玄关大厅。
  依然空无一人。
  鸿巢首先从右侧楼梯走下来。
  接着山西从左侧走廊现身。
  过了一阵子,胜田也从左侧走廊出现。他对先回来的两人说:
  「你们那边怎么样?」
  山西一脸不耐地回答:
  「到处都是镜子碎片,没扫干净不能住人。」
  鸿巢只是默默摇头。
  「这样啊……我那边也差不多。」
  后来濑之上从左侧楼梯走下来,她在楼梯上举手比出一个大叉。
  胜田抬头仰望,摄影机也跟着他的视线移去,由此可知站在天花板挑高的大厅能清楚看见二楼工具室的窗口。窗户的镜头不自然地停留良久,胜田才对着二楼大喊:
  「喂!杉村,你那里怎样?」
  杉村从窗户探出头来。
  「很干净,也没有易燃物,应该可以用。」
  「是吗?那你先下来吧。」
  「好。」
  杉村如言立刻下楼。大厅里有五个人,大家望着彼此。
  果然少了一个人,「受害者」出炉了。
  山西说:
  「海藤呢?」
  「大概还在找。」
  胜田歪头说。
  「算了,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找他吧。海藤是往那个方向走吗?」
  他指着右侧走廊,其他人纷纷点头。胜田领着众人走进右侧走廊,摄影机随后跟上。走廊里面更暗,几乎看不出来画面在拍什么。
  有人打开手电筒照亮走廊途中的门。胜田打开门,只见准备室里陈设着一排镜子,衣物散乱满地,但不见人影。
  「怪了。」
  「会不会在后台?」
  大家听了这句话,又一同前往走廊尽头。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手电筒再次亮起,照向通往上手翼的门,门上贴着「非相关人士禁止进入」。胜田去转门把,却转不动。
  「怎么了?」
  「打不开,锁住了。」
  「怎么办?」
  「……管理室有万能钥匙,我去拿来。」
  这段分不清发言者的对话结束后,传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两种,大概有两个人一起去。画面中断片刻,接着拍出光线照亮的门,以及插钥匙的声音。门开了,一行人走进里面。
  上手翼有扇窗户,阳光驱走了原先的漆黑,借由这片光亮能看见窗边倒着一个人。不用说,这人便是海藤。
  「海藤!」
  杉村立即冲过去,胜田随即跟上。杉村在海藤身前跌了一跤,他爬起来,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摄影机靠过去拍他的手,光线不足看不清楚,只知他的手似乎沾到东西。杉村喃喃说道:
  「血……」
  尖叫声传来。镜头朝向门边的三个女生,山西惊愕地捂着嘴巴,濑之上抱住自己的身体,鸿巢紧握着拳头。倒地的海藤满腹鲜血,紧闭眼睛。他这样演也好,比拙劣地翻白眼强多了。镜头往海藤的身边拉近,拍到一只手臂,应该是道具,不过在阴暗画面的辅助之下很有震撼效果。海藤拿去的钥匙就掉在那只手臂旁。
  「唉……」
  身边传来了叹息声,是千反田吗?
  画面里,随后跟上的胜田也愣住了。
  「海藤!混帐,是谁干的?」
  他很快回过神来,然后冲到墙边开窗。那是直开式窗户,绞链因长期没使用而卡死了,搞了半天还是打不开。胜田抓着窗框猛摇,几乎是靠全身力量撞开,接着他将身体探出发出厚重声响的窗户,观察外面。总是晃动不停的镜头也转向窗外,映出墙边满是茂盛夏草的景象。
  胜田转身进入舞台。镜头突然从明亮的室外转向昏暗室内,使画面顿时变得一片漆黑,但仍看得出镜头跟着胜田。他冲过舞台,一口气跑到下手翼,却赫然停下脚步,因为连接下手翼和左侧走廊的门完全被木材堵死了。
  「怎么可能……」
  影像变暗。

  然后……
  画面就这样消失了。

  「……」
  我等了一下子,布幕还是没映出任何画面。
  「播完了吗?」
  伊原以无力的语调问道。
  「好像吧……」
  里志一说完,绞盘有如收到暗号开始转动,白幕渐渐卷起。千反田伸手试图阻止布幕收起的动作真是教人感伤。
  「咦?咦?明明还没结束啊?」
  「先等一下,说不定器材故障了。」
  我这样说,后面有个声音回答:
  「不是的。」
  回头一看,入须不知何时已走出控制室,站在我的背后,手上拿着录影带。
  「影片只到这里为止。」
  入须毫不惊讶,她必定知道录影带只到这里。里志以打圆场的态度说:
  「所以故事也到此结束?就像,结局在各人心中。那种结尾方式?」
  「当然不是。」
  简单说,这部影片没有完成?录影带电影都还没拍完,竟敢请人参加试映会?
  我干咳两声。
  「可以请你解释一下吗?试映会应该不会就这么结束吧?」
  入须凝视着我,点点头。
  「我会解释的,但我想先问一个问题……你们觉得这影片的拍摄技术如何?」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千反田是怎么想的,但我们这三人的意见多半相同。先回答的是伊原。
  「恕我直言,我觉得很生涩。」
  入须一定猜得到会有这种答案。
  「我也这么想……你们应该很清楚,KANYA祭是学艺类社团的庆典,实在没有班展上场的余地。但是我班上的人不这么认为,即使拥有必要技术的人都忙于准备社团展览,这些人还是坚持做出自己的作品。然而,缺乏技术的人灌注再多的热情,结果还是不会改变,正如你们所见。」
  她不带一丝感情地说出辛辣的真理。
  那也没啥大不了吧?我如此想着,入须也说出一样的话。
  「这是无所谓,反正他们只想做出自己的成果,随他们高兴就好了。即使别人看到之后批评或嘲笑,他们大概也不在意,只顾着活在自我满足的世界。虽然愚蠢,倒也不是不能谅解。」
  「学姐的意思是,重点不在成果好不好?」
  伊原问道,入须点头说:
  「不能说无关紧要,毕竟完美的成果也能让人加深兴趣,但我认为这一点不是最要紧的……你们认为这个企画的致命伤是什么?」
  里志想了一下,答道:
  「没有完成?」
  「是的,这样一来连自己都满足不了,可是录影带还没拍完。你们也知道,这个外景地点很特别,他们只有暑假能拍摄。」
  「拍摄过程不顺利吗?」
  千反田关心地问。
  「即使有困难,他们也想办法解决了。考虑到交通问题和剧本撰写进度,他们决定分成两次拍摄,行程安排得很妥当。光从时间来看,下周日出过外景应该就能完成录影带。」
  「结果天不从人愿?」
  我讽刺地说,入须仍真诚地回答:
  「把工作交给缺乏技术的人是个错误决定,造成了致命伤。他们决定拍录影带电影时,唯独想好内容要拍Mystery,却找不到适合的人来写剧本。有创作经验的仅只一人,叫做本乡真由,她不过是平时画些漫画,却被找来编写全长一小时的电影剧本。」
  连毫无写作经验的我都能理解这种处境有多艰困。我瞥见一旁的伊原皱起眉头。对了,伊原也是「平时画些漫画」,她一定很同情那个人。
  「本乡真的很拼命,她从没接触过Mystery。能写出这些已经很难为她了,但她也因此用尽力气,写完你们刚刚看过的部分之后就病倒了。」
  千反田听到病倒一词非常惊讶,她叫道:
  「她怎么了?」
  「神经性胃炎,精神处于忧郁状态。虽然不算重病,但也不能再要求她了,必须找一个人来接替。」
  我悚然心惊。
  「难道是指我们?」
  叫我们当剧作家?
  入须微微地笑了。
  「不,我要拜托你们的不是这件事,我只想举行试映会,在你们看完之后问一个问题……你们认为谁是这案件的凶手?」

  仔细想想,这影片称为「Mystery」却没有类似侦探的角色,最主要的理由当然是还没进入解谜剧情,第二个理由嘛,从我听到的企画动机来判断,每个演员的戏分必定会平均分配。话虽如此,我真想不到竟是由我们来担任侦探角色…
  我正觉得难以接受,伊原率先提出疑问。
  「学姐,你问我们凶手是谁,可是光靠刚才的影片未必能找出凶手吧?」
  入须摇头说:
  「用不着担心,本乡是正要写解决篇时病倒的,下一幕就会进入解谜阶段了。」
  里志也问道:
  「可是,侦探小说新手所写的剧本真的能条理分明地布局吗?如果有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就麻烦了。」
  「这点也不需要担心,剧本可是她拼尽全力写出来的,她还做过一番『Mystery研究』,应该严守了十戒、九命题、二十法则。」(※隆纳德·诺克斯(Ronald A.Knox)「推理小说十戒」,雷蒙·钱德勒(Raymond Thornton Chandler)「九命题」、范·达因(S.S.Van Dine)「推理二十法则」,皆为推理小说写作原则。)
  千反田的脸上浮现出问号,我想自己大概也是。什么十戒啊?
  「十戒……是『不可妄称耶和华的名』那些吗?」
  干嘛拿最冷僻的一条来举例?
  里志得意洋洋地答覆千反田的疑问:
  「不,这是诺克斯模仿摩西十戒写的十条戒律,譬如『不能有中国人角色』,简单说就是侦探小说必须遵守的规则。如果本乡学姐真的遵守这些规则,就不用担心缺乏公平性。」
  不能有中国人角色?娱乐作品写出中国人角色会造成什么政治问题吗?可是科幻作品明明有很多中国人……再说这跟公平性又有什么关系?去调查这个叫诺克斯的人会找到答案吗?
  我还在满心疑惑时,入须做出了归纳。
  「也就是说,该给的提示全都给了。所以从这些线索来看,凶手会是谁呢?」
  她在问我们深山废村凶杀案的凶手是谁?简直开玩笑。
  里志、伊原、千反田面面相觑。
  「就算问我,我也答不出来啊,资料库是做不出结论的。」
  「嗯,我有点怀疑某人啦……但不太有自信。」
  「请问,海藤学长在影片里死掉了吗?」
  几个人随口发言之后,同时朝我看来。在这三人的注视下,我靠着椅背望向远方。
  「干嘛?」
  「没有啦,只是觉得这工作应该由你负责。」
  里志挂着一贯的笑容厚着脸皮说。
  「这工作是指什么?」
  「侦探角色啊。」
  我完全想像得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如何。就跟里志说的一样。
  「看你一副厌恶的样子。」
  我默默点头。身为一个平凡的高中生,又是个节能主义者,我当然会彻彻底底抗拒别人对我抱有错误的认知,因为我不希望太受抬举,更重要的是……
  「我没看得那么投入。」
  千反田马上回我一句:
  「那我们再看一次吧!」
  需要吗?
  入须仿佛看穿我的内心,说道:
  「我只是想听听参考意见,请轻松地发表就好。」
  「这样啊……大概是山西学姐。」
  千反田歪着头。
  「为什么?」
  「她的态度最差。」
  「折木!」
  伊原厉声斥责,但我无动于衷。伊原可怕的地方在于她对过错毫不留情,我现在又没有犯错。
  「不然就胜田吧,他看起来很壮。」
  里志叹着气盘起双臂。
  「唉,你好像没什么干劲嘛,不想乱出主意吗?」
  这理由没错,而且不只如此,还有一些事始终令我无法释怀。我对凝视着我的入须说:
  「我想请教一下。」
  「请说。」
  「为什么找我们这些不相关的人来问?二年F班的事应该让二年F班的人自己解决吧?」
  入须点头,像是在说「言之有理」。
  「我们也曾一起讨论,广泛征询大家的意见,我说不上来他们的意见哪里不对,总之都不太可行。我再重复一次刚才那句话吧,缺乏必要技术的人当然做不出好成果。」
  「学姐自己也是?」
  「很遗憾,我很想专心思考让谁担任凶手最适当,但我还得顾全大局,不能把时间全花在这里。」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开始不否决Mystery这个题材呢?」
  我的语气有点像质问,入须此时首次垂下目光,口吻却还是一样冷峻。
  「我一开始没参加这个企画,这三周我都待在北海道,前天回到神山才听到担任导演的人叙述事情经过,被推出来收烂摊子。如果我能从头参与,绝对不会让这种简陋的企画通过。」
  这样说来,这件事根本和你没关系嘛,难道是不忍心看同学陷入困境?……这些话即便是我也问不出口。
  我换了一个问题。
  「第二点,为什么找我们?学姐跟千反田说得那么拐弯抹角,其实早已打算好要找我们吧?神高虽然小,学生少说也有上千人,为什么偏偏选我们古籍研究社?」
  「第一个理由是,我认识千反田。」
  或许可以再加一句「所以我知道千反田一定感兴趣」。接着入须和我四目交会。
  「另一个理由,因为古籍研究社有你在。」
  「我?」
  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不用看也知道千反田、里志、伊原都望向我这边了。我能解决《冰菓》那件事全靠侥幸,但我也不是毫无贡献,一定是因为这样。然而入须和我素未谋面,为什么会想到要来找我?
  入须不知为何露出微笑。
  「有三个人跟我提过你,一个是千反田,一个是校外人士,还有一个是远垣内将司,你认识吧?」
  远垣内将司?
  「谁啊?」
  「折木,你究竟要健忘到什么地步啊?他是壁报社的社长啦!」
  喔,他呀。我想起来了,同时也感到心虚。
  远垣内这个高三生跟我有过一些瓜葛,细节就不提了,总之他想隐瞒某件事,而我抓住他的弱点稍加威胁,不算是多愉快的回忆。入须似乎从我的表情看透了一切。
  「别担心,远垣内并不怪你。」
  那真是感激不尽,有机会的话代我向他问好吧。
  「当我确定所有成员都没这种才能时,突然想到可以请你来担任这部电影的侦探角色。」
  「……」
  「真厉害,奉太郎,你的成绩获得了广大回响耶!」
  我瞪了出书调侃的里志一眼,接着望向入须,忍不住喟然而叹。叫我当侦探?我最直接的感想就是……
  「我不想负担不当的期待。」
  很意外地,入须竟然爽快地放弃了。
  「说得也是。」
  她停顿片刻,又说:
  「我请你们来看这卷录影带只是想赌赌看,说不定能干净俐落地解决,看来是我想得太美了……造成你们的困扰真抱歉。」
  入须说完便低头鞠躬。
  「还有其他想问的事吗?」
  我气焰大减,什么都不想问了。
  入须确定大家都没问题后,草率地说出结语。
  「那么试映会到此结束。感谢你们,辛苦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我都忘了还有那家伙在场。没错,就是能从森罗万象之中找出谜题的好奇宝宝,千反田爱瑠。
  入须刚转身,千反田立即哀号似地叫住她:
  「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
  「请问,这样下去那出电影的结局要怎么办?后面要怎么办呢?」
  入须转身回答:
  「不知道,只能继续努力,我也做好作品拍不完的心理准备了。」
  「这样我会很困扰的!」
  你困扰个什么劲儿?人家入须才困扰咧。千反田朝入须走近。
  「如果真像入须姐说的那样拍不完就太教人难过了,我不希望这样。」
  你不希望个什么劲儿?人家入须更不希望吧?
  「而且……而且……」
  我捏捏眉心。没救了,她又来了。入须挑千反田来参与这件事真是挑对人了。
  「我很好奇,为什么本乡真由学姐一直不肯放弃,以致伤害了别人的信赖和自己的健康?」
  我身旁的里志说:
  「奉太郎,先不提『侦探角色』,你不觉得想解决这件事还缺少一些资讯吗?」
  「嗯,的确。」
  「换句话说,如果搜集得到资讯,或许就能解决,对吧?」
  我不觉得事情这么简单。
  千反田却中了里志的诱导,猛然转头看着我。
  「折木同学,我们来调查吧,来继承本乡学姐的遗志吧!」
  「本乡还没死。」
  入须冷静地纠正,不知那位大小姐有没有听进去就是了。
  里志又说:
  「摩耶花,社刊制作的进展如何?延个一周还来得及吧?」
  伊原满脸怒气地回答:
  「进度最慢的就是你啦,我自己的事都做完了。」
  「这、这样啊……那就用不着担心了。」
  接着伊原自言自语般地说:
  「我也想看看这部电影的完整版。姑且不论摄影技术,我真没料到日本废村的景色那么有感染力。」
  至于我……
  我还是一样不会应付千反田。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即便我果断拒绝也跑不掉了,而且事已至此,逃避会比插手耗掉更多能源,这样等于浪费,我最讨厌的就是浪费。
  可是,这件事……
  我不可能答应入须的要求去当侦探,因为有一项完全无关我那节能格言的理由。其他三人可能还没发现这点,也可能发现了却保持沉默,我尽量装出冷漠的语气对他们说:
  「假如我们现在一口答应,最后却失败了,该怎么办?难道要在杀气腾腾的二年F班众人面前下跪道歉吗?」
  我们不是侦探小说研究社,而是活动目的不明的古籍研究社。在我看来,我能在《冰菓》事件大为活跃全是仰赖运气,如果随便答应入须,胜算实在不大,难道因此就要我们为二年F班的企画负起责任?
  千反田听到我那番话,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伊原似乎打算反驳,她正要开口时……
  入须抓住绝妙的时机提出一个折衷方案。
  「那就不请你们担任侦探角色了,因为我们班上也有人自告奋勇。你们只要当顾问,听听他们的意见,帮忙判断该不该采纳就好,如何?」
  顾问啊……如果只要判断他们推论出来的凶手是否正确,其实也不算顾问,比较像法官或陪审团吧?的确,这样我们就不用背负不必要的责任了。
  我所秉持的节能主义依然令我萌生退意,但事实早就证明,这个动机绝对说服不了眼眶湿润的千反田。
  我只好不甘愿地说:
  「既然如此,那好吧。」
  千反田听了立刻展露微笑,伊原盘起双臂,里志对我竖起大拇指,入须则是感谢地鞠躬。我又惹上了麻烦……算了,反正只要坐着听人家说话就好,轻松得很。我默默地暗自兴叹。
  ……不过,入须抬起头的瞬间好像露出了难以言喻的满足笑容,是我想太多吗?


  二 「古丘废村凶杀案」

  试映会结束,回到地科教室后,里志随即说:
  「入须冬实很有名耶。」
  「喔?难道她上过社会版?」
  「唔……我没听过这种事,若真的有我也不意外。我早说过了,入须是能和进位四名门相提并论的名家。」
  所谓的进位四名门,是指十文字、百日红、千反田、万人桥这四个家族,全是神山市赫赫有名的世家。附带一提,这品味诡异的称呼出自里志之口,据我所知只有他用过这个词汇。
  里志指着窗户,外面就是市区。
  「入须是恋合医院的经营者。」
  看来他是在指着市区里的恋合医院,那在神山市是号称规模仅次于日本红十字医院的综合医院,距离神山高中只要走路五分钟,所以本校有人受伤都会先送去那里。照这样看来,入须冬实的确是个名人。
  里志见我露出赞同的表情,又继续说:
  「入须冬实有名的地方不只如此,还有她的外号。」
  「喔?」
  「怎样啊,奉太郎,要不要猜猜看?」
  我没兴趣挑战猜谜游戏,但他既然问了,我也很自然地开始思考。里志特地问我这个问题,一定不像伊原的风格那么简单,只叫「小入」之类的。看她那冷峻的气质、傲然的态度、高洁的品行,还为了同学鞠躬尽瘁……唔……
  「……德蕾莎。」(※长年服务贫苦大众的修女,曾获诺贝尔和平奖。)
  里志大笑。
  「说得好,你抓到重点了。其实是『女帝』,我好几次听人说过『这件事得去拜托女帝』之类的话。」
  女帝……这外号也太夸张了。没想到那个人如此受尊崇,那么她……
  「她是虐待狂吗?」
  正在教室另一边和千反田说话的伊原突然转过来。
  「那是SM女王吧?」
  说完又转回去。我真佩服她的吐嘈本能。
  「是喔……那『女帝』是什么意思?」
  「除了她的美貌之外,也是因为她用人的手段非常高明,她身边的人随时都会变成她手下的棋子。」
  「喔?」
  「我先前提到的总务委员会那件事也是一个例子,入须学姐从所有委员之中挑出三个各自有些真知灼见的人,依次让他们发言,事情就解决了。」
  这个人真了不得,即使里志的话只能听信一半,入须也该是个指挥官类型的人。但这可不是我所乐见的情况,因为我无意为别人抛头颅洒热血,却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
  我环抱双臂,里志在我面前轻敲桌子,他敲得很有节奏感的手指遽然停止,然后对着我笑。
  「说到这个……」
  「怎样?」
  「既然『女帝』都上场了,我们干脆也来取个代号吧。」
  「代号?」
  里志盯着半空好一阵子,才以一句「对了」开头。
  「首先,摩耶花是『正义』。」
  听到「女帝」和「正义」,即使我是个毫不迷信的百分之百理性分子也知道他讲的是塔罗牌。里志的音量大到伊原也听得见,我静待着后绩发展。
  伊原如我所料转过头来,在教室的另一头远远地问:
  「为什么我要当正义的一方?」
  里志也转过身去。
  「我又没说『的一方』。其实我不太确定该选『正义』或『审判』,你们想,不是常有人说正义是严苛的吗?」
  我差点忍俊不住。我不知道塔罗牌中的「正义」涵义为何,但就里志的论点来看,伊原的确很适合「正义」。我这么想着,就被伊原白了一眼。
  「笑什么?」
  「喂,你应该向里志抗议吧?」
  「向小福抱怨也没用,所以干脆找你。」
  ……你太随兴了吧?
  伊原很有兴致地站起,千反田也跟着起身,两人一起走过来。伊原在里志身边挺起扁平的胸部。
  「小福,你自己又是什么?」
  「我?这个嘛……愚者,不,应该是魔术师。愚者就献给千反田同学吧。」
  真敢讲啊,竟然叫人家愚者,但千反田好像不介意。里志多半也有点担心,所以补充一句:
  「这句话没有负面意义,千反田同学应该懂吧?」
  千反田听了微笑着说:
  「我了解。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是『愚者』,虽然这也符合我的缺点。福部同学一样很符合『魔术师』的形象呢。」
  这一次看来多半跟塔罗牌的牌意有关。里志和千反田聊起塔罗牌名称毫无窒碍,我却完全不理解,看伊原鼓着脸颊的模样,大概也听不懂。
  「那折木同学呢?」
  里志马上回答:
  「毫无疑问,一定是『力量』。」
  「为什么?我觉得应该是『星星』耶……」
  「不,无论怎么说都是『力量』,这个再适合不过了。」
  里志笑了出来,那表情仿佛想到一则精采的笑话。千反田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始终想不出来,我和伊原当然更不用说。
  「究竟是为什么呢?」
  「唔,其实『星星』也不错啦。」
  里志避重就轻地说。千反田又把左倾的脑袋往右倾,还好她没再说「我很好奇」。我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不悦地说:
  「喔……我想大概不是赞美。」
  「不会啦。」
  里志又自顾自地笑了。可恶的家伙。
  后来话题又偏向其他地方了,虽然没什么建设性,反正不会消耗能源,也用不着在意。我们还有明天呢。

