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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负犬小说组]Another[绫辻行人][台/简[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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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3 16: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Another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绫辻行人
  图源:Alpheilia
  录入:Lafrente
  初校:小手一拍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小心一点比较好喔!
  可能,已经开始了也说不定……
  据说,二十六年前的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
  有位很受欢迎的同学突然意外过世,
  其他同学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就一直假装他还活着,
  没想到在拍毕业照时,竟然拍出了灵异照片!
  从此,这个班级遭到诅咒的传闻便不胫而走……
  二十六年后,来自东京的榊原恒一搬到夜见山市的外婆家,
  但他才刚转学进三年三班,就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劲。
  尤其大家对一位左眼戴着眼罩、皮肤非常白皙的女同学仿佛视而不见,
  就像是……「幽灵」一样?!
  恒一更发现自己的母亲刚好就是二十六年前三年三班的学生,
  但无论老师或同学却都对当年校园传说的真相欲言又止。
  就在这股令人窒息的诡异气氛中,
  班上的由佳里突然从楼梯上摔下来,当场死亡。
  难道,纠缠三年三班的死亡诅咒又要开始了吗?……
  绫辻行人
  Yukito Ayatsuji
  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生,日本京都人。京都大学教育学系毕业,并取得京都大学博士学位。
  一九八七年,他还是研究所的学生时,即以《杀人十角馆》在文坛崭露头角,掀起一股「新本格派」推理小说的风潮,成为众所瞩目的推理新锐,而他后来陆续发表的「杀人馆」系列不仅深受读者喜爱,更奠定了他在推理文坛的地位。一九九二年,他并以《杀人时计馆》得到第四十五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
  除了「杀人馆」系列外,他的「杀人方程式」系列、「杀人耳语」系列,以及恐怖小说「杀人鬼」系列等作品,也都获得了很大的回响,而长篇杰作《童谣的死亡预言》更荣获《周刊文春》一九九〇年度十大推理小说的第一名!他另著有独立的推理作品《推理大师的恶梦》、《眼球特别料理》、《怪胎》,结合本格推理和恐怖小说的《最后的记忆》,以及充满怪谈色彩的《深泥丘奇谈》、《续·深泥丘奇谈》。《Another》是绫辻融合轻小说风格的全新尝试,推出之后果然备受好评,不但得奖连连,并已被改编成漫画,动画版和电影版也将陆续推出。除了《Another》外,其他曾被改编为漫画的作品还包括《恶梦馆》、《眼球绮谭》、《月馆杀人》、《红色杀人耳语》等。而身为推理小说界知名的电玩游戏爱好者,他也参与游戏制作,曾担任PS游戏「黑之十三」、「恶梦馆」的监修,并执笔PSP游戏「诡计对逻辑第二季」中〈Y的标的〉的脚本。他还得过第三十届麻将名人赛的冠军,成为史上第一个拿到「麻将名人」的推理作家。
  译者
  娄美莲
  台中人,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毕业。深觉翻译工作之魅力在于可以独立完成、尽情思考,并附带获得可贵的知识。曾翻译小说《飞鸟的玻璃鞋》、《黄泉归来》、《狮子心》、《白色巨塔·上》、《恶意》、《半自白》、《米乐的囚犯》、《第六个小夜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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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9-23 16: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What?…………Why?


  开场 Introduction

  ……Misaki,你知道这个人吗?三年三班的Misaki,关于他的传说。
  Misaki,是人的名字吧?
  嗯。汉字的写法不是很清楚。也有可能是姓,所以未必是女的。反正曾经有一个叫做某某Misaki或Misaki某某的学生在我们学校,距今二十六年前。
  二十六年前……感觉好遥远喔。是昭和时代吧?
  一九七二年。昭和的话就是四十七年,应该正好是冲绳回归之年吧。
  他是从冲绳回来的喔?他是哪里人?
  你白痴喔。二次大战后那里不是一直被美军占领吗?
  啊!所以到现在都还有基地在那边。
  顺便告诉你,札幌冬季奥运也是在那一年举办的。我记得浅间山庄事件也……
  浅间山庄?
  那是……唉,算了。总之,二十六年前,本校三年三班有一个叫做Misaki的学生就对了。话说回来了……你真的不知道这个故事?
  呃……等一下。该不会他不叫Misaki而是叫Masaki吧?如果是Masaki的话,我就知道一点。
  Masaki?哦,也有这样的说法啊?你听谁说的?
  社团的学长。
  他怎么说?
  我不确定是不是二十六年前,反正很久以前有一个叫Masaki的三年级生……啊!听学长的语气,我很肯定他是个男的。话说,当年那个人的班上发生了很离奇的事。但是呢,那件事是一个秘密,不可以轻易对别人提起,所以学长只讲到这里就不讲了
  就这样?
  嗯。学长说,如果乱讲的话会发生不好的事……我想肯定是那个「校园七大不可思议」之一。
  你也那样想?
  什么四下无人的音乐教室半夜会传出琴声啦,或是中庭的莲花池里不时会伸出血淋淋的怪手之类的……对了,七件是哪七件啊?
  生物实验室的人体模型里放着如假包换的心脏?
  对、对。
  说到我们学校的「七大不可思议」没有人比我更了。不过呢,Misaki还是Masaki的故事应该不归在那里面……基本上,这个故事的性质跟一般的「七大不可思议」不太一样。
  哦?你很清楚嘛。
  还好啦。
  告诉我。
  会发生不好的事也没有关系吗?
  那是迷信吧?
  呃,应该是吧。
  告诉人家嘛。
  可是,还是不要吧……
  拜托啦,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你唯一的心愿未免也太多了吧?
  嘿嘿。
  真是的,你要保证听了以后不会到处乱讲喔。
  绝对不会,我发誓。
  嗯,那好吧……话说那个叫Misaki或Masaki的……这里我们还是叫他Misaki吧?打从一年级开始,就是班上最受欢迎的同学。功课好,体育佳,绘画、音乐什么的都难不倒他。再加上他长得美丽脱俗,如果是男生的话就叫做眉清目秀,哎呀,反正在他身上找不到半项缺点就对了……
  那他应该有点臭屁吧?
  不,Misaki连个性都好得出奇。待人处事一点架子也没有,不卑不亢,对谁都很好,所以同学、老师,大家才会那么喜欢他……总之,他就是个万人迷啦。
  哦,真的有这种人啊?
  然而,升上三年级后,被编入三班的Misaki突然死掉了。
  啊?
  事情发生在第一学期,就在Misaki迎接十五岁生日的前夕。
  为什么……是出车祸吗?还是生病?
  我听到的是飞机失事。他们全家去北海道,回程途中飞机摔了。不过好像还有其他种的说法。
  突然传来这样的噩耗,全班同学都受到很大的打击。
  想也知道嘛。
  我不相信!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全是骗人的!甚至有人这样叫嚷。全班哭成一团,连老师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教室的气氛变得很僵……此时,突然有人喊:Misaki才没死呢,你们看,他不是就在那吗?
  那个人指着Misaki的位子说:你们看,Misaki在那里,他好端端地活着呢!结果,其他同学竟也跟着附和道:真的耶,Misaki没有死,他还活着,就坐在那里……
  ……然后呢?
  没有人愿意相信班上最受欢迎的人突然死掉,没有人愿意承认,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全班同学在那之后依旧继续演下去。
  什么意思?
  全班同学在那之后一样装作「Misaki」还活着的样子。听说就连老师都全力配合着演。没错,正如各位所说的,Misaki没有死。至少,在这个教室里,他还是班上的一份子,他还好好地活着。今后他也会跟大家一起努力,一起熬到毕业。……嗯,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这故事听起来挺凄美的,嗯,但还是有点恐怖。
  三年三班的同学就这样度过剩下的国中岁月。Misaki的课桌椅就像从前一样摆着,偶尔还会跟他讲话、一起玩、一起放学,当然这全是装的。毕业典礼时,在校长的安排下,还留位置给Misaki……
  哦,还真是感人啊。
  嗯。基本上,如果只有这样的话是可以传为美谈的,坏就坏在最后结束得太恐怖了。
  咦?怎么说?
  毕业典礼结束后,他们回到教室拍纪念照。几天后,照片洗出来了,大家一看都吓傻了。在合照一角,出现实际上已经不在的Misaki。他抬起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孔,和大家一样,对着镜头笑……
 楼主| 发表于 2012-9-23 16: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四月

  1

  春天来了,我刚满十五岁,左肺破了个洞。
  事情发生在我离开东京来到夜见山市,开始寄宿在外婆家的第三天。明天我就要进入当地的国中就读,当一个晚到的转学生,可偏偏就在这样的夜晚出了事。
  一九九八年的四月二十号。
  这个星期一本该是我重新振作、到新学校报到的日子,却成了我人生第二次的住院日。第一次住院是在半年前。原因跟这次一样,同样是左肺破了个洞。
  「医生说至少得住院一个礼拜到十天呀。」
  当一大早赶来医院的民江外婆这样告诉我时,我刚被推进医院的病房,一个人躺在床上,忍受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平息的胸痛和呼吸困难。
  「应该还不用开刀啦,医生是这么说的。反正下午先做引流什么的。」
  「喔……那个去年也做过。」
  「既然如此,你应该已经习惯了——哪里不舒服吗?恒一,你还好吧?」
  数小时前被救护车送来时,我的胸更痛、呼吸更困难。经过静养后现在已经没那么痛了,不过说老实话还是很难受。脑海里不禁浮现起单边肺叶塌陷的X光照片。
  「没想到你才来几天就发生这种事……真让人心疼。」
  「嗯。那个……对不起,外婆。」
  「哎呀,跟我客气什么,生病也不是你愿意的。」
  外婆看着我的脸,慈祥地笑了,感觉她眼角的皱纹突然多了一倍。今年已经六十三岁的她身体十分硬朗,对我这个外孙也很好。至今为止,我们好像还没有这么近距离交谈过。
  「对了……怜子阿姨呢?她上班没迟到吧?」
  「没问题的,那孩子动作很快。回家一趟再出来都还来得及。」
  「帮我跟怜子阿姨说一声不好意思,给她添麻烦了……」
  昨晚夜深的时候,身体还有印象的某个征状突然来报到了。胸腔内侧传来卡卡的触感和特殊的剧痛,然后是呼吸困难。又是那个吗?我马上就想到了。恐慌中,我求助的对象是人正在客厅的怜子阿姨。
  怜子阿姨是小我母亲十一岁的妹妹,算是我的亲阿姨。听我说完后她马上叫来救护车,一路护送我到医院。
  谢谢你,怜子阿姨。
  太麻烦你了,真的。
  我很想大声地这么告诉她,却痛到说不出话。再加上我原本就不太敢直接面对她……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会觉得紧张。
  「我帮你带了换洗衣物。还有需要什么?别客气,尽管讲。」外婆把手提袋放在床旁边。
  「……谢谢。」
  我用沙哑的声音向外婆道谢。因为稍微动一下就会痛到受不了,所以我只能头靠在枕头上,抬一抬下巴示意。
  「外婆,有通知……我爸了吗?」
  「还没。阳介他现在人不是在印度或是哪里吗?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联络他。今晚请怜子试试看好了。」
  「不,那个,我自己联络。我的手机放在房间,如果你可以帮我带过来的话……」
  「哦,这样啊。」
  父亲名叫榊原阳介,在东京某知名大学从事文化人类学或社会生态学的研究,四十初头就当上了教授,做为一个研究者算是很优秀的人才。不过呢,做为一个父亲优不优秀,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总之,他不是居家型的男人就对了。撇下唯一的儿子,跑去做什么田野调查,三天两头不在家,往国内、国外跑。多亏有这样的老爸,我从小学开始就养成了奇怪的自信,认为自己做家事绝对不会输给同学。正如外婆所说,父亲从上礼拜开始就因为工作去了印度。今年春假突然有人邀请他过去,时间长达一年,要在那里从事各项调查和研究。于是我临时被送往母亲在夜见山的娘家,请外婆代为照顾。
  「恒一,你跟你爸还处得来吧?」
  外婆问,我答说「还好」。虽然心里觉得他不是个负责任的父亲,但我并不讨厌他。
  「说到你爸,还真是有情有义哪。」外婆以半自言自语的口吻说道。
  「理津子都已经去世这么久了,他却从来没有再婚的打算。对我们家也一直很照顾……」
  理津子是我母亲的名字。十五年前(也就是生下我的那一年)就离开了人世,当时才二十六岁。她跟父亲相差了整整十岁,两人是师生恋。
  听人家说,当时父亲还只是大学的讲师,第一次见到母亲就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他这叫速战速决。」有一次父亲的朋友来家里玩,趁着酒意狠狠把他奚落了一顿。很难想像母亲死后到现在,父亲一直过着完全没有女人的生活。不是我这做儿子的自夸,他除了是个优秀的学者外,外表看起来也比实际的年龄——五十一岁年轻。人长得帅,个性又好,社会地位、经济能力都有了,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没有女人缘。
  是想要为亡妻守节吗?还是怕我被后母虐待?反正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他认真找个女主人,别再把家事推给儿子就行了——这有一半是我的真心话。

  2

  「肺穿孔」,就是俗称的「气胸」,更精准的讲法是「自发性气胸」。据说好发在体型瘦高的年轻男性身上,发病的原因到现在还不是很清楚,可能跟先天的体质有关,再加上疲劳、压力等诱因造成的。
  「穿孔」顾名思义就是肺的某部分破掉了,空气漏入胸腔中,压力失去了平衡,肺就像破了洞的气球消下去,期间伴随胸痛和呼吸困难等症状。光是想像就很恐怖的病,但我半年前——也就是去年十月曾有亲身体验。
  刚开始胸口会痛,不停咳嗽,感觉好像动作大一点就会喘不过气来。本想说忍耐一下它自己会好,可几天过去后非但没好,还越来越严重。我把情况告诉了父亲,请他带我去医院。照了X光片,很快就发现是左胸气胸在作怪,当时的我已经半虚脱了。于是,立刻办理了住院手续。
  主治医生帮我做了「胸管引流」治疗。先进行局部麻醉,然后在胸部开个洞,从那里把名为引流管的细管子插入胸腔。细管子的一端接着抽取器。藉由这样的方式,把积存在肺和胸膜间的空气排出去。
  这样的治疗持续了一个礼拜,塌陷的肺终于膨胀回原来的样子,漏气的地方也完全闭合了,我平安无事地出了院。当主治医生说出「痊愈」两个字的时候,也告诉我说「复发的机率是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五十的风险有多大?当时的我并没有很深刻的体会。感觉上就是有一天同样的事会再发生而已。万万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选在这个时候再一次痛击我。
  说老实话,我非常忧郁。
  外婆回去之后,中午一过,我就被叫去了内科的治疗室,开始做和半年前一样的胸管引流。幸好负责的医生技术还不赖,这次管子插进去的时候不像半年前痛到快死人了。和上次一样,只要把空气抽光,让肺完全膨胀、洞口闭合,我就能出院了。只是,一旦复发过一次,下次复发的机率将会更高。而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复发的话,就必须考虑动手术了——听到这里,我又更忧郁了。
  傍晚回到医院的外婆替我带来了手机。不过呢,我决定等明天再把这样的情况告诉父亲。就算第一时间通知他也无法改变什么。更何况我又不是命在旦夕,没必要让他听我有气无力的声音,害他瞎操心。
  摆在床边、装了水的吸取器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那是从胸腔吸出来的空气,排入水里的声音。
  「为了避免对医疗仪器造成干扰……」想到医院肯定会有的警告标语,我连忙把手机的电源关掉,一边忍受持续的疼痛和呼吸困难,一边看向病房的窗外。
  市立医院的老旧五层楼建筑,我人在四楼的病房。暮霭低垂的天空下出现点点白光,是街灯。山谷间的小城夜见山,母亲理津子出生长大的地方。
  话说回来了,这是我第几次造访这座小城呢?
  这样的想法突然掠过我的心头,印象中只有寥寥几次。幼儿时期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读小学的时候记得来过三、四次,升上国中后这还是第一次……不,还是说……
  还是说?就在这时,思绪突然断了。吱吱吱的重低音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感觉我整个人就要被它压扁了……
  想不起来——我轻轻叹了口气。
  大概是因为麻药已经退了吧?管子插进去的地方——腋下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混合着原有的胸痛。

  3

  外婆从隔天开始每天都来医院看我。
  「虽说从家里过来有一段距离,不过,我自己开车,所以也就没那么累。」她轻松地笑着说道。唔,还是外婆靠得住。不过,也因为这样,家里的事难免无法兼顾,何况最近开始退化的外公亮平也需要她照顾……想想还真是对不起她。谢谢你,外婆——我在心里忍不住双手合十地向她拜谢。
  胸管引流的效果越来越好,大概从入院的第三天起疼痛已经减轻了大半。这个时候「无聊」变成了比较难解决的问题,因为我还不能到处乱跑。
  透过引流管,我的身体和机器连在一起。除此之外,一天还要吊两次点滴。光是上厕所就很不方便了,当然有好一阵子都不能洗澡。
  我住的是单人套房,设有投币式的小电视,可惜白天没什么好看的节目,只能无奈地看一看,或是拜托外婆带书来给我,或是用MD听音乐什么的……藉此打发绝对称不上惬意的时间。
  住院第六天——四月二十五日,星期六的下午,怜子阿姨出现在病房里。
  「对不起喔,恒一,一直找不到时间来看你。」
  我平常下班回到家都很晚了——她一脸歉意地说道。这种事我当然晓得,如果敢抱怨的话是会遭天谴的。于是我强打起精神,跟她报告病况和恢复的情形。顺利的话,下个礼拜的上半周就能出院了,慢的话这个月的月底一定没问题——我把早上主治医生讲的话复述了一遍。
  「也就是说,你要等到黄金周※过后才能去学校了。」怜子阿姨如此说道,视线飘向了窗外。在床上坐起的我很自然地追随着她的目光。(※日本的四月二十九日到五月五日的连续假期称为黄金周(Golden Week)。)
  「这家医院就盖在夕见丘山边的高地上,位在城市的东边……因此对面看到的全是西边的山。那边甚至还有一个叫做朝见台的地方呢。」
  「你是说夕见和朝见吗?」
  「可以看到美丽夕阳的叫夕见,可以看到美丽朝阳的叫朝见。夕见丘和朝见台的名称好像是这么来的。」
  「不过,这个城市是叫夜见山没错吧?」
  「北边确实有一座叫夜见山的山。虽说城市本身是盆地,但由南到北却是缓升的斜坡。」
  怜子阿姨知道这点基础地理是不可能满足我,于是开始做起简单的城市导览,又或许是因为看到了窗外的风景,想说这正好是个机会吧?
  「……那边,看到了吗?」
  怜子阿姨伸出右手说道。
  「从南到北一整条绿色的,是流贯整个城市的夜见山川。就在河的尽头,你看,是不是有个体育场?你知道那是哪里吗?」
  「啊,我看看……」我从床上探出半边身子,朝怜子阿姨手指的方向看去。
  「呃,是那个吧?白色的很大一块?」
  「没错。」怜子阿姨回头看我,浅浅地笑了。
  「那是夜见山北中学,你即将要去读的学校。」
  「哦,是吗?」
  「恒一在东京读的是私校吧?国中直升高中的明星学校?」
  「嗯,也还好啦。」
  「公立和私立的很不一样喔……你适应得来吗?」
  「应该吧,我想。」
  「你突然住院,四月的功课不就赶不上了吗?」
  「呃,我想那个应该不成问题。之前的学校已经把国三一半的进度都上完了。」
  「哦,这么厉害?看来,读书对你而言是小事一桩啰。」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小事一桩。」
  「好像该对你说『还是不能大意』才对喔。」
  「怜子阿姨以前也是读那所国中的吗?」
  「是啊。认真算起来,我已经是十四年前的毕业生了。啊,不小心把年龄说出来了。」
  「那个,我妈也是吗?」
  「没错,理津子姐姐也是北中毕业的。这里还有一所叫夜见山南中学的国中,简称南中。至于北中有时也叫『夜见北』。」
  「夜见北啊……原来如此。」
  穿着黑色西装裤配米白色罩衫的怜子阿姨身材十分纤细,脸也是瘦瘦白白的,直发垂落到胸前。包含发型在内,她连五官都和照片中我所认识的母亲十分相似。每次只要一想到这点,我的胸口就会微微发烫地揪痛起来。我跟她说话会紧张、不知所措,有一部分是因为这点吧?
  「看来功课对你来讲不是问题,只是私立和公立的环境不一样。一开始可能会有点适应不良,不过,一定很快就能习惯的……」
  为了让你出院后能马上融入夜见北的生活,我会帮你先作好「心理建设」。怜子阿姨说完,视线突然落到摆放在床头柜上的文库本上。
  「哦,恒一,你喜欢看这类型的小说啊。」
  「啊,也……还好啦。」
  床头柜上的书共有四本:史蒂芬•金的《撒冷镇(Salem's Lot)》和《宠物坟场》。两者都是分成上下两册的长篇巨作,怜子阿姨来之前,我正好看完《宠物坟场》的上册。
  「也罢,我顺便把『夜见北的七大不可思议』告诉你好了。」
  「你说『七大不可思议』?」
  「虽然说每个学校都有,但是夜见北的不太一样,我念书的那个时候,就已经增加到八个以上了——有兴趣听吗?」
  说老实话,我对现实生活的校园怪谈不是很有兴趣,不过——
  「有、有,请务必说给我听。」我如此回答道,谄媚地挤出笑脸。

  4

  隔天二十六号,星期天的上午。外婆和平常一样提了大包小包过来,说完「那我明天再来看你」这句收尾台词后就离开了。外婆前脚刚走,意外的访客后脚就到了,仿佛是刻意错开的。
  病房外有人敲门,接着门就被打开了,我一看是负责照顾我的小护士水野小姐。「请进。」在她的敦促下,踏进病房的是素昧平生的一男一女。当然,一开始我受到不小的惊吓,不过我马上就猜出他们是什么来历。这两人的年纪跟我差不多,而且都穿着学校的制服。
  「你好,请问是榊原恒一同学吗?」右边的男同学代表率先发言。他身材中等,身穿黑色立领学生服,黝黑发亮的光滑脸蛋戴着看来有点严肃的银框眼镜。
  「我们是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学生。」
  「啊……你好。」
  「我叫风见,风见智彦。这位是樱木同学。」
  「樱木由佳里。很高兴认识你。」
  女生那位穿着深蓝色的西装外套,两者皆是很普通的中学制服。相形之下,我在东京读的那所私校的制服就花俏多了。
  「那个,我和樱木同学是三年三班的干部,今天是代表大家来看你的。」
  「咦?」坐在床上偏着头的我提出很白痴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来看我?」
  「你不是转学到我们班上了吗?」樱木由佳里说道。她也戴着和风见一样的银框眼镜,体型微胖,半长的直发垂在肩上。
  「我听说本来你上个礼拜一就要来上学的,却临时生了病,所以我们代表全班来探望你。啊,这是大家的心意。」
  她递出手上的花,是颜色缤纷的郁金香。郁金香的花语是「同情」或「博爱」……这是我事后查出来的。
  「我们跟医生问了你的病况。」风见智彦接着说道。
  「听说是一种叫做气胸的肺部疾病,已经好多了吧?」
  「嗯,好多了。谢谢。」
  我一边回答,一边忍住想大笑的冲动。虽然他们的到访让我吓了一跳,不过说老实话,还满令人开心的。而且啊,他们两人就活像是插图里的,或是当今动画里会出现的「班长」和「副班长」角色,实在有够妙。
  「托你们的福……在这种场合要这样说没错吧?我恢复得还不错,相信很快就可以把这根管子拔掉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
  「一定很辛苦吧?」
  异口同声地说完后,三年三班的男女班长互相对望了一眼。
  「听说你是从东京转来的,榊原同学?」
  樱木一边把郁金香放到窗台,一边问道。感觉她的语气有点像在试探,想问又不太敢问。
  「嗯,是啊。」我点了点头。
  「是K中学吧?好厉害喔,那可是很有名的私校。为什么你要转学啊?」
  「因为家庭的因素,碰巧有一点事情。」
  「你是第一次住在夜见山吗?」
  「嗯。应该是吧?……为什么你这样问?」
  「我是在想,说不定你以前曾住过这里。」
  「我是来玩过,住倒是没有。」
  「那长期度假呢?」换风见接着往下问。
  这是哪门子问题?——我虽然觉得不太对劲,却也只能以一句「这个嘛」蒙混过去。
  「我妈的娘家在这边。虽然我不太记得了,但很小的时候可能住过也说不一定……」
  两人的质问攻势总算打住了,这时风见说了句「这个给你」,走到我的床边。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袋交给了我。
  「这是什么?」
  「开学到现在的上课笔记。我帮你影印了一份,希望能派上用场。」
  「呃。真是太麻烦你了……谢谢。」
  我接过信封,看了看里面的资料,果然都是以前的学校已经上过的内容。不过他们有这番心意,我还是很高兴,赶紧又说了声「谢谢」。这样下去,去年以来的不如意说不定很快就可以烟消云散了。
  「我想黄金周过后,我就可以去上学了……请多多指教。」
  「彼此、彼此。」
  接着,风见朝樱木使了个眼色——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咳咳,那个,榊原同学……」
  他一副小心翼翼、做错事的模样,向我伸出了右手。
  「我可以跟你握个手吗?」
  老实说,我有点被吓到了。
  握手?在这种地方第一次见面,担任班长的男生竟然说要跟我握手?这到底是……公立的学生都这么古怪吗?还是这里的风土民情跟东京的不一样,是我少见多怪?虽然我心中这么想,但总不好把他的手甩开说「我不要」吧?只好若无其事地也伸出右手。
  是风见自己提出要握手的,却握得不怎么有诚意。是我多心吗?总觉得他好像在冒冷汗,整只手又湿又滑的。

  5

  住院第八天的星期一,是小小解放的日子。
  经过确认,肺部已经不再有空气漏出,引流的管子可以拔掉了。这代表我终于可以摆脱跟身体相连的机器。早上做完例行的治疗,送来探病的外婆出去的时候,我顺便到户外呼吸了久违的新鲜空气。
  根据医生的说法,只要再观察个两天,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出院了。不过呢,这阵子还是要多静养、多休息。半年前我就有经验了,所以这种事不用他交代我也清楚。看来学校真要五月六号连假放完后才能去了。
  目送外婆驾着黑色、笨重的CEDRIC※离开后,我来到病栋的前院,找了张椅子坐下。(※日产一九六〇—二〇〇四年出产的大型房车,台湾俗称「公爵」。)
  今天是适合重拾自由的好天气。
  和煦的春阳,凉爽的微风。是因为山就在眼前的关系吧?野鸟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偶尔还穿插着在东京从没听过的黄莺巧啭。我闭上眼睛,慢慢做着深呼吸。虽然管子拔掉的地方还有点儿疼,但胸痛和呼吸困难已经完全消失了。啊,这就对了。拥有健康的身体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一般年轻人大概很少会有这种感慨吧?我却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过了许久才拿出从病房带出来的行动电话。我打算趁这个时候联络父亲,在外面打应该不会对「仪器造成干扰」吧?
  日本和印度的时差,我记得是三小时或四小时。这里现在是上午的十一点过后,那边应该是早上的七、八点吧?犹豫了半天,最后我还是把已经打开的行动电话关了机。老爸早上都会赖床,这点我很清楚。再加上他在异国的调查工作肯定很辛苦,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把他吵起来。
  决定不打电话后,我继续坐在椅子上发呆,直到午餐时间到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说老实话,医院的食物并不好吃,但对一个大病初愈的十五岁少年来说,饿肚子可是很现实的问题。
  回医院大楼,我穿过大厅往电梯方向走去。看到某部电梯的门正要关上,连忙闪了进去。
  电梯里已经有一名乘客。
  「呀,对不起。」我对自己的失礼感到抱歉,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对方的样子,忍不住「咦」了一声。
  那是一名穿着制服的少女。深蓝色的西装外套,跟昨天来探望我的樱木由佳里一样。换句话说,她也是夜见山北中学的学生?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里,没去学校……
  她长得娇小纤细,五官十分秀气而中性,一头鲍伯式短发乌黑、浓密。相对地,她的皮肤却非常的白,该怎么形容呢?如果用老套一点的形容,应该可说是冰肌吧?还有……最引人注意的是遮住她左眼的白色眼罩。是罹患眼疾吗?也有可能是受了伤,所以才要戴眼罩吧?
  我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竟没注意到自己乘坐的电梯是往下的,不是往上。电梯开始朝地下的楼层移动了。我看向控制板上的灯号,发现〔B2〕那颗是亮的。反正已经来不及了,待会儿再按自己要去的楼层吧?
  「请问,你是夜见北的学生吗?」我鼓起勇气向戴眼罩的少女搭讪。
  少女根本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点了个头。
  「你要去地下二楼?是有什么事吗?」
  「嗯。」
  「可是,我记得……」
  「我要送东西过去。」她讲话的语气十分冷淡,好像封杀了所有的感情一般。
  「它在那里等我,我可怜的半身。」
  听到这番谜样的发言我还一头雾水的时候,电梯就停了,门开启,戴眼罩的少女沉默地从我身旁穿过,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地走出电梯。这时我才看到她紧压在自己胸前的那双手里面,有东西露了出来。雪白的,宛如人偶的手的东西。
  「喂,你——」我抵住电梯的门,探出上半身向她喊道,「叫什么名字?怎么称呼?」
  独自走在阴暗走廊上的少女对我的声音起了反应,暂时停下脚步。不过,她并没有回头。
  「Mai。」她冷冷地答道。
  「Misaki……Mai。」
  接着,少女就好像在亚麻油地板上滑行似的飘然而去。我屏住呼吸,目送着她的背影,感到一股莫名的惆怅,还有无法言喻的悸动。
  医院的地下二楼。
  那个楼层别说病房了,连检查室、医疗室都没有,这是我在住院期间自然得知的常识。有的只有仓库、机房……还有太平间吧?
  管他的。
  这是我跟神秘少女——Mai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至于「Misaki」写成「见崎」,「Mai」写成「鸣」这点,则要等到四月结束、五月过了几天之后我才会晓得。


  第二章 五月之一

  1

  「小玲。早安。」这声音可爱归可爱,听久了还是觉得厌烦。不知道它在想什么,一大早就聒噪个没完,真伤脑筋。
  「小玲。早安,小玲。」
  小玲,那是你的名字吧?哪有人一直跟自己打招呼的?——算了,再怎么抱怨也没用。因为它不是人,是一只鸟。
  它是外公、外婆养的九官鸟。因为体型娇小,应该是母的吧?外婆说。名字是「小玲」,至于年龄嘛,「应该」是两岁左右。听说是前年秋天,在宠物店看到冲动买下的。
  面对庭院的檐廊旁边摆着她住的四方形笼子。那是用粗竹签编的、被称为「九官笼」的九官鸟专用鸟笼。
  「早安,小玲。早安……」
  五月六日,星期三的早晨。
  五点刚过——我怎么会在这个早到不行的时间醒来呢?
  虽说长达十天的住院生活让我被迫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五点起床也还是太早了吧。昨晚我上床的时候应该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对一个渴望健康的十五岁少年来说,睡眠不足也是很严重的事。我心想:再睡一个小时吧。闭上了眼睛,却怎样都睡不着了。五分钟后,我放弃挣扎,离开被窝,穿着睡衣直接往浴室走去。
  「哎呀,恒一,这么早?」
  正当我洗完脸、刷完牙之际,外婆从卧房里走了出来。发现是我,她偏着头,有点担心地问道:「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没有。我只是睡不着而已。」
  「没事就好。别太勉强自己了。」
  「放心,我好得很。」我轻笑道,还故意敲了敲自己的胸口给她看。
  对了,离早餐还有一段时间,该做什么好呢?我一边想,一边回到二楼分配给我的书房兼寝室,就在这个时候,书桌上插在充电器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谁啊?这么早……
  不用想也知道,会在这种时间打这支手机给我的只有一个人。
  「啊,早安。还好吗?」我拿起手机接听,不出所料,是父亲阳介的声音。
  「我这边是半夜两点,印度热死了。」
  「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都没有……你今天不是要上学吗?我特地打来鼓励你。感动吧?」
  「喔。」
  「身体怎么样?出院后有没有好好静养?我是说……」
  突然出现的沙沙声打断了父亲的问话。我查看了一下手机的液晶萤幕,发现显示收讯强弱的符号只剩一格,而且好像随时都会断讯的样子。
  「……喂喂喂,听得清楚吗?恒一?」
  「等一下。我这边好像收讯不良。」我一边回答一边走出房间,四处兜转,想找一个收讯比较好的位置……最后找到的地方是摆放九官鸟笼的一楼檐廊,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我一边打开檐廊的玻璃门,一边回答父亲的问题。这次发病和治疗的经过,我已经在出院那天电话跟他报告过了。
  「话说回来了,你怎么这么早打来?我们这边才五点半耶。」
  「你要去新学校报到,肯定会紧张吧?更何况你病刚好,想躺也躺不住。所以我猜你今天一定很早起床。」
  唉,真是的,都被他看透了。
  「哎呀,这就是你的个性啊。看似坚强,其实是敏感脆弱,这肯定是像我这个爸爸。」
  「你确定不是像妈吗?」
  「随便啦,这不重要——」
  略微改变语气后,父亲接着说道:
  「气胸的事不用太放在心上,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历过。」
  「咦,真的吗?我还是第一次听你提起。」
  「半年前我本来想告诉你的,怕你以为是家族遗传什么的。」
  「你是说家族遗传吗?」
  「一年后,我又得到了一次,不过,在那之后就再也没复发了。如果真是家族遗传的话,你应该这次以后就妥当了。」
  「最好是这样。」
  「因为是肺的疾病,所以烟少抽一点。」
  「我又不抽。」
  「总而言之,你要想,它不会再有第三次,好好加油。啊,我的意思是说,凡事差不多就好了,不要太钻牛角尖。」
  「知道了啦。我会放轻松的。」
  「嗯。帮我跟岳父、岳母问好。印度热死了。」
  就这样,电话挂断了。我「吁」地长叹了口气,坐到门已经打开的檐廊上。

  「早安,小玲。早安……」迫不及待的九官鸟小玲立刻发出了奇声。
  我假装没听到,呆呆地望着外面。
  薄雾笼罩下,篱笆上盛开的杜鹃显得特别的美。庭院里有个小小的池塘,外公曾在里面养鲤鱼,如今已不见鱼的踪影。想必很久没清理了,池塘里的水都淤积成暗绿色的了。
  「小玲。早安,小玲。」
  拼命想找人讲话的九官鸟,实在很难置之不理——
  「好啦。早安,小玲。」终于,我答腔了。「为什么你一大早精神就这么好?」
  「精神好、精神好。」
  没想到她(应该是吧?)竟开始表演起拿手绝活。
  「精神……打起、精神来。」
  当然,这绝对称不上是人和鸟的对话,不过至少让我的心情愉快了不少。
  「嗯,谢谢。」我敷衍地应道。

  2

  昨天吃完晚饭后,我和怜子阿姨聊了一下子。
  主屋后面有一间小厢房,是她的在家工作室兼寝室,下班回来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里面,当然偶尔也会有例外。像我气胸复发的那个晚上,她就在客厅里看电视……不过呢,吃完饭后全家聚在一起的团圆画面,在这个家是不可能看到的。
  「『夜见北的七大不可思议』,你想听吗?」
  连假结束后的隔天,是我振作精神、第一天上学的日子,这点怜子阿姨当然知道,所以她才会想说要履行在病房里对我的承诺吧?
  「我说过,夜见北的跟别人的不太一样。」
  「是,你说过。」
  收拾完晚餐的餐盘后,外婆替我们泡了咖啡。怜子阿姨直接喝了口黑咖啡后说道:「怎样,想听吗?」
  她隔着桌子凝视我,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一如往常,我内心感到无比紧张。
  「呃……好。可是,一下子全知道了,以后就没有期待了。」嘴上却附和着她。
  就算不太一样,顶多也是换汤不换药吧?所谓的校园怪谈,不外是学校哪边的楼梯多了一阶、少了一阶,或是美术教室的石膏像眼里流出鲜血什么的。
  「总之,先讲个一、两个……」
  先知道的话,以后跟新同学也有话题可聊,我是这么想的。
  「那好,我就从最早听到的那个开始说起。」
  于是,怜子阿姨告诉我发生在体育馆后面饲育小屋里的「怪事」。
  某天早上,小屋里饲养的兔子、土拨鼠全都不见了。小屋的门被破坏了,里面留下大量的血迹。虽然也报了警,引来很大的骚动,但消失的动物竟然一只都找不到,也查不出是谁下的毒手。不久后饲育小屋被铲平了,不过在那之后经常有人在小屋旧址看到浑身是血的兔子或土拨鼠(的幽灵?)出没。
  「这故事还有一个更惊悚的爆点,」怜子阿姨一脸认真地往下说,「警方调查发现,小屋内残留的血迹并不是兔子或土拨鼠的,而是人类的。而且还是罕见的AB型Rh阴性……」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咦」了一声。
  「那附近可有人受伤,或是行踪不明的吗?」
  「听说完全没有。」
  「哦?」
  「如何,很奇怪吧?」
  「嗯。不过,这个爆点与其说是怪谈,还比较像是悬案。我想一定有个合理的解释吧。」
  「或许吧。」
  之后,怜子阿姨遵守在病房的承诺,告诉我许多进入夜见北之前要作好的「心理建设」。
  其一,如果到顶楼听到乌鸦的叫声,回教室的时候一定要先跨出左脚。
  其二,升上三年级之后,千万别在学校后门外的坡道上跌倒。
  这两项想必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禁忌吧?违反「一」,先跨出右脚的话,一个月内会受伤;违反「二」,在那条坡道上跌倒的话,高中会落榜——所以一定要小心。怜子阿姨谆谆告诫我。至于接下来的「第三项」很不一样,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心理建设」。
  「班上决定的事绝对要遵守。」怜子阿姨一本正经地说道,「恒一你在东京读的K中学,虽是私立的明星学校,但校风应该很自由吧?至少每个学生的意志都会受到尊重。这方面,可能跟夜见北这样的地方公立学校完全相反。比起个人,我们更注重的是团体,所以……」
  讲白了,就是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事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好地跟大家配合是吧?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困难,我在以前的学校也是这样混过来的。我垂眼拿起咖啡杯送到嘴边。怜子阿姨认真地往下说:第四点,必须作好的心理建设是……
  「恒一!」
  远方传来外婆活力十足的呼唤,打断了我的回想。那时我没换掉睡衣就坐在檐廊上,双手抱着膝盖。早晨宁静的空气还有和煦的太阳实在是太舒服了,让人想要定住不动。
  「恒一,吃饭了哟。」外婆似乎是站在楼梯口往二楼的方向喊。
  吃饭了……是吗?我心里嘀咕着,往墙上的时钟一看,已经快七点了——不会吧?我竟然在这里发呆了将近一个小时!有没有问题啊我?
  「吃饭了,恒一。」这次叫我的人不是外婆,而是外公,而且那沙哑的声音就在附近。
  我吓得往背后看,声音是从和室拉门后面的八叠大房间传过来的,外公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我竟然完全没有发现。我轻轻推开拉门,看到睡衣外面披着咖啡色薄毛线外套的他,正跪坐在佛坛前。
  「啊,早安,外公。」
  「好、好,早安。」外公有点迟缓地应道。
  「恒一今天也要去医院吗?」
  「医院已经不用去了,今天要去上学、上学。」
  「噢,上学啊。这样呀。」
  外公的个头很小,当他弓着背、跪坐在榻榻米上时,就像是满脸皱纹的猴子雕像。记得他已经七十几岁了,这两、三年退化得特别厉害,一些小地方开始出现老人痴呆的征兆。
  「恒一已经读国中了吧?」
  「国三了,明年就高中了。」
  「噢。阳介还好吗?身体还健康吧?」
  「他现在人在印度,刚刚才跟我通过电话。他很好。」
  「身体健康最重要,理津子要是没发生那种事的话……」
  怎么好端端地突然提起母亲呢?我还在纳闷,外公就已经用手指抹起眼泪来了。可能是十五年前失去女儿的痛苦回忆突然闪过了眼前;也许年纪大的人都有这种倾向,但对我来说实在是很困扰,因为我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毕竟我所认识的母亲只是照片上的母亲。
  「啊,原来你在这里呀。」随后出现的外婆即时拯救了我。
  「吃饭了,恒一。该换衣服,准备去上学了。」
  「呃,好——怜子阿姨呢?」
  「刚才已经出门了。」
  「是喔。这么早?」
  「你怜子阿姨可是很拼的。」
  我站起身来,把檐廊的玻璃门关上。这时外婆说:「恒一,今天我开车送你去上学。」
  「咦?不用了,那太……」
  前往学校的路线我已经预习过了。全程用走的大概得花上一个小时,中途坐公车的话则可节省二至三十分钟。
  「今天是第一天,再加上你病才刚好——对吧?外公。」
  「啊?对、对,就是说啊。」
  「可是……」
  「别跟我客气了。去,赶快去准备。早餐要吃饱一点喔。」
  「知道了。」
  离开前,我没有忘记把手机拿回来。就在我去拿手机的时候,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九官鸟又扯开喉咙叫道:「为、什么?小玲,为、什么?」

  3

  三年三班的导师名叫久保寺,是名中年男子。性情温和归温和,看起来好像不太可靠的样子,负责教授的科目是国文。我进教室之前,先去教职员办公室跟他报到。久保寺老师一边看着手边的资料,一边说道:「你在以前的学校非常优秀啊,榊原同学。在K中学能有这样的成绩,真是不简单!」
  跟学生讲话,犯不着这么客气吧?即使我们是初次见面也一样啊。而且从刚才到现在,他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虽然感觉不是很好,但我还是以不亚于他的谦恭姿态回应道:「谢谢您的称赞,不敢当。」
  「身体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吧?」
  「是,托您的福。」
  「我想两边的环境可能不太一样,但无论如何,希望你能跟大家好好相处。虽说我们是公立学校,但学生的常规一向很好,社会所诟病的校园暴力或师生冲突我们都没有,这方面你不用担心。如果适应上有任何问题的话,欢迎你随时来找我商量。或是找担任副导的——」久保寺老师把视线转向在一旁观看我们对谈的年轻女老师,「三神老师也可以。我们都很乐意帮助你。」
  「是。」我用力点了个头,显得非常紧张。为了这次转学,父亲临时帮我找来一套制服,预计就穿个一年。大概是还没穿习惯吧,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请多指教。」我勉强挤出干涩的声音,向担任副导的三神老师(也教美术)行了个礼。
  三神老师露出温柔的微笑,「彼此彼此,多多指教。」
  「呃、好。」
  谈话中断,微妙的沉默蔓延开来。

  两位老师互相对望了一眼,在我看来好像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此时上课的预备铃声响起,他们见机会已失,才闭上了嘴巴。
  「那好,我们走吧?」久保寺老师说,拿起点名簿,站起身来。
  「八点半开始是早自修。先介绍你给大家认识吧!」

  4

  两名老师一路领着我,来到三年三班的教室门口,这时他们彼此使了个眼色,看起来好像又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不过,这次换上课的正式铃声响起了。故意先咳嗽一声后,久保寺先生打开教室的门。
  依稀可听到学生的谈话声、收音机杂讯的沙沙声。然后是混乱的脚步声、拉开椅子就坐的声音,打开书包、阖上书包的声音……在先进去的久保寺老师的眼神催促下,我的脚踏入了教室。三神老师紧随在后,就站在我的旁边。
  「各位同学,早安。」
  久保寺老师在讲桌上打开点名簿,慢慢环顾教室一周,确认出缺席的状况。
  「看来赤泽和高林今天请假哪。」
  上课一开始的「起立」、「敬礼」、「坐下」在这里好像也不用做的样子,这又是私立和公立的不同?还是城乡的差距?
  「黄金周结束了,大家是否已经收心了呢?今天,我们先来认识转学生。」
  渐渐地,闹烘烘的声音不见了,教室变得鸦雀无声。久保寺老师站在讲台上向我招手。「快,赶快上去。」三神老师小声地命令我。
  我清楚感觉到全班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匆匆瞄一下,学生的人数大概是三十左右……除此之外,我已无暇观察其他,只顾着往讲台上走。啊—真是有够紧张的,都快呼吸不过来了。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这对上个礼拜肺才刚好的少年的纤细神经来说还是太不健康了。
  「那个……大家好。」
  我面对身穿黑色立领制服或蓝色西装外套的新同学们,报上自己的姓名,久保寺老师把它写在黑板上给大家看。
  榊原恒一。
  我努力叫自己镇定,怯生生、近乎卑微地探测教室的气氛。还好,并没有感到任何异状。
  「上个月,我从东京搬来了夜见山。因为家父工作的关系,暂时会跟在这里的外公、外婆住在一起……」
  心里的石头逐渐放了下来,我继续做着自我介绍。
  「本来,上个月的二十号我就要来报到的,可因为身体出现了一点状况,临时住了院……呃,今天总算是顺利来上学了。那个,请大家多多指教。」
  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讲一下自己的兴趣、专长或喜欢的艺人什么的?不,也许该趁此机会,感谢大家住院期间送花来看我?正当我还在犹豫之际——
  「就是这样,各位。」久保寺老师帮我把话接了过去。
  「从今天开始,榊原同学就是三年三班的一份子了,希望大家要好好跟他相处。我想他肯定会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请大家一起帮助他。就让我们互相扶持,完美地度过剩下一年的国中岁月吧。加油,我们一起加油。然后,明年的三月,全班都可以顺利地毕业……」
  瞧久保寺老师说成这样,我几乎要怀疑他最后会不会加上「阿门」两个字了。我越听越觉得背脊发麻,可班上的同学却都仔细聆听着。就在这个时候,我在最前面的位子发现了熟识的面孔。是曾来医院探望我的班级干部之一,风见智彦。
  风见的视线一跟我对上,立刻露出僵硬的笑容。我突然想起在病房握手时那湿湿黏黏的触感,忍不住把右手伸进了长裤的口袋里。那时候来的还有樱木由佳里,她坐在哪里?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那好,榊原同学你坐那个位子。」久保寺先生说,指向某个位子。
  讲台的左手边——靠走廊第一排,从后面数来第三个位子是空的。
  「是。」我应声,行了个礼,走向指定的座位,把书包挂在桌子的旁边,在椅子上坐下,从那个角度重新把教室环顾了一遍,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坐在讲台右手边、面对操场靠窗列最后面的那名学生。
  从教室前方看过去时,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正好在那附近形成了逆光……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没发现到吧。虽说逆光的情形并没有因为我的移动而产生多大的变化,但至少我已经能看到那里有位子、谁坐在那里了。
  这时的「灿烂阳光」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给人不怀好意的感觉,跟字面的意义正好相反。就拿坐在那里、半身承受着它的学生来说好了,他们都被照到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隐藏在光明之中的黑暗……我突然想到这样的句子。坐在那里的人肯定不怎么舒服,为了看清楚他的表情,我不停地眨着眼睛。每当我眨一次眼,他的轮廓就变得更清楚,并逐渐放大……幸好此时阳光也开始减弱,让我终于看清楚他的样貌。
  坐在那里的人是她。
  在医院的电梯里遇到的戴眼罩的少女。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地走向地下二楼的昏暗走廊……
  「……Mai。」我以不让任何人听到的音量自语道。
  「Misaki Mai。」

  5

  早修结束后的十分钟,班导久保寺老师依旧待在讲台上,只有副导三神老师离开了教室。久保寺老师会留下来是因为第一节就是他的国文课。
  久保寺老师的国文课,果然不出所料,平淡无奇。他讲话的语气依旧很客气,遣词用句也尽量浅白,但就是少了点魅力,没什么火花……总之,就是很平淡啦。当然,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老实表现出很无聊的样子,因为会招来人家的反感。不但老师会不高兴,恐怕连同学也会。
  我瞪着全新的教科书,努力跟纠缠不休的睡魔对抗。
  那是硬从明治时期文豪写的短篇小说中节录出来的一段文章。我读着上面的句子,一半的心思却在想读到一半的大部头史蒂芬•金。啊,被疯狂的头号书迷囚禁起来的畅销作家保罗(Paul Sheldon)的命运会如何?该不会有什么惊人的发展吧……
  虽然久保寺老师上课这么无趣,教室里却是出奇地安静,跟我心里想像的「公立国中」一点都不一样。也许这是我个人的偏见,但一开始我以为应该会更吵一点才对。不过呢,这并不表示每个人都很认真地在听讲。虽然不至于私底下交谈之类的,但仔细一看,有人正在发呆,也有人正在猛点头。甚至有人偷偷地在看杂志,或是在课本上乱涂鸦。他们会这样可能也是因为久保寺老师不会一一纠正学生吧?
  怎么回事?
  这个班的气氛未免太安静了吧?……不,与其说是安静,应该说是沉闷才对——沉闷,而且拘束……嗯,就是这种感觉。
  这是为何呢?我心想,该不会是因为……
  今天开始有一个陌生人进了这个班级?换句话说,是我这东京来的转学生造成的?所以全班才会有点紧张……不,不,这么想的话,好像又太抬举自己了?
  ……是因为她吗?Misaki Mai?
  我突然想知道她在干嘛,偷偷往她的座位瞄。此时,她正用手撑着脸颊,呆呆望着窗外。我真的只瞄一眼,所以看到的就只有这样。逆光之中,她的形体大致上就是个模糊的「影子」。

  6

  第二节以后的其他课,我还是有同样的感觉。当然情况会因为科目或授课老师而有些微的不同,不过,该怎么说呢?总觉得表面下有暗潮汹涌着。
  不可思议的安静、拘束,还有紧张感……没错,就是这些。
  虽然我还说不出是谁?为什么?不过,我确实感觉到了。那就好像某人(也许是大家?)正提防着什么……搞不好还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之下。连他们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提防……不,说不定这些都只是我自己多心,无中生有?——也不无可能。唉,算了,也许久了就习惯了。
  下课休息时间有几个同学来找我讲话,大伙儿聊了几句。每次一有人喊「榊原」、「榊原同学」,我心里都会一惊,绷起神经。不过,基本上我表现得颇为沉稳,应付得也还算得体——我觉得啦。
  「害你住院的那个病已经好了吗?」
  ——嗯,已经没事了。
  「东京跟这里,哪边比较好?」
  ——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不同。
  「不过呢,还是东京比较好。不像夜见山这种地方城市,只会越来越没落而已。」
  ——那边也有让人很受不了的地方。到处都是人,街上闹烘烘的,难得有平静的时候……
  「住在都市肯定是这样的。」
  ——相较之下,这里安静多了。又可以亲近大自然。
  夜见山比东京好,这有一半是真心话,有一半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听说你父亲是大学教授,因为研究现在人在国外是吗?」
  ——咦,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
  「是久保寺老师说的,所以大家都知道。」
  ——是吗?所以,我之前上哪一所国中,大家也都知道啰?
  「都知道啊。不过,送花去医院探望你这件事,是三神老师提议的。」
  ——喔,原来如此。
  「依我说,这个班级的导师干脆就让三神老师做好了。她不但人长得美,办事又灵光,才不像……喂,你不这么认为吗?」
  ——唔,或许吧。
  「对了,榊原同学……」
  ——我爸他从今年春天开始,一整年都会待在印度。
  「印度?那不是比日本还热吗?」
  ——嗯,好像真的满热的。
  我一边应付一堆有的没有的问题,一边搜寻着Misaki Mai的身影。不过,她一下课马上就离开了座位,人也不在教室里面。难道她休息时都一定会跑出去吗?
  「你东张西望的,是不是哪里让你觉得不安?」
  ——不……没什么。
  「送去医院给你的笔记影本有用吗?」
  ——啊,嗯。非常有用。
  「午休的时候,我带你全校逛一圈怎么样?有很多地方要先去认识一下。」
  如此提议的是一名叫做勅使河原的男同学。这里规定在学期间每个学生都要在制服上别上名牌,所以不用他自我介绍,我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跟风见智彦的感情似乎很好,因为他们是两人一起来找我讲话的。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我回答道,不动声色地看向Misaki Mai的位子,眼看着下一节课就要开始了,她还没有出现。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到一件很奇怪的事。
  面对操场靠窗的最后一个座位是她的位子。只有那位子的书桌跟教室其他的不一样,怎么看都像是年久失修、早该汰换的骨董。

