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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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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谈社] 【负犬小说组】幽谈 [京极夏彦][台/简]啊,真的呢,原来我的床底下有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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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3 15: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2-9-25 12:43 编辑



幽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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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京极夏彦
图源:步同
录入:Lafrente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你仔细看看吧,那里似乎有着什么……」
  「啊,真的呢,原来我的床底下有一张脸……」
  从平凡无奇的日常缝隙中窥视到的彼岸,逐渐动摇了自我与真实……

  Kyogoku Natsuhiko
  京极夏彦|作家·妖怪研究家·艺术总监
  1963年生于日本北海道,1994年以「百鬼夜行」系列第一作《姑获鸟之夏》出道,随即震撼日本文坛,获得各方瞩目。
  1996年以「百鬼夜行」系列第一作《魍魉之匣》获得第49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之后快笔撰写此系列,目前已有九部长篇和五部短篇集。
  除「百鬼系列」之外,热爱日本怪谈的京极也致力创作怪谈文艺作品。
  除了翻案改写江户怪谈的《嗤笑伊右卫门》、《偷窥狂小平次》,之外,尚有以「在日常的都市缝隙中遇到非日常的怪异」的概念持续创作中的现代怪谈系列《幽谈》、《冥谈》,并持续推广怪谈文艺,为目前日本的怪谈热潮的幕后推手之一。

  王华懋|译者
  热爱阅读,嗜读故事成瘾,尤其喜爱推理小说与悬疑小说。现为专职译者。

  目录
  1 捡手
  2 朋友
  3 底下的人
  4 成年
  5 快逃
  6 十万年
  7 不知道的事
  8 可怕的东西

  1 捡手
  那里得搭汽船过去。
  说汽船,也只是艘小船,不晓得它本来是什么用途。船身涂漆处处剥落,剥落的地方生锈,有些地方还腐蚀了。无处可坐,又晃得很,还吵得要命。
  七年前还要安静些的,我觉得。
  或许我记错了。这艘船的确是我七年前坐的那艘船,七年的岁月也确实侵蚀了这艘破东西,但之前坐的时候,我觉得它还要更老旧些。
  换言之,是我也老旧了,接近这艘船的老旧程度了吗?
  人与船的时间流速一定不同,或许船老得比人还慢。
  以前还年轻的我觉得这艘船老旧不堪,但老了一些的我,却不再感觉到两者会有的差距了。
  我也通身上下生锈了,
  同时也腐蚀了。
  我不认得操舵的老人。七年前的老人一定已经死了,他那时就已经够老了。
  总之驾船的是个老人。年轻人应该操纵不了这艘不晓得何时造好的老古董,况且学会了也没用。我问,「大叔,你啥时开始开船的?」对方完全没反应。是耳朵不行了,还是懒得搭理人?
  船太吵了。
  受不了,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还是觉得七年前要更安静些,那时候我可以一清二楚地听见妻子的说话声。
  妻子说,距离这么近,从邻町开车过去,看能开到哪里,再走过去也行。她说,那片岩礁应该可以徒步走过吧。妻子那有如小提琴弦声的嗓音没有被杂音遮蔽,传进了我的耳中。
  嚏嚏嚏嚏,无用的动力嘈杂作响。
  啊啊,不对,
  我记错了。
  那个时候,妻子是在我的耳畔,而且是把嘴巴凑近到几乎把气息吹上来的距离说的。
  妻子发出的声音周波数,与这低俗而暴力的噪音天差地达,当然听得见。
  听着低于体温但不冷的海风声,我想起了这些事。
  嚏哇哇哇的声音果然一如往昔。我和老人都听不见我的声音,是因为我半朽的嗓音周波数成了破败的音色,完全融入了这低俗而暴力的声响之中了吧。
  就像七年前妻子说的,船很快就抵达栈桥了。
  这片海岸是浅滩,栈桥很长。哒哒声间隔愈拉愈长,戛然而止。
  我听见海鸥啼叫。
  陌生的老人默默地系上船。
  我不经意地望向那张泛黑而面无表情的侧脸。老人动作懒散,或许是面无表情使然,态度显得极不情愿。
  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却为了一点工资做这种低贱差事,他其实很不情愿吧。话虽如此,我也没道理讨老人欢心,而且这样一想,我连道谢的念头都没了。我反倒觉得这时候摆出跟老人一样的态度才像话,于是脸一板,无书地下了栈桥。
  栈桥也有点腐朽了。
  我踏上褪色的木板,从稀疏的木板缝间看见底下的海面时,耳朵总算开始听见浪涛声了。海浪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静极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跟老人四目相接了。
  我霎时觉得他在瞪我,遂快步经过栈桥,来到海滩。
  硬梆梆的触感。
  这片海岸全是石头。
  不是岩礁,而是铺满了大小各异的圆石子。不,这并非人造的,说铺满并不恰当吧。这片圆石的地毯是天然的造景。
  我不晓得这种海滩要怎么称呼。相对于沙滩,该称做石滩吗?
  七年前,
  我和妻子两人抓着汽船生锈的扶手远眺的这片海滩看起来美极了;只是这片圆石海滩远看很美,其实肮脏无比。七年前就是脏的。
  现在也一样脏。
  石头本身很漂亮。无棱无角,表面光滑,是纯白色的,或许是被海水漂白了;可是石头缝里到处是垃圾。空罐、压扁的保特瓶、食品包装纸、保险套的袋子、开了洞的运动鞋、洋娃娃的手,不知为何,连针筒这类医疗用品跟脚踏车车轮这种大型玩意儿都有。是有人刻意丢在这里吗?
  这种地方也会有人来啊?
  那当然喽。
  这是妻子说的。可是她说着,视线却投向大海的彼方。
  外海的漂流物会漂来这里哦。
  她还这么说。
  哪有可能?我应道。这片海滩面对的是海湾内侧。证据就是,妻子眺望的方向可以看到对岸的城镇。不,我对海潮不了解,或许外海的漂流物也会流进海湾陉。
  可是就算是这样,漂流物也不会流到这里,而应该会被冲到海湾中心才对。因为这片海滩应该是背对着外海,悄悄地朝着狭窄的海湾内侧张开嘴巴。
  你真没想像力,妻子说。
  她拾起脚下一个压扁的盒子说,你看,这不是朝鲜半岛的东西吗?的确,那包装很陌生,上头的字也认不出来。国内没有卖这个,难道有韩国人跑来这种地方洗衣服吗?妻子说。
  那是洗衣粉的空盒吧。是啊,应该是吧——我非常敷衍地应声。后来妻子像要确认什么似地翻开或捡起几颗圆石,但我不知道她究竟在那里找到了些什么。
  我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头。
  只看到巨大的海蟑螂蠕动着。
  我直起身来,接着抬起头。前方挡着一座巍峨的岩山,是一座岩盘裸露、不折不扣的岩山。我以为是这座山阻碍了交通。
  可是并非如此,妻子说不是。
  我是什么时候听她说的?似乎是回家以后。
  不是那样,妻子说。既然不是别人,而是妻子说的,那绝对错不了。
  原来沿着海湾一直都有路。后来我也从地图上确认过了,那条路从途中离开海岸线,绕过山背,确实通往了目的地。
  目的地。
  那家旅馆。
  我——不,七年前我们的目的地并不是这片海岸,而是位于这座岩山后面的一家旅馆。
  那家旅馆确实位在这座冷清的海角,而且与这片小海滩相连。不,如果不搭汽船,想要来到这片圆石海滩,就只能从那家旅馆下来了。因为海滩左右都是险峻的岩礁。
  那个时候,妻子在船上对我说可以从岩礁走过来,但我认为那行不通。乍看之下似乎可以,但左右两边岩礁高耸,难以通行。换言之,这片圆石海滩相当那户旅馆的私人海滩。
  可是旅馆地处绕过岩山的山腹地带,并非面对这片海。
  而且只经内陆,也可以抵达那家旅馆。
  那么当时为什么我们会选择搭船?
  而七年后的现在,我丝毫不抱疑问地搭了汽船。以前我认定要去那家旅馆就得搭汽船前往,如今也如此深信不疑。对我而言,那家旅馆不是可以搭车去的地方,那里就是得搭汽船去。
  胎一天只来回两赵,所以今天我也在码头消磨了两小时。
  我再一次回头,已经看不见老人了。是坐下了,不然就是绕到汽船另一头去了吧。
  再过一会儿,那艘船应该就会发出那种轰隆噪音,返回原本的所在之处。
  除了那个老人以外,再无一人。
  我不想一直看到那艘衰败的船,便垂下头去。就像回溯妻子那时候的话似地寻找着外国的垃圾,却寻不到半样。都是些附近的便利商店看得到的东西。
  我嗅到一丝海潮的气味,一阵反胃。
  我留心着不要回头看,走过圆石海滩,爬上疑似仓库的肮脏小屋旁的坡道。
  小屋没有门,里头有破网,不知为何还有脸部崩塌的石地藏。地藏旁边扔着两只自动贩卖机卖的杯装酒空杯。
  那是婴灵地藏哟。
  妻子这么说,不过八成是骗人的。
  的确,这座海角有间地藏堂安置着供养婴灵的地藏菩萨。可是祭祀那尊地藏菩萨的祠堂是在岩山的背后,位在旅馆再过去的断崖途中。我拿地图确认过了。
  那里的交通比这片海滩更不方便。沿着崖边,设有像桥一样的小径,得从那里过去。即便如此,好像还是会有人去参拜。更重要的是,那不可能是如此一尊破败的地藏。
  不是的,我在心中想道。
  妻子不会听到。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你弄错了。
  我瞥了小屋一眼,来到坡上。坡上一片平坦,景观像样了些。可是要是回头,一定会对上那个垂死老人的怒目相视,所以我背对着大海,继续爬上小径。然后踏上有个大转弯的路,前方通往旅馆。
  左右长满了茂密的植物,不知是竹子还是草丛;但它们并不青翠。
  到处褪成了白褐色。是因为海风吹袭吗?还是土地枯竭的关系?
  地面也是和植物相同的色泽,好像也开着花,但看起来并不美。
  以地形来说十分奇特,但整体风景显得单调。
  我爬了三分之一就开始流汗了。天气不热也不冷。坡才爬了一半,没有什么成就感,汗也流得不畅快。湿湿黏黏,只教人不舒服。
  只要爬到一半以上的高度,就再也看不见那片石滩了。
  即使回头,看得到的也只有外海,看不见那艘肮脏的船或其他。啊啊,那个老人已经看不见我了,我放下心来停下脚步。刚一回身,竟听见那嚏嚏嚏的噪音从意料之外的方向传来,我觉得好似被看透了。
  声音很快就转小,消失在海潮声或风声或草叶声中了。
  那艘船回去了吗?没有任何乘客,只载着垂死的老人。
  我暂且停步,眺望天空。
  没有云,什么都没有。
  已经爬上一半了。
  已经看不见海了。我不晓得是什么构造,但是从爬上顶的岩山背后,只看得到天空。不过听得到可能是海浪的声音,大概离海边很近。
  道路的尽头处有栅栏,越过栅栏,是一片有棒球场大的平坦土地。
  里面停了一辆车子。
  果然可以循陆路过来。
  也就是说这块空地可能是停车场。或者只是因为七年前这里没有半辆车子,所以我才没想到它是停车场吗?斜向穿过广场后,又出现一条小径。
  来到这一带以后,已经成了平凡无奇的山路。植物也都是常见的种类。不过常见归常见,我也不晓得是哪些种类。妻子熟悉植物,她当时好像说了很多名称。
  小径很快就变成石板路。石板路的起始处竖了一根木头柱子,挂着一块同样是木造的看板。
  上面写着:川端旅庄。
  字迹正如我记忆中的风格。
  沿着石板小径走上一会儿后,左右出现石灯笼,不久后便看到一座和风大门。
  四周完全变成日式风格,与石滩的奇景截然不同,但因为中间有着渐层般的变化,感觉并不突兀。
  当然也是因为这里我会经拜访过一次,已经很清楚。
  我穿过大门。
  这里是典型的和风旅馆,看起来似乎很高级,但其实就是旧而已。妻子说,这里是在昭和初期开设的旅馆。七年前我听她这么说时,觉得看起来也没有多古老。
  现在一看,却觉得老旧极了。
  与看见汽船的感觉正好相反。
  秋天的时候,红叶非常美丽哦。
  原来如此,那棵树是枫树吧。
  我现在才回应妻子七年前的话。
  我净是看着上头,这才发现女佣已经来到玄关前,向我道欢迎。我说我有预约,报上名字,女佣答说知道,伸手要接我的提包。我推辞说不需要,进入玄关。
  我不喜欢别人帮我提行李。
  一切都如同记忆。
  老旧的鞋柜。
  并排的拖鞋。
  裱框挂在柜台的营业许可证,陈列在架上的布袋僧像。
  插在年代不明的花瓶里的插枝,破旧的沙发和小几。
  上面的玻璃烟灰缸。
  妻子坐在那张沙发上,我在柜台这边填登记簿。
  柜台旁边摆着熊的标本。它完全从我的记忆中遗落了,但的确从那时就有。
  掌柜应该也是同一个人。我也不记得他,但他是那样自然地融入风景,所以一定是同一个人吧。那样的话,这个毫无霸气的男子也增添了七年的年岁吗?
  我把提包摆在地上填资料,有些年纪的女佣随即凑了上来。我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拿起了我的提包。这么一来我也不好叫她放下,虽然不太舒服,但只能任由她这么提着了。
  「七年前我来过一次。」
  我不是特地对着掌柜或女佣,只是低着头说:
  「我预约的时候说过想要住在那时候的房间,没问题吧?」
  「是的。」掌柜以沙哑的声音恭敬地说,「是牡丹之间。」
  对了,是叫这名字。我并不知道房间的名字。
  「你们怎么知道?我都已经忘了。」
  「敝旅馆一直保管着过去的登记簿。」
  「你们特地找出来查吗?真是有劳你们了。」
  「客人告知我们切确的住宿日期,一点都不麻烦的。」
  掌柜的头往前顶了一下,那是行礼的意思吗?女佣说着「我带您过去」,跨出步子。
  掌柜就维持着那样的姿势毫无动静,所以我随着女佣离开。
  我们经过漫长的走廊。走廊一片漆黑色,擦拭得光可监人。
  「客人是从东京来的吗?」女佣问。
  「说是东京,也不是都心地区。比较靠近神奈川县。」
  「那边都算是东京呀。对我们乡下人来说,都没有区别。」
  嗯,或许吧。
  拐了一个弯,窗外可以看到中庭。
  一样。
  「好漂亮的庭院。」我客套地说。「维持起来很累人的。」女佣应道。
  「没有请园丁吗?」
  「有是有,但打扫是我们负责的。院里有许多会结果的树,地面容易脏乱。」
  原来如此。
  「可以看到中庭的客房有三间。」女佣说,「庭院是敝旅馆的一大特色。可是这座庭院其实是为了不让客房之间看到彼此而建的。因为夏天也有些客人喜欢把纸门敞开着,所以每间客房可以看到的庭院景观都不同。牡丹之间的景致是最棒的。」
  「这样啊。」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吧。
  七年前,我净是观赏庭院景致,也走下庭院好几次,可是,
  没错,我下了庭院,可是,
  从庭院,
  我不记得可以看到其他客房,也没有感觉到其他人的视线。
  「就是这里。」女佣说。
  门上写着「牡丹」二字。
  打开格子门,再打开纸门。
  房间很大。还有套间,一个人住太大了。
  一进房间,杨杨米的香味与灰尘味就迎面扑来。
  可以看到庭院。
  偌大的窗户全是明亮的庭院风景,有些逆光的房间显得一片漆黑。
  「行李我放在这里。」女佣将提包摆在壁宠。我头也不回地走到檐廊,眺望庭院。就像七年前那样。
  「客人是第二次光临呢。」
  女佣大概在泡茶。「嗯,第二次。」我答。
  「这儿这么偏僻,您是来出差的吗?」
  「不是出差。你说这里乡下,但这儿很像时下流行的秘境旅馆,不是很棒吗?我很中意哦。这阵子这里生意应该也很不错吧?」
  「生意清淡极喽。」女佣说,「像今天,住宿的客人只有您一位呢。夏季是有一些,但到了冬天,就完全没客人上门了。这儿也不是什么适合阖家旅游的地点。对了,客人,上回您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吧?」
  「你在登记簿看到的吗?」
  「我还记得。」女佣说,「请用茶。」
  「记得?记得我吗?」
  「客人还有夫人。是我领客人过来的呀。」
  「你居然还记得?」
  「我不是一直记得,但也没有忘记。」
  我了解那种感觉。
  「是内子找到这家旅馆的。不晓得她是从哪里查到的,她好像很中意这里。我也很喜欢。」
  「那么夫人这次……」
  「我们离婚了。」
  女佣露出仿佛咬到辣椒般的表情,接着尴尬地垂下视线。
  「哦,不用在意。我们已经离婚三年了,我完全没放在心上。再说,自己一个人可以像这样自由自在,单身也是很不赖的。」
  「哦,这样啊。」
  「这家旅馆很不错,我一直想要再来,没想到注意到时,已经七年过去了。这段期间,夫妻关系先维持不下去了。我本来想要和内子一起再来的,嗳,算是我一个人偷跑吧。」
  我直盯着庭院,返回房间,在和式椅坐下。女佣递出茶来:
  「那么,这个房间就是您和夫人的回忆场所了呢。」
  「回忆啊……
  记忆是很鲜明。可是,
  「不,我没有什么眷恋。我喜欢这里。前妻……」
  跟她没关系。
  「抱歉,我不该问那么多有的没的。」女佣歉疚地向我行礼。
  「没关系。嗳,搭船过来不是也颇有意思的吗?很浪漫。」
  女佣抬起头来,「客人搭汽船过来的吗?」
  「嗯,是啊。这有什么好吃惊的吗?」
  「也不是吃惊,只是这阵子已经没有人搭汽船了。而且最近的客人也都不晓得这里可以搭船来。」
  「这样啊。七年前我们也是搭船来的。」
  「那个时候是发生了悬崖崩塌事故。」女佣说,「国道被堵住,没法从陆路过来。那时候汽船生意也还不错,但大概也只有那时候有生意吧。我想今年之内应该就会歇业了。」
  「这样啊。那么幸好我搭了。」
  「也不是什么值得特地去搭的东西呀。」
  女佣说道,接着为我说明住宿的注意事项,我给了她小费,她说了声,「请慢慢休息。」便离开房间。
  剩下我一个人。
  我喝了一口茶,随即起身去到檐廊,打开玻璃门。
  啊啊,庭院。是那座庭院。
  七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和妻子的关系就已经是风中残烛了。不,这样说并不正确。濒临崩坏的是妻子,而我厌倦了与崩坏的妻子之间的关系。
  后来我们使尽千方百计,撑了四年,结果还是不行。我撑不下去了。
  与其说撑不下去,更应该说我再也没有兴趣维持与妻子之间的关系了。妻子应该是得了心身病之类的疾病。冷静想想,她的每一个反应都很奇怪。但年轻的我把那些全都当真,逐一回应,为此痛苦不堪,也发生过多次争吵。现在想想,我应该让她去看医生的。让她接受治疗的话,想必可以有所改善。
  当时我以为总有办法克服。
  我们的婚姻持续了六年。
  但后面的四年只是惰性。
  来过这家旅馆后,我对于和妻子一起生活失去了兴趣。
  自从那天开始。
  不晓得是叫苏铁还是什么,一种充满异国风情的植物在整理得颇为风雅的庭院中绽放异彩。但,妻子说它很碍眼。
  说什么庭院是他们的卖点,却种那种怪植物,根本是破坏气氛。
  不该来这种旅馆的。
  明明是自己选的,却又埋怨不休。
  还怪到我头上。
  真是够了。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可是,七年前的我还有为妻子着想的体恤之情,还怀有类似希望的情绪。尽管厌恶,尽管难受,尽管气愤,但只要妻子一对我好,我就忘了。只要她向我撒娇,我就原谅她了。只要她向我道歉,我就同情起来了。可是这样的宁静也两三下就崩溃了。妻子立刻就会翻脸,变成无法理解的莫名其妙的生物。
  苏铁旁边有座生苔的石灯笼。
  石灯笼旁不知为何堆起了一座圆锥状的小石山,再过去是池塘。
  愈看愈觉得这种安排很不可思议。
  到吃饭之前,勉强还过得去。
  我很满意送到房里的餐点,却不合妻子的胃口。
  矛头又指向我,教人厌烦。
  这么难吃的东西,你居然咽得下去?
  你怎么不跟旅馆的人说难吃死了?
  我并不觉得难吃。
  这句话点燃了战火。我们吵得很凶,可是酒暍着喝着,我开始觉得无所谓了;然后没多久妻子突然安分下来,向我道歉赔不是。我心疼起那样的妻子,
  想要和她温存。
  妻子原本撒娇似地委身于我,然而我就要解开她的浴衣衣带时,她激烈地反抗起来。
  然后她推开我,破口大骂,走进套间,唰一声关上了纸门。
  我怔了一个小时左右。
  就看着这座庭院。
  那根树枝、那朵花、那片叶子。
  我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庭院。然后,
  那个时候,我对妻子还有所眷恋吧。
  我忘了契机是什么,我悄悄地从檐廊进到和室,静静地拉开纸门。
  或许妻子正躺在柔软的被褥上等待我。七年前的我还怀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有可能只是因为被撩起的情欲无处发泄。
  妻子睡得正香。
  浴衣的衣摆掀开,白皙的大腿裸露出来。
  我对着被切割得细细长长的平滑肉块的一部分看了一会儿,犹豫良久,
  拉上了纸门。
  然后我走下庭院,走下了这座庭院。
  当时明月照人。
  月光潋灩。
  我走到池畔。水面平滑如镜,那光洁的表面一样倒映出明澄澄的月亮。
  我看着池畔,忽然想起那片圆石海滩。因为堆着石头的关系吧。不知为何,我模仿起妻子的动作,以指尖捏起一块堆得一丝不苟的石子查看。
  当然,什么都没有。没有韩国的洗衣粉盒子,没有垃圾,没有海蟑螂,什么都没有。
  一个,再一个,大概是第四个吧。
  我捏起第四块石头的时候,在石头底下。
  我发现了某种东西,一个又圆又白又小的东西。
  咦?我纳闷,蹲下身仔细查看,看不出是什么。我拨开左右的石头,也挪开底下的石头。
  那个物体还有延续。不,那是,
  是手指。
  又细又白又美,人的手指。
  石头底下埋着人。
  不知何故,那个时候我好像就不认为那里埋着尸体。冷静想想,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埋在土里,除非脑袋不正常了,否则都会认为那是尸体才对。
  这么一想,就觉得有些恐怖了。如果是尸体,绝对不会是什么令人舒服的东西。更重要的是,那可是犯罪。
  可是我却不怎么慌乱,用指尖挖开那根手指周围的泥土。
  我挖出了一只形状优美无比的女人的手。
  啊啊。
  那个时候,我好像以为底下埋着女人。我暂时忘了妻子和一切,大概是全神贯注地挖掘。可是,
  什么都没有。
  土里就只埋着一只手。
  那是女人的右手。指甲形状平整,手指长度和比例也恰到好处,形状优美极了。
  我捡起了手。
  那不是假手,那千真万确是人类的皮肤。手掌的柔软度、关节的感觉,完全是活人的手。可能是因为泥土干燥,手并不怎么脏。
  啊啊,一只手——我内心如此兴叹。
  我并不认为这是一只被砍下来的手,也不纳闷这是谁的手。
  我只是想着:一只手。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手有体温。
  冰冰凉凉的,女人的体温,跟尸体的温度不同。
  我用池子的水把手清洗一番,用浴衣的袖子仔细地揩拭干净。
  手的皮肤细致柔嫩。虽然一动也不动,却是活的。
  是活的吧?
  尸体的话,应该早就腐烂了。就算没烂,也一定会散发出尸臭。再说,弹力也不一样。
  我也试着握了一下,毫无疑问是活人的手。
  证据就是,我完全不记得手的断面是什么样子。如果是被砍下来的,应该看得到骨肉才对。那么它是像假人的手那样,断面是平滑的吗?我觉得不是,也不记得它是浑圆的,也不是模糊消失。
  可是那是一只手。
  啊啊。
  我站在月光清洌的庭院中,搂着手,忘却了一切。
  我就这样待了多久?
  在那棵苏铁旁。
  「可以上晚餐了吗?」我听见女佣的声音。
  庭院已经微暗了。我答道,「麻烦你。」
  女佣一进房间看到我,便说,「哎呀,您还没更衣吗?去泡个澡也好啊。」我回她,「晚点再去。」
  「话说回来,我问个无聊的问题,这座庭院……」
  埋着手吗?——怎么可能这么问。我含糊其词,最后说道,「不,没事。」
  「怎么了?客人,您对这座庭院好像相当有兴趣呢。」
  「嗯,我等于是来看这座庭院的嘛。对了,你说庭院是你负责打扫的,你有没有在庭院捡到或看到什么怪东西?」
  「没有。」女佣立刻否定。
  「这样啊。那我再请教个问题,那里不是堆着石头吗?那是什么?是什么的塚吗?有没有什么由来呢?」
  「不清楚呢。这座庭院好像是以前的人盖的,我听说是昭和二年完成的。是从那时候就有的东西,据上代老板说,应该是类似枯山水的东西。喏,枯山水不是会堆沙子之类的吗?所以我想是一种装饰吧。」
  「装饰啊,不是底下埋着东西吗?」
  女佣一瞬间怔住,放声大笑起来后说,「要是埋着什么宝贝,我就去挖出来了。」
  我点了啤酒,说接下来我自己弄就行了,除非我叫,否则不用过来侍候。
  接着我独自用餐。我不记得七年前的菜色了,但这次也不难吃。只是明明旅馆就在海边,却没有生鱼片。这么说来,这好像就是让妻子发飙的第一件事。
  吃完之后,明明没招呼,女佣却算准了时机过来铺被,帮我在套间铺设好床褥。女佣收拾餐桌离开后,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完全入夜了,
  庭院又湛满了月光。
  我,
  被牵引似地下了庭院。
  七年前,
  我捡到手,然后对妻子完全失去了兴趣。我不是讨厌妻子了,只是觉得她对我无所谓了。我开始对妻子变得简慢,也不再为她生气或悲伤。取而代之的是,我也完全不再对她妥协让步了。
  那天晚上,度过甜美的时光后,我将那只手,
  放回了原来的地点。
  盖上泥土,放上石头。
  将一切恢复原状。
  我穿上拖鞋。
  拖鞋还很新,不是那时候的拖鞋吧。之前的拖鞋怎么了?拖鞋应该撑不了七年。那时候拖鞋好像就已经相当旧了,没办法的事。坏了就完了。
  只能丢了。汽船的老人也死了,一定是的。
  从这家旅馆回去后,三年后我离家了,然后再过了一年。
  三年前,我和妻子正式离婚了。
  我连妻子的脸都不怎么想得起来了。
  细节却记得很清楚。
  像是无聊的话,背上的痣。
  动作、声音。眼皮、耳朵的形状。
  这些细节我记得很清楚,但妻子这个整体的存在在我心中已经无法构成一个人形了。
  与妻子的回忆只是暧昧的记忆,对妻子的回忆只是片断的记忆。
  不,那些都无所谓了。
  我站在苏铁旁。
  眺望池塘的水面。
  旁边堆着石子。
  沙,我踏出一步。
  再一步。
  垫着脚尖。
  是这一带吗?