  隔天。
  古籍研究社的成员三三两两来到社办……其实我们只有四人,也称不上三三两两。目的是打发时间……不对,是要讨论凶杀案。我不禁自嘲,竟然在神圣悠哉的暑假专程来学校做这种事,原来我也很积极嘛,虽说这次又是千反田害的。事实上我向里志表达过自己没有意愿参加,结果那位大小姐竟然亲自跑来我家接我,真是精力旺盛。
  千反田不知为何笑嘻嘻的,我不由得叹气,里志和伊原在一旁谈起今天的计划。
  「现场探勘是最基本的吧?」
  「说是这样说,但现场在古丘町耶,要跑那么远吗?巴士虽然能到,搭电车就得走很久了。」
  「侦探当然得勤于走动嘛。话说回来,即使骑脚踏车,二十公里还是很远。」
  「该勤于走动的不是侦探,而是刑警吧?」
  饶了我吧,二十公里?我们不是只要坐着听二年F班的侦探自愿者报告吗?
  可是实际的情况又会如何?我们在二年F班没认识多少人,总不能大剌剌地闯进去说「学长,有事商量一下」吧?再说我们也不知道能找谁。我思考着该怎么做,突然发现千反田异常沉着。
  「千反田,你计划好今天该做什么事了?」
  她一听就点头。
  「喔?要做什么?」
  「等入须姐派的人来了,再去见企画成员。」
  她知道对方会派人来?原来她们早就谈过了。其实这也是应该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讨论的?」
  千反田像在泄漏机密似地悄声说:
  「其实我用的是浏览器。」
  浏览器……
  「干嘛说得这么迂回?不就是网际网路嘛,在这年代又不稀奇。」
  「奉太郎,你的讲法不太对,应该说全球资讯网。」
  里志强烈抗议,但我装作没听见。
  「跟网际网路有什么关系?」
  「神山高中的首页有提供学生使用的聊天室。」
  「千反田同学,你的讲法不太对,应该说学校网站的网页。」
  千反田也漠视里志的发言。
  「我用聊天室和入须姐谈过,她说她可能不来,但会先找好场地,还会派人来帮我们带路。」
  唔,准备得很周到嘛。话说回来,如果她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我们才头大呢。她被大家誉为女帝,但也不会只想高傲地坐在宝座上。
  千反田看着黑板上方的时钟,我也跟着望去。时间正好是一点。
  「我们约在一点钟,差不多该来了。」
  门仿佛等着她这句话,静静地打开。

  一个女学生走进地科教室,她的身高介于千反田和伊原之间,也就是普通,整体而言挺瘦的,最大的特征是头发剪齐至后发根。我对时尚认识不多,但也深知当今很少人会剪这么中规中矩的发型,再加上她的薄唇,更给人一种品行端正的印象。
  她先朝我们深深一鞠躬。
  「请问这里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吗?」
  千反田立刻回答:
  「是的。你是二年F班的人吧?」
  「我叫江波仓子,请多指教。」
  说着又是一鞠躬。她明知我们是高一生,这态度也太谦卑了。叫做江波的女生抬头看看我们,以公事化的语气说:
  「入须把事情托付给我了,等一下我会为各位介绍这企画的摄影小组成员。如果准备好了,请让我来带路。」
  就算想准备,也没有需要准备的东西。我起身表示可以立刻出发,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江波点头说:
  「那我们走吧。」
  我们依言走出地科教室。想到等一下要听人报告,我的心情不知怎么地突然变差。事已至此,我也无力回天。
  走廊上听得见铜管乐社开始叭叭叭地试奏,我似乎听过这个旋律,然后发现那是鲁邦三世的主题曲,就跟着哼起来。这时里志靠过来,在嘈杂声音的掩盖下说:
  「简直像个仆人。」
  什么?江波吗?这么一说的确很像。
  下楼以后,乐声渐渐变小。江波脚不停步地回头说:
  「如果有事想问,请尽管开口。」
  对这件事很积极的伊原马上若无其事地问:
  「要跟我们见面的是什么人呢?」
  「你问名字吗?他叫中城顺哉。」
  我朝里志便了个眼色,问他认不认识,里志摇摇头。看来多半不是名人。
  「负责做什么的?」
  「摄影小组的副导演,最了解摄影整体情况的人就是他。」
  千反田听了也问:
  「既然有摄影小组,应该还有其他小组吧?」
  江波点头。
  「这企画分为三个小组,包括实际前往楢洼地区的摄影小组,以及待在学校的道具小组和宣传小组。」
  「那么演员……」
  「算在摄影小组里,所以摄影小组人数最多,总共十二人。此外,道具小组有七人,宣传小组有五人。」
  真亏他们能召集到这么多人。我由衷地感到佩服。
  千反田又提了一个很合理的问题。
  「江波学姐负责做什么呢?」
  江波的态度跟刚刚一样毫不迟疑。
  「我没有参加企画,因为没兴趣。」
  我微微一笑。这是个好答案,很合我的睥胃。
  言谈之间,我们走过贯通专科大楼和普通大楼的走廊。普通大楼正如字面所示,是普通教室所在的建筑物,神山高中文化祭的活力到这一区就变得比较沉寂了。此处和专科大楼不同,有很多教室空着。
  江波停在一间疑似无人的教室前,我看到班级牌写着二年C班,入须不是二年F班吗?江波看到我的眼神,便说明道:
  「安静的地方比较好,所以挑这个地点。二年C班不做班展,应该没有人在。」
  她拉开门。
  里面是一般的教室,只见桌椅、讲台、黑板这些标准配备,没有其他东西。
  有位环抱双臂的男生坐在最前排,体格粗壮,看来孔武有力。他的眉毛和胡子都很浓密,平常大概都会剃吧。不问也知道,他一定是副导演中城顺哉。他看到我们就雄纠纠地站起,以超乎必要的巨大音量说:
  「你们是很懂Mystery的人吧?」
  我突然有股冲动,想回答我不太懂,但又没兴趣费力搞这种恶作剧,所以保持沉默。江波帮我们回话:
  「对,这几位是入须特地找来的人才,要客气一点。」
  然后她指着中城对我们说:
  「他是中城顺哉。」
  中城稍微抬抬下巴,大概是打招呼的意思。
  千反田往前一步,自我介绍说:
  「我是古籍研究社的千反田爱瑠。」
  其他人也轮流自介,我是最后一个,很简单地说一句「我是折木奉太郎,请多指教」就算了事。江波领我们面对中城而坐,所有人坐好以后,江波说「接下来拜托你们了,我先告辞」即走出教室。
  她不参与吗?看来她真的只是入须的仆人。
  留在教室里的我们和中城面对面。差不多要开始了。

  中城慢慢放下环抱的双手。
  「找你们做这么麻烦的事真抱歉。虽然一开始计划得很完美,做下去还是出了问题。算了,你们就帮个忙吧。」
  是吗?很完美吗?
  「入须应该都讲过了,总之就是这样。」
  喔,这人很洒脱嘛。我本来很担心,二年F班那些学长姐是否很不乐意接受我们这些高一生的审判,不过江波和中城都不像这样,不用操这个心真是太好了。
  我身旁的里志把手伸进束口袋,拿出皮制封面的手册和钢笔,有如宣告自己负责记录似地打开手册,握好钢笔。
  要直接进入主题也行,但我们还没掌握全面情况,所以伊原先用不痛不痒的寒喧打开话匣子。
  「学长你们真辛苦呢,我听到剧本还没写完都吓了一大跳。」
  中城夸张地大大点头。
  「就是啊,真没想到,都走到这一步了才碰上这种麻烦。」
  「拍摄过程也很不简单吧?」
  「演戏和场务都可以即兴发挥,很轻松啦,最麻烦的是交通,电车加上巴士要花一个小时,而且只有周日能去,真不晓得干嘛选那种地方拍戏。」
  伊原好像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
  「啊?你说拍摄地点?有人推荐那里的景色很不错,我们确实拍到了难得的画面,这点是很好,不过还是太远了。」
  入须评论二年F班的企画「简陋」,说得一点也没错,换成是我绝对不会选择来回要花上两小时的地方。
  里志似乎对主题以外的话题很感兴趣,抬头问道:
  「听说楢洼地区是个废村,那里有巴士吗?」
  「喔,是小巴士啦,家里开旅馆的人借用了接送客人的车。」
  「话说回来,真亏学长你们进得去呢。」
  「这也是靠关系啦。那个地方现在还归矿山管理,有人跟他们谈好了,就是建议去槽洼拍摄的人。」
  「为什么只有周日能去?」
  「槽洼已经是个废村,但是矿山的设备还在运作,平日去会干扰人家工作,还会有车子开来开去,他们说不能保证安全,所以叫我们不要平日去……这些跟我们的事有关吗?」
  里志笑着说:
  「谢谢学长,让我上了一课。」
  中城学长,别在意,这家伙一向如此。我在心里说。
  接着千反田问:
  「写剧本的是本乡学姐吧?她的情况怎么了?」
  「本乡喔?详细情况我不清楚,听说挺糟的。算了,我也不能怪她。」
  中城皱眉说。如果入须之言句句属实,本乡都是被二年F班这群人逼到生病的,别说责怪了,他们甚至该道歉吧?虽然我这样想,当事人一定很难想开,中城的态度也显得有些埋怨。
  不知千反田有没有察觉这气氛?我想多半没有。她的态度始终很温和。
  「本乡学姐的个性是不是很敏感?」
  中城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他低声沉吟。
  「我觉得不像。她的个性怎样我不清楚,身体倒是看得出来。」
  「本乡学姐的身体很敏感吗?」
  这是哪门子的话?我忍不住插嘴:
  「她的身体不好吗?」
  「对啊,她请假过好几次,也没参加拍摄。」
  中城说到她没参加拍摄时,语气似乎怀着很深的怨气。照理来说,剧作家不一定要陪同拍摄,何况剧本也还没写完,不难想像本乡没跟去拍摄时都在做什么……当然是写剧本。
  我也提出自己的疑问:
  「本乡学姐的剧本在班上的评价是不是很差?」
  中城听了却一脸愤慨。
  「没人批评过她,也没人怪过她啊。」
  「大家只是默默在心里批评吗?」
  「说什么傻话?大家都明白本乡的工作很重要,当然我也是。」
  但本乡还没完成剧本就先搞坏了身子,所以千反田说得没错,她的个性或许真的太敏感了。
  伊原轻咳两声,可能想扭转现场尴尬的气氛。
  「对了,学长……」
  「什么?」
  「剧本里完全没提到谁演凶手吗?诡计没写清楚就算了,但至少要写出凶手角色吧?」
  好个单刀直入的大胆提问。若能知道这点,事情就简单多了,我们也无须当什么顾问。中城再次盘起手臂,回忆似地看着半空。
  「唔……」
  「怎样?」
  「就我所知,应该没有。不,等一下……对了,她好像对鸿巢说过『加油吧』之类的话。」
  她对谁都可以说「加油」吧?伊原大概也这么想,顿时露出失望的脸色,但她仍锲而不舍地追问:
  「那我们可以去问演员吗?看看她还跟谁说过类似的话。」
  「我们早就问过了,没有人听她说过要演凶手。」
  我简洁地问一句:
  「侦探角色呢?」
  「也没有。」
  唔……
  伊原很努力地继续问:
  「那诡计呢?她说过这出『Mystery』用的是物理诡计或心理诡计吗?」
  不料中城讶异地反问:
  「有什么差别?」
  我实在不知该做何反应,便望向伊原,她露出分不清是焦躁还是死心的表情暗自摇头。要是中城不在面前,她绝对会毫不掩饰地尽情长吁短叹。
  后来我们又提了几个问题,可是中城始终没能提供关键资讯。想想其实很合理,若有这种资讯,也不至于演变成此般局面。除此之外,我们的准备也不太周全,来这里之前完全没整理重点,因此提不出切中要害的问题,这根本违背了我奉行的节能主义。必要的事应该尽快做,先揪出关键问题才是最妥当的顺序。
  中城露出满足的神情说:
  「你们就这样了?」
  伊原挂出很不像她的愉快笑容回答:
  「这是在问我们还有没有其他提问吧?是啊,就这样。」
  我感觉到两人的话中都带着刺。
  掌握情资的准备工作到此为止。里志灵活地转动手指间的钢笔,千反田如收到信号一般,沉稳地问:
  「中城学长,你认为本乡真由学姐是怎么看待这部录影带电影的?」
  中城发现讲到正题,嘻嘻一笑。
  「好,我就讲给你们听,请你们手下留情。」
  「麻烦学长了。」
  我想中城可能一直在等这一刻。他舔舔嘴唇,滔滔不绝地说了。

  「大家都吵着说不先写好结局没办法拍摄,可是在我看来,观众才不管什么诡计咧,最要紧的是剧情。『凶手就是你』这句话,还有凶手哭着说出动机才是重点。我做不来本乡的工作,不过要我评论的话,我会说她的剧情没有高潮,连谁是主角都看不出来。
  让海藤演死者倒是很好,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海藤的个性很豪迈,人面也很广,道具小组自豪的作品让他死得很有看头,这真的很棒,受欢迎的演员就该好好重用嘛。其实让他演凶手或主角更好,反正都拍下去了。照这点来看,凶手最好是山西,因为她的朋友也很多。」
  这……
  「我们班上个性龟毛的人太多了,Mystery必须这样,Mystery不能那样,他们根本没搞清楚嘛,电影再怎么长也只有一小时,所有要素都加进去,哪有时间拍完啊?拍出来的东西你们也看过了,在银幕上播放时什么细节都看不清楚,所以该重视的还是戏剧性,标题最好简单俐落地取作『古丘废村凶杀案』,要能吸引观众才行。本乡应该也很明白这一点。」
  该怎么说呢……中城的话简直让我听呆了。我不是推理小说的爱好者,只是经常买便宜的文库本来打发时间,其中不乏号称Mystery的作品,如此而已。可是连我都觉得中城那句「观众不管诡计」很诡异。
  不过仔细想想,事实又是如何?二年F班拍好电影之后,会有怎样的人来看?
  里面一定有侦探小说研究社的人,也有从来不看推理小说的人。这并非凭空猜想,壁报社发行的神山月报根据全校问卷调查写过一篇标题叫「神高学生识字率」的幽默报导,当时里志读得很开心,所以我还记得。在过去一年内至少读过一本小说的学生只占全校的四成,其中读过推理小说,甚至会注重诡计的读者就不知还剩下几成了。
  考虑到这件事,也不能说中城的主张没有道理。
  中城除了交叠手臂以外又跷起腿。
  「可是在剧情上又不能不拍出凶手用什么手段杀了海藤,否则会缺少戏剧张力,所以入须才得专程去拜托你们帮忙……啊,对了,你们就是喜欢Mystery的人嘛。不好意思,我没有恶意,我只想努力完成作品。」
  中城的语气更武断了。
  「简单说,那个剧本是密室杀人。海藤死掉的房间没有其他出口,要解决的问题是凶手要怎么杀掉海藤。
  答案很简单,凶手是从唯一的路出去的。」
  伊原皱着眉问:
  「从哪里?」
  中城笑了。
  「真迟钝,当然是窗户嘛。」
  ……窗户?
  我想起昨天看的录影带,虽然还留下片段画面的记忆,不过很讽刺地,我的回忆只剩中城提到的戏剧性部分,现场配置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没办法了,我只好说:
  「里志,平面图呢?」
  里志愉快地做出敬礼姿势。
  「Yes,Sir!稍等一下。」
  他从束口袋拿出一张影印纸,那是他简略画下的剧场平面图。
  根据这张图所示,海藤死亡的地点是上手翼,剧中其他人物从右侧走廊进入。我还记得当时门锁住了,有人回头去拿万能钥匙,因此上手翼对右侧走廊的人而言是个密室。
  之后的情况是:胜田穿过舞台走向下手翼,因为走左侧走廊也可经由舞台到达上手翼。他到了下手翼,赫然发现有堆木材塞住了门,我记得是这样。
  唔……
  从根本来看,中城那句「这是密室杀人」很不可信。
  我的理由不是「不可能有完全的密室,真是密室就没办法杀人了」。电影画面很难看出来,但平面图画得很清楚,除了窗户以外还有一个出口。
  我指着剧场大厅大门说:
  「这里呢?」
  中城爽快地回答:
  「打不开。」
  「啊?」
  「门被封住了,关得密不通风,你可以当作没有这个门。」
  我哑口无言,同时瞥见伊原摆出受不了的表情,我想自己的脸色大概也差不多。我怎么都没听过这件事?
  昨天入须向我们保证,本乡这个编剧的出题绝对公平。其实她没有说错,她又没保证过摄影小组拍出来的画面也一样公平。我不禁感到脱力,里志面带微笑在剧场大厅出口打叉。
  总之,剧场大厅的大门不能用,密室还是有四个出口,包括上手翼的门和窗,还有下手翼的门和窗,但两扇门都堵住了,只剩两面窗户。
  「窗户啊……会是哪一边的窗户呢?」
  伊原问,中城哼了一声,答道:
  「当然是这边。」
  「上手翼?为什么学长这么肯定?」
  「这是一定的,下手翼的窗户前面有衣柜挡着,打不开。」
  是吗?里志依然微笑,又在下手翼窗户打叉。
  用这种步调简直是在白费力气,我最讨厌无意义地耗费能源,也就是白费力气。我干脆一次问个清楚。
  「学长,可能是银幕放映的效果不好,那部电影有很多画面看不清楚,能不能请你先告诉我们,除了这两个出口以外还有哪里不能用?暂时别管这是不是密室,总之你先全部告诉我们。」
  「喔喔,还有其他的吗……」
  中城想了一下。
  「……对了,左侧走廊的第二间准备室打不开,因为门锁坏了,钥匙插不进去。还有建筑物朝北的一面……就是这张平面图左侧的所有窗户,为了防雪都钉死了,不过想拆还是拆得掉啦。」
  「真的只有这些?」
  「是啊,就这些了。」
  中城一口咬定。
  我多少还是有些怀疑,不过信用即是财富,姑且相信他吧。一直保持沉默的千反田说:
  「本乡学姐也知道这些事吗?毕竟她没有参与拍摄……」
  对耶,这点很重要。本乡如果不清楚剧场实际情况,纯粹看平面图来写剧本,很可能写出无法实现的情节。
  中城的回答消除了我们的疑虑。
  「本乡决定选楢洼当舞台后,还亲自去视察过。」
  「请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想,六月……不,五月底。」
  「中途打岔真是抱歉,请学长继续说吧。」
  中城点点头,表情十分认真地继续道:
  「所以我觉得凶手是从上手翼的窗户进去再出来,这样一来,凶手不用走这扇门也能杀死海藤。怎样?」
  还「怎样」咧。
  凶手是爬窗进出,而不是门……他的答案是这样吗?
  「喔喔,原来如此!」
  千反田拍了一下腿。
  我实在不想对兴高采烈的中城泼冷水,真正泼他冷水的是在这种时候特别管用的伊原。
  「中城学长,这种Mystery太平淡了。」
  中城受她抢白,脸上顿时浮现怒色,但语气依然沉稳。
  「就算你们这样想,难道还有其他手段吗?而且……对了,你们也知道本乡的情况,她又不是Mystery专家,我不觉得她想得出多精采的诡计。」
  他说我们不了解本乡,事实确是如此。不过这么一来……
  我本来只想静静地旁听就好,却忍不住投入这种气氛。
  「学长,这么一来还有办法锁定凶手吗?」
  「锁定?」
  「我是在问,如果本乡学姐设计了这种诡计,那凶手会是谁?」
  中城似乎没想过这一点,又环抱手臂陷入沉思。伊原自信满满地追问:
  「还有一点,所有人走进案件现场时,镜头不是拍了窗外吗?」
  「是啊。」
  「从影片看来,窗外明明没有人走过的痕迹,所以中城学长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案件现场的窗外……
  我想起来了,那一幕拍到长得和人一样高的茂盛夏草。伊原说得对,如果曾有人经过,不可能没有夏草折断的痕迹。
  中城好像还没想通,所以伊原重新说明一番,他听了却依然坚持:
  「那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吗?
  我帮伊原顶了回去。
  「为什么没关系?我觉得明明就有。」
  「本乡可能忘了写清楚指示吧。」
  「要这样讲的话,根本没得谈了嘛。伊原说的是没有凶手的足迹耶,本乡学姐有可能脱线到忘了写出这点吗?难道剧本的其他部分也缺了很多应有的指示?」
  中城沉吟着。
  他的顽固还真令人惊讶。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大声地说:
  「对了,是夏草!」
  「……夏草怎样了?」
  中城一副重拾自信的模样,振振有词地说:
  「你们不想选窗户这条路,是因为外面的夏草没有折断,对吧?」
  伊原慎重地点头。
  「你们就是这点搞错了。我刚刚也说过,本乡去楢洼视察是五月底,那时夏草还没长出来,所以本乡误以为窗户这条路行得通。」
  里志惊叹地「哇」了一声,如果不用顾虑中城,他一定会说「总算有一句像样的发言了」。伊原好像想反驳,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偷偷觉得好笑,心想中城真有一套,竟然想得到本乡视察时拟定的逃脱路线不能用于实际摄影。
  的确有一套,不过……
  中城八成把我们的沉默当作认同,便乘胜追击。
  「只要在下次摄影之前先把草割一割,从发现尸体那一幕开始拍,就没问题了。对耶,我怎么现在才想到?这样行得通,搞定了!」
  我看中城乐得手舞足蹈,决定放弃反驳,因为现在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工夫。
  千反田见话题告一段落,便微笑着对中城说:
  「谢谢学长告诉我们这些事,应该可以给入须姐一个好交代了。」
  中城满意地点头,看他那副兴奋喘息的模样,说不定等一下就会自己动手写剧本了。