  7

  我以速战速决的方式,很快地解决了午餐。
  虽然也有不少同学把桌子并在一起吃饭,不过呢,我并不是很想打入他们的圈圈,所以只好用比赛谁吃得快的速度,三两下地把外婆准备的便当嗑完。仔细想想,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学校吃着家人亲手做的便当。以前那所国中有营养午餐,碰到学校举办远足或运动会的时候,我就会去便利商店张罗自己的午餐。从小学开始,一直都是这样。为了没妈妈的儿子,偶尔亲自下厨之类的……我老爸压根就没想过。
  因此能吃到外婆亲手做的便当,实在令人感动揪心。谢谢你,外婆,我吃饱了。我再次怀着无比感恩的心情,偷偷在心里双手合十。
  话说回来——我将教室内环顾了一遍。Misaki Mai人呢?
  午休时间,她都在哪里?做些什么?
  「榊原。」突然有人从背后叫住了我。
  同一时间,我的肩膀还被拍了一下,让我全身的神经更加绷紧了。我心想「终于来了吗?」心惊胆战地把头转了过去——
  叫住我的人是勅使河原,风见也在旁边。从他们两人的脸上感觉不出半点恶意……真是的,我快被自己的神经过敏烦死了。
  「我们刚才说好的。」勅使河原说。
  「要带你去校园逛逛。」
  「啊……对喔。」
  其实不用特地带我去逛的,这是我有点孤僻的真心话。学校哪里有什么,到时再问人就知道了。不过,唉,难得新同学这么热情,我怎么可以辜负人家的好意?说什么都要配合一下……

  于是,我们三人一起走出了三年三班的教室。

  8

  风见和勅使河原这组合,乍看之下还真的很不搭轧。
  相较于一本正经、很有班长派头的风见,勅使河原却很轻浮,枉费有一个这么威风的姓,他不但染发,学生制服的扣子还两、三颗不扣。不过,这只是他的外表,骨子里他可是好学生,一点也没学坏。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两人从小学三年级就一直同班到现在,连家都住得很近。
  「他小时候明明皮得要死,长大后竟然成了什么狗屁优等生,真是想不到啊想不到……」
  勅使河原嘻皮笑脸地用酸溜溜的语气说道,风见则由着他说,没多大反应。后来勅使河原连「孽缘」这种话都讲出来了,但风见也只是回了一句「喂,你搞错对象了吧?」听他们打打闹闹的,我的心情也跟着愉快了起来。
  我本来就不擅长和勅使河原这种「口无遮拦」的家伙打交道。不过呢,像风见这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也不想跟他太亲近。算了,还是随和一点,不要把对人的偏好表现出来吧。我心里暗自决定,反正明年春天老爸回国后,我也会立刻返回东京,在那之前我要跟这所学校的大家保持良好关系——这是我在夜见山的这段日子,首先要做到的功课。
  「对了,榊原你相信灵魂或是鬼神作祟吗?」
  「啊?」突然被这么一问,我根本反应不过来。
  「我是说,你是无神论者吗?」
  「灵魂?鬼神作祟?」
  「所谓的超自然现象,你相信吗?」风见从旁插嘴。
  「不只是灵异现象,飞碟、超能力,或是诺斯特拉姆斯的预言都算。当今科学无法解释的怪现象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呃,一时之间我很难回答。」我望向风见,发现他的表情十分认真。
  「不过,基本上,那方面的事我很少当真。」
  「一向吗?完全?」
  「嗯,应该是吧。至少像『校园七大不可思议』之类的,我就从来不信。」虽然我不懂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转变,不过我想接下来他们肯定会聊那个,干脆先下手为强。
  「兔子和土拨鼠一夕之间全消失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那『莲花池的手掌』呢?」这是勅使河原问的。
  「哦?还有这种事?」
  「那个池就在那边。」勅使河原伸手指向前方,不远处有个用水泥砌成的方形小池塘。
  我们离开教室所在的三层楼钢筋建筑,现在正走在中庭的步道上。中庭的另一边有一栋差不多规模的校舍,称为「B号馆」。我们走出来的那栋叫「C号馆」。跟各楼以走廊相连的是「A号馆」,是教职员办公室和校长室所在的行政大楼。A号馆后面紧邻着「特别教室大楼」。这栋简称为「T栋」的大楼,诚如其名,里面主要是理科教室、音乐教室等特别教室※。(※日文的特别教室读音TOKUBETSUKYOSHITSU,第一个音是T。)
  勅使河原所指的那个池子,位在中庭的外侧。我们先走到A号馆的入口处,再从步道绕了过去。
  「听说那个池子里不时会有沾满血的手掌从荷花叶中伸出来。」勅使河原绘声绘影地说,但我只觉得「蠢透了」。何况,他所说的荷花其实根本是「睡莲」好不好,凑近一看就知道了。
  「好了好了,别管什么『七大不可思议』了。」风见说。
  「怎么样?榊原同学。说到超自然现象,可是各式各样都有,难道你一个都不相信吗?」
  「嗯,这个嘛……」斜望着铺满睡莲叶子的池塘水面,我低声地说:「既然UFO的语意是『不明飞行物体』,那就代表它是『存在的』。至于它是外星人的铁饼还是什么,就是另外的问题了。而超能力呢,电视或杂志上介绍的那些百分之百都是骗人的。那种东西要叫观众或是读者相信恐怕很困难吧?」
  风见和勅使河原面面相觑,两人脸上都出现很复杂的表情。
  「话说诺斯特拉姆斯的『恐怖大王』预言明年就可以验证了,只要再等上一年几个月就可以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怎样?你们觉得它有可能实现吗?」面对我的质问,风见不置可否地偏了偏头。勅使河原却——
  「我百分之百相信。」他答道,还故意噘起一边的嘴角。
  「所以呢,反正一九九九年的夏天世界就要灭亡了,我们根本不用烦恼考试什么的。应该趁现在及时行乐才对!」
  不知道他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但我也在某个地方看过消息指出:奥姆真理教引起那样的骚动后,和我同世代的年轻人里还是有很多「信众」。大概是为了要利用世界末日的预言来逃避个人面临的问题,所以才不愿意去追究它的真假吧——这是父亲当下对这件事所做的注解,我也大致赞同。
  「言归正传。」
  经过睡莲池再绕到B号馆的后方时,勅使河原边走边说道。
  「灵魂啦、鬼啦这种东西,你是不相信的啰?」
  「嗯,应该是吧。」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相信吗?」
  「也不是啦,如果眼前真的出现类似的东西,并有证据证明它确实就是幽灵的话,或许我就会相信。」
  「哦,证据啊。」
  「证据,是吗?」风见说。一脸严肃的他,戳了戳银框眼镜的鼻梁架。
  真是的,什么跟什么啊?
  这两人到底想说什么啊?——我终于再也受不了了,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那是?」我指着隐身在B号馆后面的建筑,转身向两人问道。
  「原来还有其他的校舍啊。」
  「那是『〇号馆』,大家都这么叫它。」风见回答。
  「〇号?」
  「因为是旧校舍。一直到十年前吧?三年级的教室都还在那边。许多原因……造成了学生人数减少,班级也缩编了,所以那边就废弃不用了。A号馆或B号馆的名称,都是后来才流行那么叫的,所以那栋旧校舍就叫做〇号了……」
  确实,那栋「旧校舍」比我今天在校内看到的任何一栋校舍都还要古老。
  厚重的两层楼砖造建筑,墙壁的红砖褪色得非常严重,仔细一看到处都是裂缝。二楼旧教室的一整排窗户全是关着的,其中几扇大概是玻璃破了吧?还用木板钉死了。这种地方不正是制造灵魂、鬼怪,穿凿附会刚才讲的「七大不可思议」的最佳场所吗?
  「所以,它现在都没在使用了吗?」我慢慢地走了过去。
  「它现在是普通教室。」风见与我并肩而走。
  「二楼已形同废墟,禁止进入。一楼是第二图书室、美术教室以及文艺社团的办公室。」
  「第二图书室?竟然还有这种地方。」
  「使用的人少得可怜,因为平常大家都会去A号馆的第一图书室。连我也只去过一次。」
  「里面放的都是什么样的书啊?」
  「跟乡土史有关的文献啦,校友捐赠的珍本啦,好像数量还挺多的,所以感觉比较像是藏书库而不是图书馆。」
  「这样啊。」真想去看看,我的兴趣被挑起来了。
  「美术社,这所学校应该有美术社吧?」我突然想到就顺口问了。
  风见慢条斯理地答说:「嗯,现在有。」
  「现在……怎么说?」
  「去年为止都还没有活动,是从今年四月开始才又复活的。」这次换勅使河原说话。
  「顺便告诉你,顾问还是可爱的三神老师呢,我要是有那方面才能肯定会第一个去报名。——榊原,你要参加吗?」
  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一头金发的傻小子,有点夸张地耸了耸肩。勅使河原看了也没收敛一点,依旧嘻皮笑脸的。「喂,榊原。」仿佛要阻止我再度迈开脚步似的,勅使河原说:「其实,我有件事要告……」
  就在这时候他的话被打断了,因为我突然「啊」了一声。真的是脱口而出,不是故意的。在〇号馆和前方B号馆中间的庭园里,有着美轮美奂的花圃,其中有几处正盛开着黄色的蔷薇。当我望向和煦春风中摇曳的花朵时,赫然发现她——Misaki Mai的身影。
  我什么都没想,凭直觉朝她走去。
  「喂、喂,榊原。」
  「你是怎么了?榊原。」
  耳边传来勅使河原和风见惊慌失措的声音,但我装作没听到,加速前进,几乎是小跑步。
  她——Misaki Mai正独自坐在花圃那边树荫下的长椅上,附近半个人都没有。忽然一阵强风吹来,花草树木被吹得沙沙作响。蔷薇的甜香搔得人鼻腔痒痒的。
  「嗨。」我向她打招呼。
  那望着天空、不知在冥想还是在发呆的眼睛(左边那只用白色眼罩遮了起来)对声音起了反应,先是转向我,然后定住不动。
  「嗨!」我故作潇洒地轻轻举起了手。
  「你是Misaki同学,对吧?」我边说边走到她坐着的长椅旁边。此时的我比今早在教室里向大家自我介绍时还要紧张,甚至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我们好像在同一班。三年三班。我是,呃,今天刚转来的……」
  「……为什么?」她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跟在医院电梯里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语气同样是冷冰冰的。
  「为什么?」她又重复了一次。
  「没关系吗?你这样……」
  「咦?」我不懂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也好,「没关系吗?」也罢……完全不明白她是在指什么,只能傻愣愣地站着。
  「那个,我是说……」我焦急地想找个话题。
  她将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无声地从长椅上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别在她胸前的名牌。为了制造区隔,三年级的名牌是淡紫色的。难道是我多心吗?总觉得她的名牌看起来特别脏、特别绉,不过,上面确实绣有「见崎」两字。所以「Misaki」的写法是「见崎」……见崎•Mai。
  我的嘴张开了又闭上。本想说「上次在医院我们见过」,却没办法顺利发出声音来。这时她说了一句:「你最好小心一点,」静静转过身去,
  「等、等一下……」我情急地想要叫住她,她却还是背对着我。
  「小心一点比较好,说不定已经开始了呢。」
  然后,见崎•Mai留下还愣在原地的我,迳自离去。
  我用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她往〇号馆的入口走去,消失在那栋古老的建筑物里,悄悄没入无边的阴影中。
  宣告午休结束的钟声朗朗响起,冻结的时间因此解冻了。我猛然回过神来,看了看四周。
  「喂!你在干嘛?榊原。」勅使河原的大嗓门杀到了。
  「下一节是体育课,更衣室就在体育馆的旁边。不赶快会来不及喔。」
  回头一看,勅使河原的嘴噘得都像是祭典中戴的火男面具了。而在他旁边的风见则是一脸苍白地低着头,不知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9

  体育采男女分开上课的方式。
  我穿着制服坐在操场北侧有树荫遮蔽的长椅上。根据医师的指示,我不能从事剧烈运动,所以根本就不会碰上勅使河原说的「来不及」的状况。
  男生在旁边看的只有我一个。
  大家全穿着白色的体育服,轮流练跑四百公尺。跟午后耀眼的阳光相反,空旷操场上只有十几条人影在活动的光景,不知怎地,竟给人一种冷飕飕的感觉。跑步的话,长跑、短跑我都喜欢。利用到器材的体操和游泳我也都爱。我不喜欢的有足球、篮球……总之,团队竞赛不是我的强项。好想跑喔。现在就算多做几次深呼吸,胸口也完全不会痛了,所以干脆我也下去。
  想跑又不敢跑,我内心犹豫着。如果在这里乱跑、乱跳的话,搞不好肺的哪边又会破一个洞。虽然老爸说「不会再复发」,但他讲的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我可不想随随便便勉强身体,然后再受一次罪。现在还是安分一点比较好吧。
  操场的西边有个沙坑,班上的女生正在练跳远。
  她——见崎•Mai应该也在里面吧?我心想,一边眯起眼睛想要看个清楚,可惜距离太远了。对了,她左眼戴着眼罩,所以说不定她也没下去、在旁边看?换句话说,她可能坐在那附近的长椅上……
  有了,有一个类似那样的人影。
  离沙坑有点距离的树荫下,有一个穿制服的人孤零零地站着——是她吗?
  距离终究还是太远了,看不清楚那个人是不是Mai。
  话说回来,我也不好东张西望地猛往女生那边瞧吧?「啊——」我打了个哈欠,双手交叠枕在头的后面,试着闭目养神。不知怎么地,耳畔突然响起九官鸟小玲那怪腔怪调的叫声:「怎、么了?」
  然后,大概过了五、六分钟之后吧?
  「那个,榊原同学。」有人出声叫我。
  我吓了一大跳,奋力把眼皮撑开,定睛一看,就在前方一公尺处,有一个穿着蓝色西装外套的女生。然而她并不是见崎•Mai。
  脸上戴着的不是白色眼罩,而是银框眼镜。发型也不是短鲍伯头,而是及肩的中长发。——是班长模木由佳里。
  「你有一阵子不能上体育课了,是吗?」樱木由佳里问。
  我藏起内心的小小失望,若无其事地答道:「嗯,因为我出院才刚满一个礼拜,医生交代说不可以从事剧烈运动——樱木同学也不下去吗?是哪里不舒服?」
  「昨天跌了一跤,脚扭伤了。」樱木由佳里说,视线落在自己的脚上。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脚从右边膝盖到小腿肚都缠着绷带,好像很痛的样子。
  「那个……你说跌了一跤,该不会是在学校后门的坡道上跌的吧?」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樱木听罢,莞尔一笑,好像不那么紧张了。
  「幸好是在其他地方跌倒的。那个禁忌你已经知道了?」
  「是啊。」
  「那你——」瞧她一副很想聊的样子,我赶紧乘机打断她,「上次谢谢你。特地跑来医院看我。」
  「啊……哪里。不客气。」
  「你要坐吗?」我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受伤的人,然后试着改变话题。
  「对了,体育课为什么不让两班合在一起上呢?」从刚才我就对此事感到不解。
  「像这种男女分开上的体育课,一般都会跟隔壁班的合上不是吗?公立学校尤其爱这么安排。因为男女分开的话,不但要配两个老师,学生的人数又会减半……」人数这么少的话,连要比赛足球都不够。我是无所谓啦,反正我又不爱足球。
  「其他班就不一样。」樱木答说。
  「一班跟二班,四班跟五班,他们都是两班合在一起上。只有三班单独上。」
  「只有三班?」如果班级数是奇数的话,会有一个班剩下来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为什么「单独」剩下来的会是三班呢?照理说,应该是五班才对。
  「午休,你跟风见还有勅使河原同学在一起吧?」这次换她转移了话题。
  「啊,是。没错。」
  她继续坐在长椅上,偏头仰望着我。
  「那个……他们告诉你了吗?」
  「你说他们?」
  「是的。」
  「他们带我校园逛了一圈,说『那是A号馆,再过去是特别教室T栋』,大概是这样,然后就只有再讲到中庭莲花池里的怪手什么的。」
  「就这样?」
  「最后我们有去到〇号馆那边,聊了一下那栋旧校舍的情况。」
  「就这样?」
  「嗯,应该是吧。」
  「喔。」樱木由佳里一边沉吟一边点头后,以更低沉的声音说道:「……不好好做的话,会被赤泽同学骂的……」
  这段喃喃自语我听得不是很清楚。赤泽同学?——如果我没记错,今天请假的学生里有一个就叫做「赤泽」。樱木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缓缓地从长椅上站起。看得出来,她很保护受伤的右脚。
  「对了,樱木同学。」终于,我鼓起勇气问了。
  「那,见崎同学呢?」
  「——咦?」她说,头偏向一边。
  「有一个叫见崎•Mai的女生,是我们班的吧?喏,就左眼戴眼罩的那位。体育课她也只是在旁边看吗?」
  樱木轻声地「咦?」「咦?」个不停,始终偏着头,表情十分困惑——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有那么奇怪的反应。
  「午休快结束时,我在〇号馆前遇见了她。」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上方传来一阵闷响,轰隆隆隆……是飞机在天上飞吗?不,不是那种声音。该不会是——雷吧?
  我抬头仰望天空。
  视野有一部分被树荫遮住了,记得到刚刚为止都还是晴朗的五月天的,但我东看西看后,竟发现北边有若干云层正在变化。方才的声响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雷鸣吧?
  轰隆隆隆……远处再度响起同样的声音。
  啊,果然。这就是所谓的春雷吧?傍晚可能会下阵雨喔。我一边这样揣测着,一边放眼往北边的天空望去。
  「咦?」我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她,惊呼出声。
  「竟然有人……在那种地方。」
  盖在操场北侧的三层楼校舍,C号馆。就在它的顶楼——
  有人正在那边。
  有人正独自站在围起来的铁栏杆前——那是?
  是她,是见崎•Mai。
  直觉是这么告诉我的。虽然我连她的服装都看不清楚,更别提五官了。
  于是,下一秒钟,我就丢下一脸困惑的樱木由佳里,拔腿往C号馆跑去。

  10

  就在我爬楼梯的时候,忍不住又喘了起来。肺破了个洞的透视影像不时闪过我的脑海,不过我现在更在乎的是从操场看到的人影。
  通往顶楼的出入口很容易就找到了。漆成米白色的不锈钢门,红色麦克笔写的「禁止随意进入」的厚纸板则用胶带贴在门板上。
  我迟疑了一秒,决定忽略这不太斩钉截铁的禁止标语。门并没有上锁。我推开门,登上顶楼。我的直觉是正确的,那道人影果然是见崎•Mai。
  钢筋校舍的屋顶,已经斑驳的水泥颇杀风景。而她却在这里,独自一人——
  她就站在面向操场的铁栏杆前,只要一转身就能看见我。可她却什么都没说的,继续背对着我。我一边调整紊乱的呼吸,一边慢慢走到她的旁边。
  「喂,你——见崎同学。」我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那个……你,体育课也不用上吗?」没反应。
  我又往前走了一、两步,「没关系吗?我是说你现在人在这里。」
  「还好吧……」始终背对着我的她,终于有了回应。
  「反正在旁边看也没多大的意义。」
  「老师不会生气吗?」
  「不会。」她细声回答,转身面对我。这时我才看到她胸前抱着一本八开大的素描簿。
  「那你自己呢?」她反问。「没关系吗?跑来这种地方。」
  「还好吧……」我学她刚才的反应,「体育课在旁边看真的很没意思……你在画画吗?」
  她没有回答,却把素描簿藏到了背后。
  「午休碰到时我也说了,呃,我是今天刚转到三年三班的……」
  「榊原同学,对吧?」
  「嗯,而你是见崎……见崎•Mai同学,是吧?」我往她别在西装外套上的名牌偷瞄一眼,「请问Mai,汉字要怎么写啊?」
  「鸣叫的鸣。」
  「鸣?」
  「共鸣的鸣,哀鸣的鸣。」
  「鸣」是吗?——见崎•鸣。
  「那个,我们之前在市立医院见过,你记得吗?」终于把要讲的话讲出来了。话说刚才开始,我的心脏就不受控制,扑通、扑通地狂跳个不停,那脉动的感觉都清晰地传到耳朵来了。
  「就在上个礼拜的礼拜一。我们碰巧搭乘同一部电梯,你要去地下二楼……那个时候我有问你的名字,所以你告诉了我。你还记得吗?」
  「上个礼拜的礼拜一……」见崎鸣一边沉吟,一边闭上没有被眼罩遮住的右眼。
  「……或许有吧。」
  「果然,我一直在想……那天的事。所以今天在教室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
  「喔。」
  她的反应很冷漠,不过那小而薄的嘴唇隐约含着一抹浅笑。
  「那时你去地下二楼是有什么事吗?」我追问下去,「记得你说要送东西过去,是要送给谁呀?你手上拿着的好像是白色的人偶,那就是你要送的东西吗?」
  「我讨厌人家问个不停。」鸣冷冰冰地说完后,别开了视线。
  「啊,抱歉。」我赶紧道歉。
  「我不是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只是有点好奇……」
  「那天,发生了一件悲伤的事。」
  ——它在那里等我。我可怜的半身。
  没错,记得当时在电梯里面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我可怜的半身指的是……
  虽然我很想知道答案,却不好再问下去。她自己也没多透露什么。远方雷声再度响起。吹过顶楼的风好像比刚才还要冷,是错觉吗?
  「你——」见崎鸣主动开口。
  「你叫做榊原•恒一(Sakaki-bara•Kou-iti),对吧?」
  「嗯,没错。」
  「你很在意吧?那个。」
  「嗯……咦?」等一下。难道她要在这里聊那个?
  「什、什么意思?」鸣用平静的眼神凝望着故作镇定的我。
  「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同样的姓在日本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如今还不满一年呢!」
  「…………」
  「榊原……,幸好你的名字不是『圣斗』(Seito)。」说罢,她的嘴角又泛起一抹浅笑。
  真是败给她了。那个话题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今天在学校也还没有人提到。偏偏现在,从见崎鸣的口中讲了出来。
  「怎么了?」鸣疑惑地偏着头。
  「难道你不希望别人提起?」
  我很想不在乎地回答「没有」,但却说不出口,这下该怎么办呢?我还没开始想应对之策,就决定还是坦白算了。
  「因为它会唤起我不好的回忆,」我表情严肃地说道,「去年,在之前的学校。神户发生了那起事件,使得『酒鬼•蔷薇•圣斗』(Sakaki-bara•Seito)变成大家讨论的话题,再加上被逮捕的嫌犯又跟我一样是十四岁的国中生……」
  「所以,你被霸凌了吗?」
  「没有到霸凌那么严重。只是……」是啦,真的没有那么严重,并没有人恶整我,只是大家会半开玩笑地——
  把我的姓写成「酒鬼蔷薇」,或是叫我「圣斗同学」之类的,说无聊还真的挺无聊的,充其量不过是孩子气的恶作剧。当然,我都只是一笑置之,没有多加理会,但久了毕竟是一种困扰。换句话说,它成了压力的来源。每天我都抱着这样的压力过日子,直到去年秋天,第一次气胸发作。究其原因,说不定就是「酒鬼蔷薇」所造成的,这种推断也不无可能。
  老爸离开日本的这一年会把我送来夜见山让外公外婆照顾,也是因为他知道个中的隐情,难得展现出为人父母体贴的一面。他大概是觉得与其让我在学校人际关系越来越差,还不如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会比较好吧?
  我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但见崎鸣听了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同情或是不好意思的样子。
  「这里,都没有人提过?」她问。
  「你是第一个。」我露出苦笑。不可思议的是,心情变得比较轻松了。
  只因为这样的经历,从早上开始只要一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就会全身紧绷。我甚至觉得像这样介绍自己、跟人家讲话,根本是愚蠢透顶。
  「大家可能有所顾忌吧?」鸣说。
  「是吗?」
  「不过呢,这个顾忌未必是考虑到你的心情。」
  「怎么说?」
  「听到榊原这个名字很自然地会联想到『死』,而且还不是单纯的死,是以学校为舞台的凄惨之死。」
  「联想到『死』……」
  「没错。」鸣静静点头,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
  「大家想到就很害怕。所以……会下意识地不去提它,就像保护伤口一样。」
  「——所以呢?」
  她是什么意思?
  「死」是个不吉利的字眼,任谁都会觉得讨厌,这是可以理解的。只是……
  「在这里,」鸣的语气依旧是那么的冰冷、平淡,「在这所学校里面,三年三班是最接近『死亡』的班级。一直以来,比起任何学校的任何班级都要接近死亡。」
  「接近『死亡』……」好难懂啊!我用手抵着额头。
  鸣凝视着我的右眼逐渐眯成了一条线。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榊原同学。」接着,她慢慢地转身面向操场那边,倚着咖啡色的铁栏杆,抬头看向斜上方。我站在她的背后,也学她仰望天空。跟刚刚比起来,云好像又变厚了。
  远方再度传来雷声。饱受惊吓的乌鸦聒噪着,有几只鼓动黑色的翅膀从树林里飞了出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呀,榊原同学。」见崎鸣保持仰望天空的姿势,重复了同样的话。
  「还没有人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
  「还有啊,你最好不要跟我太接近。」
  她越说我越糊涂了。
  「最好也不要像这样跟我讲话。」
  「为什么……总有个理由吧?」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什么嘛……」一点诚意都没有,说了等于没说。
  我还考虑要怎么回话时,见崎鸣已默默转身,把素描簿揣在胸前,从我身旁经过,朝入口处走去。
  「再见,榊—原—同学。」
  像被施了咒语似的,我的整个身体瞬间僵住了,但我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追了上去。这时,校园那边又传来乌鸦的叫声。
  我突然想到昨天晚上怜子阿姨告诉我的「心理建设」之一。
  上到顶楼如果听到乌鸦的叫声,回教室的时候一定要先跨出……
  ……右脚?还是左脚?到底是哪一脚?记得好像是左脚,我还在回想,鸣就俐落地打开了门,消失在门的后方。
  她先跨出去的那只脚是……右脚。

  11

  就在第六节课上完的时候,雨终于下了下来,那是季节错乱似的骤雨。
  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想:没带伞该怎么办呢?就在这时,书包里转到静音模式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是外婆打来的。
  「我马上过去接你。你在学校正门口等我。」
  这通电话来得正是时候,但我却还是逞强地说「没关系」。
  「没关系啦,外婆。等一下雨就变小了。」
  「你这孩子病才刚好说什么傻话?要是淋雨感冒了,那可严重了。」
  「可是……」
  「听话,恒一。一定要等我过去接你哟。」
  电话挂断了,我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吁」地叹了口气。
  「喂,原来你也有手机啊,榊原。」
  这时跟我讲话的人是勅使河原,他往学生制服的口袋里乱掏了一阵,拉出一只挂满吊饰的白色机子。
  「好兄弟,电话号码说来听听吧。」
  自己有手机的国中三年级生还算少数。即使在东京的学校,连PHS算在内,顶多也就是每三人有一人持有手机吧?
  我一边与他互换电话,一边看向靠窗的那边。最后面见崎鸣的座位上,已不见她的身影。
  勅使河原把手机放回口袋后,我说:
  「喂,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坐在那边叫见崎的那个女生。」
  「嗯?」
  「她怪怪的。到底……」
  「你还好吧?榊原。」勅使河原一脸严肃地偏着头,突然冒出一句:「振作一点。」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背后,随即闪得不见人影。
  我离开教室,前往正门穿堂的A号馆,途中在走廊上遇到了副导三神老师。
  「今天过得如何?榊原同学。对新学校有何感想?」
  三神老师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被她这么一问我有点慌乱,却还是淡然地回说:「还好吧,好像还应付得来。」
  三神老师用力点了个头,「正在下雨耶,你有带伞吗?」
  「呃,阿嬷——不,我外婆会开车来载我。刚刚,她有打手机给我。」
  「那我就放心了,要小心喔。」
  在稍微减缓的雨势中,外婆驾驶的黑色公爵(Cedric)抵达了穿堂旁的停车场,那是与三神老师对话完十五分钟后的事了。
  穿堂附近有几个被突如其来的阵雨害得无法返家的学生。我不想被他们撞见,所以赶紧钻进副驾驶座里。
  「辛苦你了,恒一。」一边转动方向盘,外婆一边说道。
  「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嗯,身体很好。」
  「跟班上的同学,相处得还愉快吧?」
  「还算……愉快。」
  车子驶离校园,开在湿淋淋的柏油路上,朝正门缓缓前进。就在半路上——
  靠着车窗向外望的我,突然看到了她。在已然减缓但还称不上毛毛雨的细雨当中,她独自一个人,伞也没撑地走着。——是见崎鸣。
  「怎么了吗?」
  在车子要出校门前,外婆问道。大概是我的神情有异吧,明明既没出声也没摇下车窗啊。
  「——没什么。没事。」我答道,扭动上半身,试图看向后面。然而,鸣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简直就像溶在雨中,消失了一般。当时我心中是这么想的。
 楼主| 发表于 2012-9-23 16: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五月之二

  1

  「这是什么?」三神老师问道。
  她问的是坐在我左边的男生,名叫望月。望月优矢。
  个子娇小、皮肤白皙,五官虽不突出,但颇为清秀……说真的,他要是穿着女装走在涩谷街头,肯定会有人以为他是美少女,主动前来搭讪。话说回来,我到现在都还没有跟他讲到过话。就算我有意示好,他也是马上就把眼睛转开了。到底只是因为他害羞呢?还是个性阴沉,不喜欢与人为伍?目前还看不出来。
  被三神老师一问,望月的脸微微地红了,
  「呃,那个……」他答得吞吞吐吐。
  「那个……就是柠檬啊。」
  「柠檬?这是柠檬?」
  偷偷看向一脸狐疑的老师,望月小声地回说:「嗯,是的。」
  「这是柠檬的呐喊。」
  这是上学第二天的星期四,第五节美术课发生的事。
  在旧校舍——O号馆一楼的美术教室里,全班分成六组,各自围着一张大桌子画画。每张桌子的中间都摆着洋葱、柠檬或马克杯之类的东西,换句话说,这天美术课的作业是要我们以它们为主题练习静物素描。
  我选了洋葱旁边的马克杯做为素描的对象,用2B铅笔在分配到的图画纸画着。而望月选的应该是柠檬吧?
  我伸长脖子,试图偷看他画的样子。结果——
  喔,原来如此。怪不得三神老师会那么问了。
  望月的图画纸上,有一颗奇怪的柠檬,长得跟桌上的实物很不一样。硬要说它是柠檬的话其实也说得过去,只是这颗柠檬又细又长,足足比眼前的柠檬高了两倍,而且它的轮廓还是用不规则的曲线画成的。柠檬周围的空白也同样用波浪般的曲线来打底……
  什么啊?这是?
  乍见之下,我也会有此一问,不过,想到望月说它是「柠檬的呐喊」,我突然明白了。说到「呐喊」,那可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一幅名画,是挪威画家爱德华•孟克的超级代表作。那幅画的构图和色彩都很奇异,画的是在栈桥上捂着自己耳朵的男子。它跟这幅扭曲的柠檬,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觉得这样画没问题吗?望月同学。」
  抬眼偷瞄了一下双手抱胸的三神老师,「嗯……因为,此刻在我的眼中,这颗柠檬就是长这个样子。」望月战战兢兢地答道。
  「因为,那个……」
  「是吗?」老师的嘴抿成了一条线,露出「无奈」的苦笑,
  「这跟我们这堂课的主题不合喔……哎,算了。」
  「如果可以的话,这种练习还是留到美术社的活动上再做会比较好。」
  「啊,是——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你就这样把画完成吧。」潇洒地丢下这句话后,三神老师终于走开了。
  「你喜欢孟克喔?」我仔细看了看望月的画,偷偷问他。
  「啊……嗯。也还好啦。」望月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重新抓起铅笔。不过,感觉他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所以我也就接着问:
  「但是,柠檬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听我这么一问,他把嘴抿成了一直线,就像刚才面对三神老师那样。
  「我只是把我看到的画出来而已。」
  「你是说你看到柠檬在『呐喊』?」
  「才不是。孟克的画经常被误解,其实那幅画里呐喊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他周遭的世界。他就是因为受不了那呐喊才捂住耳朵的。」
  「那么,你的画里呐喊的也不是柠檬啰?」
  「没错。」
  「所以柠檬没有呐喊,而是捂住了耳朵?」
  「也不是这样说啦……」
  「唉,不管了。听说你是美术社的?」
  「嗯,我是升上三年级后才又入社的。」
  话说回来,昨天勅使河原好像说过美术社到去年为止都是停止活动的状态,从今年四月开始才在「可爱的三神老师」的带领下重新……
  「榊原同学你呢?」这时候,望月第一次正眼瞧我。他像可爱的小狗略偏着头,「有兴趣参加吗?美术社。」
  「你是说我吗?」
  「对啊,因为……」
  「也不是说完全没兴趣啦……不过呢,对画画我不是那么擅长。」
  「功力好不好是次要的。」望月一本正经地说道。
  「画画呢,要用心去画。这正是它有趣的地方。」
  「用心去画?」
  「没错。」
  「就像这个?」我指了指他画的「柠檬的呐喊」,没想到望月竟老实不客气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对啊」,用手搓了搓鼻子的下方。
  也许他很怕生,不喜欢跟陌生人接近,但跟他谈话之后会发现他个性还满有趣的。我心里这么想,同时觉得自己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说到美术社,脑海里有某个念头闪过……昨天体育课,在C号馆的顶楼跟见崎鸣聊天的时候,她就带着一本素描簿。难不成她也是美术社的?
  这间0号馆的美术教室比普通教室要大上一倍。虽然陈设和备品都很老旧,灯光也有些昏暗,但因为天花板挑高的关系,不怎么有压迫感,反而给人很宽敞的感觉。
  我试图重新扫视了一遍整间教室。果然,还是看不到见崎鸣的身影。
  上午的课都还有看到她啊,我不禁疑惑了起来。虽然没时间好好交谈,但有一次我趁课间空档成功堵到了她,跟她聊了几句。昨天你一个人淋雨回家喔?说的无非就是这种无聊的话。
  「因为我不讨厌雨。」那时她说。
  「我最喜欢的就是寒冬冰冷的雨。快要变成雪之前的雨。」
  我原想午休时再去堵她,跟她多聊几句的,但跟昨天一样,我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从教室消失了踪影。然后,直到第五节的这堂课开始了,她都没有出现……
  「对了,榊原同学。」望月出声叫我,打断了我对鸣的揣想。
  「干嘛?」
  「你觉得……三神老师怎样?」
  「你问错人了,这问题我无法回答。」
  「喔,是吗?……唔,也对。」望月不住地点头,脸又微微地红了。
  什么嘛,这家伙——咦?我不禁心头一惊。
  他该不会暗恋美术老师吧?这样好吗?两人相差了十几岁耶。

  2

  「话说孟克的『呐喊』,总共有四个版本。」
  「啊,这我听说过。」
  「我最喜欢的是收藏在奥斯陆国立美术馆的那幅。红色的天空显得无比惊悚,好像随时都会滴下血来。」
  「哦?——不过呢,那幅画与其说是惊悚,倒不如说是让人感到不安吧?如果仔细看的话。这样你还会喜欢吗?」
  说好懂那幅画还真的挺好懂的,只因视觉印象太过强烈,大家反而把它的主旨抛在一旁,更画了许多谐拟恶搞作。就这点来说,它算是颇受欢迎的作品。当然,望月所谓的「喜欢」绝不只是那种程度的喜欢。
  「不安……是啊。那幅画把不安到无以复加的情绪全部宣泄了出来,所以我很喜欢。」
  「你说你喜欢它的令人不安?」
  「不安这种事,不是假装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的——榊原同学你也会不安吧?班上的同学肯定也会。」
  「柠檬跟洋葱也会?」我半开玩笑地说,结果望月有点难为情地笑了,
  「因为画是心象的投影嘛。」
  「嗯。可是……」
  美术课结束后,我跟望月优矢很自然地结伴离开了教室,跟他一边聊天,一边走在〇号馆幽暗的走廊上。
  「嗨,榊。」
  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下,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勅使河原,好像从今天开始,他决定简称我为「榊」了。
  「你们两个在偷偷讨论三神老师喔?既然这样,我也要加入。」
  「很遗憾,没你想的那么美。」我答道。
  「什么嘛。你们在讲什么?」
  「我们在讲笼罩全世界的『不安』。」
  「什么?」
  「勅使河原,你会不安吗?」
  我心里想说这小子应该不会有那样的情感吧?却还是问了。很自然地,我也省了敬称,直接叫他「勅使河原」。没想到染发的傻小子竟大点其头,回答说:「不安,当然会!」
  也不知道他说真的还是假的。「毕竟升上了三年级,而且还被分到『被诅咒的三班』。」
  「咦?」我忍不住咦了一声,同时窥探了一下望月的反应,他低头默默盯着自己的脚,显得闷闷不乐,好像在抗拒着什么。一瞬间,空气似乎冻结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那个,榊。」勅使河原说,「我从昨天就一直想告诉你……」
  「等一下,勅使河原同学。」望月说话了。
  「你还嫌不够糟吗?」糟?哪里糟?怎么个糟法?
  「是『够』乱了啦,可是……」勅使河原话说到一半,我都被搞糊涂了,虽想开口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临时又打消了念头。
  因为此刻我们正沿着〇号馆的走廊,来到所谓第二图书室的门口。平常鲜少有人使用的老旧图书室,入口的拉门微微敞开着。而且,透过那缝隙可以看见室内的样子。
  有人在里面。她……见崎鸣在里面。
  「怎么了?」勅使河原诧异地问道。
  「啊,失陪一下。」丢下暧昧的回答,我打开图书室的门。人在里面的鸣转过头来看我。
  鸣独自一人坐在盘据房间的大桌子前面。「嗨!」我朝她举起了手,然而她并没有反应,随即把视线移回了桌面。
  「喂、喂,榊,你这是……」
  「榊、榊原同学。你怎么……」不管勅使河原和望月的阻拦,我一脚踏进了第二图书室,

  3

  塞满书、顶到天花板的书柜占据了整个墙面。不只是这样,房间有一半以上的空间还林立着高耸的书架。这里的空间应该跟美术教室一样大吧?却完全没有宽敞的感觉。层层叠叠的藏书给人很大的压迫感。灯光比美术教室的还昏暗,仔细一看,还有几管日光灯是不亮的。
  阅读用的大桌子,只有鸣正坐着的那张,桌子周边摆了十张不到的椅子。左后方的角落,在书架形成的山谷中有一张小边桌,现在没坐人,不过平常应该是管书的老师会坐在那边吧?
  在这充满旧书独特的气味,时间仿佛静止的空间里面……只有见崎鸣一个人。即使我接近了,她也是看都不看我一眼。桌上摆的并不是书,而是一本摊开了的八开素描簿。她跷掉了美术课,独自躲在这里画画吗?
  「这样好吗?你跑进来。」鸣说,依旧不看我。
  「怎么不好?」我反问。
  「那两人没有阻止你吗?」
  「好像有吧。」
  班上的同学只要一提起她态度就很奇怪,这点连我都感觉到了。
  「这幅画是?」我的视线落在素描簿上,问道。
  那是用铅笔画的美少女。并不是漫画或动画风,而是类似写实画的实物素描。
  瘦弱、勉强看得出性别的体型,细细的手和脚。虽然五官,眼睛、鼻子、嘴巴都还没画上去,但还是可以看得出那是个「美少女」。
  「这是……」
  我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因为肩膀、手肘、手腕、髋骨、膝盖、脚踝……这些关节部位的描写,显现出某种人偶特有的「形状」。所谓的「球体关节人偶」,正是以球体关节为构造特征。
  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握在手中的铅笔随意地在画纸上移动。
  「你是以什么为原型?还是,全凭自己的想像?」
  记得她说过不喜欢人家问个不停,我还是抱着被讨厌的觉悟继续问道。结果鸣终于转过头来看我了。
  「这很难说。可能两者都有。」
  「两者?」
  「我打算最后帮她加上一对大翅膀。」
  「翅膀……所以,她是天使啰?」
  「这个嘛……你说呢?」
  难不成是恶魔吗?——竟然差点讲出这种话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鸣并没有说什么,嘴角始终含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你的左眼是怎么回事?」我终于鼓起勇气问起挂念已久的问题。
  「自从在医院见到你,你就一直戴着眼罩——是受伤吗?」
  「你想知道?」鸣略偏着头,眯起右边的眼睛。
  我心跳加速,「啊。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别勉强……」
  「那我就不说了。」
  就在这个时候,房间的某处传来了带着破音的钟声。受损的老旧喇叭似乎一直没有送修,继续用下去。
  是第六节课开始的正式钟声,然而鸣并没有从椅子上站起的意思。也许她又想跷课了。要放着不管呢?还是硬拖她去上课?正当我还在犹豫不决之际,头上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还不去上课吗?」
  初次听到的男性声音。有一点儿沙哑、低沉,还满好听的。
  我吓了一跳,环顾室内,发现了他的存在。就在房间角落那张边桌的前面,有一个穿得一身黑的男子站在那边。刚才明明都没有人的。
  「我没看过你。」男子说。他戴着土里土气的黑框眼镜,蓬松的乱发里夹杂了许多银丝。
  「呃,我是三年三班的榊原。昨天刚转学过来,请问你是……」
  「我是管书的千曳。」男子直直地盯着我看,说道。
  「这里喜欢的话随时都可以来。行了,赶紧去上课吧。」

  4

  第六节是一个礼拜一次的LHR(long home-room),相当于小学的班会时间,不过在级任老师的监督之下很难畅所欲言、自由发挥。这点应该公立、私立都一样吧?
  反正也没有什么非讨论不可的问题……所以形式化地开一开后,班会提早结束了。结果,见崎鸣一整个班会都没有出现。话说回来,久保寺老师和三神老师好像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的样子。这天一样由外婆开车接送我上下学。不管我跟她说了几次「不用了」,她就是很坚持,说什么「只有这个礼拜」。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一直拒绝。说老实话,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留晚一点,寻找见崎鸣的下落。就连勅使河原他们邀我一同回家,我也只能拒绝,乖乖坐进来接送的车子里面。
  那天吃完晚饭后,在怜子阿姨躲进工作室兼寝室之前,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和她好好聊聊。我心里积了很多话想问怜子阿姨,可是真要问的时候却又紧张了起来。于是,我先扯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就在我们聊了一阵子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提到有关〇号馆第二图书室的事。
  「那间图书室,从以前就在那边了吗?」
  「嗯,是啊。我国中的时候就有了,理津子姐姐念国中的时候,应该也有。」
  「那个时候就叫『第二』了吗?」
  「当然不是。『第二』这个名字,是盖了新校舍、有了新图书馆后才加上去的。」
  「我想也是。」怜子阿姨坐在桌子前,用手撑着脸颊,一会儿换右手一会儿换左手,还不时拿起装了啤酒的玻璃杯喝上一口。每当她喝完一口,就会发出「啊」的轻叹声。虽然外表上看不出来,不过,她的社会新鲜人生活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负责管理第二图书室的老师,你认识吗?我今天进去了一下,刚好碰到他,感觉他好像是那个房间的『主人』……所以,他应该从以前就在那边了。」
  「你是说千曳老师?」
  「嗯,没错。就是他。」
  「就像恒一你说的,他确实给人那样的感觉。图书室的『主人』。从我们那个时候他就在了。对人爱理不睬的,总是穿着黑衣服,感觉非常神秘,女生看到都会吓一跳。」
  「就是说啊。」
  「你今天看到他,他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并没有。」我一边缓缓摇头,一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听从他的命令离开图书室的只有我一人。在那之后,不知鸣怎么样了?
  「对了,恒一。」一手拿着啤酒杯,怜子阿姨说道。
  「你有打算参加社团吗?」
  「嗯,我也正在伤脑筋呢。」
  「你在以前学校都参加什么社团?」
  既然被问了,只好老实回答,「烹饪研究社。」我是为了表达对老爸的抗议才入社,谁叫他把家事全推给唯一的儿子?不过,我的厨艺还真的因此精进了不少,虽然老爸一点都没察觉。
  「夜见北可没有这样的社团。」怜子阿姨俏皮地眯起眼睛对我说。
  「反正只有一年,不参加社团也无所谓——对了,今天有人问我要不要参加美术社。」
  「哦,是吗?」
  「不过,我想还是算了……」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怜子阿姨一口气把啤酒喝光,两手撑着脸颊,手肘靠在桌上。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问:
  「你喜欢美术吗?」
  「不是喜欢,应该说是有兴趣吧。」我感觉怜子阿姨的视线就像两道灼热的光,让人不自觉地低下头来,但我还是把心中的想法老实地说了出来。
  「可是,我不是很会画画。应该说是很不擅长。」
  「哦?」
  「尽管如此,呃,这我从来没对人提过,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读艺术相关的科系。」
  「咦,这样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雕刻啦、造型啦,我想学习跟那方面有关的事。」我的杯子里装的是外婆为我榨的特制蔬果汁,里面掺了我最讨厌的芹菜,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小口小口地喝。「你觉得呢?我是不是太鲁莽了?」我决心询问怜子阿姨的意见。可怜子阿姨却只是沉吟着,双手抱胸。
  「我的建议如下:第一,」终于她说话了,「就一般经验来说,当子女表示想念美大或艺大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通常会是他的父母。」
  「果然呢。」
  「恒一你爸会如何反应呢?会拼命劝阻吗?」
  「大概会觉得很意外吧?」
  「第二,」怜子阿姨继续说道,「假设真的让你如愿进了美大或艺大,所学的知识要转化成将来的职业能力会意外地困难喔。当然,这种事靠的是才华,但运气也很重要。」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果然现实是残酷的……
  「第三——」
  够了——我心里已经打退堂鼓了。然而,怜子阿姨最后的建议,加上她温柔地眯起来的眼睛,总算让我没那么绝望。
  「说是这么说啦,但如果真有心要做的话就不要害怕,不管什么事,在还没做之前就放弃是最逊的。」
  「你是说逊吗?」
  「嗯。帅还是逊,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当然啦,一个人是帅还是逊,得由他自己决定。」

  5

  隔天,五月八号星期五,一早就不见见崎鸣的身影。是生病请假吗?我心想,可昨天完全看不出她有不舒服的样子啊。难道……这时我突然想起某件事。
  星期三上体育课,我们在顶楼说完话后……
  去到顶楼如果听到乌鸦的叫声,回教室的时候一定要先跨出左脚——这是怜子阿姨告诉我的,进入夜见北之前必须作好的「心理建设」之一。如果违反规定,没有先跨出左脚的话,一个月之内可能会受伤。
  那个时候,尽管乌鸦在耳畔一直叫,鸣还是先跨出了右脚。所以,她受伤了?受了很重的伤?——不会吧?
  我还真的认真考虑起这样的可能性,不过静下心来一想,又会觉得操心过头的自己真是有够可笑。我心里一直想:不会吧?不会吧?想了半天却还是鼓不起勇气去问别人她为什么没来。

  6

  说起我在私立K中学不曾经历过的,就是公立学校的第二和第四个礼拜六不用上学。有些学校会利用这种时间举办「校外教学」之类的,但夜见北完全不会这样绑住学生,多出来的假日要怎么过,全由学生自己决定。因此,隔天九号的礼拜六是放假日,不用早起——应该是这样的,只可惜这天我必须去夕见丘的市立医院。为了追踪复原的情形,医生帮我挂了早上的号。
  照理说,这次也将由外婆全程接送、作陪,却临时起了变化。外公亮平一早就发起了高烧,卧病在床。虽然情况不是很严重,但外公毕竟年纪大了,平常就需要人照顾,更何况是生病呢。总不好放他一个人在家吧?我知道外婆的为难,跟她说:「没关系,我自己去。」
  「是吗?不好意思喔,」这种时候,连外婆也不好反驳我了。「那你自己要小心喔,万一哪里不舒服就坐计程车回来。」
  「是、是,我知道。」
  「千万不可逞强喔。」
  「是,我不会逞强的。」
  「钱有带够吗?」
  「有,带很多。」
  我们说这些的时候正好在一楼檐廊的附近,一旁的小玲听了又开始用那怪腔怪调对我发出一连串热情的问候。
  「怎么了?……打起精神来,打起……」

  7

  中年的主治医生将灯箱上的肺部X光片仔细审视过后,频频点头表示「很好、很好」。
  「这个片子很漂亮,很好,已经完全没问题了。」他以轻松的语气说出他的看法。「不过呢,还是要多静养,不可勉强……这个嘛,再观察一、两个礼拜,如果没有异状的话连体育课都可以上了。」
  「谢谢您。」我恭敬地行了个大礼,心里却忐忑不安了起来。去年秋天出院后,我也是隔一阵子就回去复诊,记得当时医生也是这么跟我保证的……当然啦,现在就开始担心对事情一点帮助都没有。
  「你应该这次以后就妥当了。」就姑且相信那个过来人的乐观言论!嗯,就这么办。
  市立医院的门诊大楼到处都是人,等我到柜台结帐时,早就过了午饭的时间……此刻身体大致健康的十五岁少年开始感到饥肠辘辘。医院餐厅的伙食我没兴趣,还是在回家的路上看看有没有汉堡店或甜甜圈店吧?就这样,我离开了医院,朝公车站牌迈进,却在半路上改变了主意。
  隔了十天才又来到这家医院,而且这次很幸运地(这样讲她可能会很生气),外婆也没有跟在旁边。我应该多逗留一会儿,把平常没办法办的事好好地办一办。比起肚子饿,那可要重要太多了。于是我折回了医院。首先去的地方,是上个月下旬的主要活动场所——住院大楼。
  「咦?有什么事吗?恐怖少年。」
  我坐电梯来到四楼,想说先到护理站去看看,碰巧就在走廊上遇到了认识的护士。身材高瘦,水汪汪的眼睛大到令人觉得比例不太对劲又印象深刻的……水野小姐。听说她去年才取得正式看护的资格,在这家医院服务的年资尚浅,不过呢,住院这十多天来,全医院跟我讲最多话的就是她了。水野沙苗小姐。
  「啊,你好。」
  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太夸张了,但能够在这种时候碰到她真是幸运。
  「怎么了?榊原——恒一同学。难不成你胸口又痛了?」
  「没有,不是那么回事。」我慌张地猛摇头,
  「今天我是回来复诊的。医生说我好得很,啥事都没有。」
  「是吗?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那是因为,我想见水野小姐。」我一边想这好像不是我会说的话,一边耍着嘴皮子,没想到水野小姐马上——
  「啊,好开心喔。」配合我演了起来。
  「我还想,你在新学校可能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会觉得很寂寞呢……是这样吗?」
  「那个……呃,其实,我是因为有事想要请教你,所以……」说起来我会跟她这么有话聊,都要感谢史蒂芬•金的文库本。有一次我正好在读它,被她看到了书名。
  「你都读这种书喔?」她向我问道。
  「也不是『都』啦。」因为她一副看到怪物的样子,所以我刻意表现得很镇定。
  「那,除了它以外,你还读什么书?」她继续问道。
  「呃……像狄恩•库兹(Dean R.Koontz)啦。」我随口答道。
  结果,她竟学欧吉桑「哎唷」了一声,双手抱胸,还一副忍不住要笑出来的样子。从那之后,她就给我取了个绰号,叫做「恐怖少年」。
  「住院期间很少有人会读那种东西呢。」
  「很少吗?」
  「因为那些书不是太恐怖就是太痛苦,一般人都会想办法避开吧?自己生病、受伤,已经够害怕、够痛苦了。」
  「哦?不过,那只是书里的故事,我并不觉得……」
  「对,你说得没错。好样的,恐怖少年。」
  不久之后我发现,原来她自己也是「那类东西」的爱好者。不分古今中外,小说、电影她都看。不过,也因为在职场上找不到「同好」的关系,颇有落寞之感。说到这个,出院之前,她还推荐了我几本不曾接触过的作家的作品,像是约翰•索尔(John Saul)的啦,或是麦可•史雷德(Michael Slade)的等等。
  闲话到此为止。
  反正下次还有机会聊共同兴趣,还是先办正事要紧。下定决心之后,我向水野小姐问道:
  「四月二十七号,上个礼拜一,那天有没有女孩子在这家医院过世?」