  是这个吗?
  这块石头。
  我捏起石头。
  挪到旁边。
  啊啊。
  是手。
  我握手似地握住那只手,把它牵起来。
  毫无抵抗,因为它没有手臂也没有身体嘛。
  暌违七年,我捡起手来。
  啊啊,好久不见了呢。
  我把手按在脸颊上。
  冰凉的女人体温。
  是活生生的。
  真是太好了。
  想到再也无法搭上那艘汽船,我不禁有些怅然。

  2 朋友
  我漫步在没什么色彩的路上。
  天空是白的,建筑物是黑的,路是灰褐色的,放眼所及,一片寒怆。
  沿路耸立的电线杆看来好像也比一般的细上不少,而且黑得有如烧剩的火柴棒。纵横交错的电线被天空的白映衬得盆发漆黑。烧剩的火柴棒维持着等间隔竖立,看上去就像画技拙劣的学生画的透视图一样,只呈现出虚假的远近感。
  不晓得通往哪里,道路前端遥不见底。
  可是这个城镇并没有多大。只是我不熟悉这里,才会觉得遥远,其实应该一下子就可以走到底了。不,说走到底,我也不晓得会走到哪里;再说道路并没有终点可言,所以这样说并不正确吧。没有目的地,就不会有抵达这个概念。
  走着走着走完的话,这个城镇就结束了,如此而已。
  不过就算这个城镇结束了,我也不会晓得它结束了。即使途中走进了邻镇,我也不可能区别得出来。我不是一边确认地址一边走,就算确认了,外观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变化吧。就算走进另一个町,街景也不会因此突然染上色彩。
  景色不会像黑白电影结束,开始播放起五颜六色的广告那样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肯定没有什么变化的。
  况且我并不是走在地图上,地址对我并没有什么意义c
  管它是一丁目还是二番地,不管去到哪里,一样都是陌生的街景。换句话说,我只是透过此刻身处的地点来认识这个城镇,那么不管去到哪里,都是这个城镇吧。这个狭小的城镇大概永远不会结束。
  那么这虚假的远近感也不能算是错的。不管再怎么前进,消失点都只会不断地往前栘。
  路幅不窄,但又算不上多宽。
  车子也不少,但不至于让人觉得吵。
  也有店铺。
  路上挂着红色、黄色等五颜六色的招牌;尽管瘦弱,但也有行道树。因此个别来看是有色彩的,但或许它们彼此互相抵消了,或被空气的滤镜给淡化了,整体看起来就像是黑白的。
  也有行人。
  竖耳倾听的话,也听得到话声;但就算听到了,也只是一堆不明所以的杂音,与车子驶过的声音没什么分别。别说是日本话了,我甚至听不出那是人话。是混合在风声、脚步声中才妥当的声音,简而言之,就是该被归类为杂沓的声响。
  没有任何意义。
  狭窄却无边无际,清澈却灰蒙蒙,杂乱却又闲寂。
  相互矛盾。
  一切都是主观问题吧,所以才会那么矛盾。况且我对时间的感觉变迟钝了。我走了多久了?我似乎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但回头一看,车站还在视野内,所以或许我还没走上几分钟;感觉太阳好像差不多要西下了,但一定还不到中午。
  从各种角度来看,我对空间的感受也一定麻痹了。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
  无论是就这样走到入夜,还是现在立刻折返回家,还是前往其他城镇,或者就这样一直站在这路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今天的我是自由的。
  自由真是无趣。
  我从来没有请过有薪假。好几次都没有用掉年假,年度就结束了,结果被公司提醒。我不是特别热爱工作,也不是忙到没空休假。
  我很普通。
  在工作方面,我觉得我很普通。我只是就算休假也不能怎样,所以才没休假罢了。就算休假,要是忙于其他事情,反而会比上班还累;如果什么事都不做,就只是无聊得发慌。别人总叫我偶尔也该闲一下,可是我实在不懂什么叫闲一下。
  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上的疲劳,我只要休息一个晚上就能恢复。虽然有时候会连续加班或假日上班,但也只要休息个一天就够了。要是休息更多,只会教人焦急,反而难受。
  我也和其他人一样都会碰到业务上的问题、人际关系的压力,不过这些也不是休假就可以解决的。姑且不论辞职不干,就算休假个几天,也只是把问题往后延。工作愈是难熬的时候,对我来说休假就愈教人痛苦。
  换言之,我在工作方面很普通,却很拙于休假。
  所以将近二十年来,我始终被时间与空间束缚着。
  话虽如此,我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更一板一眼、生活规律。我会迟到,也会请病假。身体不舒服的话,也会早退。可是迟到和早退,无疑都是因为有上下班时间才会发生的概念。今天比平常更晚、比平常更早—这里说的平常,就是束缚我的时间。上班前直接去找客户,跑完外务直接回家—这也是以在职场与住家往返的行为做标准才会出现的说法。
  有基准才有脱轨,没有基准,就无从脱轨。
  假日没有基准,没有午休也没有下班时间。
  不管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无所谓,所以无聊。我长年来不愿意休假,就是这个缘故。什么悠闲、自由,这些词汇的意义,对我而言实在太陌生。
  今天的我是自由的。
  我请了多达三天的假,造访不怎么熟悉的城镇。
  没有目的,没有期待,也没有计划。
  没有印象,没有意义。
  也没有色彩。
  即使如此,不知为何,我并不感到不安。
  小时候只是去到陌生的地方,我就不安极了。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更是如此。
  小时候的我每天都不安得不得了。那不安的记忆根深柢固地残留在心中一隅。现在的状况显然应该呼应着那种不安,可是我那上了年纪、已经磨耗的神经,似乎连不安都感觉不到了。
  我想总有办法。
  我想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知道绝对不会有事。
  又不是到国外去了。语吾相通、货币相通、电话也是通的。只要我想,要在今天赶回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都多大年纪的人了,有什么好不安的?
  这种预定和谐式的达观,进一步剥夺了我所见所闻的一切色彩。
  有一座老旧的天桥,我走了上去。
  即使从高处俯望,这无精打采的街景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有低矮的山看起来更矮罢了。既然上来了,就过桥吧。我走过天桥,下到马路另一侧。
  总觉得灰蒙蒙的。
  或许说暗淡比较接近。走下楼梯站上人行道,眼前有一家实在不像是会座落在站前要道上的古老五金行。
  这……
  我有点印象。
  店面相当老了,连店头陈列的锅釜看起来都像老古董,简直是只有那里的时间停滞了。当然没有那种事。贴在玻璃门上的公共事务宣传海报是最近的偶像照片,旁边也贴着印有现任总理大臣的政党传单。不过这些显然与景色格格不入,我感觉贴在店里褪了色的老旧海报更适合这家店铺的容貌。
  我决定弯过那家五金行的转角,拐进巷弄。大马路不管去到哪里,肯定都没什么差别。
  弯进去一看,街景更加破败了。
  毫无色彩的感觉依旧,空气却像是枯朽了。没有行车,也完全没有行人了。然而略为上坡的小巷一下子就结束了。
  我又出到了有些宽阔的道路。
  跟刚才的大马路不同,这是一条徒有宽度,却空无一物的马路。除了公车站牌前站着三个老人以外,甚至没有其他人影,也没有店铺。
  今天好像是收垃圾的日子,路旁堆着罩了网子的塑胶袋。上面停着三只大乌鸦,正从网子里面啄食着什么。
  我觉得没什么用。
  我有上班前丢垃圾的习惯,我并不知道垃圾拿出去之后一直到被回收,是什么样的状态。我一直深信那些网子是用来隔离乌鸦的,可是看来那与其说是隔离乌鸦,其实只是单纯地为了避免垃圾散落罢了吗?
  乌鸦呱呱啼叫。
  我觉得乌鸦在应和我,所以从巨大的黑鸟身上别开视线。
  一瞬间,我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这当然是错觉。我此刻也在刚才所在的地方,如此罢了。
  景观益发古老,色彩也更加脱落了。
  突然间,一辆配色俗不可耐的公车发出白噪音般的声响从我身边扬长而去。废气的臭味掠过鼻子,回头一看,三个老人都不见了。是搭上公车了吧。
  那辆公车要去哪里?
  我有点想上车看看。
  经过样式新颖得诡异的寺院,穿过没有号志的班马线,从歇业的理发厅转弯,我走进更细小的巷弄里。
  ——啊啊。
  我记得,我记得这里。车站前对我而言全然陌生,来到这里之后,我却有了印象。灰泥公寓,连最近看不到的木造房屋都有。扔在路上的三轮车旁,掉着一只儿童帆布鞋。鞋子是印有卡通角色的便宜货,图案是最近的特摄英雄。纵然氛围老旧,但眼下的时空确实是现在没错。
  理所当然。
  路旁开着几朵黄色小花,不知为何,只有花朵的黄色显得极度鲜艳,我稍微停步看了一会儿花。这是叫什么的花?
  是我小时候常见的花。
  这么说来……
  以前的花都是开在路边呢。
  干燥而牛枯的草丛旁边有一条泥水沟,以栅栏围绕着。我沿着栅栏走了一会儿,又冒出一条小路。虽然细,却是相当陡急的上坡路。
  这条路我一定走过两三次。
  或许是心理作用,但我一定走过。
  这不是什么似曾相识,因为我以前在这个城镇住过。小学的时候,也就是三十多年以前,我住在这个城镇。虽然只住了短短的三年半,但我会在这个陌生的城镇生活过。
  不过我住的国宅在车站另一头,距离这里相当远。小学生的行动半径很窄,我连去到车站的记忆都寥寥可数。
  而且那时候站前什么都没有。城镇本身很老旧,但我记得车站那时候才刚盖好,记忆中的车站建筑物很新颖。我住的地区是开拓山地而成的新兴住宅区,那大概是配合新建的住宅区而铺设的铁路,所以站前筒未开发。没有商店、银行、小钢珠店,什么都没有。
  母亲老是抱怨得穿过车站到这一边来买东西,非常不方便;但那与还小的我无关。
  跟我没关系。
  站前只有一条宽广的马路、工地以及荒凉的空地。对孩子的我来说,只有这样的事实而已。我也没有去那种地方的必要,或许我去过,但不记得了。
  那不熟悉的车站现在也成了车站大楼,所以没有牛样符合记忆的情景。不是面目全非或是不感到怀念这种等级的问题,那里是我全然陌生的地方。
  ——不。
  或许当时就有那家五金行了。
  有吧。
  有吗?
  不过小时候的我虽然不会去到站前,却会经从学校那里穿过平交道过来这一侧——我目前所在的这一带玩耍。我记得会经有这么回事。或许记错了,但我一定来过。小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趟远行。
  可是一下子就走到了。
  一点都不远。
  以大人的感觉来看,大概徒步三十分钟吧。
  ——这样啊。
  然后我发现了。
  也就是说,我抵达这个城镇以后,才过了三十分钟左右而已。如果从车站直接走到我目前所在的这个位置,连二十分钟都不用。不管绕再远的路、走得再怎么慢,大概都只要这点时间。
  我感觉一切都开始变得荒谬了。
  我爬上记忆中的坡道。虽然铺了柏油,但做工粗糙,裂缝处有杂草探出头来。这是条分不清是马路还是人行道的小径。
  这地面我记得一清二楚。
  不过两旁的人家模样,我觉得好像不太一样。这都是些老房子了,也没有改建过的样子。从外观来看,屋龄也不可能低于二十年。就算改建或翻修过,感觉也超过三十年了。那么我应该要认得才对。
  可是我觉得不一样。
  ——不一样吗?
  这不是我记忆中的路吗?
  那么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开始觉得现在是黄昏了。
  常听人说分不清东西南北,我现在完全就是这种状态。我从站前的大马路拐了几次弯?更重要的是,太阳在哪边?
  抬头仰望,天空也只是一片白。
  白色的天空划过几条黑线。
  是电线。线的途中更加漆黑的一团是,
  乌鸦。
  乌鸦呱呱啼叫。
  乌鸦这生物究竟可以活上几年?都会的乌鸦全都身形巨硕。而且我从来没见过小乌鸦。我看过事故死掉的乌鸦尸体,但也不是所有的乌鸦都死于非命吧。想想在路上看到的乌鸦数量,就觉得尸体太少了。
  说起来,乌鸦都栖息在哪里?
  有首童谣叫「七岁娃儿」①。
  那首歌的歌词说,乌鸦的老巢在山里。都市里没有像样的山,但绿地倒是不少,所以它们是盘踞在那类地方吗?或是悄悄地藏身在人类生活场所的各个狭缝?
  希望它们的巢是在远方。
  在那里悄悄地诞生,悄悄地死去。那样比较好呐。
  我这么想。
  虽然矮,但这一带也有山,那只乌鸦或许有家可归。
  我呢?
  我要回去哪里?我是造访这个城镇?还是回到这个城镇?
  回到陌生的场所……
  我感到有些虚无飘渺。
  我的日常必须借由被时间和场所束缚才得以成立,就像隔着网子啄食垃圾的都会乌鸦一样吧。可是我就算想回去,也无处可回。
  我回到的这个地方,是不会见过的陌生埸所。
  这里不是我的巢,这里不是我该死的地方。
  我只是误闯此地罢了。
  说起来,我真的在这个城镇住过吗?
  相似的城镇到处都是,每个地方的风景都差不多。市町村合并后,土地的名字也变了。或许是我搞错了。不,我一定是搞错了。
  我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
  振翅声。
  乌鸦飞走了。
  道路奇妙地蜿蜒,在前方分又成两边。
  人家之间的间隔逐渐拉开了,我选择了上坡路。
  移动至少比停步要好多了,总能去到什么地方吧。
  有块像森林的地方。是学校。大概是国中的后面。我后来搬家了,不过大部分的同学都进了这所国中吧。我也因为怀念陪我玩耍的毕业生,跑来这所国中好几次。
  这里真的……
  是我住过的城镇吗?
  我在这里回头了。看似歪斜的人家,扭曲的下坡,小河。
  黄色的花朵绽放着,衣物晾在外头。砖墙。
  像是烧剩的火柴棒般的细瘦电线杆伫立着。
  电线杆旁,
  站着森田同学。
  森田是我朋友。
  我在小学三年级的夏天搬到这个城镇。转学生的我第一个交心的朋友,就是森田。
  森田块头很大,马力十足,但不是个运动健将,个性也不活泼。绰号阿森的他总是垂着头,却又会轻声细语地说些好笑的事。一样有点阴沉的我,敏感地注意到他那绝对无法传给全班听到,小声却幽默无比的玩笑。
  上了四年级后,我们也是同班,很快玩在一起了。
  说是玩在一起,彼此之间还是有点距离,但那微妙的距离感相当惬意,我经常和森田混在一起。上了五年级以后,另一个叫田代的男同学加入我们,我们几乎每天都三个人玩在一块儿。
  六年级快接近尾声时,父亲决定调职了。我对镇上并没有留恋,但要与两个朋友分开,教我难过。
  田代进了这所国中,但森田说要去读某处的私立国中。
  三人各奔东西,就此杳无音讯。
  我和森田再会,其实是三年前的事。
  令人吃惊的是,森田就住在我现在住的公寓不远的地方。
  森田说他住的是公司宿舍。
  森田大学毕业后立刻就出社会了,后来就一直住在那里。
  我并没有马上就职,而且中间换了两次工作。现在的公寓我是在七年前租下的,换句话说,森田在那里住得比我还久。
  我们在街上巧遇,但森田叫住我之前,我完全没认出他来。
  我们都近三十年没见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纳闷着,森田是长这样的吗?
  我记忆中的森田是小学生,当然会印象模糊。可是对方好像立刻就认出我来了。
  森田知道田代的连络方法,所以我们三个人真的是久别重聚,重温旧梦。
  我们连续见了三次,每次见面都一路喝到早上。
  后来暂时疏远了一阵子。
  因为森田工作忙起来了,我和田代后来也见了几次。去年年底,我们三个众了第四次,办了类似尾牙的活动。我们聊起小学时代的种种,同样的事说了一递又一递。
  聊过之后才发现,我们三个与这个城镇都没什么缘。我小学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田代也在国中毕业后马上搬走了。森田的老家在这里,所以他每年都会回来一次,但除了老家以外,他哪儿都不会去。因为有工作,所以也不会久留。
  ——那么下次我们三个一起回去吧。
  这话是我说的,还是田代说的?
  没错。
  所以我才会过来,不是吗?
  过来这里。
  森田小时候块头很大,但现在倒也不是如此。他瘦了,白头发也变多了。总是低着头这一点还是一样,但他变得不太笑了。
  这是当然的,我们不再是小孩了。
  能够天真无邪地开怀大笑的时期并不长。
  森田在又黑又细的电线杆旁垂着头站着。他穿着朴素的灰色马球衫搭褐色长裤,光脚趿着黑色拖鞋。那身配色与这个褪了色的城镇十分相衬。
  脸部一片阴影,看不见表情。
  反正一定是面无表情,那家伙总是这样。
  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窸窸窣窣地,
  说些好玩的事——他总是这样。
  一本正经。
  森田一动也不动。
  在电线杆的阴影处垂着头。
  看也没用。
  我心想,转身背对森田,往坡道走上去。
  不久后,国中周围的栅栏开始出现了。就这样沿着栅栏绕过去的话,可以走到学校正门吧。
  这我倒是记得。可是我并不想去什么怀念的地方,所以故意绕向旁边,进入陌生的道路。那是一条我毫无印象的路。有篱笆的人家、庭院种着大得夸张的巨树的人家、外观几乎与民宅没有区别的牙医诊所。以前有这样的建筑物吗?有吧。
  我才不晓得。
  又来到宽一些的路了。
  一辆小卡车似乎引擎出了问题,正隆隆作响,老太婆和中年男子在一旁手足无措。路边立着一根写着「美味拉面」的旗帜,但我看不到哪里有拉面店。
  简直像在看电影似地,
  毫无印象。
  可是不知为何,我记得地面的模样。
  如果垂着头走,不知为何就会感到怀念极了。
  我不经意地抬头,看到一家咖啡厅。上面挂着一块店名毫无创意的招牌:佐藤咖啡。我觉得有点累了,便推开咖啡厅的门。那不是自动门,而是粗犷的木框上嵌有玻璃的门。
  叽,门发出倾轧声。
  店里意外地明亮,一个秃头老人正用跺脚般的动作泡着咖啡。
  店里没有客人,他是泡给自己喝的?还是要外途?
  其貌不扬的老头还算亲切地招呼:欢迎光临。
  从外面看的时候没发现,但这家店有面对马路的巨型窗户,显得开放性十足,所以才会这么明亮。我不想看外面的景色,背对窗户在吧台坐下。
  我也不看菜单,直接说,「可以给我那杯咖啡吗?」
  老头抬头,愣愣地说,「我重泡一杯。」
  「不必重泡啊。那不是才刚泡好的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这豆子……」
  「是特别的豆子吗?很香。」
  「是便宜的豆子。」老头说,「泡给客人的豆子是更好一些的.」
  「给我那杯就行了。反正我尝不出咖啡的味道。」
  「可是价钱……」
  「算我一般的价钱就行了。你不说我也不知道啊。」
  「或许吧。」老头随口应道。
  「可是老板,那咖啡你本来打算自己喝吗?」
  「嗳,是啊。平日的白天不会有客人上门嘛。客人是外出工作吗?」
  「不是。哪有这种可以在平日大白天上咖啡厅打发时间的工作?」
  「像是业务员就经常在外面跑呀。」老头说。
  原来如此,工作也有许多种,不是只有去公司才算工作。
  「我是旅客。」我说,老头反问,「是旅行社的人吗?」
  「不是,我是来旅行的,是旅人。」
  「来这个镇上?来观光吗?」
  这儿没什么可以看的啊——老头说着,递出咖啡。
  「这里没有山也没有海,也没有游乐园,啥都没有。也没有老寺院。只有人生活在这里。」
  「嗯,这我知道。三十年前左右,我住过这里。」
  「三十年前吗?好久以前呢。我开这家店也不过十二年而已。」
  「这个城镇也变了呢。」我说。
  「变了吗?我倒觉得好像一直都没变呢。昨天、去年、十年前,我都在这里像这样看着店嘛。从这片窗户看出去的景色,自从这家店开张以后,就一直没有变过呐。」
  「这样吗?喏,车站另一头不是有国宅吗?我以前就住在那里。」
  「国宅很久以前就拆掉了。」老头说。
  「拆掉了?」
  「嗯。这一侧的老街景还维持过往的模样,但另一边是面目全非了。盖了大学什么的,还有净水场,感觉不再是住宅区了。」
  「这样啊。」
  那样的话,就更是陌生了。
  我知道的城镇似乎已经只剩下片段了。
  「那边的国中没有变吧?」
  「校舍大概四年前改建了。」
  「变了啊?那车站另一头的小学呢?」
  「哦,那里听说今年要拆掉。一方面学生变少了,还有喏,说是旧建材有石棉什么的……」
  「不过……现在还在吧?」
  我说我是那里的毕业生,老头说他儿子以前也读那里。
  果然。
  这里是我住过的城镇。
  我透过即将拆毁或已经消失的事实来确认我的记忆。
  这种感情与其说是怀念,更应该称为失落吧。
  「那么客人是返乡——看起来也不像呢。是来追寻回忆的吗?」
  「哪儿都没有回忆啊。」
  不管上哪儿找都没有。不,本来就没有。
  「您是去找老朋友吗?」
  「嗯。朋友还在。我刚才看到了。」
  「那太好了。」
  「倒也不是。其实呢……我那个小学同学前阵子突然过世了。」
  「过世了?」老头扬声说,接着向我致哀,「我看客人还很年轻啊。」
  「都已经过四十了,不年轻了。可是也还不到该死的年纪,我自己是这么觉得。不过看来也不一定如此。老板最好也当心点。」
  「是啊。我都五十二了。我四十岁开了这家店,十二年来日复一日,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就像不断看重播的电视剧一样。嗳,所以也没有上了年纪的自觉,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已经可以看到人生的终点了。」
  就像这样,在重播中结束——老头说。
  「会突然结束吧。」
  「嗯,他走的真的很突然。」
  田代打电话到公司来,是上星期一我就要下班的时候。
  电话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但田代的确有些慌了。
  ——森田死了。
  田代这么说。人经常用以为自己听错了来形容这种状况,但当时的我并没有怀疑我所听到的。我只是以无动于衷的口气反问道:怎么死的?听说是心肌梗塞——田代回道。
  心肌梗塞?
  然后我总算有点着了慌。
  我向田代问出医院的名称和地址,直接从公司赶过去。
  田代一脸消沉地站在病房前,房里有森田的父亲和兄弟。
  森田的脸上盖着白布。
  森田的父亲好像记得我,为我掀开白布,「谢谢你来送他,请见他最后一面吧。」
  森田闭着眼睛,皮肤发僵,嘴巴微微开启。
  「是过劳啊。」森田的父亲说道。
  他没有什么嗜好,性子笨拙,不会与人交往,所以才会一头栽进工作里,可是今年他过年回家时难得很高兴的样子。说他和你们重逢,非常开心,还说等工作告一段落,要三个人一起回来玩,没想到竟然变成这样。
  太不孝了——森田的父亲说。
  满脸遗憾。
  隔天下午,森田在长年居住的城镇—我居住的城镇的火葬场烧成骨灰了。
  没有守灵,什么都没有。
  森田好像要安葬在本家的墓地,森田家的菩提寺②在九州还是其他地方,所以葬礼和法事也要在那里举行。
  我和田代捡骨后,与森田道别。虽然设了一场简单的宴席,但席上都是亲戚,我和田代感到如坐针毡。
  那天晚上,我和田代自己帮森田守了灵。
  然后,
  所以,
  「我忽然感伤起来了。我请了累积的年假,暌违三十年过来这里看看。虽然来了也不能怎样,可是就是不知不觉……」
  「这样啊……」
  三十年啊—老头呢喃道。
  「嗳,三十年不算短呐。可是,就像对我来说十二年的岁月就等于一天而已,时间这回事,或许有就跟没有一样吧。」
  「或许吧。对了,现在大概几点了?」
  「不清楚呢。」老头偏头应道,「这里没有钟。从开店到打烊的期间,我的时间是停止的。」
  「可是那样不会不方便吗?那样就不晓得什么时候该下班了吧?」
  「打烊的时间就是下班时间,差不多都是一定的。」
  「老板就是基准啊?」
  也有这样的计测方式吗?
  「嗳,其实现在是什么时间都无所谓,反正可以确定不是晚上。」
  「现在是白天啊。店还开着嘛。可是,那么客人也不是来给您朋友扫墓的喽?」
  「他的墓不在这里。可是……」
  刚才本人就在这里。
  我这么说,老板便问,「那是幽灵吗?」
  「这世上哪有幽灵?」
  「的确没有呢。」
  「就是说啊,肯定不是那类东西。如果那是幽灵的话……」
  我,还有你。
  「老板,你是活人吗?」
  「哎呀,我是我觉得我还活着啦。」老头说着,检查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像死了嘛。」
  「可是就算死了,我感觉老板明天也会在同一个时间过来这家店,一如往常地开店站在那里呢。」
  「哈哈哈哈。」老头笑了,「如果我没发现自己死了,一定会这么做的。」
  「应该会在发现之前一直这么做吧。我也是一样。光是身在这里,也完全无法证明什么。我为了是我,好像必须在同一个时间去到同一个地点,并且在同一个时间回到同一个地点才行。这就是叫做我的存在,跟生死没有太大的关系。证据就是我一停止那么做,好像就开始搞不清楚自己是生是死了。」
  所以,
  「或许是吧。」
  不管是死是活,或许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吧——老头说着,隔着我望向面马路的大窗户。
  「那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窗户另一头看着客人的那个人,是您过世的那个朋友吗?」
  哦?我斜瞟了一眼,的确有人。
  「那是个穿灰色马球衫和暗色长裤、感觉阴沉的中年男子吗?」
  「哦,是啊。头发很短,白发不少。」
  「他默默地站着吗?」
  「不,他一直在看客人的背后。」
  「他没有垂着头?」
  「没有。他不是在瞪人,也不是看得出神,但也不是悲伤,怎么说呢,该说就只是看着吗?」
  「哦?」
  若是死掉,就是这样吗?