  几分钟后的地科教室。
  伊原「呣」地呻吟。写是这样写,其实那种声音很难形容。
  「那样可以吗?真的行得通吗?」
  中城出人意料的反击让伊原乱了阵脚,她认为那种诡计太不入流,却不得不承认他关于夏草的发言有其道理。对任何小破绽都会猛烈攻击的伊原想必相当郁闷。
  「就物理上而言,的确有充分的可能性。」
  里志喃喃回答,语气也带着一丝不满。
  至于千反田……
  「……」
  她一再地瞥向我,我终于按捺不住,主动问她:
  「干嘛啊,千反田?」
  「呃,嗯……」
  千反田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折木同学,你觉得中城学长的推论真的符合本乡学姐的想法吗?」
  「在问我之前,先说你怎么想吧。」
  我问了之后,千反田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么容易把心境表现在态度上的人应该不多。千反田的表情变化不大,但眼神和嘴巴的动作已说明了一切。我说:
  「你看不顺眼吗?」
  「我哪有看不顺眼!我只是……有点不能接受。」
  这不就等于看不顺眼吗?
  就某种角度而言,中城的性格还真杰出,他讲起自己的主张如此铿锵有力、毫不退让,甚至说得出一番道理推翻我们的否定。不过,无论他再怎么有信心,我们不能接受的地方还是不能接受,看不顺眼的地方依旧看不顺眼。
  我盘起手臂,这可不是在模仿中城。
  「算了,也难怪你这么觉得,中城的说法难以成立,所以会让人下意识地产生不协调的感觉。」
  回话的不是千反田,而是伊原。她不甘心地说:
  「难以成立?根本矛盾极了嘛,折木!」
  她这么想要驳倒中城吗?
  我朝里志招招手,他看出我的意图,便将平面图拿过来。我把图摊在桌上,转到千反田和伊原看得清楚的角度。
  我尽可能以寻常的语气说:
  「中城的提案很简单,简单到若用欣赏Mystery的眼光去看都觉得愚蠢。正因这么单纯,更不容易靠物理手法推翻。伊原,你想说那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才反驳不了。」
  她沉默的不悦脸色等于承认。
  千反田兴致盎然地靠过来,我悄悄把椅子往后移。
  「还能从哪一方面判断出不可能吗?」
  「是没有到『不可能』的程度啦……你们记得伊原问中城的问题吗?本乡有没有说过那出Mystery用了什么诡计的那一句。」
  千反田果断地点头。
  「我记得,『她说过这出Mystery用的是物理诡计或心理诡计吗』。」
  「没错。我要说的是,这个简单至极的物理手法可以用简单至极的人类心理推翻。」
  我才说完,里志突然爆出笑声。
  「哈哈哈,奉太郎,好个迂回的说法,完全像个『侦探角色』。」
  这家伙明知我不想当侦探还这样说,个性真差。不过我的说法真的太迂回了。我坦然地反省,改口道:
  「换句话说,依照凶手的心理,应该不会爬窗进去。」
  我指着平面图上的凶杀现场,讲得更明白点则是窗户。
  「这个角色如果要爬窗入侵,一定得从剧场外面进来,可是……
  大白天里要在同学分散于剧场各处的情况下做这种事,想也知道,不管从哪个房间移动到犯案地点,一定会被别人看见,不然就是脚步声给人听见,换成是我绝对不会冒这种险。」
  「唔。」
  里志摸摸下巴。
  「说得也是。如果我要在那里杀人,也不会采取中城学长那种容易曝露行踪的方法。若是晚上还能考虑,但那时是白天,他太偏重物理上的可能性了。」
  「嗯,就是这样。」
  我下了结论,千反田「唉」地叹了一声。
  「我懂了。我之所以不能接受,一定是想像了中城学长的提案实际进行的情况。当凶手悄悄逼近海藤时,楼上还有其他人呢,这太奇怪了。」
  也有人露出难以释怀的表情,那是伊原。
  「我觉得折木说的有道理,但又不能确定本乡学姐会不会注意到这点。」
  说得也是。若能去问本乡,所有事情都可以立刻解决……算了,就是因为不能问,那些人才会找上我们。但也不能因此丢下这桩问题。
  「我们虽然不了解本乡细心到什么程度,但那些人不也是间接得知吗?」
  谈到这里时,地科教室来了个客人,即是帮我们带路的江波。她站在教室门口,好像不打算进来。
  「成果如何?」
  里志讽刺地笑着回答:
  「有初步结论了。」
  「是什么?」
  「中城学长的提案不能采纳。」
  江波喃喃说着「这样啊」,可是脸上没有半点遗憾。千反田深深低头。
  「对不起。」
  「不会,这不是你们的错……明天我会为你们介绍第二个人。」
  明天?连明天也要来?我的暑假啊……
  江波听完想听的事,说完想说的话便爽快离开。我叫住江波,她停下脚步,讶异地回头。
  「干嘛?」
  态度真冷淡,我尽量叫自己别在意。
  「可以给我们看看剧本吗?拍摄中实际用过的。」
  江波打量似地看着我。
  「你们已经看过录影带了,有这个必要吗?」
  「呃,这个嘛……我们想知道本乡学姐的细心程度。」
  江波微微点头,答应帮忙准备。
  接下来我们仍拿中城当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早已偏离了他那件解决方案。不论结果好坏,中城的强硬性格都让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随口漫谈这类的事。
  要用一句话形容我对中城的印象嘛,最适合的应该是入须那句「缺乏必要技术的人做不出好成果」。


  三 「不可见的入侵」

  隔天。
  千反田大概还在牵挂我昨天缺乏行动意愿的事,一大早就打电话来,用怀柔语气下达「绝对要来」的社长命令,我缺乏有力的反对理由,只好又乖乖地去学校。也罢,既然上了船,中途下船更麻烦,我已经打消那种念头了。
  走出家门时,我发现信箱里有国际邮件,收件人不是我,而是爸爸,所以我没拆信。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寄的,一定是折木供惠,我的姐姐。
  我姐不甘待在日本,跑遍世界各地,目前正在东欧。她有时会给我惹些麻烦,而且跟千反田带来的麻烦不太一样,是等级更高的麻烦。但这封信不是给我的,所以我不用担心姐姐这边,能无后顾之忧地应付千反田那边的事,甚幸甚幸。
  ……幸个头啦。
  我来到地科教室。
  在江波到达之前完全没事做。我在不变的夏天暑气之中找了个阳光晒不到的座位,读起百圆商店买来的文库本。我正为了那出Mystery伤透脑筋,实在不想再看推理小说,所以在兼卖新书的旧书店随便挑了其他类型的书。
  千反田毫不在意日晒,靠在教室另一侧的窗边望着操场。她好像很能耐热,而且怎么晒都晒不黑。她凝视着操场,正确说法应该是凝视着在那里为文化祭做准备的人,让我不禁担心她是不是又找到麻烦的事了,但她的眼中并无好奇的光辉,看来只是闲着没事干。
  最不闲的是伊原,她身为制作社刊《冰菓》实质上的负责人,此时正在笔记本上写字。我问伊原,她早已写好稿子,还有什么能写的?结果她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说:
  「如果只有稿子就能做出社刊,还要编辑干嘛?」
  那真是辛苦她了。
  里志跟我一样拿着文库本,书上包了书套,看不出内容。里志平时的基本表情是微笑,但不至于连看书也保持笑容。话虽如此,我还真不习惯里志面无表情的模样。
  我正想到这里,里志突然放松表情,搁下文库本,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对了,你们看过多少侦探小说?」
  伊原听了便停笔,耸肩反问:
  「干嘛问这个,小福?」
  「我昨天听到中城学长说的话,突然发现每个人看侦探小说的角度都不太一样,所以很想知道大家对侦探小说的观点有什么差别。」
  嗯,中城的阅读角度对我而言也很新鲜,过了一天再回头想想,突然觉得那很像看两小时电视影集的感觉。里志对这种差异感兴趣并不奇怪。
  「喔……可是我觉得自己的观点很普通啊。」
  「我就是想问我们各自认定的普通观点有没有差异嘛。」
  里志笑着说,伊原苦笑地回答「也对」。
  「要说普通嘛……唔……我自己是觉得很普通啦,像是克莉丝蒂和昆恩这些。」
  这叫做普通?虽然我也只听过名字……
  里志也歪着头说:
  「与其说普通,更该说正宗,或是古典,跟我们古籍研究社也比较搭。就这样吗?日本作品呢?」
  「你现在问起,我才发现看得不多,只有一些铁路题材的作品。我还满爱看Mystery的,可是大部分的作家我都不太喜欢。」
  伊原明明看很多嘛,难怪她对二年F班的「Mystery」那么感兴趣。在我们四人之中,看最多推理小说的说不定是伊原。
  「奉太郎呢?」
  被点名后,我没阖起手上的文库本直接回答:
  「我没那么常看。」
  「难道是没意识到那算侦探小说?你的阅读习惯明明很没节操。」
  要你管。
  「我看过几本黄色封面的文库本,就这样。」
  我无心认真回答,所以说得很含糊。
  「喔喔……所以都是日本作家罗?比我想像得更有原则嘛。」
  他立刻回答,可见听懂了我的意思。里志的知识依然渊博得莫名其妙。
  里志朝千反田望去,她摇摇头说:
  「我不看。」
  「咦?」
  里志发出疑惑的语气。我也觉得有些意外,因为依照千反田那种再无聊的事都能找出谜题的个性来看,任谁都觉得她一定很爱推理小说。里志又问一次:
  「完全不看?」
  「我发现自己没办法喜欢Mystery,就不看了,这几年完全没碰过。」
  所以她并非从来不看,而是看了之后才排斥。每天过得像推理小说那样古怪的大小姐却不看推理小说,这还真是讽刺,或许正如商业人士讨厌商战小说吧。这么一想,我便不觉得多奇怪了。
  伊原很惊讶地说:
  「真的吗,小千?可是你看二年F班那出Mystery,不是看得很愉快吗?」
  千反田微笑了。
  「因为我很期待见识入须姐他们的作品……并不是喜欢Mystery电影。」
  原来如此,那就说得通了。
  好啦,只剩一个人,顺序一定得如实遵守。里志看似认同地一个人在旁边频频点头,我问道:
  「那你又是怎样?」
  「我啊……」
  「囊括古今东西所有名侦探吗?」
  我开玩笑地说,里志却明确地否认。
  「不是。」
  嗯?
  伊原扬起嘴角。
  「小福的喜好我当然知道。」
  里志听了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千反田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
  「咦?怎么回事?福部同学藏了什么秘密吗?」
  在此说明,如果里志回答这是秘密,千反田绝不会继续追问。这是我从过去的经验学到的事,这大小姐的好奇心还是懂得适可而止。
  里志答得很犹豫。
  「这个嘛,我……」
  干嘛啦,别吊人胃口了。
  一旁的伊原干脆直接戳穿。
  「小福很向往Sherlockian。」
  喔喔……我懂了。
  Sherlockian说穿了就是喜爱夏洛克·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的狂热书迷,我不太了解详情,总之听说其中有人热中于研究福尔摩斯的伙伴养的那只斗牛犬后来怎么了。这是兼具稚气和玩心的人才做得来的兴趣,而里志的确两者都有。
  「Sherlockian是什么啊?」
  「喔,就是……」
  伊原向没听过这名词的千反田解释,里志在旁边小声地纠正。
  「我向往的不是Sherlockian,而是Holmesist。」
  这两者有什么差异吗?

  我跟里志谈话时,江波来了。她站在门口敬礼说「今天也请指教」,然后……
  「非常抱歉,今天借不到空教室,所以要麻烦你们去二年F班的教室,有点乱就是了。」
  她毫无歉意地征询我们的同意。
  「那我们走吧,这是裁判会议第二场。」
  里志故意说得很开朗,我们闻言便陆续走出地科教室。我心不在焉地想着,既然是裁判会议,应该叫他们过来才对呀。
  今天校舍里各社团还是一样热闹腾腾,传到走廊上的琴声好像是传统音乐社的试奏,我似乎听过这个旋律,然后发现是水户黄门的主题曲。算不算是雅致呢?
  江波一边走,一边回答我们昨天问过的问题。
  「今天要请你们见的是羽场智博,道具小组的成员。」
  我看看里志,他摇头了,这个羽场大概也不是名人。昨天是摄影小组,今天是道具小组,我总觉得明天还有人等着见。江波面向前方,神情肃穆地走着。
  「他没有固定的职务,因为个性鸡婆……个性积极,所以知道很多细节。你们还有其他想问的事吗?」
  对小事很细心的伊原问道:
  「请问,既然羽场学长那么鸡婆……那么积极,为什么不当演员呢?」
  喔喔,对耶,这种人一定很爱上镜头。江波稍微转向伊原,轻轻点头。
  「他的确想当演员。」
  「那为什么……」
  「因为投票落选了。」
  原来是这样。我顺口说道:
  「为什么要介绍这样的人给我们?」
  因为被评为鸡婆……积极的人较能坦率接受我们这些外人的判断吗?江波难得露出表情,有点像是困扰。
  「我也认为他不适合……不过入须既然选择他,一定有她的理由。对了,或许是他在所有成员之中最了解Mystery,虽然这都是他自己说的。」
  这番没诚意的帮腔令我不禁莞尔。
  里志一再强调「女帝」入须的用人技巧有多高明,若是属实,她就像江波说的一样必定有她的理由。最初便是入须把我们拖进这件事,要是怀疑她的战略,根本不用玩了。我如此想着,里志却有点不满地说:
  「入须学姐到底在忙什么?她根本没出面嘛。」
  没错,前天的试映会结束后,我们一直没再见过她。江波毫不迟疑地回答:
  「你们在找『正确答案』的时候,她也一直在找人接手写剧本,那项工作同样很艰钜。」
  我们经过走廊,从专科大楼来到普通大楼。
  二年F班教室出现在眼前,这时千反田缓慢地开口:
  「江波学姐。」
  「什么事?」
  「请问你和本乡学姐很熟吗?」
  江波听到这个问题显得很疑惑,虽然说不上惊慌,语气却变得有些凝滞。
  「……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理由。」
  千反田对着江波的背影微笑。
  「我只是很好奇,不知道写剧本的是怎样的人,感觉好像很认真。」
  我们走到二年F班的教室门口,江波停下脚步回头说:
  「本乡的个性认真又细心,责任感也很强,像个笨蛋一样温柔、脆弱,是我的好朋友。我说这些对你们又有什么帮助?……好了,羽场还在等,麻烦你们了。」
  说完她便转身,也不帮我们和羽场互相介绍就快步离开。

  江波那句「有点乱」说得没错,二年F班的教室到处堆着杂物,那部电影里出现过的登山背包、比较少出场的背包里的东西都放在教室的角落。黑板上以潦草的字迹写了时间表之类的东西,还有一行大大的黄色粉笔字「下周日=绝对终极最后时限」,像是要盖过时间表似的。桌椅也是乱七八糟,我初次清楚体会到这个班展企画所面临的危机。这间教室的环境杂乱到令我不禁怀疑,入须安排我们和羽场在这里见面是不是为了让我们有这种感觉而使出的策略。
  有个男生坐在教室角落晒不到阳光的地方,他戴着眼镜,体格中等偏瘦,一看到我们走进来,立刻用演戏般的动作挥手。
  「你们是入须找来的顾问吗?我是羽场智博,请多指教。」
  千反田先报上姓名,我们仍照昨天向中城自我介绍的顺序依次说完。羽场像是要牢牢记下我们的名字似地念了几次,才请我们坐下。
  不知道羽场平时为人如何,总之此刻看来心情很好,他一脸愉快地就座,看着我们点头说:
  「我能跟你们聊聊Mystery吧?这个班上实在没几个人懂。」
  看来二年F班的人得到的资料都有些扭曲。千反田可能也发现了对方有所误解,她说:
  「我们是古籍研究社的。」
  羽场听了立刻睁大眼睛。
  「是吗?你们是古籍研究社?所以读的都是古典黄金时代的作品喽?真服了你们,原来是这样。」
  他还是没搞懂。罢了,就算他把古籍研究社这活动目的不明的社团视为古典Mystery社,也不算什么天大的误会。
  羽场喃喃说着「服了你们」,取出A4影印纸放在桌上。我看出那是电影里那座剧场的详细平面图,上面标出每个房间的正式称呼、窗户位置,连建筑设计师的名字都有,不过有一部分看不清楚,只能辨识出「中村青」这三个字,堵死的通道全都打了叉。
  里志情不自禁地叫道:
  「学长!这是哪弄来的?」
  「嗯?怎么,难道你们没拿到这张图?」
  里志默默地拿出他手抄的平面图,羽场看了便说:
  「……唔,这张也够用了。」
  「请问这张平面图是怎么来的?」
  羽场回答了伊原的问题。
  「那个剧场是古丘町的公共建筑,所以当地的地政处还留有平面图。有这张图就能掌握剧中的位置关系,我是用这个来推理的。」
  他笑着说。
  羽场的平面图当然标出了尸体所在,其他角色的位置也有详细注明。他这么有干劲当然很好,或许该说符合我的期望。羽场又开心地附加一句:
  「如果把Mystery视为作家和读者之间的斗智,和本乡这个业余人士对抗实在不够尽兴。」
  真有自信。千反田看着他的侧脸问道:
  「听说本乡学姐很少接触Mystery?」
  「是啊,在拍摄这部电影之前从来不看。」
  「但她还是看过一些故事吧?」
  羽场扬起了嘴角。
  「都是些清淡无味的东西。你们看,那里有她临时抱佛脚的痕迹。」
  他用下巴指着教室一角,那里堆着几本书,从尺寸看来全是文库本。千反田站起来。
  「我可以参观一下吗?」
  千反田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展现好奇心,让羽场有点疑惑。我也觉得那些东西无关紧要,反正我向来不理解这位大小姐的好奇心会用在哪些地方。千反田等不及羽场答覆,便走过去将那些书拿来。
  里志看到堆在平面图旁边的书山,忍不住惊呼:
  「哇!是延原(※延原谦(1892-1977),日本推理小说翻译家,编辑。)翻译的!而且还是新版!」
  他看到的就是方才提过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浮雕效果的封面十分精致美观,白到发亮的书皮显示出这本夏洛克·福尔摩斯小说才刚买不久。伊原在三男冷冷地说:
  「她用夏洛克·福尔摩斯来研究Mystery?」
  羽场答道:
  「是啊,所以说她是外行人嘛。」
  读福尔摩斯的就是外行人?这意见真不客气,更何况还有里志这个Sherlockian(或者该说Holmesist)在场呢。里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是可以这么说。」
  唔……
  千反田拿起书山最上面一本,翻开来看。真希望快点回到主题。不知道千反田有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情,我想多半是没有,总之她停下动作,凝视着书页。
  「哎呀。」
  「怎么了?」
  「这里有奇怪的记号。你看。」
  她翻开那页给我看。我随便瞄了一眼,看见目录里的每个短篇标题上方都画了记号,但我不觉得这些记号像千反田说的那么「奇怪」。

  ————————
  福尔摩斯办案记(※本书所引用的福尔摩斯作品翻译名称均采用脸谱出版之《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版本。)
     柯南·道尔
  〇 波希米亚丑闻
  △ 红发会
  ╳ 身分之谜
  △ 波士堪谷奇案
  ╳ 五枚桥籽
  ◎ 歪嘴的人
  〇 蓝柘榴石探案
  ╳ 花斑带探案
  ╳ 单身贵族探案
  △ 红榉庄探案
  ————————

  「看,这里也有。」

  ——————————
  福尔摩斯档案簿
     柯南·道尔
  〇 显赫的顾客探案
  ◎ 苍白的士兵探案
  △ 蓝宝石探案
  ╳ 三面人形墙探案
  〇 吸血鬼探案
  ◎ 三名同姓之人探案
  △ 松桥探案
  △ 匍行者探案
  △ 狮鬃探案
  ╳ 蒙面房客探案
  ——————————