  8

  「四月二十七号?」水野小姐肯定觉得我的问题很奇怪,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上个礼拜一……吗?那时你还在住院吧?」
  「嗯。那天正好是我拔掉引流管的日子。」
  「你怎么会突然想知道?」
  她会这样问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没有自信可以把事情交代清楚,所以只能暧昧地回答:
  「不……我只是好奇。」
  那天,上个礼拜一的中午,我在这栋大楼的电梯里巧遇了见崎鸣。她坐电梯到地下二楼。那个楼层既无病房也无检查室,除了仓库和机房外,就只有灵堂……
  我一直很好奇,她到那特殊的场所去做些什么,所以才想到要找水野小姐问个清楚。假设那时鸣的目的地真的是灵堂好了。就常理推断,没有人会去拜访空荡荡的灵堂,肯定是医院当天有谁死了,他的遗体被安置在那边。
  至于我为什么会认为死掉的是「女孩子」呢?这也是很自然的联想。只因那时鸣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我可怜的半身……
  「看来你有事瞒着我喔。」水野小姐鼓起一边的腮帮子,窥探我的表情。
  「我是不会要求你说清楚、讲明白啦……嗯,我想想。」
  「怎样,你想到了吗?」
  「至少,我负责的患者没有人在那天往生的。不过,整间医院就难说了。」
  「既然如此,当我没问——」我换了问题,「那天你有没有在医院看到穿制服的女孩?」
  「什么?又是女孩子?」
  「国中制服,上衣是蓝色的。短头发,左眼戴着眼罩。」
  「眼罩?」水野小姐略偏着头,「是眼科的患者吗?——啊,等、等一下。」
  「你见过她吗?」
  「不是那个,是那天往生的人。」
  「咦?」
  「嗯,话说回来……」水野小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右手的中指猛戳自己的太阳穴。
  「……是有那么回事。」
  「真的吗?」
  「应该吧?我也是无意间听到的……」
  病患、病患家属、医生、护士在住院大楼的走廊上来来去去的,水野小姐移动脚步往人比较少的候诊室走去,表示站在这里继续讲下去可能不太好。
  「我没有把握,不过,上个礼拜一……好像就是那个时间。」水野小姐压低声音说道。
  「有个女孩……应该吧?住院住得好好的,突然死掉了,听说是这样。」
  「知道她的名字吗?」我心跳加速,身体从内部无法克制地颤抖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
  「有没有进一步的资料?姓名或是病情什么的?」
  水野小姐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还特地看了看四周。
  「要我帮你打听吗?」她以更低的音量说道。
  「可以吗?」
  「只要假装成不经意提起的样子,应该不碍事的。——你有手机吧?」
  「嗯,我有。」
  「电话给我。」迅速下达指令后,水野小姐从白色制服的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
  「我打听到会马上通知你。」
  「真的?可以吗?」
  「谁叫我们是同好嘛。你都已经特地跑上来了,而且好像有什么隐情的样子。」嗜读恐怖小说的菜鸟护士如此说道,大眼睛淘气地微笑着。
  「不过条件是,你早晚得告诉我理由。好吗?恐怖少年。」

  9

  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

  我是在夜见山的街头正式迈入黄昏之前发现这块招牌的,就在从夕见丘回家的路上。我在医院和外婆家中间(根据脑海里的地图推算)的红月町下了车,找了家速食店随便填饱了肚子,然后就悠闲地在附近的小闹区逛了起来。虽说是礼拜六的下午,街上却很冷清,擦身而过的人当然全是不认识的,没有人会叫住我,我也不会去叫住谁,就这样一路走马看花地晃了过去。离开闹区,穿过连公车都不走的小巷子,进入豪宅林立的住宅区,又离开了住宅区……漫无目的地,随兴走着。
  迷路就迷路吧,管他的!哼,这大概就是在东京活了十五个年头的丧母少年的强韧吧!仔细想想,搬来夜见山的这三个礼拜,今天是头一次能任意(在没人监管的情况下)打发自己的时间。如果一直晃到傍晚才回去的话,外婆肯定会担心,到时她应该会打手机给我吧……?
  我完全没有「终于获得自由了!」的想法。其实只是想一个人走走,就像现在这样。
  下午三点刚过,世界看起来却有一点褪色。虽然完全感觉不出要下雨的样子,头顶上却密布着跟这个季节不搭轧的乌云,我突然想到,也许它是我此刻心境的反映也不一定。刚刚在电线杆上看到「御先町」这个地名标示。虽然汉字不一样,但也读作「Misaki」——我一边想,一边在想像的地图写上这个名字。简单来说,它就位在医院、外婆家、学校形成的三角形的中间吧。
  招牌就是在那之后看到的。有点陡的坡道上零星开了几家小店,不过基本上还算是宁静的住宅区,而就在这样的风景里面,突然间……

  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

  我的视线停留在黑色木板上用白漆写成的这几个字上头,还真是奇怪的招牌。那是冷冰冰的三层楼水泥建筑,风格跟附近的民房很不一样,看来应该是住商混合大楼,但二、三楼却好像也没有店铺、办公室进驻。
  招牌就摆在一楼像是入口的门的旁边,旁边再过去就是可以通往其他楼层的公用楼梯。离入口不远、依旧面向马路那侧的地方有一面封死的椭圆形大窗户。是橱窗吗?可里面一盏灯都没有,与其说是乏味,感觉更接近封闭。
  忍不住停下脚步的我再度往招牌看去,小声地念起上面的文字。
  「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招牌的下面还挂着一块像是门牌的破旧白木板,上面用毛笔字写着:「欢迎入内参观。——工房m」
  这是一家怎样的店啊?是骨董店吗?还是……我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监视我,连忙左右张望了一下。然而,哪有什么「人」啊,街上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天空很低,且越来越暗了。御先町之所以叫御先町,难不成是因为它比别人早一步进入黄昏吗?我不禁产生这样的错觉。战战兢兢地,我朝椭圆形的窗户跨出脚步。里面暗暗的,看得不是很清楚。于是,我又往前跨了一步,将脸贴在玻璃上,想要看个仔细——
  「哇!」我惊呼一声,全身僵住。在那瞬间,我觉得脖子后面到肩膀、手臂都泛起了冰冷麻痹的感觉。
  橱窗里面……有非常诡异、美丽的东西。
  地上铺着深红色的布,上面摆着一张黑色圆桌。桌上放着一个头罩黑色面纱、正作势要掀起面纱的女人,只有上半身。光滑雪白的肌肤,完美无瑕的脸庞……是一名少女。漆黑的头发垂落胸前,瞳孔却是墨绿色的。包覆住身体的红色洋装跟她的身体一样,从肚脐以下就没有了。
  「……好惊人。」如此诡异却又如此美丽……是做得跟真人一样大的,只有上半身做出来,摆在这里作装饰。
  怎么回事啊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感到无比好奇的我再度看向门口旁边的招牌——
  上衣口袋突然传来令人扫兴的震动。手机响了。外婆已经在担心了吗?
  我以为一定是外婆打的,叹了口气,把手机拿了出来。液晶萤幕上显示的是陌生的号码。
  「——喂?」电话一接通,对方马上说:「啊,是榊原同学吗?」
  女人的声音,而且还是认识的声音——几小时前才跟她本人讲过话。是医院的水野小姐。
  「刚才那件事,我查到了。」
  「咦?这么快。」
  「我正好碰到包打听又爱聊八卦的前辈,抓住机会就问她了。那个前辈也是听别人讲的,所以不保证百分之百正确。不过,要调查资料之类的恐怕有困难。这样可以吗?」
  「可以,」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出力,身体又轻轻颤抖了起来……「请说。」我如此回答道,视线却无法从橱窗里面的人偶身上移开。
  「上个礼拜一,确实有患者在我们医院往生。」水野小姐说。
  「听说是个国中女生。」
  「喔……」
  「她在别家医院动过大手术,后来才转过来。明明手术很成功,复原得也很顺利,却临时起了变化……连抢救的时间都没有。听说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
  「名字呢?」幽暗中凝视着我的少女的双眸,不就是「空洞的蓝色眼睛」吗?我一边思索着这句话,一边问道:「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水野小姐的声音因为电波的干扰变得有些破碎。「我也是听前辈说的,连她都讲得不清不楚……不过呢,据说那个往生的女生,不是叫Misaki,就是叫Masaki。」


  第四章 五月之三

  1

  我再度站在「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的招牌前,是在隔周的礼拜五,如假包换的黄昏时分——
  上个礼拜真的是个意外。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晃,碰巧发现了这里。这次的情形不太一样,不过也不代表我是一开始就打算要过来。我是为了其他目的展开行动,结果又来到了这里。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周围光影的样态却已是名副其实的「黄昏」。西斜火红的太阳如此猛烈,这时就算有认识的人迎面走来,恐怕也认不出他是谁吧……
  我把原先的目标跟丢了。正想放弃打道回府之际,一转身竟发现,那块「夜见的黄昏是……」的招牌就近在眼前。我不由自主地朝它走了过去。跟上个礼拜一样,椭圆形的橱窗后面,依旧摆着美丽、诡异、只有上半身的少女人偶,她正用那「空洞的蓝色眼睛」望着我。
  这里到底是哪里?里面到底长什么样子?这也算是一直以来我很好奇的事之一。既然如此,就不做无谓的抵抗了。我把原先锁定的目标丢在一边,推开招牌旁那个入口的门。
  当啷,门铃发出不怎么清脆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比起外头的黄昏,里面更像黄昏,光源全是昏暗的间接照明,倒是空间比想像中要来得大,感觉还满深的。有色的投射灯描绘出无数个小光圈,就落在形形色色的人偶身上。除了有身高超过一公尺的大人偶外,尺寸小的更是不计其数。
  「欢迎光临。」招呼客人的声音。
  进去后手左边——也就是橱窗的正后方摆了张长长的桌子,桌子后面似乎有人。他穿着跟店内的昏暗几乎要融为一体的深色衣服,从声音听起来应该是女性,而且还是个老太太。
  「啊……你、你好。」
  「哎呀。真难得,竟然有男孩子来。你要买东西吗?还是……」
  「那个,我正好经过,想说不知是怎样的店。你们这里是……店吧?」
  桌子的一头,摆着老旧的收银机。收银机前立了块小黑板,上面用黄色粉笔写着「门票五百圆」。我掏了掏学生制服的口袋,拿出零钱包。
  「国中生吗?」老太太问。
  我吓得立正站好。「是,夜见北的。」
  「那收你半票就好。」
  「呃,好。」
  她说门票两百五十块,我递刚好的数目到桌前给她。伸出来接的手果然布满皱纹,这时我终于看清楚隐藏在昏黄光线里的那张脸。
  白得很彻底的头发,还有可以跟女巫媲美的鹰钩鼻。不过,因为她戴着的眼镜嵌着墨绿色的镜片,所以我看不见她的眼睛。
  「请问,这里,是卖人偶的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卖人偶的……」老太太略偏着头,口齿不清地咕哝着。
  「啊,应该说一半是店面,一半是展示馆吧?」
  「——喔。」
  「虽然也有东西在卖,但国中生可买不起。不过呢,你尽管慢慢参观,反正也没有其他客人来……」说着说着,老太太两手撑着桌子,慢慢探出身体,整张脸朝我凑近,好像不这样她就看不清楚似的。
  「需要的话,我们有茶水招待,」老太太说,感觉她的呼吸都快要吹到我脸上了,「里面有沙发,看累了你也可以坐到那边休息。」
  「好。啊,不过茶水就不用了。」
  「是吗?那,请自便。」

  2

  店内(或者该说「馆内」?)播放的音乐跟照明调性相同,是幽暗的弦乐音乐,主旋律似乎是由大提琴演奏的。印象中曾经在哪里听过,只可惜我这方面的素养严重不足。就算你跟我说那是大师的古典名曲,还是九〇年代才发表的畅销新作,我也只能说「原来如此」而已。
  我将碍事的书包放到后面的沙发,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脚步声地参观起各处陈列的人偶。一开始我还会偷瞄长桌那边的老太太,看她在做什么,但到后来就完全不管她了。人偶占去了我所有的注意力,光看它们都来不及了。
  在幽暗的室内黄昏中,它们或站、或坐、或躺。有的一脸惊讶地瞪大眼睛,有的垂下眼睑正在沉思,也有正在打盹的。人偶大部分做成了美丽的少女,不过也有些是少年或动物,甚至是半人半兽的怪物。除了人偶外,墙壁上还挂了画,鲜艳的油彩描绘出如梦似幻的风景。跟橱窗里的人偶一样,这些人偶有一半是所谓的「球体关节人偶」。手腕、手肘、肩膀、脚踝、膝盖、大腿……各部位关节全制成了球体,可以自由转动,摆出各种姿势,使它散发出某种独特的妖气。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虽然它跟真人很像,甚至比真人还要美丽动人,却不是真的,世上没有人会长成这样。看起来好像是活的,可实际上并没有生命——仿佛是以这样的形体勉强存在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
  ……不知不觉中。
  我不断深呼吸,竟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必须替不会呼吸的他(她)们呼吸才行的诡异心理。
  有关这种人偶的知识,我多少还知道一点。记得在老爸的书房发现德国人偶作家汉斯•贝尔默(Hans Bellmer)的作品摄影集,是在上国中前的最后一个春假。受到他的影响,日本也开始流行起这类人偶的创作,我还看过好几本类似的摄影集呢!然而,这是我第一次离实物这么近,而且还一次看到这么多。我刻意大口大口地吸气。因为我怕不这么做,可能连我自己都要停止呼吸了。
  大部分人偶都有附上标示创作者姓名的牌子,墙上的画也是。乍看之下,全是没听过的名字,不过,里面说不定也有很知名的作家,只是我不认识罢了。
  「里面也可以参观。」
  在最后面那堵墙上发现这样的标语,是在我把展出的人偶全部看完,走回放书包的沙发的时候。文字下方的箭头指着斜下方的方向。我心里「咦?」了一声,仔细地看了又看,好像那边有阶梯通往地下室的样子。
  我转头看向老太太,坐在阴暗角落的她头低低的,一动也不动。是在打瞌睡吗?还是正想着事情?不管了……既然明写了「里面也可以参观」,我自己跑下去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我继续做着深呼吸,悄悄往那个楼梯走去。

  3

  地下室的空间比一楼整整小了一圈,比较像地窖。里面的温度似乎也很低,异常地寒冷。可能是因为除湿机一整天都开着的关系吧?我一边做着理智的分析,一边却又疑神疑鬼地觉得(拜脚底窜上来的寒气所赐)每下一个阶梯,体内的能量好像就被吸走了一些。当我把楼梯走完时,已经头晕眼花,肩膀僵硬到像是被看不见的重担压着了。
  跟我所想的不谋而合,呈现在眼前的是极度超现实的景象。
  同样的昏暗,只是灯光比一楼稍微强了点、白了点——
  骨董牌桌或扶手椅上,展示柜或壁炉的台面上,甚至是地板上……摆了一堆人偶。不,不能说「人偶」,应该说「人偶的各个部位」比较恰当。
  跟橱窗里的少女一样,只剩上半身摆在桌子上的,也有只有身体坐在椅子里的,置物架上更摆了一排头颅和手掌……大概是这样的情形。这边暖炉里竖着几根胳膊,那边椅子或棚架下伸出几条腿……
  听我这样形容,你可能会以为这是鬼屋、恶作剧,不过,在我看来倒也没那么惊悚。包含这些摆设在内的空间配置,看似杂乱无章,却隐藏某种统一的美感——唉,也可能是我想太多。
  涂着白色灰泥的墙上除了有一座壁炉外,还挖了好几个类似壁龛的洞。当然,那里也成了摆放人偶的场所。有的洞里伫立着五官跟橱窗少女神似,只少了右手的人偶。在她隔壁的,则是歛起像蝙蝠一样的薄翼,遮住下半边脸的少年。还有一个洞里放着身体连在一起的美丽双胞胎。
  我战战兢兢地往楼层中央前进,更加刻意地做着深呼吸。
  每吸一口气,冷空气就渗入肺里,扩展至全身。再这样下去,会不会连我也变成人偶?我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跟一楼一样,这里流泄着幽咽的弦乐曲。我甚至觉得……这音乐要是停了,说不定我会听见人偶们在冰冷的地底下窃窃私语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被这些东西包围住呢?
  这当然不是需要一再自问的问题。
  唉,事到如今,何必呢……
  ……我最初的目的,就是「跟踪」。
  第六节下课后,我跟家在同一个方向、喜欢孟克的望月优矢结伴离开了教室。半路上我们遇到了风见、勅使河原,还有叫前岛的小个子娃娃脸男生(听说人家可是剑道社的健将),于是大家就一起同行。就在这个时候,透过走廊的窗户,我突然发现正穿过中庭的见崎鸣。像往常一样,今天下午的课她都没上,行踪成谜。
  「又来了!」
  接下来我的举动肯定让同行的伙伴看傻了眼吧?
  「先走了,拜。」说完这句话后,我抛下他们,当场追了上去。
  这个礼拜的礼拜一、礼拜二,鸣都没来上学。
  我还担心她是不是伤得很严重呢,没想到礼拜三的早晨她若无其事地出现了。一如往常安静地坐在靠窗最后面的位子上,完全看不出有受伤或生病的样子。
  下午的体育课,我本想像上礼拜一样,在顶楼跟她聊聊,却扑了空,因为她根本没上顶楼来。那天就这样结束了,接下来的星期四和星期五,也就是昨天和今天,有好几次我都有机会跟她攀谈。不过说老实话,我希望能和她找一个时间,两人好好地谈谈,但就是开不了这样的口。
  就在我还在顾忌东顾忌西的时候,突然在放学途中看到了她。我可说是凭着一股冲动,采取了行动,我飞奔出校园,想要绕到前面堵她,却看到她独自从后门离开的背影。其实我可以大喊叫住她的,但我并没有这样做,只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总而言之,我就是这样展开了最初的目的——「跟踪」。
  走在还不太熟悉的校外马路上,我追赶着鸣的背影,有好几次都快要把人跟丢了。我心想只要来到可以出声喊她的距离,我就会叫住她,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无法缩短,就这样,到后来变成我好像一开始就打算跟踪她似的。
  就在刚刚,黄昏悄然降临,我终于遍寻不着鸣的身影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等我发现时人已经站在这里了——御先町「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的招牌旁边。
  见崎鸣。
  她全身散发的古怪(也可以说是「谜」吧?),从上学第一天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礼拜,逐渐在我心中发酵、膨胀,如今已然成「形」。
  然而,我始终掌握不住它。不明白的事或无法判断的事有一大堆……不,不明白的事肯定要多更多。就连水野小姐告诉我的那件事也是。到底该如何解读呢?不管我怎么想就是想不明白……说老实话,我还真是束手无策了。
  问当事人最快。这我当然知道,只是……
  「……啊!」我忍不住惊呼出声。因为我突然在这建于地底的诡异空间的最里面,发现了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那是直立的、比小孩身材还要高一点的六角形黑色长箱子——棺材?没错,是棺材。一口西洋大棺材被摆放在那里,而且里面……
  我用力摇摇昏沉沉的脑袋,用两手摩擦冷到不行的手臂,一边走上前去。装在里面的人偶——跟同楼层的其他人偶的风格又不一样了。她更为醒目。
  棺材里的是手、脚、头……身体各部位都很完整,身穿白纱洋装的少女人偶。体型比真人再小一点。我会这么笃定,是因为我认识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真人。
  「……鸣?」我发出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个,怎么会……」——这么像鸣。
  虽然头发跟鸣的不一样,是红褐色的,还垂到了肩膀以下,不过那五官、那身材……全跟我认识的见崎鸣一模一样。右边的眼睛是瞪着天空的「空洞的蓝色眼睛」,左边的眼睛则被头发遮住了。她的肤色比真正的鸣还要白。淡红色的樱桃小嘴轻启,仿佛正要开口说话。……到底,想说什么?向谁说呢?
  我轻轻用两手抱住越来越晕的头,目瞪口呆地站在棺材的前面。——就在这个时候。不可能传来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里。她的声音。
  「喂,你这样让人家很尴尬耶。榊原同学。」

  4

  棺材里的人偶开口说话了?当然不可能,别说笑了。可是有一瞬间我真的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不夸张,我吓得肺都快爆掉了。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睛却死盯着入偶的嘴看。
  呵呵……我甚至听到了轻笑声。当然,人偶的嘴唇丝毫没动。
  「为什么——」还是她的声音。「你会在这里?为什么?」
  没错,是见崎鸣的声音。而且还真的是从眼前的人偶身上发出来的。
  幻听?不会吧……我放开抱住头的双手,用力摇了摇头之后,重新看向人偶。
  棺材就竖立在暗红的幕帘前,而见崎鸣本人则默默地从后面现身了。虽然她身上穿的不是洋装,而是夜见北的制服,但在我看来简直就像是棺材里的人偶突然活起来了一般。
  我忍不住「哇」了一声。「你干嘛……」
  「我可没有故意躲起来吓你。」鸣说道,不改冷漠的语气。「是你自己跑进来的。」——那你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跑到这种地方来?还那样无声无息地出现。真是够了……
  鸣静静地走到棺材前面,身上并没有背着书包。站定后,她朝背后的人偶望了一眼,说道:「你觉得我们像吗?」
  「——像,很像。」
  「像……是吗?不过,这只是一半的我。搞不好连一半都不到呢。」
  说完后,她缓缓地朝人偶伸出右手,往上拨弄那红褐色的头发。被遮住的左眼因此露了出来。那上面没有鸣总是戴着的眼罩,跟右眼一样,是「空洞的蓝色眼睛」。
  「你在这里干嘛?」我终于说出心中的疑问了。鸣往下轻抚人偶的脸颊,说道:「我偶尔会下来。因为我还不讨厌这里。」
  ——有听没有懂。
  看来她是不可能交代会在这里的理由了。
  「倒是我才想问你。」鸣离开装人偶的棺材,转身面对我。「为什么你——榊原同学,会跑来这里?」
  「啊,那是因为……」我一路从学校跟踪你来的——当然不可能这样承认。
  「之前我就有注意到这家店。上个礼拜碰巧经过,今天想说干脆进来看看……」
  鸣的表情并没有特别的变化,「是吗?还真是凑巧,不过,这家艺廊的人偶,有些人看了可能会不舒服。你不会吗?」
  「我?还好。」
  「你觉得怎样?看了以后。」
  「很棒啊。我不会形容,总之就是很漂亮,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看着看着,不禁心跳加速……」我拼命想着形容词,却还是辞不达意。鸣没说什么,转身往墙上的某个洞走去。
  「我最喜欢它们了。」望着洞里的东西,鸣说道。里面摆的是我刚刚才欣赏过的美丽连体婴。「瞧她们的脸多么安详。像这样连在一起,竟然还能这么安详,真是不可思议。」
  「正因为连在一起,所以才安详的不是吗?」
  「才不是呢。」鸣喃喃自语,「在我看来,不连在一起的时候才有可能安详。」
  「哦?」情形正好相反吧?虽然我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只顾着观察她的举动。结果,当她再度把脸转向我时,竟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很好奇我的左眼为什么戴着眼罩吧?」
  「啊……没有。」
  「要我解开给你看吗?」
  「咦?」
  「我让你看吧,看眼罩下方有什么。」说着说着,她左手的手指已经按住白色眼罩的边缘,右手手指则去拉扯挂在耳朵上的绳子。
  我又惊又恐,目光却无法从她手边的动作移开。流泄在室内的弦乐音乐不知何时停了。在这寂静无声的诡异地下室里,周遭只有不会说话的人偶,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连忙把这个念头甩开……
  ……不一会儿工夫。
  眼罩已经取下了。看到鸣露出来的左眼,我吓了一跳。
  「那、那是——」空洞的蓝色眼睛。「义眼吗?」
  跟人偶一样的眼睛,与那凝视着我的漆黑右眼很不一样。里面散出的是黯淡的幽光……
  「我的左眼是『人偶的眼睛』。」仿佛耳语般地,鸣说道。
  「因为会看到『不要看到也好』的东西,所以平常我都遮着它。」
  ——有听没有懂。
  这是在绕口令吗?头又开始晕了。呼吸也有点紊乱,感觉心脏就在耳边跳动,但身体却比刚才还要冷上好几倍。
  「不舒服吗?」她问。我缓缓地摇头。鸣眯起不是「人偶眼睛」的那只眼睛。
  「不习惯的话,还是不要久待会比较好。」
  「不要久待?」
  「因为人偶它们……」话说到一半,鸣突然住嘴,把眼罩戴了回去,然后才把话讲完。「人偶呢,都很空虚。」
  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
  「人偶是空虚的,不管身体还是心灵,都很空虚……空荡荡的。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空虚。」鸣继续说道,试着向我解说这个世界的秘密。「空虚的它们会想办法找东西来填补。特别是在这样的密闭空间里,被放在这种地方的……更会。待在这里久了,体内的各种东西只会一点一滴地被吸干,难道你不觉得吗?」
  「呃……」
  「不过我想没人会习惯的——我们走吧!」鸣说完后,从我身旁挤了过去,朝楼梯走去。「上楼要走这边。」

  5

  入口旁边的桌子前的老太太人不见了。她跑哪里去了?去上厕所吗?音乐也停了,昏暗的店内——馆内静得有点吓人。好像一不小心就会通往「死之国度」……
  鸣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直接走到我放书包的沙发坐下。我默默地学她这样做,和她面对面斜坐在沙发的两边。
  「这里,你常来吗?」我壮起胆子,先提出问题。
  「——也还好。」鸣回答得很小声,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你家,就住在这附近吗?」
  「嗯,是啊。」
  「这里,外面的招牌写着『夜见的黄昏……』什么的,那是这家店——这家艺廊的名字是吗?」鸣无言地点头。我继续问:「那『工房m』是什么?我记得招牌下面挂着那样的牌子。」
  「二楼是人偶工房。」
  「所以,这里的人偶全是在那里做的?」
  「只有雾果的人偶才是。」鸣补充道。
  「雾果?」
  「『雾』是雨雾的雾,『果』是果实的果,合起来就是雾果。那是在上面工房制作人偶的人的名字。」
  说到这个,我突然想到刚刚展出的人偶旁边,好像有几张名牌上创作者的姓名就写着「雾果」,墙壁上挂的油画也曾出现类似的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地下室的人偶也是他做的?」我往后面的楼梯瞥了一眼。「不过那些人偶没有名牌。」
  「那些应该都是雾果的作品。」
  「棺材里的那个也是?」
  「——嗯。」
  「那个人偶为什么——」这时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为什么,跟你那么像?」
  鸣微微偏着头,把问题闪躲掉了。「谁知道呢?」——她是在装傻吗?唔,看样子她是。这其中肯定有隐情,而她也知道那隐情,只是……
  我暗暗吸了口气,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还有很多事想问她。却不知道该怎么问?从何问起?——话说回来了,我在这里想破了头也没有用。那些又不是有标准答案的选择题……
  「那次在顶楼聊天时我就想问你了。」鼓起勇气,我重新开口。
  「记得在医院的电梯里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手上拿的——那个,也是人偶吧?」
  之前我问她,她完全拒绝回答,可今天鸣的反应却不一样。
  「是啊。——没错。」
  「那就是你要『送过去的东西』?」
  「——嗯。」
  「你是在地下二楼出的电梯。莫非你要去的地方是——灵堂?」
  听到这句话,鸣好像在逃避般地把脸别开,就此沉默。至少她没有「否认」,在我看来。
  「那天,四月二十七号那天,那家医院有女孩子往生了。那个女孩……」
  是灯光的关系吗?我怎么觉得鸣的脸色比以往还要惨白。没有血色的双唇似乎正微微颤抖着。啊……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变得跟地下室那口棺材里的人偶一样了。我竟然产生如此怪诞的想法,心整个揪紧了。
  「……呃,那个,」我吞吞吐吐,寻找着合适的字眼。「听说,那个女孩……」
  上个礼拜天,水野小姐在电话里告诉我——
  那天,在医院死掉的那名女孩就叫做「Misaki」或「Masaki」。这是怎么一回事?又代表了什么意义?想要找到合理的解释并不难,只是……
  「你——见崎同学,你有姐姐或是妹妹吗?」我鼓起勇气试着问道。
  鸣始终不看我也不说话,隔了好久,才无言地摇摇头。
  ——听说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
  当时在电话里,水野小姐的确是这么说的。死掉的女孩是独生女,鸣也没有姐妹。就算这样,故事还是兜得起来。不是姐妹的话,或许是表姐妹……反正都有可能。至于「Misaki」或「Masaki」的问题也一样。或许只是碰巧,又或许是有人以讹传讹说错了。
  「那么,你为什么……」我打算继续追问下去,却被鸣硬生生地打断了。
  「没有为什么。」鸣重新看向我,说道。
  我感觉不是「人偶眼睛」的那只眼睛有说不出的冰冷,好像把什么都看透了。于是,这次换我把目光移开了。
  上手臂泛起了鸡皮疙瘩。脑袋里更像有无数只小虫在里面钻呀钻的。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有点混乱了。
  我一边用力地深呼吸,一边转头看向架子上的人偶,它们好像都在盯着我看。长桌那边的老太太一直没有回来,这时我突然想起,几十分钟前她跟我讲过的话,那究竟是……
  啊,我的脑袋还是不清楚。有点……不,非常混乱。再做了一次更深的深呼吸后,我把目光转向鸣。因为灯光的关系,我一时之间把坐在沙发上的她看成了一团黑影。在教室里第一次注意到她时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时她是个连轮廓都不清楚的稀疏幻「影」。
  「你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吧?」鸣说。
  「啊,那是因为……」
  「别问了。」她已经没耐心跟我玩一问一答的游戏了。
  在制服胸前发光的她的名牌,突然映入我的眼帘。又绉又脏的淡紫色底纸上,用黑色墨水写着「见崎」二字。
  我用力闭上眼睛,然后睁开,想办法让情绪稳定下来。
  「自从我转到这里后,就觉得有些事怪怪的。所以……我才会,抱歉。」
  「我明明告诉过你要小心一点的。」鸣用指尖抚摸着眼罩的边缘,轻叹了口气。
  「我说过,不要太靠近我……可是,好像已经太晚了。」
  「太晚?什么太晚?」
  「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吗?榊原同学。」鸣又轻叹了口气,这才在沙发上把背挺直。「很久以前有这么个故事。」
  她用略微低沉的声音,开始说起那个故事。
  「很久以前……二十六年前的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故事,还没有人告诉你是吧?」

  6

  「就在二十六年前,夜见北的三年级有这么一个学生,从一年级开始就是全校的风云人物。功课好、体育佳,连绘画、音乐都难不倒他……不过,他可不是什么讨人厌的优等生,他对谁都很亲切,也会适度地暴露缺点……所以,不管学生或老师都很喜欢他。」
  鸣视线瞪着空中的某一点,平静地说道。我则不发一语地仔细听着。
  「话说,升上三年级后重新编班,他被编到了三班,却在第一学期刚开始,正好满十五岁的时候突然死掉了。听说是全家一起坐的飞机失事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种说法,像车祸啦,或是家里发生火灾……之类的。
  「总之,他的死让全班同学大受打击。骗人!我不相信!……大家非常非常的悲伤,却在这个时候,有人说了某句话。」
  鸣偷瞄了我一眼,观察我的反应。但我还是继续保持沉默,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他并没有死。」鸣平静地说了下去。「你们看,他不是正在这里吗?那人指着他的座位说:看,他就坐在那里,活得好好的……
  「没想到他这么说后,竟陆续有学生表示赞同。真的呢,他没有死,还活着,现在就坐在那里……就像连锁反应一样,到后来全班同学都这么做……
  「没有人愿意相信,没有人愿意接受,班上最受欢迎的人突然以那种方式死掉的事实。他们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问题是,在那之后,那状态依旧持续着。」
  「——那状态?」故事说到这里,这是我第一次开口。「那状态指的是……」
  「全班同学在那之后依旧继续假装他还活着,连他们的导师都来帮忙。就像各位所说的,他并没有死。身为班上的一员,他还活在这间教室内。因此,今后他也会和大家一起努力,一起迎接毕业那天的到来。诸如此类的……」
  ——期待最后一年的国中生活能够留下美好的回忆,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我怎么觉得鸣转述的二十六年前的「导师」训话有点耳熟?对了,第一天上学的早修,把我介绍给全班同学认识的时候,久保寺老师也说过同样的话。
  ——大家一起努力。然后在明年的三月……
  「结果,三年三班的学生就这样度过了剩下的国中岁月。死掉的那个学生的座位就像从前一样摆着,大家偶尔还会去找他聊天,一起玩、一起放学……当然,那些全是装出来的。毕业典礼的时候,在校长的安排之下,他们还特地为他留了个位子……」
  「喂,那不是真人真事吧?」我忍不住问了。「应该只是谣传或鬼故事吧?」
  鸣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继续说道:
  「毕业典礼结束后,大家聚在教室里拍纪念照,全班同学还有导师都到齐了。几天之后,照片洗出来了,大家看到全都吓了一跳。」停顿了一下后,鸣说出了这样的话:「团体照的一角,出现了已经不在人世的他。他抬起宛如死人的苍白脸孔,和大家一样冲着镜头笑……」
  啊,这种故事肯定是传说,说不定是「夜见北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只是它比较精采、比较有故事性罢了。虽然我心里这么想,却无法一笑置之。勉强自己笑只会害脸颊抽筋。
  鸣始终面无表情,视线固定在同一点的她,暂时不再开口了,肩膀微微颤抖着,最后她像在呢喃似的补充:「他……那个死掉的学生,听说就叫做Misaki。」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Misaki?」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那是……姓吗?还是名字?他是男生?还是女生?」
  「谁知道呢。」鸣略偏着头。
  是不知道吗?还是知道却不想说?从她的表情实在看不出来。
  「好像也有一种说法,说不是Misaki而是Masaki,不过那只是少数。我觉得应该不是Masaki,而是Misaki。」
  二十六年前。我在心中把鸣刚刚讲的话反刍了一遍。
  二十六年前,夜见北的三年三班有一个叫Misaki的风云人物……
  等等!等一下呀。我突然想到了。距今二十六年前的话,不就是妈妈——死于十五年前的我的母亲、理津子念国中时的事吗?所以说不定……
  不知鸣有没有发现我的反应起了微妙的变化?她再度把背往沙发上靠去,以不变的语气说:「这个故事还有后续呢,」
  「后续?」
  「也就是说,刚刚讲的那些只是开场白……」就在这个时候,放在沙发上的我的书包里,响起了热闹的电子铃声。有人打手机给我,我忘了把它开到静音模式了。
  「啊,抱歉。」我急忙把手伸进书包里,把手机拿了出来,萤幕上显示「夜见山•外公外婆家」。这可不能当作没看到,只好接了。
  「啊,恒一吗?」果然,电话那头传来外婆的声音。
  「你在哪里?都这么晚了……」
  「呃,对不起,外婆。我放学的时候顺便绕去了别的地方……嗯,我这就回去了——身体?嗯,没问题。你不要担心。」
  匆匆把电话挂断后,我突然发现一度停止的背景音乐又开始放了。咦?我转过头去。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入口旁边的桌子后面,老太太又出现了。她正在看我吗?实在看不出来那隐藏在深色镜片后面的眼神飘向哪边。
  「讨厌的机器。」鸣看着我手上的东西,不悦地皱眉头。「到哪里都被绑着,都会一直被找到。」
  接着,她从沙发站起,不发一语就往后面的楼梯走。干嘛?她又要回地下室去了吗……
  要追吗?如果就算追上去,发现她又转眼消失的话……喂,我在想什么?别傻了。当然不可能会有那样的事,所以干脆……可是,正当我犹豫不决之际——
  「我们要打烊了。」老太太以模糊不清的声音向我说:「好啦好啦,今天就先请回吧。」
 楼主| 发表于 2012-9-23 16: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五月之四

  1

  五月25日(一) 第一节 英语
  第二节社会
  第三节数学
  五月26日(二) 第一节 理化
  第二节 国文

  隔周,教室的公布栏上贴出了这样的日程表。看到它,我的反应就只有「这样啊」而已。五月已经进入下旬,通常这个时候,一般学校都会举行期中考。下个礼拜的礼拜一、礼拜二,就考主科的五科是吗?
  最近我发现,自从经历搬家、住院、转学的意外后,现在我对这种例行公事已经不太有感觉了。上学至今已经过了两个礼拜,最初的紧张感已经消除了大半,但我还没有完全融入新的团体。是有几个可以讲讲屁话的朋友,也渐渐习惯了这个学校和以前学校很不一样的风气。照这样下去,明年三月之前,我应该可以混得不错,只是……
  有件事一直挂在我心里。见崎鸣的存在,难以掌握她真实的「样貌」因而产生的违和感。如果把这学校的生活比喻成听起来还算悦耳、缓缓流泄的沉稳旋律的话,那么只有她是始终在旁边干扰的不协调乐音。
  「期中考结束后,马上就是升学辅导周了。」勅使河原碎碎念,用力抓染成金色的头发。
  「想到得一本正经地跟老师商量这种事,心情就超郁闷的。」
  跟他在一起的风见干脆地应了一声「还好吧。」
  「高中的升学率都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了。别担心,你一定有学校可念的。」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我是啊。」
  「我看是嘲笑吧?」
  「并没有。」
  「哼,反正我跟你的孽缘到毕业就结束了。祝你一路顺风。」
  勅使河原对着童年玩伴、「永远的优等生」挥了挥手,像是要永别似的,接着看向我:「榊原,你打算念哪一所?要回东京吗?」
  「嗯,明年春天我爸就要从印度回来了。」
  「那边的私中吗?」这是风见问的。
  「嗯,应该吧。」
  「好好喔,大学教授的宝贝儿子,我也好想读东京的高中喔。」
  勅使河原又在耍嘴皮子,不过他并无恶意,只是用开玩笑的语气,所以并不会让人讨厌。
  「依我看,你有你老爸罩说不定连大学都不用考了。」
  「才没有呢。」虽然我马上就否认了,但他的推测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怎么说呢?我在东京念的那所K中学的理事长,跟我爸是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研究室的学长学弟,从以前交情就很好。正因为如此,这次我要转学,学校还以我明年会回东京为条件特地帮我开了个先例。也就是说,就算今年我读的是此地的公立国中,但等到明年要升高中的时候,我还是可以参加「K中学直升K高中」的内部升学考试。
  不过呢,这件事我并不想让大家知道。因为不管谁听了肯定都不会开心的。
  五月二十日,礼拜三的放学后。第六节课上完后,我们不约而同地一起走出了教室,并肩走在走廊上。外面正在下雨,这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话说回来了,这所学校,什么时候要办毕业旅行啊?」
  听我这么一问,勅使河原皱起了眉头,答说:「那个,去年已经办过了,去了东京一带。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登上东京铁塔,还去了台场。榊原你呢?爬过东京铁塔没?」
  ……那倒没有。
  「去年……一般不是都三年级才去吗?毕业旅行?」
  「夜见北二年级的秋天就去了。不过以前好像都是三年级的这个时候。」
  「以前?」
  「是……是啊。对吧?风见。」
  「啊,嗯。好像是吧。」
  这两人的反应为何让人觉得有些迟疑呢?我不动声色地打探:「为什么改到二年级呢?」
  「谁知道,那么久的事。」勅使河原说,他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肯定有什么原因吧?」
  「可能也是因为考试近了,学校想让大家专心准备考试吧?」风见答。这时他停下脚步,拿下眼镜,擦起了镜片。
  「哦,公立也会这样啊?」
  我也学风见停下脚步倚向走廊的窗户向外看。三楼的玻璃窗外,必须细看才看得到的毛毛雨正下着,行经中庭的学生大都没有撑伞。
  ——我并不讨厌下雨。
  我突然想起鸣曾说过的话。
  ——我最喜欢寒冬的冷雨,快要变成雪的雨。
  昨天、今天都没有见到她。礼拜一她有来,但并没有机会讲到话。上个礼拜在御先町的人偶美术馆碰到她的事,也许是我自己太神经质了,当时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让我很在意。
  「二十六年前,Misaki的事,」她说「那不过是开场白」。虽然我心里以为它顶多就是「七大不可思议」之类的无稽之谈,却还是很在意。她说「还有后续」,到底那后面还有怎样离奇的故事呢?对了,记得上上礼拜美术课结束的时候,勅使河原好像曾说「被诅咒的三班」什么的。
  「对了,」我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提出心中的疑问。
  「二十六年前三年三班的故事,你们知道吗?」
  那一瞬间,风见也好、勅使河原也罢,显然都吓了一跳。两人的脸色甚至变得有些苍白。
  「那个,榊原,你不是……完全不相信那种事吗?」
  「你从哪里……是谁告诉你的?」
  我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说出鸣的名字。
  「没什么,我无意间听到的。」我如此回答。
  「你知道多少?」风见一脸认真地追问。
  「那个故事,你知道多少?」
  「多少喔……大概就开场白而已吧。」
  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如此激烈,我有点被吓到了。
  「二十六年前的三年三班,有个很活跃的学生,他突然死掉了……差不多是这样。」
  「只知道第一年,是吗?」风见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看向勅使河原。
  「怎么了?你们三个表情这么严肃?」
  突然有人叫住我们,是正好经过的三神老师,樱木由佳里大概是有事找老师商量吧?她也在旁边。
  「啊……这个、这个,我……」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就是没办法和三神老师这么亲密地谈话。为了阻止我继续结巴下去,风见往前跨了一步,挨近老师,刻意压低声音说道:「榊原同学正在问第一届发生的事……好像是他无意间听到的。」
  「是吗?」三神老师缓缓点头,接着微微偏头,这反应在我看来也有点怪怪的。至于在旁边听我们谈话的樱木,跟风见还有勅使河原一样,瞬间变了脸色。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三神老师喃喃自语,眼睛始终没有看我。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忧心忡忡的样子。她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我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大可不必理它,现在还是……总之,先观察一阵子。」

  2

  「阿嬷,你还记得二十六年前的事吗?」那天一从学校回来,我马上向外婆问道。
  她正跟外公两人坐在檐廊的藤椅上,眺望着下过雨的庭院。才刚说完「你回来了」,孙子就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个问题。「啊?」她眨了眨眼睛,
  「二十六年前?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嗯。就我妈差不多我这么大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应该也是国三吧?」
  「理津子国三……」外婆单手撑着脸颊,靠在藤椅的扶手上。
  「啊,我记得他们那时的导师是个很帅、很年轻的男老师……好像是教社会的,又指导话剧社什么的。就是人家在说的热血老师,是个关心学生的好老师。」
  外婆慢慢讲述给我听,眼睛也眯了起来。一旁的外公点头如捣蒜。
  「我妈是几班的?三年级的时候?」
  「几班?这个嘛……」外婆斜眼看了一下外公,看他不断点头的样子,她轻轻叹了口气。
  「国三的话,我记得好像是二班还是三班……啊,应该是三班。」
  原以为不可能的我,在听到这个答案后心里泛起了很奇怪的感觉。不是理解,也不是惊讶,更不是恐慌。那感觉就像你突然发现脚边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是那样的感觉。
  「三年三班?你确定?」
  「被你这样一问,我反而没把握了。」配合外婆的声音,外公更用力地点头。
  「有没有毕业纪念册什么的?」
  「我们家应该没有,就算有也是在你爸爸家。出嫁时,你妈把那些东西全带过去了。」
  「是喔。」
  老爸有可能到现在还保留着那种东西吗?至少,在我印象中,他不曾拿给我看过。
  「那……你还记得,」我继续追问:「在二十六年前,我妈读国三被分到三班的时候,班上有没有同学因意外之类的死掉?」
  「意外?班上的同学……」外婆先是看了看外公,然后好像在逃避什么似的望向庭院,「吁」地长叹了口气。
  「印象中,是有那么回事。」她半自言自语地回答。
  「不过我不记得是什么意外了,很好的一个孩子,真是太可怜了,那个时候还……」
  「名字呢?」我的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了。
  「是不是叫Misaki?那个学生的名字。」
  「这个嘛……」外婆再度把目光转向庭院那边。
  「Misaki、Misaki。」外公用沙哑的声音复诵着。
  「早安、早安。」先前一直乖乖待在笼里的九官鸟,突然又开始怪叫,害我吓了一跳。
  「早安,小玲。早安……」
  「也许问怜子会比较清楚。」外婆说。
  「可是怜子阿姨那时不是才三、四岁吗?」我立刻点出她们年龄上的差距,结果外婆……
  「对、对喔。」这才恍然大悟地猛点头。
  「理津子准备考高中的时候,怜子还是个小娃娃,那年好辛苦啊。你外公整天忙于工作,都是我一个人在照顾。」
  「对吧?」
  外婆看了外公一眼,他正不断动着皱巴巴的嘴。
  「为什么?为什么?」小玲用高八度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小玲,为什么?」

  3

  怜子阿姨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所以晚餐当然是在外面解决了。她好像喝了很多的样子,不仅呼吸有酒气,连眼睛都有点充血。
  「下个礼拜的期中考,恒一你是不是觉得游刃有余啊?」
  重重地把身体沉向沙发的她,好像这时才发现我也在客厅里,冷不防地问道。口齿有点不清,虽然还不到「醉」的程度,但至少我没见过这样的怜子阿姨。
  「才没有那回事呢。」不知该如何应付的我决定照实回答。
  「我也是要准备的,该读多少就读多少。」
  「啊,那我真是失敬了。」呵呵轻笑的怜子阿姨拿起玻璃杯,把外婆替她倒的冰水一口气喝光。看到她那样子,我不禁想起……
  去世的母亲以前肯定也曾这么喝醉过吧?想着想着,我的心忍不住怦怦跳了起来,同一时间,胸口好像被什么绑住的不舒服感觉又回来了。
  「啊,今天累死了。」怜子阿姨在沙发上大伸懒腰。接着,她抬起迷蒙的双眼望着我。
  「当大人一点都不好玩。又是交际应酬、又是人情义理的。还要……」
  「没事吧?怜子。」外婆担心地偏着头,走了过来。「很少看你这样。」
  「我要先去睡了,明天早上再洗澡。晚安。」
  说完后,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赶紧出声叫住她。关于二十六年前的那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弄个明白。
  「……你知道吧?怜子阿姨,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故事。」
  已经抬起来的屁股又咚地坐回沙发上。
  「嗯,那是流传已久的故事。」
  「它属于『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吗?」
  「那是两回事。」
  「怜子阿姨也是升上国中后才知道的吗?」
  「嗯,反正大家传来传去,自然就知道了。」
  「那我妈国三的时候,是不是正好就被编到三班?」
  「……后来。」如此回答的怜子阿姨拨开前额的头发,慢慢看向天花板。「后来的事,理津子姐姐是有跟我……说过。」
  「你是说『后续』吗?」我趁势追问。怜子阿姨表情一愣,闭上了嘴巴。过了一会儿。
  「那部分你还不知道喔?恒一。」她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吧?怜子阿姨。」
  「…………」
  「喂,怜子阿……」
  「那种事,通常都被加油添醋得很厉害。」
  听到叹息声,我连忙回头,发现坐在餐桌椅上的外婆正用两手覆着脸。感觉她好像正努力不要看到、听到我们的谈话。
  「恒一你现在还是不要太在意这件事会比较好。」不久后怜子阿姨说道。
  她站起身,挺直背,两眼凝视着我。语气又回到平常我熟知的那么镇定了。
  「凡事都有时机。现在不知道代表不要知道会比较好,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4

  隔天礼拜四,一大早就不见见崎鸣的身影。
  快要考试了……她没问题吧?鸣的功课、成绩如何,我完全不知道。话说回来了,课堂上她被点名念课文或回答问题的场面,我一次也没瞧见,不管怎么样,她再这样请假下去,不会缺课次数太多吗?
  就算出于担心,好意提醒她,她也会马上顶你一句「不关你的事」吧?
  本来想过要不要打电话给她。不过,仔细想想,转学到这里都已经几个礼拜了,到现在我都还没有拿到通讯录。所以她的住址和电话我根本就不晓得。这种事要查也没有那么容易。
  她家应该就在那家人偶商店——不,人偶艺廊的附近吧?所以,她才会像那天那样,三天两头地就去看人偶……没错,肯定是这样。
  不知她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她是否也有很好的姐妹淘呢?被眼罩遮住的左眼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又是怎么不见的?也许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嗯,这很有可能。所以她体育课才都不上,还经常请假没来……啊,不,也许……
  等等。
  我担心不已,不过全班会这样为她担心的好像只有我一人,我不得不这么想。而且,还不是只有今天这样。在此情况下……
  午休结束后,我们往美术教室所在的〇号馆移动,要去上第五节的美术课。就在这时,我下意识地回头,往校舍的顶楼望去,发现了她的身影。
  就像上上礼拜第一天上学的那天,我在操场的树荫下看别人上体育课时赫然发现,围起来的栏杆后面孑然独立的影子。
  我向同行、喜欢孟克的望月说了句「失陪」,接着就往刚走出来的钢筋校舍——C号馆跑了回去,我三步并两步地爬上阶梯,毫不犹豫地推开通往顶楼的米白色不锈钢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碰巧放在学生制服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还开始震动。是谁啊?干嘛挑这个时候……
  我跨过门槛,一边用眼睛搜寻鸣的身影,一边把手机放在耳边。电话是勅使河原打来的。
  「你还好吧?」
  「干嘛?突然打电话来?」
  「我觉得情况很不妙。赤泽那家伙非常焦虑,就快要歇斯底里了。」
  「你在说什么啊?关赤泽什么事?」
  「你听我说,榊原……」
  沙沙沙……后面的话被杂音盖掉了。虽然我认为这跟那没有关系,不过,就在这时顶楼突然刮起了一阵强风。
  「听清楚了吗?我不会害你的。」
  在风声和杂音的夹击之下,我要很吃力才听得到勅使河原的声音。
  「听好,榊原。别去理会不存在的东西,会惹祸上身的。」
  ……什么啊?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还有,你有在听吗?喂,榊原。」
  「……是。」
  「还有就是,昨天讲的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故事……你想听吗?」
  「嗯,我想听。」
  「我们大家商量过了,那个,等下个月再告诉你。所以,这个月你先稍安勿躁……」
  沙沙沙、喀喀喀喀……杂音变得更多了,电话突然挂断了。
  什么跟什么?真莫名其妙。我有点生气,心想,就算他再打来我也不想接,于是把手机关了放回口袋。顶楼强风依旧不停吹着,我把每个角落都看过了,却……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5

  隔天,鸣总算出现在教室里了。
  不过,我连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到,并不是昨天勅使河原的电话起了作用,我认为不是。看着她一声不响,总觉得是她自己拒绝和人接触。勅使河原也是,在那之后什么也没说。虽然我很想找他把事情问个清楚,但他好像很怕我的样子,一直躲着我。真是的,有必要这样吗?
  明天是第四个礼拜六,照例学校放假一天……虽然已经预约好市立医院的门诊,但既然身体没有异状,干脆把它取消,晚一个礼拜再去好了?外婆应该也不会反对。下礼拜就要期中考了。我好歹也该准备、准备,就算可以「轻松应付」,但对功课这种事,其实我看得还挺重的……总之,我就是个死心眼的国中生。
  在此情况下……
  我连想再访御先町的人偶艺廊探探的冲动都忍住了,足不出户窝在家里度过周末的夜晚。就在这样的夜晚,手机连续响了两次。
  第一次是从遥远的国度印度打来的。和上回一样,一开口就「印度好热啊」的父亲阳介,主要的目的应该是要关心「我的身体状况」吧?我告诉他就快要期中考了,结果他的回答竟是「喔,随便念念就好。」就算他这么说,他儿子也不可能随便念念。这个老爸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儿子的个性啊……
  下一个打来的人就叫我有点儿意外了,是市立医院的水野小姐。
  「你还好吧?」
  一听到声音,我马上就认出来了,同时忍不住绷紧了神经。
  「上次的事,一眨眼也两个礼拜了,你还记得吧?就四月底在医院去世的那个女生……」
  「嗯,我当然记得。」
  「那个女生的事,之后我一直有在留意,想说要再确认一下。然后呢,我发现,她的名字果然叫做Misaki,不是Masaki。」
  「Misaki是姓吗?还是?」
  「不是姓,是名字。」
  不是「见崎」吗?那……
  「汉字怎么写?」
  「未来(mirai)的『未』(mi)和花が咲く(hana-ga-saku)的『咲く』(saku),合起来就是未咲(Misaki)。」
  「未咲……」
  「听说好像是姓藤冈。」
  藤冈未咲是吗?我不由得陷入沉思。为什么那个藤冈未咲会是见崎鸣的「半身」呢?
  「榊原同学打听那个女生的理由是?」水野小姐问道。
  「你答应早晚要告诉我的。」
  「啊……呃,那个……」
  「不急着现在讲也可以,不过你早晚要告诉我喔。」
  「好……好的。」
  「话说回来了,恐怖少年最近都读什么书?」就这样,她立刻把刚才的话题抛开了。我应一声「啊,是」,然后看向正好摆在手边的书。
  「呃,正在读文库版的洛夫克莱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全集,读到第二集。」
  「哎唷。」她又发出欧吉桑的怪声。
  「那你还有得拼了。——国中,不是就要期中考了吗?」
  「嗯,我趁念书的空档看的。」虽然我嘴巴上这样说,可实际上时间分配的比率却是正好相反。我是先看闲书,偶尔才准备一下考试。
  「还是你有出息,恐怖少年。」水野小姐俏皮地说道。
  「真希望我弟也跟你学一下。别说恐怖小说了,只要是书他一概没兴趣。脑袋里就只有篮球。我们姐弟连要聊天都聊不起来。」
  「原来你有弟弟啊?」
  「有两个。喜欢篮球的那个跟你是同年级。」
  「哦?有这种事。」
  「另一个读高二,不过那家伙也是四肢发达的肌肉男。这辈子大概就只有看过漫画吧?很变态喔?我那两个弟弟。」
  「还好吧。」认真说起来,周末独自窝在房间里拜读《克苏鲁神话》的十五岁少年比较「变态」吧?唉,管他的。
  对了,我突然想到。印象中,班上确实有叫水野的男生。长得高高的、晒得黑黑的,一看就是运动健将型的。是有这么一个,不过我没跟他讲过话。难不成那家伙就是水野小姐的小弟?
  在这种小地方,就算发生这样的偶然也是很正常的事。
  「那个,水野小姐……水野小姐国中也是念夜见北的吗?」我试着问道。
  「不好意思,我是南中的。」她答。
  「因为我们家正好位在国中学区的交界上,所以用轮流的,一年学区在北、一年在南。因此,我和大弟读的是南中,小弟读的却是北中……」
  原来如此。那么,水野小姐肯定不知道了。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故事。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之后我们就绕着共同的兴趣,东扯西扯了好一阵子。