  我打消回头的念头,没有垂着头的森田太不像森田了。
  我喝完咖啡,付了钱,向老板道谢,离开店里。
  离开的时候,我的眼角瞥见杵在那里的森田,但我没有转过头去,而是直接前往车站。
  他都死了嘛。
  我决定不在这个陌生的城镇过夜,今天就回去。
  因为时间好像还不到中午。
  ①日本知名童谣,歌词为:「乌鸦为何呱呱叫?因为乌鸦在山里有着可爱的七岁娃儿。乌鸦叫着好可爱呀好可爱。去山里的乌鸦老巢看看吧,那是眼睛圆溜的乖孩子哟。」歌名「七つの子」可解释为「七岁娃儿」或「七只小乌鸦」,并没有定论。
  ②一个家族历代祖先墓地所在的寺院。

  3 底下的人
  底下的人一直哭,吵死了。一听我这么说,朋友便回我,「那去跟房东说啊。」
  没有房东,我不是住出租公寓。
  「分售公寓?你买的?」
  「就算是这样,也该有管理员吧?」
  「没有住户管理会之类的吗?跟那里告状啊?」
  「重点是,原来你有自己的房子哦?有钱人,」
  所以说,重点不是这些事情。
  朋友老是这样。
  她不是来玩过好几次吗?
  说是买的,也是父亲买的。
  正确地说,那公寓本来是他的。
  我本来跟父亲住在一起,他去年过世了,大家应该都知道的。大家不是都来丧礼吊唁过,也安慰过我,跟我说了很多话吗?
  没事的,振作点。今后你就是一个人住了呢。这年头不安宁,要当心点啊。就算有自动锁,听说公寓的一楼还是很危险的。要是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过来啊,我住得近,会立刻赶来。
  明明跟我说了这些,都已经忘了吗?
  可是你家房贷好像缴完了,以后也都不用付房租了,不是吗?不用付房租耶,好羡慕哦。万一有什么需要,把公寓卖掉就行了嘛。虽然有点不庄重,但从某些意义来说,也算是幸运呢。你会不会钱多到花不完呐?
  甚至还跟我说了这种话,不是吗?
  我被课了一大笔遗产税,呕死了,不过幸亏还付得出来。
  存款全光了,但保险金也下来了,结果算是扯平了,小亏一点这样。
  我不是跟她们说过吗?
  可是仔细想想,我也不记得这女生有的是姐姐还是妹妹。她住的公寓是六楼还是八楼,也记忆模糊。你是叫由美还是由美子去了?搞不好字根本不是这样写哩。
  都是这样吧。
  可是也希望她们听一下我说的话嘛。
  最近都在哭呢。
  「汪汪大哭吗?」
  「咦?有狗吗?你们公寓可以养狗?」
  「不是啦,笨蛋。欸,那是叫号哭吗?有的人哭起来会哇~嗯、哇~嗯这样哭,听起来就像汪汪大哭啊。」
  「那是哪门子形容?」
  「哭声不是呜呜呜吗?」
  「呜呜呜听起来很哀怨耶。」
  「呜哇~,这样呢?」
  不是那样啦。
  要是那样反倒好。
  要是哇哇大哭,还可以吼回去说吵死人了。
  「那是怎样?尖叫吗?大吵大闹?」
  「啊,那样很讨厌呢。怎么说,散发一堆负面能量。」
  「什么能量?咦?电波?原来你相信那种的?你是电波人?」
  「咦,可是不是会吗?要是有人在你旁边发飘,就算跟你无关,也会吓得心惊瞻跳吧?」
  「是啦,因为感觉好像会被波及啊。」
  「可是楼层不一样吧?那样的话只会觉得很烦呢。」
  「不过有时候不是会甚至惊动警察吗?要是警察来了,你不觉得超令人兴奋的吗?」
  「像上次我家对面的人家,读高中的儿子在家里发飘,结果有警车跑来了。」
  「真的假的?家庭暴力?好恐怖哦。」
  「是有人听到尖叫报警吗?」
  「那个太太尖叫到整个附近都听见了。」
  「不过报警是对的。要是太吵,还是叫警察比较好。」
  「可是啊,要是被他们知道是谁报的警,不会很不妙吗?」
  「不说出来就不会被知道啦。」
  「她都尖叫了,没事的啦。」
  「附近邻居应该都听到了嘛。」
  不是那样。
  不是什么尖叫、惨叫、号哭。
  是啜泣。
  嘤嘤咽咽,偶尔会吸吸鼻涕。听得到沙沙哑哑、类似磨擦的声音,很轻很细,所以反而更让人在意。吵死了。
  你住的地方地板一定很薄,她们说。
  「平常听不见那种声音的。」
  没错,听不见呢。听不见、听不见啦,就算把脸贴在天花板上哭也听不见啦。我就算在哭,他人在隔壁房间也没发现。就算门开着,他也继续看他的足球赛。人家都在哭了说。他一直不理我,所以我就跑去跟他说欸我在哭耶,他竟然还笑我。
  「你说你男朋友?」
  「前男友。」
  「我住的地方感觉也很廉价,是那种偷工减料、钢筋用很少的公寓,可是还是听不见那种声音。如果出去阳台,是还听得到一点。住我楼下的夫妻常常吵架呢。不过我也不晓得他们到底是不是夫妻。然后会有砰、咚之类丢东西的震动。可是除非打开窗户、出去外面,否则听不见。顶多偶尔会有呀—的尖叫声而已。」
  还会尖叫啊?那果然是家庭暴力吗?是啊,可是搞不好尖叫的是男方哩。
  「楼下的声音不太容易听见呢。」
  「就是啊。我们家也是,要说听得到是听得到,可是只听得到呜~,吼~之类的低音而已。我们那里的楼下人爱看恐怖片。」
  「什么楼下人,好好笑。」
  「住楼下的人不叫楼下人叫啥?然后啊,最近的恐怖片不是会声音突然放大吗?磅轰!这样。」
  「磅轰就不是恐怖片了啦。那是灾难片吧?」
  「喏,不是有那种专门吓人的影片吗?那根本是邪门歪道呢。」
  只听得到那类恐怖类的声音呢。什么恐怖类的声音?根本不晓得你在说啥。就是像要吓人那样突然轰地一声冒出来的声音啦。这么说来,恐怖片的配乐是不是很多都是重金属音乐啊?
  「问题是,你住的不是一楼吗?」
  总算发现啦?
  「你说的底下的人是谁啊?你那里有地下室吗?」
  「停车场吗?停车场传来尖叫?像悬疑片那样?」
  就说不是尖叫了。
  而且我那里没有地下停车场也没有地下室。
  「那是怎样?有地下铁经过吗?还是下水道里面有人?」
  「什么什么?很恐怖耶!可是下水道……日本的下水道大到人可以进去吗?」
  「有婴儿的尸体之类的东西在里面漂。」
  「才不可能哩。」
  事实上真的不可能。
  我家的地板就是地面,是实心地面,所以地板底下没有空间了。是地基跟泥土。
  「那……」
  是什么?
  是什么呢?
  「地底下传来声音吗?这……是灵异现象?」
  「是幽灵吗?幽灵的声音?」
  什么幽灵。
  幽灵应该是更透明的、没有实体的,那一类的东西吧?虽然只是我的印象而已。
  算了。
  算我找错对象商量。
  这些家伙沉浸在日常里。而我也完全浸淫在日常当中,最重要的是,这是发生在无趣日常中的无趣日常插曲。
  虽然我觉得有点怪。
  可是也只是觉得有点怪,并非什么特别的事。
  我最早注意到那个,应该是约两个月以前的事。
  那天我无薪加班,累到精疲力尽,将近十二点才总算爬回家,把便利商店买来的肉包——看来当时是寒冷的时节——连同袋子搁到厨房吧台上,却突然食欲全失了。
  我也没有更衣,就这样躺倒在床上。
  沙沙。
  我听到声响,比我倒下去的声音稍晚一点。
  虽然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却觉得诡异极了。就像晚了画面牛拍才冒出来的电影音效一样,总教人浑身上下不对劲。
  然后我想起来了。
  或者说,那并不是陡然想起一直忘掉的某些事那样强烈的感觉,而是漠然地介意起虽然记得、但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的事情。
  房里……有东西。
  这阵子我一直这么感觉。
  不,我很一般地以为是心理作用。就算具有什么,顶多也是虫子。
  像是蟑螂之类的。一般来说,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猫狗闯进房间赖在床底下生活的事。我也想过老鼠的可能性,但老鼠的话,应该会有东西被吃掉,而且我也觉得老鼠不可能待在床底下。鼠害的话,应该是整栋公寓的问题。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的住处有老鼠出没——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我也是。
  况且我这个人很爱干净,卫生观念强过一般人。因为要上班,没办法每天打扫,但我每星期一定会用吸尘器吸过一次,并且整屋子上下擦拭一递。不可能会有老鼠还是虫子出没。
  可是床底下,
  我有一阵子没打扫床底下了。
  万一冒出什么来,
  那就讨厌了。
  虽然觉得讨厌,但我会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大抵都是在我亡床之后。换句话说,是我关了灯、卸了妆、换上睡衣,完全就绪只等睡着的状态,大多数时候我会就这样睡了。
  虽然心里有点毛毛的,可是那种毛毛的感觉也不到强过睡意的程度,所以,唔,我就这么不理它睡着了。只要睡了一半,不管是听到声音还是闻到味道,反正有一半都在梦乡里了。
  里头也掺杂了胡思乱想。
  一到早上,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样的事持续了好几次。
  感觉有声音、感觉有动静——虽然这种感觉大部分都只是心理作用——总之这样的感觉愈来愈多次,连带做了讨厌的梦的情形好像也不少——我觉得。之所以只是觉得,是因为我已经搞不清楚那是做梦、多心、认定还是胡思乱想,又没有加以确认或采取其他行动,结果就让它成为常态了,换言之,它被我当成微不足道的小事,被赶到生活的角落去了。
  上了床之后,觉得床底下有什么——认为上了床之后,会觉得有什么——这说起来已经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了。
  即使如此,或者说正因为如此,我从来没有去确认过。
  不,该说它成了不值得特地去确认的事了吗?
  或许我是懒惰。
  总之这件事的优先程度太低了,我还有许多其他非做不可的事。
  可是,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换衣服。
  还没有洗澡,也没有洗脸,虽然有点累了,却是不能这样倒头就睡的状况。要是就这样睡着会感冒的,那个时候天气还很冶。也得卸妆才行,肉包也还没吃。
  再说,
  那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动作与我的动作造成的寝具移动和那道声音之间有着明显的落差。
  我竖起耳朵。
  不过这种时候大抵什么都听不见。因为听不见,把它当成心理作用不予理会,去吃肉包,才是该有的发展,这一点无庸置疑。
  我不知道做出这类一般判断的待机时间平均是几秒钟还是几分钟,不过那个时候我相当疲倦,所以在进行下一个动作之前的休息状态一定比平常更久一些。
  可是我什么都没听见,所以腹部一个使劲,撑起上半身。
  我可能发出了「啊~啊」这类的声音。
  我不是会自言自语的人,可是开始独居以后,偶尔会发出类似叹息或吆喝的声音了。
  就在我下床的瞬间。
  我听见窣沙或是沙沙这类难以用文字形容的声响。那甚至不是声音,而是有什么东西动了的感觉,或者说气息。
  然后我就弯下了身子。我前屈,把脸贴在地板,不经意地窥看了床底下。
  ——有东西。
  这是我当时的感想。
  不,也不算感想。
  ——果然有东西。
  大概在短短几秒钟后,我在心中这么呢喃。也就是说,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想法是,「原来不是我多心。」
  接下来,
  ——那是什么?
  这么纳闷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我却不是这么想。
  ——那是谁?
  我竟然是这样想。
  因为那是个人。
  不对,
  是……像人的东西?该说是像人吗?
  不,也就是说,我看到的,
  是一张脸。
  有一张脸,在床底下。
  床底下很窄。顶多只有十几公分的隙缝,一般人不可能进得去。
  就连瘦得跟皮包骨一样的人一定也进不去。就算身体进去了,头也进不去。都市传说中有杀人魔潜伏在床底下的故事,这要是外国的床铺或医院的病床或许有办法吧,但一般家庭的床底下,钻得进去的顶多只有动物或虫子吧。
  所以,我才会猜大概是蟑螂或老鼠。
  可是,那里有一张脸。
  眼睛、鼻子和嘴巴一应俱全,是一张脸没错。
  虽然应该也有身体——或者说的确有身体——但那个时候我先看到了脸,而这种情况,我想任谁都会紧盯住那张脸不放。身体是什么样、穿着什么衣服,那些事全都抛到脑后了。
  那是张古怪的脸。
  床底下的缝真的很窄,大概只有算是小脸的我的脸一半宽。然而那张脸却大得要命。大概有抱枕那么大。我没有抱枕,所以只是一种印象而已,不过那张脸比我的枕头还要大。
  从物理条件看来,是进不去的吧。
  狭窄的隙缝里有张大脸。
  嗳,如果用一句「真是太不合理了」来打发过去,那也就这样了;但碰到它实际就在眼前,也没法说,「好,确认了,换下一个。」
  我不小心凝视了它。
  那张脸……大概是软的。
  它压扁了,微妙地扭曲着。我会说那是张怪脸,就是这个缘故。
  该说像是……年糕吗?不是黏糊糊的感觉,唔,皮肤就像人类的皮肤。
  尺寸相当大,但眼鼻口接近一般的大小。
  眼睛可能是因为很暗,看起来全是眼瞳,睫毛满长的。
  没有眉毛。不,还是很稀疏?
  鼻子歪着,右边的鼻孔大了一些。我想那是因为被压扁扭曲,所以扯歪了。
  嘴唇的形状还满漂亮的。嘴巴安分地闭着,只看这一部分,完全是一般人的嘴。
  耳朵看不出来。左耳被床铺、右耳被地板压住了。
  我也不晓得头发是什么状况。
  我看了多久?
  以我的主观感受来看,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但我想顶多只有一分钟长吧。
  我是吓坏了吗?……还是?
  结果我撑起身体,默默地杵了一会儿,烦恼该如何是好。
  才怪。
  我陷入思考停顿的状态了。因为后来我不知为何去了洗手间刷牙,把自己弄清爽之后,吃了肉包。
  顺序反了吧。
  我连跟自己抬杠的余裕都没有。吃完整颗肉包后,我丢掉撕下来的底纸,仔细地叠好塑胶袋,把一起买回来的芥末酱放进冰箱,结果想到还没开封不用冰,可是又想到家里的阴凉处就只有冰箱了。所以,
  我再一次走到床边,趴下来看底下。
  巨大的歪脸。
  「哇啊啊啊啊!」
  我总算尖叫出声了。
  尖叫的是我啊,朋友们。
  可是我只能尖叫,无计可施。
  我怕死了。怕是怕,可是怎么说,跟所谓的恐怖有点不一样;比方说,如果那是都市传说中手持柴刀的杀人魔,我也会像平常人那样害怕吧。或许我会被杀,而且对方是非法入侵者。换成野兽也一样可怕。我可能会被咬。虫的话,本来就教人思心。可是,
  脸的话哦……
  那会不会是人偶?
  我这么想,但没有勇气伸手进去摸。
  谁想摸那种东西?
  我也想过拿个棍棒状的东西去戳戳看,可是事到临头,却找不到适合的。
  拖把还是晒衣杆之类的?我家没有。尺之类的?也没有。
  可是,
  不,那绝对是人偶。
  是人偶吧?
  我这么想。我决定这么想。因为它是歪的嘛,而且又不会动。
  又那么大。
  不可能是人。
  ——总之先睡吧。
  嗳,有过这种体验的人应该不多,所以我也不能说什么,但换做是别人,我想也会这么做的。
  而且都三更半夜了。
  又不能叫人,也不能去别的地方,那也只能睡了。
  虽然也不是没有大惊失色跑出半夜大街的选项,也可以叫醒邻居把人家牵扯进来,可是我总觉得冲出家门满丢人的。再说我跟邻居也没那么熟,要是半夜把人家吵起来,搞坏了关系,那就麻烦了。
  大脸应该是暂时的麻烦,但跟邻居打交道可是长久的事。
  那个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话虽如此,我实在不愿意睡在大脸上头,所以那天我在沙发上就寝。
  我一定是觉得等到早上,应该就会有法子解决。
  一晚过去,原来是恶梦一场——我就是期待这种老套发展。
  可是啊,现实这回事八成都不像故事那么顺利的,而且公式化的老掉牙发展在这种时候总是偏偏不肯找上门。
  当然,我可以预感到了早上,淋浴、洗脸、泡咖啡——然后,总之有个我不想面对的现实等在那里,而我感觉这个预感可能成真,所以我只是在不断地拖延确定预感究竟会不会成真的作业罢了。
  上班快来不及了,我怀着轻松的心情窥看床底下。
  轻松的心情—这当然是假的,我只是这么假装罢了。
  觉得非得怀着轻松的心情去看不可,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够沉重的了。
  ——糟糕透顶了。
  像团压歪的棉花糖般的大脸到了早上,仍然堵在那个地方。
  不光是堵在那里而已。
  那东西,
  还眨了两下眼睛。
  那不是人偶或人工物,也不是错把动物看成人,也不是梦,那是,
  那是人。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可是,
  我……
  我去了公司。
  那个时期企画案进入最后阶段,我不能因为床下有张大脸就请假。
  我不是对工作满怀热情,也不是责任心重,也并非工作狂;但也不是因为害怕请假挨刮,还是计较考绩会受影响。总而言之,最正确的说法是,我无可奈阿。
  如果是水管破裂或瓦斯外泄这类麻烦,我应该会理直气壮地请假。
  不管是水管还是瓦斯管破裂,反正请假都一样会被嘀咕。这么重要的时期要是请假,即使理由是不可抗力的天灾,也一样会影响到考绩吧。
  可是,
  不好意思,我家床底下有一张大脸……
  我怎么可能在电话里这么说?
  况且就算请假在家……
  我又能怎么样?叫业者来驱除害虫吗?还是试着跟它说话?请它从床底下出来,跟它一起喝茶吗?
  我逃跑了。
  我只是在延后面对它这件事。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什么,或者说我根本不能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专注在工作——不,我根本不可能专注,但我的态度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所以这等于证明了我平常根本就不怎么专心工作,总之我精神散漫地度过了一天。
  我还故意留下来加没必要的班,跟同事一起去居酒屋吃晚餐,甚至喝了啤酒。然后回到住处,这次直接走到床边,连大衣也没脱就趴下来,
  窥看。
  没有脸。
  可是,
  有后脑勺。
  它好像翻身了。
  果然很软。
  好像也有头发。
  头发稀稀疏疏的,身体还是一样看不清楚。可是跟脸相较起来,感觉小了许多。
  我……
  穷途末路了。
  它会动,所以是活的。虽然外形相当古怪,不过,唔,是人吧。
  这种情况……
  「喂……?」
  在这个向它搭讪,觉得自己好滑稽的阶段,我就已经输了。
  简单地说,我居然已经接受了这种状况。
  害怕恐慌狂乱错乱尖叫逃避惊呆苦恼,这些常人碰到这类脱离常轨的状况时应该要采取的行动,以这句话为开端,我全都放弃了。
  「你是谁?」
  这是我的第二句话。
  没有回答,那个不晓得是谁的柔软大脸人就像收银台旁边的大麻糟一样瘫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唔,虽说我接受了现状,但不用说,这并不是什么多愉快的状况,说恶心的确是思心,所以后来好一段时间,我都在沙发上起居。
  我没有想过要去父亲的卧房睡。父亲的房间改装成铺杨杨米的和室,并没有床铺,不过有好几组被褥,当成客房使用。话虽如此,有朋友来玩时,我们多是在客厅聊天或做别的事,就这样窝到早上,没有朋友在那个房间睡过。在父亲房间睡过的,顶多只有伯父伯母。
  就这样,我不知不觉间开始跟底下的人同居了——唔,它是活的,所以说同居并没有错吧。底下的人什么也不说,好像也不会从床底下出来。
  是出不来吗?它看起来像是塞住了。
  我没有向它搭讪,也没有试着摸它或戳它。
  可是我一天会看它个一两次。
  哎呀,还在。
  不知不觉间不见了——并未发生如此美好的事。
  我一如往常地上班,如往常地生活。除了床铺变成沙发以外,生活作息与习惯都跟往常一样,那完全成了我的日常。
  可是,
  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挫折了。
  我全身酸痛到受不了。我家的沙发要拿来躺有点嫌短,拿来当枕头的靠肘部分也有点嫌高。我脖子僵了,睡到落枕。
  我大概是在第六天,就跑回那张底下有着不晓得是谁的大脸的床上睡了。
  暌违已久的床铺睡起来很舒适,可是,还是一样恶心。
  因为底下有不认识的人。
  可是……这样一来,我的日常完全恢复到发现底下的人之前的状态了。
  在我发现以前,底下一定也有人,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说,一切和从前毫无差别。
  底下的人偶尔会发出声响。
  喀窣、卡沙、滋滋,等等。
  像是呼吸声。
  咳嗽声。
  我从来没有习惯过。
  不管经过多久,还是一样心底发毛。
  过了约一个月左右,我有了一个想法。
  ——我想让别人看看它。
  看到底下的人,其他的人究竟会怎么想?会怎么说?会有什么反应?
  我对这很有兴趣。
  不……更重要的是,我怀疑起能够对这种状况泰然处之的自己或许相当异常?
  而我选上的牺牲者不是同事也不是朋友,而是便利屋业者。
  「我想把床换个位置。」
  我用的是这种理由。
  我一个人抬不动,又没有人可以帮忙……
  谎话连篇。
  只要开口,我可以找到一堆人来帮忙。
  如果用拖的,一个人也不是拖不动。
  传单上写的「火速到府服务」所言不假,镇上的便利屋马上就赶来了。
  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褐发男子,跟一个四十多岁的其貌不扬大伯。
  哦,是这张床啊?这靠小姐一个人没办法呢,好像是标准双人床,可是更接近双人加大尺寸呢——老伯这么说。要移到哪里?——年轻人间。
  移到窗户旁边,我说,伸手指示。
  摆在原处不会比较好吗?那边会西晒耶,而且还是北枕。
  有一种鱼就叫北枕呢。
  那无关紧要啦。
  两个便利屋着手搬床。
  「噢,这很重呢。」
  他们不看底下吗?
  唔,算了,只要抬起来,那里……
  一定有个被压扁的人……
  要是看到它,这两个人或许会吓到把床扔下来。万一把它压伤了怎么办?
  「一、二、三!」
  床搬起来了,可是底下只有灰尘。
  还有失踪已久的原子笔跟折好的手帕。
  「呜~这是什么特别的材质吗?有够重的。」
  「哎哟哟……」
  那当然重了。
  底下的人抓着床底不放嘛。
  我没有回答他们,望向床下。底下的人就像动物园里的树獭一样紧攀在床底下。
  用它颇为小巧的手紧抓着。
  我还看见疑似衣服的东西。
  有花纹。
  「这里就行了吗?」
  已经要放下来了吗?
  它会被压扁吧。
  「一、二、三!」
  床被放下来了。我想两人什么都没有发现。或许放下来的时候会觉得有点软软的感触吧。老伯推动床铺,让它靠紧墙缘。那样推,它会被扯歪的。
  光是这样就花了我七千圆。
  两人回去以后,我探头一看,底下的人脸歪得相当厉害。
  左眼被扯得开开的,露出一点白眼。
  底下的人张动了嘴巴两三下。
  「不好意思哟。」它说。
  看来它是女的。
  「没关系啦,只要你不做坏事就好了。」
  我这么回道。
  不晓得是北枕不好还是窗边位置不对,后来我就开始睡不安稳了。我想是因为躺下时看到的景色改变了。我想这只是习惯问题,而实际上不到一个星期我就睡得着了。
  问题是家具的位置。
  房间的摆设应该要配合移动的床铺,也得跟着改变才行。这样下去太不自然,而且也不方便。
  这是件麻烦事。
  我想不到什么好的摆设方式。
  不实际摆摆看,不晓得用起来到底顺不顺手。再说壁柜、电视机什么的要全部移动相当费事。它们搞不好比床还重。
  我想叫上次的便利屋把全部的家具都搬过一递,收费价格也是一样。只是我并不是想要变更陈设才叫他们的,我只是想让他们看看它而已。
  老实说,我想把床放回原位。
  我忍耐下来了。
  因为要是把床用拖的拖回去,它会被拉扯得更严重啊。
  后来过了约一个月。
  底下的人哭起来了。
  呜呜咽咽,嘤嘤哭泣,吵得要死,让人在意得要命。
  我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说,
  也没跟它说话。
  为什么呢?
  我想我不在的时候它一定也一直哭。证据就是,我一回家就听见啜泣声。上床之后听得更是清楚。
  不要,
  隔着弹簧、隔着床垫、隔着防尘垫、隔着床单、隔着枕头,
  哭个没完。
  啊啊烦死了。
  烦死了烦死了、我介意死了,吵得我根本睡不着。
  「你哭什么啦?」
  「你说点什么啊?」
  「重点是,你是谁啊?」
  「你到底是谁啦!」
  我就像要赶走溜进去的猫似地蹲趴下来,高高翘起屁股,威吓似地吼道。
  然后,
  我把手,
  把手伸进床底下了。
  「你给我出来!」
  我的指尖。
  碰到了。
  好软哦,果然。
  我用力揪住它。
  不。
  它不想出来吧。
  「噗噢噢!」
  原来你是这种声音啊。
  没有牙齿嘛。
  我松开手指,缩回手,撑起身体,在房间角落抱膝而坐,
  「你就永远待在那里吧。」
  我悲伤地说。
  没有回答。

  4 成年
  这里得事先声明,以下所陈述的内容,并非真人真事。
  所谓真人真事,大概是指被视为「真正发生过」的「故事」吧。
  可是即使这「故事」是叙述者或记录者的亲身体验,也无法保证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传闻的情况就更不用说了,即便采访求证,也难以确定真伪。
  要将客观的事实原封不动地转换成语言,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所有的体验皆是经由主观的解释转化为资讯。如果不从「我见我闻」的资讯中剔除掉「我」,就没办法抽出客观的事实。然而相对地,抛开「我」的目击证词和体验,仍然是无法成立的。排除掉感想和解释、非主观的目击证词和体验,做为一个「故事」,无疑是平淡泛味至极的。
  因此接下来描述的事,难以称为「真人真事」。
  我的手边有一篇小学生写的作文。关于明显的错字、文法上的错误,我做了最低限度的修正。
  娃娃的乐器 四年三班□□□□□
  三月三日是女儿节①。女儿节的时候,要摆饰娃娃人偶。我喜欢五人乐队。因为他们拿的太鼓和笛子跟真的一模一样,却做得很迷你精致。每当摆饰娃娃时,只要到在摆上五人乐队的时候,我便会拜托大人说,「让我来放嘛。」奶奶跟妈妈都说男生摸娃娃不好,可是还是说,「真拿你没办法。」然后让我摆饰五人乐队。要是弄坏或搞丢就糟糕了,所以我拿的时候总是很小心翼翼。放好之后,就只能欣赏到收起来为止,所以我尽量慢慢地摆上去。我觉得制作出这么小巧的太鼓和笛子的工匠真是厉害。
  空白的地方,用红笔写着以下的内容。
  是级任导师写的。
  工匠精雕细琢的手艺真是厉害呢。□□家里是不是有小妹妹呢?是全家一起欣赏着摆饰好的娃娃,庆祝女儿节吗?