  我迅速一瞥,将书塞回千反田手上。
  「哪里奇怪了?只是把能用的构想圈起来嘛。」
  「是这样吗……」
  千反田好像不尽然接受,但也没再追根究柢。我听见里志嘴里念念有词,转过头去想问个清楚,他却露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津津有味地看着平面图。
  「可以了吧?」
  羽场以指尖敲敲桌角,心急地说:
  「别管这些了,我们开始来推理吧。」
  哈哈,原来如此,他显然很想快点说出自己的想法。无所谓,我也想要快点解决。千反田还想伸手拿第二本,我赶紧用手肘挡住,她察觉了羽场的脸色,看看手中的文库本又看看羽场,总算将文库本放回书堆。
  「对不起,请开始吧。」
  羽场用力点头,他装模作样地抽出胸前的原子笔,像要开始讲课似地咳嗽一声。好,要开始了,我洗耳恭听。
  「请你们听听看,我的想法是那出Mystery并不复杂,算是很简单的。」
  他停下来观察我们的反应。我没有任何表示,其他人怎样我就不知道了。
  「首先我要指出,那件凶杀案不是事先计划好的,不,说临时计划比较妥当。总之这不是在事前有完整计划的那类故事,凶手只是利用碰巧具备的条件犯案。这点你们能接受吧?」
  他的着眼点很不错,坦白说,我没有注意过这件事。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部电影无论用了什么诡计,都不可能是严密的计划,至于理由……
  「……为什么呢?」
  千反田疑惑地问。羽场刚开始讲话就被打断,我以为他一定很不高兴,但他反而得意洋洋地解释:
  「说起理由嘛,如果是事前计划,凶手要怎么诱导海藤去剧场右侧呢?海藤独自去剧场一楼右侧,完全是他自己选择钥匙所导致的结果,这不可能是凶手的计谋,若说凶手灵机一动决定利用这种情况还比较合理。其实无论是哪一种都没差别,这两种在Mystery里都有很多实例。」
  听说魔术师能让客人从好几张扑克牌里选出他期望的那一张,不过这次应该不是那种情况。羽场的说法颇为可信。
  接下来,羽场用原子笔尾端指着平面图的上手翼,那是发现尸体的地点。
  「如你们所知,这是密室杀人。能进入上手翼犯案现场的门分别是这里、这里,以及这里,其中两处堵死无法使用,一处在发现尸体时锁住了。此外还有两扇窗户,一扇有东西挡住,另一扇窗外长了跟人一样高的草,茂密的青草没有折断的痕迹,所以杀死海藤的凶手不是用普通方法逃走的。」
  羽场一口气说完中城提案的进度,然后笑着说:
  「可是杀死海藤的凶手不在室内,这是典型的密室。不用我说你们也明白,密室杀人得在发现尸体之后才会成立,说得更精确些,是在所有人都如此认定时才能成立。那么,要怎么做到这一点呢?自古至今的无数推理作家都想过这个问题。
  从最简单的方法说起:凶手可能使用万能钥匙入侵现场,事后再把钥匙放回原处。
  这种方法最大的缺点在于无聊,如果真相是这样,被观众丢石头也是应该的。本乡再怎么外行,也不至于写出这种东西,总之我先一并提出。
  钥匙放在管理室,想进管理室必须通过玄关大厅,可是位于二楼工具室的杉村随时监视着玄关大厅,或者该说有可能监视。凶手要拿钥匙,只能祈祷自己运气够好,不会被杉村发现。如果打算杀人,不可能选这种方法。
  如果凶手是杉村,就能安全拿到钥匙吗?一样不可能,他也得祈祷自己的运气好到不会被濑之上、胜田、山西发现。」
  唔,推论得挺慎重的嘛,完全不像他给人的印象那么粗枝大叶。
  「所以,『没人能悄悄通过玄关大厅』这一点非常重要,这么一来不只没人能入侵上手翼,连一楼右侧走廊也是。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羽场问道,目光从平面图上移开,像在挑学生答题似地依次望向我们每个人。
  啊,他跟伊原对上视线了。
  伊原沉默片刻,简短地回答:
  「学长是指不可能施展物理诡计,对吧?」
  羽场听到她的回答,瞬间露出失望的表情。
  不过很快又恢复原样。
  「你说得对。」
  干嘛,问题被人猜中需要这么难过吗?我感到羽场变冷淡了。
  「没错,虽然可以利用细线或其他东西从室外上锁,但这招没办法用在目前的情况,因为凶手无法进出右侧走廊,也就是突破不了所谓的第二密室。因此,凶手不可能从外侧动手脚制造密室。
  这个第二密室也推翻了另一种常用桥段,即受害者自己制造出密室。受害者在凶手一击之下没有毙命,为了逃离凶手而锁上房间,最后死在里面。第二密室的存在也抹消了这种可能性。
  还有其他情况吗?我能想到的是『杀人时凶手不在场』,以及『发现受害者时谋杀还没开始进行』这两种,简单说即是机关杀人和瞬间杀人。到这里都听得懂吗?」
  我都理解。
  但还是有人听不懂,那是已经不看推理小说的千反田。她不好意思地举手。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学长说得清楚点吗?」
  千反田的请求似乎让羽场很满意,他点点头,又一脸得意地说明:
  「机关杀人指凶手事先在房间装设某种机关,借此杀死海藤,像十字弓和毒针都很常见。瞬间杀人指海藤在开门的时候还没死,凶手是在开门至发现海藤的短暂时间内杀死他。懂了吗?」
  千反田呆呆地「喔」了一声。
  「说到这里,这两者都能用同一个关键点推翻,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他看着伊原挑衅般地说。伊原皱起眉头,虽知不理他比较好,她仍然答道:
  「我知道,是尸体的状态。」
  「……没错。跟了解状况的人谈起来果然比较有趣。」
  羽场显然是在嘴硬,我不禁偷笑。他干咳了一下。
  「从尸体的状况来看,可知海藤死于切断手臂的猛烈斩击,所以可以排除机关杀人和瞬间杀人的可能性。因为若有威力这么大的陷阱,其他人走进来一定会立刻发现,瞬间杀人也施展不出这么剧烈的攻击。
  简单说,本乡设计的密室不容易直接攻破。」
  羽场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语,沉沉靠着椅背小歇片刻,接着又恢复了自信满满的态度对我说:
  「你叫折木吗?如何,你觉得该怎么破解这个密室?」
  其实我已经看穿羽场有话想讲,他一定藏了一条路径没告诉我们,这多半就是他准备的正确答案。但我不想戳破,只是陪着笑脸说「我不知道」,这样才能让谈话进展得更顺畅。
  不出我所料,羽场一脸轻视地笑着,高声说:
  「真没用,这都不知道?算了,我也不意外啦。」
  他起身走向拍摄用过的背包堆置处,将手伸进杂物里,回头看着我们。
  「我是道具小组的成员,负责制作或准备摄影需要的道具。海藤的断手和血浆都是我们做的,只有这个是买来的。」
  他拿出来的东西果然合乎我的猜测。
  那是登山绳。
  「本乡表现得起伏不定,譬如血浆,她事前指定的分量根本不够用,害摄影小组搞得人仰马翻,但她对这件道具的要求却多到罗唆,像是『请准备绳子,要非常坚固,就算吊着人也不会断』。我说要安全就选登山绳,她回答这个很好。你们应该猜到绳子要怎么用了吧?」
  他说着便走回座位,把登山绳丢在桌上,得意地挺起胸膛。
  「再给你们一个提示。鸿巢外表看来瘦小,其实她是登山社的唷。」
  我偷偷观察其他人的表情。伊原满脸无聊,多半猜出来了;里志始终面带微笑盯着手册,因此无法判断;千反田愣着不动,显然还没猜到。
  无论心中在想什么,我们全都没有开口,羽场见状就像揭露秘密似地低声说:
  「答案揭晓,既然一楼进不去,从二楼进去就好啦,毕竟只剩这条路。鸿巢分配到二楼右侧走道并非偶然,我想一定是因为她隶属于登山社。
  本乡的诡计说穿了很简单,巢鸿用登山绳从二楼窗户垂降下来,就能避开其他人的耳目入侵现场杀死海藤,再循原路回去。」
  「学长,她是从上手翼进去的吗?」
  「当然啊,如果从其他地方进去要怎么锁门?……总之你们懂了吧?那部电影还没决定名称,如果要取名嘛……就叫『不可见的入侵』吧。」
  羽场炫耀似地挺起胸膛,怀着「不可能有其他正确答案」如此坚若磐石的自信起身说道:
  「好啦,轮到你们发表意见了。」
  发表?要发表什么?我们看看彼此,伊原用眼神怂恿我反击,但我视若无睹,总觉得这和昨天面对中城的情况一样,反驳只会白费力气。昨天的中城凭着一股干劲强辩到底,今天的羽场则是以自信筑起一道高墙。我看看另一边,和千反田四目交会,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所以对她轻轻点头。
  千反田也朝我点头,然后对羽场说:
  「我觉得学长的意见很精辟。」
  羽场一定很想说「这是当然的」,但他仍秉持谦虚的美德回答:
  「还好啦,没那么厉害。」
  接着他对伊原笑着说:
  「你怎么想呢?」
  啊啊,竟然还刺激她。伊原虽不甘心,还是对千反田点头表示同意。
  羽场的话都说完了,差不多该走了。我站起来说:
  「羽场学长,你的推理真精采,我们应该能给入须学姐一个好交代。那就先失陪了。」
  羽场志得意满地点头,大家听见我的发言也纷纷站起向羽场告辞,准备离开二年F班的教室。
  千反田临去之前看着留在桌上的福尔摩斯小说,问道:
  「不好意思,羽场学长,书可以借我看吗?」
  这请求很奇怪,但羽场心情很好,便爽快地答应。
  「那是本乡的书,小心别弄脏了,要早点拿回来还。」
  我在内心吐嘈:真会慷他人之慨。
  伊原和里志也出去了,最后离开的我在关门前把头采进教室,装出临时想到某事的语气说:
  「羽场学长。」
  「嗯?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重要的事啦,我想问学长看过录影带了没?海藤学长的断手拍得很棒耶。」
  羽场听了苦笑地摇头。
  「其实我还没看。」
  这个答案让我很满意。

  「真教人火大。」
  伊原很谨慎地忍到走进地科教室才说。这简短的一句话饱含了冰冷的怒气,所以我不敢随便说笑。
  这种事只有里志能做。
  「怎么啦,摩耶花?你看不惯学长那种挑衅的态度吗?」
  伊原慢慢摇头。
  「要说挑衅,你平时就很会挑衅了。」
  她把里志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生信念评为挑衅,说得真妙。其实我也觉得她是因为羽场纠缠不休地冷嘲热讽才会生气。伊原叹着气,仿佛在表示「你们都没搞懂」。
  「我讨厌的是他看不起别人的态度。」
  「对你吗?」
  「对我也有啦……不只如此,包括我们这几个、本乡学姐,还有二年F班的其他人,他全都看不起。要说起来我其实没理由生气。」
  她不会因为没理由生气而不生气,即使轮不到自己生气,她还是很火大。
  我把羽场的言行举止当作自信的表现,但伊原多半视其为骄傲,还说他轻视所有人。自信和骄傲确实很难区分,几乎让人怀疑根本没有差别。我偷偷想着,会因此生气的确很像「正义」伊原的作风。
  「而且他连夏洛克·福尔摩斯都看不起耶。小福,你不生气吗?」
  她的语气很强烈,但里志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说:
  「不会啊。」
  「为什么?」
  「因为他说夏洛克·福尔摩斯是初学者读物本来就合乎事实。我同样觉得本乡学姐要研究Mystery会立刻想到福尔摩斯,便代表她是初学者,你也这样想吧?所以没什么好生气的啦。」
  他拍拍伊原的肩膀。我想伊原是看不顺眼羽场的骄傲态度,才会气他对福尔摩斯缺乏敬意……算了,伊原发泄过后好像气消了,我也无须多言。
  更重要的是眼前的问题。我坐在桌上说:
  「所以呢?羽场的意见可以启奏『女帝』陛下吗?」
  三人朝我看来,包括翻着借来的福尔摩斯小说的千反田在内。
  里志有点迟疑地回答:
  「嗯,这个嘛……应该可以吧。坦白说,我不觉得这结论有趣,但本乡学姐叫人准备坚固的绳子确实是个铁证,即使细节出错,应该也相差不远。」
  接着是伊原,她倒是很干脆地点头。
  「我觉得没什么大问题……没看到明显的矛盾,这情节也很符合录影带电影的水准,我不会为反对而反对的。」
  赞成两票。那第三票呢?
  我看着千反田,她不知为何非常迷惘,一双大眼睛游移不定。她似乎想开口,但「呃」了半天还是说不出话。
  「千反田,怎么了?」
  「呃……我实在没办法赞成。」
  喔?
  伊原拿出绝对不会对我展现的体贴态度问道:
  「小千,为什么呢?」
  千反田的表情更困惑了。
  「这是因为……我自己都搞不太懂,只觉得他说的多半不是本乡学姐的本意。哎呀……我不会解释啦,就像昨天听到中城学长的想法一样,只觉得怪怪的,为什么呢……」
  如千反田自己所说,这不算解释,她自己搞不懂,我也一样听不懂,只知她持反对意见。千反田哀求似地望向我。别、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啦。
  「折木同学呢?你也觉得他说得对吗?」
  唔……没想到我会受到这么大的注目,亏我本来还想说得轻松点。
  我坐在桌上甩动双脚,故作气定神闲地摇头说:
  「不,我不这么想。」
  伊原马上提出质问。
  「为什么啊?折木!」
  ……真是双重标准。我暗自感到悲哀,答道:
  「羽场说的方法不可能实现。若是现实中要在剧场杀人,只要事先做好准备便能使用这招,但是在这出电影里行不通。」
  里志一如往常带着笑容催促道:
  「理由呢?」
  「因为这跟已经拍好的影像互相矛盾。你们放下平面图,想想前天的电影吧,还记得上手翼的窗户吗?」
  就连看得不太认真的我都记得很清楚,再加上「放下平面图」这句提示,这三人应该想得到。
  里志点头。
  「喔,对耶,那扇窗户啊……」
  「没错,那窗户弃置多年,很不好开,就算胜田站稳脚步、用力摇窗子都很难打开。你们记得开窗时的沉重声音吧?分明关得很紧。
  如果要拍摄凶手从那个窗户入侵的画面,鸿巢必须用登山绳垂降下去,维持不会折断夏草的不稳定姿势打开直开式窗户,这相当困难,一定得花很多时间,还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搞不好会弄破玻璃。再说,她喀睫喀睫地开窗的时候,海藤会怎么做?呆呆站在原地?不可能吧?
  如果本乡写剧本之前没去现场视察过,很可能忽略窗户不好打开而选了这条路径。羽场也是没看过拍好的影片,只靠平面图来思考,才会误以为这方法可行。」
  「喔!所以折木同学才会问羽场学长有没有看过录影带!」
  千反田高声说道。她听见了我和羽场的对话?她的灵敏感官总是让我大吃一惊。
  「是啊,看过录影带就知道不可能从半空入侵。
  中城说本乡亲自去过那间剧场勘查,然后才写了剧本。若本乡正如羽场所说打算使用那扇窗户,而且她真的有入须形容得那么细心,一定会叫摄影小组带一罐润滑油,以免让尸体旁的窗户给人一种关得很牢的印象,但本乡没有考虑到那扇窗户很难开。
  基于这个理由,我不赞成羽场的提案。你们说呢?」
  用不着问,我一看便知里志完全接受我的解释,伊原更是忿忿不平地丢出一句:
  「唉,真不该那么轻率地赞成。」
  「那么……」
  我正要说话,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看来今天也没有好消息了。」
  我回头一看,江波不知何时来了。
  江波真的想解决事情吗?她的语气冷淡得让人不禁这样想。
  「那只好期待明天了,我会约好第三位人选。」
  「啊……那就拜托学姐了。」
  我们迅速对话之间,千反田勉强插进一句问候。江波摇头,不怎么担忧地加上一句:
  「明天是最后的机会,如果不在后天晚上以前解决,就来不及在拍摄前写好剧本了。」
  今天是周三。说得对,时间真的很赶。
  江波放松表情,对不安的我们深深鞠躬。
  「我才该拜托你们,有劳你们费心了。」


  四 「Bloody Beast」

  又过了一天。
  最近都是好天气,今天全日本都很晴朗,是玩乐的好时机。早上我很难得地打开电视,看到海边山上和其他地方都充满珍惜夏末时光的人。晒黑的肌肤!满脸的笑容!这才是假日啊!
  我们则是围着教室角落的桌子召开会议。
  两种我都不喜欢,硬要选的话,开会还比较合乎我的个性。若能自由选择,我最想在有冷气的咖啡店喝着热咖啡,度过悠闲无为的时光,这种时候最适合喝酸味重的黑咖啡了。
  「折木,发什么呆啊?你一定在想些无聊的事。」
  厉害。
  我把心思拉回会议,主题不用说大家也知道,是关于「Mystery(暂称)」的结局。就算讨论这个,也没人会批评我们逾越顾问的本分,更何况我只是静静地旁听。会议最后由里志来做现状统整。
  「……所以羽场学长说得没错,那间密室太坚固了,双层密室很难破解,尤其是外侧的密室,我觉得根本不可能解开。」
  里志说的外侧密室即是羽场昨天提到的第二密室,也就是受到杉村监视,任何人都无法瞒着其他人潜入的一楼右侧走廊。
  千反田无助地歪着头。
  「不可能解开?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
  「小千,这是因为……」
  伊原接着说。
  「如果要破解羽场学长说的第二密室,一定得详细拍出每个人的行动,还得附上时刻表,才能让人知道有三十秒的死角。可是电影并没有拍出这些,画面太简单了,反而找不出破绽。」
  「喔,我懂了。所以无法判断杉村学长何时没看着大厅。」
  伊原点头,又沉吟了一下。
  「而且杉村学长也不见得能避开濑之上学姐他们的视线,所以我认为本乡学姐没有考虑到第二密室,是羽场学长想太多了,用『谁都进得了右侧走廊』这个前提来思考不就好了?」
  伊原,你根本是放弃了嘛。可以那样想的话当然很轻松。伊原立刻露出自嘲笑容扇扇手,收回自己的意见。
  「不可能。摄影机还拍了从玄关大厅仰望杉村学长的画面,那一定是在暗示大厅受到他监视。」
  现场一片沉默,会议进行不下去了。
  千反田可能敏锐地察觉到会议陷入僵局,她突然说:
  「啊,我都忘了。」
  她掏掏肩挂式书包。
  「这些请你们吃。」
  她从书包拿出漂亮小盒子装的糖果,我看看写在盒外的英文,是威士忌酒糖巧克力。
  「这些是哪来的?」
  伊原看着赫然出现在桌上的漂亮糖果,愕然问道。千反田笑嘻嘻地说:
  「这是我们家在中元节光顾过的糕饼店送来的试吃新产品,因为我家的人不常吃甜食……」
  她打开盒盖,里面约有二十颗颇大的酒糖巧克力。
  「你要请客我就不客气了。」
  我拿起一颗撕开包装,将巧克力球放进嘴里,一咬下去,杏仁和威士忌的浓香顿时窜进鼻腔。千反田观察着我的表情,问道:
  「如何?」
  「酒味好重……」
  好像会让人酒醉。我基于礼貌又吃一颗,再多就不行了。
  众人各自拿起巧克力时,我想了一下这件事。
  总而言之,这出「Mystery」最强的武器即是资讯有限。正如伊原所说,因为拍得不精细,反而更难找出破绽。再说,只靠影片中的资讯真的破解得了吗?想到这里,我简直想从头检查早已确认过的事。事实上,电影的确没拍出剧场大厅大门不通和北面窗户钉死这几点嘛。不过我们既然指出了这些缺失,大后天(对,就是大后天!)的最终摄影应该会拍些画面来补充这些资讯。
  我突然想到中途退出的编剧本乡真由,她没读过推理小说,却受命撰写推理剧本,因此拼命到胃痛、神经痛,江波也说她很认真。想想本乡还真可怜,她那么卖力地写剧本,摄影小组却毫不重视推理,拍出来的影片让人看了都忍不住怀疑「真的破解得了吗?」本乡要是听到不知做何感想。
  罢了,一定不会是开心。
  「唉……」
  我不自觉地叹气。
  此时我发现一件严重的事。放在我面前的酒糖巧克力包装纸有两张,里志面前也有两张,伊原则是一张,千反田的面前竟然有六张,而且她正要撕开第七张包装纸。我急忙制止她:
  「你还是别吃了,毕竟是酒做的。」
  千反田一听,看看手上的第七颗酒糖巧克力,又看看丢在旁边的包装纸,我还没搞清楚她想干嘛,她已经吃下了第七颗。
  她充分品尝味道、吞下酒糖,然后说:
  「哎呀,我吃了这么多?味道有点怪,我没想到是这样的东西,所以很好奇。」
  还好奇咧……
  「小千,你没事吧?」
  伊原发现千反田的情况,也关心地问道。千反田微笑着回答:
  「没事?会有什么事?」
  「看你吃了那么多……」
  「没关系啦,没关系。嘿嘿嘿嘿……」
  喂喂,你的笑声都变了耶。

  到了约好的时间,今天来的也是江波。她以同样冷淡的态度站在地科教室门口,稍微皱起眉头。
  「这个味道……是酒?」
  里志立即答道:
  「不是啦,是威士忌酒糖巧克力。」
  这个笑话对江波似乎起不了作用。她不再关心酒臭味,拿着一叠影印纸走来。
  「折木同学。」
  喔,叫我?我站起来接过影印纸,发现那是我前天向江波讨过的剧本。有了剧本便能判断本乡的指示详细到什么地步。
  「我昨天就该拿来了。」
  你的确该早点拿来。我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想,不禁苦笑。我不是抱定主意绝不积极参与吗?可能是连续击败中城和羽场,让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必要的事得尽快做。我马上寻找前天有疑问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关于上手翼犯案现场的指示。不需要找,我刚好翻到那一页。

  ————————————————————————————————————————
  鸿巢:「管理室有万能钥匙,我去拿来。」

  从这里到开锁为止,建议用一个镜头拍到底。
  开门以后,只要男生进去就好。(女生请站在门边。)
  海藤倒在房间里,可以一眼看出手臂受重伤,叫他也不回答。

  杉村:「海藤!」

  男生全跑过去。
  谁跑在前面都可以。
  杉村扶起海藤,手上沾了血。

  杉村:「血……」
  所有女生(惨叫)
  胜田:「海藤!混帐,是谁干的?」

  胜田打开窗户。(有些裂痕,要注意玻璃。)
  窗外拍久一点。请避免在窗外留下脚印。
  胜田去下手翼,要经过舞台或后台通道都行,不过舞台的木头地板已经腐朽,请多注意脚边。
  ————————————————————————————————————————