  6

  五月二十六日,星期二。第一学期的期中考第二天——
  从昨晚开始,雨就滴滴答答下个不停,莫非已是梅雨季节?在夜见北的室内不用换拖鞋,最近好像很多学校都这样规定(虽然我也是初次体验)。除了体育馆,学校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直接穿鞋子进去,因此碰到这样的下雨天,不管是走廊还是教室的地板,到处都是湿答答的脚印。
  第二节考最后一科国文,监考老师是导师久保寺先生。
  发完考卷后,随着他一声「请开始作答」,教室便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自动铅笔沙沙擦过纸面的声音,还有偶尔出现的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声和叹息声。虽然学校不一样,但考试的气氛倒是到处都一样。
  大约经过三十分钟左右,就有学生站起来离开了教室。那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直觉地往窗边看去,鸣已经不在座位上。啊,她又提早交卷了?
  我犹豫了一下,也把答案纸翻过来盖在桌上,站了起来。打算就这样默默走出教室……
  「你已经写好了吗?榊原同学。」久保寺老师突然叫住我。
  我刻意压低声音,「是的。所以……」
  「还有很多时间,你不要再检查一下吗?」
  「不,不用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回答在教室内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我有把握,所以我可以先离开吗?」我看向刚刚鸣打开又关起来的门。
  久保寺老师没有答腔,过了几秒后,他垂下双眼,「可以吧。提早交卷是你的自由,不过你不可以回家,要安静地在外面等着。因为等一下有临时班会。」
  骚动在教室内传开了,大家偷偷瞄向我的视线感觉不太友善。
  臭屁的家伙,大家心里肯定这么想吧?但我也没办法,不过……还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同样提早交卷,他们要这样对待我,对鸣就视而不见。太不公平了吧?这简直是……
  一走出教室,我马上在走廊的窗户旁边发现鸣的身影。窗户是打开的,斜斜的雨打了进来。可她好像完全不在意似的,就只是呆望着窗外。
  「你每次都好快喔。」我走上前,向她说道。
  「是吗?」鸣头也不回地应道。
  「昨天、今天总共就考五科,五科你都是考到一半就出来了。」
  「所以,最后一科你说什么都要陪我一下?」
  「不……那是因为国文是我擅长的科目。」
  「哦?那种问题竟然有人会写。」
  「哪种问题?」
  「就改写成多少字以内啦,或作者的主旨是什么的。」
  「啊,是喔。」
  「那种我最不会了。不但不会,还很讨厌。相形之下,数学、理化就可爱多了,至少有标准答案。」
  嗯,是吗?这点我倒挺能理解的。「所以,这次考试你都随便写写?」
  「是啊。」
  「那……没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对我而言。」
  「呃,可是……」我本想继续说的,但想想还是算了,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吧。
  在我的带领下,我们往紧邻教室东边的楼梯(大家称为东梯)走去。到了那里,鸣又打开了窗户。夹杂着雨的风把她一头乌黑的短发吹乱了。
  「她叫藤冈未咲。那天在医院去世的女孩。」我鼓起勇气,把周末从水野小姐那里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眼睛始终看着外面的鸣的肩膀似乎震动了一下。
  「嘿,为什么她……」
  「藤冈未咲是……」鸣平静地说道。「未咲是我的……表姐妹。从小我们就很亲很亲,黏在一起。」
  「黏在一起?」不太了解是什么意思,不过和「半身」有什么关系吗?
  「上上个礼拜,你跟我说的那个故事。」我又改变了话题。
  「二十六年前的三年三班的那个怪谈,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你有问过谁吗?」她立刻反问。我不知要如何回答,鸣突然回过头来看我。
  「没有人告诉你吗?」
  「啊……嗯。」
  「那就没办法了。」说完这句话后,她闭上嘴巴,再度看向窗外。
  在此情况下,就算继续追问她也不会告诉我吧?我这么觉得。「每件事都有它该知道的时机。」我突然想起怜子阿姨说过的话。
  「呃……那个。」我一边说,一边做着深呼吸,就像那天在人偶美术馆里一样。接着我往前走到站在窗前的鸣的旁边,「那个,我从以前就想问了。自从我转到这个学校后,就一直觉得怪怪的——」
  她的肩膀好像又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继续说道:「为什么?班上的同学,还有老师是出自什么原因对你……」
  不等我把话讲完,鸣就喃喃自语般地回答:「因为我不存在。」
  ——听我说,榊原。不要去理不存在的东西。
  「怎么会……」我反覆做着深呼吸。
  ——我觉得情况不太妙。
  「怎么会有这种事……」
  「如果说大家都看不到我,只有榊原同学你看得到我……会怎样?」说完后,鸣慢慢地把脸转向我,没被眼罩遮住的右眼浮现浅浅的笑意。但我却在里面看到了落寞之色,是我多心吗?
  「呃……不会吧?」
  如果现在我闭上眼睛,比方说三秒钟好了,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她会不会就消失了?当下我真的很想实验看看,连忙将视线转往窗外。
  「怎么可能?那……」就在这个时候。背后的楼梯传来有人跑步上来的声音。

  7

  这无比慌张的脚步声,跟正在考试的校园气氛也太不搭了。到底什么事啊?想着想着,下一秒那个人,身穿深蓝色体育服的身影就出现了。这不是教体育的宫本老师吗?到现在体育课我都还只是在旁边看,不过任教老师的长相和名字我多少还记得。
  朝我们跑来的宫本老师,张开嘴好像想说什么,结果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往三班的教室跑去。然后,他打开教室的前门,向里面喊了一声「久保寺老师」。
  「久保寺老师,来一下……」过了不久,正在监考的国文老师,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说「怎么了」。气喘吁吁、肩膀不断上下起伏的体育老师说:「其实……」
  我和鸣所在的地方勉强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刚刚,接获通知……」
  我能听到的就只有这样,后来声音就变小了。
  不过从宫本老师那里得到「通知」的久保寺老师的反应,我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他表情一愣,半天说不出话来,之后丢下一句「我知道了」,就返回教室。宫本老师则是仰望着天花板,肩膀继续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隔了一会儿……
  一度关上的教室前门又被用力打开了,里面冲出来一位学生。
  是班长樱木由佳里。她右手拎着自己的书包,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和在门口的宫本老师简短交谈了几句后,樱木从摆放在教室前的伞架上抽出自己的伞。那是一支米白色的自动伞。接着,她用不太灵活的步伐跑了起来。
  一开始,她冲向东边的楼梯。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停下脚步,整个人定在那边,一切好像就发生在她发现我们站在楼梯间的窗户边的瞬间。下一秒,她转过身,往反方向跑去。她说是跌倒而扭伤的右脚似乎尚未痊愈,导致她跑起来一拐一拐的。她一路狂奔过连贯东西的走廊,没多久就不见人影了。此刻她正跑下教室另一头的「西梯」。
  「她怎么了?」我转头看向鸣。
  「怪怪的……」鸣不做任何回应,一脸苍白地站在原地。我只好离开窗边,试图向穿运动服的体育老师打听:「老师,请问,樱木同学发生了什么事?」
  「啊?……嘿。」宫本老师皱起眉头,看了我一眼后说:「家里的人出了车祸。刚刚接到紧急通知,要她即刻赶往医院。」
  他话才刚讲完,走廊那边就传来了一声巨响,还有短而凄厉的尖叫声。
  什么声音?不好的预感闪过我的心头。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来不及细想,我已经在走廊上跑了起来,追在刚刚才跑过同一条走廊的樱木由佳里的后面。我一口气跑下西梯的二楼,却不见她的身影。于是我再从二楼跑向一楼,就在这时……
  恐怖且诡异的画面窜入我的眼帘。
  湿答答的水泥楼梯下,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间,有支伞打开了。米白色的自动伞,就是刚刚樱木由佳里从伞架里抽出来的那支,樱木倒卧在地,姿势像是要覆盖到伞上似的。
  「这、这是……」
  她的头跟伞的中心部位叠在一起,两只脚的脚板则留在从下面数来第二、三阶的楼梯上,左右两只手各往斜前方伸了出去,书包掉落在楼梯间的角落。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时间,要掌握确切的情况是有困难,但已可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家人出事的消息,她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从教室跑了出去,却在从二楼往一楼跑的路上滑了一跤。手里的伞飞了出去,向下冲击的力道让伞打开了,掉落在楼梯间。而伞尖的金属头就正好对着她。于是……
  失去平衡、重心不稳的她顺势趴倒在那上面,那感觉就像是飞扑了出去,所以她连扭转身体、用手撑住的机会都没有。樱木趴着的身体动也不动。浓稠的红慢慢地往外扩散,侵蚀着伞的米白色。血,那是血……相当多的血流了出来……
  「樱木……同学……」我叫她的声音颤抖着,连踩下楼梯的脚也颤抖着。
  我战战兢兢地来到楼梯间,看到怵目惊心的一幕。金属的伞尖刺进樱木由佳里的喉咙,根部深深埋在其中。大量的鲜血从那里流了出来。
  「这是……」我忍不住把脸别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喀嚓一声,樱木的身体突然翻转了过来,因为奇迹似的……不,应该说因为邪恶的偶然所创造平衡被破坏了,原本支撑着她身体的伞柄竟在这时断了。
  「喂!」上面传来有人大喊的声音。
  「怎么了?还好吧?」宫本老师来了。在他背后还跟着其他人,大概是从附近教室跑出来的吧?里面也有老师。
  「出事了!赶快叫救护车!」宫本老师一边跑下阶梯,一边大喊。「顺便通知保健室。噢,很严重哪!怎么会搞成这样……喂,你还好吧?」
  他问我。我点头,表示自己没事,嘴巴却不争气地发出干呕的声音。胸口突然抽痛了起来。啊!这痛真叫人讨厌……
  「不、不好意思!」我用两手捂着胸口,将身体靠在墙上。「我有点,不舒服……」
  「这里交给我吧。你赶快去厕所。」宫本老师说,他以为我是想吐。
  我摇摇晃晃地走上阶梯,却在二楼的走廊看到鸣。她站在老师们的后面,向下凝视着我。
  她的脸白到不能再白,右眼圆睁到不能再睁了。就像在「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的地下展示室里的黑棺人偶一般,她的嘴唇微微开启,好像正想告诉我什么……
  什么?到底你想告诉我什么?
  几分钟后,我回到二楼的走廊,但她已不在那里了。

  8

  所谓樱木由佳里的家人遭逢的意外,是她的母亲三枝子搭乘的小客车出了车祸。负责驾驶的是樱木称为阿姨的女性,母亲则坐在副驾驶座。因为不明的原因,小客车开在沿着夜见山川堤防的二线道的时候煞车突然失灵,撞上了一旁的路树。
  车子整个被撞坏了。两人被送到医院时都已身受重伤,樱木的母亲更是十分危急。于是,医院赶紧通知了学校。宫本老师把这件事告诉了久保寺老师,久保寺老师则告诉樱木,要她赶紧到医院去,看样子他是打算改天再让她补考吧。
  樱木的母亲急救无效,当天晚上就死亡了。阿姨呢,则勉强保住了一命,不过,后来听说她也整整昏迷了一个礼拜才醒来。
  至于在C号馆的西梯惨遭不幸的樱木本人,则是在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途中,因为失血和休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就在两天前,她才刚过完十五岁的生日(这也是我后来听说的)。
  就这样。
  樱木由佳里和她的母亲三枝子,这两人成为这一年——一九九八年,跟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扯上关系的「五月死者」。


  插曲之一

  ……三年三班有人死掉了。
  嗯,引起好大的骚动。
  听说是在C号馆的楼梯滑了一跤,摔得很严重。
  不,才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听说是从楼梯摔下来的时候,被扔出去的伞给刺穿了喉咙。
  耶?
  也有人传说刺到的不是喉咙,而是眼睛。
  耶?真的假的?
  随便啦,反正那情况太凄惨了,所以看到的人都被下了封口令什么的。
  听说死掉的是个女生,还是班上的班长呢。
  好像是。
  说到这个,我还听说同一天她的母亲也因为车祸去世了。
  对啊,这我也听说了。
  喂,我说,这该不会就是那个什么「诅咒」在作祟吧?
  ……怎么你也知道?
  我不小心听到的。详细情况并不清楚,不过……
  你是说「三年三班被诅咒」了?
  没错。
  话说,呃,像我们这样随便乱讲好像也会有事呢。
  那早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
  二十六年前在那个班上,有一个很受欢迎的、叫Misaki的同学死掉了……
  啊……完了。
  今年该不会又轮到了吧?
  你说呢?
  讨厌。要是明年我也被编进三班的话,那要怎么办?
  你现在担心也没有用啊。
  可是……
  难道你要趁二年级的时候转学吗?
  嗯。
  算了,反正那又不是每年都会发生,去年好像就没有。
  前年呢?前年就有「轮到」。
  诅咒哪有一定的?
  听说一旦开始,班上每个月都会发生不好的事。
  唉。
  像是有人死掉之类的。
  唉。
  每个月都会有一个以上的人,跟班上有关系的人……死掉。
  不是只有学生吗?
  连学生的家人也有危险,特别是兄弟姐妹,不过,听说远房的亲戚就没有关系。
  哦?你知道得还真多。
  我们剑道社有个叫前岛的学长就是三班的,前阵子他偷偷告诉我,他好像不相信,所以连我这个不相干的人都说给我听。可他说那只是巧合,单纯的不幸事件。被诅咒什么的根本是无稽之谈。
  是这样吗?
  我也不是很了。不过,没事最好不要接近那个班级吧,我想。万一被扯进去的话就糟了。像我这样在这里跟你讨论其实也是不对的,怎么办?说不定……
  讨厌,别说了。
  对喔,还是别说了,免得……


  第六章 六月之一

  1

  「嗯,暂时可以放心了。」中年的主治医师以一贯的轻松语气说出他的判断。
  「就今天的诊断来看,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你应该已经不痛了吧?」
  「是。」
  「所以,正常去上学没问题啦。」
  纵使他说得如此肯定,我却无法彻底消除心中的不安。基本上我还是有点担心,在医生面前试做了几次深呼吸。嗯,的确,已经没有任何压迫的感觉。胸口的疼痛伴随着轻微的呼吸困难,一个礼拜前不时会感受到的不适症状,这两、三天已消失无踪。
  「那体育课……」
  「剧烈运动还是不行喔,至少再一个月,先观察看看再说。」
  「是。」
  「为求保险起见,你周末再来。到时如果没问题的话,就一个月后再来。」
  不断点头的我抬头看向挂在诊间墙上的月历。昨天开始进入了六月,这个周末……礼拜六正好是六号。
  就在一个礼拜前,期中考的第二天,我亲眼目睹发生在樱木由佳里身上的惨剧。当时胸口的闷痛让我突然萌生很不好的预感,结果肺真的出了问题。隔天,我立刻前往市立医院,得到的却是令人开心不起来的报告:「差点就要演变成轻度气胸了。」不过,「幸好没有真的复发」。
  「有一些破掉的小洞,差一点就要变成轻度气胸了,不过,那附近的胸膜好像已经愈合了。托它的福,空气被挡住了,没有漏出去。」医生如此说明。
  「不需要做特别的处理。回家静养一阵子就行了。」
  于是,我听从了他的指示……这一个礼拜都关在家里,没有去学校。也因此那起意外发生之后,班上变成怎样,我几乎不知道。
  根据好不容易得来的消息,樱木的母亲发生车祸,也在同一天去世了。樱木母女的葬礼只有亲人参加,举行得很低调。当然了,班上的同学都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大概是这样。
  之后,见崎鸣怎么样了?我就不晓得了。要查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是,不管是她的问题还是其他的问题,我都不想用那个来查。每次兴起这念头总是会犹豫不决,最后退缩放弃。
  我始终没有拿到班上的通讯录,能亲自取得联系的只有勅使河原一人,因为知道他的手机号码。话说回来了,上礼拜我打了几次电话,他都没接。大概因为是我打的,故意不接吧?
  外婆听说了那起意外,直说「好恐怖」、「好可怜」,感慨万千。除此之外,她还一个劲儿烦恼孙子的身体。外公呢,也不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反正外婆说一句他就点一个头,点得头都快断了。怜子阿姨虽然很担心我的精神状况,不过她不会主动问起有的没的,而我也提不起勇气说。九官鸟小玲依旧用那元气十足的怪腔怪调跟人打招呼。人在印度的老爸没捎消息来,我也没有通知他这里发生的事。
  在这些人当中,唯一能让我敞开心胸跟她交谈的,说也奇怪,竟然是市立医院的水野小姐。她打电话给我的那天正好是樱木去世的第三天,我去医院回来的隔天下午。
  「还好吧?胸口还痛吗?」她单刀直入地问,毫不拐弯抹角。
  「唉,亲眼目睹了那么恐怖的意外,难怪身体会受不了。」
  「你听说了?那起意外……」
  「我听我弟说的。啊,他在北中跟你同班,我小弟,篮球社的水野Takeru。」
  啊,那家伙果然是水野小姐的弟弟。
  「榊原同学,你昨天没去上学,来了医院?」
  「啊,是的。」
  「不需要住院吗?」
  「托您的福。我应该还挺得住。」
  「下次什么时候要再来医院?」
  「下个礼拜,礼拜二的上午。」
  「那我们见个面吧?」
  「咦?」为什么……在我继续问下去之前,水野小姐就先回答了。
  「我觉得怪怪的。很多事情想搞清楚……到底哪个跟哪个有关联,像上次那件事就是。」
  那件事?指的是我为什么会想要打听四月底在医院死掉的那个女孩的事吗?
  「医生叫你先在家里休养?」
  「没错。」
  「不要想太多了。如果真的不幸又要住院的话,我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你的。」
  「呃……好,麻烦你了。」我如此答应,心里却想: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那下礼拜二医院见啰。我会再跟你联络。」
  肯定是考虑到我的心情吧?刚刚在电话里,水野小姐并没有提到我们共同的兴趣,也不再像平常一样叫我「恐怖少年」,让我松了口气。就在两天前,我亲眼目击了那么血腥的场面,心情难免受到影响——
  那个时候慢慢往伞面扩散出去的红色,被伞尖刺穿喉咙的樱木由佳里的样子,还有不断流出的大量鲜血,全都历历在目。伞断了、她的身体翻转过来的声音,宫本老师的大叫声,救护车的鸣笛声,学生的尖叫和啜泣……一切的一切,至今仍回荡在我耳畔。
  虽然理智告诉我,这跟那完全是两回事,不过,我想有一阵子我都不会去碰恐怖小说或电影了——这就是我当时的心境。

  2

  和一个礼拜前一样,又下雨了。今年似乎比往年都还要早进入梅雨季。今天我照旧拒绝了外婆的好意,没让她开车送我,独自来到了医院。因为我跟水野小姐约好要在看完门诊后碰面。这天她值大夜班,直接留在医院休息没有回去。她叫我门诊一结束,就马上打电话给她。
  离开诊间后,我在门诊部的大门附近打了水野小姐的手机,趁等待的时间,顺便眺望户外被雨淋濡湿的风景。
  夜见山连雨都比东京的黏稠。我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如果考虑到空气中的污染物质的话,情况应该正好相反才对。所以呢,这单纯是我个人观感的问题。也许黏稠这个词用得不太恰当,应该说绵密或是质感比较丰富什么的。
  建筑物、柏油路、来来往往的行人、近景的草木、远景的山峦……全都因为被雨淋湿了而有了更多的颜色和成分。我这样说绝对没有指雨不洁的意思。
  突然,我的视线停驻在地面积起的水洼。
  它也是……该怎么说呢?比在东京看到的颜色更多、更有韵味。问题不在于雨本身,而在于透过它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了。也许,这一切不过是我个人心境的反映……
  「让你久等了。」身旁有人窜了出来,她穿着浅蓝色衬衫配黑色牛仔夹克,我第一次看到没穿白色制服的水野小姐。
  「怎么样?诊察的结果?」
  「看样子,应该不需要水野小姐您的照顾了。」
  「那太可惜了。」
  「明天就可以去上学了。」
  「是吗?太好了。」水野小姐露出爽朗的笑脸,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瞄了一眼。
  「时间还早,一起吃个午饭,怎么样?」
  「你不是值班一整夜吗?水野小姐。」我非常体贴地提醒道。「呃,我是怕你太累……」
  「没事、没事。我有事先休息,何况我还年轻。我们就去这附近的家庭餐厅吃吧?」
  「好,全听你的。」水野小姐开自己的车来。跟外婆驾驶的黑色大头车不一样,水野小姐开的是可爱的蓝色小车。

  3

  这间家庭餐厅是连锁的,在东京也有,不过店里的位子可要比东京的宽敞多了。坐定后,我们点了餐,只见水野小姐用两手掩着嘴,打了个好大的哈欠。
  「你好像睡眠不足喔?」
  「嗯?还好啦,没那么严重。」
  「不好意思。把你找出来……」
  「说什么傻话?是我自己提出要见面的,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不久服务生送来了咖啡和三明治。水野小姐先放了一大把糖到咖啡里,喝了几口,并吃完一块三明治后,这才正眼看我,对我说道:
  「首先,平常很少跟我说话的弟弟,水野Takeru跟我谈了。我多少知道了一点。那家伙还有榊原同学你们班,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秘密?」
  「嗯。虽然他不肯说仔细,我也还想不出方法要怎么逼问他,不过,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秘密。榊原同学你知道吧?」
  「你是说秘密的缘由吗?」我垂下眼,缓缓摇头。
  「我也不清楚,只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毕竟我才刚转过来,也没有人告诉我,所以……」
  「上礼拜在学校死掉的女孩,叫樱木的那个,听说是班上的班长?」
  「是的。」
  「当时的情形我听说了。听说榊原同学你还亲眼目睹了那个惨况。她从楼梯上摔下来,正好被伞插进了喉咙?」
  「嗯,是那样没错。」
  「那小子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害怕?你是说你弟吗?」
  班上同学突然死掉是会感到震惊没错,但「害怕」……有没有搞错?
  「怎么一回事?」
  「他是没有亲口这样说啦。可是,他好像觉得上礼拜的意外并不是单纯的意外。」
  「不是意外?」我皱起眉头。不是意外的话,难道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两者都绝对没有可能。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更不是「单纯的意外」。那到底是……
  「你觉得他在害怕什么?」
  「这个嘛。」水野小姐忧心地偏着头。
  「我也说不上来。」
  ——榊原你相信吗?灵魂或鬼神作祟的事?
  好像是刚转学过来的第一天吧?勅使河原问了我这样的问题,我突然想到。
  ——所谓的超自然现象,你相信吗?
  这个问题则是同一时间风见问的。
  「灵魂或鬼神作祟」也好,「超自然现象」也罢,这种东西我一概不相信,也不打算从现在才开始相信。「夜见北的七大不可思议」确实每一件都挺惊悚的,不过学校这种地方免不了会有穿凿附会的鬼故事,就拿那个「二十六年前的Misaki」来说好了,到最后肯定也……
  可是……如果上礼拜樱木由佳里的死真的不是「单纯意外」的话要怎么办?
  我试着回想当时的景况。
  那天,樱木得知母亲出车祸的消息,从教室里冲了出来。她从伞架里抽出雨伞,一拐一拐地跑着。一开始她本来跑向离她最近的东梯,可是她的这个举动却在看到我们时突然停了下来。那个时候我和鸣就站在楼梯口的窗边,下一秒,她就转身往反方向的西梯跑去了。
  假设……我思量着。假设,当时她没有改变心意就走东梯下去的话……
  也许,那起意外就不会发生了。穿过长长的走廊,一口气跑到西梯,偏偏那一带的地板特别湿,害她滑了一跤,这种种因素加起来,造成了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意外。所以……
  当时为什么樱木要那么做呢?为什么在看到我和鸣之后就马上……
  「你有听过见崎鸣这个名字吗?」
  热狗来了,但我不想碰,只拿起副餐冰茶,润一下干渴的喉咙,问水野小姐:「Misaki?」
  也难怪她会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因为四月死在医院的那个女孩就叫「未咲」。
  「Misaki Mai……那是谁啊?」
  「她是我们班——夜见北三年三班的女生。你没听你弟提起过吗?」
  水野小姐微微鼓起一边的脸颊,「都说平常我们姐弟不太交谈了。所以那女生怎样了?」
  「我答应早晚要告诉你的那件事,事实上就跟那个叫见崎鸣的女生有关。」
  她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不断点头。于是,我尽量简明扼要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嗯嗯。」水野小姐先是双手抱胸,频频点头,接着又塞了一块三明治到嘴巴里面。「好像有听你提过,戴眼罩的女生嘛。喔。——所以榊原同学你喜欢她?那个叫Mai什么的。」
  「咦?」呃……等、等一下,大姐。「不是那样的。」我有点不太高兴,连忙否认。「我只是……好奇。总觉得她在班上非常的特殊。」
  「那就叫做喜欢啊。」
  「都跟你说不是了。」
  「知道了,知道了。好啦,让我把事情重新整理一下。」
  「…………」
  「四月下旬的某天,应该是二十七号没错,在医院去世的藤冈未咲是Mai的表妹。Mai对这件事感到非常的悲伤,所以特地『送了个东西』到未咲的灵堂去看她,是这样对吧?」
  「是的。」
  「然后呢?你说Mai在班上怎么个特殊法?」
  「就……」我考虑了很久才回答。「呃……是这样的,她本来就很特殊。不过,该怎么说呢……一开始我还以为她被霸凌了,不过看起来又不像。相反的,我觉得大家比较怕她。」
  「怕?」
  「说怕好像又不太对……」我试着在脑海里回想,第一天上学以来眼睛所看到的画面和耳朵所听到的话语。「比方说,我有一个叫勅使河原的朋友,他就曾突然打手机给我,要我『不要理会不存在的东西』。」
  「不存在的东西?」
  「Mai本人说,大家都是看不到她的,然后……」
  水野小姐再度双手抱胸,陷入沉吟。
  我继续往下说:「紧接着,就发生了上礼拜的那起意外。」
  「嗯,根据常理推断,这只是单纯的偶然。两者之间并没有任何的关联性,不是吗?」
  「根据常理推断,确实是如此。」只是……
  「还有一点,我一直搞不懂。是有关二十六年前的某个故事……」
  就这样,我说出「Misaki」的传说,这期间水野小姐完全没插嘴,只是静静地听我说。
  「……这故事你听说过吗?」
  「我第一次听,因为我是南中的。」
  「令弟肯定知道。」
  「我想也是。」
  「那个跟这个到底有何关联,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就是觉得事情没那么单纯……」
  「原来如此。」水野小姐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我继续说道:「从那之后,我就没去学校了,所以现在班上是什么情况,我根本就不晓得。关于这个,你是否有从令弟那边听到什么……风声?」
  「感觉大家好像不太敢谈论它呢。这热狗你不吃吗?」
  「啊……没有,我正要吃。」
  我并非完全不饿。水野小姐盯着我咬下热狗之后便说:「那好,就让我去打探一下吧。」
  二十六年前的事,还有Mai的事。不过,我跟我弟的感情没有很好,所以我不保证能套出多少。榊原你明天会去学校吧?」
  「会。」
  隔了一个礼拜要重回学校了。想到这里,我突然紧张了起来。话说,鸣现在正在干嘛呢?此时胸口的隐隐作痛,但跟肺破了个洞或快要破洞时的症状又不一样。
  「我这边要是探听到什么会打电话给你,最近你还会来医院吧?」
  「嗯,这个礼拜六会来。」
  「礼拜六……是六月六号。要去看『天魔』※吗?」(※恐怖电影,一九七六年由葛雷哥莱•毕克和李•瑞米克饰演领养天魔的美国驻英大使夫妇。二〇〇六年的重拍版本,则由李佛•薛伯和茱莉亚•史提尔主演,还特地选在六月六日上映,配合电影中撒旦转世人间的日子。)
  「小学的时候在电视上看过。」
  「我想这个城市应该没有撒旦转世吧?」水野小姐这个「喜欢恐怖电影的菜鸟护士」一脸淘气地笑了。
  「不过呢,我们还是互相留意一下好了。特别是对那些平常不太可能发生的事。」

  4

  从餐厅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空总算稍微放晴了。
  我送你吧?我不客气地接受了水野小姐的好意,坐进了副驾驶座里,却在中途就请她让我下车,因为我看到熟识的街景。那家人偶艺廊——「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就在附近。
  「你家不是住在古池町吗?榊原弟弟。还很远耶。」水野小姐狐疑地瞥了我一眼,我只好藉口说「一直窝在家里,想散步一下。」才下了车。
  很快就找到「夜见的黄昏是……」的所在了。
  我站在入口处时,旁边公用楼梯的楼梯间有一位身穿亮黄色衣服的中年妇人正好跟我四目相接——是我有这样的感觉啦。我猜她是楼上人偶工房的员工,试着跟她点头示好,可对方却毫无反应,静静上了楼。把摺伞仔细摺好、放进包包后,我推开了美术馆的门。当啷,和上次一样,门铃闷闷地响起……
  「欢迎光临。」和上次一样,白发老太婆坐在入口旁的长桌后面,以同样的声音打招呼。虽然是大白天,可是店内(不,应该说「馆内」)却和上次我来的时候一样,如黄昏般幽暗。
  「哎呀。难得有男孩子来。」连这句话都跟上次一样……
  「国中生吗?今天不用上学?那算你半价就好。」
  「好。」
  看我从口袋拿出零钱包,老太婆又补了一句:「啊,你慢慢参观,反正也没其他客人。」
  怀着轻微的晕眩感,我迈开脚步往馆内走去。
  流泄在耳畔的幽咽弦乐乐曲,陈列在各个角落的美丽却诡异的人偶,挂在墙上的如梦似幻的风景画……所有东西都和之前的一样,那感觉就像是「作着同样的恶梦」却醒不过来。我把包包往后面的沙发一放,然后——
  替不会呼吸的人偶们努力做着深呼吸,接着,我就像是受到了看不到的线拉扯,不由自主地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走去。
  宛如地窖的地下室,不管是冷冽的空气,还是摆放在各处的人偶(肢体部位)都和上次一模一样。站在墙壁挖空的洞里缺了右手的少女;用翅膀遮住下半边脸的少年;身体连在一起的双胞胎……还有,是的,连最里面那口竖立起来的黑棺,以及其中酷似见崎鸣的人偶都在。
  跟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我不太会觉得头晕或全身发冷了。但我还是像傀儡人偶一样,不由自主地往最里面的棺材走去。
  这具人偶是雾果(云雾的雾、果实的果)创作的。记得鸣曾经这么说。我暂时屏住呼吸,看向棺里的人偶,那张脸比真正的鸣更苍白,微启的小嘴好像正诉说着什么。就在这个时候……
  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事。装着人偶的黑色棺材的阴影处,竟然无声无息地……
  ……不会吧?
  突然间,我又觉得有点儿晕眩了。
  ——啊,你尽管慢慢参观。
  我想起刚刚老太婆讲的话。
  ——反正也没有其他的客人……
  啊,对喔。上次我来的时候那位婆婆也是这样讲——没有其他客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而且那天我也觉得她所说的话有点不太对劲……
  明明没其他客人……
  那又为什么?从黑棺的阴影处会无声无息地……
  为什么?她……见崎鸣又现身了。
  她身穿蓝色短裙上面只罩着一件白衬衫,一身夏装。在这地下室里看上去有点冷。是我多心吗?总觉得她的皮肤比以往都还要白。
  「好巧,我们又在这种地方见面了。」鸣面露微笑,说道。
  巧……是这样吗?
  见我没有反应,鸣问:「今天你怎么会过来?」
  「我去医院回来,正好经过。」我说,顺便反问道:「那你呢?今天又没去学校?」
  「啊,随便啦,今天正好没去。」她说,又浅浅地笑了。
  「你的身体还好吧?榊原同学。」
  「看样子应该是不用再住院了,樱木出意外以后,班上怎么样了?」
  鸣「嗯」地低应了一声,如此回答道:「大家……都很害怕。」
  好像很害怕——刚刚水野小姐也是这么说的。
  ——那小子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害怕……为什么?」
  「他们以为开始了吧?」
  「开始了?什么开始了?」
  鸣倏地把眼睛别开,似乎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沉默了几秒后,她终于开口了。「也许在我心里,一直是半信半疑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榊原你又在五月转了过来,虽然从那时起就有人在传了,但我始终无法百分之百相信,还是会有所怀疑,只是……」
  话说到一半,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像是再追为什么似的眯起右边的眼睛,我却只能莫名其妙地略偏着头。
  「只是呢,事情真的发生了。这下可以百分之一百确定了。」
  「…………」
  「因为那个已经开始了,所以……」你有什么想法?鸣再度眯起眼睛,好像在等我回答。然而我还是只能偏着头。「榊原同学你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鸣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静静地转身。「既然这样的话,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因为一旦知道了,说不定会……」
  「等一下。」我忍不住开口了。「你说这种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胆小的一面。什么「开始」啦、「怀疑」啦、「真的发生」啦……真是够了,我再也不想听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你好像可以去上学了?」鸣依旧背对着我问道。
  「啊,嗯。从明天开始。」
  「是吗?既然你会去,那我还是不要出现会比较好。」
  「咦?我说,你到底是……」
  「小心。」回头看了我一眼后,她说。「连在这里见到我的事,最好都不要跟别人说。」
  她再度转身,踩着无声的步伐,隐身在黑色的棺材。我可能被吓到了,愣着不知所措。
  「喂,见崎。」不久之后,我试图出声叫她。「那个,为什么你……」
  踏出去的脚有点麻掉。几秒钟之后,晕眩感又来了。
  ——难道你不觉得吗?
  ——体内的各种东西会被吸干。
  之前在这里见到鸣时她所说的话,如咒语一般流过我昏沉的脑袋。
  ——人偶是空虚的。不管身体还是心灵,都很空虚……空荡荡的。
  ——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空虚。
  我努力稳住双腿站立,保持身体的平衡。
  ——接近「死亡」……
  我胆战心惊地看向棺材后面。可是那里……早已没有鸣的踪影,也没有鸣以外的其他人。
  挂在墙壁前的暗红色布帘被空调吹得微微飘动,突然传来的酷寒冷气让我独自发抖着。

  5

  「为什么?为什么?」九官鸟小玲依旧元气十足地向我打着招呼。
  为什么?你问我我问谁?我朝笼子里瞪了一眼,可是它一点都不气馁。
  「为什么?小玲。为什么?早安……」
  晚餐后,我来到收讯比较好的一楼,走出檐廊外,试图打电话给人在印度的父亲。大概是关机了吧,打了三次都打不通。也许那边太阳还没有下山,父亲正如火如荼地工作着。
  嗯,算了吧。我很快就放弃了。
  本来想告诉他上个礼拜的意外,还有身体又出状况的事,但想想还是算了。若说真有什么想问父亲的,就是死去的母亲国中时代的事。可到底那跟现在的状况有何关联?还是说没有关联?我根本一点把握都没有。
  母亲那个时候的照片可有留下来?我也想过可以问父亲。不过,如果是毕业纪念册的话,学校那边肯定有留。所以,只要往〇号馆的第二图书室去找……
  离开放置小玲的檐廊,我往客厅望去,怜子阿姨难得在看电视,平常她根本不会看搞笑综艺节目。咦,仔细一看,身体沉入沙发的怜子阿姨,两只眼睛是闭着的,原来她睡着了啊!
  冷气不断地吹出冷风,屋里很冷。哎呀,真是的,在这种地方睡觉是会感冒的。至少要把冷气关掉吧?我走过去正想把冷气关掉……
  「恒一?」有人叫住我。
  我吓了一跳回头,怜子阿姨的眼睛正微微睁开。
  「怎么不知不觉睡着了……啊,真糟糕。」
  她笨重地摇了摇头,就在这个时候电视突然传来表演者的尖锐笑声。怜子阿姨皱起眉头,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你还好吧?」
  「啊?嗯,还好。」
  怜子阿姨转移阵地,从沙发坐到餐桌的椅子上,拿起桌上的水壶往玻璃杯里倒水,配着水吞了几颗药丸。
  「我的头有点痛。」她发现我在注意她,就如此说道。
  「只要吃药就会好了。不过,最近好像太频繁了。真是讨厌。」
  「你是太累了吧?是不是上班压力太大什么的……」
  吁地轻叹一口气后,怜子阿姨回答说「还好啊」。
  「倒是恒一你比较令人担心呢。你今天去医院了吧?」
  「医生说情况稳定,没有问题。」
  「是吗?那太好了。」
  「那个,怜子阿姨。」我也在餐桌的椅子上坐下,跟她面对面。「你之前曾说过『时机』。你说,凡事都有所谓的时机。话说,我怎么知道那个时机是否到了呢?」
  我很认真地提出问题,怜子阿姨却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我说过那样的话?」一副不知我在说什么的样子,我当场傻眼了。「为什么?」小玲的怪腔怪调在我心里响起。
  她是在装傻吗?还是真的不记得了?——到底是哪一个?
  「呃……那,我突然想到个问题想要请教你。」我转换心情,试图换另一种方法问。「怜子阿姨读夜见北三年级的时候,是在哪一班?」
  「我国三的时候?」
  「没错,你还记得吗?」
  结果怜子阿姨用手撑着腮帮子,依旧一脸茫然地如此回答道:「好像是三班。」
  「三班……真的吗?」
  「嗯。」
  「你们那一年……呃,我是说,从那时开始三年三班就被称作『被诅咒的三班』了吗?」
  「唔。」怜子阿姨继续用手撑着腮帮子,似乎在想该如何回答。终于,她像刚才一样叹了口气后说道:「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早忘了。」
  先不管她这样说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已经十五年了……是吗?突然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十五年前不就是……啊,对,没错。可是那也……
  「你明天会回去上学吧?」怜子阿姨问。
  「是的。我是这么打算。」
  「记得我跟你提过『进夜见北之前的心理建设』,还记得吧?」
  「呃,是。我还记得……」
  「第三条也记得?」
  「嗯。」
  我当然记得,有点好笑的「一」跟「二」,和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四」都记得。至于「三」的话,应该是……
  「班上决定的事,要绝对遵守。对吧?」
  「没错。就是那个。」怜子阿姨赞许地点头。
  「那又怎么了?」我问,没想到怜子阿姨突然打了好大的哈欠,晃了晃脑袋,接着……
  「呃,什么怎么了?」是你自己先提的,怎么说这种话,拼命装傻?
  「我们正聊到『进夜见北之前的心理建设,其三』。」
  「啊,对喔。那个啊,我不过是想要提醒你说每项规定都要确实遵守,换句话说……」
  「知道了啦……你还好吧?」
  「嗯,看来我真的是太累了。不好意思喔,恒一。我恐怕没办法再和你聊了。」
  怜子阿姨用拳头槌着自己的头,努力挤出虚弱的微笑。我的心情很复杂,不知该说是心痒痒的还是憋得难受。可以跟怜子阿姨说鸣的事吗?唉,我应该毫无保留地告诉她才是。我不是没考虑过要这样做,但就是无法下定决心。这次也是一样,犹豫到最后还是选择不说。
  像这样跟怜子阿姨讲话,我总是紧张到不行……最主要是因为她跟我从照片里认识的母亲很像。——是的,连我自己都可以分析得很清楚,但不知为什么,我面对她只会越来越紧张。这到底是我个人的问题呢?还是……
  今晚还是先回房间吧,然后尽可能早点上床吧。
  如此决定后,我从椅子上站起,一边小声呢喃着:「为什么?」
  我这样做并没有别的意思,没想到……
  「拜托,别再说那句了。」
  怜子阿姨突然用很严厉的语气说道:「我最受不了那只鸟了。」

  6

  隔天,六月三日,星期三。
  午休的教室里并没有见崎鸣的影子。
  跟平常不一样,她并非第四节一下课就马上走出去,而是从早上就没来。看来她今天都不打算出现了,就像她昨天跟我说的那样。
  面对隔一个礼拜才来上学的我,同学的态度说好听点是符合常态,说难听点是冷淡敷衍。
  「你不会又住院了吧?」
  ——没有,我只是在家里静养。
  「是跟上次一样的病吗?听说叫自然气胸什么的。」
  ——幸好没走到那一步,差一点就是了。
  「身体已经康复了吗?」
  ——多谢你的关心。不过,医生说要避免从事剧烈运动,所以体育课我暂时还不能上……
  「要多保重喔。」
  ——啊,嗯,谢谢。
  樱木由佳里和她母亲的死没有半个人提及,老师们也一样绝口不谈。教室里,樱木的座位就这么空着。照理说,那里应该要摆上鲜花的……看来大家只想赶快遗忘这件事。有必要这样吗?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叹。
  午休时,第一个来找我讲话的是风见智彦。当时我正打算走出教室,他从背后叫住了我。
  「啊……嗨。」风见用手指按着银框眼镜的鼻梁架,表情僵硬地勉强挤出笑容。
  跟四月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当时来医院探望我的他好像也是这副德行。照理说,经过一个月的相处多少会有点改善吧?可他给我的感觉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初次见面那时和现在有何相似之处?第一应该是「紧张」吧?第二,姑且可以称之为「警戒」。我很敏感地察觉到了。
  「恭喜你恢复健康,我一直很担心。因为你休息了一个礼拜,我以为你的病又复发了。」
  「我自己也很担心。说老实话,我超讨厌住院的。」
  「请假期间的上课笔记,你应该不需要了吧?」风见吞吞吐吐地问。「反正你很厉害。」
  「有些在以前的学校已经学过了,就只是这样而已……其实我并没有多厉害。」
  「啊,所以你需要我把笔记影印给你吗?」
  「不。这次应该还不需要。」
  「是吗?那……」
  即使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风见的表情还是很僵硬,充满警戒和紧张。除此之外,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害怕」?
  「上礼拜的意外让你吓到了吧?」我决定主动提及那件事。「你们同时担任班级干部,连来医院探望我时也是两个人一起来,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我边说,边往樱木的座位看去,结果风见竟显得有些慌乱。
  「必须重新选一个女生的班长才行,明天班会应该会一并解决吧……」说着说着,他慌张地穿过我的身边,走出了教室。
  「新的班长,是吗?」
  风见和樱木的组合相当不错,不过是国中的班级干部嘛,随时都可以找到替代人选吧。
  我坐在位子上,仔细观察教室内的动静。时序进入六月,大部分学生都已经换穿夏天的制服了。女生们分成好几群,分别把桌子并在一起开始用餐。靠近窗边的角落,几个男生聚在一起正在闲聊。其中有一人显得特别高大,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发型则是俗称的小平头……看来他就是水野吧?篮球社的水野Takeru。不知「Takeru」的汉字是不是写做「猛」?
  要过去跟他讲话吗?我突然灵机一动。
  就拿水野小姐为话引子,视情况告诉他昨天我俩会面的事,然后……不,还是算了。水野小姐已经说「要去查探」了,我应该耐心等待她的回报才是。听说他们姐弟的感情不是很好,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加强对方的「戒心」,到时反而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依照惯例,我抱着万分感谢的心情把外婆亲手做的便当装进肚子里,然后就独自走到了走廊。在那之前,站在窗边的水野小弟好像偷瞄了我好几次。也许是我多心吧?
  跟上礼拜二的那个时候一样,我站在东梯楼梯间的窗边。
  天空阴阴的。虽然没有下雨,但风挺强劲的,即使玻璃窗关着还是可以听到飕飕的风声。
  背对着窗,我身体靠墙,从长裤的口袋里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勅使河原的号码,毫不迟疑地按下拨号键。
  勅使河原今天有来学校,不过我们一直没讲话。感觉他似乎刻意躲开我,连目光都不敢与我相对。好不容易撑到了午休,可是一转眼他已不在教室内……真是的,你以为你是见崎鸣喔?
  「喂、喂。」电话响了好几声,他终于接了。我劈头就问:
  「你在哪里?」
  「喔……」
  「『喔』什么喔。我问你现在人在哪里?」
  「外面……我正在中庭散步。」
  「中庭?」我转身面向窗户那边,透过玻璃窗看着地面。中庭来来往往的学生挺多的,哪一个是勅使河原根本分不清楚。
  「我马上过去,你在那个莲花池的旁边等着。」
  「啊?那个……榊原……」
  「听好,我这就过去。」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挂了电话,往自己指定的地点跑去。
  据说会有沾满鲜血的人手从池子里伸出来的莲花池,其实应该是睡莲池才对。圆形的叶子覆盖住水面的池塘前,勅使河原依照指示在那里等着我。附近并没有熟悉的脸孔,看来他真的是一个人「在散步」。
  「我从上礼拜就一直打电话给你,你都没接。」我故意装出很冷淡的声音说道。
  勅使河原一听,「啊,对不起!」夸张地双手合十,但他的眼睛始终不敢看我。
  「谁叫你打来的时候,我都正好有事。我也想说要主动回你电话,可你不是在家休养吗?所以我就不打扰你了。」一眼就能看穿的藉口,我心想。
  「你答应过我,」我说,「六月一到就要告诉我的。你没忘记吧?」
  「喔……」
  「我不是叫你别『喔』了吗?」我故意板起脸孔,凶狠地瞪这个不打算隐藏自己慌张、只会应和的金发人。「我希望遵守约定。是你自己答应我的,说要告诉我二十六年前的事。那一年三年三班有个受欢迎的同学叫Misaki,因为意外死掉了……然后呢?那是第一年,记得你们曾经这么说。然后呢?在那之后,三年三班到底怎么样了?」
  「等、等一下。榊原。」这时勅使河原终于肯直视我的眼睛了。「没错,我是答应过你。说下个月一到就要告诉你,所以这个月你先稍安勿躁。那个时候我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勅使河原一脸忧郁地叹了口气。头顶上,风呼呼地吹着。
  「但情况改变了。」再度别开了视线,勅使河原如此说道。
  「那个时候和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所以……」
  「你要我当作没这回事?」
  「嗯。」
  怎么可以这样……我的心里当然无法接受,但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再逼问下去也是没有结果。不过有件事无论如何我都要问个清楚。
  「『别去理会不存在的东西』。记得那时你曾这么告诫我。」
  勅使河原无言地点了点头,脸好像快抽筋了。
  「你还说『会惹祸上身』。喂,那到底是……」
  就在这个时候……长裤的口袋里传来了一波波震动。是谁啊?我心想,一边把闪着来电显示的手机挖出口袋。萤幕上出现昨天才刚见过面的水野小姐的名字。
  「啊,榊原同学吗?现在学校是午休时间吧?可以讲电话吗?」电话那头水野小姐的声音,从这时起就有些不稳了……
  「我是从医院打来的。」
  「咦?你今天不是休假吗?」我怕被勅使河原听到,刻意用左手遮住嘴巴小声地说。
  「突然有人临时请假,医院要我马上过来支援……这工作就是这么辛苦啊,尤其是像我这样的菜鸟。」
  开玩笑地抱怨完之后,水野小姐改变语气说道:「我是偷溜出来的,现在在医院顶楼。」
  「怎么了?是不是……」
  「我问了,昨晚。」
  「你是说你弟吗?你向他问了那件事?」
  「没错。没想到……总之,有一件事我想要马上告诉你,并跟你确认。」
  「确认?什么事?」
  「你听好了,」水野小姐刻意放大音量。她所在的地方确实是屋顶(至少是户外)没错,因为连我在电话里都可以清楚听到她那边风呼呼响的声音。
  「你昨天跟我说的那个Mai——那个叫Misaki Mai的女孩子啊。」
  水野小姐是这样问的:「她真的存在吗?」
  「啊?」她到底想说什么?这是哪门子的问题啊?
  「她当然存在啊。」
  「现在吗?就在你附近?你确定?」
  「没有。她今天一早就没来学校。」
  「所以她不存在对吧?」
  「发生什么事了?」我的音量不自觉地放大了。
  「为什么你会突然……」
  「因为,昨晚我问我弟了。」水野小姐快速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二十六年前的那件事也好,上礼拜的意外也罢,不管我怎么问,他就是不肯说,不变的是,他似乎在害怕着什么,最后连我都失去了耐性。不过,当我提到Mai的事时……」
  沙沙的杂音响起,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有点模糊。
  「那小子突然脸色大变,说我『乱讲』,说他们班『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学生』,他说这话的表情十分认真,不像是装出来的。所以我才在想,说不定真的没有Misaki Mai这个人……」
  「这不是真的。」
  勅使河原的脸映入我的眼帘,他正一脸狐疑地望着我。我连忙转过身去,连原本拿手机的右手也派上用场,两只手把嘴巴整个捂住,然后……
  「这不是真的。」我再度强调道。
  「可是……那小子真的很认真。况且他也没必要撒那样的谎……」
  沙沙沙,杂音又来了,水野小姐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我自顾自地说道:
  「见崎鸣,是存在的。」
  鸣是存在的。我曾多次见到她,多次跟她讲到话。昨天我们才见过面,才说过话。她不可能不存在,绝对不可能。
  「……咦?」杂音的那头,突然跑出之前没有的怪声音。「啊……搞什么?」
  「怎么了?」
  沙沙沙,卡卡卡卡卡……沙。
  「水野小姐?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榊原同学,」水野小姐的声音出现比刚才更多的破音和干扰。「我正从顶楼搭电梯下去,该回去工作了……」
  「啊,所以是电波的问题?」
  「……可是,现在……伤脑筋。哎呀!」
  卡卡卡,杂音变得十分大声。水野小姐的声音整个被盖过去,就这么消失了。
  「水野小姐!」我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用了力。「喂,你听得到吗?到底发生……」
  让我讲不下去的是这时传到耳边的异样声响。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声音,只能说它是很特别、很刺耳的声音,
  我受不了,把话机拿开耳朵旁边。发生什么事了?
  是因为电梯里收讯不良吗?所以,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声音?不,在那之前水野小姐……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机贴近耳朵,这次是咚的好大一声。就像是话机摔落在地上的声音。
  沙沙沙,卡卡卡卡卡……杂音越来越大。就在电话即将被切断通讯的一瞬间——
  我确实听到了水野小姐痛苦呻吟的声音(虽然很微弱)。
 楼主| 发表于 2012-9-23 16: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六月之二

  1

  水野小姐死了。
  我是在讲完电话的当天晚上得知这无比震惊的事实。
  消息传来时,只知道她在医院发生了意外,不过在那之前,我心里早有了不祥的预感。午休的那通电话……当时,在她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后来,我一直打电话过去,也都没有人接,结果我始终无法确认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在不安和焦躁中度过漫长的下午。
  「水野小姐,不就是那个年轻护士吗?」外婆听闻后也大吃了一惊。因为四月我住院的时候,她曾多次和水野小姐打过照面。
  「水野小姐……好像是叫沙苗吧?我记得她跟恒一很合得来……还一起讨论书什么的。」
  「我也曾在医院里见过她一次,那天我正好去探病……」
  怜子阿姨显得非常烦闷。是头又痛了吗?吃完晚饭后她跟昨天一样,吞了几颗药丸。
  「她还那么年轻……她弟弟肯定很伤心。」
  「她有弟弟吗?」外婆问,我回答。
  「她弟叫做水野猛,碰巧跟我同班。」
  「哎呀!」外婆双眼圆睁。
  「真是的。你们班不是才刚有人意外死掉吗?」她若有所思地皱眉头,不断揉着太阳穴。
  「在医院发生意外……会是怎样的意外呢?」
  这次就没有人可回答了。
  不过,我的耳边始终回荡着午休在电话里听到的那声巨响。还有几乎要盖过剧烈杂音的水野小姐的痛苦呻吟……
  我忍不住闭上眼。现在要说出午休的事吗?仔细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我还是没说。不,是说不出口。因为类似罪恶感的心情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怎样都抹不掉了。
  一直没出声的外公,突然发出「啊啊」的叫声,两只手盖住没有血色、满是皱纹的额头,
  「人死之后就是葬礼了。我再也……再也不想参加葬礼了。」
  好像是因为日子不好的关系,所以守灵改在后天,告别式改在星期六的大后天。星期六……啊,不就是六月六号吗?
  ——要去看「天魔」吗?
  水野小姐在餐厅里讲过的话瞬间掠过我的脑海。说起来,那不过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我们互相留意一下好了。特别是对那些平常不太可能发生的事。
  讲这话的水野小姐死了。
  后天要守灵,大后天是告别式……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因为实在是太震惊了,根本还来不及感到悲伤等等的情感。
  「……我再也不想参加葬礼了。」
  听着外公缓缓吐出的话语,我突然觉得胸口有个黑点正在扩大。咦?我还来不及反应,那黑点已经变成黑色的漩涡,旋转了起来,不久后,甚至涌出了嘶嘶嘶的诡异重低音……再一次,我用力地闭上眼睛。同时,脑海里的某个念头也跟着戛然而止。