  文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描述。
  大部分的人都会读过就这么忘了吧。
  接下来是一篇高中生写的文章。文章出自一本油墨印刷、钉书针装订的粗糙小册子,封面写着校名及年度,以及标题《文艺俱乐部作品集VOL.1》。似乎不是社团活动,而是课堂制作的成果集。文中的字母代号完全依照原文。
  神秘的盒子 二年C班 〇〇〇
  我以前念的学校,是这个县最靠近山边的S国中。S国中很少有人升到2{局中。如果从S国中进公立高中,应该会读H高中,但旦局中校风不佳,所以几乎大部分的人都会报考私立高中。我因为国三的时候家里改建,所以进了这所M高中。整个年级里面,只有我一个是S国中毕业的。
  S国中也因为距离镇上有些远,学生几乎都是从S小学毕业的。
  我有一个从国小就很要好的朋友A。
  我跟A在五六年级的时候同班,国中的时候虽然不再同班了,但可能是因为合得来,几乎每天都玩在一起。我们大部分都是去公园或后山玩,进国中以后,大部分都是在我家玩,从来没有在A的家玩过。
  就我记得,我只去过A的家一次。
  那是国三的时候,季节大概是六月左右。放学途中突然下起雨来,我们为了避雨,去了A的家。A的家是一栋二层楼的灰泥老房子,以前我也路过几次,但从来没有进去过。我记得A说他家里有个卧病不起的奶奶,所以不能在他家玩。
  那天A的家里没有人。他说,「我奶奶住院了,我妈要照顾我奶奶,一直陪在医院里。」
  因为是第一次去,我有点紧张,但进屋一看,那是一栋很普通的人家。A的房间在二楼,摆了很多模型玩具和人偶。我知道A喜欢画画还有做模型,所以并不吃惊,我惊讶的反倒是A的房间小得离谱。光是柜子跟桌子就占满了整个房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想只有三张榻榻米大吧。
  那个时候我们家暂时搬到公寓住,即使如此,我的房间还是比A的房间要大上太多了。我心想:这样子的确没法玩呐。A说,「晚上我都睡在一楼的佛堂。」又说,「家里没人,去楼下玩也行,可是也不太自在吧。」
  一楼除了客厅、厨房和佛堂以外,还有A的父母亲的卧室及奶奶的房间。自从奶奶卧病不起后,除了吃饭以外,A好像都不会下去一楼。
  「嗳,这也难怪吧。」那个时候我这么想。有病人在休息,总不好在旁边玩闹。就算病人不在了,因为长年以来都这么做,也成了习惯吧。A请我坐椅子,「有点窄,不过你坐这儿吧。我去拿可乐上来」,下楼去了。
  A一直没有回来。渐渐地,我开始觉得不太对劲。A的家也不是多小,一楼有那么多房间,二楼不可能只有一间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不,二楼还有其他房间的。A应该是独生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然而他却被分配到这么小的一个房间,总让人觉得有点古怪。
  我悄悄地走出房间。
  A的房间旁边也有门。走廊两侧都有房间,对面是纸门。我先是悄悄地打开纸门查看。
  对面的房间,我想有十张榻榻米以上。有西式橱柜、和式橱柜,还有好几只衣箱、竹编箱,衣架上挂了许多衣服。我心想,「原来是服装间啊。」要收纳这么多的衣服,的确需要这么大的房间吧。我纳闷起来,「他们家经营服装出租吗?」一方面是因为数量太多,而且几乎都是女装,童装也不少。可是A的家里并没有女孩子。
  不过A的父亲应该在工厂上班,况且在这样的乡下地方,也不可能不挂招牌地经营服饰出租店。「或许是亲戚的衣服寄放在这里也说不定。」我这么想,关上纸门,接着伸手准备打开隔壁房间的门。
  我有点心虚。可是我心想,「反正又没人在,看一下房间也不会怎样吧。」
  打开门一看,那是一间整理得十分整洁、约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有床铺、书桌和小架子,跟A的房间是天坏之别。「什么嘛,为什么不用这个房间呢?」我诧异地想,但随即改变了想法。这应该是别人的房间吧,这怎么看都是女孩子的房间。可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我嗅到一股臭味。该说是灰尘的味道吗?是有点像厨余的那种气味。我直觉认为这个房间没有人使用。仔细一看,书桌上也积了一层灰尘,空气窒闷。
  此时我发现书桌上摆了一个金属盒子。
  我忽然兴起一股说不出的古怪感觉,悄悄进了房间。走近一看,那是海苔的罐子。标签已经撕掉了,不过是个方形扁平的银色罐子。
  我被一股强烈的诱感驱动,拿起了那个罐子。
  一阵咕嘟嘟的声响,里面好像装着液体。
  我把罐子放回桌上,惯重地打开盖子。盖子很难开,可是不能弄出声音被A发现,而且要是动作太粗鲁,把里面装的东西泼出来就糟了,所以我一点一点地扳开。打开一看,我先是闻到一股非常不舒服的臭味,是一种东西腐败的腥臭味。
  罐子里面装着污水,浸着一个像是大鸟的雏鸟般的东西。
  感觉就像不小心打破孵化前的有精卯时掉出来的那种成长不完全的小鸡(虽然我没有看过实物)。不,似乎还泡着软趴趴的条状物或内脏之类的东西。房间里阴阴暗暗的,而且我又很急,记不清细节了。一瞬间我以为那是小鸡,但我没看到鸟喙。
  我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连忙盖上盖子,出去走廊。
  就在我关门的几乎同时,A出现了。「不好意思,可乐没了,我泡了可尔必思。」A说完之后,看着我,表情僵住了,「你进去里面了?」我摇头,「没有啊。这是什么房间?」A应道,「没什么。」后来我们没怎么交谈,雨势也转小了,所以我回家了。
  后来我跟A的交情就这么断了,一方面也是因为大考在即。
  A进了外县市的私立学校,现在我们也没有再连络。A好像搬离家里,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不过A的家现在还在。我去亲戚家的时候,曾经路过前面几次,可是又不能按门铃问A的家人那个罐子里面装着什么?所以那个体验就这样一直是个谜。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完)
  这篇〈神秘的盒子〉可以单纯当成一篇高中生稚拙的创作看待。的确,内容没有称得上故事的情节,也看不出主题。描写也很平庸。当成小说来读的话,结尾让人觉得无疾而终。当然,我并不是在说这些要素——剧情、主题——是创作的必要条件,所以绝对不能因为这样就说它稚拙,但就算撇开这些,也难说是一篇出色的小说吧。
  如果是创作,就应该要有更符合创作的剧情发展或跳跃才像话。
  另一方面,这篇〈神秘的盒子〉给人的印象,无疑十分接近最近开始被称为「实录怪谈」的作品,这些作品的形式是「以事实为前提提供,或以事实为前提被接受(——因而在读者心中唤起恐怖或类似的情绪)」。
  可是这应该也只是碰巧如此罢了吧,并非刻意追求的结果。
  比方说,以字母来代称固有名词的小说技巧,在当时算是一般吗?那原本应该是为了「强调这并非虚构」而使用的一种技巧,在后来才开始被当成「将虚构伪装成非虚构」的技巧大量使用。
  换言之,会把这篇〈神秘的盒子〉当成「真人真事怪谈」来读,只是因为我们熟悉了娱乐作品所建构出来的「真人真事怪谈」技巧,马后炮地把它解读成不同的东西罢了。
  刊登它的文艺俱乐部这本册子,虽然标榜文艺,但刊登作品几乎都是一些近似身边杂记的东西,类似小说的作品只有一两篇。
  文艺俱乐部不是创作同好团体的名称,而是以作文为主的选修课程的成果集标题。大概是让学生自由写作,把交出来的作文全部刊登上去吧。
  这篇作品〈神秘的盒子〉(即使有些粉饰与夸张)还是可以把它当成纯粹的体验记录——作文来看吧。
  当然,无法判别上面写的内容是否为事实,但至少作者是在记录亲身体验——是将它当成亲身体验在写吧。
  我想应该会有不少人疑惑把小学生跟高中生的作文放在一块儿有什么意义?其实乍读之下感觉毫不相干的这两篇作文是有关联的。
  我直接说结论吧。撰写〈娃娃的乐器〉的小学生,就是(神秘的盒子)中登场的作者朋友——A这名人物。
  好了……
  这两篇作文,并非正好落到我手中的。
  它们是我的朋友费尽千辛万苦寻觅而来的。
  附带一提,〈神秘的盒子〉的作者已在六年前去世,因此刊登时是向他的家属征求同意。
  另一方面,写下〈娃娃的乐器〉的人——A及他的家人,因为搬迁后的住址不明,无法取得连络。
  不过当时担任A的级任导师的人还在世,我与他商量后,请他答应让我刊登红笔评语的部分。
  后来我靠着级任导师的记忆进行调查,成功连络上A的远亲,但对方说与A的家人已经失去连络十年以上了,不知道他们现在的下落。不过由于从〈娃娃的乐器〉的内容应该无法看出特定的地点及年代,对方以不能补充足以查出作者身分的其他资讯为条件,答应让我刊登作文。
  那么我的那个朋友(暂且称他为B好了)为什么要搜集这些作文呢?
  B是A的大学同学。
  还有,B会经住过文中提到的A的家。
  以下是B的体验。这也同样无法判别真伪。更重要的是,一切都只是B这么感觉而已,物理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B本身似乎也不清楚哪些才是现实。我将B说的话尽可能据实写下。
  不想参加成年礼——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所以才会故意跑去旅行。
  算是漫无目的的旅程吗?也没那么帅气啦;要说是小小离家出走一下吗?好像也不算。反正我就是不想待在家里。你也知道,我这人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可以一起出去厮混的伙伴。
  所以,我先提了钱,带了一些钱在身上,一早留下字条,去了最近的车站。要去哪里接下来再决走——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离我家最近的车站是个破旧的小站。
  结果我在月台碰到A了。
  他住的公寓就在附近,我老家附近。我完全不晓得。
  哦,我们没那么亲。只是一起上过课而已。就跟你说我没什么朋友了,我也只是认得A的脸、知道名字而已。可是视而不见好像也不太好,所以我就跟他打招呼,稍微聊了一下。
  A说他正要返乡。他过年的时候好像要打工还是有别的事,没有回家,所以打算大学开学前先回家一趟。哦,我们当然同年,所以A也是要参加成年礼的年纪。
  我以为他是要回家参加成年礼,结果他说他们那里没有成年礼。
  他的故乡好像人口外流得很严重,所以成年礼是在附近较大的城镇共同举办。不过虽然是共同举办,从他老家的村子要去到那个城镇,也得坐上好几站的电车,所以他说不想去。A嫌麻烦,而且故乡也没有想见的朋友。A说他跟小时候的朋友已经疏远了,所以成年礼也没什么好参加的。
  然后,
  A这人怎么说,算是内向吗?还是孤癖?我觉得他那种孤癖跟我有点像。不,只是印象而已,虽然不到意气投合的地步,可是我很难得地跟他聊了起来,然后,喏,我又无处可去。
  结果错失道别的时机了。
  这样说是很怪啦。
  我们聊到A很喜欢模型。啊,那个时候模型不像现在这么多。我想那时候也没有Wonder Festival这类模型展吧。应该有钢弹模型吧。不过就算有,应该也没有现在这么精致。哦,我对那方面也不熟啦。然后他说他会喜欢模型,原因是女儿节人偶。他说他一直到很后来才知道桃花节是属于女孩子的节日。
  我们坐了整整半天——不,几乎是一整天的电车。
  结果我去了,去A的故乡。
  嗳,那儿真是个荒凉、鸟不生蛋的地方。车站也小得要命,又旧又脏。那里本来就不是观光地,也没有温泉什么的,店都关了一半。或许是因为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可是所有的店家铁门都拉下来了。气氛阴暗到极点。
  我想至少也该有家旅馆吧,可是A说没有。
  所以我就住他家了。我不记得我有没有求他,不过是不是他主动说要让我住他家的,事到如今,我也不确定了。
  哦,他说他老家只有父亲在,母亲好像前年还是什么时候过世了。我也没有明确地问他。
  我们从车站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吧。那是栋老旧的二层楼房屋。隔壁是一栋木造空屋,几乎已经变成废屋了,后面有座小山。墙壁熏得一片黑,有点龟裂。唔,我跟A也不是很熟,差不多是这天才认识的,却突然跑到对方家里要人收留,总觉得很过意不去。可是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嗳,虽然只要坐回去几站就可以去到有旅馆的地方,可是怎么说,就情势使然嘛。
  那房子很阴暗。
  跟我当时的心情很相称,那种厌世的、消沉的感觉。
  A这人也死气沉沉的。然后他打开玄关,说了声我回来了,他父亲从里面走出来……我想想,他爸那时候大概五十多岁,可是看起来很苍老。走起路来脚有点拐,A好像说他爸受了伤,没法工作。他爸蓬着头,满脸胡碴子,外表怎么说——这样说很没礼貌,可是感觉脏兮兮的。A跟他爸说,这是我朋友,想要在家里住一晚。
  A的爸爸人也很冷漠。连声招呼也没有,只说,什么住一晚,你要他睡哪?还说,奶奶的房间变成仓库了,又脏又乱,不能睡人。A就说,那我睡奶奶房间,我朋友睡佛堂,这样行吧?
  A的爸爸一脸不情愿,可是还是把我带到佛堂去了。
  听到佛堂,不是会以为房里面有佛坛吗?结果不是,一进房间,就有一个……那叫什么?裲裆②吗?不,我也不清楚那叫什么,总之是类似日式新娘服的和服,佛堂里面就装饰着那样一件衣服。也不算装饰,总之看起来很高级。我当然看不出和服的价值,不过就算是门外汉,我也觉得非常精致。上面的花纹不晓得是刺绣的还是染的,我没有仔细看,衣摆的地方是传统玩具的花纹。我记得有纸糊狗玩具跟波浪鼓之类的花纹。
  看到那件和服,A不知道为什么,微微蹙起眉头说:
  「这是干嘛?」
  结果他爸回说「没办法,成年礼啊」,然后顿了一下,答道:
  「反正还在就是了。」
  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那件和服前面摆了一张和式小餐几,上面盛着菜肴。
  我本来以为那是要给我们吃的,结果不是。我跟A两个人折回车站前,找到一家总算还开着的蔷麦面店,吃了难吃的猪排丼。回去一看,餐几已经收拾起来,摆了叠好的床褥。装饰在那里的和服维持原状。
  然后我就睡在那个房间。
  睡觉是没问题,只是这么挑剔虽然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总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是焚香吗?就像烧香渗进去的味道,不,搞不好是和服的味道,可是那都还好。重点是那个味道里面,有一股像鱼的、或者说馊掉的,可是也不是腐臭,而是一种腥羶的、难以形容的味道。
  我觉得很讨厌。可是我也满累了,就这样睡了。
  不,我绝对睡着了。我睡着了,所以那是做梦吧。
  有什么东西从二楼下来了。没有脚步声,也没有沙沙沙的声音。
  喏,在恐怖电影里面,不是常有东西发出拖着抹布般的声响下楼的场面吗?没有那种声响,也没有啪答啪答的脚步声,我根本不记得听到过声音。
  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二楼下来了。
  有种异样的感觉——这种说法很陈腐,而且也不是那种感觉。你说说看,异样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感觉?是深信不移绝对有什么东西吗?
  嗳,那只是梦罢了。
  然后那东西下了楼梯,穿过客厅,唔,以景象来说,就是在脑子里头重复我进到这个家以后,前往我就寝的佛堂的路径,而那个东西——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东西——渐渐往我这里靠近,
  我是这么想的,那个时候。
  我……并不觉得害怕。不,我感到毛骨悚然。有时候我们不是会突然很不想让皮肤裸露出来吗?其实也没有怎么样,可是就是不想让皮肤直接跟外界接触的感觉。那时候天气还满温暖的,所以我掀开盖被把脚露出来。我没有带睡衣来,所以穿着内衣裤睡觉,脚露了出来。
  啊啊,好想裹上被子,好想把脚收起来—我这么想,可是动不了。
  不是什么鬼压床,我是睡着了。我睡着了,当然没办法自由行动嘛。
  然后,
  有什么东西进房间来了。
  是个圆圆软软的东西。我并没有看到,因为我睡着了。那东西——唔,如果是做梦的话,它就是在梦里穿着摆饰在我枕边那种日式新娘服。既然穿着衣服,表示那应该是人,可是我对它的印象却是一个类似剥掉壳的白煮蛋般的大家伙。
  哦,我要重申,我并没有亲眼看到它。
  那东西像这样……
  压到我的脚上来。感觉湿湿的——不,黏黏的。那个时候我很想叫,可是动不了,只觉得讨厌得要死,结果……
  一个动作。
  它钻进来了。哦,是钻进被窝里来了。那触感就像一个裸女钻了进来。完全是女人的皮肤触感。紧贴着我。
  嗳,我真觉得丢死人了。
  那可不是人哦,它圆滚滚的哪。
  我连那东西究竟有没有手脚都不晓得,不过很光滑。触感完全是人类的皮肤。我眼睛闭着,也没听到声音,简而言之,只剩下嗅觉跟触觉。
  有味道。虽然这样说满没品的,不过是一种雌性动物的味道。
  在这种状态——嗳,实在难以启齿,可是我好像性欲上来了,把那东西,那个不晓得是什么的东西,
  按倒了。
  不,是梦,做梦啦。就是所谓的春梦吧。因为环境改变,我可能是紧张过度还是兴奋过度,相反地身体却累坏了。
  所以才会做那种梦。
  可是,唔,那是个很逼真的春梦。只有触感,在黑暗中感觉就跟和女人上床没两样。说没两样,但是那形状也不是人。没有胸部,没有腰,也没有手脚,是类似低反发素材的抱枕吗?感觉还要更动物一些、更潮湿一些——不,虽然我不晓得究竟是什么状态,可是我在梦中性交了,跟那东西。
  该说是进行了精神上的性交吗?
  哎呀,说这种事真是丢脸。
  那个时候我也觉得很丢脸。早上起来的时候都没脸见人了。
  不,幸好被子跟内裤都没有弄脏,所以那毫无疑问是一场梦。不,这根本用不着怀疑。
  只是醒来一看——那件和服从挂和服的衣架上——那东西叫做衣纹挂吗?——从那上面滑落下来,在榻榻米上堆成一团。我以为是我睡相太差,把它踢了下来,吓得脸都白了,可是我也不晓得该怎么挂回去,正在手足无措,结果A的爸爸过来,把和服卷成一团拿走了。
  后来A进来房间,一样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看着他爸的背影说:
  「成不了的优先哦?」
  我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问我睡得好吗?我当然不能把那件事告诉他,只好撒谎说我睡得很熟。
  我总觉得有些尴尬,道谢之后就匆匆告辞了。我在玄关穿鞋的时候,回头望去,后面是楼梯,我觉得有一股半夜闻到的那种味道从楼上飘了下来。
  我立刻搭上电车,头也不回地回家了。
  我在夜里回到家,被恶狠狠地骂了一顿。
  所以我并没有赶上成年礼,不过我去参加了典礼后的宴会。我想要喝个烂醉。
  A后来就没有回去大学了,我跟他再也没有连络了。
  真的就这样断绝消息了……
  B说他近二十年来,都一直忘了这个体验。
  然而B在即将年届不惑时,有一天突然清楚地想起了那天的事。
  契机是「实录怪谈」。
  B在出版社工作,是所谓的编辑,但B的出版社规模很小,员工也少,没有部门之分。业务内容也形形色色,什么事都得做。书种也是,从文艺书到写真集,各种类型都得一手包办。
  去年……B负责怪谈书籍的编辑工作,那是临时决定出版的夏季重点企画。B的出版社头一次出版这类书籍,B和编辑部都没有任何经验,但其他出版社出过多如牛毛的类似书籍,上头判断只要搜集一些怪谈,称做修改,随随便便就可以编出一本书。
  B说他一开始也想得很简单。如果能轻松制作,卖得平平,那就没得挑剔了。B向复数作者发稿,请他们在半个月内写出百篇怪谈,可是他错了。
  作者之间完全没有协调,结果出现了许多类似的故事。里面甚至有好几个完全相同的怪谈。更糟糕的是,故事全都是些似曾相识的情节。一点都不恐怖,而且也不精彩,更无从修改。于是……B想到可以请一个监修者。
  他说他打的如意算盘是,若封面上印个知名作家的名字,多少可以增加一些销路。内容是那种德行,没办法奢望会大卖,但如果监修者能请到知名人选,应该可以卖得不错吧——B想得很简单。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但比起内容,他把重点放在把书卖出去。
  在B百般恳求下,终于成功请到从以前就在这个领域相当知名的大人物担任监修,B也因此鼓足了干劲。
  可是他的盘算落空了。因为有了监修者,结果没办法随随便便弄本书出版了。监修者提出编辑方针,基本上除了取材得到的怪谈以外,一概不采用,结果之前的稿子几乎都只能舍弃不用。而且这么一来,怪谈题材也不是随处都有,实际采访写下的稿子绝大部分又都是一点都不恐怖的平凡故事,要不然就是有类似情节的都市传说型故事。也有一些根本就是创作的模仿或是从网路上看来的故事。
  再这样下去就赶不上夏天出书了。B拼命催促作者去找题材。
  下面刊登的是一名作者交上来的稿子。我获得作者同意,刊出全文。
  二楼的窗户
  这是我从现在担任某市公所福祉课的课长K先生那里听来的事。
  事情发生在近二十年前,一月即将告终之际。K先生当时在村公所工作。
  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了,但当时邻近五个町村会联合举办成年礼活动。目的之一是想要挽留流向都市的年轻人,所以村公所也十分热情地呼吁大家参加。话虽如此,活动内容也只是町长及村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向年轻人演讲训话而已,报名并不踊跃。为了尽可能吸引年轻人参加,主办单位还准备了颇为豪华的纪念品。当然,年轻人的心不是纪念品可以抓得住的,不过行政单位的办事风格就是这样。想当然尔,纪念品剩了一大堆。
  K先生为了将纪念品途交给未参加的当年成年者,骑着自行车巡回全村。
  他从村公所附近开始拜访,第三户是位在山边的人家。
  K先生骑上坡道,下了自行车,一家一家确认住址前进。山边很多房子都已经变成了空屋,也有很多年轻人没有办理迁出登记就离开村子。
  此时K先生听到了怪声。他不经意地朝声音的方向一看,愣住了。
  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庭院挥舞柴刀。男子嘴里喃喃自语着,没多久大骂一句「妈的」,挥下柴刀,目标是一个女儿节人偶。
  男子没有砍中,一次又一次挥砍柴刀。
  男子身边散乱着被劈得粉碎的人偶残骸。K先生见状:心想不妙。男子眼神焦点涣散,没有对象地喃喃自语着「他妈的、混帐」等等。看在K先生眼中,那与其说是错乱,更像是早已经陷入疯狂的境地了。
  不妙,快闪吧,快离开吧。K先生当下这么想,但他看到门牌,又离不开了。因为那一户就是他要拜访的人家。
  要不要出声?K先生犹豫了。
  男子正在破坏三人官女人偶中的最后一尊。
  「搞什么,混帐东西,二十年,我养了你二十年,一尝到男人的滋味,连家人都不分了吗?这个色情狂!他妈的,明明成不了,还成年礼咧!」
  男子对着人偶这么吼道。K先生吓呆了,只能把话吞回去,视线左右游移。人偶的残骸旁边只剩下皇后和公主了。
  此时K先生又吓了一跳,怀疑自己眼花了。
  皇后人偶很普通,可是公主居然没有五官。是一张平滑如蛋的脸。而且他觉得人偶比例怪怪的,有点不太对劲,是扭曲的。
  「反正你是成不了啦!混帐!」
  男子唾骂说,把柴刀劈进宫女身上。此时上方传来古怪的声响,K先生的视线慢慢地沿着灰泥墙的龟裂往上看。二楼的窗户慢慢开启,一个黏稠的、有如大肉包般的柔软物体从窗户挤了出来。
  一股异臭。
  那东西占据了窗户的一半。
  那圆圆的东西连脸都没有,
  却邪恶地笑了。在K先生看来,那东西是在对着他笑。
  K先生连叫都叫不出来,背对那户人家,头也不回地逃回村公所。
  他撒谎说第三家没人在,从此他再也没有去过那户人家了。
  结果纪念品剩下了一个。
  B说他读着这篇稿子,不知为何涌出一股极为强烈的似曾相识感。那个他应该不会看过的挥舞柴刀的男子容貌历历在目地浮现在脑海。
  那是B只见过一次的A的父亲,然后他清楚地想起了他年轻时日的那段体验。不知为何,B确信稿子里所写的人家,就是那块土地的那个家——A的家。
  B立刻连络作者,要作家告诉他采访对象的连络方法。作家说原则上不能透露采访对象。这是当然的。这类故事有时候有可能严重侵犯到他人隐私,所以写出来的稿子不能让读者可以从内容看出地点和人物,也必须为资讯提供者保密。
  既然不能公开资讯来源,就无从查证是否属实,所以号称「真人真事」的这类故事总是摆脱不了虚假的氛围。不过反过来说,就是因为不知道具假究竟如何,也可以把它当成或许是真的。这种意在言外,虚实难辨的构成,无疑已经成了「实录怪谈」的有效手法。
  监修者也对众作者明言,虽然请他们确实采访,但没有必要告知出版社采访来源。监修者甚至指导采访碰壁的作家说,采访的时候明确向情报提供者说明这一点,也是采访技巧之一。可是B明知道这些,仍然死缠烂打地追问。作家误会自己不受信任,也就是B怀疑这篇稿子是捏造的,还甚至扬言说不干了。
  据说作家强硬主张,说其他稿子或多或少可能有所润饰或改变设定,但只有这篇〈二楼的窗户〉没有任何夸张或渲染。
  这件事……B非常清楚。所以他诚恳地道歉,不再追问。
  可是,最后这本怪谈书籍没有出版,因为赶不及在夏天推出。B说他主张这年头流行灵异题材,书店一年四季都陈列着恐怖类型的书籍,跟季节无关,但上头不同意,决定延期一年出版。
  可是。即使如此,B……也已经想起来了。
  既然想起来了,就会感到在意。一旦在意,就坐立难安,于是B趁着今年的过年假期,靠着当时的记忆,前往拜访A的家。
  A的家成了空屋,但还在原处。
  村子也是,虽然不到废村的地步,但好像几乎没剩下多少居民了。当然也没有任何人记得A父子。应该是A就读过的小学和国中也已经废校。虽然向村公所查询,但A家没有办理迁出登记,没有一个人知道A父子的下落。B甚至想过要寻递县内每一个市公所,找出〈二楼的窗户〉的资讯提供者,但深思熟虑之后还是作罢了。顾虑到采访的作家信用,这的确是不应该的行为。
  可是,B没有放弃。
  B在四处寻访的过程中,找到了A就读小学四年级时的级任导师。B激动万分,找上门去问了许多问题,但毕竟都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然而B没有就此罢手,他恳求那位老师,要对方翻箱倒柜找出线索。最后找到的就是刊登在开头的那篇作文〈娃娃的乐器〉。
  A当年的级任导师年事已高,记忆也暧昧模糊,但他记得当时A好像拒绝拿回那篇作文。只是即使学生说不要,也不能就这样丢了。
  导师暂时收下来保管,结果就这么忘了。
  我觉得这真是近乎奇迹的发现。可是即使如此,B还是不满意。
  B靠着从老师那里得到的一点线索,一一连络A的同学,试着打听有关A的事。结果B找到了在小学和国中与A交好的朋友——〈神秘的盒子〉的作者。遗憾的是,那个人已经过世了,但他的遗物当中有那本稿集。
  B读了〈娃娃的乐器〉和〈神秘的盒子〉,感到一阵战栗。
  B说显然有哪里不对劲,他觉得很纳闷。
  B说的没错,是可以看出几个矛盾。可是,
  要论纳闷,我觉得B的行动才更令人纳闷。B为什么要那样锲而不舍地追查这件事?的确,B的体验对他来说是不可解的经历。可是那就像他本人说的,是一场梦。除了梦以外,没有别的解释了。那么那件事不是已经无所谓了吗?是什么迫使他做到这种地步——甚至到现在仍驱使他调查不懈——我实在无法理解。
  其实B的调查现在也在继续着。然后每当一有进展,他就跑来向我报告。这实在过头了,根本脱离常轨了。
  A家所在的过疏村落距离B住的东京相当遥远,不是可以频繁往来的距离。然而B现在几乎每个周末都前往那里。那里本来是与旦晕无瓜葛的土地。那里不是B只拜访过一次、而且是近乎偶然地拜访的土地而已吗?B跟A也完全不熟。
  我这么说,结果B腼腆地笑了,
  「下次我要偷偷上二楼看看。」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欣喜,我难以正视,别开脸去。
  ①日本在三月三日,祈祷家中女孩健康成长的节日。有女孩的家中会摆饰宫廷娃娃,供上菱饼、白酒、桃花来庆祝。也称桃花节。
  ②日本古代,仪式时武官穿着于礼服上的锦织短衣。

  5 快逃
  我被怪东西追赶,逃掉了。
  我想那是从校门旁边的泥水沟冒出来的。那东西是翠绿色的,还满大的,意外地跑得很快。它说着嘎呣、嘎呣、嘎呣这种意义不明的话,或者说发出那种叫声。非常讨厌。
  一开始听到咕噗咕噗的声音时,我就发毛了。可是那个时候周围还有很多小朋友,我想应该不会怎样。也有不少小朋友发现了。
  没有人说什么,可是看表情就知道了。他们瞄了背后一眼,露出「恶,讨厌」的表情。这样的小朋友是注意到那东西的。可是注意到了也不能怎么样,也没有意义,所以大家都无视它。
  也不是只有特别敏感的人才看得到、迟钝的人就看不到,简而言之就是有没有注意到的问题。应该也有人就算注意到了也无所谓,也有人光是感觉那个的气息到就快哭出来了。每个人都不一样。
  可是那东西很怪,而且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嘛。
  话虽如此,也只是讨厌而已,并不会被怎样。
  因为不明白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只是觉得很讨厌罢了,忍耐一下就好「」。
  再说副校长站在大门口看着学生放学。我想有大人在,不会有事的。
  学校前面宽阔平缓的坡道算是马路,但上下学时间禁止车辆进入,所以小朋友就像倾巢而出的蚂蚁,自由自在地倘佯在整个坡道往下走。坡道途中有条肮脏的河,扩散出去的小朋友在那一带逐渐靠拢,自然而然形成队伍。因为穿过那条河上的短桥后,就得分往左右的人行道前进。
  前方与一条笔直的大马路相交,大马路上车水马龙。
  问题是那个怪东西会往右还是往左去。
  那东西嘎咀、嘎思、嘎蟡地,朝着各种方向发出呕吐般的声音。我努力不往后看,所以不晓得它在哪一带。我跟吉田还有川村三个人一起回家,川村有点发现了,偶尔会偷偷往后瞄。吉田感觉完全没注意到,一直在聊卡通。
  要是它往这边来就讨厌了,我心想。
  可是我有预感它一定会往这边来。
  我们要在大马路右转回家。
  所以在过桥的时候就会往右靠,往右边的人行道弯去。
  隐隐约约地,恶心的感觉,隐隐约约地,往右边靠过来了。
  川村的表情扭曲了。
  他微微偏头,摸了摸头发有点睡翘了的后脑勺,噘起下唇。吉田大笑:你那什么怪表情?有够穷酸的。
  我笑不出来。
  川村看到它了。它是不可以看的,绝对不能看的。
  可是因为不看,所以不晓得它究竟长成怎样,更教人讨厌了。
  就算看了也一样讨厌吧。
  川村维持着奇怪表情地东张西望。
  低年级生跑了过去。他是在担心吧。要是那东西跑去低年级的小朋友那里,他们一定会吓个半死,搞不好会哭出来。川村家虽然穷,但他有弟妹,所以对学弟妹很好,经常照顾他们。
  吉田打了川村一拳,川村说住手啦。他介意着那东西,没空跟吉田闹吧。吉田不晓得是不是认真起来了,再三挥拳打川村。
  不要这样啦,住手啦。
  川村一定觉得很讨厌吧。
  真的很讨厌啊。
  我们经过书店前面。吉田停步看着店里。他隔着玻璃门在物色杂志。吉田老是站在书店前面看那些下流的色情杂志,开些没品的玩笑。平常的话,我也会跟着附和,哈哈大笑。
  可是现在不行,玻璃门会倒映出那东西。
  我才不想看到那种东西。
  川村驼着背,快步从书店前面经过,在转角停了下来。川村阴阴沉沉地,也不回头,举起一只手说再见后,拐进右边的小巷了。小巷前方,肮脏的河川下游的河边洼地就是川村家。那一带很潮湿,我不是很喜欢。
  因为总有股臭水沟味。
  川村老是穿一样的衣服呢,吉田说。
  不快点走会被追到。
  吉田说:好想买那本漫画哦,我不理他,走了出去。
  低年级生在后面哭,是看到那个了吗?