  写得相当详细嘛,原来她整本剧本都写得如此费工。从「避免在窗外留下脚印」这行字可知中城说得没错,本乡去视察时夏草还没长出来。就这点来看,中城的推理应该正确。
  我在思考时,千反田说:
  「那是剧本吗?」
  「是啊。」
  她听了笑逐颜开。
  「真好真好,我也想要;」
  ……她醉了。交给千反田原本是最省事的,但她现在的情况让人很担心,我不敢拿给她,就问里志:
  「里志,你有没有带打洞器和文件绳?」
  里志板着脸回答:
  「哪有人随身带着那种东西?」
  「订书机也行啦。」
  「这我有,不过正确说法应该是钉书机。」
  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的人也很少见吧?里志从束口袋里掏出钉书机,俐落地钉好剧本。
  「这本要怎么办?」
  「弄丢就糟了,折木先收着吧。」
  我听从伊原的指示,将剧本收进斜背包。江波见状便说:
  「我们走吧,对方已经在二年C班等着了。」
  我们走出教室时,音乐正好响起。今天换成轻音乐社啦?这首是……〈The March of Black Queen〉。为什么每次都刚好碰上某个社团在试奏?我们每次都约在下午一点,那些音乐类社团可能说好从这时间开始轮流试奏,因此听不见其他社团练习的乐声。
  伊原问走在前面的江波。
  「今天是……」
  「泽木口美崎,她是宣传小组的成员,几乎完全不接触拍摄。而且电影还没拍完,宣传活动至今都还没开始。」
  这样根本不算相关人士,有什么好谈的?江波早已准备好要怎么回答这理所当然的质疑。
  「泽木口参与了初期企画,很清楚订出企画方向的过程,可能会有好点子。」
  她稍停一下,又说道:
  「至少入须是这样想的。」
  喔,是初期成员啊……江波说她可能有好点子,我对此存疑。他们虽然订出大致方向,结论却很随便。不只入须提过,只听中城和羽场的意见也知道,二年F班的录影带电影除了「Mystery」之外没有任何具体企画,所以参与这种企画制定过程的人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我这样想但没说出来。
  千反田在走廊突然大喊一声:
  「啊!我想起来了!」
  「小、小千,你干嘛突然大叫?」
  这近距离的喊叫吓到了伊原,但千反田没理她,开心地把双手交握胸前。
  「对了,泽木口学姐就是画那张图的人啊!我今天记性真差,竟然现在才想到。」
  什么?千反田认识她?江波疑惑地回头。
  「画图?泽木口偶尔会画画图,你在哪里看到的?」
  千反田笑咪咪地说:
  「在美术教室。折木同学,你明明认识她还假装不知道,真是坏心眼。」
  她边说边缠着我。这家伙醉了就会笑吗?幸好不是更糟糕的酒癖。对了,她说什么?美术教室?
  我还在寻思,伊原倒是先想起来了。
  「啊!就是借了那本怪书的其中一人吗?」
  说怪书好像有点失礼,但她这么一提我也记得了。今年春天,我解开了一桩关于图画的谜团,在过程中看过几个女学生的名字,原来她也是其中一个。
  千反田像是在回想,视线飘往半空。
  「喔喔,泽木口学姐啊……我记得她画了一幅很特别的画。」
  我的记性没有好到连图画内容都记得。隶属于漫画研究社,对图像很有兴趣的伊原点头同意。
  「是啊,我想起来了。该说拙劣还是有个性呢……总之不像学校美术课上会画的东西。」
  「是不是抽象画?」
  里志虽然搞不懂状况还是插嘴问道,伊原有些不高兴。
  「有点类似画技不好但很精采的漫画。」
  在稍远处听我们谈话的江波微笑着说:
  「既然你们看过泽木口的画,见到她本人应该不会觉得突兀。」
  这是什么意思?别卖关子啊……
  江波停下脚步,二年C班的教室到了。

  那个女学生绑着发髻。不,与其说发髻,不如说是中式的包包头还比较贴切。她的后脑两侧各有一个裹着龙纹花布的发团,身穿无袖上衣和牛仔裤,皮肤晒得有点黑,手上拿着一本杂志,那是……天文学杂志。这个整体形象极不协调的女生见我们来了,便笑着挥挥手。
  「Ciao!」
  她用义大利语打招呼,千反田毫不迟疑地回礼:
  「泽木口学姐,你好。」
  泽木口却重重叹了一口气,用美国人般的夸张反应无奈摇头。
  「真是外行,人家说Ciao,你不回答Ciao怎么接得下去呢?好吧,再来一次。Ciao!」
  千反田瞄了一下不知该做何反应的我,神色自若地回答:
  「对不起,那就Ciao!」
  这家伙真的醉了,平时的千反田如果碰到莫名其妙的行为,自己也会慌张地做出更莫名其妙的反应。我这么想的时候,里志小声地说:
  「真是个怪胎。」
  「的确。」
  「没想到神山高中还有我不认识的怪人……」
  他有点不满,看来物以类聚这句话也不是那么绝对。江波好像听见了,一脸伤脑筋地露出苦笑。
  泽木口很开心,大概很满意千反田的回应。
  「远道而来辛苦了,我是泽木口美崎。」
  她自我介绍之后,江波指着我们说:
  「美崎,这几位是古籍研究社的人,请多手下留情。」
  要是她不手下留情,我真的跟不上。江波没向泽木口介绍我们,所以我们各自报上姓名,她似乎不打算记住,只是随便听过,排在最后的里志一讲完,她立刻说:
  「喔,好啦,坐下吧。」
  「好的。」
  我们刚拉开椅子,江波丢下一句「有劳你们了」便离开了。教室门关上后,泽木口啵啵按着指关节,开门见山地说:
  「你们是来帮忙的吧?怎样?其他人的提案行得通吗?」
  里志诚实地说:
  「不太行。」
  「都驳回了吗?」
  「嗯,是啊。」
  泽木口频频点头,好像很高兴听见这个答案。
  「这样才对嘛,学生就该多吃点苦头,『追仅的念晴任』都过得太好命了。」
  她的腔调简直像外国机器人,害我一时之间听不懂她说的是「最近的年轻人」。这家伙老爱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我也不排斥就是了。
  里志高兴得像挖到宝。
  「对啊,这件事还挺棘手的。我们可是斗志满满,如果连这种程度的挑战性都没有就不好玩了。」
  什么挑战性啊?我知道里志有两句口头禅,一句是「说笑只限即兴,会留下祸根则是说谎」,另一句是「资料库做不出结论」。自诳为资料库的里志从不设法找出解答,亏他还敢大言不惭。
  泽木口大笑。
  「很可靠嘛。既然你们是入须推荐的,想必不是普通角色。怎么办呢?如果我也壮志未酬,后事可以托付给你们吗?」
  「没问题,交给我们吧。」
  我心想,即使只是口头答应,态度太过轻率可是会后悔莫及喔。话说回来,泽木口的态度也很随便。
  「好,交给你们,全都交给你们吧。」
  里志一跟她混熟便心安理得地开始闲扯。
  「泽木口学姐也很头痛吧?宣传小组的工作根本开始不了嘛,没作品要怎么宣传呢?」
  「就是嘛。」
  泽木口气鼓鼓地将双手环抱在胸前。
  「没有作品连海报都很难做,不过我们还是尽量想办法了。」
  「有什么问题吗?」
  「这还用问?」
  她深深地叹息。
  「当然是标题,没有标题哪里做得下去,想题字也没得题。其实东西拍出来自然会有标题,问题是连成品都没有。」
  说得也对。文化祭活动的宣传通常是挂布或海报,如果上面没有作品标题也太空虚了。
  泽木口朝里志一笑。
  「所以,现在务必先解决剧本。在我发表自己的提案之前,先让你们问问题吧,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
  发问啊……我看到她这么热情也不知道该问什么,不过千反田毫不在意。
  「那我就问喽。泽木口学姐,你参加过决定班展大方向的初期会议吗?」
  泽木口一脸诧异。
  「嗯,是啊,我参加了。」
  「你也参与了拍摄录影带电影、选择Mystery这个题材、请本乡学姐写剧本这些决议吗?」
  「对啊。」
  千反田探出上身说:
  「可以请你说一下决议的过程吗?」
  千反田在问什么啊?这跟主题有什么关系?她的表情与语气虽和平时没两样,说不定早就无法正常思考了。我小声地劝她:
  「千反田,别问无聊的事啦。」
  千反田转头看我。
  「可是我很好奇嘛。」
  她说完又转头看着泽木口,这家伙根本失控了嘛。所幸泽木口不介意,她笑着挥手。
  「我的确参加过决议,不过每个成员都参与了所有决定。这不是比喻,是事实。」
  听到这意外的回答,里志问:
  「什么意思?」
  「没什么,既然人数不多,采取直接民主制也很有效率。」
  「……全都用问卷决定?」
  「你的反应很快嘛。」
  她随手拍拍里志的肩膀。
  「多数就是正义,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即是我们的理想。我们并非没有吵过,总之几乎都靠问卷决定。」
  我猜或许有人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但入须也说过,目标是完成二年F班的企画,只要拿得出成果就好,他们其实没那么在乎要做什么,所以全用问卷决定也挺适当的。
  千反田又问:
  「找本乡学姐写剧本也是用这种方法决定的吗?」
  泽木口回想了一下,才苦笑着说:
  「啊,这件事除外。这项工作只有本乡能做,所以用不着投票了。」
  「她是毛遂自荐?」
  「不,是别人提名的。至于是谁提的嘛……我不记得了。」
  千反田皱起眉头,一副很难过的样子,我不知理由为何,而且我完全摸不透千反田对这件事怀着怎样的感情。
  泽木口突然想起某事,她从自己的脚边拿起一个和尚袋。要嘛束口袋,要嘛和尚袋,怪人带的东西一样很怪。泽木口掏着袋子说:
  「你很想知道我们的决策过程吗?既然如此……」
  她拿出一本笔记。
  「不知道这东西有没有帮助,你想看就拿去看吧。」
  千反田翻开她抛下的笔记,里面罗列着数字和文字,我刚开始实在看不懂那是在写什么。

  ————————
  No4 要做什么?
  ·画展……1
  ·话剧……5
  ·鬼屋……8
  ·电影……10

  决定拍电影。
  ————————
  ————————
  No5 拍什么电影?
  ·历史剧……1
  ·无厘头喜剧……8
  ·闹剧……3
  ·Mystery……9
  ·冷硬动作片……2
  ·空白票……1

  决定拍Mystery。
  ————————

  继续翻下去,连更繁琐的细节都有。

  ————————
  No31 用什么凶器?
  ·刀(刺死)……0
  ·铁鎚(打死)……3
  ·绳索(勒死)……8
  ·其他
   泼油烧死……1
   推下高楼……2

  建议用刀。(但采取与否由本乡决定)
  ————————
  ————————
  No32 死几个人?
  ·一人……6
  ·二人……10
  ·三人……3
  ·更多
   四人……1
   死光……2
   上百人……1
  ·无效票……1

  建议死两人。(但采取与否由本乡决定)
  ————————

  我好一阵子才看懂,这是问卷结果的统计表。差不多和我在同一时间领悟的伊原抬眼问泽木口:
  「这本笔记可以借给我们吗?好像是对学姐很重要的东西……」
  「没关系,反正都是些早已决定的事。」
  我最直接的感想是:与其问她能不能借,我更想问借这种东西要干嘛?入须找我们来是为了判断他们的解谜正确与否,制作过程根本无关紧要。千反田到底在想什么……这也是个谜。
  或许只是因为她醉了。
  千反田阖上笔记,小心翼翼地拿起,又说:
  「既然学姐要我们尽管问,那我再问一个问题。」
  「好啊。」
  「学姐和本乡学姐很熟吗?」
  这句话好像很耳熟,我仔细一想,千反田也问过江波同样的问题。泽木口迷惘地回答:
  「唔……我们只是普通同学。」
  从听过的话来判断,本乡真由的性格应该很软弱,不难想像她跟这个被里志称为怪胎的人合不来。
  千反田露出明显的遗憾神情低下头。
  「是吗……」
  「你们想问的只有这些?」
  泽木口对我们问道。我没什么问题好问了,其他人八成也是。她看到我们的反应,稍微探出上身,准备进入正题。
  「好,那请你们听听看我的提案,如果行不通的话……你们明白该怎么做吧?」
  泽木口恶作剧似地笑了。

  「虽说要找凶手,但我很怀疑是不是真的该找凶手。」
  泽木口只说了这句话,接着兴趣盎然地看着我们。或许正如她所料,我们都搞不懂情况。
  伊原问:
  「……什么意思?」
  「嗯……这是文化祭活动,一定得搞得很盛大,如果从头到尾只死一个人不是很闷吗?
  羽场傻傻地一口咬定『这是本格派推理!』,但我听见Mystery,会想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本乡或许也是,所以我认为那部电影接下来才要进入重头戏。」
  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们还没问那是什么,泽木口就先说:
  「喂,你啊。」
  泽木口叫的是我。
  「你听见Mystery会想到什么?」
  她突然这样问我,我实在不会回答。该说最具代表性的Mystery作品吗……要是举出我立即想到的书名,泽木口一定不满意,所以我讲了一本很有名的作品。
  「《东方快车谋杀案》之类的吧。」
  但泽木口也不喜欢这个答案,她皱起眉头。
  「这是你个人的偏好吧?」
  我忍不住回嘴。
  「可是这本知名度很高啊。」
  泽木口摇摇食指,口中啧啧作响。
  「我的意思是,会讲出『推理小说』正是你的偏好。你自己没意识到吗?一般来说,如果去录影带出租店找『Mystery』,店员会先拿出什么?」
  我不明白泽木口想表达什么,左右张望一下,其他人似乎也想不到。
  泽木口焦躁地提高声调。
  「问卷结果高票选出Mystery时,根本没人想到推理剧。你们怎么都不懂?说到Mystery,照理应该最先想到《十三号星期五》或《半夜鬼上床》这些吧?」
  喔喔,这样啊?是我不对……
  才怪!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是Mystery?泽木口说的全是怪物滥杀无辜的电影……也就是恐怖电影,那才不算Mystery!
  没想到竟然有人同意泽木口的主张,是里志。里志看似佩服地频频点头。
  「喔喔,这的确是个盲点。」
  他在配合泽木口开玩笑吗?也不看看时间场合。我开口制止里志的玩笑:
  「喂,里志,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心想只要这么一问,谨守「说笑只限即兴,会留下祸根则是说谎」这句格言的里志必定会承认自己在说笑,因此他的回答更让我吃惊。
  「有什么问题吗?」
  他是认真的?
  「你真的会把《十三号星期五》归在Mystery?」
  「不会,可是归进去也没什么不对。」
  伊原看着他的侧脸说:
  「小福,你解释清楚一点啦。」
  里志点头,先清清喉咙才说:
  「嗯,问题出在『Mystery』一词太普遍了,这个词可以用来指侦探小说……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啦,总之就是罪犯和侦探的故事,此外还包括所有悬疑题材,像『十三号星期五』这种恐怖片有时也能算在其中。」
  伊原好像很不能接受,里志的表情放松了一些。
  「摩耶花,你常去书店吗?」
  「唔……不算很常去。」
  「你可以找书名有『Mystery』的杂志来看,漫画杂志也行,看过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要不然也能看看『夏季Mystery书展』这类活动出现的作品阵容,应该能理解Mystery的范畴不只侦探小说。」
  唔……
  我和伊原一样无法接受,但我明白里志想表达的意思。媒体上出现「Mystery」这个字时,经常使用滴血般的字体,但我不认为推理小说的主要目的是叙述流血惨案,所以若说那种滴血字体不只代表推理小说也很合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觉得这种解读方式合理,泽木口美崎的思路太具独创性了。
  算了,重要的是这跟目前的任务有什么关系?
  泽木口得到里志的声援,挺胸说道:
  「总之就是这样,你们对推理很拿手,所以才会想歪。现在你们应该明白电影接下来要怎么演吧?没人进得了海藤死掉的房间,可见一定有第七个人,而且本乡也到处打听,除了这六人之外还有哪一个人可以参与演出。」
  我头一次听见这件事。难道泽木口的结论是……
  泽木口愉快地说出她的猜测。
  「大家开始疑神疑鬼,愈来愈不信任彼此,这时怪物就该上场了。我不知道剧情会安排怎样的大开杀戒,反正不可能全死,这样太虚了。我猜会有一对情侣活下来,其他人都被杀个精光,最后一幕必定是情侣打倒怪物,在晨曦中接吻。标题也要照这方向来取,英文比较好……嗯,譬如『Bloody Beast』,这会不会反而显得很逊啊?」
  我不断在心中大喊「不会吧?」但泽木口不像是在说笑,而且她还加上一句「这样大家一定能接受」,看来她真的认为恐怖电影是正确答案。她深信自己的观点最普遍,完全不接受其他解释。
  伊原难掩疑惑,提出反驳:
  「可、可是,学姐,密室要怎么办呢?门都锁住了。」
  泽木口满不在乎地说:
  「锁住又怎样?」
  「……!」
  「怪物当然会穿墙,要不然……对,一定是怨灵。嗯,这种才对,超自然题材也不错。」
  原、原来如此……
  好个完美无缺的答案,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轻轻松松地解决了我们这四天苦恼不已的问题,尤其是密室之谜。「锁住又怎样」,好一句至理名言。
  伊原、千反田、里志似乎还有话想说,但我什么都不想问了,因为泽木口的精采论点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锁住又怎样!
  我们回到地科教室。
  头一个反对泽木口的是千反田。
  「她错了,一定错了!泽木口学姐的提案不可能是本乡学姐的本意!」
  「当然,她是认真的吗?开什么玩笑嘛。」
  伊原也赞同千反田的意见。
  她们两人强烈反对泽木口的提案,让里志起了恶作剧的念头,他撂下一句:
  「那你们反驳看看啊。」
  接着他微笑着补充一句。
  「……要用理论喔。」
  真是的,里志这家伙有时还真恶劣。伊原噤口不语,这也是当然的,泽木口的意见说穿了就是放弃。密室、不在场证明、凶器……她用「凶手是邪灵,可以用超自然力量如何如何」的理由解决一切,太完美了,简直完美得令人绝望。千反田仍不肯屈服。
  「可是她错了。」
  「我说过要用理论。」
  「她错了,绝对错了,因为……啊!」
  千反田想到什么了吗?
  不,她突然开始摇晃,蒙胧的眼神不知在看哪里,口中喃喃说着:
  「好像万花筒。」
  万花筒?
  我发现千反田的脸色变得很苍白,她的皮肤原本就白,现在更是白得非同小可。我想问她「没事吧?」,其实也用不着问。
  千反田的上身左右摇晃,猛然趴在桌上。
  「咦!小千!」
  伊原要去扶她却扶不起来,接着听见熟睡的鼻息。千反田醉倒了,如果偷看人家的睡脸也太没品了。话说回来,就算酒糖巧克力包的是烈酒,哪有人只吃七颗就会醉倒……算了,让她去睡吧。
  我和里志互看一眼,他对我耸耸肩。我不打算帮已经阵亡的千反田报仇,但还是说:
  「里志,那你自己又怎么想?你接受泽木口的提议吗?」
  里志微笑着摇头。
  「我很欣赏她的大胆假设和跳脱思考,但是实在难以信服。算了,毕竟我也没有反对的依据。」
  喔喔,原来里志也不赞同。
  我笑了。
  「真遗憾,我也很欣赏她的意见。」
  「也对,那是能一口气解决所有问题的好点子,该说一网打尽还是一气呵成呢?你欣赏她也是应该的。」
  「不过还是有矛盾之处。」
  我随口的发言吸引了伊原的注意,她高声问道:
  「咦?你能推翻她吗?」
  不知道究竟算不算矛盾,反正理由说来不长,先说说看吧。
  「你们想想羽场昨天那番话,就会明白泽木口的提案不正确。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本乡还没写完剧本就病倒了,但她如果把电影后半写成血腥的灵异恐怖片,一定会提早叫人准备必要的道具,而事实上,她没叫人准备最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东西……?」
  伊原讶异地说,里志也歪着头。
  「还记得羽场抱怨过的事吗?」
  伊原听到这个提示就领悟了,她「啊」了一声,看着我说:
  「我懂了……是血浆。」
  「对,本乡指定的血浆分量给海藤一个人用都不够了。虽然羽场说本乡表现得起伏不定,但是杀人场面如果很多,绝不可能没有指示,所以本乡一定没打算杀死很多角色。血浆还是小事,连凶器、特殊化妆都没准备,太不合理了。更何况泽木口也说过……」
  里志接着我的话说:
  「只死一个人的恐怖片太闷了。」
  我点头。
  泽木口或许想得很认真,但她太相信自己的观点,不理解看在旁人眼中多么可笑。她的提案还算有道理,或许有机会实行。但宣传小组无事可做,使她无法得知其他小组的状况,这是让她产生误会的最大因素。
  伊原一脸无趣地说:
  「唔,凡事都有理由呢。」
  真是一针见血。
  里志和伊原都不反对,所以我们顺理成章地否决了泽木口的提案。可是这么一来,三位侦探自愿者的意见全都驳回了……
  沉眠的呼吸声传来,千反田毫无清醒的迹象。


  五 很有料

  我还以为见过泽木口后江波就会来了,却迟迟等不到她。如果我们不报告是否采取泽木口的提案,该烦恼的是他们吧?到底在干什么啊?太阳西斜,精力旺盛的神高学生纷纷踏上归途,我们也关起了社办。至于联络的事,既然千反田认识入须,总是有办法的。
  千反田醒来后发现自己醉倒,顿时差红了脸,但她好像还没完全酒醒,走向校舍门口的途中仍会不时摇晃一下,我真担心她没办法平安回到家。
  千反田和伊原率先相当走出校舍。我和里志大致顺路,走到校门时,里志甩着他的束口袋,慢吞吞地说:
  「结果还是全军覆没,那部录影带电影不知会有什么下场。」
  这还用说吗?既然这三天都没发现通往正确解答的路径,一定拍不完。
  我回答后,里志带着微笑稍微皱眉。
  「真教人感伤呢,好比『大阪旧事,宛如梦中梦』(※典出丰臣秀吉的辞世诗。),不,或许该说『昔日兵家荣华梦』(※典出松尾芭蕉的俳句。)。千反田同学醒来以后就得烦恼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接下来要开始忙了,不能再为别班的事耗费精力。」
  我们跟其他离校学生一起步上通学道路。天色已是黄昏,残暑渐渐消散,迎面吹来的风不只凉快,还有点冷。夏天快要结束了。
  到了第一个路口,里志指着他平时不会走的方向。
  「我有事要往那里,再见啦。」
  说完他就走了。
  我一个人漫步回家。
  是啊,那部录影带电影一定拍不完。我回想起这四天见到的二年F班学生。
  中城把完成电影的热诚当作武器,扛下自己不熟悉的解谜任务。
  羽场因了解Mystery而自负,深信自己找到了正确解答。
  泽木口把自己的认知想得太理所当然,结果得不到广泛认同。
  这几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即使带有轻率、骄傲或者粗心这些缺点,想完成班级企画的心意却一点都不假。他们请我们裁决,结果提案全被推翻,因为那些提案都错了。
  算了,没办法。我很同情他们,但这不是我们的错,就算抹消不了心中遗憾,我也不至于善良到愿意背负隔岸之火。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不想插手这件事嘛。
  道路通往人烟稀少的住宅区,就快到家了,回去后好好睡一觉吧。里志说得对,我也没义务为别班的事烦恼,拍不完电影的责任全在那些缺乏计划性的成员身上,本来就该把事情丢回去给他们。我拉拉下滑的背带,抬头仰望天空。
  视线拉回前方时,我发现有个人站在那边。
  身穿制服的入须站在路底的「停止」标志旁等着我,我一发现她,她便朝我走近几步,说:
  「可以花点时间陪我喝杯茶吗?」
  说也奇怪,我竟然乖乖地点头了。