  2

  隔天六月四日,一大早三年三班的气氛就很凝重。
  水野小姐的弟弟水野猛今天没来,因为他姐姐突然死掉了——相关传言在第二节课结束时已经传遍了整间教室,第三节开始上国文之前,班导久保寺老师正式向全班宣布了这个事实。
  「水野同学今天请假,原因是他姐姐突然去世了……」
  诡异的寂静淹没了教室,仿佛全班同学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见崎鸣走了进来。她连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愧疚的样子。我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的举动,同时亦不忘观察其他同学的反应。
  没有半个人看向鸣那边,全直视着前方,动作几乎可说是不自然的。连久保寺老师都一样,既不看鸣也不跟她说话。好像……好像这个班压根就没有叫见崎鸣的学生,她并不存在,姑且可以这样说吧?
  等国文课一结束,我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朝鸣跑了过去。
  「来一下。」我叫住她,把她拉到走廊,用只有我俩听得到的声音问她:
  「水野同学家的事,你听说了吗?」结果,她好像还不知道的样子,略偏着头,问了我一句「什么?」没被眼罩遮住的那只眼睛疑惑地眨了一下。
  我说:「水野的姐姐死掉了,昨天死掉的。」
  她脸上浮现了瞬间惊讶之色,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
  「是吗?」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应道。「是生病?还是发生了意外?」
  「好像是意外。」
  「喔。」
  教室的出入口聚集了一堆学生。有几个人的长相和名字我记得,却不曾深谈过。他们是中尾、前岛,赤泽、小椋还有杉浦……勅使河原也在里面。自从昨天午休后,我都没跟他讲到话。
  他们的目光不时地扫向这边,似乎是刻意保持距离在观察我们。
  该不会——这时,我不得不认真地思索起来。
  该不会映入他们眼帘的,真的只有我一人吧?
  下节课开始时,鸣已经不在教室了。当然,注意到这件事的,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
  ……午休的时候,我朝面中庭靠窗的那排座位的最后一个位子走去,仔细观察起鸣的桌子。它跟这间教室的其他课桌椅有着明显的不同,一看就知道是使用了几十年的旧东西……非常的古老破旧,连连在一起的椅子都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我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为什么只有鸣的桌子是这种形状……我不再去管周围的目光,迳自坐到那个位子上。桌子的表面满是刮痕,凹凸不平,照这样看来,如果不垫个垫板,要考试、做笔记什么的恐怕都有困难。
  刮痕之中还夹杂了很多涂鸦。大部分跟桌子一样的古老,是很久以前的人留下来的。有用铅笔写上去的,也有用原子笔写上去的,还有好像用圆规的尖头刻上去的。有些几乎快要消失了,有些则勉强判读得出来。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一行文字,一看就觉得是最近才写上去的。用蓝色钢笔写在桌子右下角的细小字迹。当然,我不可能靠笔迹去判断,不过看到它的当下直觉立刻告诉我这是鸣写的。
  「死者」是谁?它是这么写的。

  3

  「……老师,不知道怎样了?」隔壁跟我共用一张画图桌的望月优矢正喃喃自语。
  「有那么不舒服吗?最近,好像都没什么精神哪……」
  第五节课是三神老师的美术课,但〇号馆一楼的美术教室里却不见老师的踪影。
  「今天三神老师请假。」上课没多久后,其他的美术老师跑来如此说道,并用公事化的口吻指示我们自己练习。他给的题目是「练习用铅笔画自己的手」。这题目一点都不有趣,也难怪他前脚刚走,全班就此起彼落地咳声叹气了起来。
  我打开素描簿,把自己的左手放在桌子上,认真观察起来。不过,说老实话,我一点都不想画这种东西。早知道应该带自己的书来的,虽然我现在没有读史蒂芬•金、狄恩•库兹、洛夫克莱夫特的欲望。
  我偷看一眼崇拜孟克的望月,看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画「手」。翻开的素描簿并不是空白的,上面已经有了画好的东西。是人物,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以三神老师为模特儿的女性。
  这小子——我差点要喊出来。该不会是认真的吧?爱上大自己十几岁的女老师?算了,反正是他家的事。
  就在心情正微妙的时候,思慕三神老师的望月的自言自语传来了。
  「……该不会?」望月突然看向我。
  「喂、喂,榊原同学。」
  「干、干嘛?」
  「该不会三神老师得了什么重病,如今命在旦夕吧?」
  「啊?这……」我被吓傻了,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应该没那么严重吧?」
  「对喔。」望月似乎松了口气。
  「就是说啊。不可能有那种事的……没错。」
  「你好像想太多了。」
  「那是因为前不久樱木和她母亲才死掉,这次又换成了水野的姐姐。所以我才会……」
  「这有关系吗?」我觉得机不可失,试着向他问道。
  「樱木出事了,水野家也出事了,如果连三神老师也怎样的话,就代表其中肯定有关联,你是这个意思吗?」
  「嗯……那个啊……」正要回答的望月闭上了嘴巴,不但逃避似地移开了视线,还大大叹了口气。——真是的,连这家伙也有事瞒我,不肯对我说。
  要想办法套他的话吗?先不要好了。
  「美术社那边呢?」我试着改变话题。
  「现在社员有几人?」
  「只有五人。」望月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你要不要也加入?」
  「别说笑了。」
  「你加入嘛。」
  「你与其拉我加入,还不如去拉见崎。」
  这句话是我故意讲的,为的是观察他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望月表现得异常狼狈,果然再度移开了视线。这次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见崎她很会画画喔。」我继续说道。「我看过她在素描本上画的画……」
  那是在第二图书室里。当时刚上完美术课,我跟望月还有勅使河原一起经过了那个房间,然后,我在她的素描本上看到了……
  像人偶一样,有着球体关节的美少女。
  我打算最后帮她加上一对大翅膀——当时,鸣是这么说的,不知那对翅膀是否已经画上去了?望月依旧不敢看我,看样子他是不可能回答我的问题了,我只好合上自己的素描簿。第五节课开始还不到三十分钟,但我已经决定放弃自我练习,离开教室了。
  「你去哪里?」见我站起来,望月问道。
  「图书室,第二图书室。」我刻意不在乎地回答。
  「我去查一下资料。」

  4

  我跟望月说「去查资料」,基本上并没有骗他。当然鸣如果也在那边的话,那就更好了。只可惜我这小小的心愿终究还是落空了。
  破旧的图书室里没有半个学生,只有那名姓千曳的管理员。
  「我看过你。」
  坐在设置在角落的柜台前的他如此向我招呼。今天也是一身黑衣打扮,花白的头发依旧是乱蓬蓬的,他隔着厚重黑框眼镜的镜片凝视着我。
  「新来的转学生榊原同学。」他竟然叫得出我的名字。
  「三年三班的。怎样,我的记忆力还不错吧?第五节课不用上吗?」
  「第五节是美术课。呃,今天老师请假,全班自习。」
  我诚实以告,一身黑的图书馆员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你有什么事吗?」他问。
  「这个地方平常很少有学生会来。」
  「那个,我想查一下资料。」
  这也是实话。我慢慢走到图书馆员坐着的柜台前,然后问道:
  「这里有以前的毕业纪念册吗?」
  「哦?毕业纪念册啊,当然有,全部都在。」
  「可以借阅吗?」
  「可以呀。」
  「那,是在……」
  「毕业纪念册应该在那边吧?」图书馆员慢慢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指着一进门的右边,靠走廊墙壁的那一整排书架说道:
  「那边的书架,我记得是从后面数来第二排,就在那附近。以你的身高应该拿得到吧?」
  「嗯,是。」
  「你想看什么时候的照片?」
  「那个……」我有点结巴。「我想看二十六年前……一九七二年的照片。」
  「七二年?」用力皱起眉头,图书馆员瞪了我一眼。「为什么你会想看那时的照片?」
  「呃,不瞒你说……」我想办法保持镇定,用不慌不忙的语气回答道:「我母亲也是这所国中毕业的,就在那一年。我母亲去世得早,没留下什么照片,所以我想说……」
  「你母亲啊……」盯着我看的图书馆员的目光瞬间柔和了许多。「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不过,怎么又是七二年?」
  后面的话已经像是他的自言自语了。
  「应该很容易就找到的,不过不可以借出去喔。看完后请放回原来的位置。可以吗?」
  「好。」
  找到那本毕业纪念册、把它从书架里抽出来,大概只花了我两、三分钟的时间吧?我将它放在阅览用的大桌子上,拉开椅子坐下,一边调整有点紊乱的呼吸,一边翻开用银箔印有「夜见山北中学校」字样的封面。
  总之,先往三年三班的部分翻去吧。很快就找到了,左边那页是彩色的团体照,右边那页则是分组合拍的生活照。当年学生的人数比较多,一班都有四十人以上。团体照的背景不在学校里面,好像是在夜见山川的河边或那附近的样子。大家穿着冬天的制服,对着镜头笑,不过看得出来有一点紧张。
  母亲——她在哪里呢?
  光凭长相,我实在认不出来。必须对照印在照片下的姓名才行……
  ……有了。找到了。
  「妈……」我忍不住喊了出来。
  第二排,从右边数来第五个。她穿着和现在制服一模一样的蓝色西装外套,头发上戴着白色的头箍……她也在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腼腆、紧张。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国中时代的照片。年轻——不,应该说青涩比较恰当。如果把年龄的差距加上去,她跟妹妹怜子阿姨确实长得很像。
  「找到了吗?」图书馆员向我问道。
  我头也不回地应了声「嗯」,继续看向印在团体照下方的名字。我心想,说不定会在里面找到「Misaki」这个名字,然而——
  当然没有。
  早在毕业纪念册制作之前的那年春天,Misaki就死掉了,这上面当然不可能有他的名字。
  「你母亲是哪一班的?」图书馆员再次向我问道。这次的声音比刚刚要近许多,我吓了一跳,连忙回头。曾几何时,他已经离开自己工作的桌子,走到我的身边。
  「呃,我妈三年级的时候也是三班的。」
  图书馆员「嗯?」一声,挑了一下眉毛,接着把手撑在桌子上,远远看着相簿,「哪一个是你母亲?」
  「是这个……」我指着团体照给他看。
  「我看看。」他一边把眼镜往上推,一边把脸凑了过来,
  「啊……是理津子啊。」
  「嗯。请问,你认识我母亲吗?」
  「呃……,嗯。」图书馆员支支吾吾的,将身体抽离了桌面。他知道我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开始搔起一头的乱发,
  「理津子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我母亲在十五年前,生下我不久后就死掉了。」
  「是吗?也就是说……喔,原来如此。」
  什么叫做「原来如此」?我忍住想这样问他的冲动,视线再度落在桌上的毕业纪念册上。
  第二排,从后面数来第五个。
  我看着笑得有点腼腆的母亲,还有跟她一起入镜的全班同学,然后……
  咦?
  我突然注意到那个,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让屁股坐回在椅子上,重新审视起那张照片。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原来你在这里啊,榊原同学」
  入口的门砰地一声被打开,随着第五节下课的钟声响起,有个学生走进来,是风见智彦。
  「久保寺老师正在找你。他要你马上到教职员办公室去。」

  5

  「你是榊原恒一同学,对吧?」两名陌生男子的其中一人(年纪大、圆脸的那个)问道。为了缓和对方紧张的情绪,他刻意把声音压低,装得很温柔,但提出的问题却很尖锐。
  「你认识在市立医院工作的水野沙苗小姐吧?」
  「认识。」
  「你跟她很熟吗?」
  「四月住院的时候曾蒙她照顾,之后就变成朋友了。」
  「你们会互通电话聊天?」
  「嗯。曾打过几次。」
  「昨天的中午,大概是一点左右,你曾用手机跟她聊天?」
  「是的。」
  久保寺老师叫我去A号馆教职员室,没想到在那里等着我的竟是夜见山警察署刑事课的便服警察,所谓的刑警。按照惯例,他们是两人一组。相较于年长、脸圆圆胖胖的那位,年纪轻的下巴尖、脸瘦长,戴着一副蓝框的大眼镜,活像是只蜻蜓……他们各自报上姓名,一个叫大庭,一个叫竹之内。
  「我们有些话想要问你,学校这边也答应了。可以吗?」
  刚才一见面就表明来意的是年轻的竹之内。虽然他的态度不至于无礼,不过说话的口气就是一副把对方当作「国中生小鬼」看待的样子。
  「下一节班会迟到了也没有关系。你们好好谈吧!」久保寺老师说道。
  没多久第六节课的钟声响起,久保寺把事情交代给别的男老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我跟刑警们面对面地坐在教职员办公室角落的沙发上。负责接手的男老师自我介绍说是「辅导老师八代」后,就坐到了我旁边。像这种场合,校方是不可能让学生单独面对的。
  「水野沙苗小姐昨天过世了,你知道吧?」大庭刻意用温柔到有点恶心的声音接着说道。
  「是。」
  「那你知道她是怎么死掉的吗?」
  「不,详细情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在医院发生了意外。」
  「是喔。」
  「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竹之内从旁插嘴问道,我只能默默地摇头。说到这个,我才想到外公外婆家根本没订报纸。昨天晚上也没人开电视来看……
  「是电梯造成的意外。」竹之内告诉我说。
  这点我大概猜到了,因为大家在教室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时候,这个词出现了好几次。——只是,由刑警口中正式得到证实的瞬间,不知为什么,我全身竟泛起一阵麻麻的感觉。
  「医院的电梯突然往下掉,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在里面。因为冲击的力道太大,她被摔在地板上,偏偏这个时候天花板的铁片又掉了下来。」
  年轻的刑警描述得很详细。
  「然后,很倒霉地,正好砸在她的头上。」
  「…………」
  「死因是脑挫伤。被从事故现场救出来的时候她已失去了意识,虽然院方全力抢救,但还是回天乏术。」
  「请、请问……」我战战兢兢地问。「那起意外是不是有什么疑点?」
  「没有,就是单纯的事故。很不幸、令人悲叹的事故。」年长的刑警回答。
  「毕竟是医院电梯摔死人的意外,必须查明原因和追究责任归属,所以才会出动我们。」
  「喔。」
  「水野小姐的手机掉在故障电梯的地板上。根据那上面的通话纪录,我们发现她最后打电话的人是你,榊原同学。而且,你们还是在意外发生时的一点钟左右通的电话。所以,恐怕你是她生前最后跟她讲话的人……」
  原来如此,很合理的推测。这个最后跟她通电话的人,很有可能是这世上最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也难怪警方会找上跟她通电话的国中生——榊原恒一了。而事实上,那个时候我的确亲耳听到了那个。
  不过,他们现在才来会不会太晚了?我不禁这样想。虽然我大致可以想像昨天事故发生后有多混乱,但毕竟人命关天啊。
  在刑警的催促下,我如实把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
  昨天午休的时候,我接到水野小姐打来的电话。一开始我们还能正常聊天,但自从她坐进电梯后,情况就变得怪怪的。不久,传来巨大的声响,像是手机掉在地上的声音,之后我在一瞬间听到她痛苦呻吟的声音,然后电话就挂断了……这一切都跟意外发生的情况相吻合。
  「后来呢,你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吗?」
  「当时我根本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我有再打回去,但电话已经不通了。」我尽可能让心情平复下来,好说明自己昨日的行动。
  「不过,我有预感发生了不好的事,所以第一时间先去找水野同学。」
  「水野同学?」
  「水野猛同学。他是水野小姐的弟弟,跟我同班。我跟他说了电话的事,但大概是我说话不得要领吧?他并没有认真看待这件事……」
  ——你在说什么啊?你根本不懂。
  这是当时水野同学的反应。除了生气以外,他似乎还非常困扰。
  ——都是你啦,跟我姐讲一堆有的没有的,害我这么伤脑筋。
  之后,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联络医院。
  我打电话到医院的护理站,请他们帮我叫水野小姐来听……可是,电话一直在转接,他们那边好像很混乱……之后,我又打了好几次电话,但电话一直在通话中,再也打不进去了。
  「你说她人在屋顶?」大庭向我确认,我点了点头。
  「然后,她坐进电梯,不久就……原来如此。」
  「请问事故发生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问负责抄笔记的年长刑警。
  「还在调查中。」年轻的刑警答。
  「应该是钢丝断掉,导致电梯坠落。不过,有安全装置在,照理说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听说那栋大楼已经盖好十几年了,期间又改建、增建了好几次。故障的那台电梯位在建筑物的最里面,被戏称为『后电梯』。别说是患者,就连医院的员工平常也很少搭乘。」
  「榊原同学你呢?是否知道有这样的一部电梯?」
  「不,我完全不知道。」
  「怎么说呢?我们怀疑它除了机械老旧之外,连定期保养都没有做好。」
  「这样啊。」
  「眼下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公共设施最怕的就是这种问题,话说回来,这年头竟然还有人被电梯摔死,真是太离奇了,只能说她的运气真是背到不行。」
  ——我们还是互相留意一下好了。
  最后一次见面时,水野小姐讲的话不断回荡在我耳畔。
  ——特别是对那些平常不太可能发生的事。

  6

  警方结束「侦讯」,愿意让我离开时,第六节课已经过了三十几分钟。走出教职员办公室,我急忙往教室赶去,可是到了一看,真是吓了一跳。三年三班的学生全部不住教室里。
  仔细一看,书包、课本什么的都在,所以大家应该不是提早回家了。——换句话说。全班被带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是唯一的可能,只是……

  赤泽泉美

  黑板的中间大大地写着这几个字。
  赤泽泉美。感觉有点成熟、有点强势,非常有存在感的一个女孩子。个性鲜明、开朗,在她身旁总围着一堆人,置身在人群中心……
  ……和鸣相比,她正好是相反类型的人。
  我一边如此思索着,一边回想起跟赤泽这名学生有关的人事物。
  记得第一天上学的五月某日,赤泽泉美正好请假……然后,那天上体育课,脚扭到只能在旁边看的樱木由佳里跑来跟我聊天,她说:
  ——不好好做的话,会被赤泽同学骂的……
  我曾经听到她一个人这样自言自语。——那是什么意思?
  然后,勅使河原突然打电话给我的那次,电话里他说:
  ——我觉得不妙才打电话来的。
  他还接着说道:
  ——赤泽那家伙非常焦虑,都快歇斯底里了。
  「啊,榊原同学。」我顺着声音的方向回头看,原来是久保寺老师。他似乎是来追我的,从后面的出入口走进了教室。「你跟警方的谈话已经结束了吗?」
  「是的。」
  「这样啊……那你今天可以先回去了,没有关系。」
  「好,请问大家呢?」
  「今天班会选出了女生的新班长,是赤泽同学。」
  「喔……」
  所以黑板上才会有她的名字啊。「那个,请问大家到哪里去了?」
  久保寺老师根本就不理我。「你今天可以回去了。」他就只是重复着这句话。「水野同学姐姐的事,相信你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不过呢,你不要太沮丧,没事的。只要大家一起努力,一定可以度过的。」
  「好。」
  「所以有件事得请你帮忙。」明明他讲话的对象是我,却完全不看我,只顾盯着空荡荡的讲台。「班上决定的事请你务必遵守,可以吗?」

  7

  隔天的隔天——六月六日星期六我没去学校,而是去了夕见丘的市立医院。本来这天也许可以再跟水野小姐见面的……
  此时此刻,镇上的某个殡仪馆正在举行她的告别式吧?——在预先挂号的呼吸器官科看门诊时,我心里想着这个,而中年的主治医生以一贯沉稳的音调说:「这样看来应该没问题了。」得到这样的保证之后,我便独自往住院大楼走去。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到害水野小姐丧命的事故现场看一下。
  诚如刑警所说,出事的「后电梯」位在拥有复杂平面构造的老建筑的最里面,十分偏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里。电梯当然已经停用了,入口还被警戒的黄色布条封了起来。连职员都很少使用的电梯,为什么那天菜鸟护士水野小姐会搭上去呢?难道平常她就有使用它的习惯?还是那天纯粹只是偶然?警方说,关于这点尚待厘清。
  搭乘别的电梯,我独自来到顶楼。天气微阴,没有风,从早上就相当闷热。
  顶楼半个人都没有,我试着从这头走到那头。「怎么了?恐怖少年?」我仿佛听到有人这样叫我,连忙停下脚步。我用手帕擦了擦渗出额头的汗水。当然,其中也掺杂了几许泪水。
  「为什么……水野小姐……」我喃喃自语。「死亡」的空虚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坎上,让我觉得胸腔就要被压扁了。
  我一边慢慢地调整呼吸,一边凭靠着栏杆眺望夜见山的街景。住院期间,我和来探病的怜子阿姨一起从病房窗户看到的那片景象,跟眼前的风景模糊地重叠在一起。
  西边连绵成一片的山峦,那个朝见台在哪里呢?贯穿整个城市的是夜见山川,对岸隐约可见夜见北的校园……
  ……昨天我一到学校,第一个就去找望月优矢讲话。
  「第六节班会,大家到哪了?」我提出挂心已久的问题,结果望月的回答却不清不楚。
  「就临时动议,把场地移到了T栋……」
  「T栋,你是说特别教室吗?」
  「那里有学生也可以使用的会议室。基于诸多考量,才改去了那里。」
  诸多考量?什么样的考量?
  「结果赤泽泉美当上了新任的女生班长?」
  「啊,嗯。」
  「是投票决定的吗?」
  「赤泽同学是既定候选人,因为她本来就是决策小组的成员。」
  「决策小组?」这名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是什么?」
  「啊……啊,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嘛。」望月支吾了半天,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反正,班上要是有什么问题无法解决,就会有个决策小组负责思考对策。风见同学本身也兼任小组的成员……」感觉他就是没把话说清楚,让我不禁想捉弄他一下。
  「今天三神老师好像也请假呢。」我故意叹了一口气,结果望月的脸色马上暗了下来。
  这家伙也真是的,真不知该说他是纯情呢?还是没有心机?害我忍不住想问他:「你这样好吗?年轻人。」
  不只三神老师,今天鸣也是整天都没有出现在学校。这天三年三班的缺席者还有一人,就是高林郁夫。记得第一天来报到的时候,除了赤泽泉美外,这个高林也没有来。他好像身体出了问题,就算来了学校也都不上体育课。总之,他这个人不太起眼,感觉有点孤僻,因此,虽然我跟他体育课都是在旁边看的,却几乎不曾讲过话……

  8

  从医院回来的途中,我连绕去其他地方的力气都没有,就直接回家了。
  话说回来了,算一算我跟人在印度的父亲已经两个礼拜没联络了。今晚还是明天,打个电话给他吧?跟他报告一下近况,顺便问他十五年前过世的母亲的事……我心里盘算着。
  就这样,我慢慢踱步回到古池町的外公外婆家,大概在下午的两点左右。我远远地看到了家门口,心里一阵纳闷。
  有一个身穿夏天制服的国中男生在我家门口徘徊,朝里面东张西望,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我不用仔细看就认出他是谁了……
  「喂,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出声问道。对方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却不敢直视我,打算就这样默默地走开。
  「等一下!」我大声叫住他。
  「怎么了?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是望月优矢。
  幸好他没有真的逃走,不过当我走近时,他还是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我再走近,终于他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又问了一次:
  「你到底要干嘛?望月同学。」这时他总算开口了。
  「那个,我有一点担心。我家就住在这附近,所以,我……」
  「你担心什么?」我故意偏着头,说出语气有点酸的话。「我有什么好让你担心的?」
  「呃,就……」望月清秀的细眉懊恼地蹙在一起。「榊原同学你今天也没去学校喔?」
  「上午我预约了医院的门诊。」
  「是吗?可是,那个……」
  「你打算就这么站着说话吗?进来坐一下吧!」我以轻松的语气建议道。
  「咦?那好,我就打扰一下下。」望月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点了点头。
  外婆好像出门了,大门旁边车库里的黑色公爵不在,外公肯定跟她一起去了。至于怜子阿姨呢,应该待在别栋自己的房间里,就不要叫她了。
  我带着望月绕到有檐廊可坐的后院。我知道檐廊的玻璃门一向没有上锁。在东京的话,这样做好像太不小心了。不过,在这里大可放心。
  我们一起坐在檐廊的边缘,望月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开口说道:「榊原同学,你转来我们夜见北之后,是不是觉得很多事都让人百思不解?」
  「如果你知道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立刻反击了回去,结果望月「嗯……这个嘛……」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
  「哈,果然让我猜中了。」我斜眼瞪他。「你说,大家到底有什么恐怖的秘密瞒着我?」
  「那是……」望月又顿在那里,隔了一会才说:「对不起,我还是不能说。只是——」
  「只是什么?」
  「以后也许会有令榊原同学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说真的,像我这样告诉你也是很不恰当的,但我真的无法保持沉默。」
  「什么意思?」
  「前天的会议,大家也讨论了……那件事。」
  「前天?你是说第六节课班会的时候?听说场地临时改到了会议室?」
  「没错。」望月一脸抱歉地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我们知道榊原同学被警察叫去问话,会晚点进来。赤泽那帮人说,必须趁你不在的时候讨论。为了怕你会突然跑回来,所以临时改变了场地。」
  「哦?」换句话说,那个时候久保寺老师也附和了这样的提案。
  「然后呢?」
  「我只能说到这里。」望月垂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可是呢,我希望今后如果你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也能够……忍下来。」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为了大家着想,拜托你了。」
  「为了大家?」这时我脑海里突然闪过某句话,我直接把它讲出来:「你的意思是,我必须遵守班上的规定?」
  「没错。」
  「哼,真搞不懂。」
  我从檐廊上站起身来,对着灰蒙蒙的天空伸了伸懒腰。像这种时候,我最需要小玲给我鼓励,叫我「打起精神来」了,可偏偏这时的它却安分得不得了。
  「既然如此的话,我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我回头看向望月,说道:「但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可以吗?」
  「什么事?」
  「我希望你能影印班上的通讯录给我。」望月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点头了。
  「你没有吗?榊原同学。」
  「嗯。」
  「这个,你不一定要找我要啊……」
  「别这样说啊,年轻人。」我连忙打断望月的话,「我也有我的苦衷,有很微妙的心理问题。所以……」
  望月张开嘴,好像还想说什么,他放在膝头的书包却在这时候传来轻柔的电子乐音。
  「啊……」他惊呼了一声,将书包打开,不久后就拿出了银色的手机。
  「什么嘛,原来你有手机啊?」
  「没有啦,就PHS而已。」他回答说,当场接起了电话。
  「什么?!」隔了一会儿,望月发出十分惊恐的声音。
  怎么了?我好奇地探出身子。没想到把话机压在耳朵旁的他脸色瞬间变了。
  「是风见打来的。」望月用低沉、几乎快被压扁的声音告诉我说:「他说高林同学死了。在家里,心脏病发……」

  9

  高林郁夫。
  从小心脏就有问题,经常没办法来上学。去年开始病情好不容易好转了,却在这两天突然恶化,甚至失去了生命。
  继水野小姐因为医院电梯意外丧生之后,这个我几乎没跟他讲过话的同学也突然死掉了……就这样,跟三年三班扯上关系的「六月死者」,变成了两人。


  第八章 六月之三

  1

  早上在走楼梯的时候遇到几天没来学校的三神老师。这是一周开始的星期一,六月八日。位置是在C馆东梯二楼半的楼梯间,当时我要上楼而三神老师正要下楼,时间还不到八点半。
  「……啊,早安。」我赶忙用生硬的声音打了声招呼。三神老师停下脚步看向我这边,一副好像看到什么怪物的模样,随即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不自然地瞪着空中。
  「早,呃,真早啊!预备铃都还没有响……嗯,那个……」
  她连回句早安都没有。虽然觉得怪怪的,但当下又不能质问为什么。真是教人不舒服,怎么说呢?气氛怪尴尬的。
  最后,三神老师一句话也没说,我们就这么擦身而过。才刚闪过身钟声就响了。
  一定有问题。为什么老师会在这个时间下楼来呢?早自修才刚要开始,为什么她会往教室的反方向去呢?三楼的走廊上还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学生,但他们全是别班同学,看不到一个三班同学的身影。
  今天鸣不知怎样了?她会出现在学校里吗?不过……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打开教室后面的门,眼前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
  这与上周四接受夜见山警方侦讯完后回到教室时的惊讶恰好相反。
  当时令我讶异的是第六节课才到一半,本该坐满学生的教室却空无一人。这次正好相反……明明早上第一次预备铃才刚响,教室里却几乎全员到齐,大家都已经各就各位了。
  「啊……」
  有几个同学回头看向发出声音的我,但随即又毫无反应地转过头去。
  久保寺先生站在讲台旁边,讲台上站着两个学生——风见智彦和新任的女班长赤泽泉美。
  回复宁静的教室感觉有种异样的氛围,我带着满腔疑惑慢慢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那,就这么决定了。有什么……不,没事了。」
  讲台上的风见说道,声音听起来恐惧不安。一旁的赤泽略略歪着身体,双手交叠胸前,用比较老派的方式来形容的话,就像个大姐头。
  「今天早上讨论什么?」我用手指戳了戳前座同学的背小声问道,但那个叫和久井的男同学却不回头也不回话。
  总而言之,这就是刚才三神老师下楼去的原因吧?——这是我唯一的解释。她是这个班级的副导,也全程参与会议到刚刚才离开,然后……
  我偷瞄一下四周。鸣果然不在场。除了她的位置外还有两个座位是空的,是樱木由佳里与上周突然去世的高林郁夫。风见和赤泽走下讲台,回到座位。接着换久保寺老师走到讲台中央。
  「虽然只有相处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但大家还是祝同班的高林同学一路好走吧。」久保寺老师一脸严肃,但声调却好像是在念课文似的。「今天上午十点举办告别式,由风见同学和赤泽同学代表本班参加。我也会去。万一这段时间有什么事,就找三神老师商量。好吗?」
  教室依旧寂静无声。训话训到一半,久保寺老师斜眼望向天花板,然后视线就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虽然不幸的事接二连三,但大家不能气馁。要坚持下去,齐心合力渡过难关。好吗?」
  坚持下去渡过难关?齐心合力?唔……不知道有什么特殊含意。
  「那么……希望大家好好遵守班上的决定,虽然三神老师的立场很为难,但她刚刚也说了『会尽量配合』。所以……好吗?」
  说完第三次的「好吗」之后,久保寺老师才把视线移下来。我想全班同学除了我之外,每个人大概都和老师一样表情严肃,频频点头。
  哎呀,我果然不是很懂话里的意思。不过看样子现在绝对不是举手大喊「我有问题!」的时候……
  之后一直到走出教室的这段时间,久保寺老师都不曾看我一眼。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吧?

  2

  第一节是社会课,一下课我就立刻起身叫唤望月优矢。
  前天周六望月接到电话得知高林死讯后就脸色苍白地匆匆走了。当时他讲的话我一直挂在心上。然而……
  很明显地,他的反应一定有什么缘由。
  明明听到我在叫他,但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先是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然后就像逃走似的快步走出教室。我不想赶上前去追他,所以就随他去了。
  什么嘛,那家伙。
  这时我还只是这么以为:大概不想让人知道周六偷偷来家里找我的事吧?
  可是事情还没完。之后到了午休时间,我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也都感觉到了。
  不只有望月这样。就拿前座的和久井来说好了。第二节课开始前我又戳了戳他的背,「喂!喂!」这样试着叫他,但他依旧头也不回。
  什么嘛,又这样……我噘起了嘴。
  和久井好像患有气喘的样子,上课时他偶尔会使用携带型的药剂吸入器。同样是为呼吸道疾病所苦的病友,我对他一直抱有同病相怜的亲切感……什么嘛,他的态度竟然这样冷冰冰的。
  我为此感到有点生气,不过这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而已。换言之——
  班上没有人和我说话。就算我先开口,大家要不就像和久井那样一点反应也没有,要不就和望月一样静静离开现场。风见、勅使河原,还有几个一直到上周都还聊得来的同学都一样……
  午休时间,我试着拨打勅使河原的手机,但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您拨的电话没有回应,请稍候再拨……」的语音回覆。我总共拨打了三次,三次都一样。找到望月又叫了他一次,他的反应也和第一节课时一样。这个也这样,那个也这样……这一天我没和班上的任何人说上一句话,不仅如此,我连在课堂上被老师叫名字的机会也没有。除了自言自语外几乎没出过声,就算开口也没人搭理的状态一直持续着。
  于是……我不得不重新回想。
  回想从五月初成为三年三班的一份子开始,见崎鸣散发出的违和感:也就是一个又一个,或者也可以看做是一体的「谜团」。还有这个月以来,我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某件事。思考它的背景,还有它所反应出的「现实」状况……

  3

  问题的症结显然是见崎鸣的存在与否。
  存在?或是不存在?
  她到底存不存在这个班级、这个世界?
  刚转学来这里不久,我就察觉到了几个疑点。如果真要算的话,还真是多得数不清。
  班上只有她一个人和谁都没有交集——她也不想和人有交集的样子。不光是她单方面如此。回想起来,我好像从没见过班上有谁接近她,和她说话,或是叫她名字之类的情景。
  这段时间,只要我一和她接触、交谈,大家的反应就……
  比如说,第一天在〇号馆前的长椅上我看到鸣、跑去和她说话时,风见和勅使河原的反应就怪怪的。同一天,在体育课和樱木由佳里聊天,我提到鸣的名字时,樱木的反应也……隔天在第二图书室发现鸣,一脚踏进图书室的当下,勅使河原和望月……还有其他时候都是如此。
  最后勅使河原还不放心地打电话给我忠告。
  ——别去理会不存在的东西,那会惹祸上身。
  之后水野小姐从她弟弟猛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也是。
  ——说他们班「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学生」。他说这话的表情十分认真,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女孩,真的存在吗?
  和鸣没有接触、不想和她接触的,不光只是学生而已。在三年三班的老师身上,或多或少也看到类似的情形。
  在这个班里,没有一位老师会在开始上课时点名。所以他们不曾叫过「见崎鸣」这个名字。在课堂上也是如此,直到今天我还从未看过有哪个老师点名要鸣起来念课文或解答问题的。
  上体育课不在一旁见习,一人跑到顶楼也不会挨骂。迟到、跷课、考试考到一半就交卷、几天没来学校……老师和同学们全都不以为意。
  第一次在医院遇到她的情形——大概也对我产生了影响吧,所以不管我再怎么觉得不可能,心里偶尔还是会怀疑「见崎鸣是否真的存在」。
  ——因为我不存在。
  就连她自己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说大家都看不到我,只有你、只有你榊原同学看得到我……会怎样?
  在「夜见的黄昏是……」的地下室里,我也曾亲眼目睹她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怪事……
  莫非见崎鸣真的不存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莫非她就像幽灵一样没有形体,只有我才看得见她?才听得见她?
  教室里只有她的课桌椅是非常老旧的样式,她别在胸前的名牌,底纸也是又绉又脏,这些都可以当作是她不存在的佐证……
  只是……
  就现实面来想,没错,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谬的事?如果真的有的话,很多事、很多现象都要重新解释了……换句话说,这应该有个合理的解释——肯定有。
  见崎鸣她在,确实存在着。
  只不过周遭却一起假装见崎鸣这个学生不存在。
  这是我的解释。
  我曾经怀疑这就是所谓的「霸凌」,一种被全班同学彻底漠视的霸凌。这件事我曾对水野小姐提起过,不过,看情形又不像。
  也许是因为自己去年扯上「酒鬼蔷薇圣斗」事件,有过很不愉快的经验,才会让我对霸凌这种事异常敏感也不一定。这与「单纯的霸凌」完全不同。虽然说起来只是对某人视而不见,但教室的空气却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太不一样了。
  ——相反的,我觉得大家比较怕她。
  啊,对喔。我也曾对水野小姐这么说过。
  到底……
  见崎鸣存在?还是不存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想破头也想不出答案,这才是问题所在。真恨不得能采取什么行动。
  每天我的心里都在拔河,摇摆不定,都快要被烦死了。不过——
  今天我终于亲身体验找到了一个答案。虽说不是全部,但我已经掌握了问题的「核心」。
  那就是大家对我的态度。他们大概也一直用同样的方式对待鸣吧?
  我试着在第六节国语课上到一半时,突然起立走出教室。教室里瞬间出现若干嘈杂的声音,但久保寺老师并没有出声制止我的行为。啊……果然是这么回事呀。
  我靠着走廊的窗户,仰望梅雨季节被云层笼罩的天空。虽然心里有点忧郁,但另一方面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关于「状况是什么」,我想我已经有了某种程度的了解。接下来的大问题是「为什么?」

  4

  第六节课结束的同时,我默默回到教室。久保寺老师什么也没对我说,连看一眼都没有就离开了。当我要回座位拿书包时,不经意地和准备回家的望月四目交接。他像之前一样慌张地移开视线,不过在移开视线之前他的嘴唇略略动了一下。我读出他的唇语是在说:「对不起」。
  ——以后也许会有令榊原同学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我不由得想起周六和望月碰面时他说过的话。
  ——希望今后如果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也能够……忍下来。
  他正经八百地说道。垂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为了大家着想,拜托你了。
  为了大家着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的答案。
  回到座位后,我将课本和笔记收进书包里,然后检查了一下抽屉……
  里面有个东西我不记得自己有放进去过。
  那是两张对摺的A4纸。
  取出纸张,打开一看,我不自觉地「啊!」了一声。接着我赶紧望了望四周,望月已经不在教室里面了。
  这两张是三年三班的班级通讯录影本,一定是望月照上周六我的要求印给我的……
  第一张纸的背面还有用绿色钢笔写的字。字迹相当潦草……不过,勉强还是读得出来。

  对不起。
  详细情形请去问见崎同学。

  我又东张西望了一下,这次刻意压低声音,叹了声「唉」。
  上面的的确确写了「见崎同学」四个字。班上第三者的口中说出了她的名字,等于是主动承认了「见崎鸣」的存在。啊,这好像还是头一遭呢!
  鸣果然是存在的,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要是一不小心,眼泪好像就会流出来了,我拼命忍着……
  我翻回纸张的正面,依序检视名册上学生的姓名,立刻看到了那个。
  「见崎鸣」的姓名明明白白列在其中,只是旁边纪录她地址和电话的那一行被人用两条线杠掉了。这是?该怎么解释这样做的意义呢?
  虽然有两条删除线,但地址和电话号码还是可以清楚读出。

  夜见山市御先町四之四

  这就是见崎鸣住的地方。
  不用说「御先町」这个名字了,就连「四之四」这个门牌号码我也有印象。应该没错吧?
  「夜见的黄昏是空虚的蓝色眼睛」那间人偶艺廊正是鸣的家。

  5

  接电话的是名妇人,我猜应该是她的母亲。
  「呃,请问见崎鸣同学在家吗?我是她的同班同学榊原。」
  「啊?」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讶异,或者说有些不安。
  「榊原……同学?」
  「榊原恒一。是夜见北三年三班的,啊,这里是见崎同学的家吧?」
  「是没错。」
  「鸣同学,呃,现在在家吗……」
  「有什么事吗?」
  「因为她今天没有来学校……那个,如果她在家的话,可否请她听电话?」
  既然住址和电话都确定了,心里也就比较踏实了。我离开教室来到人烟较少的校园一角,立刻用手机拨打名册上的电话号码。
  像是她母亲的妇人好像很困惑的样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哦」。
  「麻烦您了!」我再次催促道。她迟疑了一下,说道:「好。那,请稍等一下。」
  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重复听着电话那头时而破音的〈给爱丽丝〉(这曲子连我都知道),终于……
  「喂?」耳边传来鸣的声音,我将手机重新拿好。
  「啊,我是榊原。突然打电话给你,不好意思。」
  隔了令人窒息的两到三秒后,「怎么了吗?」她冰冷冷地问说。
  「我想见你。」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见个面,我有话问你。」
  「问我?」
  「嗯。」我立刻接着说。「你家是那里对吧?御先町的人偶艺廊……」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耶。」
  「我是隐约猜到的……不过,刚才看了班级名册后就确定了。是望月影印给我的,而且他要我来问你。」
  「哦?」她的反应与其说是漠不关心,倒不如说是故意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相对的,我就逊多了,沉不住气地提高音量:「高林郁夫死了,你知道吗?」
  「啊?」这是很直接的反应,短促的惊呼声……她似乎不知道高林的事。
  「上周六下午他突然心脏病发,他好像从以前心脏就不好的样子。」
  「……喔。」鸣刻意拉回冰冷的语调。「六月的第二个人是病死的呀。」
  六月的、第二个人……「第一个人」指的是水野小姐吗?
  「然后,今天……」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继续说下去。「我一到班上后就觉得怪怪的。怎么说呢?大家好像串通好了,完全把我当作『不存在的东西』对待。」
  「对榊原同学?」
  「嗯。从今天早上到校后就一直是这样……所以,难不成你也是被这样?」
  沉默了片刻,不久之后……
  「他们这么做了吗?」鸣似乎长叹了口气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我语气强硬地问。
  「为什么……大家要这么做?」
  我以为和方才的沉默一样,等一下就会有下文,但电话那头却再也没有回应。于是,我稍微缓和语气后说道:「总之,我要见你,跟你问个清楚。」
  「…………」
  「喂,现在不能见面吗?」
  「…………」
  「喂,见崎……」
  「可以呀。」她勉为其难地回应道。
  「你人在哪里?」
  「我还在学校,现在正要放学回家。」
  「那,要不要来我家?地点你应该知道吧?」
  「啊,嗯。」
  「那……这样,三十分钟后吧。在那个地下室见,可以吗?」
  「好。我这就过去。」
  「我会先和Amane婆婆说一声。我等你。」
  「Amane」的汉字是「天根」,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一提到「婆婆」,我马上就联想到待在入口旁桌子后面招呼客人的那位老太太。

  6

  于是,我第三次造访了「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
  当当,声音不怎么清脆的门铃。白发老太太「欢迎光临」的招呼声。黄昏前的馆内好似黄昏般的幽暗……
  「鸣在地下室哦。」一看见是我,老太太立刻说道。
  「请进来。不用付钱了。」
  一楼的展示馆内没有半个客人。
  ——反正也没有其他的客人……
  是呀。我两次造访这里时,老太太都这么对我说:没有其他客人。
  然而,我两次下去地下室,都在那里遇到了鸣。
  这是怎么回事?我当时有种被耍了的咸觉,还觉得有些诡异……因为这样,害我或多或少产生了「见崎鸣不存在」的想法……
  其实答案再简单不过。
  如果了解了,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太太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是如实告知当时的情况。
  ——反正也没有其他的客人……
  事实的确如她所言。
  因为鸣不是「客人」,她是这栋设有艺廊的建筑——这个家的一份子。

  我蹑手蹑脚穿过人偶陈列的空间,走向后面的楼梯。一边下意识地替人偶们做着深呼吸。
  今天播放的音乐不是弦乐曲,而是女性歌手空灵的歌声。和歌声同样走空灵曲风的旋律所搭配的歌词不是日语也不是英语,听起来大概是法语吧?
  时间是下午的四点半刚过。比一楼还要寒冷、好似地窖般的地下展示间正中央……
  见崎鸣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宽松的黑色长袖衬衫配上黑色牛仔裤,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制服以外的打扮。
  我试图压抑不断高涨的紧张情绪,轻轻举起了手。「嗨!」
  「如何?」她面带微笑地问。
  「变成了『不存在的东西』有什么感想?」
  「感觉很不好。」我回答时故意噘起了嘴。「不过,也许这样反而比较轻松。」
  「轻松?为什么?」
  「因为知道见崎鸣是存在的。」
  不过……话虽如此,在我的脑海里还是隐约闪过一丝怀疑……该不会眼前的她其实是不存在的吧?我用力眨眼赶走这个念头,向前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记得第一次在这里遇见你时,」我用自问自答的方式,试图把一切串起来。「你是这么说的:『我偶尔会下来,因为我还不讨厌这里。』那时,你刚放学却没有背书包……也就是说,你平常就住在这栋建筑的楼上,所以你才说『偶尔会下来』。那个时候,其实你已经回家放好书包,想说没事下来看看……」
  「当然是啰。」鸣点了点头,又浅浅地笑了笑。
  我继续说道:「那时我问你是不是住在附近,你说『嗯,是啊。』那是……」
  「因为我就住在这栋建筑的三楼呀,所以说『住附近』也没错呀。」
  呃,也对啦。这么说是没错。
  「守在入口的那位老太太,就是你刚刚提到的『Amane婆婆』?」
  「她是我妈妈的阿姨……所以是我的姨婆。我的外婆死得早,所以她就像是我的亲外婆一样。」鸣的语气淡淡的,不过并没有吞吞吐吐。「可能是强光对眼睛有害吧?她最近老戴着那副眼镜。幸好还可以认出谁是谁,不至于对工作造成影响。」
  「接电话的是你母亲?」
  「她可是吓了一跳呢,几乎不曾有过学校的朋友打电话来。」
  「是吗?呃,我自己随便猜猜的啦,你母亲是不是……」
  「什么?」
  「呃,你母亲是不是创作这些人偶的,那个名叫雾果的人?」
  「是的。」鸣大方承认,「雾果是所谓的艺名,她的本名是很普通的名字。白天她大多关在二楼的工房里创作人偶或画画——是个怪人。」
  「『工房m』的『m』就是Misaki的第一个字母?」
  「很好猜吧!」
  第二次来这里时,我在旁边公用楼梯的梯间看到一位身穿亮黄色衣服的中年女性。当时我直觉认为她是人偶工房的员工,难道那人就是鸣的母亲——人偶创作家雾果?
  「你父亲呢?」我接着问,鸣匆匆移开视线,回道:「和榊原同学的一样。」
  「啊……在国外?」
  「现在大概在德国吧?一年中他有一半的时间不在日本,剩下的时间大多待在东京。」
  「是从事贸易方面的工作吗?」
  「是啊。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不过他好像很有钱的样子,所以盖了这栋大楼,让母亲做她喜欢做的事。」
  「原来如此。」
  「虽然是一家人,但感觉几乎没什么交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笼罩在见崎鸣这号人物周围的灰色迷雾似乎渐渐散去,让我有不知所措的感觉。
  「要去三楼吗?」鸣问道。「还是继续在这儿谈?」
  「啊,不。」
  「榊原同学待在这儿不自在吧?」
  「不,也没那么不自在啦。」
  「不过还是不习惯吧?这里的空气里充满了人偶的『空虚』,你的问题还有一箩筐吧?」
  「啊,嗯。」
  「那么……」说着,鸣静静转过身去,直接往房间的最后面走去。她走向那个装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人偶的黑色棺材边,然后消失无踪。我慢了几拍,赶忙慌张地追了上去,
  棺材的后面,挂在墙上的暗红色幕帘微微飘动,大概是空调的风吹的吧?
  鸣回头看了我一下,默默拉开幕帘。一看,里面是……乳白色的铁门。门旁的墙壁上有一个方形的塑胶按钮。
  「你有发现这里吧?」鸣一边按下按钮一边问道,我故作镇定地点头回答:
  「之前来的时候,你就是在这里消失的。那时我就察看过幕帘的后方了。」
  铁门伴随着低沉的电动声向左右开启,这是地下室连结各楼层的通道,是一座电梯的门。
  「请吧,榊原同学。」鸣先走了进去,然后向我招手。「上去再慢慢谈吧!」