  还是不是?
  要是在穿过斑马线之前被迫到,一定会觉得很讨厌吧。吉田嚷嚷:怎样啦?你是要赶回家大便哦?差不多。我想快点回到家。回到家里,关上玄关门,就再也没有人进得来了。那东西也进不来。
  那里是我家嘛。
  斑马线到了。遗憾的是,正好碰到红灯。
  啊啊,来了来了。
  看样子它跟上来了,那东西绝对跟上来了。
  快点变绿灯变绿灯变绿灯变绿灯变绿灯,在被追上之前变绿灯。
  来了来了来了。我背过脸去。会看到。会看到会看到会看到。不要过来。
  变绿灯了,我跑出去。
  你在急什么啦?吉田说。没有啊,我说,停下脚步。
  要是走得太急,让那东西超过吉田的话,事情就不可挽回了。不要离开吉田比较好。吉田家比我家远一点,一起回家的话,我就不会落单。吉田应该不在意那种恶心的东西,他就算一个人也不在乎吧。但我可不要。
  我们一起过马路,它也是。
  啊啊,真不舒服,感觉那东西近得要命。
  我们穿过斑马线,爬上酒行跟便当店中间的路,这是一条并非人行道也非马路的柏油路。
  长了一堆蒲公英。
  你知道吗?若是把蒲公英的花捏掉,直接尿在茎上,它就会变成蚯蚓喔,吉田说。少唬人了,我应道,不是唬人的,是真的啦,吉田说。
  要不试试看嘛。下次啦。
  要是蒲公英的毛飞进耳朵里,耳朵就会听不见喔,吉田说。那飞进鼻孔里面不就不能呼吸了吗?我说,结果吉田应说,超好笑。但我已经心不在焉了。
  什么蒲公英啊,随便啦。它就在背后了耶。我说真的,真的有东西。
  就是有嘛,果然。
  经过蒲公英的路之后又是大马路。
  再一次右转,再一次经过红绿灯,穿过公园旁边。
  公园里,熊井跟志田、志田的弟弟,还有四、五个五年级生正在玩棒球。
  喂,快点来加入啊!
  加入比较好吗?不。
  要是它也一起加入,那肯定讨厌死了。
  吉田应好,往众人所在的地方跑过去。等一下,先回家再去玩啦。先放下书包再来不是比较好吗?不要走啦。
  就算这样说,他也不可能听得进去吧。一定会跑去玩吧。要是昨天的我,肯定也一起去玩了。
  吉田把书包扔到长椅上,已经加入棒球游戏了。哪个是吉田哪个是志田哪个是熊井哪个是五年级生,混在一起,搞不清楚了。那伙人已经不是谁谁谁了,全都是打棒球的小朋友了。一群打棒球的小朋友。
  我没有玩。
  不妙。
  众人又喊了我一次,但时机不巧。因为我超过了公园的入口一些,怪东西已经插进入口跟我之间了。我回不去了。
  嘎呣嘎呣嘎呣嘎呣。
  它在吼。
  要翻过篱笆进公园吗?可是我翻得过去吗?
  正当我犹豫的时候,
  嘎呣嘎呣嘎呣嘎呣。
  来不及了。
  我言不由衷地大叫我晚点再来,跑了出去。
  不妙了。
  我落单了。
  那东西不是跟着别人,完全冲着我来了。明明有那么多小朋友,干嘛好死不死偏要挑我?因为我介意它吗?因为我一直觉得它讨厌死了吗?可是那样的话,它干嘛不跟着川村去呢?川村不是介意到回头看了吗?川村绝对看到了。川村不只是介意,还看到了呢。川村住在湿答答的地方。因为川村家里穷,大家心底都瞧不起他。虽然我觉得川村是个好家伙,可是也曾经嫌过他的衣服脏,鞋子破。去川村那边啦,反正他已经习惯了。
  恶心死了。
  不要跟过来、不要来、不要来。
  可是它跟上来了。
  或者说,我被追赶着,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怪东西追赶。我是没看到,可是我想它大概是翠绿色的,满大的,意外地跑得很快的,嘎呣嘎呣嘎呣地叫着的,某种讨厌的东西。
  所以,
  我被怪东西追赶,被逼着逃跑了。
  我快步跑过公园旁边,弯过山茶花树的转角后变成小跑步。
  再转弯一次,拐进小径之后,我全速奔跑。
  嘎呣嘎呣嘎呣嘎呣嘎呣嘎呣。
  讨厌啦!思心死了啦,讨厌讨厌,讨厌死了。
  人要是觉得讨厌到了极点,会不会死掉?要是讨厌到了极点会死掉,那我就快死了,我就是讨厌到那种地步。讨厌到几乎要呕吐、讨厌到几乎眼睛充血。
  不行啦,我甩不掉。
  在回到家之前会被追到。因为我家在坡道上面啊,我会喘不过气的。
  好想骑脚踏车逃跑,我心想。
  我突然觉得累得要命,脚差点绊在一块儿,我重新站好,紧接着冲刺出去,然后毫无意义地拐进转角。转弯的时候我冲得太猛,差点撞到砖墙,笨拙地停了下来。
  过去吧。
  过去吧过去吧,笔直过去吧,去吧。
  事情……
  没那么顺利,我知道的。那东西在转角处停下来了。
  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用看我也知道。我感觉到那非常,极端讨厌的气息就在那一带。
  我双腿吓软,背对着它,僵住了。
  然后我发现转弯这个选择错了。
  这条路就算前进也回不了家。想要回家,就必须折返。可是要是现在折返回去,就跟它迎面撞上了。要是正面看到那么可怕的东西,我绝对会死掉。就是有那么讨厌。
  要是像吉田那样不去在意就好了。
  如果不去在意,一定就不会在意了。
  吉田成绩很差,老是恶作剧被骂,却总是有甜头可尝,他老是占人便宜。我也想玩棒球。脑袋空空什么都不想的家伙却有甜头可尝,这太不公平了。吉田爱撒谎,又粗鲁,上次他弄破中岛先生家的盆栽,还诬赖到别人头上,没跟人家道歉。因为找不到是谁干的,当时在场的人都挨骂了,吉田却一个人先溜回家玩电动去了。他超奸诈的。
  所以啦,
  所以你去他那边啦。
  去公园那些人那边啦,让他们觉得讨厌啦。
  嘎呣嘎呣嘎呣嘎呣嘎呣嘎呣。
  嘴里,下颚的底部渗出酸酸的液体,我真的快吐了。
  人讨厌到了极点,会呕吐吗?我就是讨厌到那种地步。不要来啦,不要来啦。
  好快。
  我跑了起来,因为我快被追上了。
  前面就只有幼稚园、寺院、破旧的人家跟空地这类地方。开着某些花,再过去是什么?不要来啦,讨厌啦,讨厌死了。不要发出那种怪声啦。
  我不喜欢寺院那一带,因为那里有死人耶,也毫无意义。
  又来了。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还是不该说这家伙,而是说它?
  讨厌啦,为什么我非得碰上这种事?
  不,
  等一下,那里有奶奶家。
  对了,寺院后面肮脏的家再过去,铁板还是类似的东西筑起的生锈蓝色围墙后面,丛林般的树林另一头,有栋又老又旧又暗又臭的房子。因为是木头做的,所以才有味道吗?还是因为旧了?里头的灰尘也多得吓人。
  有奶奶的家啊。
  奶奶绝对在家里。
  奶奶走不动,年纪又大,又没在做什么,绝对在家里。可是我也不喜欢奶奶。真不想去。虽然不想去,可是我被追赶着。
  被莫名其妙的东西。
  过年还是盂兰盆节的时候,都得去奶奶家的佛坛上香,那超讨厌的。
  线香很臭。
  再说奶奶家的座垫也都是灰尘味。豆沙包、落雁糕①也不好吃。奶奶不说话,干干的,而且脏脏的。奶奶都不洗澡。头发也全白了,纠结在一块儿,又油又扁,脸也皱巴巴的,就像龟裂一样,褐色的,斑点遍布,颜色也很古怪,简直不像生物。指尖前端全是黑的,睡衣也都是污垢,感觉黏答答的,嘴巴总是开开的,连颗牙齿都没有。
  而且奶奶根本不会动。地板上到处散落着像是擤过鼻涕的卫生纸,脏死了。
  干嘛那样坐在被子上?
  说点什么啊。
  我总是这么想。可是这样说不好,所以我沉默不语。说人家坏话,自己也会内疚。我又不是想消灭奶奶,而且也不是在生她的气,所以我不说。虽然不说,可是我不喜欢奶奶。
  我讨厌奶奶,所以不想去奶奶家。
  肮脏的蓝色铁皮围墙到了底,再过去生着树木。
  树的后面有时候会有人或狗。
  今天没有。
  嘎呣嘎呣嘎呣嘎呣。
  如果有狗,会不会吃它啊?狗会吃它吗?吃这种东西的狗还真够恶心的。要是吃了它会死掉吧。绝对会死掉。那根本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嘛。
  啊啊,是奶奶家。
  玄关也很讨厌,不是西式门,拉门发出喀啦啦的声音打开的玄关真够逊的。
  我打开玄关,玄关根本没锁。
  虽然打开了,但我没时间关上。它已经逼近得伸手就摸得到了。
  我不想摸它。要是摸了,一定会……
  不行,不可以想像。不可以想。恶心。
  啊啊,是奶奶家的味道。这种臭味是什么?好思心哦。
  我踢掉鞋子进了屋子。不能放慢速度。奶奶奶奶奶奶。
  走廊阴暗,果然脏得要命。根本没有人打扫。木头缩起,露出隙缝。隙缝处积满了污垢。发出「叽叽叽」这种声音。我每踏出去一步,就觉得缝里的污垢好像喷发出来似的。
  有脚步声,哒哒哒哒的是我的脚步声。
  它发出类似滋呜呜呜的声音。像是拖行的声音。它有重量吧?
  是吗?
  真讨厌的房子,纸门另一头全是没使用的房间。
  没使用的房间里面只收着达磨不倒翁、木箱、塞在塑胶袋里的旧衣服等等。然后还摆着以前的人的照片。有好几张。
  那是谁啊?
  像是留着胡子的老爷爷。
  士兵,单眼皮的学生。
  照片里没有人笑,一定是觉得很无聊吧。
  而且照片没有颜色,又失焦,看了教人失望。
  怎么搞的嘛?它怎么会追到家里面来?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吗?如果不是自己家,就跟外面的路一样吗?或许吧。
  奶奶的房间在佛堂前面一间。
  我不知道总共有几个房间,得进到里面看才能知道,可是又不能去了又折回来。
  总之不能折回来。因为,
  我被怪东西追赶着。
  走廊最里面是厕所。
  厕所更是肮脏了,我从来没看过那么奇怪的厕所,就连厕纸都只是搁着而已。那厕所还是蹲式的,臭得要命。用来冲的水也是上面挂了个古怪的水槽,拉扯一条像锁链的东西冲水。灯也只有一颗电灯泡。洗手的地方又圆又小,水龙头的形状也很怪。水也温温的,还掺了铁锈,有点红红的。感觉愈洗愈脏。
  厕所前面的纸门就是设有佛坛的房间。是在它的前面一间。对,前面一间。
  奶奶待的房间。
  我打开纸门。
  从来不收的脏被褥。上面坐着直起上半身的奶奶,简直脏到家了。睡衣的颜色吓死人。白色的地方都变成灰的,花纹的颜色也褪光了,袖口都磨薄了。头发就像从吸尘器的集尘袋里面掏出来的东西。我打开纸门,瞬间在内心惊叫,哇,脏死了!
  嗡,一只苍蝇飞了起来。本来是停在奶奶身上的。
  那股独特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冲进鼻腔。
  那到底是什么味道?
  嘎呣嘎呣嘎呣嘎呣。
  「哇啊啊!」
  我大叫一声,冲向奶奶那里,绕过被褥蹲到奶奶身后。
  我抱住头,闭上眼睛。可是还是很臭。
  怪东西呢?
  我想怪东西应该紧贴着我,几乎同时冲进房间里来了才对。
  我不晓得那种东西,不晓得不晓得不晓得。
  我没看到它?我才不晓得那是什么。
  它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
  讨厌讨厌讨厌。
  讨厌死了。
  啊啊,奶奶的味道。我很讨厌这味道。从小就很讨厌。可是如果奶奶还能说话,希望她至少能对我笑一下。
  榻榻米粗粗的。就算隔着袜子也感觉得出来。奶奶不能走,也不能打扫吧。真脏。
  第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完全不记得了。我一直觉得这里很讨厌,所以是很久以前就来过了吧。因为我从懂事以前就讨厌这里了嘛。可是我从来没有把讨厌的情绪说出口。
  所以我是从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讨厌这里了。
  又臭又脏,真怀念。
  我微微睁眼,先是看上头。
  天花板垂下一条用来开关电灯的绳子。电灯熄着,只亮着一颗小灯泡。现在可是白天耶。黄色的灯光。天花板很暗,感觉是薰得发黑。暮气沉沉。
  往下望去,是棉絮掉出一些的盖被。不管夏天还是冬天,都只有这条棉被。
  可是奶奶不是从来不会躺下吗?她总是直起上半身坐着。
  这条棉被也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洁感。
  我望向奶奶。
  奶奶她……
  动了。
  不,她的身体是静止的。枯竹般的手指、缩皱的脖子都没有动弹。凹陷的眼睛也像平常那样目光涣散,奶奶应该看不见吧。
  可是,
  那张总是呆滞地张着、看起来像洞穴的嘴巴却蠕动着。
  不妙了。
  我这么感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感觉。奶奶是狗啊?
  就算只有嘴巴,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奶奶动。不,真的很不妙。我这么觉得。
  要是奶奶突然说起话来,我一定会不知该如何是好。亏我一直保持沉默到现在,搞不好会忍不住脱口说出奶奶好脏好臭好讨厌这类的话。要是我说这种话,奶奶一定会伤心的。
  我得沉默才行。
  我这么想,所以装作没看到,从奶奶身上别开视线,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地站起来,一语不发地离开奶奶的房间,踩出叽叽声经过走廊,穿上翻倒在玄关的鞋子,走出外面,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跑回公园,
  我跟吉田他们打了棒球。我还去把川村也找来,一直玩到满晚的。
  这些……
  「是我小学六年级的回忆。」
  「那到底是什么啊?」山下说,「莫名其妙,太奇怪了。」
  「或许是很怪吧。喏,川村进了国中,不知怎地成了不良少年,高中二年级的时候骑车出车祸死掉了,不是吗?吉田接下家里的生意,现在是杂货店的老板。他三年前还跟我抱怨过客人都不来杂货店,完全没生意,干脆上吊死一死算了。」
  「那些不是重点啦。」山下讶异地说,「你到底是被什么东西追啊?」
  「不晓得啊。我没看嘛。」
  「你说你拼命不去看,可是走在你后面的人应该看得到,才对吧。要是真的有的话。」
  「应该看得到吧。」
  「看得到啊……」
  山下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下,喝了一口红茶。
  「那到底是什么呢?」
  「不晓得,是讨厌的东西。」
  「可是,」山下静静地放下红茶杯,微微偏头说,「你奶奶不是住在长野吗?」
  「嗯。住在伊那。现在八十九岁了,可是还很健朗。我爷爷老早就过世了,奶奶是我伯父请我二堂兄一家人帮忙照顾的。听说她脑袋还很清明,甚至还会用手机传简讯呢。」
  「那么那个奶奶不是你祖母②,而是你外婆喽?」
  「你在说什么啊?我外婆在我八岁的时候就过世了。那是我生平第一场参加的丧礼,合照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笑。我根本不晓得那是在干嘛呢。」
  「那……」
  那个奶奶是谁?山下问。
  「奶奶……就是奶奶啊。」
  很臭,而且脏得要命。
  我再也不要去奶奶家了,讨厌死了。
  「我是在问你跟她的关系。她是你的什么亲戚吗?大伯母之类的?」
  「我没有那种亲戚啦。」
  怪了。
  这么说来,
  那个奶奶,
  那个奶奶是谁?
  「呃,是啊,真奇怪呢。那是……」
  是奶奶吧?
  那座寺院后面,肮脏的人家和铁皮围墙再过去的森林另一头的老房子。
  「老房子哦……」山下讶异地说,「你记得……你从很小的时候就常去那儿?」
  「记得……?」
  我倒是没那种记忆。我只是这么认为,也不晓得是和谁去的。或许我没有和父母亲一起去过的记忆。
  可是豆沙包和落雁糕都不好吃呢。
  厕所也很脏,又臭。总觉得……气味和味道的记忆都很鲜明。
  可是完全没有声音的记忆。关于那个家的回忆中,丝毫没有话语。
  回忆?
  有这东西吗?
  「这可怪了呐。」山下说,「我说你啊,我也跟你读同一所小学,而且六年级的时候还是同班呢。你听好了,我们班上没有叫吉田的,也没有叫川村的同学啊。」
  「少跟我装傻了。川村耶?那个住在河边的……」
  「的确是有那样一个人,可是那个川村在我们学校只读到五年级的第一学期而已。他家很穷,而且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有点被同学欺负。唔,我跟你是没有带头去欺负他啦,但也没有包庇他。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后来他转学了,不是吗?他后来怎么样了,我就不晓得了。姓吉田的同学有好几个,但如果是你说的那种个性的吉田,大概是在四年级的夏天受了重伤,休学了半年的吉田吧。他上了五年级以后,也好一阵子都坐轮椅上学,一直到毕业应该都撑着拐杖才对。他受伤以后,个性完全变了,整个人变得很阴沉。六年级的时候他是隔壁班的,国中念跟我们不同所。他家的杂货店老早就倒闭了。」
  「不,没那回事。」
  「不是那样吗?」
  「不是啦。」
  「这可怪了呐。」山下再一次说,「你跟我跷课跑去公园看漫画,还有假冒国中生去看电影的事,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了。记得是记得,可是那是,
  那是小学六年级的事……吗?
  那……不,可是……
  我是想起了什么?奶奶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追了?」
  「呃,这……」
  被什么追?
  就莫名其妙的怪东西啊。
  翠绿色的,满大的,跑得相当快的。不,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
  我不晓得,不晓得不晓得。
  讨厌。那是,非常讨厌的东西。
  「我啊,」
  我出了校门。
  从那条泥水沟那边。
  不,小学已经没了。山下说。前年废校,去年拆掉了。
  那你说我现在是在哪里?这条坡算是马路,可是上下学的时候禁止车辆进入,所以学生就像蚂蚁一样。过了河,往右边的人行道。向右转,穿过斑马线。在酒行跟便当店之间。蒲公英。
  不,才没有什么蒲公英,也没有便当店,山下说。
  来到大马路,再一次右转,再一次穿过斑马线,然后上坡,穿过公园旁边。
  然后吉田在那座公园把书包摆到那张长椅,然后,
  不,有那种事吗?
  或许没有。而且我不太常打棒球嘛,还是踢足球?
  你没在那里玩过球。那个公园禁止玩球,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山下说。
  可是,就在入口啊,那讨厌的东西。
  川村家很穷,人又笨,吉田吊儿郎当,又粗鲁,讨厌死了。我最讨厌他们?」。
  谁要跟他们一起玩?才不要咧。讨厌讨厌。啊啊,真讨厌。
  人讨厌到了极点,会死掉吗?
  吉田要是受伤死掉就好了。
  川村那种人最好死在路边,我连他的脸都不想看到。
  就算心里头这样想,也不可以说出来。要是说出来,岂不是很伤人吗?
  讨厌讨厌讨厌。
  所以我的脚差点绊在一块儿,我重新站好,紧接着冲刺出去,然后毫无意义地拐进转角。转弯的时候我冲得太猛,差点撞到砖墙,笨拙地停下来。前面什么都没有呐。
  不,
  等一下。有奶奶家。
  对啊。寺院后面肮脏的家再过去,铁板还是类似的东西筑起的生锈蓝色围墙后面,丛林般的树林另一头,有栋又老又旧又暗又臭的房子。因为是木头做的,所以才有味道吗?还是因为旧了?
  真怀念呐。我从懂事以前开始,过年跟盂兰盆节的时候。
  我问你,
  「你说的那个奶奶到底是谁啊?」
  我打开玄关,玄关根本没锁。
  虽然打开了,但我没时间关上。
  啊啊,是奶奶家的味道。这种臭味是什么?好思心哦。
  我踢掉鞋子进了屋子。不能放慢速度。奶奶奶奶奶奶。走廊阴暗,果然脏得要命。根本没有人打扫。木头缩起,露出隙缝。隙缝处积满了污垢。发出「叽叽叽」这种声音。我每踏出去一步,就觉得缝里的污垢好像喷发出来似的。
  打开又脏又臭的厕所前面的纸门就是设有佛坛的房间。我讨厌在佛坛上香。
  线香很臭,而且座垫也都是灰尘味。豆沙包、落雁糕也不好吃。
  前面坐着奶奶……
  才没有什么奶奶呢。
  不可能有。
  我打开纸门。
  奶奶在那里。
  从来不收的脏被褥。上面坐着直起上半身的奶奶。
  简直脏到家了。睡衣的颜色吓死人。白色的地方都变成灰的,花纹的颜色也褪光了,袖口都磨薄了。头发就像从吸尘器的集尘袋里面掏出来的东西。我打开纸门,瞬间在内心惊叫,哇,脏死了!