  我随着入须经过一条没走过的路,来到河边的小道。这里有茶店吗?我才刚这么想,马上看见挂在店家门口的低调红豆色布帘及电灯泡灯笼。这间店装潢高雅,不像高中生会在回家途中去的地方,但入须不以为意地走进布帘,拉开拉门,并且转头对犹豫的我招手。我走进去时,看见布帘一角用优雅字体写着小小的店名「一二三」。
  店内弥漫着榻榻米特有的蔺草味和茶香,感觉很有深度。没看到柜台,所有座位都是包厢,当然全都铺了榻榻米。入须拉平制服裙摆,礼仪端正地跪坐,一个身穿围裙的女侍立刻走来,入须点了抹茶。
  「你要喝什么?」
  「……」
  「怎么了?」
  「没有,我没想到你说喝茶真的是喝茶。呃,那我点玉露冷泡茶好了。」
  我随便点了菜单最上方的茶,入须苦笑着说:
  「虽然我早有请客的打算,但你真的很不客气。罢了,我还是会请你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再看看菜单,不由得大吃一惊,价格竟然比一般晚餐还贵。
  我猜得到入须为何邀我,但她一直沉默不语,我很不舒服地一再拿起冷开水喝,入须也平心静气地等着。
  不久后,我们点的抹茶、玉露冷泡茶和各自的茶点整齐地摆在桌上。入须喝了一口抹茶,终于切入正题。
  「中城不行吗?」
  我点头。
  「羽场也是?」
  「是的。」
  她停了片刻又说:
  「那泽木口呢?」
  这可不是我们害的……
  「还是行不通。」
  入须凝视着我的眼睛,这段时间感觉好漫长,我约有半秒被入须盯得动弹不得。
  她吁了一口气。
  「是吗?」
  「很遗憾。」
  我答道,然后喝了一口玉露冷泡茶。真是未曾体验的美味……我很想这样说,事实上却食不知味。入须明明没责怪我,语气也不苛刻……或许我只是跟她合不来吧。
  入须的视线落到茶杯里,嘴角隐约扬起。
  「遗憾?你这句话说得真怪,遗憾的应该是我和我的朋友,而不是你吧?」
  她说得没错,我这三天的态度本来也是如此……为什么我会这么自然地说出「遗憾」一词呢?
  我还没想出理由就先开口:
  「不,真的很遗憾,我本来期望可以完成的。」
  入须微笑了,表情比刚才更柔和。
  「没想到你会同情我们。」
  「大概是感情投射吧。」
  我拿竹签插起「最中」(※原意为「满月」,以薄脆的糯米外皮和红豆馅做成的圆形糕点。)放进嘴里,味道好甜腻,喝一口玉露冷泡茶,甜味顿时消除一空。
  入须平静地说:
  「我想请教一下,是谁否决了中城的提案?」
  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但入须的表情透露出她早已心知肚明,所以我也没必要隐瞒。
  「……是我。」
  「羽场和泽木口的提案也是你否决的?」
  「是的。」
  「问题出在哪里呢?」
  我如实回答,包括夏草的视察、其他角色的视线、第一密室、第二密室、使用登山绳爬入窗内、很难开的窗户、Mystery一词涵义之广、本乡的指示……我淡淡说出这三天的要点,入须默默倾听,不时喝上一口抹茶,从表情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因此我觉得无法采用泽木口学姐的提案。」
  我说完后,喝完剩下的半杯茶。入须只答了一句「这样啊」便不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入须才抚着茶杯说:
  「我要请你们来解决这件事时,你说过不想负担不当的期待,但你这三天却表现得超乎我的想像。你一一驳回了中城等人的提案……跟我原先想的一样。」
  跟她原先想的一样?她一开始就认为没人找得出正确解答?
  我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变得锐利,但入须完全不为所动,她既不瞪我,也不转开视线,依然神色自若地说:
  「他们终究没有本事,不管再怎么努力,他们还是缺少了解决问题的必要才能,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他们当然不是无能,如果中城当主导者,羽场负责督导,泽木口扮演丑角,都能施展出不可取代的才能,可惜他们能力再好,也没办法在这次的困境中发挥用处。
  要是没有你,我一定会采取他们其中一人的提案,然后在拍摄完才发现破绽,看着这个企画一败涂地。」
  好冷酷,简直不留情面。
  入须对那些人真的不抱半点期待。
  那么她期待的是谁?
  入须放开茶杯,正襟危坐,那笔直视线当然是对着我。我突然感到,入须想的并不是束缚我,而是打倒我。
  「你在这三天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如果侦探是评论家,你能如此深入分析其他侦探的成果,一定也能担任侦探。我相信自己的期待并无不当,你真的很特别。
  我要再一次请求你,折木,请你帮助二年F班,找出那出电影的正确解答。」
  入须说完后,深深鞠躬。
  我盯着她,有如看着一旦打破就会毁掉人生的昂贵美术品。各种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打转,我的才能——不是别人,而是我——很特别,而她如今在恳求我。
  但我真的可以相信吗?我长久以来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凡人,没有任何特殊能力,就算我能抢先里志他们一步解决千反田找来的麻烦,也都是靠运气,我的本质跟他们毫无差别。入须却否定了这一点,她说的话带有胁迫般的力量,深深撼动了我。
  才能啊……虽然入须一再保证,但我从来不曾相信过自己拥有那种东西……
  我无法回答,入须起先很有耐心地等着,后来突然缓和了表情。
  「我又没有要你承担责任……真不干脆。」
  「……」
  「那我再说一件事,你不用想得太严肃,当成随口聊聊吧。
  某运动社团里有个候补选手,她为了升上一军一直努力,拼尽全力努力,她能承受这种辛苦,都是因为热爱这种运动,以及想要借此成名的野心。
  可是过了几年,这个候补选手还是当不了一军,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个社团里有很多人才,每人的能力都比这个候补选手更强。
  其中有个能力极强,拥有天生才能的选手,她彻底超越了其他人的等级,跟那个候补选手当然有着天壤之别。她在某场大赛表现得非常耀眼,全体一致选她为最有价值选手,还有媒体来采访。记者问『你表现得非常精采,有什么秘诀吗?』,她的回答是……
  『只是运气好。』
  我想这句话听在候补选手的耳中一定无比辛辣,你觉得呢?」
  入须又凝视着我,我突然觉得口好渴,但杯里已经没有茶了。我伸手去拿仅剩的冷开水。
  这时,入须喃喃说了一句话,仿佛剥下了平时那件女帝的外衣。她大概不是在对我说话……我听见的是:
  「任何人都该有所自觉,否则……在旁边看着的人就太可悲了。」
  流进喉中的冷水让我通体清凉。
  我并非自卑,而是用客观的角度评论自己,但入须一而再、再而三地高声主张我对自己的评价有误。仔细想想,不只入须这样说,就连里志、千反田、伊原都对我说过类似的话,难道我看自己的角度会比他们所有人都客观吗?
  再说,我不也觉得自己比中城、羽场、泽木口更行吗?
  ……试着相信一次吧。
  相信自己有那种价值。
  我的思绪渐渐往那方向倾斜,但我还得花些时间才有办法说出口。在那之前,入须什么都没说,一直静静地等着。


  六 「万人的死角」

  隔天早上,我检查过录影带已放入斜背包,才走出家门。
  昨天我在「一二三」茶店答应入须会想出一个提案,她就把事先准备好的录影带交给我,说道: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们约在明天下午一点,地点让你选吧,到时再把你的结论告诉我。」
  我拿捏不定该选自己家或我常去的咖啡店「凤梨三明治」,经过考虑,我决定选地科教室。
  如今我正朝地科教室走去,时间还不到十点。我走出住宅区,来到大街上,和人、车、脚踏车交相往来的十五分钟里,我什么都没想,只在心中默唱喜欢的民谣,漫步而行。过了这三天,录影带的细节已完全从我的记忆里消失,现在思考那件事太没效率了。
  我从商店街的房屋之间瞥见神山高中,走到此处,突然有个声音由后方叫住我。
  「喔,奉太郎。」
  世界真小。回头一看,那是里志。他穿着神山高中标准夏季制服,跳下脚踏车,提着束口袋对我微笑。我轻轻抬手代替打招呼。
  「你今天也要去学校?」
  我一点头,里志便挑起眉梢。
  「真难得,你竟然会在假日自动来学校,有什么事吗?」
  「我没事就不能来学校吗?」
  「哎呀?我只觉得这不像你会做的事,一定有什么理由。」
  我说不出话了。不用想也知道,一贯尊崇节能主义的我会有什么行动,就跟所有行动皆出自好奇心的千反田一样容易看穿。
  没必要隐瞒,不,我根本是打算要跟这群人一起讨论,才特地选了地科教室。我说:
  「我奉入须学姐之命,要找出杀死海藤的凶手。」
  里志听了整整僵住三秒,大概是故意装的。他了解情况后露出满脸喜色,高声说道:
  「哇!真没想到!我还以为最不可能接受这种要求的就是你咧。」
  「我折木奉太郎天生讲义气嘛。」
  「这句话够好笑。」
  「我赶时间。」
  我丢着里志自己先走,他也牵着脚踏车小跑步追上来。人行道不宽,我稍微靠向路旁。
  「好惊人的心境变化啊。其实我也想过有这个可能,让我来猜猜看原因吧。」
  里志打趣地,我依然保持沉默。
  「因为千反田同学?」
  他讲得一刚理所常然的样子。其实从过去几个月的案例来看,这是很自然的结论。古籍研究社遭过的麻烦全都是千反田找来的,而我一向在千反田的胁迫之下深受牵连,这已经是向来的惯例了,只有过一次例外。
  这件事是第二次例外。我摇头说:
  「不是。」
  这次也是千反田把我扯进来的,但我今天来学校并不是出自她的要求。
  里志听到这意外的答案,稍微皱起眉头。
  「不是因为千反田同学?难道是心血来潮的慈善精神……不,不可能吧?用不着我说,这对你而言是没必要的事,而你从来不做没必要的事。」
  当然,我向来如此,所以听到里志讲得这么直接,还真有些不爽。我口气很冲地答道:
  「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里志耸耸肩。
  「没有啊,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会无礼地追问。那我是不是该道歉?」
  我笑着否定了。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里志可能觉得没话讲了,跨上脚踏车打算先走,我没理由阻止他,但还是说:
  「里志。」
  「嗯?」
  我虽然叫住他,却无话可说。我想了想,决定说出困扰着自己的事。
  「……你觉得什么事是只有你能做的?」
  这问题太笼统,里志歪着头思索,慎重地回答: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问……我想,纵贯古今未来,涵盖全世界所有地区,唯有我能做的事就一件。」
  即使范围这么大?
  「是什么?」
  「当然是『留下福部里志的基因』。」
  里志说完就笑了。他不是想借玩笑转移话题,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提醒我界定清楚范围。
  「是我不对,我换个说法吧。」
  我想了一下。
  「在神山高中里,你觉得自己有哪一点称得上第一?」
  他立刻回答。
  「没有。」
  回得太快了吧?这回复太明确,害我无法答腔。里志轻松地接着说:
  「我不是说过吗?我知道自己没有才能。譬如我向往Holmesist,却当不成Holmesist,因为我缺少了探索深奥知识迷宫的决心。如果摩耶花对Holmesist有兴趣,我保证只要三个月她就能超越我,我不过是在各个领域的门口观望,拿着导览手册盖过纪念章就算了。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绝对当不上第一。」
  我没想到里志会说出这种话,但他仿佛在谈论天气,讲得满不在乎。我愕然无语,里志却露出邪恶的笑容。
  「我知道你挑战电影之谜的理由了。」
  「……」
  「因为入须学姐认定你有侦探的才能。她一定是说『能解决这件事的除了奉太郎以外别无他人』,你就上钩了,对吧?」
  真受不了这个心电感应者。我点头。
  「可是你还在怀疑吧?对自己的素养,还有『女帝』说的才能。」
  「你倒是从不怀疑自己。」
  「随便啦……我先去准备好录影带。」
  里志骑上脚踏车,正待踩下踏板,我突然很想说一句话。总觉得光听他一个人在说很不舒服。
  「里志。」
  「啊?」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对你的评价更高。只要你有心,你一定会成为日本屈指可数的Holmesist。」
  里志吃惊地眨眨眼,不过很快又恢复基本的微笑表情。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
  「还有很多东西比Holmesist更吸引我。此外……」
  「嗯?」
  「……此外,刚才那句话就能回答你自己的问题了。」

  电影播放到高潮处。
  六人各自拿走钥匙,分散到剧场各处。等在后面的是悲惨结局,大家发现了海藤凄惨的尸体。
  我用地科教室角落布满灰尘的电视播放还没取名的Mystery,画面上出现海藤的尸体。
  坐在稍远处的伊原佩服地说:
  「海藤学长的断手做得好逼真,就算在昏暗灯光下也能清楚看出是人的手。」
  伊原见我在暑假中竟没事跑来学校,当场吓了一跳,听到我是为挑战本乡的谜题而来,更是讶异地睁大眼睛。不过她了解情况后,立刻直指真相地问我是不是入须学姐说了什么来引诱我,真是个不容小觑的家伙。
  里志含笑附加一句:
  「如果摄影技术和演技都有这种水准就好了,可惜最有能力的竟是道具小组。」
  我看着录影带,这是第二次了。虽说勘查现场一百次还算基本,但我也看不了一百次。里志和伊原都很自然地陪我一起看,让我觉得很感激。
  胜田冲到下手翼,发现门口完全被堵死就愣住了。
  「怎么可能……」
  画面转暗。
  录影带播完了。
  个性勤劳的伊原走过去倒带,关掉电视的电源。
  我本来以为千反田会在电影播完之前到场,她看似粗心,其实拥有过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虽然不懂得怎么分析这些观察、记忆得来的资料,但我还是想借用她的力量,结果她一直没来。我问伊原:
  「你知不知道千反田怎么了?」
  伊原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好像忍着笑,又有点像担心。
  「小千一直躺在床上。」
  「怎么了?又得了夏季感冒?」
  「不是……」
  她顿了一下。
  「……是宿醉。」
  ……
  「这真是……罕见的案例。」
  里志十分惊愕,我也点头同意。
  「算了,总而言之……」
  里志靠着椅背说,仿佛要转换心情。
  「再看一次,我还是不觉得剧情有多复杂,但三个人的提案都触礁了,真不能小看这部电影。」
  我也很有同感。经过三天的讨论,我深深体会到本乡设下的谜题实在难以破解,可是实际看电影画面只会有一种轻率的印象。
  「把困难的东西表现得简单也很不容易呢。」
  我自言自语地说。伊原一听便轻视地看着我,挺起扁平的胸部说:
  「才怪,这出Mystery看起来之所以简单,并不是编剧刻意造成的。」
  「喔?那是怎样?」
  「正因画面无趣,吸引不了观众的注意,才会突显不出谜题。如果演技和摄影像样一点,一定拍得出更精采的密室Mystery。」
  是这样吗?我不认为技术上的差异会彻底改变作品给人的印象。我很想反驳,里志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
  「有见识。我第一次看也没立刻发现这是密室杀人,如果这方面再表现得清楚一点就好了……你觉得拍摄手法真的那么差吗?」
  伊原点头。
  「很差。」
  「如果是你会怎么拍?」
  「我?这个嘛……比如说楢洼地区刚出现的镜头。那是会吸引观众注意的地方,我觉得把人和废墟一起拍进去更有效果。而且,唔……我一时之间想不太起来,这些人结束分头行动集合时,杉村学长是不是从工具室探出头来?那个镜头如果从杉村学长的视角来拍,更能表现出大厅在他的监视之下。对了,拍摄这里的时候,也得让人理解杉村学长的行动受到濑之上学姐等人监视,只要用濑之上学姐的视角拍一个镜头就会有很大的差别了。还有……」
  听伊原讲得滔滔不绝,她果然很喜欢推理小说和电影。还好里志的笑打断了她的话,否则她不知还要抱怨多久。
  我叹着气说:
  「光是批评运镜不好又没有意义。」
  「一点都没错,手段,手段,问题全在手段。可以更深入探讨看看,又不是所有可能性都推翻了。虽然时间所剩不多,总之我会好好期待的。」
  里志的话刚说完,突然来了一名不远之客。
  有个我不认识的男生粗鲁地打开地科教室的门,把门震得乒乓响,从胸前徽章看来是个高一生。他看也不看我,一发现要找的人即大声嚷嚷。
  「福部,找到你了!」
  我看看里志,发现他明显露出一张苦瓜脸,嘴里还啧啧有声,但立刻恢复笑容。
  「嗨,山内,远道而来辛苦了。想参加古籍研究社的话我非常欢迎。」
  叫做山内的人很明智地不理会里志的调侃,他走过来一把拎住里志的脖子。
  「慢、慢着!不得无礼!」
  「无礼个头啦,浑蛋,我都是为了你好。尾道会发飘喔,难道你想留级?」
  我听过尾道这个名字,他是严格出了名的老师。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环抱双臂,对里志笑着说:
  「里志啊,既然要暑修就乖乖地去吧。我早跟你说过了,再怎么不用功还是得准备考试嘛。」
  里志被关心朋友的山内拖出座位,却没因此乱了方寸。
  「很好,奉太郎,你以这步调尽快解开本乡学姐的谜题吧。」
  不明就里的山内大声一喝:
  「笨蛋,要开始上课了,快一点!」
  「不要啦!我还有密室、密室……」
  里志留下哀号声而离去。
  唉,我该说什么才好?简单一句话,那家伙真是笨蛋。我如此想着,里志却又跑回来,从束口袋掏出手册丢给我。
  「真遗憾啊,奉太郎,人生不如意事果真十常八九。事已至此,汝当拜此手册如拜吾前(※典出《古事记》,天照大御神赐下八咫镜给迩迩艺命时说的话。)……别了!」
  他说完又跑走了。祝福里志,希望他升得上高二。
  大风大浪的时刻过去,伊原站了起来。
  「我也得走了。」
  「是喔?」
  「你那是什么眼神?叫我帮入须学姐是无所谓,帮你的话就免了。我要去图书馆值班,从十一点开始。如果早点知道这件事,我还能提前调班,都是你不好,事到临头才说。」
  伊原唠叨抱怨完,提起书包走出地科教室。她在门口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说:
  「不过……抱歉罗,折木。」
  我扇扇手表示不在意。
  现在教室只剩我一人。我叹了口气,挺直腰杆,搔搔脑袋,环抱手臂,闭起眼睛沉思。
  我慢慢回想刚才看的电影画面,还有这三天的对话,试着将一切连结起来。我一定可以的……