  7

  三座黑色的皮革沙发绕着玻璃桌面的矮几放置,双人沙发一座,单人沙发两座。鸣坐在其中一座单人沙发上,发出咚一声,吁了口气看向我。
  「请,随便坐。」
  「啊……嗯。」
  「要喝茶吗?」
  「啊……不用麻烦了。」
  「我口渴了。你要喝柠檬茶吗?还是喝奶茶?」
  「啊……都好。」
  搭电梯上了三楼,来到见崎的家。那里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太像个家,感觉少了些家居的味道。客厅和餐厅相通,空间宽敞,不过它会如此空旷是因为家具太少,而且每个角落收拾得太过整齐。茶几正中央放了一个电视遥控器,这种简约让人觉得不太自然。
  窗户紧闭,冷气正在运作。明明才六月上旬,房里的冷气强到让人觉得有必要吗?
  从沙发起身往厨房走去的鸣立刻拿了两罐红茶回来。「来!」她将其中一罐放在我面前,然后拉开自己手里那罐的拉环,又咚一声坐在沙发上。
  「然后呢?」鸣大口灌下红茶,冰凉的视线望向我这边。「要我告诉你什么?」
  「啊……嗯,这……」
  「你问我问题好了,这样比较好讲。」
  「你不是讨厌人家问个不停吗?」
  「是讨厌呀——不过,今天我特地为你开了个先例。」鸣一副老师的口吻,打趣地笑着。在她的诱导下,我也不再那么紧张了,强打起精神,挺直腰杆。「那我问啰。」
  「首先我要再确认一下。」我说。「见崎鸣,你是存在的吧?」
  「你以为我可能是幽灵?」
  「老实说,我是曾经有过那样的念头。」
  「唉,这也难怪啦。」鸣又打趣地笑了。「不过,你的疑惑已经解开啦。如果是存不存在这种小儿科的问题,我的确是存在的,确实是活生生的人。只有在夜见北三年三班那些人的面前,我才是『不存在的』,其实对榊原同学来说,也应该要是不存在的才对。」
  「对我来说也是?」
  「没错,只不过很快就失败了。现在你变成是我的同类了……真伤脑筋!」
  「失败」、「同类」——我一边在脑袋里记下这两个新鲜的词汇,一边向鸣问道:「是从何时开始的?班上的人假装没有见崎鸣这个学生,这种情况是从何时开始的?一直都这样吗?」
  「一直是指?」
  「比如说一升上三年级就变成这样?还是更早之前?」
  「当然是升上三年三班以后的事,不过,也不是一升上三年级就这样。」在答话的同时,鸣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大家本以为今年是『无事的一年』。不过,后来发现好像不是这样,所以才在四月先商量好……什么时候开始的,正确说来,应该是五月一号。」
  「五月一号?」
  「榊原同学出院,第一天到夜见山北中学上课是六号吧?」
  「嗯。」
  「在那之前的礼拜五是一号,然后中间隔了三天连假。算起来,那天是实行的第三天。」
  是最近才开始的吗?这点倒是教人感到意外。我自以为事情应该是从更早之前(至少比我第一次来这里前要更早)开始持续到现在的。
  「从你第一天上学开始,就觉得很多事都怪怪的吧?」
  「是啊。」说到这个,我连忙点头如捣蒜。「每当我和你交谈或提到你名字时,风见、勅使河原……周遭每个人的反应都很奇怪。一副好像想告诉我什么的样子,可是又没人敢讲。」
  「大家虽然想说却不能说,最后似乎演变成了这种局面,感觉就好像作茧自缚一样。没有在榊原同学到校前先把事情讲清楚,是他们最大的失误。」
  「失误?」
  「本来榊原同学应该和大家一起,把我当作『不存在的透明人』。如果不这么做,这件事就破局了……不过,我想可能是大家考虑得没那么深吧?没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我不是也说了吗?连我自己都是半信半疑的,我并非百分之百相信……」
  的确,我记得她曾说过这样的话,
  「这不算是『霸凌』吧?」我继续问道。
  「是的,我想没有人是故意要这么做的。」
  「那你为什么会成为那个目标呢?」
  「这个嘛……」鸣略偏着头。「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不过,我本来就和大家没什么交集,再加上我的姓碰巧又是Misaki,所以……可是,这样也不错啊,我自己还满乐在其中的。」
  「乐在其中?才没有……」
  「才没有这回事,是吗?」
  「是呀,不只班上同学,连老师都一起漠视某个学生,这种事根本就不应该发生才对。」我越说越激动,鸣倒是没什么反应。
  「三年三班的老师之间,似乎自有一套通报机制。」她的语调维持着一贯的冷静。「就说上课不点名好了,有些老师在其他班可是会点名的,只有在三班不这样做。这样才不会叫到我的名字。不喊『起立』、『敬礼』的,也只有三班。基于同样的理由,三班的同学不论上哪一堂课都不会有人来巡堂。叫名字绝对不会叫到我,跷课、早退啦,也绝对不会挨骂。打扫、轮值日生的也都没有我的事……老师们彼此都有这样的共识。就连期考也是,虽然好像不能不考,但随便写写,快快交卷就行了……」
  「难不成体育课也是如此?」
  「体育课怎么了?」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听说体育课男女分开上课,一班跟二班,四班跟五班合上,只有三单独上课。全年级的班数是奇数,所以会有一班剩下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为什么这『单独』剩下来的会是三班呢?」
  「这是为了不让其他班级被卷进来,不想让更多学生受害。大概是基于这个考量吧?而且体育课尽量不让『不存在的东西』参加,只让它在一旁见习,是原本就有的『规矩』。」
  「规矩?」这让我自然而然地想起,
  ——班上的规矩要绝对遵守。
  这是怜子阿姨告诉我的「夜见北的心理建设之三」。而且上周四久保寺老师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也说过……
  ——班上决定的事请你务必遵守。可以吗?
  有完没完啊?我抑郁地深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拿鸣给我的罐装红茶。是冰凉的柠檬红茶。拉开拉环,我一口气喝了半罐。
  「如果一一细数起来,恐怕说也说不完。」我重新看着鸣的脸。
  「不过,总而言之,你从五月开始受到了那样的对待,而同样的事今天也发生在我身上了……经过今天一整天的亲身体验后,我大概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了。可是,我还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
  没错,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
  这不能算是「霸凌」。当事者鸣这么说,我也这么认为。然而……
  学生和老师连手起来,把某名学生当作「不存在」看待,就常理来说,这根本就是非常恶劣的「霸凌」好吗?所以刚刚我才会那么激动,忍不住大吼说「这种事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不过,将这种情形视为霸凌,或是用霸凌的字眼形容,毕竟不适当。我不得不这么想。
  同学也好,老师也罢,他们的行为大概都没有所谓「霸凌」的恶意在。他们并没有轻蔑或嘲笑某个对象,更没有藉差别待遇来强化组织向心力的意图。——在我看来。
  相反的,他们有的只是恐惧和害怕,至少在我看来……
  对鸣心存恐惧的感觉我也曾有过,但或许他们害怕的不是鸣,而是某个看不见的东西……
  「我想大家已经有了觉悟。」鸣说。
  「觉悟?」
  「樱木同学和她母亲在五月因为那场意外丧生了,所以已经不能说是半信半疑了……到了六月又有两个人死了不是?所以可以确定已经开始了。」
  ——就算这样说我也不懂啊。
  「那……那又怎样?不,我的意思是……」我缺氧似的大口喘气。
  「这根本是两回事。大家有必要联合起来,把某人当作『不存在的透明人』吗?这未免也太……」
  「没道理,你是想说这个吧?」
  「是的。」
  露在夏天短袖制服外的手臂从刚才就一直冒鸡皮疙瘩,这不只是因为冷气太强的缘故。
  「二十六年前Misaki的故事,你还记得吗?」鸣一边举起左手,盖住左眼的眼罩,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
  二十六年前……啊,果然和那个故事有关。
  「当然。」我离开沙发靠背,整个人向前倾。鸣依旧将手放在眼罩上,平静地说道。
  「在三年三班很受欢迎的Misaki死后,大家一直继续装作『Misaki还活着』的样子……却在毕业当天的班级合照上,发现了Misaki的身影——我想到这里为止你都听说了。」
  「嗯。」
  「接下来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因为没有人告诉我。」
  「那,我现在告诉你。」
  说到这里,鸣用舌尖舔了下淡粉色的嘴唇。
  「二十六年前的那件事成了开头,之后夜见北三年三班就成了最接近『死亡』的班级。」
  「接近『死亡』……」
  说到这个,上学第一天在C号馆的顶楼交谈时,鸣也说过同样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三年三班是最接近「死亡」的班级。比起任何学校的任何班级,都要接近死亡。
  「那是什么意思?」我偏着头,不停地摩擦两条手臂。
  「那一开始发生在二十五年前——Misaki的同班同学毕业后的下一届三年三班。从那之后,虽然不是说每年发生,但就频率面言,大概每两年就会发生同样的事。」
  「『那个』到底是……」
  「虽然说得好像亲眼所见似的,但别误会喔,这些全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而且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传了几手了……」
  总而言之,就是传说吧?现在我已不能将它等闲视之了。我盯着鸣的嘴巴,安分地点头。
  「有别于老师的通报机制,学生也有传递讯息的管道,就是由上一届的三年三班传给下一届的三年三班。我也是这样才知道详情的。别班或是其他年级的学生好像也会口耳相传、绘声绘影,不过,基本上这事儿只有和三年三班有关的人才会知道,是个绝对不能外传的秘密……」
  「喂,到底是什么?」摩擦手臂的手停不下来,我的鸡皮疙瘩久久不退。
  「二十五年前的三年三班,最先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鸣公布完答案后,稍稍停顿了一下。我屏息以待。
  「那个一旦发生……开始了之后,那届的三年三班每月起码都会死一个人。有的是班上同学,有的是学生家属。病死的、意外死的、自杀死的,或是被卷入刑案什么的……因此,有人在传,这肯定是诅咒。」
  诅咒……「被诅咒的三年三班」是吗?
  「所谓的『那个』是什么?」我反问道。「『不可思议的事』指的又是什么?」
  「那个嘛……」鸣拿开盖在眼罩上的手,回答道。
  「就是班上的人数多了一个人。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多了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有一个人『混进了』班级里。」

  8

  「多了一个人?」我不明所以,又问了一遍。
  「那,那个人是怎么混……」
  「都说了,不知道。」鸣面不改色地回答。
  「第一次发生的时间是在二十五年前:一九七三年的四月,新学期一开始就发现课桌椅少了一套,课桌椅的数目应该会配合该年度的班级人数事先准备好,谁知道一开学竟少一套。」
  「是因为学生多了一个?」
  「对,可是多出来的是谁却怎样也查不出来。就算你问,也没有人会主动承认,反正又没有人知道。」
  「……既然如此,」我还是不能理解,忍不住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只要查一下班级名册或是学校纪录,不就知道了吗?」
  「没用的,不管怎么查都一样。名册也好、纪录也罢,全都吻合……换句话说,为了让大家找不到破绽,为了让大家无法证明,那些……全部被窜改过了。只有课桌椅少了一套。」
  「窜改?谁会偷偷耍这种花招?」
  「『窜改』只是比喻啦,因为不只是纪录,连大家的记忆都被调整过来了。」
  「啊?」
  「你大概觉得不可能吧?」
  「那是……当然。」
  「不过,好像是真的。」似乎连鸣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显得有些困扰。「这不是谁造成的,它是一种『现象』。——某人是这么解释的。」
  「现象……」真是的,还真是匪夷所思。
  窜改纪录?调整记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死之后就是葬礼了。
  不知为什么,外公沙哑的声音突然掠过我的耳畔。紧接着,是奇怪的重低音,仿佛要盖过他的声音似的,吱吱地响着。
  ——我再也、再也不要参加葬礼了。
  「大家以为是哪里弄错了,将不够的桌椅补齐后也就没再多想。啊,也是啦。平白无故多出一名学生本来就是不太可能的事,所以大家也就没有认真看待这件事的严重性。可是——」
  鸣缓缓眨动没被眼罩遮住的右眼。「就像刚刚所说的,从四月开始,每个月都会有和班级相关的人死掉。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每个月……你是说一整年吗?」
  「一九七三年的话,我记得好像是学生六人,学生家属十人。这很不寻常吧?」
  「嗯。」我不得不点头。「如果这是事实的话……」
  一年内死了十六个人。这的确是很不寻常的数字。
  鸣又慢慢地眨了眨右眼。
  「然后,接下来的那一年,同样的事又发生了。新学期一开始,桌椅就少了一套,每个月都有人死掉……实际受到波及的人发现事情非同小可,连这肯定是诅咒的声音都出来了……」
  诅咒……「被诅咒的三年三班」。
  「所谓的诅咒,是什么诅咒?」
  听我这么一问,鸣平静地回答:「二十六年前死亡的Misaki的诅咒。」
  「为什么Misaki要诅咒大家呢?」我追问道。
  「Misaki在班上并没有被欺负啊。受欢迎的同学突然去世,大家不是还很难过吗?怎么却反而被诅咒呢?」
  「很奇怪吧?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有人说这跟所谓的『诅咒』不一样。」
  「『有人』?」
  我好奇地追问,鸣却不回答,「后来——」打算就这么说下去。
  「等一下。」我制止她,用大拇指按压左边的太阳穴。
  「可不可以让我整理一下?二十六年前三年三班的Misaki死掉了。从隔年开始,三年三班就会平白无故地『多出一个人』。然后每个月,班上学生或是学生家属就会接二连三地死掉……喂,这到底是什么逻辑呀?为什么多了一个人就会有人死掉呢?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这是什么道理。」鸣轻轻地摇头,
  「我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只不过呢,从过去发生的种种,怎么说呢?可以归纳出所谓的经验法则。透过管道,每年都会一届届地传承下去,所以相关人等都会知道……」
  她先是压低了声音,然后如此说道:「他们说,多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死者』。」

  9

  「所以……」我按压太阳穴的拇指更加用力了。「呃,所以……死者是二十六年前死掉的Misaki,对吗?」
  「不,不是这样的。」鸣又轻轻地摇头。「不是Misaki,是其他的『死者』。」
  「死者……」
  教室里,鸣桌子上的那行涂鸦,「死者」,是谁?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这要归咎于二十六年前三年三班同学做的那件事。那时大家决定把已经死掉的Misaki当成『没有死的人』、『事实上还好端端待在这里的人』,装了一整年。结果,毕业典礼当天住教室拍的全班合照里,出现了早就不在人世的Misaki的身影。对吧?说起来就是因为这样,才把『死者』召唤回来的。」
  鸣继续说道,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换言之,这件事成了一个起头,所以夜见北三年三班才会那么接近『死亡』。那里变成了用来召唤『死者』的『场所』。他们是这么说的。」
  「召唤死者?」
  「是的。究竟是何道理也说不清楚,反正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不知不觉中,鸣的口吻又变得好像在向我解说这个世界的秘密似的,像她在被人偶围绕的地下室里说话的时候那样。
  「班上有『死者』混入,是这个班级接近『死亡』的结果。反过来说也可以吧?正因为有『死者』混入,所以他们才更接近『死亡』——不管怎样『死亡』都是空虚的。它和人偶一样,一旦太靠近就会被吸进去,所以……」
  「所以,每个月都会有人死掉?」
  「你觉得呢?虽然这是我自己乱想的。」鸣说。「应该这么说,接近『死亡』的人会比不在『那个场所』的人更容易死掉。」
  「更容易死掉?」
  「比方说,就算过着同样的生活也会比较容易发生意外。就算遭遇了相同的意外也较容易受重伤。就算受的伤相同,也会比较容易致死,类似这样。」
  「哦。」也就是说,在各种局面都会产生偏高的危险性,一再累积后……就会陷入决定性的「死亡」的陷阱中,一命呜呼?是这么解释吧?
  所以,樱木由佳里才会遇到那个倒霉的巧合?水野小姐因为那个电梯意外丧命也是……
  「可是,哪有这种事?」我不相信。
  根本就无法相信。就常理来推断,这根本是无稽之谈。我无论如何都不……
  ——榊原你相信灵魂或是鬼神作祟吗?
  在极度困扰中,我脑海闪过好几个画面。
  ——所谓的超自然现象,你相信吗?
  这是上学第一天的午休时间,勅使河原和风见问我的问题……啊,难道他们是在试探我吗?先抛出风向球后,再决定要如何向我这个转学生坦白?
  只是,后来他们始终没有谈到问题的核心……
  对喔……因为那时候我发现鸣就坐在〇号馆前、面向花圃的长椅上。我无视于他二人的狼狈,迳自朝鸣走去……所以呢?
  「呃,我有几个地方不懂,可以问你吗?」我将手指从太阳穴拿开,向鸣问道。鸣说了声「请」,摸着左眼的眼罩。
  「不过,我不是专家哟。我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唔。」点点头,我伸直了背。「呃……首先,你说多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死者』,那是像幽灵一样的东西吗?」
  「这个嘛……」鸣用力歪着头,「它与大家印象中的『幽灵』不太一样。因为它并非只像幽灵般存在,它是有实体的。」
  「实体……」
  「也许这么讲很奇怪,不过这『死者』拥有实实在在的肉体,与活着的人没有两样。」
  「那,是像僵尸那样吗?」
  「唔……」鸣又斜斜地歪着头,回望我的脸。「应该不是。它既不攻击人也不吃人。」
  「就是说嘛。」
  「每个月有人死掉这件事,也不是『死者』亲自下的手。怎样说呢?『死者』也有感情,也视情况调整了记忆,所以他肯定也不知道自己就是『死者』,所以才会那么难找出来吧?」
  「喔。那——」我不慌不忙地提出一连串的疑问。「是不是到某个时间点,就会知道班上『多出来的人』是谁?是这样吗?」
  「关于这个,据说好像到毕业典礼结束就会知道了。」
  「是怎么知道的?」
  「『多出来的人』会不见,只要一不见,相关的纪录和回忆就会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你可不可以具体说明,混入班上的『死者』到底是何身分?和学校、班上毫不相关的人也有可能混入吗?」
  「这个嘛……,啊,好像有所谓的规则。」
  「规则?」
  「他们都是之前死于这个『现象』的人。有三年三班的学生,也有他们的兄弟姐妹……」
  「那,二十五年前一开始的『死者』是谁呢?是前一年死掉的Misaki吗?这样不就……」
  ——不就让大家发现Misaki混进来了吗?会这么想,代表我怎样都无法跳脱正常的思维。
  「因为很多变更和窜改都是自然发生的,所以就算『死者』是Misaki本人也不奇怪。」鸣回答道。「不过呀,听说那一年并非如此。」
  「那,到底是谁?」
  「好像是Misaki的弟弟或妹妹。听说Misaki死掉的时候,他也死掉了……和Misaki相差一岁,那一年本来要升国三的。」
  「弟弟或妹妹……是吗?」这个时候,我不得不用自己的话再确认一遍。
  「去年已经死掉的他混在班上一整年,这段期间,大家——包括同学和老师都没有发觉,把它当作理所当然的事?」
  「嗯,正是如此。」鸣点点头,长叹了口气,疲惫至极地闭上了眼睛。两秒、三秒……后,她喃喃自语道:「啊,可是——」又微微张开了右眼。
  「虽然我讲了这么多,但认真说起来,这些资讯也不是十分可靠。」
  「为什么?」
  「因为——」鸣本来有些顾忌,但接下来她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发生了那个之后,死了很多人的事被当作事实保存了下来,但与那个相关的事——尤其是混入班上『多出来的人』的身分,却从大家的记忆消失了。这种情况因人而异,有人是一下子全忘了,不过,大部分人都是记忆逐渐模糊,最后终究……」
  「忘光光?」
  「某人曾这样比喻给我听。」
  鸣继续说道:「就好像堤防溃堤,水淹到了大街上,不久之后水退去了……曾经淹水的事大家都会记得,但水退了之后,哪边淹水、淹到什么程度的印象却变得很模糊。就是这样的感觉。并没有人刻意使你遗忘,而是你自然而然地就忘了。」
  「…………」
  「二十五年前,对我们来说是出生前的事,但对世人而言,其实并没那么久远。不过,既然相关人等的印象已经模糊,那这些就像之前榊原同学所讲的,只能算是精采的『传说』了。」
  说完后,鸣的嘴角微微放松,但立刻又板起了脸孔,「我在二年级结束之前,也曾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传闻。今年春假确定编入三班后,就被叫去参加了与此事相关的『交接大会』,会中有好几位上届三班的毕业生列席。那是我首次得知『传说』的真实情形……」
  抹杀一切情感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但站在她的立场,肯定有很多无法释怀的地方吧?
  「听了说明,我直觉地认为这不是谎言也不是玩笑,必须认真看待才是。但内心深处不免半信半疑。其他同学有完全相信的,也有不太相信的……」
  挂在电视上方的椭圆形时钟突然响起不太应景的轻柔旋律,告知时间——下午六点。啊,已经这个时间了?
  「你人在哪里?」「没事吧?」——外婆差不多要打电话来关心了。
  ——讨厌的机器。
  不知不觉中我想起鸣说的话:
  ——到哪里都被绑着,都会被找到。
  我伸手进入裤子的口袋里,把手机的电源关掉。
  「大致的情形,差不多是这样吧?」鸣说,两手撑着尖尖的下巴。「要继续听下去吗?」
  「啊,嗯。那……」当然是不听完不罢休呀!「就麻烦你了。」我再度挺直了背脊。

  10

  「从二十五年前开始,这种『异常的现象』就一直不断地发生,虽然并不是每年都会。理所当然的,大家肯定会商讨因应的对策。」
  鸣开始说出「后续的发展」。她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不过感觉得出来,其实她自己也在摸索、找寻适当的字眼。
  「可是,像这种不合逻辑,无法用一般常理解释的……现象,应该无法在正式的校务会议上讨论吧?」
  「是啊,的确。」
  「所以呢,大家只能就『被诅咒』的现场,以及相关当事人的证词,研拟出一套对策。」
  「比方说,驱邪吗?」这是一时间我能想到的最简单的「对策」
  「或许吧。」鸣不苟言笑地回答道。「像更换教室。把旧校舍〇号馆内,历届三年三班一直使用的教室搬到别的地方去。他们认为,诅咒可能和场所,也就是教室有关。」
  「喔。」
  「可是没效。」
  「…………」
  「新校舍落成,三年级教室从〇号馆迁到C号馆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大家都期盼着事情会就此告一段落。然而,还是没完没了。」
  「所以说,教室或校舍不是重点,三年三班这个班级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嗯,正是如此。」和刚才一样,鸣回答完后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大概是房间冷气实在太强了吧,我一时间竟然产生她呼出的气全化成了白烟的错觉,忍不住又开始搓起了手臂。
  「好了,现在开始要进入正题了。」鸣静静睁开右眼说:「大约在十年前吧?不知是谁想到了这个点子,反正终于找到有效的对策。只要照做就可以避开灾厄——让每个月不再死人。」
  「啊……」讲到这里,对于鸣所谓的「对策」,我心里大概已经有底了。换言之……
  「在班上找一个人代替『多出来的人』,视之为『不存在的东西』。」预料中的对白,从鸣的口中说了出来。「如此一来,班上的人数就会变回原本该有的人数。只要让总数吻合就可以了。这就是防止『灾厄』发生的……符咒。」


  插曲之二

  今年看来是「平安无事」的一年。真是太好了!
  开学当天,课桌椅刚好足足有三十人份……
  没有谁多出来。
  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去年也是「无事年」呢。难道也会有连续两年平安无事的情况发生?
  这样不是很好吗?
  对呀。说不定那个的功力已经慢慢减弱了。
  可是……是真的吗?说什么一旦开始了,每个月和班级有关的人就会陆续死掉。我还是很难相信那是真的。
  不过,既然「交接大会」还在,就代表那绝不是子虚乌有的事。
  而且你看,前年的三年级的确死了好几个学生。有意外的,有自杀的,就连家属也……
  你说的是没错啦。
  连家人都被卷进来,真是太恐怖了。
  最危险的是亲兄弟姐妹。有血缘关系的二等亲都包括在内,听说这是法则。
  二等亲,那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有份啰?
  听说是这样。
  像叔伯阿姨、堂兄表姐等,这些不在范围内的就安全无虞。
  只要不住在这里就没事的说法呢?
  啊,这我有听人讲过。
  我也有听说过。所以呢,万一真发生什么事,就逃离这里……
  不过啊……
  我们只是国中生,要这么做可能很困难吧?
  而且就算跟爸妈说,他们也肯定不会相信的。
  不过,幸好今年是没事的一年,所以用不着担心。
  真是太好了。
  如果真的有人多出来,就必须要有人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了。
  那可就麻烦了。
  因为这样一来,连老师都要配合着演……
  ——感觉好复杂喔。
  谁会被当作「不存在的透明人」呢?
  决策小组的人会先选一个「候补」吧?为了预防今年可能是「有事的一年」,应该春假的时候就决定好人选了……
  也对。
  我想,八成是见崎同学吧?
  啊,果然是她?
  谁叫她的姓就叫做Misaki,家又住在御先(Misaki)町。
  我知道。她家怪恐怖的,好像在经营人偶艺廊什么的。
  人也怪怪的,那个见崎同学。
  她好像没什么朋友。
  就算找她说话,她也很冷淡,感觉很不亲切……
  她不是一直戴着眼罩吗?听说她的左眼是义眼,是蓝色的。
  哦,是真的吗?
  我最怕那类型的人了。
  我也是。
  我也……有一点。

  *
  转学生的事,你听说了吗?
  嗯,听说下礼拜就要来了。
  四月都已经过了一半了,感觉好像是个不上不下的时间点呢。
  的确,看来他很可能会是个问题。
  问题?
  也就是说,事情有可能不太妙。
  怎么说?
  哎呀,就是那个呀。
  呃,不会吧?
  转学生进来后,下周开始班上的人数就多了一人,课桌椅不就少了一张吗?
  其实今年是「有事的一年」,你是这个意思吗?
  万一真是如此的话,那个传说不就……
  等一下啦。今年是因为转学生来人数才增加的吧?四月刚开始的时候,又没有人多出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不同于以往的模式不是也曾发生过吗?
  喔,可为什么一定要把转学生编入三班呢?
  校方也有自己的考量吧?
  可是……
  那件事终究是无法公开承认的问题。现在的校长呢,又对情况不是很了解。
  喔。
  对了,我刚刚听说,那个转学生好像就叫做榊原。
  哇!又是个不吉祥的姓。不过,就算这样也……但我又听说,其实那家伙是……

  *
  风见和樱木同学昨天去医院了。
  去探榊原同学的病吗?
  嗯,去探病,顺便侦察敌情。
  结果呢?
  听说他好像是因为家里有事才临时转来这里的,这是他第一次住在夜见山。
  也就是说……
  这样,至少证明他不是吧?
  你是说他不是「死者」?
  没错。为了以防万一,风见还和他握了手。
  握手?这有什么含义吗?
  好像可以靠第一次见面的握手来分辨对方是不是「死者」,如果是的话,手会冰得吓人。
  真的吗?
  听说榊原同学的手不是冰的。
  啊,果然。
  多出来的也许是其他人,也不能除去这样的可能性。
  所以决策小组还在讨论?
  在那之前,好像也会找大家来开会,到时就……
  唉,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都被搞糊涂了。
  大家都一样吧?我也是啊……不过,如果真的开始,麻烦就大了。每个月每个月都会有人死掉,这可是很严重的事。
  嗯,就是说啊。
  没错。所以啊,我们还是……

  *
  转学生榊原恒一同学下个礼拜,从五月六日起就会开始来上学了。
  今年因为他的转入,那现象好像晚了一个月才开始,才正要开始。虽然这是前所未有的例子,不过,我们还是事先准备好会比较恰当……不,会比较安全。这是我的看法。
  总之呢,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也许今年真是个「无事年」也不一定。不过,万一不是的话,难保不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所以……
  ……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前年就是因为没有准备好因应的「对策」,才造成三班的学生和家属,总共有七人死亡。
  ……所以,清楚了吗?各位同学。
  依照刚才的决议,从进入五月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把见崎同学当作是不存在的东西。至少在学校的这段时间,从到校后到放学为止都要彻底执行——可以吗?
  那个,老师。
  什么事?樱木同学。
  除了您和三神老师以外,其他老师也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他们会尽可能给予协助,不过,除了我们之外,绝对不可以和其他老师商量这件事。
  不光是老师,连对班级以外的人也不能提起吗?
  没错。所以请大家务必不要对外人说。否则的话,可能会招致更多不必要的灾厄。说白一点,这是三年三班自己才知道的秘密,是所谓的「潜规则」。所以,绝对不能让它浮到台面上。
  那个,老师。
  是,米村同学请说。
  连家里的人也不能说吗?父母或兄弟也不行?
  照规定绝不能说。
  可是……
  我再说一遍,学校站在公家教育机构的立场,是绝对不允许我们相信「诅咒」这种虚无的东西,为了防堵而采取某些莫名其妙的「对策」的,就算过去真的死了很多人也不行。换句话说,这件事最终只会被定位成暗中进行的惯例,多年传承下来的传统。也因为这样,对于外面的人,不管是谁都要保守秘密——清楚了吗?
  见崎同学,对你而言,这实在是很无理的要求,你大概会觉得很不公平吧?你还好吧?愿意帮这个忙吗?
  如果我现在说「不要」,你们会放弃吗?
  这个……不,我们当然不能强迫你接受。你有权利拒绝。可是,如果我们没有采取「对策」,导致今年的「灾厄」又开始的话……
  喔……我懂。我知道了。
  所以你会帮忙,是吧?
  是。
  那么,各位同学,这就是从五月开始的「规矩」,请大家务必遵守。克服不安和灾难,愿明年三月我们大家可以平平安安地毕业。

  *
  榊原那样做,很不好吧?
  啊,嗯。我也觉得很不好。
  老师们应该有事先向他说明过吧?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可是老师说不定也以为同学们会……
  赤泽也没来学校。是感冒了吗?如果她在的话,说不定三两下就解决了。
  也许吧。
  你振作一点吧,再怎么说你也是决策小组的成员呀。
  可是,谁知道榊原同学会这么快……
  不管怎样,那小子已经和她讲过话了,和那个「不存在的人」。这样不就违反规定了吗?
  应该不要拖,趁早告诉他才对。
  真是的。早知道会这样,当初你和樱木去探病时就应该跟他讲清楚。
  那个时候我……唉,反正不是提这事儿的好时机啦。
  那,现在也行。
  不,等等。我……
  怎么了?
  仔细想想,这样做可能会有问题。
  会有什么问题?
  你看,如果我们现在向他说明了一切,不就等于间接承认了她是「存在的」吗?
  对喔。
  就是这点在棘手。
  那在校外讲不就没事了?
  或许吧……可是,要是这也算犯规怎么办?
  怕东怕西的话就什么也做不了啦。
  可是,不让榊原同学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也不行。至少要想个办法,让他别再跟她接触。
  让我试试吧?
  你要怎么做?
  ……正在想。
  你还真是靠不住。
  话说回来,那家伙都这样大肆破坏「规矩」了,如果五月都没死人的话,问题就算解决了。虽然疑云密布,但今年终究是「无事的一年」,那就可喜可贺了。
  对呀。
  我一直觉得应该没事才对。
  最好是。
  不管怎么样,在那之前,最重要的就是让那小子安分一点,对吧?
  希望这个月能平安无事地结束。
  就是说啊。
 楼主| 发表于 2012-9-23 16: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六月之四

  1

  这天,当我回到古池町外公外婆家的时候,已差不多是晚上的九点钟。晚餐时间早过了。
  那么晚没回家,手机又打不通,随着时间越来越晚,外婆的担心已经来到崩溃边缘,看样子如果再晚个十分钟,她就要去报警了,不过,在听到孙子一句诚恳的「阿嬷,对不起!」后,她的怒气竟然一下子就消了。
  「你回家途中绕到哪里去了?弄到这么晚?」
  这本来就是应该交代的问题,但我却故意装傻,一句话就想要蒙混过去。
  「我去好朋友家玩了。」暗中祈祷外婆别再问下去了。
  不知该说理所当然还是什么,比我还早到家的怜子阿姨也是一脸忧心忡忡。她看着我,似乎想要说教了,不过,那一夜我们终究没有说到话。我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一个人静静吃完晚饭后,我快速走上二楼书房兼寝室的房间,瘫倒在铺好的被褥上。身体明明累得要命,头脑却异常清醒。我将手腕搁在额头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结果几小时前与见崎鸣的对话几乎是自动开始在脑海里重演了……

  2

  ……把班上的某个人当作「不存在的东西」。这么一来,班上的人数就可以吻合,那年因为「多出来的人」(死者)混入班级而招致的灾厄就可以避免,或至少可以减轻一些。这就是从十年前开始流传、实施,而且收到成效的破解「符咒」。
  大家原以为今年没事,却因为我这个转学生拖到开学后才来,惊觉其实「多了一个人」。班上弥漫着不安,担心也许今年那个会以不同的形式开始。结果,见崎鸣就被指派当「不存在的东西」。时间比往年要晚一个月,从五月开始。然后……
  虽然我已经渐渐理出了头绪,却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是真的——就算已经从鸣那儿得知大致的状况,我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困惑。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怀疑她所说的话。可是我依然不希望想都不想就将这些全盘照收。
  「所以呀,其实榊原同学原本也应该在到校的那天就和大家一起把我当作『不存在的东西』看待的。因为不这么做的话,符咒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可是,那天午休时间你却突然跑来找我讲话。」
  听了鸣说的话,我又想起那天的情景。
  ——喂、喂,榊原。
  ——你是怎么了?榊原。
  勅使河原和风见惊慌失措的声音,那两个人当时一定心想「糟糕了」,因为我正快步朝坐在树荫下、长椅上的鸣走去。
  他们肯定焦急不已,觉得非制止我的行动不可,不过,大概是事出突然吧?连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为什么?
  那时鸣问我。
  ——没关系吗?你这样。
  那句话的含意,以及她之后说的那些话的含义,如今我好像懂了。
  ——你最好小心一点。
  ——小心一点比较好。说不定已经开始了。
  「既然有这么重要的『规矩』,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
  我自言自语地说道,结果鸣的回答是:「应该是找不到适当的时机吧?又或许是觉得难以开口。我刚才也说了,其实大家没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
  「因为我是在更早之前在医院碰到你的……所以,在教室发现你时我才会那么惊讶,也因此才会跑去找你讲话。大家不知道这段渊源,自然也就没料到我会那么快就跟你接触。」
  「——没错。」
  「结果到最后,全班只有我不知道这件事,一直把你当作『存在的东西』,跟你互动。这些举动不断引起大家的不安……」
  「正是如此。」
  那天上体育课时,樱木由佳里的奇怪反应这下也说得通了。对了,那时她好像很关心风见和勅使河原跟我说了「什么」。
  事实上,午休时勅使河原的确想对我说些「什么」。没错,当我们三个人边聊边往〇号馆走去的时候,他说:「其实,我有件事要告……」是我那时候发现了鸣的身影,打断了他的话。
  然后……隔天,上完美术课之后。
  ——那个,我从昨天就一直想告诉你……
  当勅使河原这么对我说的时候,住一旁的望月却——
  ——你还嫌不够糟吗?
  制止了他。那时他用「够」这个字的弦外之音,我终于懂了。
  鲁莽地将这件事告诉已经和鸣接触的我,就等于自己承认「见崎鸣其实是存在的」,这样做只会让事情更糟——望月顾虑的是这个吧?
  还有接着我走进鸣所在的第三图书室时,他们两人的反应。
  ——喂、喂,榊原,你这是……
  ——榊、榊原同学。你怎么……
  不光是他们。自从转学以来,班上同学在很多时候都会出现类似的反应。惊慌失措的背后,有的应该是不安、恐惧还有害怕吧?然而,他们害怕的并不是见崎鸣本身,而是因为我跟她接触后可能会带来的「灾厄」。

  3

  「勅使河原曾经突然打电话给我,给我忠告。他说:不要去理『不存在的东西』,『那样很不好』。」
  事情发生在期中考前的一周。当时我为了找鸣,跑到C号馆的顶楼……
  「为了不让符咒继续受到干扰,那家伙终于打算出手了?」
  「应该是。」鸣轻轻点头。
  「当时那家伙还这么对我说喔。他说等下个月一到,就要告诉我二十六年前的那件事。可是到了六月,他却连屁都没放一个,说是情况改变了什么的。」
  「那是因为后来樱木同学死掉了。」
  「——为什么?」
  「你和我接触,破坏了好不容易定下的『规矩』。我想大家都在担心符咒可能已经失效,却又束手无策。不过呢,要是五月中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话——」
  「什么事都没发生……是指都没有人死掉吗?」
  「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今年就可以说是『无事年』了。因此这个符咒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对喔。」所以,对我也就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了。可以放心地对我说明一切。把班上某个人当成「不存在东西」的奇怪「因应对策」也可以就此停止。然而——
  「樱木和她母亲死得那么凄惨,这意味着大家的预测是错误的。很明显的,今年是『有事的一年』,而且『灾厄』已经开始了,所以……」
  所以勅使河原才会说:「那个时候和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就这样,盘据在我心中的不解和疑惑一点一点地被解开了。
  「那个,我还想问一件事。」那是从我在学校和鸣说话以来,就一直在意的小问题。「那个,你的名牌。」
  「——啊?」
  「你的名牌看起来特别脏、特别绉。那是为什么?」
  「啊……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别着旧名牌四处晃的鬼魂吧?」
  鸣一边忍住笑意一边答道:「发生了悲剧,我的名牌下小心掉进洗衣机里面,和衣服一起洗了。要换新的底纸又觉得麻烦……」
  喔,原来就这么简单。
  我打起精神,试图问下一个问题。「为什么只有你的桌椅是旧的?有什么含义吗?」
  「那个呀,也是规定。」这次鸣很认真地回答。「被指定当『不存在的东西』的学生,照规定要坐到那个位子上。〇号馆二楼的废弃教室里留有以前用过的课桌椅,那桌椅是从那边搬来的。这对施行符咒而言,或许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也说不一定。」
  「原来如此,我有看到那张桌子上的字哟。」
  「啊?」
  「『死者,是谁?』那是你写的吧?」
  「没错。」鸣垂下眼,点头承认。「我知道我不是『死者』。那么,班上到底谁才是今年的『死者』呢?」
  「是吗?啊,不过,」脑海里突然闪过某个有点坏心的问题,我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自己是不是『死者』,有办法自行判断吗?」
  「…………」
  「照你刚才所说,连『死者』本身的记忆都会经过『调整』。那么,应该没有人有把握自己不是吧?」
  鸣被问得哑口无言,似乎想掩饰自己的不安,她不停地眨动双眼,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有这样的反应。
  「因为……」她本来想解释的,却又闭上了嘴巴。

  这个时候,房间的门打开了。进来的是鸣的母亲——「工房m」的人偶创作家雾果。

  4

  雾果女士大概一直在二楼的工房里工作到刚才吧?她穿着和鸣一样的黑色牛仔裤配上黑色衬衫,一身轻便装扮,头上包着亮黄色的头巾。
  就女人而言,她的个子算高的,没有化妆,一看就知道是天生丽质。说她像鸣是有几分像,但怎么说呢?她给人的感觉比鸣更冰冷。这和她接电话时听起来有点不安的印象完全不同。
  一开始,她好像发现奇怪动物似的盯着我看,
  「这是我朋友榊原同学。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位。」鸣介绍完后,她「喔」了一声,表情也变了。一直像人偶一样没有表情的脸,瞬间展开不太自然的笑容,
  「欢迎。让你看到这副德行,真是不好意思。」她边说边将头巾拿了下来。
  「真难得耶!这孩子很少带朋友来家里玩。榊原同学是吧?」
  「啊,是。」
  「她很少提起学校的事。你是她班上的同学?还是美术社的?」
  美术社?鸣也有加入美术社吗?那她和望月本来……
  「榊原同学也是楼下艺廊的客人。他偶然发现后入内参观,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我们刚刚就一直在聊人偶的话题。」
  鸣对自己母亲讲话用的竟是敬语。看起来十分自然,好像不是只有今天才这样。
  「哦,是吗?」雾果女士的笑容更友善了,
  「男孩子很少这样呢。你本来就喜欢人偶吗?」
  我紧张地回答说:「嗯,还好。」
  「啊,不过,像这里的人偶,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所以吓了一大跳。」
  「吓了一大跳?」
  「啊,这个,我不太会形容……」跟刚刚正好相反,在超强的冷气房里,我竟然直冒汗。
  「那个,这里的人偶都是雾果……不,伯母在二楼的工房创作的吗?」
  「嗯,没错。榊原同学最喜欢哪一个呢?」
  我心里最先想到的,是在地下展示室的最里面,装在棺材里的那具少女人偶。
  「啊,呃,那个……」就这么老实地回答还真有些难为情,我越说越小声。旁人看了肯定觉得我很滑稽吧?
  「你差不多该回去了,榊原同学。」幸好鸣在这时插话进来。
  「啊……嗯。」
  「那我陪他走走,送送他。」鸣向母亲如此说道后,从沙发上站起来。
  「榊原同学今年四月才从东京搬来这里,路还不是很熟……」
  「啊,好。」雾果女士应道,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又回复到刚刚走进来时的面无表情。只有声音还维持着同样的友善和温柔。
  「下次再来玩哦。」她说。

  5

  我和鸣并肩走在入夜的街道上。鸣在左,我在右。这样的位置可以让我窥视她不是「人偶之眼」的那只眼睛。迎面吹来带有梅雨味道的暖风。这原本应该让人感到烦躁的闷湿空气,此刻却意外地教人心旷神怡。
  「你们平常都是这样的吗?」为了打破一路上伴随着紧张感的沉默,我问道。鸣听了以后,只淡淡地反问一句「什么?」
  「你和你母亲的对话。你和她讲话好像很拘谨,很见外似的。」
  「很奇怪吗?」
  「也不能说怪啦。可是母亲和女儿会那样子说话吗?」
  「一般人也许不会。」她的反应更加冷淡了。「我和她一直都是如此。榊原同学你呢?你和你母亲是怎么对话的?」
  「我母亲不在了。」所以一般母子是怎么对话的,我只能从别人那儿得知。
  「啊,这样呀。」
  「我母亲生下我没多久后就去世了。所以,我一直和父亲两人一起生活,我父亲从今年春天起必须去海外工作一年,所以我才会临时搬来这里,我母亲位在古池町的娘家暂住。不过,因为这样家里的人数一下子变多了。」
  「原来如此。」鸣不发一语地走了几步后便说:「我和我母亲,没救了。」她说。「因为我是她的人偶,我和那些在艺廊里的人偶没什么两样。」
  她说话的语气并没有特别的寂寥或悲伤,始终淡淡的。反倒是我有点吓到,脱口说出:「怎么会……怎么会……你是她的女儿,是有血有肉的形体呀。」
  你和人偶根本就不一样好不好?正想这么说时,鸣已经先开口了。
  「虽然有血有肉,但又不是真的。」
  我当然是越听越糊涂了。不是真的?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想问个明白,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因为我觉得不能再向前跨越了,于是,我试图将话题拉回「我们的问题」上。
  「你母亲知道吗?我们刚才谈的那件事。班上同学从五月开始施行的那个?」
  「她什么也不知道。」鸣立刻答道。「照规定,连家里的人也不能说。就算没这规定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你母亲知道的话会生气吗?班上的人竟然这样子对你……」
  「怎么说呢?一时之间可能会介意吧?可是她不是那种会怒气冲冲跑去学校抗议的人。」
  「那你常旷课的事呢?你昨天也没去学校……应该是在家里吧?她都没说什么吗?」
  「我们家基本上采取的是放任主义。也不知道是放任,还是漠不关心啦。反正那个人白天几乎都关在二楼的工房里面。好像只要一面对人偶和绘画,就什么都忘了。」
  「都不会担心吗?」我偷偷瞄了一下鸣的侧脸,
  「像现在也……」
  「现在?现在怎么啦?」
  「哎呦,就你这么晚了,还送第一次到家里来玩的男孩子回家……」
  「啊,这个她好像也不太会。虽然她有说过『因为我相信你』之类的话,但就我看来,其实是因为这样比较省事吧?」
  这时她也偷瞄了我一眼,不过,立刻又将视线移回前方。
  「只有——」她接着说。
  「只有某件事例外。」
  「某件事?」……是什么呢?
  我再度看向鸣的侧脸。她点头说「是」,接着就眨了眨眼睛,加快脚步往前进,好像不想再谈。为了叫她停下来——
  「那个,见崎,」我略微提高音量说道,「听了你的说明,我大概了解『三年三班的秘密』了……可是,你这样好吗?」
  「什么?」鸣又冷冷地反问。
  「就是,你因为那个符咒……」
  「那也没办法呀!」鸣的脚步突然又变慢了。「必须要有一个人成为『不存在的东西』,而那个人碰巧是我,就这么简单。」
  她用一贯的语气如此回答道,然而我还是无法理解。虽然她说「没办法」,但我完全感觉不到她「为大家好」的心情。而她表现在外的态度也与「牺牲自我」、「奉献」这类的词扯不上关系……
  「这本来对你就没差吧?」我试着问道。「和班上同学相处或打交道,你本来就不太稀罕,对吧?」所以,就算只有自己被全班当作「不存在的东西」对待,也还是能处之淡然。
  「和人互动、建立关系……我承认,我确实不行。」说到这里,鸣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该怎么说呢?大家要求的那种状态有那么重要吗?有时甚至会觉得看了不太舒服……,啊,不过更重要的问题是……」
  「什么?」
  「假如我没有被选为『不存在的东西』,另一个人就会被选到。到时,我不就得加入大家的阵营,和大家一起把那人当成『不存在的东西』了吗?与其这样,倒不如我自己和大家切割开来,你说是吗?」
  「喔……」我只是暧昧地点头没回话,这时鸣突然从我身边走开。我刚忙追上前去,左边前方的路旁有一座小公园,她一溜烟地走进了公园。

  6

  空无一人的公园里有个小小的沙坑,旁边有两座并列的矮单杠。鸣抓住较高的那个(虽然比较高,但毕竟是给儿童用的),俐落地荡了上去,然后头下脚上地翻转,漂亮着地。在路灯的照明下,黑色衬衫和黑色牛仔裤的剪影仿佛翩翩起舞一般。
  我愣了一下,追在鸣后面走进公园。
  她靠在单杠上将背整个往后弯,一边发出「唉,唉」的声音。在我听来,那就好像压抑已久,好不容易才吐出的叹息。
  我默默走向另一座单杠,学鸣采取同样的姿势。看我来到她身边,她立刻说道:「对了,榊原同学。」没被眼罩遮住的右眼注视着我。
  「有一件大事,我还没跟你说呢。」
  「什么事?」
  「从今天起,榊原同学也变成我的同类了。」
  「喔……」对喔,我都忘了。
  班上的人对鸣做了「什么」,我今天在学校已有亲身体验。对我而言当然是个大问题。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应该猜得出来吧?」
  ——就算这样说我也……
  其实,我到现在都还没整理好思绪,真是逊毙了。也许鸣察觉到了吧,就用教导驽钝学生式的语气,开始说道:「水野的姐姐死了,高林也死了,『六月的死者』已经出现了两人。由此可见,今年肯定是『有事的一年』。都是因为你和我接触,才害符咒失去了效力,想必大家都这么认为的。之前半信半疑的那些人也不需要再存疑了……」
  「…………」
  「这下,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灾厄』还会接踵而来,还会有相关的人死掉。虽然据说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但真的没有可以制止的办法吗?就算无法让它停止,至少也要让它减轻。这是一般人都会想到的。」
  我张开双臂握住背后的单杠。汗水涔涔从掌心冒出,握起来滑溜溜的。鸣继续说道:「他们大概开会讨论了两个方案。」
  「两个?」
  「是的。一个是从现在起请榊原同学好好配合,大家彻底地、继续把我当作『不存在的东西』。不过这个方法可能不太有效。就算多少有点效果,也绝对称不上是致命的一击。」原来如此,我终于懂了。
  鸣所说的会议,就发生在班上同学得知水野小姐死讯的那个时间点,也就是上个礼拜四。接受完夜见山警察署刑警的侦讯,我回到教室,结果教室却空无一人,当时是班会时间。据望月所言,为了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这个会议,他们把场地移到了T栋的会议室。
  「那,两个方案的另外一个就是……」一听我这么说,鸣立刻静静点头,把话接了下去:「把『不存在的东西』增加为两个人吧。」
  「啊!」
  「他们或许认为这么做可以增强符咒的效果。至于是谁说的嘛……我想应该是决策小组的赤泽同学吧?怎么说呢?从一开始她对这件事的态度就是比较强硬的一方……」
  赤泽泉美在那天获选为新的女班长的事,自然也会对班级的决策带来某些影响。
  「反正呢,他们讨论了今后的『规定』,并且做成了决议。所以从今天起,榊原同学变成了我的同类……」
  今天早上的朝会是为了确保今天开始的「追加对策」获得充分执行,背着我偷偷开的。在得知上周末高林郁夫去世的消息之后——
  「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地方不懂。
  「这种事……无法保证绝对有效,却还是要做?」
  「所以我说啊,大家是铁了心了。」鸣加强语气。「五月和六月实际上已经死了四个人。如果再这样下去,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或是兄弟姐妹了,仔细想想,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喔……」的确是如此。
  如果每个月都一定会从三年三班的相关人员里随机产生「牺牲者」的话,那么下一个可能会是在我身边的鸣,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又或许是刚刚见面的鸣的母亲——雾果女士,我的外公外婆。说不定连远在印度的父亲都有事?——虽然了解了,但我还是没办法像鸣那么相信。
  「觉得不公平吗?」
  她问,我立刻回答:「是啊。」
  「那,不妨换个角度想,」鸣边说边离开单杠,转身面向我这边。任凭秀发在风中飞扬,她说:「虽然这样做不保证绝对有效……但如果这个方法可以让『灾厄』停止的话,哪怕只有一丁点都好,不是吗?我就是本着这样的想法,才接受『不存在的东西』这个角色的。」
  「…………」
  「在班上,我并没有称得上『死党』的好朋友,而久保寺老师说的『大家一起克服困难、一起毕业』的话,在我听来实在是很恶心也很滑稽……不过,有人死掉毕竟是件令人难过的事。就算我自己没什么感觉,其他人还是会感到悲伤……」
  我无话可说,只顾盯着鸣的嘴唇看。
  「这次的『追加对策』成效如何,还不得而知。不过呢,我们两个变成『不存在的东西』后一切灾厄就会终结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也许大家就不用再为了某人去世而难过了。就算只有一丁点可能也很好,不是吗?」
  在听鸣说话的同时,
  ——为了大家着想,拜托你了。
  我突然想起,上周六望月对我说的话,不过这种好听话我反而没什么感觉。鸣刚才说的话里,不也隐含了「为大家着想」的意思吗?我感觉到了,同时也在想——
  如果我心甘情愿地接受大家把我看做「不存在的东西」的话。
  那,我们两个——我和鸣的关系会变得怎样呢?
  同是班上「不存在的东西」,我不就可以随意和她接触,不用顾虑他人了吗?
  毕竟,对大家而言,我们只能是「不存在的东西」。换言之,从我们的角度来看,班上除了我们两个之外,其他人也都是「不存在的东西」。
  这样也好——这时我心想。
  心里的感觉五味杂陈,有些困惑,有些不甘,还有些自己也讲不出来的忐忑不安。
  离开公园,走在夜见山川堤防边的马路上,夜空挂着从云端透出来的一轮明月,不久后,我们来到架在河上的桥边,在此道别。
  「谢谢你。回去小心点。」我说。「如果今天说的是真的,那么你就和樱木同学、水野小姐一样,也在离『死亡』很近的位置。所以……」
  「你自己才要小心一点呢!」鸣十分镇定地答道,用右手中指的指尖斜斜抚摸着左眼的眼罩。「我不会有事。」
  为什么她可以说得这么肯定呢?——我觉得很奇怪,警戒地眯起眼睛。这时鸣突然伸出刚刚还在抚摸眼罩的右手,「明天起请多多指教啰,同类。榊—原—同学。」
  于是,我们轻轻地握了手,一握才发现她的手冷得吓人……倒是,我的身体竟因为这样的接触而热了起来。
  鸣潇洒地转身,往来时的方向回去。因为是背影,所以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我好像在那时看到她拿下了左眼的眼罩。

  7

  我从不知何时进入的梦乡中醒来。
  被丢在床边的手机一边闪着绿光,一边震动着……是谁呀?都已经这么晚了。难道勅使河原怎么了?还是……
  我挣扎着伸手去拿手机。
  「嗨!」一听声音我就知道对方是谁了,忍不住责问了一句:「干嘛?」
  「真是的,我还能『干嘛』?」是远在酷热异乡的父亲阳介打来的。虽说他已经很久没打来了,但也不用挑这个时间吧?
  「印度很热吧?你那边已经是晚上了?」
  「刚吃完晚餐的咖哩。怎样?身体还好吧?」
  「身体的话,还不错。」
  班上同学和同学家属相继死亡的事,父亲应该还不知道吧?我应该告诉他吗?干脆,连今天鸣说的事也一起……
  我想了想,决定作罢。简单讲讲不清楚,若要说个明白又得花费太多时间。更何况,还有一条「不可以跟家人说」的规定。
  ——既然这样的话,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上次在「夜见的黄昏是……」的地下展示室里遇到鸣的时候,她曾经这么说过。
  ——一旦知道了,说不定会……
  那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永远不知道」会让「死亡的风险」降低一些吗?不管了。先把那些复杂的事放在一边,就用这通国际电话问父亲一个问题,看可不可以找到新的线索。
  「那个,这样问或许有点奇怪。」
  「怎么啦?你谈恋爱啦?」
  「拜托,别再讲那些有的没有的了。」
  「噢,抱歉!抱歉!」
  「那个,你以前有听妈讲过国中时候的事吗?」
  「啊?」电话那头,父亲好像很意外似的。「怎么了你?又哪里不对劲了?」
  「妈妈读的国中跟我现在读的是同一所欸,夜见山北中学。关于夜见北的三年三班,爸有什么印象吗?」
  「唔……」
  父亲故意沉吟了一下,隔了几秒才回答。然而,他的回答竟然只有一句:「没有。」
  「没有?什么都没有?」
  「哎呀,我有听过那所国中的事啦,不过现在也想不起来。你说理津子是三年三班的?」
  唉……算了,五十多岁男人的记忆力大概就是这样吧?
  「对了,恒一,」这次换父亲问我,「你到那里已经第二个月了,对隔了一年半没见的夜见山有什么感想?没什么改变吧?」
  「呃……」我的耳朵继续贴着话筒,头却偏了一下。「一年半?升上国中后,我是头一次上这里来啊。」
  「咦?不对,才没有……」沙沙的杂音出现,父亲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的。
  对喔,这个房间的收讯本来就不好——我突然想到。一边起身一边把手机拿离耳朵,查看萤幕的收讯讯号。还有一格啊,怎么沙沙的杂音会越来越大声?
  「……嗯?」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啊……对喔。唔,可能是我记错了……」
  从语气听起来,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后面的话被杂音盖掉了,根本就听不清楚……最后,电话就自己断线了。
  我呆呆看着完全没有讯号的萤幕,慢慢把手机放回枕头边。
  突然间,我冷得直打哆嗦。全身……不,不只是全身,连心脏都抖个不停。
  ……可怕。
  我慢了一拍才想到这个词。
  可怕、好恐怖——这感觉正是让我不停发抖的原因。
  今天从见崎鸣那儿听了一堆有关三年三班的事。虽然在听的时候,还有刚听完的时候都没事,但就好像运动过后肌肉酸痛会隔一阵子才发生一样,现在突然……原本遮住真相的半透明薄纱突然掉了,充满真实色彩的恐惧毫不留情地朝我扑来。
  ——三年三班是最接近「死亡」的班级。
  ——正一步步接近「死亡」。
  ——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灾厄」还会接踵而来。
  ——据说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
  假设鸣说的都是真的,而今天开始执行的「追加对策」又没奏效的话——
  那,接下来被「死亡」拉过去的会是谁呢?
  当然,那个人有可能是我(……啊,到时也只能认命了)。
  三年三班的学生有三十人。扣掉樱木和高林,还有二十八个。为求方便,如果只计算学生的话,机率是二十八分之一。也许今夜,我就会……
  亲眼目睹樱木由佳里的倒霉不幸,亲耳听闻水野小姐在电梯里的出事过程……这些串连在一起,融合在一起,变成又黑又密的蜘蛛网爬满我的心头。
  就在这时候……
  教室里鸣桌上的那一行文字,突然放大映现在我的脑海。

  「死者」,是谁?


  第二部
  How?…………Who?