  嗡,一只苍蝇飞了起来。本来是停在奶奶身上的。
  没有人照顾。
  不能走,不能动,也不会说话。
  那她怎么可能还在?你以为后来过了多少年了?以常识而言,她不可能还活着吧。还是一开始根本就死了?更重要的是,
  这里是哪里啊?
  天花板垂下一条用来开关电灯的绳子。
  电灯熄着,只亮着一颗小灯泡。现在可是白天耶。
  现在是白天吗?
  黄色的灯光。天花板很暗,感觉薰得发黑。
  往下望去,是棉絮掉出一些的盖被。不管夏天还是冬天,都只有这条棉被。
  可是奶奶不是从来不会躺下吗?她总是直起上半身坐着,不是吗?根本不是生物嘛。重要的是,
  「你到底是谁?」
  老太婆把那张因老人斑而变得斑驳不均的脸慢慢转向我,目光涣散的深陷眼睛凝视着虚空,抽动了一下宛如巨大洞穴的嘴巴。
  嘎呣嘎呣嘎呣嘎呣嘎呣。
  是翠绿色的。果然是吃掉了。真讨厌。
  啊啊。
  怪东西追上来了。
  快逃。
  ①一种用淀粉拌入麦芽糖或砂糖并加以着色、套入模中干燥而成的糕点。
  ②原文中的「奶奶」(おばあちゃん),可以指称中文中的奶奶和外婆以及年纪较长的女性。

  6 十万年
  这么说吧,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世界看起来也是各有千秋吧。即使夕阳看起来是蓝的,而且一直把那种颜色称为红色,对那个人来说,那就是夕阳的颜色,是红色。
  我经常想着这种事。
  也就是说,我经常怀疑我所看到的这个世界究竟是不是正常的?当然,我想是不会相去太远。可是细节呢?我不确定我看得到的东西别人也一定看得到,也无法断定别人看得到的我都看得到。
  或许我所见一切都是扭曲的也说不定。
  如果打一开始一切就都是扭曲的,岂不是就看不出不对劲了吗?
  我会经听说过这样的实验。
  让受试者戴上看起来会变成左右相反的眼镜。
  一开始受试者会混乱。向右边伸手,却碰到左边,走路向左弯,看起来却是向右前进。不是右撇子变成左撇子。右边一样是右边,左边还是左边,世界并没有变化,只是看起来相反而已。这似乎会让人相当困扰,连笔直前进都有困难。
  可是如果无论是睡是醒都戴着那副眼镜,
  人就会习惯。
  不是抓到诀窍了,或是靠直觉行动。
  据说是会变得看起来跟平常一样,右边还是右边,左边还是左边。是在哪里切换了吧。
  等到变成这样之后,再取下眼镜。
  结果左右看起来又相反了。
  明明没有戴特别的眼镜,看起来却是左右相反的。
  我怀疑人是不是天生就戴着这种眼镜?人戴着一副名为「自己」的眼镜看这个世界。这副眼镜是无法取下的,因为自己不可能变成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然后人把各自看到的扭曲、或是混浊、清澈、染色的奇妙世界视为天经地义地活着。
  接着就这样死去。
  没什么不方便的,不会造成任何困扰。
  没错,不会不方便,也不会困扰。可是,我总觉得很可怕。
  我只看得见我前方的景色,可是我的后面也有景色。我背后的人看着我的后脑勺,可是我不管怎么样都看不到那个景色,一生都看不到。我再怎么努力都看不到包括我的后脑勺在内的风景。尽管现在包括我的后脑勺在内的风景就在这陉。
  远方的景色看不到是没办法的事,被遮住的东西看不见也是没法子的事。
  可是明明是同一个时间、同一个空间的东西,为什么看不见?
  不……
  我也觉得,或许也不是看不见。
  从刚才眼镜的例子也可以看出来,自己看到的世界,只不过是自己认定自己看到的世界罢了。或许只要我能够认定我看得见自己的后脑勺,就可以看见了。
  一定可以看见吧。
  这么一想,我更怕了。
  我究竟是看到些什么,相信些什么?我一直认为理所当然、自以为无拘无东地生活着,但那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搞不好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世界其实扭曲得更要厉害,只有我一人没有发现世界扭曲了而已。
  另一方面,我也想用别人的眼睛看看世界。
  如果能够用别人的眼睛看世界,因为我没有经过那个人的修正,应该可以看到极端不同的景色吧。不,虽然也有可能不会相去多远。
  可是……比方说,看起来全都一样,却只有一处相异,像是明暗颠倒的话,会是什么状况?即使看起来像底片,如果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那个人也不会感到困扰。亮的地方是暗的、红色是绿色的、黄色是蓝色的,就算是这样,也跟左右颠倒一样,应该可以正常生活。
  可是如果并非那个人的我用那个人的眼睛看世界。
  那会不会是截然不同的景色?漆黑变得刺眼,黑暗变得明亮。一定会觉得很要命吧。
  我真的老是想这种事。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在左右测验里面抱了鸭蛋。因为我将左右完全写颠倒了,这是有理由的。
  七岁的时候,我看着镜子。
  举起右手,左边的手就会举起来。闭上左眼,右边的眼睛就会闭起来。也就是说,我是颠倒的——我这么以为。我完全没想过镜子里的影像才是颠倒的,我以为颠倒的是我。
  我并非无法理解平面对称的概念。
  我反倒是比常人更要理解,只是我把虚像当成了自己。证据就是,后来我为此吃了许多苦头,幼时的我写出来的字全是左右颠倒的。
  不管是平假名、片假名,还是刚学到的汉字,我全都颠倒过来写。因为颠倒过来写的话,放在镜子里面就会变成正像。我看着范本,煞费苦心一模一样地颠倒过来写,连我都觉得自己真够灵巧的,但当时的我可是拼了命。
  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做到,为什么只有我做不到?我烦恼不已。我是反的,我是颠倒的。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普通人,但只是我这么以为罢了,其实根本不是——小学一年级的我如此认定。
  听到老师说明、父母目瞪口呆、被朋友嘲笑,我还是无法信服。
  因为看起来就是颠倒的啊。
  大家写的字在我看起来很平常。
  镜中的我和我以外的全部,对我而言与镜外的世界是一样。在这当中,只有镜中的我是反的,是左右颠倒的。颠倒过来写的话,看起来不就正常了吗?所以我是颠倒的……
  我如此认为,愚笨的孩子尽着他最大的努力拼命思考。
  有一次,一个朋友写了笨拙的字,倒映在镜子里给我看,镜中的字左右颠倒。此时我才这么想了:
  ——原来如此,原来大家都是颠倒的。
  我似乎怎么样就是无法认为只有镜子的表面是平面对称的虚像。我一直认为世界的基准一定不是我,我只是个不可能成为世界基准的暧昧不明的东西。
  我现在也仍这么想。
  要矫正过来还满简单的,但我就是无法摆脱长久以来的怀疑念头。
  现在我也仍旧会这么想。
  国中的时候,有个女同学说她看得见幽灵。
  班上一半的同学都认定那个女同学脑袋有问题,说她接收到外星电波、神经兮兮、疯癫。
  我的确认为世上并没有什么幽灵,应该没有吧。大家只是想认为有罢了,实际上根本没有,我也这么觉得。什么地缚灵、浮游灵、守护灵、指导灵、动物灵、低级灵的,当时很流行这些,但那只不过是漫画似的无聊鬼扯罢了。
  可是我觉得就算没有那种东西,
  她或许也看得到什么。
  剩下的一半同学不晓得是不是什么都没想,只是一个劲儿地害怕。
  喏,在哪里。
  那个地方不干净。
  那一带有问题。
  每当她说什么,那一半同学就哇哇吵闹,还有人怕到哭出来。有时候还会引起大骚动,惊动级任导师来安抚。老师以相当含糊的口吻说,世上没那种东西,那都是骗人的,放心吧。
  女同学显然很不服气,因为老师指控她是骗子吧。被级任导师在全班面前说自己是骗子,当然会受伤了。级任导师会说得那么支吾其词,也是因为顾虑到这一点吗?不,也有可能是,导师其实是相信幽灵的存在的。
  可是如果不说那是骗人的,就没办法收场吧,因为相信的人可是打从心底害怕着。后来她好像被叫到职员室去,被训了很久。后来她可能请了一两天假,可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看得见。
  一半的同学嚷嚷着,好可怕,帮我们除灵。
  另一半的同学叫道,少白痴了,快点把她扔进医院啦。
  我没有加入任何一边。她一定看得见什么,她只是把看到的东西当成了幽灵,我这么想。
  这跟左右颠倒是一样的。我想那一定不是什么幽灵,而是非常平凡无奇的东西。
  听说人脸是被当成一种记号看待的。要把物体拟人化时,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画上一张脸,画脸比画手脚效果更直接。脸对人来说是特别的记号。
  因为被大脑当成记号处理,所以只要一点差异,就可以辨别出许多人。反过来像是猫狗的脸,除非相当特殊,否则难以区别靠毛色或花纹来辨认要快多了。人的脸没有花纹,也不像猫狗有各种花色。当然,每个人的肤色、发色都不同,但那些小细节算在误差范围内。
  听说欧美人难以区别亚洲人的长相。对我来说,外国人都长得一个样。可是日本人的话,就算是双胞眙我也几乎都分辨得出来。不光是因为看惯了而已,在被记号化的眼鼻口的判断上已经产生某种规则,仅凭一点差异也可以分辨出来吧。
  如果无法解读这些记号,就辨识不出人脸了。听说有一种疾病,是其他部分完全正常,却唯独无法识别人脸。
  若是如此,
  要是所有事物也都适用于这个规则的话,会变成什么状况?
  像脸的东西看起来全都会变成人脸吗?那或许还满讨厌的。
  结果她被孤立了。
  相信幽灵的人一心害怕而远离她,不相信的人把她当白痴看,瞧不起她。虽然不到霸凌的程度,但她没有任何像样的朋友了。
  有一次我问她,
  你看得到什么?
  你都看到些什么?
  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世界看起来也是各式各样吧。她看到的一定是我看不到的世界。她以阴沉的眼神瞪着我,说:
  「我看得到灵。」
  「你看到幽灵了吗?」
  「我看得到有灵的世界。」
  她说。
  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
  看来她完全没有其他的选项。看得见、看不见,有灵、没有灵,相信、不相信,她好像选择了这种非黑即白的立场。她认定的世界里没有两者皆非的选项。
  既然如此,就没有我插嘴的余地了。她只能继续走向被相信的人害怕、被不相信的人嘲笑的路。
  我觉得有点悲哀,
  也有些遗憾。
  我想要听听眼中的世界与我迥然不同的人的说法。
  若非她那种极端的例子,就不晓得是不是不一样了。
  别说不晓得了,大家都相信自己跟别人是一样的。众人认为自己看到的世界跟别人看到的一样,深信不疑。丝毫不怀疑,大家都如此深信地过活。
  所以像她那种看到异于他人的事物的人,会遭到排除。
  只要感觉自己跟别人有点不一样,就会立刻修正为一样,把不同的地方隐藏起来。
  齐头并进。撕破嘴也不会说出自己与众不同,别说是与众不同了,人们更是坚信自己才是普通、自己才是基准。
  那种东西,
  不是比幽灵更要嗳昧模糊吗?
  自己自己自己。自己是这样自己是那样,自信十足地如此宣称的自信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主观界定了整个世界。
  难道人们从来就不会想要放弃这个主观吗?
  就不会想要拿掉自己这个眼镜来看世界吗?
  我很想。
  我想用别人的眼睛看世界。
  我想要看看现在当下的自己的后脑勺。
  我在高中时,不小心说出这件事了。学长对我的话很有兴趣。
  「你说的没错。」
  学长说,仰望夜空。
  当时是夏季的夜晚,我们待在户外,满天星斗。
  「你觉得外星人存在吗?」
  学长唐突地接着说。我回答,我不知道。我一直认为那种东西多半都是假的,不过也觉得好像不能说不存在。
  「宇宙浩瀚无穷,银河系有着数不清的星星,银河系里有好几个宇宙,所以应该也有无数的智慧生命体。到这里都没问题,很有说服力,我也这么想。这当中也有科学发达、文明先进的种族吧。这样的推论也没问题。可是啊……」
  仰望天空的学长说到这里,转头望向我:
  「就像你说的,我看到的世界跟你看到的不一样。」
  明明一样是地球人呢——学长说:
  「我认为地球人跟地球人以外的智慧生命体沟通的机率是零。我们连跟猫狗都无法沟通了,只是自以为与它们交谈、自以为相互理解罢了。狗看到什么、在想什么,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狗会亲近人类,是为了活下去。狗是为了获得食物而迎合人类罢了。人一厢情愿地把猫狗当成人看待,单方面地对猫狗感觉到友情和爱情,这是大错特错。喊什么猫咪猫咪,傻呼呼地去呵护猫,那只是在虐待动物,猫只是在忍耐而已。因为它们学到只要忍耐就有饭吃,所以逆来顺受罢了。」
  关于这一点,我也是抱持相同的意见。
  「比方说,假设有无限接近人类的外星人存在。可是他们的尺寸比我们大上千倍,那会怎么样?或者只有我们的千分之一大呢?我们用我们的格局去看万事万物,但那只有在这个地球上才适用。你觉得我们可以跟千分之一大的对象对话吗?时间也是一样。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全都是以我们的身体和这个地球为基准计算出来的单位。如果对方是感觉千年就像一秒钟的种族,我们才刚站到他们面前就死掉了。如果碰到在我们的一秒之间过上百年的种族,对方会在我们的眼前化为尘土。」
  所以绝对不会碰上—学长说:
  「就算碰上了,也无法相互沟通。百分之百不可能。」
  就连你我都无法相互理解了——学长说。
  ——嗯。
  没办法的,我心想。
  我想到还有时间的问题。
  用不着搬出外星人比喻,我和学长虽然在这个世界共享同样的时间,但是学长和我的时间流速应该不同.时间的流速是非常主观的,现在的我活在这样的速度里。可是学长或许正飞快地度过他的人生,也可能相反地过得非常悠闲。
  我的一秒和别人的一秒一定不一样。
  从一到十全都不同。
  听到的声音、闻到的气味、摸到的触感一定也都不同吧。
  这样一想,我开始觉得学长看起来像个外星人了,然后我立刻转念觉得我自己才是更加丑陋、疯癫、扭曲的外星人。
  其他人应该不会思考这种事吧。
  其他人都能够相信自己吧。
  学长接着说了:
  「可是啊,要是说这种话——说人类绝对不可能碰到外星人,嗳,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说,你这人真没想像力,对吧?」
  可是那又算哪门子想像力了?——学长气愤地说:
  「金星人、巨蟹座星系外星人,什么都好,以为它们长得跟我们外型相同、说同样的语言、一样吃饭拉屎睡觉,这种想法哪里叫有想像力了?只想得出那种愚蠢的东西,说这就是想像力,真是教人幻灭。」
  在特摄片和科幻片中里登场的外星人的外形虽然古怪,可是在这些方面却跟人类没有两样呢——学长不知为何愤慨地说;
  「就算语言不同、外形跟人类不同,可是像是把空气的振动理解为声音、把光的反射当成视觉这些基本构造不也全都一样吗?如果把空气的振动理解为视觉、把光的反射当成听觉,光是这点不同,世界就会整个翻转过来了呢。」
  世界,翻转。
  如果翻过来,就会变得跟我一样吗?
  「我们绝对无法跟翻转的世界相互沟通。」学长斩钉截铁说,「或许就连彼此的存在都无法察觉。」
  或许吧,我想。
  「我说啊,」学长说,「我觉得这样扩展所有可能性才叫做想像力,所以神秘与合理并非相对立的。合理的前方有着神秘。把非合理当成神秘是错误的,认为合理就是否定神秘,我觉得这种跳跃性思考太愚蠢了。」
  所谓科学就是实证主义,对吧?——学长又说。
  「可是,有些事情是人类无法实际证明的。不,人类无法证明的事或许比能够实证的还要多。比方说,假设有个实验必须花上千年才能看到结果,实验结果就只能用预测的,无法实证。」
  只能请千年龟来帮忙实验了——学长说着,笑了。我一本正经地听他说。
  「像是每十万年才发生一次的自然现象,就无法观测。就算那是每十万年整就一定会发生的完全相同的现象,对人类来说,在目前也是只发生过一两次的事,所以就成了偶然吧。就算是每一万年也没有多大差别,或许也有些现象是每一万年就会发生一次的吧?」
  学长再次仰望天空。
  「举个例好了。假设每十万年只有一次……在短短数秒之间,这片夜空会染成一片血红好了。不,这样不好玩。我想想,假设天空看起来会有一条巨大无比的鱼游过去好了。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幻觉吧。就算全世界的人同时都看到了,还是会把它当成幻觉吧。如果不是幻觉,那就是神秘,是神秘现象。可是那或许就是这样的法则。」
  法则?
  「既然是法则,那就没办法了。十万年前,或许脑袋还不发达的人类也曾经看到过。二十万年前的旧人类可能也看到了。在那之前可能是恐龙还是其他生物看到了。」
  就算看到了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吧—学长说着,笑了。
  「我觉得这种荒诞无稽的想法才叫想像力,所以我非常明白你的意思。我认为你所想的事,从一般角度来看相当古怪。」
  问题就在什么叫做一般。
  没有所谓一般的基准,也没有必要是一般。
  你果然是歪曲的。
  但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吧?学长说。
  我无法矫正歪曲的自己。我隐藏着这一点,但也完全无法迁就周围,就这样上了大学。外表虽然成熟了,但我跟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完全没有差别。
  我是颠倒的,这样的念头还留在我心中。这是我迟迟无法摆脱幼儿性的象征吗?或是还有其他理由?又或者我是异常的证明?我虽然不明白,并不觉得自己成熟了,就这样成了大学生。
  除了不再穿制服以外,我的生活并没有多大差异。
  只是,
  我在大学与她重逢了。
  就是那个看得到幽灵的女生。
  她叫美纱。我们因为以前就认识,变得还算亲近。
  这当中有没有恋爱感情,我不太清楚。只是美纱还是一样没什么朋友,而我又是这副德行,所以我们两人独处的机会也不少。
  美纱国中的时候很普通,但进了大学以后,她变得很瘦,显得很娇小。
  她的兴趣是看书,不太听音乐,也不太吵闹或跑跳。
  她是个有些阴沉,普通过头,反而显得难得的平凡女孩。
  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人家。不,我看书的频率不到称得上兴趣的程度,音乐也没有彻底到完全不听的地步,我只是个懵懂度日、可有可无的家伙。
  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所以也不算是约会,但我们经常一起看电影或吃饭。
  渐渐地,偶尔也会出现类似情侣的气氛,我想美纱也是一样的,可是我们没有发展成那种关系。怎么样就是无法踏出那一步。
  况且我们不太讲话。
  若是其他人平常应该会聊起国中时期的回忆之类的话题,但我们没办法。我总觉得那是不可以触碰的禁忌。
  可是美纱和我的关系绝对不紧张。与其搞到翻脸,倒不如不要在一起。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在交往的感觉,当然也没有什么分手可言。
  简面吾之,就是很少带有情绪的互动,我想我们处得还算不错。看在旁人眼中,我们或许像是一对情侣。
  可是跟众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分开。
  虽然也会有人来打探些下流问题,像是我们进展到哪了?感觉怎么样?但我对这类问题既不闪躲也不正面回答,而是一副马耳东风的态度,每次都被抱怨没意思就结束了。
  这也难怪,我对于喜欢讨厌、男女感情、性爱关系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不,若说完全没兴趣,也并非如此。但因为我不太了解自己,所以无法沉迷于那些事,或对它们投注心血。
  我总是看着照片理来说看不见的自己的后脑勺。
  虽然看不见,但是我看着。
  所以我难以出于妄动、冲动、情动、欲动这类感情地采取行动。
  我总是会冷下来。
  有些人说这世上就只有性冲动,也有动不动就将事情归结到性事的倾向,但我认为受性欲摆布是一件很滑稽的事。虽然我觉得人生当然也会有那样的瞬间。
  有一天,
  我和美纱去看朋友的业余剧团的地下戏剧公演。正确来说,应该是被迫买了票。看完那只有奇妙的冗长台词与半裸男女古怪动作的没头没脑的演出后,我们被邀请参加庆功宴。
  可是我们两个都对那失去控制的疯狂气氛大感吃不消。
  我并不是滴酒不沾,但不喜欢大声吵闹,美纱也是。结果我们溜出居酒屋,走了一会儿醒酒后,在公园的长椅坐下来。
  仰头一看,天空星星闪烁。
  千倍大的外星人,千分之一的外星人。
  我们两个人的时间流速大概也不同。
  「要不要接个吻?」
  美纱这么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看着美纱小巧的脸庞。
  「我已经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
  看不见幽灵——美纱说。
  「你记得吧?我以前是个通灵女。大家都叫我滚进医院。」
  哦,我敷衍地应声。因为太唐突了。
  「大家都觉得我很恐怖,排挤我。你记得吧?」
  「我不讨厌你。」
  但你也不喜欢我——美纱声音平板地说:
  「你觉得我很恐怖对吧?山根。」
  你觉得我这女人脑袋有病对吧?——美纱说。
  「事实上我也真的不对劲。现在我已经搞不清楚我以前看得到什么、看不到什么了。」
  「你以前真的看得到吧?」
  「我也不晓得。」
  美纱有点醉了。
  「现在我看得到你。看得到公园,看得到树,看得到一点星星;可是我总是不太确定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就在那里。我觉得既然看得到,应该就存在吧。」
  「那只是你的主观认定罢了。」我说,「只是你自以为看得到罢了。我也是。」
  「是吗?」
  是啊。
  我一直没说这件事。
  「我高中读的是私立学校,没有同一所国中毕业的同学,所以我一直假装我什么都看不到。可是那也只是我这么以为,只是我以为我在装作看不到罢了。实际上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已经变普通了—美纱说。
  普通……
  「以前我问过你一次吧?」
  你看得到什么?
  你是怎么样才能看得到什么东西?
  「我想知道你看得见而我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
  「我只看得见你看得见的东西,我看不见没有的东西。」
  所以我很普通——美纱重复着,搂住了我。我被一个娇小的女生从旁边紧紧地搂住了。美纱的手臂很细,头发飘来某种香味。
  我不晓得那是什么味道。
  我觉得美纱非常可怜,用左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自己也不明白想借由这样做来传达什么,可是我只想得到可以这样做。
  什么叫普通?
  我并不普通,一定是的,我大概仍旧是颠倒的。
  我们就这样待了多久?我觉得大概有十分钟,但对美纱而言,只有几分钟吧。
  美纱从我身上离开,脸转向我。
  我不晓得这种时候该怎么做,别开了视线。
  「你不相信是吧?你觉得我还看得见,是吧?」
  「不……」
  不是这样,可是美纱不会懂吧。
  「我很怪吗?」
  我说就算古怪又有什么关系,结果她反问我是在同情她吗?
  「脑袋有问题的女人让你觉得恶心吗?」
  「不要哭。」
  我才不古怪,我明明就很普通。美纱说着,垂下头去。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幽灵……
  根本就不存在啊。
  没错,世上没有幽灵。是没有幽灵,可是就算看得见幽灵又有何妨?
  「看不见不存在的东西,这只是主观认定。」
  「咦?」
  「只是要存在的东西就看得见,这也只是主观认定。」
  我想用你的眼睛看世界。
  我怎么样都无法理解自己是自己、自己只能是自己这件事。
  我无法忍受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
  我想用看得见幽灵的眼睛看世界。
  「你什么都不懂。」
  美纱这么说。
  没错,我什么都不懂。我不懂。
  就连自己、就连左右都搞不清楚了。
  「奇怪的是我。」
  我这么说。
  「是啊,你太奇怪了。」
  美纱用左手手背拭泪,冷淡地离开我身边。
  「山根,你貭的很怪。」
  「嗯,我很怪,一直都很怪。」
  简直就像刚才看到的闹剧,地下剧团的拙劣戏剧。看着我的后脑勺的我讪笑不已。你也太蠢了吧?不,真的很蠢。如果可以看到你说的话、听到你的脸,
  世界一定会颠倒过来。
  那样一来,或许就可以沟通了。
  半晌之间,我们默默无语。美纱挪动臀部,移动到长椅边缘,然后说了声对不起。
  「我一直以为我被你讨厌。」
  「这样吗?」
  「因为你明明知道,却什么都不说。我以为你是在耍我。」
  「耍你?」
  「我不晓得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美纱说,「对不起,我喝醉了。」
  「不要道歉啦。」
  「其实……」
  其实她还看得到吗?
  美纱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再一次说对不起。
  「惹你讨厌了。」
  「我不太懂什么喜欢、讨厌的。」
  这种情况应该要说喜欢吧,我这么想,可是美纱也应道「是啊。」
  「那种事不重要。」
  「嗯。」
  「幽灵……是鱼的形状。」她说。
  「鱼?」
  「不是鲤鱼,也不是鲷鱼,是长得像肺鱼那种滑溜溜的鱼。」
  原来……是这样吗?
  「嗯。」
  「为什么那会是幽灵?」
  「因为它们在没有水的地方游泳。」
  「在空中游泳吗?」
  「它们就在眼前。」美纱说,「不太会动。脸明明是鱼,却看起来像人。动的时候慢吞吞的,很恶心。撞到会很痛。」
  原来还会撞到啊?
  很怪吧?美纱说。我一定是神经有问题。
  「国中的时候我以为我看得见,所以它们存在,看不见的人是因为没有看到它们的能力。因为要是不那样想,就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可是不是的。那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也就是幻觉。」
  我把它们当成幻觉,美纱说。
  「如果不是幻觉,那就是我疯了。」
  「你没疯。」
  「我疯了。」
  「不,那不是幻觉,你也没有疯。只是你看的方式不同罢了。」
  我。
  我想用你的眼睛看世界。
  「你已经看不见了?」
  「我也不晓得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我把手搭在美纱的肩上,然后站起来仰望天空。
  美纱也坐在长椅上仰头。
  夜空一片漆黑,连星星都看不太到。
  我试着想像鱼游过天空的样子,却无法顺利描绘出来,是我的想像力不够吧。正当我想着我还是一样扭曲的时候,
  整片夜空,
  出现了一只巨大得难以置信的鱼。
  我只看见了短短两秒。
  「第十万年。」
  我说。

  7 不知道的事
  隔壁老头今天也怪怪的——哥哥说。
  那老头绝对有问题。跟你说,他今天居然在路边哭耶。
  而且说哭,也不是泪眼汪汪还是低头啜泣,而是像幼稚园小朋友那样哇哇大哭。嘴巴开得大大的。在那边的大马路旁,大家都装作没看到。
  这样喔——我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隔壁家的屋主年近五旬了,只看外表,是个普通的绅士,却会做出一般人称为异常的行动来。我早就知道他怪怪的。
  真够诡异的,对吧?哥哥向我征求同意。
  嗯,我更简短地应声。
  「什么嘛,这么没劲。」
  「我没什么兴趣。」
  「这年头邻居很恐怖的哟。」哥哥说,「最近很多精神异常者,一不小心会被砍的哦。」
  「又不是最近才这样。从以前就有很多那种人了,也发生过数不清的类似案件。学者专家煞有其事地说什么犯罪率增加、犯罪倾向,可是从长期来看,都在误差范围内,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到了最近才出现什么精神异常者这类低能的称呼而已吧。」
  「唔,过去的称呼或许不一样吧,可是最近电视上已经不能用那种歧视称呼了。」
  「精神异常这种用词再过不久也会被禁止了,正常与异常的区别根本就是歧视嘛。再说,要是把哥的话当真,这年头……」
  比起邻居,家人好像更恐怖哦——我说。
  「我才不会袭击你呢,求我都不要。我非常正常的。」
  「也有看法认为面对魅力十足的妹妹,却没有半点那种念头才是异常的。」
  「我倒觉得说自己魅力十足的你才异常哩。」
  「我才觉得因为找不到工作,就大白天起在镇里闲晃观察邻居老头的行动逐一向妹妹报告的男人从社会眼光来看才会被打上社会不适应者的烙印呢。」
  「喂!」
  结果你要说我是神经病吗?哥哥说着,走到厨房打开冰箱,不知为何取出牛奶,倒进杯子一口气灌光了。你看了保存期限吗?我问。哥哥一听便怪叫:咦?这牛奶放很久了吗?