  ……我有结论了。
  这个结论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还反复检验几次,看自己的推论是否正确,但我怎么找都找不出破绽。没错,绝对错不了。
  我喃喃自语:
  「这就是本乡真正的打算。」
  看看手表,十二点已过良久,约好的一点快到了。我从斜背包拿出预先准备的饭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姜味海瓜子饭团,我又喝了比昨天的玉露冷泡茶逊色很多的罐装绿茶,这时有人轻轻地敲门。
  「请进。」
  来人当然是「女帝」入须冬实,她今天也穿着制服,不管穿便服或制服,此人都是无懈可击。我礼貌地起立,请她坐在我前面的位置,等到她就座,我也跟着坐下。
  入须没有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我想先问你,有结论了吗?还是没有?」
  我紧张地吞着口水,没开口回答,只以点头代替。
  入须的眉毛微微一动。
  「嗯……」
  没显露任何情感,她的作风一向如此。
  「那请说吧。」
  「好。」
  我含了一口绿茶湿润嘴唇。
  该从何说起我已经想好了,就单刀直入吧。
  「用不着说,这个谜题的关键所在即是密室,没人进得了海藤死掉……不,海藤学长死掉的房间,也无法从里面离开。」
  是我想太多吗?入须的嘴角好像提高了一点。她自己可能也发现了,所以掩饰般地说:
  「好了,你就照自己的习惯说话吧,不需要勉强加上『学长』。」
  感谢她的开恩,我在思考时完全不用敬语,如果讲话还得替换词汇就太麻烦了。
  我点点头,毫无顾忌地切入核心。
  「……我昨天也提过密室的构造,请容我再重复一次。
  上手翼是密室,唯一能从外面打开的窗户老旧得几乎不能用,只能当凶手从门口进出。那要怎么做呢?从画面判断不出那扇门是否有条件设下物理诡计,因此我姑且认定凶手用了管理室的万能钥匙。里志一定会说这是奥卡姆的剃刀。(※逻辑学家奥卡姆威廉的理论,大意是取舍多种方案时应选比较简单的一种。)
  但凶手进不了通往上手翼的唯一路线,也就是右侧走廊,因为衫村监视着大厅,这六人之中没有任何人能从管理室拿走万能钥匙进入右侧走廊。
  这么一来该怎么办呢?」
  讲到这里我就停了下来,我不否认是因为立刻公布太无聊,说穿了则是强调。
  「既然这六人之中不可能有凶手,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有第七人在场。」
  这就是我的结论。
  入须的眼神变得严峻,她八成觉得我在说蠢话。
  「第七人?就像泽木口说的那样?」
  「从某个角度而言,的确如此。我也觉得推论出这种结果很荒唐,但泽木口说过本乡到处寻找第七个愿意演出的人,考虑到这点,我可以确定一定有第七个角色。」
  入须默默地催促我快点讲下去,大概认为要反驳也得先等我说完,这样我比较好说话。
  「本乡的剧本秉持了公平原则,绝不会安排突然出现的怪物来当凶手。我刚刚重看一次录影带才发现有几个画面很怪,幸好里志都写在手册里了,我读给你听。
  『鸿巢看着平面图。有光线,大概是手电筒。』
  还有一个地方,就是大家去找海藤的时候。
  『走廊很暗,光线不足,使用手电筒。』
  如何?」
  入须立刻问:
  「你是指手电筒?」
  「对。」
  我舔一下嘴唇,接下来才是重点。
  「但是所有角色都没带手电筒。出现手电筒的那一幕之后,演员进入案发现场的画面可以证明这一点。时间上虽然来得及收起手电筒,可是没理由这样做吧?」
  入须的脸上浮现疑惑,我能体会她的不满,所以暂时搁着这件事,先说下去。
  「我明白,你想说那是摄影灯光吧?总之请先记着手电筒的事。」
  不知她是否能接受,从表情也判断不出来。算了,我继续说吧。
  「再来,有个爱看电影的人说了一句话,请别介意,那人说这出电影很无聊,导演和运镜都很差,我觉得这点正是提示。我不常看电影,但也觉得画面很无趣,尤其是运镜完全不讲究,其实我还是听人说了才发现的。可是这会不会有什么理由呢?
  运镜不讲究是什么原因?可能有很多理由,简单说即是摄影师的位置不好,总是跟那六人站在同一个地方拍摄……你应该懂了吧?」
  入须的表情依旧,但我注意到她的眼睛睁大了一点。不愧是「女帝」,一下子就理解了。不过,纵使她再聪明,也一定想不到我推测的第七人是……
  「……你想说第七人就是摄影师?」
  我点头,觉得兴致都来了。
  「他们总共有七个人,这七人决定去楢洼,而且七人一同前往。包括画面上的六人,以及提着摄影机拍摄的一人。你再看一次影片,随时可以发现演员的视线看着镜头,他们常常注意到摄影师。讲摄影师有语病,还是叫『第七人』吧。
  开手电筒的是第七人,那个灯光实在太刻意了,所以认为画面在暗示有个拿手电筒的人物也很自然。运镜会那么粗劣,正是因为此人的立场没办法把所有人拍进一个画面,这立场就是演员。这么一来全都说得通了。」
  我发现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吸引了入须的兴趣。
  「最重要的一点是,众人前往剧场各处时,摄影机仍留在无人的大厅,然后画面消失,也就是摄影机暂时停止拍摄,后来又率先回到大厅等其他人。
  所以犯罪过程很简单:等大家分散到剧场各处之后,第七人关掉摄影机,迅速到管理室拿万能钥匙,杀死了海藤,再用钥匙锁上房间,然后在大厅等大家回来。
  以上是我的结论。如果本乡还没找到第七个演员,我劝你们尽早准备。」
  一口气说完后,我拿起罐装绿茶。
  这就是我的推理。
  入须沉默不语,仿佛在思考我的提案,过了一下才问:
  「我有两个问题。
  第一,如果真是这样,剧中没人对第七人说过话,第七人也不曾开口,这样不是很不自然吗?」
  我早已想好答案。
  「这点可能就是本乡设定的动机,因为第七人被其他六人漠视,所以从不主动开口。」
  「另一个问题。如果真是如此,剧中角色应该可以立刻得出结论,不可能所有人都不怀疑在大厅留得最久而且最早回来的第七人。你说过的『第二密室』也还没破解,第七人的行动一定会暴露在其他人眼中,这么一来哪里还有谜题?」
  我别有深意地笑了。
  「借用泽木口说过的话,没有谜题又怎样?」
  「……」
  「拍录影带电影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成员得到自我满足,再来是娱乐观众,剧中角色没必要伤脑筋。中城不也说了吗?只要观众觉得有谜题就好了,剧中人物全都知情也无所谓,难道不是吗?你仔细想想,剧本没有指定侦探角色,或许正是因为剧中这些人不需要侦探也能看出凶手是谁。」
  沉默延续了整整一分钟。入须默默无语,也没看着眼前的我,只顾盯着地板,想必是对这大胆的意见感到迷惘。
  但我一点都不急,这个提案绝对没问题,不管入须想再久,我也猜得出结果。
  入须总算开口了。
  「恭喜。」
  「啊?」
  她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原先面无表情的形象已荡然无存。
  「恭喜你,折木奉太郎,你解开本乡的谜题了。这假设大胆得惊人,但完全符合事实,我想一定不会错的。谢谢你,这样一来电影就拍得完了。」
  她伸出右手。
  我有点害羞。
  握手。
  入须的右手和我紧紧相握,左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果然没看错,你的确很有才能,那是别人身上找不到、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能力。」
  是吗……?
  入须开心地说:
  「你帮这出电影想个标题吧,就当作是纪念你的贡献。」
  标题……我没想过这件事。
  不过,取个名字来纪念我相信自己有才能的罕见行为也不错。我想了一下,随口说道:
  「好啊。从内容来看嘛……叫『万人的死角』怎么样?」
  「唔……」
  入须点头几下。
  「很好的片名,就这么决定了。」
  原本连标题都没有的电影有了结局,耗掉我四天暑假的麻烦也解决了。我虽没得到任何实质上的好处,却一点都不在意。
  我胜任了「侦探角色」,这就令我很满足了。


  七 不去庆功宴

  想到要叙连我接下来三天的心境就觉得好懒。
  先不论那三人适不适合做这种事,总之都不笨,他们达不到的目的却让我这个外人解决了。我站在顾问的优势立场从这三人手中获得情报是不争的事实,但解决了这件事后,我真的更相信入须说的话,对自己的能力更有自觉了。说得感性点,我深深沉浸于满足感,正如威士忌酒糖巧克力带来的醉意。
  形容得含蓄一点则是心境焕然一新。
  本乡的谜题在周五中午得到解答,到了周六晚上已写成剧本(我当时还不知道,这项紧急任务把一个接替剧作家之职的高一生搞得半死不活),周日傍晚,二年F班的电影杀青,真可说是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周日晚上入须礼数周到地打电话来报告,我也诚心地献上祝贺。
  事件解决三天后,也就是周一,神山高中的暑假结束了。

  古籍研究社上周末没有集会,所以我直到今天还没机会向千反田他们报告事情经过。放学后我因某事延迟,但仍走向社办。我不打算宣扬自己的功绩,只是觉得该向他们说明事态发展,我一边想,一边爬上专科大楼的楼梯,也不否认自己的脚步显得雀跃。
  来到地科教室时,我发觉气氛异常。教室里一片昏暗,窗帘都拉上了。我暗自揣测,轻轻开了门,看见教室里的电视果然被搬了出来,正在放映录影带电影《万人的死角》。千反田、伊原、里志三人背对着我专心看电视。
  我进来时已经在播片尾字幕了,黑色背景流过歌德字体写的工作人员名单,看起来很单调。电影昨天才刚拍完,一定没多少时间剪接编辑,片尾字幕八成也是提早做好的。
  此时伊原站起来停止放映,看见了我。
  「啊,折木。」
  千反田和里志也回头看我。里志指着电视说:
  「嗨,奉太郎,我们看完喽。」
  「二年F班的?」
  「是啊。阳才江波学姐来过,放下录影带就走了。喔喔,结果这次又是你解决的。」
  里志满脸笑容,但他平时即是如此,我看不出他对电影的评价怎样。既然如此,干脆直接问吧。
  「如何?」
  「嗯,不错啊。不,应该说是很有趣。没想到凶手是摄影师。」
  伊原按下倒带键,语带责备地说:
  「那时你已经想到了吗?竟然一点都不先透露。」
  「你们在场的时候我还没想出结果啦。我又不喜欢卖关子。」
  我说着便把斜背包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上去。
  其实我有点错愕,这些人的反应没我想像得大。我很满意自己想出这么离奇的结论,所以很期待他们大吃一惊。我真是愚蠢,里志和伊原这两人啊,说他们是老油条已经很客气了。
  那毫不油条的千反田呢?
  四目交会。千反田歪着头。
  「折木同学。」
  「喔喔。」
  「真令人惊讶呢。」
  很直接的意见。
  千反田把头摆正,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到半空,语气非常慎重。
  「还有啊,我……」
  她似乎突然惊觉到什么,含糊地笑着说:
  「这个……晚点再说吧。」
  奇怪的态度。该怎么解释呢?真不知该视为善意或批判。
  里志「啪」地拍手。
  「奉太郎,干得好啊。『女帝』满意了,电影也拍完了,这么离奇的剧情一定能吸引观众,名侦探折木奉太郎的名号在神高蔚为流传也是指日可待了。我们来举杯庆祝吧。」
  里志从束口袋拿出四瓶养乐多,没想到他连这么搞笑的东西都带了。伊原看见里志一派热烈庆祝的态度,语气凝重地制止说:
  「小福,没时间再搞别班的事了。从试映会以来,我们的《冰菓》完全没动过,今天一定要确定页数。你的稿子一定有进展吧?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唷。」
  里志的微笑僵住了,接着在伊原面前放了两瓶养乐多。他以为伊原是这么好打发的人吗?伊原果然没理他,自顾自地起身拉开窗帘。二年F班录影带电影的事就此打住,我们又回头制作古籍研究社的社刊。

  夕阳西下,制作社刊《冰菓》的第N次会议也开完了。我收拾着散乱的备忘纸条时,里志和千反田相继走出地科教室,难得只剩我和伊原还在整理。
  伊原把擅自使用的电视小心放回原位时,好像突然想起某事,她说:
  「啊,对了,我有事问你。」
  「你要问社刊原稿吗?下周的开头就可以交了。」
  伊原摇头。
  「我要说的是录影带电影的事,叫做……呃,万人什么的。」
  我不太好意思说出自己想的片名,所以没告诉她答案,只催着说:
  「电影怎么了?」
  「那是你想出来的结局吗?」
  我点头。
  伊原不知住想什么,又郑重地问一次。
  「全都是?」
  说是这样说,但我还没看过电影完整版,只能含糊地回答。
  「大概吧。」
  伊原听我一说,眼神闪现了锐利的光芒,然后以更强调的语气说:
  「那么,羽场学长的意见该怎么说呢?你想到的诡计很精采,但是跟他的叙述有些出入。」
  有哪里让人不能接受吗?我反问道:
  「羽场的叙述?」
  「你该不会是故意忽略吧?」
  伊原双手叉腰,喃喃说着。
  「那部电影从头到尾都没有用到登山绳。」
  登山绳……这是本乡吩咐羽场准备的道具,她还下达了非常详细的指示。对耶,我都忘记这件事了。
  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伊原又说:
  「摄影师是第七人的构想很有趣,所有角色同时望向镜头的那一幕也很有魄力,不过为什么一直没出现登山绳?」
  的确……
  不,不是这样。我提出反驳,还发现自己的语调提高了。
  「准备登山绳也不见得要用在诡计,说不定她想在结尾吊死摄影师。」
  话刚说完,伊原就给我一个白眼。
  「你胡扯什么啊,折木?如果是这样,干嘛确认绳子的强度?用那么坚固的登山绳来拍这种画面,如果有个万一不是很危险吗?本乡学姐显然想用牢靠的绳索吊起某种跟人一样重的东西……会不会是我搞错了?」
  其实最后那句话包含了伊原特有的体贴,但我连这一点都没发现。她说自己可能搞错,我可不这么认为,虽然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怎么会忘了这一点?
  「算了,我还是觉得那出电影很有趣。不过你的思虑周详得足以驳回二年F班三个人的意见,应该能完美统合所有线索才对,我是这样想的啦。」
  伊原说完,将防尘罩套回电视上,收拾好自己的书包,没再看我一眼。她说要负责还钥匙,所以我先走出教室。

  我一边思考伊原说的话,一边走下专科大楼的楼梯。我起先以为自己的提案符合了所有事实,或许会跟拍摄细节或台词有些差异,但大纲一定符合本乡的构想。结果我竟然忘了那件事,或许并非忘记,而是因为不合自己的提案,所以下意识地忽视?怎么可能嘛,我才不会为了得到正确解答而擅改题目……我很想这么说。
  我看着自己的脚尖走到三楼,很自然地要继续走下二楼时,有人叫了我。
  「奉太郎,等一下。」
  我转过头去,看不到人。刚才明明有里志的声音……不,不可能是错觉,我听得很清楚。稍待片刻,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这边啦,奉太郎。」
  男厕里伸出一只手朝我挥舞。搞什么鬼啊?如果现在是晚上铁定吓死人。我苦笑着走去,厕所里的果然是里志。
  「干嘛啊,里志?我没兴致陪你小便。」
  里志的笑容仍未消失,眼神却变得非常认真,他正经八百地说:
  「我也没有这种兴致,是因为这里比较方便啦。」
  「方便什么?有够臭的。」
  「我倒觉得扫得很干净……总之不会有女生就是了。」
  哈哈,原来是为了这个。那是当然。
  「你故意避开女生究竟想说什么?难道要给我看小本的?」
  我开玩笑地说,里志却没跟着笑。
  「『小本的』这用词太古老了吧?你有兴趣的话,我还可以帮你找到会惹来警察关切的东西,不过现在先听我说。」
  唔……
  「不能让伊原和千反田听吗?」
  「算是吧,在大家面前会有点尴尬。」
  里志的声调降低了一点。
  「奉太郎,关于刚才的电影,你真的认为那是本乡学姐的构想?」
  这家伙也要讲这件事?而且不像是出自好意。我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是啊,怎样?」
  里志一听即移开目光。
  「这样啊……原来你真的这么想……」
  别故意摆出这种让人不安的态度。里志好像难以启齿,只顾着看旁边,迟迟不说下去,我只好催他:
  「我这样想有什么不对?」
  「嗯,这个啊……」
  里志不置可否地点头,接着像是豁出去了,他说:
  「不对啦,奉太郎,那不是本乡学姐的构想。我虽不知道她的构想是怎样,但我可以确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还真肯定。我没受到打击或心生不悦,反而呆住了。里志没在开玩笑时都是很认真的,而他现在显然很认真。我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你这话有什么根据?」
  「当然有,我怎么可能信口胡诌。」
  「如果有那么严重的矛盾,难道我会没发现吗?」
  里志干脆地摇头。
  「不是矛盾,至少我没发现矛盾,这不是客套,我还觉得很精采呢。可是,这真的不是本乡学姐的本意。」
  「理由呢?」
  里志咳了一声。
  「奉太郎,你想想,本乡学姐对侦探小说的认识有多深?她这个完全的门外汉用什么书来『研究』?」
  这有什么关系?我诧异地答道:
  「夏洛克·福尔摩斯。」
  「对,你听好了,本乡学姐看过的侦探小说只有夏洛克·福尔摩斯,就算她知道十戒,也仅是看过重点条列,而非实际读过诺克斯的小说。再者,你向入须学姐提出的是叙述性诡计,你知道吗?叙述性诡计。」
  我也不是不懂啦。
  「就是用叙述笔法骗过读者的意思吗?那出电影借由运镜藏起第七人,的确算得上叙述性诡计。」
  「是啊。奉太郎,接下来你得更仔细听好。」
  里志停顿一下,如同酝酿着这句话的强度,接着简短地说:
  「叙述性诡计不存在于柯南·道尔的时代。」
  「……」
  「明白吗?叙述性诡计是在阿嘉莎·克莉丝蒂之后才兴起的,只有极少数的例子除外。我不认识本乡学姐,但我绝不相信她能跟阿嘉莎·克莉丝蒂相提并论!」
  我短时间内还无法理解里志想说什么,但是他说的话慢慢浸透我的内心,我也渐渐开始动摇。
  本乡对推理小说的理解还停留在十九世纪末的雾都伦敦,也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时代,这应该错不了,但里志指出叙述性诡计在这个时代还没诞生。
  我傻傻站着不动好一会儿,反刍着阳才听到的话。我不能不接受里志的见解,这一击从想像不到的角度挥来,让我几乎停止思考。
  里志同情地看着我说:
  「从个人的眼光来看,我会给这部电影一百分,我也很喜欢摄影师被拉到灯光下的那一幕。不过,如果你说那是本乡学姐的本意,我就不得不提出异议了。」
  「等一下。」
  我该说什么?
  「我们又不清楚本乡学姐看过多少书,除了福尔摩斯之类的推理小说以外,她也不是毫无机会接触叙述性诡计吧?」
  真是无谓的挣扎。里志对我耸耸肩,简短地回了一句:
  「……如果你打从心底这么认为,我也不再多说了。」

  伊原和里志的联手攻击令我受到极大的创伤。我不认为自己承受不了打击,然而才刚萌芽的自信是很容易受创的。我对他们两人的意见提不出有力的反驳,会开始怀疑自己的提案也很合理,但我当然希望自己没有出错。
  因此,我下楼走到鞋柜前看见千反田伫立的身影时,不由得暗自一惊。她摆明是在等我,但一看见我就垂下目光。
  「折木同学,请问……能打扰你一下吗?」
  千反田,你也有话想说?
  瞧她那副抱歉的神情,再加上已有前例,我猜她的意图大概八九不离十。我放弃地叹息。
  「是不方便在里志和伊原面前说的事?」
  千反田很惊讶我会猜到,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接着她轻轻点头。
  我们一起走出校门。原本打算找间能安静谈话的咖啡店,但我常去的店离神山高中太远,附近的店里又塞满了高中生,既然如此,干脆边走边说吧,反正太阳还没下山。我主动揭开话题。
  「你想说的是录影带电影的事?」
  「是。」
  「你不喜欢?」
  「不是这样的……」
  回答的声音很细微。
  听候判决的心情或许就像这样。我心急地说:
  「不用顾虑了,里志和伊原也都说那不是本乡的构想,我也……也开始怀疑自己搞错了。」
  垂着眼帘的千反田抬起头来。我没望向她,继续说道:
  「你怎么想?」
  「……我也觉得不是。」
  「你说得出理由吗?」
  千反田默默地点头。
  我不知道就算听她说了又能怎样。摄影已经结束,现在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从理性的角度来看,这是毫无意义、违反节能主义的行为……不过我依然保有最后的坚持。
  「可以告诉我吗?」
  前方号志变成红色,截断了川流的人潮,斑马线前很快聚满了神高学生。千反田沉默不语,大概不想在人群中说出来。我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她一向柔情似水的眼神变得有些忧郁。千反田别把眼睛睁大的话,看起来真的很清纯。
  号志变换,人潮走动,这时她才慢慢地开口。
  「折木同学,你知道我对这件事最好奇的的是什么地方吗?」
  干嘛提这个?我在疑问之下回答:
  「是二年F班录影带电影的结局吧?所以你才会揽下这件事。」
  千反田出乎我意料地摇头。
  披在她肩上的长发飘逸地摆荡。
  「不是的,我并不在意电影的结局,我也觉得你的提案非常好。」
  「那……」
  「我好奇的是本乡学姐。」
  千反田说完朝我瞄了一眼,我想自己一定满脸错愕。在意本乡跟在意电影结局不一样吗?
  千反田或许察觉到我的想法,她强调地说:
  「有一件事我怎么想都想不透,本乡学姐真的因为精神压力太大而病倒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不问别人呢?譬如江波学姐。」
  我歪着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漏了主词和副词子句喔。」
  「啊……对不起。我是指,江波学姐跟本乡学姐那么要好,为什么入须学姐不去问她本乡学姐准备了什么诡计呢?」
  ……
  这是整件事的大前提嘛。本乡必须静养,得让她远离耗费脑力的编剧工作。
  但我还没回答,千反田又继续说:
  「本乡学姐一定有完整的构想,就算她半途病倒,应该不至于不能问她结局的关键……也就是诡计,但本乡学姐从没提过诡计。
  我最初以为本乡学姐强撑着病体,一个人拼命写剧本,可是从大家的话中听来,我感觉不出她有宁可叫同学等着也要写完的执著,反而觉得她太软弱,因此拒绝不了剧作家的任务。
  照这样看,她会不会是失去自信?她写的剧本不好,所以心虚到不敢面对大家?因此不管谁去都问不出真相?
  ……这种推论也不对。我不太了解Mystery,但这企画的成员比我更不了解,而且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无论本乡学姐拿出什么提案,他们一定不会批评。」
  要说他们是不是「很好的人」嘛,我和千反田的意见有些分歧。
  千反田的话很不流畅,像是在讲给自己听。
  「究竟是什么造成本乡学姐的压力?这次的事情绝对不像表面呈现出来的样子,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所以很好奇。」
  她放慢脚步,视线果断地朝我投来。
  「折木同学的提案如果符合真相,本乡学姐应该可以告诉入须姐或她派来的人,如果其他人的提案正确也一样。
  我很想知道,本乡学姐不得不放下还没写完的剧本,究竟出自怎样的心境?不管是遗慽或愤怒,我都想知道,但刚刚的电影回答不了我的疑问。如果我的态度看似不喜欢,一定是因为这样。」
  我沉吟着。我和中城、羽场、泽木口竭力从画面找出真相的时候,千反田一直在思考本乡的事吗?
  确实如此。江波说本乡是她的好友,她若想知道本乡构想的诡计一定问得出来。本乡的精神创伤如果严重到连这种事都不能问,跟本乡是好朋友的江波表现的态度未免太悠哉了,千反田问江波「本乡是怎样的人」,江波还很不高兴地回答「问这个又有什么用」。如果朋友罹患重病,她有可能这么从容吗?
  我根本是把电影剧本当推理小说来看,只想到舞台背景、登场人物、凶杀案、诡计、侦探、「凶手就在这些人之中」……
  根本没发现剧本能反映出和我素未谋面的本乡之心境。
  ……好个高明的「侦探角色」!
  我如此想着,同时深深叹气。千反田似乎误会了,她慌张地开口:
  「啊,我不是在责备你啦,解决案件的那一幕真的让我很惊讶,虽然本乡学姐的构想不是这样,但我真的觉得电影拍得很好。」
  我只能苦笑。
  因为我接下的任务并不是编剧。