  第十章 六月之五

  1

  隔天,我在夜见北的奇怪校园生活就此展开了……
  一开始当然会不习惯。虽然我弄懂了这么做的原因,却觉得浑身不自在。理智上可以理解,并不代表感情上可以接受。
  班上,包括老师在内的所有成员,都把我和鸣当作「不存在的透明人」。鸣和我只能接受,反过来也把大家当作「不存在的透明人」。这种情况实在是很变态、很扭曲。
  只是,不管再怎么变态、扭曲,久了自然也就习惯了。幸好这次的规则简单明了,已经比之前那所学校好上太多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甚至发自内心觉得这样也不错。
  这样也不错?是的,跟前阵子连「什么状况?」、「为什么?」都搞不清楚的混乱比起来,现在要好太多了。更何况,这两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就这样,见崎鸣和我成了唯二被孤立的人。不过,这也意味着,鸣和我能够享有仅属于我们两人的自由。比方说,我淘气地试着发挥自己的想像力。
  此刻在这三年三班的教室里,就算我和鸣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也没有人会说话。大家都要假装没看到、没听到。就算鸣某天突然染了一头鲜艳的头发,就算我在课堂上放声高歌、在桌子上倒立,就算我们大声讨论要去抢银行,他们也会继续假装没看到、没听到吧?又或者,我们两人就像情侣一样,当众抱在了一起……
  喂,等等,恒一。照你目前的处境,最好少作那种白日梦。明白吗?年轻人。反正……就某方面来说,这不正是一般人梦寐以求的校园生活吗?那么宁静安详。我甚至产生这样的想法。
  当然,在那宁静、安详的背后,「今年的『灾厄』是否将持续下去」的紧张、恐惧、戒慎和不安正如影随形着。
  话说,我们开始这样的生活已经一个多礼拜。六月过了一半,至今仍没有新的事件发生。这段期间,鸣请假或跷课的频率似乎少了很多。
  反倒是我增加了。
  照理说,把学生拉回课堂上本该是身为教育者的职责,但我看班导久保寺老师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别说他没跟我在夜见山的监护人外公外婆报告这个情形,照鸣的说法,他可能连升学辅导要做的三方会谈都想假手他人,推给别的老师做,谁叫我们是「不存在的透明人」呢!
  至于副导三神老师偶尔会露出十分苦恼的样子。看到她那样,说我们不在乎是骗人的。不过,关于这件事,我们也没有立场责怪她什么。真的……没有。
  目前为止,功课都还跟得上。出席日数,自有老师帮我们算得刚刚好,只要期中、期末有去考,应该可以顺利毕业吧?升高中的事,如果没有意外,靠父亲的关系,肯定有学校可读。
  事到如今,也只有想开一点,走一步算一步了!我不禁有了这样的想法。

  2

  鸣和我这两个「不存在的透明人」,只要遇到没下雨的日子,就会到C号馆的顶楼去透透气。有时也会一起在那里吃午餐。
  我一向会吃外婆做的爱心便当。至于鸣,则是喝着罐装红茶、啃着面包。
  「雾果女士都不做便当的吗?」
  「她高兴的话,偶尔会做。」鸣爽快地回答,并没有自怨自艾或不高兴的样子。
  「一个月她会做一、两次。不过说老实话,一点都不好吃。」
  「见崎你自己会煮吃的吗?」
  「完全不会。」再一次,她爽快地摇摇头。「我只会加热调理包,和大家都一样吧?」
  「我很会煮吃的喔。」
  「哦?」
  「我在之前那所学校是烹饪社的。」
  「很奇怪吧?」我代鸣说出她不好意思说出的话。
  「那,改天你是不是要请我吃一顿?」
  「呃……啊,好。一定。」我有点慌张地回答道。所谓的「改天」,是距离现在多遥远的未来呢?我暗自想道。
  「对了,见崎你是美术社的?」
  「一年级的时候。跟望月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现在呢?」
  「什么意思?」
  「你还有去美术社吗?」
  「二年级的时候,美术社就没了,一切活动中止,离倒社只差一步。」
  「可今年四月不是又复社了吗?」
  「所以,今年四月有再去一下,不过,进入五月之后,就……」
  换句话说,变成「不存在的透明人」之后,她就没办法再过去了。
  「你一年级的时候,指导老师也是三神老师吗?」
  隔了一会儿,鸣看向我的脸,回答说「也是三神老师」。
  「还有一个美术老师也是指导老师。不过,我们升上二年级后,那个老师就调走了……」
  然后,一整年美术社停止了活动,直到三神老师重新发起,愿意担任唯一的指导老师为止——原来如此。
  「说到这个,我记得你曾在这里画画。就我们第一次在这里碰到的时候,当时你手里拿着素描簿。」
  「有这种事?」
  「之后,在第二图书室你也带着同样的素描簿……那时的画,你已经画好了吗?」
  「应该是。」
  那是一张球体关节的美少女图。记得当时鸣曾说过,「最后要帮她加上一对大翅膀……」
  「翅膀呢?你已经画上去了吗?」
  「嗯。」表情有点悲伤的鸣垂下眼睛。
  「改天让我欣赏一下。」
  「啊,好。」
  改天……是吗?——那是离现在多遥远的未来?
  在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当中,虽然她没有特别问我,但话题几乎都在我身上打转。去了印度的父亲,已经过世的母亲,来夜见山之前的生活,到夜见山以后的事,外公外婆、怜子阿姨、肺穿孔和住院、水野小姐等等。
  可是鸣呢,除非很明确地问她,否则她很少聊自己的事。不仅如此,有时问了她也未必会回答,很多时候都是草草带过。
  「你的兴趣是什么?画画吗?」我也曾经问她这种很白痴的问题。
  「画画啊,比起动手画我更喜欢看。」
  「哦,这样啊。」
  「不过,也就是看看画册而已,我家有很多。」
  「你会去看画展吗?」
  「在这种乡下地方,机会很少。」她说,她喜欢印象派之前的西洋画。还说雾果女士画的画,她不是那么喜欢。
  「人偶呢?」我直觉地问道。
  「雾果女士创作的人偶怎样?难道你也不太喜欢吗?」
  「这很复杂。」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并不讨厌,只是……」
  我不再追问下去,改以轻松的语调如此说道:「改天你来东京玩嘛。做一趟美术馆巡礼,由我担任导游。」
  「嗯,改天吧。」
  那是距离现在多遥远的未来?这个时候我忍不住又陷入了沉思。

  3

  「要不要去美术社的社办看看?」六月十八日星期四的午休,鸣如此提议道。
  这天从早上开始雨就下个不停,当然也就不能去顶楼吃午餐了。话说回来了,两个「不存在的人」跟大家一起在教室用餐也很奇怪。所以,一等第四节课结束,我们马上从座位上站起,离开了教室。鸣就是在那时向我提起了这件事。
  老实说,我还满好奇的,立刻二话不说地应了声「好」。
  美术社的社办在〇号馆一楼的西边。原本的普通教室被隔成了两间,做为社办使用。隔壁同样也是文艺社团的办公室,「乡土史研究社」的牌子就挂在入口处。
  「啊!」我们才刚进去就听到了声音,已经有人在里面了。
  是我不认识的两名女生。从名牌的颜色判断,一个是二年级生,另一个则是一年级生。二年级的那位有张娴静的鹅蛋脸,绑了个马尾;一年级的则一脸稚气,戴副红框眼镜。
  「见崎学姐。」绑马尾的二年级生喊说。她讶异地眨了眨眼睛,问道:「为什么……」
  「我过来看看。」鸣用一贯的冷淡语气答道。
  「我还以为你退社了呢?」
  「没有,我只是暂时休息而已。」
  「喔,这样啊。」这句话是一年级戴眼镜的那个说的。
  看样子,她们对三年三班的特殊情况完全不了解(既然有「不可说出去」的规定,会这样也就不足为奇了)。证据之一,就是她们可以如此自然地和鸣说话。
  「请问,这位是?」
  二年级生看向我。鸣马上回说:「他是我们班的榊原。跟望月也是好朋友。」
  「喔,这样啊。」一年级生说。又不是语言学习带,干嘛一直重复相同的话?连表情都一模一样,带着几分腼腆的笑容……哇,我最怕这种了。
  「他说对美术社有兴趣,我带他过来看看。」鸣随便给了个理由。
  「喔,这样啊。」
  「您打算入社吗?」
  被二年级的这样一问,我完全慌了手脚,「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
  我还在支支吾吾的时候,鸣已快速从她们的身边穿过,我赶紧跟了上去。里面比想像中要来得干净、整齐,中间摆了两张美术教室也有的大画桌。一边的墙壁设有给社员使用的置物柜,另一边则是一整排的铁架,画具等等的物品井然有序地排放着。
  「望月还是老样子。」
  室内摆了几座画架,鸣朝其中的一座走去。仔细一看,那不是孟克的「呐喊」的摹写吗?……不,算不上是完全的摹写。不仅背景的细部和原画差很多,就连两手捂着耳朵的男子的长相都像是望月本人。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望月优矢本人来了。
  「啊,学长。」
  「望月学长。」
  顺着声音回头看,望月正站在门口。一看到我们,他马上露出活见鬼的表情。
  「啊,我说你们,那个……可不可以过来一下?」他避开我们的目光,急着向两名学妹说道。「我有急事要找你们。」
  「喔,这样啊。」
  「难得见崎学姐……」
  「别说了,赶快过来就对了。」然后,望月几乎是用拖的把两人带了出去。
  鸣对着画架上的「呐喊仿作」发出噗哧的笑声,我被她逗得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有那两位不明白(不可以明白)缘由的局外人在场,要把我们继续当作「不存在的透明人」实在很困难。他不能待在这里,必须马上离开,因此得对那两人捏造根本不存在的「急事」——想到这里就不禁同情起来。
  鸣离开「呐喊的仿作」,往房间的更里面走去。紧接着,她从置物柜的后面搬了什么出来。那东西被白布整个罩住,看形状,应该也是座画架。鸣轻轻将盖布取下,露出了正面背对我们的十号大油画。鸣轻叹了口气,把画转过来。那是一张画到一半的油画。我连问都不用问,就可以确定它是鸣的作品。画上画的是身穿黑衣的女性肖像,一看就知道是鸣的母亲,只是……奇怪的是,她的脸被切成了两半。从头到额头、眉心、鼻子、嘴巴,整张脸好像从中间裂开了。裂开的右半边脸带着微笑,左半边则是忧伤的表情。由于没有描写血液或皮下组织,所以完全感觉不出她是活生生的。不过,这幅画说异色很异色,说它有种恶趣味也说得通。
  「幸好没有被扔掉。」鸣喃喃自语。
  「如果今天美术社的成员不是望月,而是赤泽同学的话……」
  「不存在的东西」的画也不该存在,所以可能会被处理掉,她是这个意思吧?
  「这个,你要拿回家吗?」我问。
  「不用。」鸣轻轻摇头,把油画翻转过来。重新帮画架盖上白布,塞回置物柜的后面。

  4

  从美术社来到走廊上的时候,我们碰巧遇到了三神老师。当然,我们必须装作没看到她。她也必须装作没看到我们。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我们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
  三神老师不知道是不是看到我们的反应,于是也停了下来,难过地把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那个时候,她的嘴唇抖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毕竟这发生在幽暗的走廊上,前后不过几秒钟。
  下一节课,星期四的第五节课就是三神老师的美术课,然而我们并不打算参加。像这种艺能科的课,我们两个「透明人」不要参加的话,老师还有班上的同学肯定会比较轻松吧。第六节课的班会也一样。
  「接下来的时间怎么办?」并肩走过走廊的时候,我小声地向鸣问道。
  「去图书室吧。」鸣答。
  「那当然是第二图书室啰。午饭也到那里吃吧!」

  5

  于是,当第五节课的钟声响起时,我们来到了第二图书室。里面空无一人,就连管理员千曳先生都不见人影。鸣拉开围着大桌子的其中一张椅子坐下,读起自己带来的书。当她从书包里拿出来的时候,我正好瞄到了书名,叫做《寂寞的群众》。看来,它不会是我和水野小姐有兴趣的那种书。
  「这是我从第一图书室借来的。」眼睛盯着打开的书页,鸣说道。
  「书名还挺吸引人的。」
  「《寂寞的群众》?」
  「作者名叫大卫•芮斯曼,你听过吗?」
  「没听过。」
  「你爸的书柜里可能就有一本。」
  喔,是那方面的书啊。「好看吗?」
  「还好。」
  按照上回千曳先生的指示,我独自走到同一座书架的前面。在熟悉的地方找到了那本书——一九七二年的毕业纪念册。我把它抽了出来,走回大桌子。
  我选了跟鸣相隔两张椅子的座位坐下,打开纪念册。这次我并不是想把国中时期的母亲再看一遍,而是想到了有件事要确认。
  我翻到三年三班的部分,仔细凝视起左边的团体照。
  第二排从右边数来第五个,笑得有点僵硬的国三生的母亲。在她的斜前方,全班的右边,离学生队伍几步的地方,站了一个男的。瘦瘦高高的身材,穿着蓝色夹克。一手叉着腰,脸上的笑容比谁都灿烂。他是……嗯,果然如此。
  「你母亲是哪一位?」背后传来鸣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差点叫了出来。真是的……明明我跟她距离不到几公尺,怎么连她站起来了我都不晓得?
  「是这位。」我惊魂未定,指着照片说道。
  「哦。」鸣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毕业纪念册,一边审视照片上母亲的五官,一边喃喃自语:「她叫理津子,是吗?」
  「啊……原来如此。」不久,她好像领悟了什么,点了点头。接着,她把我右边的椅子拉了出来,轻轻坐下,向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你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呃……」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是在生我的那年夏天——七月,产后月子没有做好,再加上得了重感冒去世的。」
  「喔。」
  那是在十五年前……算精准一点,应该是十四年十一个月前发生的事。
  「对了,你知道这个吗?」这次换我提出问题。
  我偷偷看了一下鸣的侧脸,总觉得她今天左眼的眼罩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脏。
  「这一届的三年三班,你看,这是他们的导师。」
  团体照右边、穿蓝色夹克的男士。
  「跟现在差很多喔?」鸣回答。
  「这个时候的照片,我也是第一次看。」——啊,我记得他们的导师是个很帅、很年轻的男老师……好像是教社会,又指导话剧社,就是人家在说的热血老师,是个关心学生的好老师。
  没错,外婆回忆往事时是这么讲的。她说的应该就是这照片上的男老师吧?
  假设二十六年前,拍这张照片时他二十五岁,现在也已经五十岁了。
  年龄吻合。不过,上次在这里看这本纪念册发现那个时,我和鸣一样,都觉得二十六年的改变真的是太大了。我再次把印在照片下方的级任导师姓名确认了一遍。没错,上面写着:

  千曳辰治老师

  「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确认。」我把头从毕业纪念册的上方抬起,转向鸣说道。
  「上个礼拜在你家里,你跟我说明事情原委的时候,有好几次都说『根据某人的说法』。那个『某人』该不会……」
  「真是有洞察力呢。」鸣点了点头,心情颇好地露出微笑。
  「他正是千曳老师。」

  6

  一阵子过后,第二图书室的「主人」千曳先生才现身,就在我把一九七二年的毕业纪念册放回书架之后。
  「哦,今天两个都在?」看到我们两个,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朝角落的柜台走去。他依旧穿着一身黑,戴着黑框眼镜,夹杂白头发的鸟窝头配上削瘦苍白的脸颊。这跟外婆记忆里「热血老师」的形象,未免差太远了。
  「『不存在的透明人』,已经变成两个了。」鸣答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千曳先生把手肘搁在桌子上,说道:「看来是这样,我多少听到了风声。」
  「你觉得有效吗?」
  瞬间板起脸孔的千曳先生回答:「说老实话,我不好说什么,因为在这之前又没试过。」接着,他把目光从我们身上挪开。「榊原同学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是的。可是……」
  「可是?还是没办法相信?」
  「不……嗯,好像是这样。我可能心里就是不愿意百分之百相信吧?」
  「喔。」一身黑衣打扮的图书馆员将两边手肘撑在桌上,拼命抓搔起自己的头发。
  「你这样也无可厚非。换作是我,突然听到这种事也会觉得无法接受吧?」他停止抓扯自己头发的动作,眉头皱在一起,「不过——」他继续说道。
  「不过呢,确实真有其事。是发生在夜见山这个城市、这所学校的一种现象。」
  现象……是吗?上礼拜,鸣转述「某人」的话给我听的时候,好像也用到了这个字眼。
  ——这不是谁使它发生的,只能说是一种「现象」。
  对了,他还跟鸣说过这个。
  ——因此,它跟所谓的「诅咒」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虽然我已经知道所谓的「某人」就在眼前,却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二十六年前担任三年三班导师的他,为什么二十六年后会变成管理图书馆的人,还留在这所学校里呢?一想到个中的曲折,我就有说不出的好奇。
  「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我站起来,和鸣一起走到柜台的前面。
  「千曳老师以前是社会老师兼话剧社的指导老师,二十六年前您担任三年三班的导师,甚至还教过我的母亲……」
  「没错。你上次来的时候,看纪念册时发现的吧?」
  「啊,是的。那个……我想请问,为什么你现在会在这里?」
  「这问题很难回答。」
  「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那部分的事,见崎同学没有告诉你吗?」
  我斜瞄了鸣一下,回答说:「没有。」
  「喔。」千曳先生抬头望向墙上的时钟,第五节课已经过了三十几分钟。
  「礼拜四的这个时候是美术课吧?下一节的班会你们也打算缺席吗?」
  我和鸣互相便了个眼色,然后一起点了头。
  「我们不在班上,大家会比较放松……」
  「大概吧。很正确的判断。」
  「那,千曳老师您呢?」这时我试着丢出突然想到的问题。
  「老师您不装作没看见我们,不会有问题吗?」
  「请别叫我『老师』,叫『千曳先生』就行了。」
  「呃……好。」
  「反正我又不是班上的什么人。我跟三年三班没有直接的关系,换句话说,我的处境是安全的。所以,我照常跟你们接触应该没有影响。」
  对喔。就因为这样,鸣才会经常一个人跑来这里,从这个人身上取得一堆有的没的资讯。
  「说到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千曳先生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坐下。
  「趁此机会,我就从头到尾跟你们说一遍吧。反正见崎同学也只知道一部分而已。」

  7

  「关于二十六年前的那件事,老实说,我实在不愿意提起。不过,在这所学校里,有第一手资讯的人应该只有我而已。」
  二十六年前,三年三班最受欢迎的Misaki死了。于是……
  「没有人有恶意,大家都很善良。」千曳先生以低沉的声音,谨慎地说道。
  「那时我还年轻,对教职怀抱着某种理想……我一直坚信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学生们也都一样。如今想起来自己真是太天真了。结果,那个变成了导火线,换句话说,我们的无知开启了这个学校的『死亡之门』。我责无旁贷。隔年开始,『灾厄』便持续发生,止都止不住,我总觉得那是我的责任,所以至今仍以这种方式留在学校。我不再当老师,改管理图书室——说起来有一半是为了逃避。」
  「逃避?」我忍不住插嘴。
  「为什么……」
  「我辞去教职的理由,有一半是因为良心的苛责。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当老师的资格。不过,剩下的一半是因为我真的很怕,怕自己如果又当三年三班的导师,搞不好会被卷入『死亡』的漩涡里。所以,我逃跑了。」
  「连老师也会有事吗?」
  「如果是导师或副导师的话就会,因为他们也是三年三班的成员。不过只上课的科任老师就不在此限。」
  啊,所以……这时我突然想到,望月优矢会对这阵子三神老师的频频请假那么在意,那不只是在关心暗恋的女老师的身体状况。身为副导的她,该不会是下次遭殃的对象吧?……这才是他真正担心的事。
  「所以,我选择了逃跑。」千曳先生重复道。
  「不过,我并不想逃离这所学校。幸好这间图书室给了我一个栖身之所,所以我就留在这里了。我要留下来,关注事情的后续发展……啊,好像讲太快了?」千曳先生自嘲地撇了一下嘴巴,缓缓摇头。趁这空档,我问道:「二十六年前的Misaki,是男生还是女生?」
  「是男生。」他想都没想地回答。
  「Misaki不是姓,是他的名字。汉字写做襟裳岬的『岬』。」
  「那他姓什么?」
  「Yomiyama。」
  「啊?」
  「就夜见山啊,和这个城市的名字一模一样。他的全名就叫做夜见山岬。」
  姓夜见山……也对。就像有人住在足立区就姓足立,也有人住在武藏野市就姓武藏野。
  我看向鸣,鸣也看向我,并微微摇头,好像在说「这种事我也是现在才听说」。
  「那位岬同学是因为飞机失事死掉的吗?」我问,想确认个清楚。
  「是因为火灾。」这次他同样回答得很干脆。
  「这部分因为大家传来传去,已经失真了很多。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固定一种说法,说是飞机失事,但其实是火灾。五月的某个夜晚,他家突然失火,整个被烧毁,全家都死光了,包括爸爸、妈妈、小他一岁的弟弟……」
  「原来如此,失火的原因是?」
  「不清楚。至少不是人为纵火,倒是有人说是陨石造成的。」
  「陨石?」
  「他家位在西边郊区,就在朝见台旁边。有人证实那一晚亲眼目睹巨大流星掉落在那附近,怀疑那就是失火的原因。不过,官方并未查出有流星殒落的迹象……所以,大概那也是人云亦云、穿凿附会的吧?」
  「喔。」
  「根据我的记忆,以上就是二十六年前夜见山岬死亡一事的真相。只是——」千曳先生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用更低沉的声音补充道:「只是,我也没有自信说这段记忆绝对没有错误,百分之一百正确。」
  「咦?」
  「也许有哪部分遗落了或记错了?连我自己都这样怀疑。不光是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记忆,该怎么说呢?不知为何,只要我稍不留神,这件事的种种细节似乎就会变得模糊暧昧,它就是比其他事情容易遗忘……我总是会有这样的感觉。听我这么说,你们可能还是不懂吧?」
  「传奇」的反噬——我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名词和意象。
  「那,毕业典礼后的团体照呢?听说有拍到已经不在了的岬同学。」我试着问。
  「老师……不,千曳先生您看过吗?」
  「我看过,」千曳先生点了点头,暂时把视线投向天花板。「就在这栋旧校舍的老教室里,我们一起拍了纪念照。几天后,班上的同学突然骚动了起来,有几个人拿了有问题的照片来找我。我确实在那上面看到了死去的夜见山岬——啊,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那时理津子也在来找我的学生里面。」
  「我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你手上有那张照片吗?」
  「没有了。」千曳先生抿起了嘴。
  「他们有多洗给我一张,不过被我扔掉了,之后发生了很多事,让我越来越害怕。想说如果这东西不存在的话,说不定灾厄就会停止了。」
  「吁……」我呵了口气,两条手臂跟着泛起了鸡皮疙瘩。
  「我继续讲下去啰,」千曳先生说,再一次看向自己的手掌。「隔年,我变成了一年级的导师,所以对于那届三年三班发生的事,只能以第三者的立场去了解。像是上学期一开始桌椅就少了一套啦,还有每个月班上的同学或是他们的亲人至少都会死掉一个……听到这些消息,我并没有很积极地把它跟前年发生的事联想在一起。我只是感叹不幸的巧合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发生。结果,那一年总共有十六名相关的人失去了性命……就在毕业典礼结束后,那届三班的导师告诉我说,他觉得这一年里班上好像多了一名学生。原本不该存在的『某人』,偷偷地混在班级里。毕业典礼一结束,那人就消失了,这时他才惊觉到有那么一回事。」
  「会不会前一年死掉的岬同学的弟弟,就是那『多出来的人』?」
  「可能吧……」千曳先生的嘴角微微颤抖着,回答得不是很肯定。
  「说老实话,真相如何没有人知道。你没听见崎同学说吗?凡是和三年三班『现象』扯上关系的人,都无法久记现象的细节,『多出来的人究竟是谁』的记忆更是容易遗忘。随着时间的消逝,那部分记忆会慢慢淡化,甚至不见。事实上,一个月过后,跟我透露这件事的老师早就遗忘了它,而我自己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幸好,当时我有做笔记,把它记了下来。」
  ——就好像堤防溃堤,水淹到了大街上,不久之后水退去了。
  上个礼拜,我从鸣那里听到「某人」对这个现象的「比喻」。
  ——曾经淹水的事大家都会记得,但水退了之后,哪边淹水、淹到什么程度的印象却变得很模糊。就是这样的感觉。
  ——并没有人刻意使你遗忘,而是你自然而然地想不起来。
  「接着下一届的三年三班,依旧发生了同样的『现象』,死了很多人。这个时候相关人等才开始意识到情况不妙,这似乎不是正常现象。然后——」
  千曳先生用右手的指尖拼命抓耙自己的头发,把它弄得乱七八糟。「又隔了两年,一九七六年,我再度担任三年三班的导师,这次换我亲身体验到了。当时我们班已经被称作『被诅咒的三年三班』,而身为班上一分子的我……」

  8

  据说前一年,一九七五年是「平安无事的一年」。也许相同的事不会再发生。抱着这样的希望,千曳先生接下了七六年的三年三班。然而……那年也是「有事的一年」。结果,三年三班这一年里有五个学生、九个学生的家属,总共有十四个人丢掉了性命。病死的、车祸死的、自杀、他杀……死法千奇百怪。
  会不会「被诅咒的」是这间教室?千曳先生突然想到,于是他请学校暑假过后帮他们换教室。然而,每个月的灾厄并没有停止……一直到三月毕业典礼结束后,「本来不该存在的『多出来』的那个人」,所谓的「死者」才消失了。
  那个「多出来的人」是谁?好像连身为导师的千曳先生自己也无法确定。之后他搜集了一些资料,好不容易锁定了某人,觉得应该是他,但自己却没有相关记忆,怎样都想不起来。在那个时间点上,大家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事件关系的记忆会有问题这点……听着听着,第五节课结束了,第六节课也已经过了大半。外面雨一直下着。这一小时当中,雨势变得特别猛烈。旧图书室的窗棂被风吹得嘎嘎作响,偶尔雨还会打在玻璃窗上。
  「……然后又隔了三年,我又有了当三年三版导师的机会。我不是没想过要拒绝,但可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吧?我内心祈祷着,至少让今年是『平安无事的一年』吧,但最后我还是失望了。」千曳先生用低沉的声音继续往下说,我和鸣则是一动也不动地侧耳倾听。
  「这一年我也向校方建议,做了个小小的测试。那就是把班级的名称从原本的『一班』、『二班』……改成『A班』、『B班』。这样一来,三年三班就变成了三年C班。我想说『场所』的名称改变了,会不会魔咒就解除了,可是……」
  还是没用,对吗?从鸣那里我知道了一切。大家讨论、实施各种对策,但都没用。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那就是:必须有人「取代多出来的人,当不存在的透明人」。
  「……结果一样,那一年还是死伤惨重。」千曳先生深深地叹了口气,抬眼观察我们的反应,我们只能无言地向他点点头。
  「那一年『多出来的人』,好像是七十六级三年三班死掉的某个女生,毕业典礼结束时,我明白了这点,马上把她的名字记下来。因此,就算『多出来的人』的相关记忆消逝了,我还是可以凭自己的方法去印证。这时我隐约感觉到,那混在班级里的『多出来的人』,好像都是命丧于这『现象』引发之『灾厄』的『死者』……」千曳先生又长叹了口气。
  「这年结束后,我辞去了教职。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校长虽然说他绝对不会公开承认诅咒什么的,但私底下还是能体谅我的苦衷,之后我就以图书馆管理员的身分留在了学校。我一直留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守护着这里。我将以第三者的身分持续观察每年的『现象』,我私下这么决定。不过,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你们这样的学生来找我讲话。」话说到这里,千曳先生抬起眼睛,观察我俩的反应。不过,和之前相比,他紧张的神色已经缓和了许多。
  「呃……可以请问你一件事吗?」我开口问道。
  「什么?」
  「虽然见崎同学已经告诉我,说『多出来的人』——『死者』混在班级里的时候,很多地方的纪录或记忆会遭到窜改。因此,本来有破绽的地方也变得没有破绽了,导致『死者』的身分没半个人猜得出来……这件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千曳先生的回答十分肯定,没半点犹豫。
  「不过,你千万别问我『为什么?』或『怎么办到的?』就算你再怎么问,我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我才会说它就是那样的一种『现象』。」
  「…………」
  「你不相信吗?」
  「我并没有故意找碴的意思。」
  「喔。」千曳先生慢慢摘下眼睛,翻了翻裤子的口袋,从里面拉出一条手帕,他用它把镜片上的污垢彻底擦拭了一遍,「那——」他抬起头,把眼镜戴了回去,仔细凝视了我们后说道:「我给你们看那个好了。这样做最简单明了。」于是,他拉开设在柜台后面的抽屉。朝里面摸索了一阵,从里面拿出某样东西——那是一本有着黑色封面的活页记事本。

  9

  「你们自己看就知道了。」说罢,千曳先生把记事本递给我们。我从柜台另一头接了过去,战战兢兢地摸着封面。
  「里面是三年三班全班名册的影本,从一九七二年到今年度,总共二十七年份。新的放在上面,依年度顺序由下往上归档。」
  我一边听他说明,一边翻开封面。就像千曳先生所说,第一页和第二页是一九九八年的,也就是现在三年三班的班级名单。久保寺老师和三神老师——导师和副导师的姓名下,学生名字依座号排列。我的名字「榊原恒一」补在第二页的最下面,因为我是后来才加入的转学生。
  樱木由佳里和高林郁夫,这两人名字的左边用红笔打了个×的记号。每一行各自登记着每个人的姓名和通讯处,而就在樱木那行右边的空白处写着:「五月二十六日,死于校园意外。」「同日,其母三枝子死于交通事故。」高林那一行则写着:「六月六日,因病去世。」还有一个,水野猛那行写的是:「六月三日,其姐沙苗死于职场意外。」
  「对了,你先翻到前年的名册看看。」听说去年是「平安无事」的一年。所以才要我跳过直接往下翻吧?我明白这点,依言翻到一九九六年名册的那一页。
  「我想你已经发现,名单上的这些名字前面有用红笔打×的,代表他们是在那一年死掉的人。我在空白处记了他们死亡的日期和方式,如果是亲人死掉的话,我也同样会记。」
  「是。」我数了一下,那一年学生姓名被打×的有四人。家属死亡的有三人。换句话说,总共有七个人死掉……
  「你看第二页最下方的空白处,是不是有用蓝笔写了一个名字?」
  「啊,有。」

  浅仓麻美

  这是上面的名字。
  「她,就是那一年的『死者』。」千曳先生说。
  鸣整个人靠了过来,看着我手上打开的记事本,我清楚感觉到她的呼吸,心里小鹿乱撞。
  「那个叫浅仓麻美的女生,从四月初到隔年三月的毕业典礼为止,一直混在班级里面。不过,并没有人发现她就是那个不该存在的『多出来的人』。」
  「那个,千曳先生。」我开口问道。
  「那一年,总共死了七人……这样不就没有『一个月至少死一个』了吗?」
  「那是因为,有人想出了『对策』。」
  「对策……」
  「就是你们应该也很清楚的符咒——让班上的某人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
  「啊,对喔。」
  「因为这方法有效,所以上学期一个人也没死。可是,从第二学期开始,情况稍有改变,预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怎么说?」
  「负责扮演『不存在透明人』的学生受不了那沉重的压力和疏离感,决定打破班上的『规定』。自己不是『透明人』,自己明明在这里。他要大家承认、正视这个『事实』……」
  「于是,『灾厄』就开始了?」
  「应该是吧。」
  鸣的嘴里逸出一声叹息,没能逃过我的耳朵。
  虽然我不知道那年被当作「不存在透明人」的是谁,不过他(或她)的中途放弃,让七名关系人因此丧命。他(或她)要如何接受这残忍的事实,又要如何面对班上的同学、甚至自己?想到这里我全身又泛起了鸡皮疙瘩。
  「话说——」千曳先生继续说。「一九九六年的『死者』,我上面写说是叫浅仓麻美的学生,然而,在那一年的学生名册里并没有浅仓麻美的名字。她原是三年前、一九九三年三年三班的学生,死于那一年的『灾厄』。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我翻动活页记事本,查看一九九三年的名册。如千曳先生所说,上面确实有浅仓麻美的名字,还用红笔打了个×的记号。右侧空白处写着:「十月九日,因病去世」。
  「你现在看到的纪录,跟原本的情况是相符的。然而——」千曳先生从柜台后面探出身体,用食指轻弹着活页记事本的一角。「从前年四月到隔年三月这段期间,并不是这个样子。」
  「不是这个样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年四月的时候,浅仓麻美的名字确实被记载在九六年的名单里。而且就我记忆所及,那个时候九三年的名单里并没有她的名字。也就是说,她的名字消失了。当然,加在那上面的×记号,还有关于她死因的描述也……」
  「全部消失了?」
  「嗯。」千曳先生非常严肃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在『现象』发生的期间,不管你用任何方法去查都没用。不只是班级名单,从学校有的其他纪录到户籍资料、私人日记、小抄、照片、录影带,甚至是电脑档案,所有地方都会发生……照理说不可能的窜改或是改变,将『死者』偷偷混在班级里而引发的矛盾藏起来。不合理的地方全都变成合理了。」
  「你的意思是,不光是纪录这种东西,就连相关人员的记忆也?」
  「没错。举前年的例子来说,当时就连身为『观察者』的我,也对不该存在于此的浅仓麻美没有丝毫的怀疑。其实她早在九三年的十月就死掉了,享年十四岁,可大家都忘了这个事实。家人也好,朋友、老师也罢……大家都忘了。而且,大家都以为她这个混在班上的『死者』,九六年的时候还是十四岁,那一年才刚升上三年级,没有人怀疑、也没人有能力去怀疑这种假象。为了配合这种假象,让一切兜得起来,过去跟她有关的记忆全部都会受到修改和调整。然后,一年过去了,毕业典礼结束后,『死者』消失了,这个时候所有的纪录和回忆才又恢复原状。而曾经跟她很亲近的人——包括她的同学和家人心中留存的,与身为『死者』的她互动的记忆也跟着消失了……」
  我只顾盯着活页记事本中的名单,什么话也不说,因为现在才来指责人家「荒谬」什么的,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刚才说了,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办到的。我甚至心想,该不会现实生活里,名单上记载的事项增加或消失的物理变化根本就没发生过。」
  「什么意思?」这次换鸣问。
  千曳先生深深地皱起眉头,
  「换句话说,这些问题只存在于相关人等——我们的心中。其实那些物理变化根本就没有发生,是我们大家心里以为『它发生了』……」
  「就像集体催眠一样?」
  「啊,对。很像是那样。这种现象以这所学校为中心,扩展到夜见山这整个城市,有时甚至扩展到更外面的世界……」说到这里,千曳先生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决心担任长年『观察者』的我,不负责任的乱想和妄想。因为既没有根据,也无从查证起。就算查证属实了,你也不能怎样。」
  「…………」
  「基本上我们只能投降。」说着说着,千曳先生还真的把两只手举了起来。
  「我所厘清的、对事情还算有帮助的点,到目前为止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们现在正在施行的『对策』——在班上找个人当『不存在透明人』的『对策』。十年前不知是谁想出了这奇怪的方法,因为这方法,有时『灾厄』会被顺利防堵,但也有像前年一样中途失败的。」
  「前年……」鸣突然小声地说道。她的身体再一次整个挨了过来,看向我手上的记事本,
  「前年,三年三班的导师正好是三神老师。」
  听到这,我「咦」了一声,仔细看那名单——没错。上面导师的位置确实印着她的名字。
  「啊,真的呢。」
  「怎么?你不知道吗?」千曳先生的表情显得有些意外。他用右手中指的指尖,轻轻敲打苍白额头的中间,说道:「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偏偏她今年又是三班的副导师……」

  10

  在那之后,我们又从千曳先生那里听了很多关于这「现象」的事。
  对我而言,很多都是初次获得的情报,但对鸣而言就未必是如此,因为她事先知道的应该也不少,我想。我初次获得的情报,比方说,就有「灾厄」所及「范围」的法则。这是自任为「观察者」的千曳先生,根据现有的纪录推断出来的。
  「会被『灾厄』波及到的,好像只到班上的成员,还有他们二等亲以内的家人。」千曳先生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们。「所谓的二等亲以内……指的是他们的父母亲、祖父母、兄弟姐妹。此外,血缘的有无也是条件之一。像岳父母、义兄弟这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就不曾出现死亡的案例。可以说他们在范围外。」
  「血缘的关系是吗?」这是鸣的喃喃自语。
  有直接血缘关系的父母亲、祖父母,以及兄弟姐妹。至于叔叔、阿姨、表兄弟姐妹等就不包含在内。
  「关于『范围』还有一点,那就是地理范围。我刚刚有说,这是以这所学校、夜见山这个城市为中心所发生的一种『现象』,因此似乎只要离开这个城市,其效力就没有那么强了。」
  「你是说只要走远一点就安全了?」
  「简单地讲,那就好像手机讯号到达不了的『讯号范围外』。住在别的地方的亲戚至今为止并没有出现被『灾厄』波及的案例;而住在夜见山的人也鲜少有死在这个城市外的。」
  意思是说,万一真发生什么事,只要逃出夜见山就好了,是吗?
  「呃……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突然想到就提出来了。
  「那个,之前的毕业旅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千曳先生皱起眉头,一脸阴郁地答道:「那是发生在八七年的惨案。」
  「啊?」
  「一九八七年的毕业旅行曾发生重大事故。当时,毕业旅行都是在三年级的上学期举行,去的地方往往是其他县市,也就是所谓的『讯号范围外』,因此照理说,『灾厄』不至于降临在旅行途中的三班学生身上。然而……」
  千曳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用有点沉痛的声音说道:「那一年,载着每个班级的游览车从夜见山出发,往机场开去,却在途中发生了意外。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就在快要离开县市交界的时候,三班学生乘坐的游览车被对向车道打瞌睡的卡车迎面撞上……」
  我怀着黯淡的心情,观察着鸣的反应。她的表情完全没变。这件事她是怎么得知的呢?
  「这起悲惨的事故造成同车的导师和学生共七人死亡,跟在后面的游览车受到波及,也有几个人受伤或死掉。」
  「所以……从下年度开始,毕业旅行就改在二年级举办完毕?」
  「正是如此。」千曳先生眉头深锁地点了点头。
  「不只是毕业旅行,就连校外教学也一样,只要是以学年为单位、必须坐车出去参加的活动,自那件惨案发生以来都不在三年级举行了。」
  第六节课结束的刺耳钟声在这时响起了。
  千曳先生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接着精疲力尽地往柜台后面的椅子坐下。摘下眼镜,他再度用手帕擦拭着镜片,说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好像一下子讲太多了。」
  「不……我们再多聊一会儿。」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榊原同学。」
  「呃,我想请问,关于那个『对策』的成效如何?」我把手肘撑在柜台上,凝视着图书馆管理员的苍白脸孔。
  「您说在班上找个人当『不存在透明人』的对策,从十年前就开始了,我想知道的是……它的成功率到底有多少?」
  「也对,这是很实际的问题。」千曳先生整个人往椅背靠去,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他就保持这样的姿势,闭着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八八年度,一开始的那年是成功的。好像从四月开始就确认了『死者』混在班级里面,不过,那一年没有半个人死掉。因为是『八七惨案』的隔年吧?大家想说死马当活马医,什么方法都愿意尝试。因为那一年的成功,以后只要碰上『有事』的一年,就会有人说必须采取这样的『对策』。然后,从八九年到现在……除去今年不算,总共经历了五个『有事年』。就像我刚才所说,前年施行到一半失败了。剩下的四年,两年成功,两年失败。」
  「之所以会失败,都是因为扮演『不存在透明人』的学生中途放弃吗?」
  「不,那倒未必。」千曳先生回答,睁开了眼睛。「关于这个『对策』的实施,有很多小细节。譬如说把某人当作『透明人』,假装他『不存在』的规定,是不是只在校内遵守就好了?出了校外就没有关系,大可与他接触?而就算是在校外,也有分从事学校活动的时间和不从事学校活动的时间,这个时候又该怎么办?伤脑筋的是,没有一项规定看起来是绝对正确的。换句话说,你根本搞不清楚是哪边出了错,导致失败……」
  「哪有这样的?」
  「就是这样。事实上——」千曳先生一脸无奈地说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做过很多推论,但没有一个能够成立。首先,我不认为这是所谓的『诅咒』。二十六年前,岬同学的死确实是一切事情的开端,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罪魁祸首,是他的怨念阴魂不散,导致灾厄降临。这么多人的死,也不会是混在班上的『死者』下的手,或是他们的意志造成的。这里面没有任何的恶意,完全没有。如果有的话,当灾厄降临的时候人们会感觉得到,这点倒是跟自然灾害很像。它就是会那样发生。所以它不是『诅咒』,而是『现象』。跟台风还有地震一样的自然现象,可它又是超自然的。」
  「超自然的、自然现象……」
  「请原谅我实在很不想用『超自然现象』来称呼它,对于防堵它的『对策』,我的心态也是一样。就好比——」千曳先生看了窗户一眼,「下雨了,为了不被雨淋湿,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出去。可万不得已非要出去,我们的对策就是撑伞。不过呢,就算伞撑得再好,也很难让身体完全不被淋湿。就算雨下下来的角度都一样好了,因为撑伞方式、走路方式的不同,还是有可能被淋成落汤鸡。不过,即使如此,有撑伞还是比没撑伞要来得好吧?」
  千曳先生看了我们一眼,好像在询问我们的意见。我还在想该怎么回答呢,一旁的鸣已经静静地答道:「这就好比祭天求雨。」
  「哦?」
  「为了求雨,人们举办祭天仪式。但就算跳再多的舞都没有用,倒是架起火堆、让烟窜到天空的行为,理论上有一点帮助。不过,这还要看大气有没有发挥作用,所以可能会下雨,也有可能不会下雨。」
  「嗯,差不多是这样。」
  「那么,千曳先生。」
  不想听他们再比喻下去的我插嘴说道:「今年会怎么样呢?现在『不存在的透明人』变成我们两个,『灾厄』会就此停止吗?」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只是——」千曳先生再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至今为止,一旦开始的『灾厄』几乎没有中途停下来的。所以……」
  「『几乎没有』是吗?」我仔细推敲这句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并不是完全没有。那……」
  铃铃铃,就在这时,像是古早电话铃声的声音突然响起。千曳先生也不管我问题有没有问完,直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台黑色的机器。原来那是手机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接一下电话……」他说,把手机贴近耳朵。用我们听不到的声音简短地应答几句后,又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今天没时间了,你们下次再来。」
  「啊,好。」
  「不过,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在了,我有一点私事要办,得离开这个城市一阵子。最晚应该下个月的月初就会回来。」如此告诉我们的千曳先生,脸上有说不出的疲惫。
  缓缓地,他从椅子上站起,伸手要回我手上的黑色记事本。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那件事。
  「啊,对不起。」我慌张地说道。
  「我想再跟您确认一件事。」
  「嗯?」
  「是十五年前的事。十五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三年,是『有事』的一年?还是『平安无事』的一年?」
  「八三年?」
  「啊,这里面应该也有该年度的名册。看了就晓得了……」我正打算翻开记事本查看,没想到千曳先生略抬起一只手,制止了我。
  「不,榊原同学,不用那么麻烦,我记得很清楚。八三年,是我逃来管理图书室的第四年……是『有事』的一年。那一年的三年三班……」
  我忍不住「啊」地惊呼出声,「是真的吗?我还想说事情没那么凑巧。」
  「怎么了吗?那一年有什么……啊——」这下似乎连千曳先生也发现这点了。
  「对喔。是怜子同学那届?」
  「嗯。」
  一九八三年,现年二十九岁的怜子阿姨,当时正在读国中三年级,也是夜见北三年三班的一员。而且……
  「你说理津子同学——你的母亲也是在那一年去世?」千曳先生的表情蒙上了新的阴影。
  「难不成……她是在这里去世的?」
  「为了生我,她回到夜见北的娘家,生产完后就直接住了下来……」
  「所以,她是在这里去世的。」千曳先生甚表遗憾地喃喃自语。
  「只怪当时的我还没掌握那么多的资讯——是吗?原来如此。」
  是啊,就是如此。我的母亲理津子死于十五年前。

  至今我听到的说法是:她是因为产后恢复得不好,再加上得到重感冒才去世的。但实际上,她的死很有可能是发生在夜见北三年三班的「现象」所引发的「灾厄」之一。不,不是「可能」,肯定是这样。一切只是单纯的巧合……的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然而当时的我已经没有往那个方向思考的余裕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9-23 16: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七月之一

  1

  六月剩下的日子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时序进入了七月。
  幸好,新的灾难并没有随着月份的改变而展开,所以我和鸣这两个「不存在透明人」的诡异校园生活,只要以相同的步调继续过下去就行了。对我而言,这样的生活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地难过了,只是不知道这宁静祥和可以维持多久,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就像千曳先生自己说的,隔天开始他请了长假,到六月底为止都不见人影。他好像也没有代理人的样子,所以〇号馆的第二图书室一直是关着的。
  他离开这里是要去处理什么「私事」,我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千曳先生有老婆也有小孩,他们长期分居,老婆和孩子住在老婆的出生地札幌……这次好像就是他老婆把他叫去了北海道。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但已经可以想像是怎么一回事了。千曳先生之所以和家人分居,恐怕是因为他得留在夜见北,继续「观察」这「现象」吧?并非他夫妻感情不睦,而是因为他得确保老婆和孩子不会被卷入「灾厄」,所以才让他们住在远离是非的「讯号范围外」。先不说这……
  这段期间,我倒是又厘清了一件事实。这也是鸣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昨天,有学姐来到艺廊,姓立花,是美术社的学姐。前年毕业的,而且也是三年三班的学生。她很喜欢人偶,从以前就经常跑来艺廊,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我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一位学姐,显得有点惊讶。鸣装作没看到,继续说道:「原来立花学姐好像听说了今年的情况,所以她……」
  「担心地跑来找你?」我问,鸣却只是偏着头。
  「其实她很不想被卷进来,却又忍不住好奇……这是我的感觉。」她冷静地分析道。
  「她大概也是从望月那里听来的吧?连今年我是『透明人』的事她都知道了。只是她并没有给我建议之类的,连跟我讲话都是一副很害怕的样子……所以呢,我决定主动出击,问了她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有关前年三年三班「多出来的那个人」(死者)。
  千曳先生的记事本写到,她名叫「浅仓麻美」。鸣问学姐:「是否曾记得这么一个人?」
  结果大致如千曳先生所说。「不记得。」她答道。「不过,事后好像有听人提起这个名字……」语气不是很肯定。也就是说,她——前三年三班成员心中关于「死者」真实身分的记忆真的不见了。
  还有一个问题,是有关前年被全班当作「不存在透明人」的学生。
  「他是怎样的人?」鸣单刀直入地问。「他中途放弃,破坏『规定』,导致『灾厄』就此产生。后来他自己怎么样了?」
  「他名叫佐久间,是个男孩子。本来就不怎么起眼,是很老实的人。」鸣就像往常一样,用很平淡的语气,把她从立花学姐那里打听到的事实告诉了我。
  「那位佐久间同学放弃扮演『不存在的人』,是在进入第二学期不久后。结果,十月初,一连串的『灾厄』就开始了。十一、十二月都有人死掉……而佐久间自己则在正月初一自杀。」
  「自杀……噢……」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不过我猜他本人就是九六年『一月份的死者』……」
  梅雨暂歇的午后,我们两人走下夜见山川的堤防,一边眺望着清凉的河水,一边聊着这些。反正也没人会说什么,所以我们索性跷课溜出校园。
  算算第六节课也快结束了,我们从后门回到了校园。结果就在这个时候,「站住!」的怒喝声从天而降。是教体育的宫本老师,我当下就猜到了。他大概是远远看到了我们,以为我们是一般学生,刚跷课回来。
  「站住!你们这个时间跑……」他边喊边跑了过来。突然间,他停下脚步,清楚看见我们的脸了。他硬生生把骂到一半的话吞了回去。
  我无言地朝他一鞠躬,宫本老师有点难为情地别开脸,「真难为你们了。」他叹息地说。
  「不过,溜出校园毕竟不是好事。你们自己要有分寸。」

  2

  在这情况下,我决定再去跟怜子阿姨问看看。因为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实在无法继续保持沉默。我记得那是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
  「呃,这是最近我从图书管理员千曳先生那里听来的。」吃完晚饭后,我叫住正默默准备离开的怜子阿姨,用这个当开场白。同一时间,我感觉到外公、外婆的目光正朝我射来。
  「那个……怜子阿姨国三那年,就是你读三年三班的那年,听说也是『有事的一年』?」
  「『有事的一年』?」
  之前总是心不在焉的怜子阿姨的眼神,突然闪过一丝警戒之色——我有这样的感觉。
  「班上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人』,『灾厄』从此降临。每个月,都会有相关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死去……因此,三年三班又被称为『被诅咒的三班』。怜子阿姨肯定知道这件事吧?」
  「啊……嗯。对。」怜子阿姨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右手捏起拳头,轻轻敲打自己的头。「对喔。是有那么回事。」
  已经很久没有和怜子阿姨这样讲话了……当然,我非常紧张,想必她也跟我一样。
  「对不起,恒一。对不起。」怜子阿姨缓缓摇着头。「我什么……都……」
  怜子阿姨苍白的脸孔和毕业纪念册上母亲的影像重叠在了一起。微微发烫的我的心抽痛着,我一边想办法让它安静下来,一边说:「我想跟你确认十五年前的事。我妈生下我之后,就在这里过世了……难道那也是当年的『灾厄』之一?」
  怜子阿姨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不断地说着「对不起,恒一。」
  之前曾有一次,我问怜子阿姨十五年前的事,得知她和母亲都曾是三年三班学生的事实。
  ——是否从那时候起,三年三班就被称为「被诅咒的三班」?
  面对我的问题,当时怜子阿姨只以「十五年前的事,我已不记得了」草草带过。她是故意装傻,还是真的不记得「十五年前的往事」了?按理说,应该是前者,但也有可能是后者。正如千曳先生说的,跟这「现象」有关的人的记忆,通常都保持得不是很好。更何况这还因人而异,有人记得多些,有人记得少些。
  「怎么样?怜子阿姨?」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问。「你怎么想?怜子阿姨?」
  「我不知道。」
  「等一下,恒一,你怎么突然……」在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外婆停下整理餐桌的手,睁大了眼睛。
  外婆应该不知道吧?这时我心想。假设过去她多少知道了点什么,到现在那记忆肯定也很模糊了。
  「好可怜喔。」一直沉默不语的外公,突然开口了。他瘦弱的肩膀颤抖着,声音显得有些哽咽,「理津子她好可怜。怜子也好可怜。怜子和理津子都……」
  「啊,真是的,爷爷。」外婆慌张地跑到外公身旁,轻拍他的背,用哄小孩的语气安抚他。「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好了好了,我们进去休息了。走了,爷爷。」
  这时我突然听到九官鸟小玲的叫声,那声音与外婆的重叠在一起。
  「打起……精神来,打起——」
  外婆牵着外公的手站了起来,走出了客厅。这时怜子阿姨才缓缓说道:
  「那一年的事跟理津子姐姐的死是否相关,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后来那个就停止了。」
  「停止?」我惊讶地向她求证那句话的意思。
  「你是说那一年的『灾厄』停止了?」
  「是的。」轻轻点了下头后,怜子阿姨又敲起她的头。
  一旦开始的「灾厄」,几乎没有中途停下来的。千曳先生的这种说法让我在第一时间就产生的疑问是:「几乎没有」并不等于「完全没有」,换句话说,还是有「中途停下来的案例」。这极为罕见的案例,该不会就发生在十五年前,怜子阿姨读国三的时候……
  我十分兴奋,急切地问:「当年的『灾厄』是因为什么才停止的?怜子阿姨你知道吗?」
  只可惜,她的回答根本就不是回答。「不行,不知为什么我的头好晕,想不起来。」她又敲了好几下自己的头,慢慢转动脖子。「啊……不过我记得那年暑假,好像有什么……」
  结果,那天晚上我从怜子阿姨口中听到的就那么多。