  「不要把臭掉的东西摆在冰箱啦。」
  「又没臭,只是有可能过期而已啊。」
  「还不是都一样,冰箱里放的都必须是新鲜的食材才行。」
  「妈上次才抱怨说买回来也没人要喝,把牛奶倒掉哩。真浪费。像你那样想到才喝的最讨人厌了。」
  「我正想喝牛奶嘛。」
  哥哥再一次打开冰箱,弯身确认牛奶盒上的日期,「啊」了一声。
  「昨天到期,勉强过关?」
  「谁晓得。你自己都喝了,还分不出来吗?应该有味道吧?就算还在保存期限内,没放冰箱也会臭掉啊。好了,我现在正在读报告资料,看就知道吧,我才没空理你这个尼特族哥哥。」
  「尼特族是歧视字眼,绝对是歧视字眼!」哥哥说着,在沙发躺下,「肚子好像怪怪的。」
  「太快了吧。」
  「我年轻,新陈代谢得快。」
  真是个无脑哥哥,我说着,在资料黏上便利贴后,阖了起来。无法专心。
  「那是怎样?你说那个在哭的中原先生。」
  中原是哥哥说的住在隔壁的老头。
  他是叫中原光志了吗?
  「是中原光次。」哥哥说,「名字是很气派啦。唔,今天他就只是哭而已。上次是满地爬来爬去嘛。他拿着捕虫笼,好像在抓虫吧。可是哪里有虫呢?他爬的地方可是柏油路呢。」
  身为中原观察家的我,比较期待他能有什么更崭新的行动——哥哥不负责任地说。
  「我这哥哥不但脑筋笨,还蛇蝎心肠啊。」
  要是再做出比现在更夸张的行动,邻居就不单纯只是个怪人而已了。如果邻居开始给别人添麻烦,还是会造成大问题。身为当地居民,也非得想法子应付才行了吧。
  最早的怪事发生在夏天。
  我们家与中原家之间有一座小庭院,那不是我们家的庭院,是隔壁家的。
  一天晚上,庭院传来说话声。母亲已经睡了,我跟哥哥在看电视。大概是半夜十二点半左右的事。
  是对话声,有人在庭院里对话。
  内容听不清楚,但有时候听起来很激动,有时候又像甜言蜜语,相当不稳定。我们以为是情侣吵架,但感觉很像在演戏,听起来很假。有时候还掺杂着幼儿牙牙学语般的音调。
  我们跟邻居没有交情,但也知道邻居家有些什么人。
  那应该是一对中年夫妇和老先生的三人家庭。小孩应该都已经独立了。之所以用「应该」,是因为附近居民彼此之间的交情都很浅,没有人知道实情究竟如何。总而言之,隔壁家没有年轻人和小孩。
  再说,公园姑且不论,这不是该从住宅区的狭窄庭院传来的声音。
  有时候因为风向或遮蔽物的关系,会听到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的动静。可是好像不是这样。那绝对不是听错了,而且也有人在那里的气息。
  那个时候是我去查看的。
  我去到玄关,隔着我家旁边的小窄巷望进围墙里面。
  几乎没有修剪的矮木围绕中,微弱的月光与路灯混合的光芒照耀下,狭窄的庭院正中央站着中原光次。
  那个时候老实说,我吓了一大跳,大概短短地尖叫了一声。
  中原光次一身西装打扮。领带皱巴巴的,但勉强算是系着。
  可是他没穿鞋也没穿袜。邻家的主人面朝我家,摆出立正姿势……
  一个人在对话。
  他不是与看不见的对象说话,而是一个人扮演好几个角色。
  难道,
  他在练习落语吗?我心想。人这种生物真的很难抛弃常识、日常这类东西。即使面对脱离常识、非日常的状况,还是会先把它放进自己能够理解的范畴内,试图理解。
  现在又不是尾牙季节。
  我这么想,但立刻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因为隔壁家的主人说出口的……
  并非日本话。不,那也不是外国话,根本不是人话。听在我的耳里,完全是喵喵叫的声音。虽然加上抑扬顿挫、改变音色,演得就像有好几个人在对话似的,却完全听不出内容。不,那根本没有内容可言。
  异于对方声音的热情演出,赤脚的壮年人却是面无表情,立正不动。
  别说是问他在干嘛了,我连出声搭讪都没办法。
  晚了一些过来查看的哥哥叫我视线不要跟中原对上,但我跟他根本无从对望起。他的眼神空洞,焦点对准了矮木与围墙之间。
  一直到黎明,中原都不停地演着他的独角戏,我跟哥哥都无法成眠。
  隔天早上,我们兄妹对醒来的母亲热烈地诉说邻家的怪事,然而母亲完全不肯相信。母亲是所谓的平凡人,这种破天荒的怪事不在她的理解范围内。
  母亲平常老是抱怨邻居,说他们态度冷漠、丢垃圾不守规矩,此时却莫名奇妙地为邻居辩护,说一定是我们看错了、应该有什么理由。老实说,我觉得那与其是包庇邻居,更像是母亲想要维护自己渺小的日常的心情显露。
  然而,
  第二个目击到中原奇行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母亲。
  邻居家的围墙是很普通的砖墙,大门没有门扉,只有左右立着门柱,上面有门牌与信箱。而在大门的门柱上,
  中原光次以立正姿势站着。
  那是中原在庭院喵喵叫约十天以后的事,而且好像是大白天。
  许多人都目击到了,经过邻家的人都看到了。可是每个人都只是从前面经过,所以无法正确得知中原像这样站了多久。
  母亲在药局打工,早上八点半左右离开家门。那个时候邻居就已经立正站在门柱上头了。母亲好像吓了一大跳,可是她虽然大吃一惊,却就这么走开了。
  母亲仍然认为不是她看错了,就是有什么理由。
  然而……母亲固若金汤的日常生活在几小时之后粉碎了。
  在午休时间,回家吃饭的母亲这次真的吓到,而且打从心底感到战栗。
  中原光次以完全无异于早上的姿势,依旧站在那里。赖在家里厮混的哥哥听到母亲的报告,准备前去一窥邻居的奇矫行径。
  幸而从我们家的玄关就可以看到中原的身影。然后哥哥别说是一窥了,他后来就这样一直盯着隔壁老头的后脑勺看。哥哥想要看到中原走下来,结果那天他一直在玄关口待到太阳下山。
  那天下午在研究室整理资料的我,手机每隔一小时就收到隔壁家老头的照片。一直到五点,总共收到了五张。过了六点,我收到「老头下来了」的简讯。
  据说下门柱的时候,中原光次嘹喨地喊了声:
  「是!」
  不晓得是吆喝还是回答。
  从此以后,母亲就开始用法定禁止播放用语称呼隔壁家主人了。嗳,母亲应该不晓得除了神经病这样的说法,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说他吧。
  后来邻居的奇行更是变本加厉。像是跪坐在车站前圆环、在自己家的围墙写下无数个平假名字母「も」等等,要一一列举,实在没完没了。附带一提,「も」是用油漆写下的,现在也还留在那里。
  最让我们家的人受不了的,是发生在入秋时的恶臭骚动。
  说是骚动,被搞得鸡飞狗跳的也只有我们一家,但那个事件着实令人难忘。
  事情发生在夏末时分。恶心的臭味乘着秋风侵入进来了。一开始是断断续续闻到臭味,没多久就成了持续不断的恶臭,我们……
  怀疑起邻居。
  我从第一次目击异状的地点窥看邻家的庭院,哑然失声。
  哑然失声这样的形容很常听到,而实际上人也真的会陷入哑然失声的状态。我丧失语吾能力的同时,也停止了呼吸,从这个意义来说,是真的哑然失声了。
  整个庭院布满了秽物——讲白一点,就是大便满庭院。
  不,可是我看到的还不只秽物而已。我过去查看的那个时候,
  好巧不巧,邻家主人正蹲在庭院正中央,进行排泄。
  他穿着和上次晚上看到的同一套西装,打着同样的领带。我没看到脚,看不到脚。
  中原光次应该和我对望了——不,就算没有对望,他也不可能没发现从正面冒出来的我——然而他却没有要停止排泄的样子。
  到了现在,我当然觉得没必要一直看着面无表情地排便的邻家主人,可是当时我吓得脑袋一片空白,就这样一直看着他到排便结束——然而我记得的只有他面无表情的脸,还有难以忍受的恶臭。
  中原排便结束,站了起来,我回过神,吸了一口屏住的呼吸,呛到了。
  母亲嚷嚷着要报警。
  直接目击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母亲的心情……可是用不着多想,就知道这不是刑事案件,也不可能是民事案件,也没有违反任何法令。
  不能只是因为有人在自家土地排便就指控对方犯罪。邻居过去的行为虽然也非常古怪,但都算不上犯罪。而且他也没有骚扰特定的对象,或是给不特定多数人添麻烦。嗳,我们家因为是邻居,状况有些特殊,但还是没办法把它当成犯靠。
  母亲去找中原家对面的人家商量,结果问题被送到民生委员那里。我们这一区的民生委员是以前担任过教师的六旬妇人,正义感十足,当然也清楚中原光次的诡异行动。妇人义愤填膺,前往邻家。
  然后……
  民生委员好像直接找上中原光次本人谈判了。据说中原把头压在榻榻米上下跪道歉。一问之下才知道,民生委员并没有严正抗议,她才刚按了门铃,中原就已经是一副准备陪罪的态度了。在对讲机里,怪人就已经连声对不起了。
  中原……很正常。
  他知道自己的行动不对劲,只能这么想了。
  隔天,庭院的秽物清理得一干二净。换句话说,中原并没有疯到无法沟通。只是他会在某个瞬间突然精神失常,或忘了常识吧。
  我决定这么想。
  既然可以沟通,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我觉得比起说得通的怪人,说不通的普通人更要难搞多了。
  实际上,有些人不管说什么都讲不通,而且还意外地多,这种人经常让我挫折万分。
  从此以后,我就不再介意邻家主人的事了。
  每个地方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怪人的。在过去,这个国家对于这样的人,应该是有将他们当成共同体的一员予以接纳、共生共存的机制,而并非加以排除或是隔离。
  然而哥哥不同。
  哥哥开始热心地观察起邻家,观察起邻家老头来了。
  「话说回来,」哥哥开口道,「唔,就像你说的,家人的确比邻居更要可怕呢。这年头啊,最先遭殃的应该是住在一起的家人吧。」
  你想到那边去啦……?
  哥哥在怀疑,哥哥在胡思乱想,以为中原可能杀了自己的家人。
  哥哥说邻家感觉不到人气。中原的妻子、中原的父亲——至少中原家应该是三人家庭。可是被哥哥这么一说,我想起我从来没看过中原太太和父亲。
  不过我本来就不晓得那两个人长什么样子。
  我在这个家住了十五年了。我们兄妹从小学起就生活在这里。邻家在我们家盖好之前就有了,我们搬到这里的时候,中原家的人就已经住在那里了。换句话说,这十五年来,我一次都没有碰见过邻居家的人。
  不,或许在刚搬来打招呼的时候见过一次。那个时候父亲还在世,所以我是躲在父亲背后,偷偷地窥看邻居……
  不,我没有看到。
  出来应门的只有主人。中原家有三个人的资讯,是母亲告诉我的,并没有确实证据。
  「我开始观察之后都过了半年了。这半年之间,」
  邻居家的人一次都没有外出——哥哥说。
  「他们没有上厕所,也没有洗澡的样子。」
  「上厕所?洗澡?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盯着隔壁家看吗?简直是跟踪狂。」
  「跟踪狂就跟踪狂。」哥哥说,「侦探做的本来就是一些跟踪狂的行为嘛。」
  「你又不是侦探。」
  「不要叫我尼特族!」哥哥抢话说,「不要用那种定义模糊的流行语把人归类!」
  「你不是直到前年都还用飞特族这种定义模糊的流行语归类你自己吗?就是这样见风转舵,墙头草一棵,才会让女朋友跑了。说出来的话句句都像借口。」
  「你这妹妹也太毒舌了吧。」哥哥埋怨说,「话是这样说,可是万一邻家真的发生杀人命案……」
  「我说你啊,最好不要随随便便把杀人这字眼挂在嘴上。小心被人家告毁谤。」
  「被在路边哭的老头告?」
  「管他是在路边哭还是在庭院里脱粪,只要是人,就有可以主张的人权跟可以被损毁的名誉。更何况,在观察邻居的阶段,哥哥的行为就更接近犯罪了。」
  「我可是在常识的范围内观察,这部分我很保守的。」
  气偷看人家洗澡可是犯罪。」
  「我又没偷看。谁要偷看老人洗澡啊?喏,有人进浴室的话,不是会开灯吗?」
  「或许人家是在白天洗澡啊。」
  「没几个人会大白天就洗澡吧。不不不,我房间窗户可以看到隔壁家浴室窗户的上方。可是就算他们关着灯洗澡还是大白天洗澡,都完全没有蒸气喔。而且应该也要出门采买吧?至少该出来看一下信箱吧?」
  「搞不好人家是在你没看到的时候看信箱买东西也说不定啊。我觉得你还比较变态。」
  「现在叫我变态喽?」
  总之,我认为隔壁家现在只有那个老头——哥哥躺着说:
  「隔壁家完全没有生活感。而且那个老头穿的西装,他从半年前就一直穿着同一套衣服,也没有送洗。像衬衫,袖子衣襟全黑了,领带都变抹布了。要是他太太在,不可能那样的。从来没换过,根本就是游民。」
  「你这样说也太侮辱游民了吧。」我说,「游民只是没有家,又不是每个人都一样脏。而且有些游民很有钱的。每个人状况都不一样啦。」
  「那我换个说法。隔壁家的老头这半年来既没有洗澡也没有换衣服,还有应该跟他住在一起的家人……」
  消失不见了。
  是这样吗?会不会打从一开始就根本就没有其他家人?
  我忽然这么想。隔壁家会不会打从一开始就只住着中原光次一个人?
  「话说回来,中原先生是做什么的?」我问哥哥,「你都会观察人家洗澡了,当然知道人家是做什么的吧?」
  「他怎么可能有工作?」
  「他没工作吗?」
  「我说你啊,一个有工作的老头可以平日一整天站在门柱上立正不动吗?日本有可以半年不更衣不洗澡来上班却不会挨刮的公司吗?老年人都会被抱怨有老人臭了,旁人看待他们的眼光很苛刻的。」
  说的也是。
  那么,
  「他是……什么时候辞职的?」
  「唔,我想从他三更半夜喵喵鬼叫的那时候应该就没去上班了吧。」
  「在那之前……他应该有工作吧?」
  「应该吧?搞不好是被裁员而心智失常了。」
  「是啊。他本来应该是上班族吧?一定是的。」
  「他看起来不像菜贩也不像混黑道的嘛。」哥哥说着,撑起上半身,「应该也不是教师或警察吧。」
  「你的职业观真狭隘。可是……」
  他是做什么的——不,以前是做什么的?
  仔细想想,对于中原光次、对于中原家,我一无所知。我从来不想知道,甚至没有意识到我不知道。当然,现在我也并不想知道。
  母亲会知道吗?
  「去问妈好了。」
  「什么嘛,你自己还不是很在意?他现在一定是无业状态啦。」
  现在……
  老实说,我总觉得无所谓。
  我这么想。
  对于十五年来一直住在隔壁的人,我一无所知。
  邻居,是由家这个文化框架,以及建筑物这个具体物质规定出来的概念吧。
  如果拿掉它们的话……
  比方说,如果拿掉建筑物,我睡觉的地点跟邻居睡觉的地点应该非常接近。
  我的房间在一楼,而且在靠中原家那一侧。
  床铺又设在墙边。
  母亲的卧室在我的对侧,哥哥的房间在二楼。如果没有墙壁之类的屏障,我和邻居的距离只有一点点,或许比母亲和哥哥所在的位置还要更接近。
  如果无视建筑物,仅以座标来表示位置,我的座标比其他家人都更靠近中原家。如果拿掉家庭这样的框架,或许我反而会被跟邻居归类在一起。
  没错,如果墙壁是透明的,躺在床上的我,应该可以看到那个怪老头的睡脸吧。他等于就睡在我旁边,那个中原光次就睡在我伸手可及之处。
  每天。
  十五年来,
  我一直睡在他的旁边。日复一日。
  然而我对他一无所知。因为有墙壁,因为建筑物不同,因为不是一家人。因为这样的理由,我把在这么近的地方起居的人当做不存在,把他从我的人生驱离了。我无视他的存在生活着。如果中原光次没有失常,现在——不,我将永远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吧。
  我不知道中原光次。
  甚至不知道他怎么说话,我也想不起来他的声音。
  我想得起来的,只有他那奇妙的喵喵叫声,还有秽物的臭味。
  ——不只是中原光次。
  我对这个应该是我成长的城镇知道多少?小学、国中、高中,我都是从这个家通学。连大学都是从这个家去的,然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定几乎对所有的事都一无所知。不光是邻居,我什么事都不知道。
  我真的一直活在这里吗?
  我的过去在哪里?
  我的现在呢?
  不确实的思考占据了我的脑袋。发什么傻啊?我的现在就在当下这里。当下身在此处的我,就是现在的我。
  「欸……」哥哥说,「我还是觉得肚子痛痛的。」
  「心理作用吧?我刚才也说过了,要痛也痛得太快了。」
  「一点都不快。我暍完都快一个小时了耶。」
  是……吗?
  现在几点?我连现在是几点都不晓得了,更遑论身在何处了。
  「那牛奶有问题吧。是坏了吗?」哥哥说。
  「会不会是你睡觉着凉了?」
  「最近满冷的嘛。」
  现在是寒冷的时节吗?
  「不太妙。我要去占领厕所一下。」
  哥哥说着,离开沙发,故意做出按住屁股的下流动作跑出走廊。
  可是,
  等一下。是那边吗?厕所是在那边吗?
  怎么搞的。我混乱了吗?总觉得想不起来家里的格局。
  我都在这里住了十五年了?
  我翻开资料。油腔滑调又没用的哥哥不在了,应该可以专心了。要是不在明天以前决定好大纲,就写不出报告了。
  是什么报告了?
  「我在说什么啊?」
  我难得自言自语起来。
  我觉得一切散漫无章。
  不是情绪、也不是记忆,这种纷乱模糊的感觉是什么?
  我的脑袋里面有中原光次。那个肮脏男人穿着脏兮兮的西装,打着皱巴巴的领带,穿着满是污垢的衬衫,然后光着脚,一下哭,一下喵喵叫,一下排泄。
  我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也不觉得他恶心。
  我,
  我想要成为身心科医师,现在也正在准备有关重度行动障碍的报告……
  对了,报告。
  我得在明天前完成报告的底稿。明天以前查好资料,然后,
  然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写好报告,交给副教授。
  交给副教授之后会怎么样?
  「不行。」
  我再次自言自语,草率地整理好资料,把打开的档案存档,关掉电脑电源,决定回房去。我一定是累了。
  怎么会累了呢?我不是好得很吗?
  哥哥还在厕所吗?
  这么说来……
  我的房间在哪?
  走廊很暗。
  讨厌啦。
  我在说什么啊?我的房间在隔壁中原先生家的,
  中原先生是谁啊?
  是那个肮脏的、神智不清的、异常的,
  脑袋有病的疯老头。不行,怎么可以说那种话?那可是歧视用语。况且异常跟正常的区分本身就是歧视。
  谁?
  是谁这么认为?
  我怎么知道?而且那种事现在不重要,现在该想的是我的房间在哪里……
  咦?
  我甩了甩头。
  一次又一次,几乎要引发眩晕地再三甩头。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我非常不对劲。我为什么要思考那种事?
  为什么只是从客厅回到自己房间,却还得要思考?这有什么好想的?日复一日,十五年之间,我都在那里,在那个房间的床上,
  在中原光次旁边,
  睡觉,不是吗?
  中原的职业是什么?他是做什么的?
  所以说,那个在车站前跪坐,在墙壁上写「屯」,在庭院里排便,做这种事的那个人。睡在你隔壁的那个中年男人。老是穿同一套西装,打同一条领带,穿同样的衬衫,不穿鞋也不洗澡的那个又脏又臭又疯的隔壁家老头。他十五年之间,就在你的睡床边,就在伸手可及的近处呼呼大睡,这不是很好笑吗?
  一直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
  对了,去问一下妈好了。
  「我说你啊,」哥哥开口了,「你从刚才就一直在说妈,你说的妈……」
  ——是谁啊?
  哥在说什么啊?
  连他都不对劲了吗?
  重点是,他不是去厕所了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呐。」
  我因为一直在观察,所以知道——哥哥说。
  「可别说什么我是跟踪狂、变态哟。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看,所以我才代替你看,不是吗?爸蜘蛛网膜下出血,一病不起的时候,你也视若无睹嘛。『居家照护是很辛苦,可是医院不能住太久。基本上医院不收留复原无望的病患,要不要途进专门机构里?虽然很贵』——听到医生这样说的时候,我眼前一片发黑,妈还大哭大闹起来,慌得六神无主了,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
  明明住了十五年。
  「你连家里的格局都不晓得嘛。」哥说,「妈早就死了。虽然是意外,但等于是你害死的。她因为过劳,照顾病人太疲累,生活费也见了底,连饭都没好好吃。」
  会跌跤也是难怪。
  气卡车突然冲过来的时候会摔倒也是难怪啊。不不不,妈才不是自杀。妈怎么可能自杀?她是绊倒了。她是去买东西回家的途中被撞的。我还以为是牛奶盒撞破了……」
  结果警察说那是脑浆呐。
  「爸也死了,那也等于是你害死的。那可是命案呢,根本就是杀人嘛。爷爷也死了,太太也死了,没有人住了。一点生活感都没有。」
  这个家。
  什……
  「你在说什么啊?」
  哥哥疯了吗?
  像哥哥的人哈哈大笑。
  「你连屋子的格局都不晓得,不是吗?什么住了十五年,什么妈把牛奶倒掉,妄想吗?还是幻觉?」
  「你给我适可而止!」
  搞得我完全没法专心。
  我得在明天以前……
  明天以前要干嘛?重点是这个家。
  这是谁的家?我觉得好像没有墙壁也没有房间。如果没有墙壁的话,比起这个家的家人,我更接近隔壁家的……
  隔壁家是做什么的?
  像哥哥的人愉快地笑着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他凝视着围墙与矮木之间空无一物的虚空。如此空虚的眼睛,无从对望起。
  像哥哥的人面无表情地,叫道:
  「喵喵喵。」
  接着他开始在走廊的墙上用油漆写起「も」字来。
  啊啊,这个人有问题。没救了。这种人才不是我哥哥。这个人果然没工作。因为他平常从大白天就站在门柱上啊,一定没有工作。大学毕业后也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也满不在乎,就这样赖在家里游手好闲。他是尼特族,而且还是跟踪狂、变态。
  本来是我哥哥的人喵喵叫之后,转向我大声说:
  「我就在你旁边,睡了十五年之久呐。」
  然后小声地接着说:
  「可是我完全不想偷袭你。我才不会偷袭你。我每天在摸得到的距离看着你的睡脸,然而我忍了十五年之久呐,我太异常了,很异常呢。」
  这家伙是中原。
  我突然怕了起来,背对男人跑过走廊。
  没有错,这边是玄关。
  既然这里是建筑物,就一定有出口。
  对了,那里就是玄关。因为那里有门。
  此时门铃响了。
  我拿起对讲机话筒。
  对不起,我不会再那样了,对不起。
  看,我也可以好好跟人打交道啊。我才不会视若无睹,我是可以沟通的。
  我打开门锁,门慢慢地开启。
  门的另一头,
  中原光次眼神空洞,穿着肮脏的西装和满是污垢的衬衫,打着歪七扭八的领带,光着脚,以立正姿势站着,开口说了: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
  我应道。
  我无所不知,才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8 可怕的东西
  可怕。
  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我坐在和室正中央。阳光经和纸过滤泌入,十分柔和。或许因为不是电灯的光,感觉非常沉稳。这间和室亮得朦胧。
  也是微暗。
  可是暗的地方非常暗。像纸门的框,墨画似地黑。
  房间的四隅也一样黑。不过仔细观察,还是可以看出那种黑有着微妙的渐层。黑暗朝着四方角落徐徐变得深浓。愈靠近角落,黑暗就愈浓。和室角落的四个尽头是完全漆黑的、黑暗的点。
  凝视着黑暗的点,感觉似乎可以看到再过去的什么,不过当然没有什么再过去。
  和室就在那里结束。
  不,
  是这样吗?确实,墙壁是墙壁,地板是地板。柱子是柱子,榻榻米是榻榻米。是由泥土、木头、蔺草构成的。被这类物体区隔、隔离的空间就是房间。换言之,我所坐的这个地点,只是一个叫做和室的概念。
  实际上存在的是墙壁、地板、柱子、榻榻米。没有和室这种东西。
  眼睛看得到的是墙壁、地板、柱子、榻榻米,亦即存在的东西。
  可是,
  柱子与榻榻米、墙壁、地板交叉的点,角落的那个黑暗的点是什么?
  墙壁以概念来看是一个面,墙壁与地板交叉形成线。线只不过是面与面交会而生的概念,实际上并不存在。线与线相交形成的点也没有质量,真实的点是不存在于形而下的。
  换句话说,黑暗完全深邃的角落的一点虽然存在,但并不存在。
  不存在,但看得见。
  那么,或许。
  那个点连接着某处也说不定?