  这天晚上,我在房里沉思。躺在床上,盯着白色天花板。
  我多半搞错了,这个打击渐渐淡化。
  如同中城、羽场、泽木口,我也陷入了惨败。我不禁感到好笑,什么特别嘛,听入须随便说个几句就开始骄傲,真愚蠢,结果我跟那三人还不是一样?
  我意识到自己有了这种想法……我真的失败了?
  事情非常明显,我的提案不符合本乡的构想,但入须和二年F班的人会怎么想?他们的企画、电影拍摄度过危机,顺利完成,从这点来看我算是成功了。录影带电影「万人的死角」是一部好作品,连挑剔的伊原都这么认为。
  更甚者,若对自己的提案下评论,我也觉得这是无庸置疑的成功。也就是说,我确实拥有才能,达成了只有我能做到的事。
  既然如此,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入须在一二三店对我说「任何人都该有所自觉」,像是在说什么真理一样,她用来劝服我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此时,我好像完全不认识自己以外的一切,这种感觉顿时迥异,我突然感觉此处唯独少了自己,我看见采用中城提案的结果、采用羽场提案的结果、采用泽木口提案的结果,既虚幻又彼此相对,感觉很愉快。
  这个幻象远然消失。
  我意识到某件事,但又瞬间忘光,脑海里接着浮现了千反田不满意的反应。我自然想到……那就再详细思考一番吧,这不是无意义的行为。
  不过,我究竟是哪里搞错了?入须知道我搞错了吗?
  还有千反田很好奇的那件事。本乡不肯说实话或不能说实话,是为了什么?话说回来,入须为什么不问江波?
  我的面前放着资料,那是塞进书包忘记拿出来的。
  但我想不出来,无论我的灵光乍现来自运气或才能,它就是迟迟不来。我在紊乱的床单上辗转反侧,拱起身体,房间看起来有如整个颠倒过来。
  书柜上有个奇妙的东西。
  我爬下床,蹲在书柜前。这是我的房间,但以前是姐姐用的,现在还留有一些她的东西。书柜一角摆着姐姐的书,那都是些怪书,所以我从不注意。
  我拿起的书叫做《神秘的塔罗牌》。我从来不知道姐姐是卡巴拉学者。(※卡巴拉为犹太教的一派学说,据传是塔罗牌的由来。)
  外面是月夜,我在灯光下随兴翻开书本,看的当然是「女帝」这一项。光是「女帝」就多达十页,开头第一行这样写着:

  Ⅲ 女帝(The Empress)
  代表母爱、丰富的心灵、感性。

  搞什么,跟入须完全扯不上边嘛。再多看一些,我觉得如果要用塔罗牌的牌意形容入须,最贴切的是「隐者」。回想起来,入须这个「女帝」外号也不见得跟塔罗牌有关,把这两件事扯在一起的是里志。
  对了,他还帮古籍研究社每个社员取了代号。我记得伊原是……

  Ⅶ 正义(Justice)
  代表平等、正义、公平。

  唔……满相称的,虽说里志是基于「常言道正义是严苛的」这种开玩笑的理由才帮伊原选了「正义」。
  用这种方式来转换心情也不错。里志是「魔术师」,千反田是「愚者」:

  Ⅰ 魔术师(The Magician)
  代表事情的开端、独创性、兴趣。

  无号码 愚者(The Fool)
  代表冒险、好奇心、冲动的行为。

  哈哈,原来用的是牌意。我忍不住笑了。若更深入探讨塔罗牌的涵义,「愚者」又代表「放荡的爱」,「魔术师」又代表「社交」,也并非完全符合。
  那我自己是什么?呃……好像是「力量」。

  Ⅺ 力量(Strength)
  代表坚强的精神、斗志、情谊。

  这是什么玩意儿?
  完全不准嘛。或许我真的不了解自己,但这些叙述显然不适用于我。里志也很清楚我的格言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干嘛还选这张牌?
  对了,他那时的态度很像说笑。如果这是里志的玩笑,牌义完全讲不通也不奇怪。
  ……我还真闲,或许这只是在转移注意,借此不去想自己愚蠢的失败。我继续看着《神秘的塔罗牌》,突然领悟了里志的玩笑。有一段说明文字是这样写的:

  「力量」的图像为温柔女性驯服(控制)了凶猛的狮子。

  所以里志是指我被女生掌控罗?以前是姐姐,最近是千反田,这次则是入须……他是这个意思吧?
  里、里志这混帐!竟敢这样说我!我才没被她们控制,绝不可能!
  我回顾自己的所作所为。
  好像真的是「力量」。
  算了,总之我对塔罗牌愈来愈有兴趣了。里志选择「力量」的用意和「正义」、「魔术师」、「愚者」截然不同。他无视塔罗牌的牌意,只因图像而选了「力量」当作我的象征,真是符合他作风的玩笑,完全偏离了基准点。
  心情好转不少了。既然得到该有的满足,还是忘了本乡的事吧,这样才符合节能主义。我边想边坐回床上。
  ……
  嗯?
  我又站了起来。

  纯粹出自巧合。
  隔天,我见到了想见的人,而且刚好是在方便谈话的时间,亦即放学后。
  用不着说,此人就是入须冬实。她见到我便笑着说:
  「折木,上次多亏了你。看过录影带了吗?」
  我难掩僵硬的表情,回答:
  「不,还没。」
  「是吗?我觉得拍得很好,都是靠你的协助才能完成,所以请你务必看看。啊,对了,这周六要开庆功宴,庆祝电影杀青,我想你也有权利参加。」
  我摇头,表示不去庆功宴。
  入须想必看出了我的态度很不自然,她稍微挑动眉毛,但语调丝毫不变。
  「不去吗?算了,这是你的自由。我走了。」
  入须正要离去,我开口叫住她。
  「入须学姐。」
  接着我对转过头来的她说:
  「我有话跟你说。」

  地点和上次一样在一二三茶店。
  今天不是入须请客,所以我慎重地看菜单,点了云南茶。我本来以为这间店只卖日本茶,其实连中国茶、红茶,甚至咖啡都有。入须今天也点了抹茶。
  等待茶送来时,入须先开口:
  「你要说什么?」
  我有点犹豫,不知该从何说起,但我自然而然地这样开始:
  「学姐,你在这间店里说过,我拥有才能,我是特别的。」
  「是啊。」
  「……我有什么才能?」
  入须只有嘴角露出笑意。
  「你要我说吗?是推理的才能。」
  她还是这样讲。
  我既不生气也不愤慨,反而异常冷静地否定了她的话。
  「不对吧?」
  「……」
  「推理小说我看得不多,但我知道有句台词很出名:『你不该当侦探,而是该当推理作家。』这是凶手听到侦探提出异想天开的推理时说的台词。」
  入须默默无言地喝着抹茶,仿佛剥去了表面的客套,恢复成原本的模样。我继续说:
  「我不是侦探,而是推理作家吧?」
  「咚」的一声,我放下茶杯。
  入须仿佛觉得这种事微不足道,冷淡地回答:
  「你从哪得到了提示?」
  果然是这样。我祈祷着事实并非如此,入须冬实却轻易地敲碎了这个愿望。
  但我平静得自己都觉得惊讶。
  「夏洛克·福尔摩斯。」
  「喔?」
  「本乡用夏洛克·福尔摩斯来研究推理小说,千反田把这些书借回社办,又因为威士忌酒糖的威力忘记带走。我拿来看过了。」
  入须笑了,那是跟先前截然不同的浅笑。
  「你是说从里面看到了提示?」
  「……我全看过了。」
  我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张从笔记本撕下的纸,上面列出夏洛克·福尔摩斯六本短篇集的「办案记」和「档案簿」目录上有双圈或打叉记号的故事标题。

  ——————————
  双圈
   歪嘴的人
   苍白的士兵探案
   三名同姓之人探案
  打叉
   身分之谜
   五枚桥籽
   花斑带探案
   单身贵族探案
   三面人形墙探案
   蒙面房客探案
  ——————————

  我稍停一下,让入须有时间看完。
  「我原本以为本乡做记号是要区分哪些点子能用,哪些不能用,可是我搞错了。我告诉里志,他在电话里讶异地说〈红发会〉和〈三名同姓之人探案〉用的是相同的诡计,怎么会把后来写成的〈三名同姓之人探案〉画上双圈,却在〈红发会〉打叉呢?」
  入须以眼神示意我快点说下去。
  「我问过里志各篇的内容……入须学姐,我会提到夏洛克·福尔摩斯小说的情节,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
  「这样啊……反正你不想听的话就别听,要捂住耳朵或转开头都可以,随便找个方法吧。」
  我为慎重起见先提醒她。
  其实我也不打算泄漏最关键的情节。
  「先从双圈开始。
  〈歪嘴的人〉说的是福尔摩斯调查一个毫无音讯,无望存活的男人,确认他还活着,委托人是男人的妻子。
  〈苍白的士兵探案〉是说有个男人发现好友似乎遭到监禁,就请福尔摩斯调查原因,最后发现朋友没必要被关,总算放下心中大石。
  〈三名同姓之人探案〉是〈红发会〉的改编版,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向来冷静的福尔摩斯因为华生中枪而难得显出慌张。顺带一提,华生只是受到轻伤。」
  我喝起云南茶,但无心品尝。
  「接着换打叉的,这类比较多,所以我只挑三个。
  〈五枚桥籽〉是说有个青年看到身边的人陆续死于非命,为保护自身安全去找福尔摩斯,但福尔摩斯没能防止他死去。
  〈花斑带探案〉也是有个女性因姐姐死状异常而去找福尔摩斯,凶手身分没有隐藏,我就直说了,正是她们的父亲,至于目的……简单说是为了她们的遗产。
  〈三面人形墙探案〉讲的是死了儿子的母亲,有人去问她肯不肯卖房子和家产,案件背后藏着一个被女人狠狠甩掉的男人心中的怨念。」
  我讲到这里停了一下,等候入须的反应。
  入须拨了一下浏海。
  「喔?你是从这些看出来的?」
  「听过这些情节,我更了解本乡的喜好了。本乡注重的并非推理情节精不精采,里志也说不敢相信她会把〈花斑带探案〉打叉,而在〈苍白的士兵探案〉打上双圈。」
  我吞着口水。
  「我的解读是这样的:本乡喜欢圆满结局,不喜欢悲剧,而且非常讨厌有死人的故事。」
  入须没有回答。
  我想这大概是肯定的意思。
  「发现这一点,很多地方都说得通了,首先是血浆太少那件事,另一件则是问卷结果。」
  「问卷结果?」
  我从斜背包拿出跟泽木口借来的笔记,翻到我正在谈的部分,指着内容。

  ————————
  No32 死者人数?
  ·一人……6
  ·二人……10
  ·三人……3
  ·更多
   四人……1
   死光……2
   上百人……1
  ·无效票……1

  建议死两人。(但采取与否由本乡决定)
  ————————

  入须迅速瞥了笔记一眼,瞬间沉下脸来。
  「……你连这种东西都弄到了?」
  「泽木口很大方地借给我的。
  关于这个问券……只须写数字的问卷为什么有『无效票』呢?别项投票如果是空白都会写『空白票』,就算写了超过出场角色的数量,也会列出『上百人』这一条。那么无效票又是什么?」
  入须把身体往后靠,似乎开始感到有趣了。
  「这代表着一点点血浆就能应付的死者人数,而这一票被驳回了。」
  我笔直盯着入须,她对我的目光仍处之泰然。
  我低声地说。
  说出结论。
  「本乡的剧本没死半个人。」
  我觉得入须好像扬起了一边嘴角。
  「真有你的。」
  她态度冷静,悠然啜饮着抹茶,不带半点惊慌。为什么她可以这么沉着?难道她看穿了我的内心?
  入须静静地放下茶杯。
  「既然你猜到这么多,我也没话好说了。正如你所说,本乡的剧本没有死人,她还说若非如此就不肯写Mystery剧本。她就是这种人。」
  我说:
  「不过其他同学无法认同,他们一再违背剧本即兴演出。中城也说本乡没有参与实际拍摄,最重要的是,剧本里并没有写到海藤死亡,只提到他受了重伤,叫他也没回应,结果画面却变成那样。
  那只切断的假手做得很棒,连伊原都忍不住称赞,的确很逼真。
  海藤怎么看都死定了,伤害案件在本乡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变成了凶杀案。」
  入须点头。
  但我没有就此满意,语气变得更激烈:
  「接下来是我的想像,没有任何证据。不过,学姐,我不得不说。
  本乡不敢指责同学拍的画面严重偏离了剧本,也不敢要求大家放弃拍好的影像和道具小组使出浑身解数制作的道具,因为她太软弱,个性太认真,我猜她自己也很后悔当初执意不让Mystery出现死人。
  这时入须学姐上场了。」
  入须面无表情……不,她甚至带着一丝笑容。
  我稍微大声一些,但还没到激昂的地步。
  「再这样下去本乡会落到千夫所指的地步,大家一定会强烈批评她抛下剧本不顾,所以你安排让本乡『生病』,剧本也变成『未完成』,这样造成的伤害较小,接着你聚集班上同学,召开推理大会。」
  其实……
  「其实是借推理大会之名,行剧本征选之实。如果直接找人写剧本,任何人都会逃避,因此你保护了本乡的立场,再叫其他人来推理,发现班上同学拿不出好成绩,又把我们拖下水。包括我在内,每个人都没发现自己是在创作,因为评量标准是随你决定的。
  你用我的创作替换了本乡的创作,令她不至于受到伤害。难道不是吗?」
  「我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所以这是真的罗?」
  我稍微倾出上身。
  「你说我拥有才能,也是为了本乡吗?为了让我想出取代方案?」
  「……」
  「你在这间店里用运动社团的故事说服了我,还说有能力却无自觉的人会让无能的人觉得无比辛辣。我现在总算能问了,入须学姐,那是在开玩笑吧?有没有自觉根本不重要,让人觉得辛辣又怎样?拥有『女帝』外号的你才不会这么多愁善感。
  你要的只有结果。」
  里志说自己没有成为Holmesist的能力时,我持反对意见。哪一种才对?其实哪一种都没意义,能当就当,不能当就不当,如此而已。
  热情、自信、独断、才能,就客观角度来看都没有意义,入须纯粹是为了使唤我才会捧我、说我有才能。这手段确实有效,我真的拿出了入须满意的创作。
  「任何人都该有自觉,这句话也是在骗我吧?」
  ……我话都说得这么重了,入须依然不为所动,她既不愧疚,也不显得难堪。
  在沉默之间,我开始思考无关紧要的事。
  「女帝」这外号真的很适合她。我想起里志说过,入须身边的人随时都会变成她手下的棋子。如此待人也绝不后悔才像女帝,她这姿态真美。
  入须以缺乏感情及抑扬顿挫的冷峻语气说:
  「那不是我由衷的想法,要视为谎言也是你的自由。」
  视线交会。
  无言。
  ……我知道自己笑了。
  接着打从心底说出: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八 片尾字幕

  档案号码00299
  MAYUKO:真的很感谢
  请输入姓名:好了
  请输入姓名:你道谢很多次了
  请输入姓名:学校也有很多人谢我,我都听腻了
  MAYUKO:可是
  MAYUKO:真的很谢谢你
  MAYUKO:全都是我的错
  MAYUKO:大家那么期待杀人的画面
  MAYUKO:我却写了那种剧本
  请输入姓名:接下来可别说「对不起」
  MAYUKO:对不起
  MAYUKO:啊……
  请输入姓名:事情都解决了
  请输入姓名:虽然结局不如你的期望
  请输入姓名:能拍完就很了不起了
  MAYUKO:不是这样的
  请输入姓名:这是在回我哪句话?
  MAYUKO:啊,是说不如我的期望那句
  MAYUKO:因为我最期望的
  MAYUKO:就是大家完成作品高喊万岁的景象
  请输入姓名:真是的,你这个人喔
  MAYUKO:嗯?
  请输入姓名:算了,没什么

  档案号码00313
  是·我·啦(音符):结果好像不错嘛。
  请输入姓名:都是托学姐的福
  是·我·啦(音符):哎呀,你太客气了。请安心享受。
  请输入姓名:只是……
  请输入姓名:对他有点过意不去
  是·我·啦(音符):你真的这样想?
  请输入姓名:想什么?
  是·我·啦(音符):对他过意不去。
  请输入姓名:对地球另一侧的人
  请输入姓名:没必要装模作样吧
  是·我·啦(音符):说得也是。
  是·我·啦(音符):不过呢……
  请输入姓名:是
  是·我·啦(音符):你也对我说谎了吧?
  是·我·啦(音符):对此我可不会闷不吭声喔!
  请输入姓名:说谎?
  是·我·啦(音符):可别连地球另一侧的人都拿来使唤。
  是·我·啦(音符):尤其是我。
  是·我·啦(音符):开玩笑的啦~
  请输入姓名:我哪有说谎?
  是·我·啦(音符):你来拜托我不是为了那个编剧。
  是·我·啦(音符):而是因为剧本写得差吧?
  是·我·啦(音符):你想换掉不受欢迎的剧本。
  是·我·啦(音符):又不想伤害写剧本的人。
  是·我·啦(音符):你只是想装好人。
  是·我·啦(音符):那个笨蛋也没发现这点就是了。
  请输入姓名:学姐
  请输入姓名:以我的立场绝不能让这企画失败
  请输入姓名:学姐?
  《是·我·啦(音符) 已经登出》

  档案号码00314
  奉太卢:这样就可以用了?
  L:可以了
  L:好怪的昵称
  奉太卢:我本来想打「奉太郎」结果打错,又懒得重打,就照用了
  奉太卢:话说也真怪
  奉太卢:最后登入时间是刚才耶
  L:咦?
  L:折木同学,你今天是守赐用聊天室吗?
  L:首次
  奉太卢:是啊
  奉太卢:算了,随便啦
  L:对了,所以本乡学姐到底编了怎样的剧本?
  奉人卢:这个嘛,打字好麻烦
  L:折木同学?
  奉太卢:好啦,我会说啦
  奉太卢:她没告诉我,所以我只能靠想像
  奉太卢:总之,海藤既然没死,密室就解得开了
  L:不叫摄影师去当演员也解得开?
  奉太卢:你很恶劣耶。首先,凶手是鸿巢,入侵途径是窗户
  L:可是窗户很难开
  奉太卢:是右侧准备室的窗户。有两间,用哪个都行
  奉太卢:鸿巢和用登山绳潜入右侧准备室
  奉太卢:然后攻击海藤
  奉太卢:还不到致命的程度
  奉太卢:再用登山绳回到二楼
  奉太卢: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下玄关大厅
  奉太卢:就这样
  奉太卢:羽场差一点就猜对了,真可惜
  L:那第七人呢?
  奉太卢:喔,那个啊,拍完之前已经出现啦
  奉太卢:我后来才发现,那部电影本来就有七个角色
  L:不,只有六人,不会错的
  奉太卢:演出名单不只包括演员
  奉太卢:还有旁白不是吗?负责介绍角色的那个
  奉太卢:片尾字幕一定也列出了七人
  L:啊啊,原来如此!
  L:可是这样说来,海藤学长倒下的房间为什么上锁?
  奉太卢:海藤自己走进上手翼,锁起房门
  L:为什么?
  奉太卢:一般而言,应该是要躲避凶手追杀……
  奉太卢:但我想多半不是
  L:啊,我知道了
  奉太卢:喔?真稀奇
  L:因为我好像更能理解本乡学姐的心情了

  L:鸿巢学姐刺伤海藤学长以后
  L:海藤学长问鸿巢学姐为什么要杀他
  L:也可能是问为什么不干脆杀死他
  L:然后,海藤学长为了包庇鸿巢学姐
  L:就叫她回二楼,自己走进上手翼
  L:啊,不过他要怎么解释受伤的事?
  奉太卢:我也是这样想
  奉太卢:受伤很好解释啊,那里玻璃散卵一地
  L:好奇特的玻璃
  奉太卢:是「散乱」啦。你是伊原吗?
  奉太卢:只要说是跌倒受伤就好了
  奉太卢:至于鸿巢为什么要杀海藤,海藤为什么原谅巢鸿
  奉太卢:这些我就不清楚了。如果本乡不说,永远都是个谜
  L:这也没办法
  L:虽然我很好奇
  L:她杀伤同学,受伤的人却帮她掩饰
  L:本乡学姐到底会怎么描写?
  L:我真的很好奇

  奉太卢:对了,我很想问一件事
  L:嗯。是什么?
  奉太卢:可能是我想太多吧
  奉太卢:这次的事,你是不是早已知道了什么?
  L:咦?
  L: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L:为什么这样问?
  奉太卢:二年F班的三人,还有我
  奉太卢:四个提案你都不能接受
  奉太卢:这不像平时的你,难道全是因为你对本乡有同感?
  L:喔,这个啊
  L:该这么说吧,我觉得自己跟本乡学姐有点像
  奉太卢:?
  L:嗯,说起来真不好意思
  L:你不要笑我喔
  L:其实我也……
  L:不喜欢有死人的故事


  后记

  大家好,我是米泽穗信。由于三十二这个不可思议的力量(※本书的原文版是32开的文库本,页数受限于32的倍救。)让我无法多做寒暄,因此尽量说得简单点。
  从各种角度来看,本书都比上一集《冰菓》更有Mystery风格。此外,本书有一部分是从我实际碰过的事情改编,但出场角色并无特定描写对象,所以要在此声明,绝不是要惹当时的各位成员不高兴。
  喜欢Mystery的各位读者,或许你们看得出来,我写本书是抱持着对安东尼·柏克莱《毒巧克力命案》的爱和敬意,和阿嘉莎·克莉丝蒂并无关联。拿如此杰作当作范本究竟汲取了多少精华,就交由诸位读者来判断。我孙子武丸的《侦探电影》也是类似《毒巧克力命案》风味加上影片的前例,没看过的读者请务必一读。
  话说本书各章标题都没有深奥的涵义,只有第五章的命题方式比较不同,但剩余篇幅少到没办法在此公开这个方式,所以跟上次的「寿司」事件一起留待日后再提,希望真的还有日后。
  先这样了,今后也请大家多多指教。

  米泽穗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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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5轻币 +63 收起 理由
星の河 + 12 工作辛苦
潇湘玉 + 11 工作辛苦
浅见夜 + 13 工作辛苦
good90614 + 12 工作辛苦
luke8319 + 15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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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2 19:4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翻译应该是愚者的终幕吧
发表于 2012-9-22 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卷不知道台版什么时候出来了
发表于 2012-9-22 21: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rinsletwork 于 2012-9-22 21:07 编辑

在輕國看過翻譯版,現在看看台版的部分
讀過之後,感覺兩種都挺不錯的
感謝樓主

 楼主| 发表于 2012-9-24 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冰果的动漫快完结啰,第二卷原作小说却无人理踩?怎么回事?
发表于 2012-9-25 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来看千反田和奉太郎放闪光了~谢谢LZ的录入
发表于 2015-12-15 16:37 | 显示全部楼层
挺喜欢入须冬实的,可惜就只有这卷戏份比较多,话说醉了的大小姐好萌。
发表于 2016-10-2 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求古典部全套小说日版。
发表于 2019-7-24 09:5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回頭補小說原作,這卷還真是中規中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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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7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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