  我这么想。
  我有点不安起来。与其说是不安,更接近渺茫。我想,安心与不安,其实并不是相去多远的东西。
  这浮现在柔和幽微的光线中的和室风景确实存在于这个世上,但如果同时没有幽微的黑暗,就无法看见吧。以为有光,所以看得见世界是不对的。光制造出阴影,所以才看得见世界。透过阴影点缀,景色才会诞生。
  同样地,借由与概念这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事物重复曝光,由木头与泥土这些实在的物质组合区隔出来的虚空,才能够成为和室这种东西。
  换言之,借由与并非这个世界的景色重叠在一起,我们才能够看到外界。我自以为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其实也身处于另一个世界。
  通往幽冥路的入口俯拾皆是。
  彼岸与此岸是共存的。
  究竟有谁能够保证我是活着的?我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否活着了。一想到这个,
  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同时也觉得无所畏惧。
  因为不明白是究竟哪边,才会感到不安吧。
  不知道是生是死,才会感到渺茫吧。
  可是那与可怕有些不同——至少那并不是可怕的东西。
  那道门,
  我望向格子拉门。
  和纸是白的,但那种白并非单纯的白。
  纸门上的纸的纤维本身并不透光。光是从纤维与纤维的缝隙之间透过来。只是因为十分致密,所以看不出来罢了。因此白的,是另一侧的世界,纸本身从这一侧看去,应该是暗的才对。这么一想再看过去,便感觉颜色相当暗沉。
  只是木框很黑,相形之下觉得纸很白罢了。
  另一头光辉灿烂。
  或许另一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一定很恐怖。比起完全黑暗的世界,完全光明的世界更教我害怕多了。
  黑暗的世界中一定存在着凡百事物。无论好坏,皆浑然一体。
  光中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令我害怕。
  一定很可怕。
  我试着想像。
  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轻易获得黑暗。夜晚到来,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可以沉浸在黑暗中。如果把周围遮蔽起来,也可以进入完全的黑暗。
  可是却没有相反的情形。
  经常可以听到被光笼罩这样的形容,但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只要被光照到,就一定有影子形成。即便可以完全消除影子,我也不想置身在那种状态。太令人坐立难安了。无法忍受。搞不好我会疯掉。
  因为那里一定什么都没有。
  自己一定也会消失不见。
  无关于生死的行为和思想,我一定会消灭。
  我不想要那样,非常不想。
  所以我明明看不到,却想像纸门另一头是理所当然的真实世界。打开纸门的话,那里一定有檐廊,再过去是庭院,庭院前面有树木和围篱,再过去也有世界,绵延不断。
  无止境地延续下去,我这么认定。
  尽管另一头可能什么都没有。
  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一定很讨厌。如果打开纸门,那里却是一片空白,一定令人厌恶至极。踏进那白色的世界,自我消灭,那太令人厌恶了。虽然讨厌。虽然恐怖。
  虽然的确很可怕,但那只是种会很可怕的预感,仍然不是可怕的东西。
  那么,
  我想像纸门突然冒出人影的状况。
  有人。不晓得那是谁,可是有人。有遮蔽了光芒的存在。
  我觉得有点可怕。
  可是,
  只要打开纸门,一定就再也不可怕了。
  如果可以确认,只要确认就行了。
  我想像我打开纸门,
  假设那里有个难以置信的东西。
  有我完全想像不到的东西。
  比方说,
  一张巨大的脸。
  我想像。然后想到如果我能够想像得出来,那就不是想像不到的东西了。
  那种东西,
  不可怕。因为那可能是幻觉,可能是错觉。不,或许世上真的有那么巨大的人。任谁都无法断定绝对没有那种人吧。那样的话,它也只是在那里罢了,并没有什么好可怕的。
  虽然我可能会吓一跳。
  吃惊与害怕,我觉得有点不太一样。
  我不喜欢吃惊,也不希望发生讨厌的事。所以可能会发生讨厌的事情的状态,有时候会引发极度接近恐怖的感情吧。可是那与恐怖不同。
  如果说超乎想像这件事可怕吗?我也觉得不太对。
  那或许是很不可思议,或许是不熟悉的事物,但它既然存在,只要接受就行了。
  那么那仍然不是可怕的东西。
  即使那是无法想像的东西,也并不恐怖。既然它在那里,或者看起来像在那里,只要接受这个现实就是了。那么一来,它与普通的事物就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单纯的东西罢了。不管它多么诡异、多么丑恶,也就只是那样的东西而已。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存在的东西就是存在。
  讨厌的东西,并不是可怕的东西。
  只要能够确认并且接受,另一头的东西一点都不可怕。
  不,
  难道,
  在确认之前,它都是可怕的东西?
  我试着这样想。
  只要确认了,不管它是什么都不可怕,可是确认之前就不同了。确认之前,它什么都不是。完全无法知道是人是狗是鬼是怪物。虽然可以预测,但无法知道。
  它或许是人。或许是狗。或许两边都是。有可能是人是狗是鬼是怪物,甚至是这些全部。在确认之前,它每一个都是,或每一个都不是。
  既然它们只能是机率的存在,就是不属于此世的东西。
  既然不属于此世,那就不可怕了吧?
  可是。我这么想了。即使不属于此世,那也不是多可怕的东西吧。因为我本身属不属于此世都很可疑了。
  啊啊,不可怕。
  不,所谓在确认之前很可怕,指的或许不是这样的事。
  如果纸门另一头的什么人突然杀过来,会怎么样?
  要是对方拿着刀子砍过来,龇牙咧嘴地咬上来。
  猛兽或杀人魔很可怕。心怀杀意的对象很吓人。
  那的确很可怕吧。虽然可怕,
  但还是有点不一样。
  为什么可怕?我思忖。
  因为要是受伤会很痛。因为人不喜欢挨疼。人之所以不喜欢挨疼,是疼痛有时候会致命。疼痛是通往死亡的入口。生物为了活下去,也就是为了不死去、为了回避死亡,学到了疼痛这样的感觉。
  没错。
  结果是怕死,理由似乎全都聚集在这点上了。
  对人类而言,所谓的恐怖,也就是死这玩意儿吗?死就是恐怖的真面目吗?
  人类毕竟是生物,而生物都是怕死的,只是这样罢了吗?
  在悬崖上失足。
  差点被汽车辗过。
  在高处晕眩,就是这种时候的心理活动的延长吗?
  我觉得这样非常无趣。
  恐怖是这样的东西吗?恐怖是生存本能展现的幻影吗?可怕的东西,是无异木头和泥土这类东西,是即物而无趣的存在吗?
  我觉得若真是如此,这结论还真是没意思。
  瞬间,纸门另一头掠过影子。
  是鸟还是什么东西飞过去吗?没听见声音。
  还是别打开来看吧。
  确认了就不可怕了。与其知道无趣的真相,倒不如不要知道。恐怖的真相就是死亡这种理所当然的结论,我不愿意承认。那样的话,内含着死亡而活的我,岂不是只能害怕自己了吗?
  更何况,如果死亡是生命终结的瞬间,那就是无了。
  如果把生并排在时间轴上,结束就只不过是最后的点;也就是没有质量之物,不存在于时间轴上的东西。
  不是那样。死总是与生同在,另一个世界与这个世界是重叠的,
  对于不知是生是死、两者皆是且两者皆非的我而言,死并非令人畏惧之事。我对生也没有执著。像这样重曝的我。
  只能害怕一半吗?
  我这样思考着。
  死,
  是可怕的东西吗?
  我思考,坐在和室正中央思考,我开始觉得似乎不是。
  一定不是的,我确信。
  我望向榻榻米。
  榻杨米的表面是蔺草织成的,每一根都有阴影。影子化成线条,光也化成线条,这些线条排列成面。蔺草与蔺草之间的缝就是榻榻米的纹路。杨杨米表面那无数的纹路其实是通到里面的。里面透过无数的纹路侵蚀到表面。
  假设从那些榻榻米的纹路,
  有非常小的人探出头来会怎么样?
  我想着这样的事。我凝视着榻杨米的纹路想像。
  那人非常小,所以我一定不会立刻就发现。
  榻榻米上散落着形形色色的东西,也积着灰尘,或许也有虫。那些虫的粪便、不晓得从哪里飞来的垃圾等等,杨杨米上一定掉了一堆这类小东西。与其说是掉,更应该说是附着。不管是用扫把扫还是拿抹布擦,就连用吸尘器吸,也绝对无法完全清除。
  因为它们会掉进榻榻米的纹路中,或飘到空中又掉落堆积,这类小东西要多少都有。所以就算我看见了那个小人,也不会把它当成人吧。即使它动了,也不会觉得那是人吧。
  因为我认定世上没有那么小的人。
  可是,
  如果那个小人抓住蔺草,就像吊单杠那样爬出来的话。
  如果我看到它的话,会怎么样?
  我想它应该只有五厘米大。
  尽管小成那样,但那个人一定是口眼鼻俱全,也有耳朵和眉毛,手指也各有五根。如果它把那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手指动来动去的话,
  我还是会吃惊吧。
  可是那种吃惊不是害怕。而且也是接受了就没事了。只要能够去想世上或许也是有种小人的话,那就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了。就算把它当成妄想或幻影,也一样不再是可怕的东西了。就跟我刚才想像的大脸一样。只是变小罢了。搞不好还会让人觉得有趣。
  即使那个小人扑上来袭击我,也不怎么可怕吧,就算我被攻击而死也是一样的。忌讳猛兽与杀人魔的感情,与恐惧死亡的感情是同种性质。
  不是可怕的东西。
  不,等一下。
  这种情况,没有预感、确认这类缓冲。小人是突然冒出来的,那么或许会有些不一样。没错,从这榻榻米的隙缝间。还有那榻榻米的隙缝间。从那边,从这边,前仆后继,无数个小人爬出来,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想着这样的事。
  如果这间和室铺的十张杨杨米全部的隙缝里成群结队地爬出无数个小人,会不会可怕?就像腐肉冒出来的蛆虫般,整个房间涌出五厘米大的小人,各自不停地痉挛或扭动,以微弱的声音吼叫或尖声大笑,那不可怕吗?如果它们就像朝饵食靠拢的蚂蚁般密密麻麻地爬上来,爬上我的身体来。
  那不可怕吗?
  不,不可怕。
  我会觉得很恶心,不舒服吧。
  换句话说,我会觉得讨厌。虽然讨厌,但不可怕。
  那不是可怕的东西。
  觉得恶心的话,不要看就行了。不看就没事的话,那就不是可怕。
  就算不得不看,也只要忍耐就行了。讨厌的事可以忍耐。就算觉得恶心,也死不了人。忍一下就过去了。
  可陷,真正的可怕,是不可能忍耐得了的吧。
  而且那么小的人,真的讨厌的话,捏死它们就行了。
  可怕不是那样的。那不是可怕。
  我望向天花板。
  天花板比地板暗一些。是因为阳光照射角度的关系吧。
  天花板的木纹、梁与栏间①,一切都浑然一体,混成一处,分辨不出来。连成一片。虽然有看似角落的东西,但没有角落。仿佛是面,但不是面。
  无边无际而昏暗的上方,
  就算潜伏着什么也不奇怪。
  没错,
  我这样想着。
  如果从那个天花板疑似角落的地方,大概是最阴暗的地方,
  探出一张人脸来的话。
  那张脸虽然蒙胧不清、暧昧模糊,完全看不出表情和细微的特征,即使如此仍是人的脸,而那张脸,
  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默默无语地,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就像要看到我的全部,看透我的一切,只是一个劲儿地死盯着看。
  会怎么样?
  那不可怕吗?
  我完全看不出那张脸是在生气、觉得受不了还是感觉有趣。我无法理解。即使如此,那张脸还是从天花板的角落不发一语地直盯着我,只有视线咄咄逼人地折磨着我。
  就算被看也死不了人。
  不会吃惊,也不是预感。
  但不光是让人觉得思心而已。
  也没办法捏死,视线无从防备。
  就算我不看,对方也在看。也完全无法理解它看的意思。
  那不是很可怕吗?
  不。
  不对不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那只是讨厌而已,教人讨厌得受不了而已。讨厌得难以忍受,因为无从防备,更教人讨厌,因为死不了人,更教人讨厌,真的令人讨厌得要死。可是,
  那并非可怕的东西。
  说起来,就算看得到那种东西,
  如果不想被看,只要离开和室就行了。可以打开纸门去隔壁房间,也可以打开格子拉门走去庭院。只要离开这间和室就没事了。
  这间和室会变得空无一人。
  即使如此,那张脸还是会继续看着什么吗?
  如果没有人将和室视为和室,这里就只是一片虚空。是被墙壁地板天花板包围的空无一物的虚空。它会继续看着这片虚空吗?还是会数起榻榻米的纹路来?
  或许那个东西,那张脸,就算我在和室,它也不是特别只看着我一个人。如果是那样,不管我觉得它有多恶心,都无关紧要,只要无视于它就是了。就跟装饰在墙上的面具没两样。
  那并不可怕。
  啊啊,不可怕。
  我想不到可怕的东西。
  这样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我无法做好心理准备。
  我扫视比刚才更暗了一些的和室。
  和室里摆着一只橱柜。
  没错,就是那只橱柜。如果那只橱柜里面有什么的话?
  一样的,不管有什么都是一样的。
  不,假如说,那只橱柜的抽屉里,每一层都塞了一具陌生人的尸体,会怎么样?愈底下的尸体愈新。中间的是半腐烂的尸体。上面的已经化为白骨。
  小抽屉装的是婴儿的尸体。
  那不可怕吗?
  我想像着。
  可是那只会变成低级的想像,只会净现出丑恶的画面。说起来,尸体并非可怕的东西,只是单纯的物体。尸体过去是人,所以呈现人的形状,但尸体并不是人。
  我不太清楚,不过我听说尸体是蛋白质、石灰质这类有机物质的聚集体。腐烂的话,就会失去人的外形。完全化为骨头的话,就跟石子没什么差别了。那种东西没道理变得可怕。
  会觉得尸骸可怕,是因为把它们当成了人。许多人会因为尸骸呈现人的形状,就把它们当人吧。可是这种想法,一定是对死者的冒渎。不,是对死者过往生命的冒渎。
  人活着同时死去。可是生命结束的话,就到此为止了。失去生命的骨肉,没有任何事物残留在上头。人成了只活在他者记忆中的资讯,肉体只有毁灭一途。
  况且若是真有灵魂,尸体更应该不恐怖才对,因为灵魂已经离开了。
  既然没有灵魂,那里剩下的无论怎么说都只是单纯的物体。
  尸体并不可怕。
  那绝非可怕的东西。
  硬要说的话,尸体是应该敬仰的东西。不,本来该敬仰的是死者的生前,就算敬仰尸体也没有意义。尸体是应该任其腐朽殆尽,灰飞烟灭的无用长物。
  我也无法理解害怕幽灵的人的心理。
  世上没有幽灵。
  要如何思考才能得出有幽灵的结论,我实在不明白。
  怀疑世上或许有幽灵是好的,希望世上有幽灵也可以,要欺骗他人说世上有幽灵也没问题。
  可是对幽灵的存在深信不疑的人,我还是觉得非常糟糕。
  不晓得有没有、怀疑或许真的有,所以觉得恐怖,这样的话我懂。这跟无法确认纸门另一头的状态是一样的。
  因为只能预测,或许也会感到可怕。
  只能以机率的形态存在的事物,不可能是这个世上的东西。那才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吧。这要说可怕或许是可怕。但追根究柢,那并不是在害怕幽灵,只是因为不晓得有没有幽灵而害怕罢了。
  也有人希望幽灵存在吧,但是那种人不可能会害怕幽灵。既然都会希望幽灵存在了,如果真的碰上了幽灵,他们反而应该高兴才对。而欺骗别人真有幽灵的人,更不可能害怕幽灵了。幽灵对他们而言,跟惊奇盒没什么两样,都只是道具罢了。
  而相信幽灵存在的人是在怕些什么呢?
  如果是主张幽灵绝对存在、真的存在,就算碰到幽灵也不值得吃惊吧。只要想「看,果然真的有幽灵嘛」就行了。还是,
  他们可能会说那类亡魂会带来某些灵障。
  那么那些人怕的就不是幽灵,而是灾祸。不必扯到幽灵身上,坏事还是会发生。人们厌恶灾厄是当然的,说到底跟害怕死亡是同样性质的恐惧。
  那样一来,幽灵跟猛兽或杀人鬼就没什么不同了。再说,
  如果人死后可以变成幽灵,那么死就更不足为惧了吧。
  可是如果这样假设,彼岸与此岸就等于被并陈在时间轴上了。死这个没有质量的点被硬是拉长,变得具有与生相同的质量了。但那样一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彼岸与此岸应该是重叠在一起的。光明与黑暗、明亮与幽冥,它们若不重叠在一起,世界就变得看不见了。如果生与死是同质的,即便重叠在一起也没有用,意义和境界都会消失不见。
  那样一来,这个世界一定会消失不见。
  还有,
  怨恨、辛酸这类感情会附着在幽灵身上,但这种感情大概维持不了几天吧。不,维持不了几小时。就算维持得了,也不是永恒不变的。人命或许重于一切,但人的感情轻如鸿毛。那种连屁都不如的感情,不可能改变得了世界的规律。如果觉得改变得了,那是人类的傲慢。
  怨恨只属于生者,也只有生者会觉得受到怨恨。有人认为自己被死者所怨恨,而这样的人看得到幽灵、觉得自己看到了幽灵,只是这样罢了。
  换句话说,只有害怕幽灵的人才看得到幽灵。
  先有恐惧,是它的大前提。
  所以。
  不觉得幽灵可怕的人,绝对看不到幽灵。
  所以即便斩钉截铁地对我说真有幽灵存在,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对于不怕的人来说,世上根本没有幽灵。就连究竟存不存在的议论都是白费。看得见、看不见的区分也没有意义。
  因为人有时候就是会看到那种东西。
  比方说,
  就算真的看到一个穿着寿衣、没有脚的长发女子飘浮在半空中。
  看到血淋淋的头少了一半的苍白小孩站在走廊。
  看到半腐的老太婆从屋顶上下来。
  看到橱柜里站了许多日本兵。
  如果不把它们当成幽灵,那就不是幽灵。
  我要重申,有时候人是会看到那种东西的。错觉也好、幻觉也罢、眼花也行,只要条件对了,任谁都看得见。问题在于会不会把它当成幽灵。
  相反地,不管是枯木还是破布甚至是垃圾,只要看起来是幽灵,那就是幽灵吧。
  什么作祟、灵障、诅咒的,这类东西也一样。
  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如果不是能把没有的东西当成有的精神状态,就看不见也听不见也摸不到。什么通灵、灵力的,那类东西全是骗人的。只是误解。
  是一厢情愿。
  不怕的人不管再怎么相信、渴望,一生都碰不到幽灵。
  所以,
  就算有人说,喏,这里有幽灵出没哦,我也不会害怕。
  就算告诉我这里是一块阴地,我也不觉得恐怖。
  因为那都必须先有害怕恐惧胆怯这类感情才行。不是幽灵可怕,而是可怕才是幽灵。没有相反的情形。因为有幽灵、因为会作祟、因为有灵障、因为有诅咒,所以很可怕,这是不成立的。
  那种东西,那种虚假的东西,不是可怕的东西。真正的可怕,
  究竟在哪里?
  我完全陷入窘境了。
  我再一次环顾和室。
  还扭过身体看背后。
  纸门沾上了污垢,从某些角度看去也像是张人脸。它可怕吗?
  那块污垢状似怨恨地瞪着我。
  如果那样,会可怕吗?
  幽暗的栏间的雕刻处好像有东西。那是什么?
  是一个小僧侣,正在诵经。
  那样的话,会可怕吗?
  阁楼上传来疑似脚步声的声音,好像不是老鼠或猫。
  是「咚」的巨大声响。
  那可怕吗?
  「不是的,不是那种东西!」
  我大叫出声。
  然后纸门总算打开了。
  「让您久等了,真是非常抱歉。」
  沙哑的声音。
  那是一个穿着染有家纹的和式裤裙的小老人。秃头、满脸皱纹、驼背、瘦骨嶙峋。
  老人进入和室,关上纸门,脚不离地地静静走到我面前。
  「那么,您想通了吗?」
  他在笑吗?在哭吗?还是在生气?我完全看不出来。他就在我的面前,真的就在眼前,而且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也听得到他的话,我却完全看不出老人现在的心情是喜是怒。
  「哎呀,您看起来累坏了。」
  老人在壁宠前一屁股坐下,双手扶在榻榻米上深深行礼。
  「请、请把头抬起来。」
  「是。」老人抬起头来,「那么,您想通了吗?」
  「不。」
  想不通,我怎么样都想不通。
  「我想不通。」
  我这么说。
  「真伤脑筋呢。」老人说。不知为何,语调听起来很愉快,但或许老人说得是件悲哀的事。
  「既然您都来到这里了,想必吃了不少苦,一定也花了不少钱吧。」
  啊。
  那块污垢不是人脸,是展翅飞翔的鹤。
  我斜眼瞥向老人走进来的那面纸门想道。
  「视情况,或许会是白费功夫吧。」老人说。
  「老先生,如果我想不通那是什么,您就不能割爱吗?」
  「不,我会把它出让给您。我们说好的。可是看您的样子,我总觉得实在行不通。」
  「这、这跟说好的不一样。老先生,听好了,我可是……」
  「我明白。」老人打断我的话,「我不会悔约。您一定可以得到您想要的东西。我可以向您保证。嗳,您是看得太多了。」老人接着说。
  「看得太多?」
  「一半就行了。」
  「一半?」
  「人呢,只要看到世界的一半就够了。白天就看白天,晚上就看晚上,前面就看前面,后面就看后面。没有必要面朝着前方,却连后方都去看。也没必要在白天看夜晚。没必要身在这个世界却看着另一个世界。没必要活着……」
  却死去——老人说。
  这,
  「不不不,正如您所说的,人活着的同时也在死去。肉体不断地死去,不断地新生。短短几天之间,构成人的物质就全部替换过了。人没有发现这件事。因为如果不认为自己一直是同一个人,就过不下去了。所以人不去看不断死去的自己。人相信自己无止境地成长、不断地提升、进步、进化。真是愚昧呐。人才不会进步。完全换了个样,却非得深信自己完全没变才活得下去的人,怎么可能进步成长呢?早上的自己异于黄昏的自己,根本没有毫无变动的自己。明明没有,却有些傻瓜要去追寻。可是,那也是一种权宜之计,就是对另一半视而不见,只看一半,才能做出这样的傻事,但反过来说,这样的傻瓜才活得轻松。」
  「活得轻松……」
  「幽灵,是某部分看不见的东西。」
  「我对幽灵……」
  「我明白,我明白。」老人安抚幼儿似地说,「世上没有幽灵。」
  「应该没有吧。」
  「嗯,可是也不是因为没有,所以真的不存在。」
  「这我也明白。有时候人会看见那样的东西。可是那是……」
  「所以说,一半。」老人以柔和的口吻说。
  「一半……?」
  「幽灵写做幽微的灵,对吧?并非死人之意。」
  「灵?可是……」
  「也有叫做生灵的东西。灵看不真切。不,我们看不到全部的灵,只看得到一半。那种东西就是幽灵,与生死没有什么关系。」
  跟怨恨与执著也没有关系—老人说。
  「只要遮住一半的脸,那就是幽灵的脸。藏住一半的身体,那就是幽灵的身体。不晓得看不见的地方有没有。可能没有。只能以机率的形式存在的事物……」
  不是这个世上的东西。
  「如果全部藏起来,那就是鬼。鬼是眼睛看不见的。所以,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不存在这个世上。不,就因为看不见,所以,连有没有都无法确认。不可以确认。敬鬼神而远之,这是身为人的礼仪,也就是礼节。可是幽灵……」
  看得见一半。
  「我不明白您想说什么?」
  「这也难怪。嗳,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跟你一样的人,我看透了世上的一切,从来不对另一半视而不见。所以我也看不到幽灵。」
  「现在看得到吗?」
  「只要藏住一半,一切都是幽灵。」老人说。
  「老先生,您这是在捉弄我吗?」
  「我是说认真的。您想知道什么是可怕的东西、什么是真正的恐怖,对吧?」
  没错。
  什么是可怕的东西?
  我净是想着这件事。可是,
  「您不明白吧?」
  「嗯,我弄不明白,完全没有头绪。所以我才会不惜砸下重金向您购买。」
  买下真正的恐怖。
  「不是讨厌也不是厌恶不是悲哀也不是可疑不是不可思议,也不是疼痛难过不是古怪也不是奇妙不是厉害,也不是惊讶不是让人敬畏也不是让人惶恐的,可怕的东西。只是单纯的、纯粹的、无上的、至高的可怕的东西,不是其他任何事物,就是可怕的东西。」
  没错。
  真正的恐怖。
  不是类似恐怖的东西,而是恐怖本身。
  不是唤起恐怖的东西,而是恐怖自身。
  「您说您可以把它卖给我。我们说好您要割爱的,所以我一直在做心理准备。因为既然是那么可怕的东西,接触到它时,我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所以我一直在严肃地思考可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当我造访这里,被带到这间和室以后,我依然在想,」
  但我完全想不通,我说。
  「我不明白。愈是想,恐怖就离我愈远。我一点都不怕。」
  「很可怕啊。」老人说。
  「可、可怕吗?」
  「嗯,我不是说过我以前也和您一样吗?」
  在得到它之前。
  「得到、它……?」
  「嗯,真的可怕极了。这三十年来,我一直与它生活在一起。可怕得教人魂不附体。我害怕得无法成眠。我从来没有一天真正地安眠。我一直后悔得到它,不断地后悔,在后悔中活到了如此衰老的年岁。我每天都怕得快疯了。不,我难以相信我竟然没疯。或许我已经疯了。我不晓得多少次觉得倒不如死了轻松。可是如果就这样死去,我……」
  老人说到这里噤了声,视线落向榻榻米。
  「一半,就行了。」
  如此可怕的东西。
  「有那么……」
  老人坐着,就这么一个回身,背对我转向壁宠。然后他上身前倾,拿起了搁置在壁龛上的某样东西。
  「好了,」
  您做好觉悟了吗?老人间。
  「您说您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在现在,当场把这个可怕的东西让给您。我一分一秒都再也无法忍耐了,我怕得简直活不下去。我已经……」
  受够了——老人转向我。
  「我要摆脱它了。」
  老人递出来的是一个非常小的木制盒子。
  「这……」
  它一直搁在壁龛上。虽然我早该看到它了,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我几乎无视于它的存在。
  「这就是那个……」
  可怕的东西——老人说。
  我接下它。大小跟戒指盒差不多,很轻。
  「这里面……」
  「有可怕的东西。」
  「是、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
  可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大叫起来。
  「我没有看。」
  「咦?」
  「结果我没能看它,我怕得没法看。如果是只看世界一半的人,大概就敢看吧。可是我跟你一样,是个没法只看一半的人。所以、所以我怎么样都……」
  「这样啊。」
  我,毫不犹豫地,
  掀开盒盖。
  里面
  ①设置于日式房屋靠天花板的地方,用来采光及通风之用,多为镂空雕刻,也具装饰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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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9-25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个人声明:
感谢负犬小说组的录入和分享!
我只是个小小搬运工罢了!
发表于 2012-9-25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京极夏彦的书么,书名好狗血
发表于 2012-9-25 13:14 | 显示全部楼层
换人转载了啊,不过也好。
负犬的大大,幸苦了!
发表于 2012-9-25 17:14 | 显示全部楼层
京极夏彦的书看起来的感觉,果然不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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