  3

  六月我先后有两次机会,去拜访御先町的「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
  第一次是我去市立医院复诊气胸的复原情形,回来时顺道经过。
  付了门票钱,跟人偶打完招呼后,我一个人来到地下展示室,只是这一次我并没有碰到鸣。我事先没通知她,所以也不确定她在不在家。跟那位老太太——「天根婆婆」讲,叫她请她出来我也嫌麻烦,所以那天我心满意足地把雾果女士的新作看完,待不到一个小时就回家了。
  来这里没碰到鸣的感觉还满妙的——那个时候我竟产生这样的想法。
  还有一次是在六月的最后一天,三十号礼拜二的傍晚。放学回家途中,鸣邀我过去坐坐。不过,这次我没上她三楼的家,也没见到雾果女士。艺廊里没有其他客人,我和鸣就坐在一楼的沙发消磨时光。这是我头一次喝到天根婆婆招待的茶。至于它的滋味嘛,至少比罐装饮料好喝。
  「明天开始就是七月了。」说这话的人是鸣。
  「明天就要一决胜负了。」其实,她想说的是这个,我当然知道,却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下个礼拜就要期末考了……你没问题吧?」鸣一听马上不悦地嘟起嘴巴,
  「这种事,不是『不存在的透明人』该担心的吧?」
  「话是没错啦……」
  「倒是,我有空想去你家坐坐。」她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害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呃,你是说我东京的家?」
  「不是,是夜见山的。」鸣一边轻轻摇头,一边眯起右边的眼睛,
  「位在古池町的,你妈的娘家。」
  「哦。为什么?」
  「没为什么。」
  之后,在鸣的带领下,我们前往地下室。馆内流泄着幽咽的弦乐演奏。这跟五月我初次造访这间艺廊时听到的曲子好像是同一首。宛如地窖的空间内依旧沉淀着冰冷的空气,依旧摆放着一堆人偶,以及他们(她们)的各个部位。……我必须替他们(她们)呼吸的感觉在这天倒是没那么强烈了,该不会是已经习惯了吧?
  最深处暗红色幕帘的前方立着一具黑色六角形棺木。鸣一直走到了棺材前,才静静转身。她站着的角度刚好挡住我的视线,似乎是为了不让我看见躺在棺材里、跟她长得很像的人偶。接着……她不慌不忙地伸手探向左眼的眼罩。
  「之前有一次,我在这里把它拿下来过。」
  「啊……嗯。」
  当时隐藏在眼罩下的她的左眼,我当然不可能忘记。
  空洞的蓝色眼睛。跟埋在人偶眼窝里的一样,透着无机质的光。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突然又……
  无视于我的困惑,鸣把眼罩取下,然后用右手掌盖住右半边的脸,反常地把右眼遮起来。只剩蓝色的左眼曝露在外,对着我。
  「我失去左眼,是在四岁的时候。」鸣的嘴唇颤抖着,发出单调的声音。
  「当时的事,我还有点印象。——因为长了恶性肿瘤,必须动手术摘除……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左眼就不见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静静望着她的脸,呆站在原地。
  「为了填补多出来的空洞,一开始我也试戴过普通的义眼。不过,那些都不好看……于是,我妈只好帮我量身订做。这只『人偶的眼睛』,就是特别订做的。」
  ……空洞的蓝色眼睛。
  「其实不用遮起来。」我竟然脱口而出说出这样的话,「见崎的那只眼睛也很漂亮,根本不需要戴眼罩。」讲完后,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但脸整个胀红,心还扑通直跳。不过,由于右眼被右手遮住的缘故,我看不清面对我而站的鸣脸上是何表情。
  ——我的左眼是「人偶的眼睛」。
  第一次在这里遇到鸣时,她所说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因为会看到「不要看到也好」的东西,所以平常我都遮着它。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不安。那时我完全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可如今好像有点懂了。我甚至有了这样的感觉。会看到「不要看到也好」的东西。
  不要看到也好的东西……那是什么?当时我本想开口问她,最后和缓地把冲动忍了下来。我有预感,总有一天我一定会问的,到时再问就可以了。
  「后来我才听说,手术的时候我差一点死掉。」鸣继续用手掌遮住右眼,说道。
  「要是我说,当时的事我多少还有点印象。你相信吗?」
  「呃,那是不是就是人家在讲的濒死记忆?」
  「你也可以把它当作四岁儿童在病床上作的恶梦。」虽然嘴巴上这样讲,鸣的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认真。
  「『死』这件事,一点也不轻松,才没有所谓『安详地死去』那回事。黑暗——无边无境的黑暗,走到哪儿都只有一个人。」
  「黑暗,一个人……」
  「没错。不过,活着的时候也差不多。你不觉得吗?」
  「是喔。」
  「到头来,我只有我,终究是一个人。撇去刚出生时不讲……在我们活着、死亡的过程都是一个人。」
  「…………」
  「乍看之下,我们好像跟别人有所联系,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一个人。我、我妈……还有榊原你都一样。」然后,最后鸣又加上了这么一句。「她——未咲也一样。」
  未咲……她是说藤冈未咲吗?
  四月快要结束的时候,死在市立医院的鸣的表妹。在医院电梯里初次遇见鸣的画面这时竟然无比鲜明地闪过我的脑海,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4

  就这样六月结束了,七月到来。
  月份改变了,但新的灾厄并没有在班上降临,这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然而,充斥在教室里的紧张气氛却很明显地升高了,也难怪会这样了。
  六月,已经有水野小姐和高林同学,这两位关系人失去了性命。进入新的月份,会不会又会有新的人死掉?讲白一点,这正是测试把「不存在透明人」增加为两人——这史无前例的「对策」效果如何的时机。
  不过,至少……鸣和我的诡异校园生活,表面上看来并没有任何的改变。虽然这样的宁静祥和随时会崩坏,但我们已经很满足了,不敢再有其他的奢求。以冰冷的手掌把持着仅属于我俩的孤独还有自由。
  七月的第二周,排定了期末考试。
  从六号到八号,三天总共考九科。这每半年一次的仪式纯粹只是为了帮学生排名次,害我觉得好无聊、好忧郁。
  咦,这还是我第一次为了考试感到「忧郁」。对我这「不存在的透明人」来说,考不考试根本没差,反而应该趁这个时候大玩特玩才对呀。
  我之所以忧郁,是有原因的。因为会忍不住想起五月期中考时发生的那件事——期中考的最后一天,樱木由佳里意外惨死,当时我亲眼目击到那恐怖的现场。那天的可怕记忆多少也在鸣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所以这次她不再草草交卷,很快地离开教室。我跟她一样。
  新的「对策」到底有没有效?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和鸣在学校的行动自然而然地就会比以往都还要谨慎。我们尽可能地小心注意,努力让自己从班上消失。班上的同学也是,他们比以往都还要彻底地把我们当作「透明人」,无视于我们的存在。
  不安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断地胀大,终于在六、七月达到了颠峰。随着不安的扩大,希望这个月安然度过的意念也就越来越强。我想班上不管是谁肯定都是这么希望吧?不过呢,这种「希望」,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毫无根据的「信念」。
  日益膨胀的不安、焦虑还有急迫感。尽管抱持着这些感觉,不,应该说正因为抱持着那些感觉,有时反而会变得无可救药地乐观。
  这份宁静、祥和;这份仅属于我俩的孤独和自由。
  只要我们希望它持续下去,它就一定会持续下去。是的,它会持续下去……直到明年三月的毕业典礼为止,这九个月都不会改变,只可惜……这样的梦很快就碎了。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世界」并不如想像中美好的现实。
  期末考平安无事地结束了,离暑假眼看只剩下一个礼拜。七月第三周的某日……自从六月六日高林死后,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这一个月的平静,轻而易举地被摧毁了。

  5

  七月十三日,星期一。
  自从成为「不存在的透明人」以来,早自修我多半不会参加。我总是趁第一节课快要开始的时候偷溜进教室,这点鸣也一样。然而这天早上,我们竟不约而同地提早来到了教室。当然,我们没有跟任何人讲话,也没有跟任何人的目光对上。
  我把喜欢看却很久没看的文库本摊开在膝盖上。那是史蒂芬•金的短篇集。顺道一提,我正在读的这篇是名为〈绞肉机〉(The Mangler)的怪作。上次极为贴近死亡的经历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我终于可以把这类小说和现实切割开来,享受阅读它的乐趣。就这点来看,我这个人还挺不信邪的。
  前天,刚发布这地区梅雨季已过的消息。一早就是晴朗无云的好天气,强烈的阳光仿佛在宣示夏天的正式到来。从教室打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也比上个礼拜的感觉干爽、舒适许多。
  我偷偷往坐在靠中庭窗边那排最后一个位子的鸣望去。由于光线的关系,她看上去就像是个模糊的「影子」。跟五月我初次走进这间教室时看到的一样……不过,她根本不是什么影子,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时间过得真快,已经一个多月了?
  上课钟声敲完隔了一会儿,教室的前门才被打开,导师久保寺先生走了进来。
  他就像往常一样,穿着朴素的白衬衫。像往常一样,动作慢吞吞的,不怎么灵光。乍看之下,他就像往常一样,但又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以下就是他不一样的地方。
  平常老师都会打领带的,今天却没有打。平常早自修的时候,他都只带着点名簿,今天却抱着黑色的公事包。还有,平常总是整齐旁分、一丝不苟的头发,今天却显得非常凌乱。站在讲台上面对着我们的久保寺老师,今天看起来确实有点奇怪。他的眼神涣散,感觉好像并没有在看任何东西。而且……
  连我坐在这里都看见了,他半边的脸正断断续续地抽动着。
  就好像痉挛一样,脸部的肌肉不停往上扯。这好像叫脸部抽筋?很明显的,那是一种病态、不正常的抽搐。我不知道除了我以外,级任老师的这副模样有几个人注意到了,又注意到了多少。虽然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教室里却还是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各位。」
  双手撑在讲桌上,久保寺老师说话了。
  「各位,早安。」
  连这声招呼,刚开始听到时也觉得哪里怪怪的,跟脸部的肌肉一样,那声音是往上提的。
  三神老师没有跟来。今天她该不会请假了吧?不过,早自修她本来就不是一定要在场。
  「各位——」久保寺老师又说话了。「今天,我必须跟大家道歉。今早,趁这样的场合,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跟大家……」
  他的这番话,让教室的窃窃私语声顿时静了下来。「我怀着『大家同心协力,明年三月一起快快乐乐地毕业』的心愿,跟大家一起努力到了现在。虽然从五月开始陆续有悲惨的事发生,但这一切总会过去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久保寺老师的眼睛并没有看着学生,感觉他好像瞪着空气在说话,眼神虚无、迷离。讲桌上摆着他带来的公事包,老师一边说,一边打开公事包,把右手伸了进去。
  「接下来,就要看你们的了。」他讲话的语气好像在朗读课文。这点本身倒是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只是……
  「事情一旦开始,是不是我们怎么挣扎都没用?又或许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它停下来?——说老实话,我真的不晓得。我怎么会晓得?话说回来,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不过,毕竟我是这个班的导师。照理说,我应该和大家同心协力,永不放弃、共渡难关才对。明年的三月大家再一起开开心心地毕业。我原本也是这么希望的,原本也是……」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的语气。
  然而,却从这个时候开始,老师的举止变得怪怪的,就连声音都越来越小声……令人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老师突然吐出有如崩毁、坏掉的激烈话语——我只能这么形容。「啊嘎」、「咕嗝」、「呜叽」……这些写出来简直就像是鬼画符的声音,从他嘴里吐了出来,搞得我们一愣一愣的,却在此时……
  老师的右手慢慢从讲桌上的公事包里伸了出来。他手里握着的,是不该出现在国中教室里的东西。有着……银色利刃,像是大型美工刀或菜刀之类的东西——就连我坐在这里都看得一清二楚。当下我们还搞不清楚状况。老师发出那种怪声,拿出那种东西,到底是要干嘛?然而,两、三秒后,我们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久保寺老师先是把握着刀柄的右手往前方举起,接着把手肘往内一拐,让刀刃的那面朝向自己。这个时候,他嘴里仍不断发出不像是「人话」的怪声。然后——
  就在骚动的同学面前,老师持续发出更激烈的怪声,同时把刀子往自己的脖子上一顶。
  怪声变成了喊叫声。
  窃窃私语声变成了齐声尖叫。
  他喉咙的前面裂开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鲜血喷了出来。瞬间,鲜血喷得到处都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在演戏或恶作剧呢!离讲桌比较近的学生全都被喷到了。有人踢开椅子,没命似的逃跑,也有人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血管就不用说了,好像连气管都被切断了,因为老师发出的已不是生物的「声」,而是类似机械的「音」。不光是握着刀子的手,就连衬衫、脸颊全被他自己的血染红了。都已经这样了,老师还用左手扶着讲桌,硬撑着站着。沾满血的脸上,空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突然间,我觉得他好像在瞪我,带着某种情绪。某种……像是憎恨的情绪。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再一次,老师举起右手,把沾满血的刀子往自己的脖子上送,裂开的口子因此变得更深了。
  鲜血狂喷而出。
  脖子几乎被砍断一半,头支撑不住重量,往后倒去。那裂开的伤口就像不明生物张开的血盆大口。即使如此,老师并没有丢下手里的刀子,他摇晃地试图移动身体,终于……他倒下了。
  从讲台上摔了下来。然后,一动也不动。
  这震撼实在太大了,一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但不久后那平衡就崩坏了,学生们的各种声音宛如溃堤的水溢了出来。我却在此时无意识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往看得清老师的位置跑去。
  最前面一排坐着风见智彦,他不停地发抖,我仿佛可以听到他全身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他的眼镜被血水喷到了、弄脏了,可他并没有去擦它。他甚至没办法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在风见旁边的女生,本来要起身逃跑的,却直接跌坐在地板上。有女生抱着头躲在桌子底下,不断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也有男生四肢着地用爬的,喉咙还不断发出干呕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
  前方右手边的门碰的一声被打开了,有人冲进教室里。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我简直惊讶到不行。一身黑衣打扮,蓬乱的头发……是图书馆管理员千曳先生。
  「大家,赶快出去。」看到倒卧在血泊里的久保寺老师,千曳先生肯定也认为没救了吧?所以他连跑到他身边都不曾,就直接对着学生大喊:「先出去再说!快,动作快!」
  接着他转头看向他刚进来的那个门,喊了声「三神老师」。这时我才发现,三神老师人就站在外面,正一脸惊惶地往里面窥探。
  「老师!事情不好了,赶快叫警察和救护车。麻烦你了。」
  「好、好的。」
  「有人受伤吗?」面向鱼贯走出教室的学生,千曳先生问。
  「看样子好像没有,如果有人不舒服,千万要说,看是要去保健室还是……听到了吗?」
  接着千曳先生的视线对上了我。「啊,榊原同学,你……」
  「我很好。」我故作镇定,跟他点了个头。「没事。」
  「走吧!榊原。」突然有人在我背后说道。我马上知道说这话的人是鸣。
  我回头一看,发现她的脸色比以往都还要苍白……突然发生这么大的事,她当然不可能下受影响,只是——
  望着倒卧在地、一动也不动的久保寺老师的身体,她的眼神怎么好像在看陈列在「夜见的黄昏……」里的人偶一般。
  「……好像不行喔。」鸣自言自语地说道。
  「就算『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为两个,还是一样。」
  「我不知道。」
  「你们也赶快出来。」
  在千曳先生的轻声催促下,我们一起走出了教室,却正好跟先到走廊的同学们遇上了。那群人里面,有顶替樱木由佳里成为女班长的赤泽泉美,还有她的一群跟班。
  她们的脸自得就像纸一样,可一双双眼睛却不约而同地朝我、还有鸣,狠狠瞪视。
  都是你们害的。
  虽然她们嘴巴没说,眼神里却隐含着这样的控诉。我到现在都还听得到。

  6

  听说那天早上,久保寺老师的行为就一直有点怪怪的。在办公室里他都不讲话,人家跟他打招呼,他也爱理不睬的,看上去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整个人魂不守舍……
  话说千曳先生在来学校的路上,碰巧遇到了这样的久保寺老师,途中两人闲聊了几句,那时他的样子就怪怪的,感觉——好像快爆发了。
  他不断重复着「不行了」、「好累喔」这些话,还很沮丧地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甚至还说:「只有你能了解我的处境。」千曳先生曾是夜见北的社会科老师,也曾当过三年三班的导师,这些事久保寺老师应该也晓得吧?两人分手的时候,久保寺老师用小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向千曳先生说道:「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这句话让我很担心——事后千曳先生向我解释道。
  所以在早自修的时候,我才会跑去C号馆的三楼,查看有什么情况。没想到从三班的教室里,来了学生的尖叫声还有哭喊声。
  警察和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久保寺老师早已断了气。据了解,那把被他拿来自杀用的刀子,是他从自己家里带来的切肉刀。
  「警方跑去久保寺老师的家里了解情况,结果发现了惊人的事实。」这些也是后来千曳先生告诉我的。听说好像是警察跑来侦讯他,结果却反被他套出了一堆话。
  「久保寺老师没有结婚,一直跟母亲相依为命。他的母亲年事已高,自从几年前罹患脑中风以来,几乎都没有离开病床。由于他很少跟别人聊他的私事,所以他的家庭状况,就连学校的同事也不晓得……」
  「说到他的母亲,警方找上门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气绝身亡了,而且……还是被枕头给闷死的,很明显的是他杀。」
  「死亡时间据说是十二日星期天的深夜,要不就是十三日星期一的黎明。用枕头压在她脸上把她闷死的人,八成是久保寺老师。警方是这么说的……」
  「换句话说,长期的照护让他心力交瘁。在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情况下,他受不了,把老母亲杀了……不过呢,在那之后他可采取的行动其实有好几个,比方说自首,隐匿不报,或是放着不管、一走了之都可以。但偏偏他选择等到早上,跑上学校的教室里,当着大家的面自杀。」
  「你们怎么想?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可以用『超乎常规的行动』一语带过吗?」
  「你的意思是,连这个也要算在那『现象』的头上?」不知为什么,这些话很自然地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所以久保寺老师,该怎么说呢?做出平常人不太可能会做出的选择……就这样踏入了『死亡』陷阱里?」
  「这个时候,如此解释是挺合理的,只是我无法提出证明。」说着说着,千曳先生又开始搔起一头的乱发。
  「不过呢,认真说起来,教室里的学生没有受到波及,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地点在第二图书室。案发的隔天,星期二的放学后。鸣虽然也在旁边,但基本上她都没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
  「反正,看样子是破功了。」我压低声音,说出大家都不想讲的那句话。
  「久保寺老师,还有他的家人——母亲,这两个人成了『七月份的死者』,对吧?」
  「嗯。」
  「『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为两个的全新『对策』,到头来还是失败了。一旦开始的『灾厄』果真没有止住、没办法止住,是吗?」
  「嗯。我很遗憾……恐怕是这样。」
  我把视线从幽暗的室内移向窗外,瞥见了梅雨过后亮到一片云彩都没有的蓝天。
  今年的「灾厄」没有止住。
  突然间,我脑海竟窜出久保寺老师的脖子涌出大量的鲜血,正一步步染红眼前天空的景象,吓得我赶紧闭上眼睛。
  「灾厄」没有止住。接下来,还会有更多人死掉。


  第十二章 七月之二

  1

  最近我经常作恶梦。
  由于细节记得不是很清楚,所以我也不晓得是不是同一个梦。不过,出现在梦境里的人物差不多是那几个,有刚过世不久的久保寺老师,五月从楼梯上摔下来意外死亡的樱木由佳里,六月因医院电梯事故去世的水野小姐。还有赤泽泉美和风见智彦等这几个还健在的同学。
  久保寺老师满脸鲜血,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向我瞪来。冲着我喊:都是你害的!
  樱木把深深刺进喉咙里的伞尖拔出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也冲着我喊:都是你害的!
  水野小姐也是。医院电梯的门开了,她从里面缓缓爬了出来……然后她说:都是你害的!
  是你害的,都是你们害的——赤泽的嘴里吐出毫不留情的指控。风见、勅使河原、望月也跟着一同起哄。
  别说了。
  别再说了——我想喊,却怎样也喊不出声音来。
  不是,不是我害的——我想否认,却又忍不住……
  忍不住在心里觉得,他们说得也对。
  是我害的。因为我转来了这所学校。虽说我事先毫不知情,但我毕竟和身为「不存在的透明人」的鸣接触了。因而破坏了为了防堵「灾厄」而立下的「规定」,毁了咒语。所以……是我害他们无法躲过今年的「灾厄」,是我害他们死得那么凄惨……被恶梦压住的找,呼吸困难地在半夜里惊醒。同样的事一个晚上要发生好几次,
  我推开被汗水濡湿的被子,在黑暗中反覆做着深呼吸。万一肺再破个洞的话,这次肯定好不了,我肯定会完蛋。我认真地这么以为。

  2

  「哎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已经尽力了。喂,榊原,别那么沮丧嘛!就算你再怎么自责、沮丧,也不能改变什么。」
  自从久保寺老师自杀后,第一个来找我讲话的人竟然是勅使河原。他又回到我刚转学时认识他的那副模样,一头金发,吊儿郎当,跟谁都可以哈啦。可就在不久前,这家伙才把我当作透明人,理都不理我。关于这点,我倒是不客气地酸了他一顿,结果他回说:「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我连向你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你就被大家当成空气了。他们真是太过分了。」
  勅使河原先是皮皮地笑了笑,接着马上一脸认真地问:「你都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不放心地向我确认。「听说你从第二图书室那个叫千曳的老师那里听到了许多,既然如此,你应该能体谅我的苦衷。」
  「我完全能够体谅——我懂。」我把视线从对方的脸上移开,低声重复着「我懂」。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嗯。大家肯定也是因为没辙了,才会那么做。我懂。」
  「不存在的透明人」增为两个的实验已经破功了。既然如此,他们没必要继续无视于我和鸣的存在。再假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所以……不只是对我,班上同学对鸣的态度,也因久保寺老师的死有了重大的改变。只不过,这次他们并没有事先商量好,而是自然而然地就那么做了。
  比方说,星期四的午休我和勅使河原在讲话的时候,鸣也在旁边。从勅使河原的表现来看,他是把她当作确实存在的人,也会偶尔跟她扯上一、两句。不只是勅使河原。班上的每个人都跟上个礼拜不一样了,他们不再假装鸣是「不存在的透明人」。由于鸣本来就是不善于交际的人,所以这种变化非常微妙,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不过呢,我想大家肯定是取得了共识。是的,就连老师在课堂上都会请她起来念课文、回答问题了。
  终于被周遭人「看见」的见崎鸣。
  当然,本来就应该要这样的。但怪的是,看到这种情形我反而开心不起来。
  C号馆三楼的三年三班教室是发生命案的现场,所以马上就被封锁起来、禁止进入了。我们班火速被迁往B号馆的空教室(因此,鸣在用的那套古老课桌椅就被留在C号馆)。校方也安排副导三神老师接任「代导师」,弥补级任导师的空缺。
  教室移往B号馆之后,座位一下子空出许多。案发当天,早退的人就有一半以上,这本来也无可厚非,可到了隔天、隔隔天,还是有很多人以心情尚未平复为理由,请假没来。
  「哎呀呀,这也难怪。」以下是勅使河原对这件事的看法。
  「亲眼目睹了那么恐怖的画面,谁有办法心平气和地待下去?正常人都会想说要在家里休息一阵子。就说我好了,如果教室没换的话,肯定也不会来。」
  「风见同学也是一直没来。」
  「那家伙从小就是胆小鬼,何况他又坐在最前面……没当场被吓死,已经算是奇迹了。」
  别看勅使河原的嘴这么坏,基本上他对那「从小纠缠在一起」的「冤家」还是有感情的。因为他马上补充道:「昨晚我有打电话给他,听起来还挺好的。他说明天就会来了。」
  「所不定有人会一直请假到暑假。反正也没剩几天了。」
  听我这么说,敕使河原马上附和道:「绝对有。」
  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我们对话的鸣,冷冷开口了。「说不定已经有人逃离了这座城市。」
  「逃离?」勅使河原的表情显得有些惊讶。
  「没错。」鸣轻轻点头,「这已不是什么新闻了。每年暑假都会有人从夜见山逃出去。」
  「你是说只要不待在夜见山,就不会有危险?那是真的吗?」
  「根据千曳先生的说法,非常有可能。」
  「喔。那逃出去的人要怎么向家人解释?」
  「会解释吗?不是说连对家人都不能讲?否则就犯了大忌……他们肯定很伤脑筋。」
  「唔。」勅使河原的眉头整个皱起来,「真是见鬼了。」接着,他对鸣投以一瞥,说道:
  「话说回来了,见崎,你很奇怪喔。」
  「你自己也是当事人,怎么可以这么淡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是吗?」
  「该不会你就是……」
  勅使河原的话说了一半,不过,他很快接了下去,以半开玩笑的语气。
  「你就是今年『多出来』的那个人。」
  「我吗?」鸣用那只没被眼罩遮住的眼睛看着他,似笑非笑。
  「我觉得我不是。」
  「我就说嘛。」
  「嗯……不过,听说混进班上的那个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就是『死者』。所以,搞不好……」
  很显然鸣是跟他闹着玩的,因为之前在鸣家里聊起同样话题时,她曾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我知道我不是「死者」。为什么?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那个时候她可以说得那么肯定?
  「不过呢,我在想,该不会勅使河原同学才是吧?」鸣再度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你说呢?」
  「我、我吗?」勅使河原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猛翻白眼。
  「别……别开玩笑了。」
  「真的是『玩笑』吗?」
  「我啊,确实是活着的。食欲也好、物欲也罢,都旺盛得很,压根就跟死不死的沾不上边。还有,不是我吹牛,从小到大的事,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勅使河原忙于撇清,看到他的反应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然而……他正是今年「多出来的那个人」的可能性,并不能说是零。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好好思考。

  「死者」,是谁?

  写在鸣桌上的那个疑问,如今成了急需解决的问题。

  3

  久保寺老师的猝死,在古池町的外公外婆家中当然也引起了话题。
  五月以来,相关人等陆续死亡,那时外婆总是以极夸张的语气,反覆嚷嚷着「好可怕唷」,不过,这次从我这边听闻久保寺老师自杀的背景后,她的台词一下又变成「好可怜唷」。外公呢,还是老样子,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懂了多少。不过,他对「死」、「死掉」这些字眼倒是很敏感,只要一听到就会马上说「我再也不想参加葬礼了」,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了起来。
  至于怜子阿姨呢,她是有安慰我说:「恒一你们肯定都吓坏了吧?」但对于事件本身,她就像平常一样没什么意见。哎,也不能怪她。我是可以理解啦,不过——
  「十五年前的事,你想起来了吗?」我还是会忍不住问她。
  「之前我们聊到,怜子阿姨读国三的那年,已经开始的『灾厄』竟然中途停止了。你还记得它是怎样停止的吗?」
  然而,不管我怎么问,怜子阿姨就只会偏着头,一脸迷惑。
  「你好像说暑假发生了什么吧?那个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呢?」
  怜子阿姨用手托着下巴,努力思索着,最后不是很肯定地说道:「那年暑假……」她好像在自言自语。
  「理津子姐姐死了……家里的人认为我一直关在家里也不好,所以……啊,所以我去参加了夜见山的营队。」
  「营队?」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忍不住探出身体。
  「竟然有这种事。暑假的营队,是全校大露营吗?」
  「没有,没到全校大露营那么盛大。好像就只有我们班而已。」
  「『夜见山的营队』,是怎样的营队?」
  「就是……」怜子阿姨回答不出来,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外婆在这时开口了。
  「就是在夜见的山上办的营队。」
  「——啊?」
  「夜见山原本就是山的名字。是先有山,才有了城镇,城镇的名字是向山借来的。」
  啊……说到这个,这个城市的北边确实有一座叫夜见山的山。这还是怜子阿姨告诉我的,我记得是在四月,她来探病时跟我说的。
  「『夜见的山上』,地方上的人都这样讲吗?」
  我一问,外婆马上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还说:「年轻的时候,我经常和外公去那里爬山。从山顶可以了望整个城市,视野好得不得了呢。」
  「是吗?」我把目光转回怜子阿姨身上,
  「所以,你们在那夜见山上举办了营队。只有三年三班参加的营队?」
  「……没错。」怜子阿姨依旧是一脸迷惘,回答得不是很干脆。
  「在夜见山的山脚下,有一栋建筑物。原本的所有人是夜见北的校友,后来他把它捐给了学校,所以偶尔学校会借那边举办营队什么的。那个时候,我们导师问说有谁要去……」
  「然后呢?」我急着问下去。
  「你们宿营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印象中好像是有。」怜子阿姨放下托着下巴的手,缓缓摇了摇头。「可我就是想不起来。我觉得确实发生了什么事,但真要说我又……」
  「是吗?」
  「我真是没用,对不起。」怜子阿姨说完,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你不用……」——跟找道歉。
  后面的话我含在嘴里,没有讲出来。我的心情十分复杂。看到怜子阿姨那么难过的样子,我心里也很痛苦。况且,这一切都是十五年前的那个「现象」惹出来的。身为当事人的她记不得以前的事也不是她的错。
  这时再怎么追问也没有用。不过,至少我已经掌握了些许线索。总之,先去向千曳先生求证。顺便听听他的意见。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对怜子阿姨说「我没事」,试图挤出笑容。
  「我没事。所以怜子阿姨也不要太勉强了。」

  4

  十七日,星期五的早晨。
  昨晚终于没有作恶梦了。大概是因为勅使河原那几句百无禁忌的话,让我把事情看开了的缘故。看来我还真该感谢那小子。
  「这不是榊原同学吗?」
  这天早上上学途中快看到校门口的时候,我突然被人叫住。
  前方响起听起来颇为陌生的男性嗓音。我讶异地看向对方的脸,似曾相识的中年男子朝我走来,脸上泛起温柔的笑,轻轻举起一只手。
  「呃,您是……」我赶忙在记忆中搜索对方的名字。
  「大庭先生,对吧?夜见山警察署的。」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水野小姐意外身亡后,有两名刑警跑来教职员办公室侦讯我。其中一个年纪较大、脸圆圆胖胖的就是他。
  「请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碰巧遇到了熟面孔,想说过来打声招呼。」
  「是为了星期一久保寺老师的那个案子吧?大庭先生也负责那个案件的调查吗?」我开门见山地问。胖胖刑警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啊,你说得没错。」
  「那天早上,榊原同学在教室里目击了整个经过?」
  「是。」
  「你吓到了吧?级任导师突然做出那种事……」
  「是啊。」
  「本案已经被当作自杀事件处理了,完全没有任何疑点,问题在于自杀的动机。」
  「我听说了,好像老师是因为长年卧病在床的母亲……」
  「已经传开了吗?」刑警无奈地撇嘴,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接下来他竟然跟我讲了这样的话。「你们那位老师,在杀死母亲去学校上班之前,好像还在家里磨自杀用的刀子,磨得非常认真。我们在他家的厨房发现了这样的迹象,光想像就觉得那画面很诡异。」
  「…………」
  「不管问谁,谁都说久保寺老师是个非常认真、稳重的人,这样的老师竟然会做出那样的举动。真的很不正常。」
  「就是说啊。」这个刑警在这种地方把我拦下来,到底想说什么?想打听什么?结果……
  「上个月,水野沙苗意外身亡。」他突然提起这个。「上上个月,则有樱木由佳里的意外死亡。同一天,她的母亲也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
  「啊,没错。」
  「我们调查过后,发现这几起案件都是单纯的意外,没有其他的可能性,换句话说,根本不足以构成刑案,连调查都不用调查。」
  「喔。」
  「可这要怎么说呢?我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上个月好像还有一个人是病死的,听说是叫高林的学生。在这么短的期间,同一个班上的人相继死掉。这样的事实叫人不注意也难。你不觉得吗?」
  刑警一边说,一边刺探性地直盯着我的脸瞧。然而,我就只能歪歪头,表示不清楚。
  「我很难不注意,所以就到处打听,问了许多。这纯粹是我个人的兴趣。」刑警继续说道,我还是偏着头不说话。
  「没想到我查啊查的,竟然让我查到一个很奇怪的传说。就叫做『三年三班的诅咒』。」
  「…………」
  「榊原同学应该也听说过吧?夜见山北中学的三年三班被诅咒了,不定期地会遇到『有事的一年』。在那一年里,每个月都一定会有跟班上有关的人死去。而今年就是那『有事的一年』。虽然我觉得很可笑,但还是去调查了。没想到,过去确实有几年学校的学生或关系者死伤特别惨重的。」
  「我什么都……不晓得。」我试图撇清,拼命摇头。看在刑警眼里,我的反应很奇怪吧?
  「啊,没有啦……我也知道这不是可以调查侦办的问题。我要是去跟同事或上司讲,也只会被他们取笑而已。」如此说道的刑警,圆脸上又堆起温柔的笑容。
  「假设『诅咒』什么的是真有其事,我们也不能怎么样。这就是现实。不过呢,我纯粹是因为个人的兴趣,想把事情弄清楚……」
  不知为什么,我很能理解对方的想法。不过,我能给他的也只有中肯的建议。
  「刑警先生,我劝你最好不要涉入太深。这件事本来就不值得警方调查,万一不小心被卷入的话,说不定连你都有危险。」
  「同样的忠告,我已经在别处听过了。」圆脸刑警的笑容变成了苦笑。
  「是喔。我还在想应该不至于吧?哪有那么玄的事……」
  刑警不再争辩,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接着掏出一张绉巴巴的名片,递给了我。
  「也许警方帮不上忙,但如果有我派得上用场的地方,请不要客气,尽管来找我。打手机也可以。那张名片的后面有我的手机号码。」
  「好。」
  「不瞒你说,我有一个读小学四年级的女儿。」最后刑警加上了这段话。「如果让她念普通的公立国中,应该就是夜见北了吧?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那么不放心。想说要是有一天,我女儿也被编进三年三班的话……」
  「原来如此。」我理解地点了点头,并在这时说出很不负责任的话:「没问题的,我想到那时候,什么诅咒之类的东西肯定会消失的。一定会……」

  5

  那天放学之后,我和鸣两人造访了第二图书室,当然是为了见千曳先生。勅使河原、还有那天开始来上学的风见好像也很想来的样子,但被我委婉地拒绝了。人多嘴杂,我怕谈话的焦点会变得模糊。
  「嗨!你们二位,还好吗?」千曳先生发出刻意装出来的爽朗笑声,迎接我们的到来。谈不上好,但也没有不好……我心里这样想,不知该怎么回答。一旁的鸣倒是很得体地应道:「托您的福,我们没事。」
  「既没有遭逢意外,也没有得到急病。」
  「出了『七月的死者』后,『不存在透明人』的游戏好像也跟着结束了?」
  「是的。不过,这样反而让我觉得曾经有的平衡被整个破坏掉了。」
  「是啊。你说平衡……应该是秩序吧?这样比较贴切。接下来怎么办?大家都尽力了。」
  讲到这里,连千曳先生也认真了起来,不再故作轻松、俏皮,回复到正常的语气。
  「对了,今天三神老师有到这里来。」
  「你是说三神老师?」我马上有了反应。
  「很意外吗?」
  「不,并没有……」
  「她也知道我的经历,所以特地跑来跟我聊了一下。」
  「聊……你是说她跑来找你、跟你请教,今后要怎么当三年三班的代导师吗?」
  「嗯,差不多是那样。」千曳先生回答得很暧昧,接着他话锋一转,「那你们呢?是不是也有事要跟我聊?」
  「啊,是。」我老实地点头承认。
  「我有想确认的事和想问的事。」
  「哦?」
  「其实……」
  于是,我向千曳先生说出「『灾厄』开始后又突然中止那年」的事。那是发生在十五年前,一九八三年怜子阿姨还是三年三班成员时的事。好像因为那年暑假班上举办营队活动时发生了某件事。——这些事我已经先跟鸣说了。
  「一九八三年——没错,确实是那一年。」
  千曳先生一边把眼镜的鼻梁架往上推,一边缓缓闭上眼睛、睁开眼睛。
  「这二十五年来,它是唯一中止的一次。」
  说着说着,他从柜台后面的抽屉把封面是黑色的活页记事本拿了出来,就是搜集有历代三年三班名册的那本。
  「总之,你们先看看这个吧!」
  千曳先生把记事本向我们递来。一九八三年的那页已经打开。
  和其他页一样,按照号码排列下来的名字当中有几个被打上红色的×。那是死掉的学生。在他们名字右边的空白处,注明了死亡的日期和原因。有些是学生本人没事,家人却死掉的——这样的例子也有几个,但关于怜子阿姨的姐姐理津子的死,上面倒是没有注记。
  「那一年的牺牲者,撇开我漏掉的理津子不算,总共有七个人。四月两个,五月一个,六月、七月各一个,八月两个。你说理津子是在七月过世的,那七月就有两个,总共是八个——如你所见,接下来,九月以后就没有人死掉了。」
  「也就是说灾厄是在八月止住的?」
  「没错,你看『八月份死者』的死亡日期。」
  我听他的话,仔细看了上面的纪录。进而发现……八月死掉的那两个人都是三班学生本人。而且他们死亡的日期还是同一天,「八月九日」。至于死亡的原因,同样都是「意外」,
  「两名学生在同一天,死于意外……」
  其关联性一眼就可以看出。
  「难道,这是在暑假参加营队时发生的?」
  千曳先生无言地点了点头。
  「营队活动期间发生了意外,有两个人死掉了。不过,也因为那意外,该年的『灾厄』就止住了……你看那一页下面的空白处,没有写上『死者』的名字对吧?」
  千曳先生要我注意。仔细一看,确实上面什么都没写。
  「那年根本无从查证谁是『多出来的人』,也就是『死者』。因为『灾厄』中途就停止了,所以那『多出来的人』恐怕没等到毕业就消失了。同一时间,他或她曾存在的痕迹也跟着消失了。由于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所以我一时也愣住了。等到我发觉事情不对劲,展开调查时,相关人等的记忆已经消失了、变淡了,再也没有人记得『多出来的人』叫什么名字……」
  「唔。」
  我用手撑着额头,陷入沉思,一旁的鸣突然说道:「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年的『灾厄』在八月总算止住是事实。」
  「没错。」
  「重点就在于为什么——是怎么办到的,对吧?」
  「嗯。」
  「那个『为什么』,到现在还找不到答案?」
  「不是很肯定。我知道的,充其量不过就是谣传和猜测而已。」
  「谣传、猜测……怎么说?」
  这个问题是我问的。千曳先生苦恼地皱起眉头,用力抓搔起乱七八糟的头发。
  「营队,就像刚才榊原同学所说的,是在夜见山山脚下、学校所有的会馆里举办。」
  「那个会馆现在还在吗?」
  「一直都保留着。是一栋名叫『咲谷纪念馆』的建筑,至今偶尔还是会有社团去那边办活动。不过我想应该很老旧了吧?——话说,在那夜见山的山里面,有一座古老的神社。」
  「神社?」
  「它的名字就叫做夜见山神社。」
  「夜见山神社……」
  我一边低声复诵,一边偷看鸣的表情。她毫不迟疑地点头,可见早就知道有这间神社了。
  「听说宿营期间,大家曾一起去参拜了那间神社。好像是级任老师提议的。」
  「参拜……」
  我还是不懂。「不会吧?难道他们去祈求神明的保佑?」
  「是有这样的说法。」千曳先生的语气冷冷的。「原本『夜见山』这三个字,就是二十六年前死去的岬同学的姓。再加上,从以前就有人传说,夜见山的「夜见」(yo-mi)其实是源自于「黄泉」(yo-mi)一词。因此,盖在那里的神社……怎么说呢?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为是隔开阴阳两界的『要地』。我想那届的级任老师肯定是想到了这个吧?」
  「于是,『灾厄』就停止了?」
  「是啊。这是很合理的推断。」
  「既然如此,千曳先生,碰到『有事』的那年,只要去神社参拜就啥事都没有了……」
  「啊。确实有人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在那之后。」千曳先生依旧冷冷地说道。「不过,好像没什么效果。」
  「那……」
  「所以才说这只是『谣传或猜测』。到最后还是搞不清『为什么』或『怎么办到的』。」
  「也就是说,去拜拜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不,也不能说得那么武断。」
  「为什么?」
  「因为说不定有所谓『拜拜的规定』啊。比方说,要选在八月上旬、盂兰盆节前的那个时候,凑足几个人才有效果之类的。」
  「啊……的确。」
  「或有其他条件,当然也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性。」千曳先生先是盯着我瞧,然后往鸣瞥了一眼,「今天三神老师来找我时,其实也谈到这件事。」他继续说:「十五年前『灾厄』为什么停止、是怎样止住的?我把刚才说给你们听的告诉她,她似乎得到了许多启发,拼命点头、沉思,最后还喃喃自语地叨念道:『这样啊』、『原来如此』……」说到这里,千曳先生停顿了一下,「看她那样子,今年八月可能也会举办同样的活动吧?」讲完后,他再度盯着我的脸看。
  「她也有过前年的痛苦经验。久保寺老师死后,又临危授命成了代导师,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我想她都不会放弃吧?」
  对此,我无言以对,鸣则是轻声叹息。千曳先生边抓头发边说:「假设真是如此,那么问题就在于会有几个学生参加了,对吧?」

  6

  「我有件事要向大家宣布。虽然时间有点紧急,但下个月的八号到十号,我打算举办三天两夜的营队活动。地点在夜见山的……」
  隔周的星期二,七月二十一日。在热得像蒸笼的体育馆里,举办完第一学期的结业式,我们回到教室,在暑假前最后一次的导师时间里。
  如千曳先生所料,我们从代导师三神老师的嘴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这天的这个时间,教室里面的学生不到二十个人。有人是从久保寺老师去世后就一直没来,也有人是来了一下又请假。其中可能也有像鸣所说的,取得了家人的谅解和协助,趁早逃出这个市镇。
  突然获得要举办宿营的告知,教室里一片哗然。从学生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样子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对暑假临时多了这么一项活动感到非常的困惑。大家并不知道个中原委,会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
  「请大家把它当作很重要的活动。」三神老师没有先叫大家安静下来,反而扯开喉咙喊:「这是很重要的活动……不过,也不强迫,能参加的人尽量参加。——可以吗?」
  她只能点到这里,不能再透露更多。
  我们就学十五年前的三年三班,在同样的地方、同一个时间举办班级宿营,然后大家一起上夜见山的神社拜拜,说不定今年的「灾厄」就会停止了——宿营是为了这个才举办的,她当然不能在公开的场合这样讲。站在讲台上的三神老师,可能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友情愿得十分僵硬。不过换个角度看,又会觉得她有说不出的茫然。
  惶惶不安的我,很努力想要去了解她的心理状况。
  「关于细节,这几天我会寄资料到各位府上,连同报名表一起,有意愿参加的人请在这个月底前回函。——可以吗?」
  关于宿营的说明就这样结束了。有几个人举手想要发问,却都被三神老师视而不见地挡掉了。不管怎么样。我们终于要迎接暑假的到来。国中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不,也许是「人生最后」的一个暑假。


  插曲之三

  宿营的单子,来了吗?
  来了,今天。
  怎么办?要参加吗?
  这还用问,当然是不参加啰。
  可是三神老师说,这是很重要的活动。
  又不是考前冲刺班,没参加没差吧?
  上面写说「目的•增进班级情谊」。
  真搞不懂。为什么要在「有事年」的暑假办这种活动呢?有人都因为待在夜见山危险而逃到外地去了,万一参加宿营不小心发生意外的话……
  可是……
  哪儿都不去,乖乖待在家里才是最安全的。外面可是危机四伏啊。
  …………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们这么倒霉?真是太不公平了。难得的暑假都泡汤了。依我说,要是那个转学生不和见崎鸣讲话,符咒肯定会成功的。
  ——或许吧。
  决策小组的成员也有问题啦。一开始就上紧发条……趁转学生到校之前,把事情讲清楚不就好了嘛。
  嗯。不过,事到如今再来抱怨这些也于事无补。
  也对啦,因为我们原本也不相信真的会死那么多人。
  就是说啊,谁想得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
  宿营的行前通知书来了耶。
  嗯。
  你怎么样?
  呃,我……
  不去吗?
  啊……嗯。
  喂,班长,你可是兼任决策小组的成员哟。你不是最应该参加的吗?
  呃……可、可是……
  你不会是害怕吧?怕宿营期间发生什么事?
  也、也不是这么说啦……
  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啊?没那么简单,是指?
  就是宿营呀,肯定别有用意。三神老师不是也说了吗?这是很重要的活动。说到这个,我后来从榊原那儿听说……

  *
  八月八号到十号,和十五年前宿营的日子一样欸。
  嗯,是呀。
  也一样要去夜见山神社拜拜吗?
  是有这个打算。
  在第二天的九号?
  因为十五年前也是排在那天。
  可是,十五年前的意外就是在那天发生的……
  我知道,千曳老师让我看过那时的资料。不过,既然要试试看,不是应该选在所有条件都一样的情况下进行吗?
  那,结业式当天,你为什么不向大家说清楚呢?
  啊,因为……我没有把握。
  …………
  这真的是「很重要的活动」吗?今年的「灾厄」真的会就此停止吗?我到底该怀有多少期待?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都还在怀疑……所以,那时候我只能那么做。
  你的意思是,现在你就不再疑惑了?
  ——我不知道。
  …………
  虽然不知道,不过,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对吧?这是我的想法。

  *
  还是去会比较好吧?那个宿营。
  你怎么又这么说?
  说不定,大家会因此而得救呢!
  得救?
  我是有听到一些风声啦。喏,不是有个叫夜见山的神社吗?我们宿营时好像要去那里拜拜,请求神明保佑。
  啊?
  以前好像有班级因此而得救。
  真的吗?
  传言是这样啦。
  喔……
  喂,怎么办?
  参加的还有谁啊?
  赤泽同学说她会参加。她说这是她身为班长,以及决策小组成员该负的责任。还有,杉浦同学也会去。
  杉浦啊,感觉他好像赤泽同学的贴身侍卫呢!
  啊,中尾应该也会去。
  他是因为赤泽同学要去吧?
  没错。「女王陛下,小的也要去。」感觉就像这样。
  做男人做到这样真是太可悲了。
  对了,望月应该也会去吧?他为的就是三神老师啰。
  这不用说大家都知道。然后,榊原应该也……
  见崎同学呢?她怎么样?
  这个嘛……
  我是希望她不要参加啦。
  不过,不是已经没关系了吗?「透明人」的符咒都已经破功了。
  话是没错啦。不过,我总觉得见崎同学很难亲近……你不觉得她看人的眼神冷冰冰的吗?
  你就这么怕她喔?
  不是怕,应该说是不舒服……
  ……我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女生跟她长得超像的。
  你说有人和见崎同学很像?
  没错。
  可是,见崎同学不是独生女吗?
  姓氏不一样。不过,那女生的名字好像就叫做Misaki。
  啊?
  其实到今天我偶尔还会怀疑,她们两个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那个女生国中读哪里?
  五年级的时候她就搬家了,所以我不是很清楚。
  那她有戴眼罩吗?
  这个……倒是没有。
  听说见崎同学是在四岁时失去左眼的。
  啊,那就……
 楼主| 发表于 2012-9-23 16: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七月之三

  1

  最近又常作恶梦了。
  和之前的梦魇不同,这次的内容没有出现「都是你害的」,与责备自己引发灾厄无关……
  「死者」,是谁?黑暗中,我不断问着自己这样的问题。
  「死者」,是谁?为了回应我的问题,不同的脸孔一一出现。
  风见、勅使河原、望月。转学以来,跟我交情还不错的他们。
  剑道部的前岛、水野小姐的弟弟、坐在我前面的和久井。赤泽、杉浦、中尾,小椋……这些我虽然不熟,但至少名字和长相不会弄错的人。
  然后是……鸣。
  以及其他三年三班的同学。到底谁是今年「多出来的人」(死者)呢?
  从黑暗深处随机出现的他(她)们的脸孔,一一崩解溶毁,最后变成飘着恶臭、令人作呕的异形。就像经常在恐怖片里看到的那样,经过特殊化妆,他们有了惊人的改变。然后……最后出现的,肯定是我——榊原恒一的脸。
  只在镜中或照片里看过的我自己的脸。连它也开始溶解,变得恐怖无比。
  ……我?是我吗?
  难道我才是混进班上的「死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难道?
  我一边用手抓抠自己崩解的脸孔,一边发出刺耳的呻吟声……就在此时,我突然惊醒。这样的梦已经连续做了好几晚。
  所以,也许我自己才是「死者」?我认真思考这样的可能性。
  「死者」并不知道自己就是「死者」。他(她)的记忆经过了调整、改变,让他(她)以为自己没死,还好端端地活着。若真是这样……
  那,我也有可能是死者,不是吗?
  今年四月初的时候,课桌椅是刚好的。然后到了五月,就少了一组。这全是因为我中途转学进来的缘故。
  临时多出来的人是我,假设这个我就是今年的「死者」……
  那么,不只我没有自觉,连外公、外婆、怜子阿姨还有父亲都会忘记我已经死掉的事实,所有纪录也会被窜改到毫无破绽,完全兜得起来。
  ……不,等等。
  我用力摇头,将掌心贴向胸口,确认心脏仍正常规律跳动着,并静下心来思考。千曳先生和鸣告诉我的,「多出来的人」(也就是死者)基本法则是:
  二十五年前三年三班开始出现某个「现象」,而每年的死者都是从过去死于这个「现象」的人随机产生的。「灾厄」殃及的范围,包括班上成员以及他们二等亲以内、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不过,即使在范围内,只要不住在夜见山就没事。
  我试着拿这个法则跟我的情况做比对。
  要死于这个「现象」,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我得曾经住过这里,而且,当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必须有二等亲以内的亲人是夜见北三年三班的成员——但根本没有这回事。
  母亲国三的时候,这世上当然还没有我这个人。怜子阿姨国三那年的春天,我在这里出生了,但怜子阿姨和我是阿姨和外甥的关系,属三等亲。所以也就不在「灾厄」影响的范围之内。母亲理津子可能会受到波及,但我应该不至于……
  十五年前的七月母亲过世,我这个独子在那之后就随父亲搬到东京去了,和夜见北三年三班根本扯不上关系。直到今年四月,我上国中后才又回到这里。
  ……不可能。
  吱吱吱的重低音莫名其妙地响起。什么?瞬间,我感觉不太舒服,不过很快就好了。
  不可能。
  我说给自己听,我不可能是「死者」。
  住院时来看我的风见和樱木肯定也透过当时的互动确认了这一点。那时他们问我……
  ——你是第一次住在夜见山吗?
  ——我是想说,说不定你以前曾经住过这里。
  ——那长期度假呢?
  当时我心想这是哪门子的问题啊,现在才知道,他们是为了试探我这个转学生是不是「死者」,而且最后风见还要求跟我握手。
  「这也是确认程序的一环。」鸣告诉我说,在放暑假之前。
  「据说第一次见面和『死者』握手的话,他的手会冰得吓人。就因为这样的传言,所以他们才会……不过,千曳先生也说了,这个传言很怪,应该是后来穿凿附会的,没什么可信度。」
  可是,假设我就是今年的「死者」,而当时风见和樱木也发现了这个事实,那接下来他们打算怎么做?
  对于我突发奇想提出的问题,鸣还是很有耐心地回答。
  「如果是那种情况的话,我想从五月榊原同学到校的那天起,被当成『透明人』的就不是我,而是榊原同学了。」
  「我?」
  「没错。大家会把原本就不应该存在的『多出来的人』当作是『透明人』。如此一来,人数就完全吻合了。这肯定要比随便找个人当『透明人』的效果要来得好。」
  「这样,『灾厄』就不会发生了?」
  「应该吧。」
  「那——」
  这时我又丢出一个临时想到的问题。「如果是在后来才发现『死者』的真正身分呢?可不可以等到那时候大家再把他当作『透明人』……」
  「那样肯定行不通。」鸣马上否定了我的假设。
  「因为『灾厄』已经开始了。所以,就算之后让数字弄吻合现实也已经……」

  2

  暑假第四天,七月二十五日的晚上,我和许久不曾联络、远在印度的父亲通上电话。
  「喂,已经放暑假啦。有没有朝气十足啊?」什么都不知道的父亲一如往常地没个正经。
  「马马虎虎啦。」我也用一如往常的语气回应着。我认为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他,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因为让他知道了也不能怎样。
  「对了,恒一,你知道后天时什么日子吗?」
  被这么一问,我突然吓了一跳。——不过,我尽量装作没事的样子,
  「哦,你还记得啊?」我反问。
  父亲稍微加强了语气:「那还用说。」
  后天,七月二十七号,是十五年前在这里去世的母亲理津子的忌日。
  「你现在人在夜见山吗?」父亲问。
  「是呀。」
  「不回东京吗?」
  「你是想说,就算只有儿子也该去祭拜一下吗?」
  「没有啦。我当然不会勉强你。又没有事先和你商量。」
  「就是说呀。我也在伤脑筋,不知该怎么办呢……」
  母亲的遗骸不在夜见山,而是放在东京榊原家的家墓里。每年的忌日,我和父亲都会一起去祭拜母亲。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没有一年缺席。
  「想说你要不要自己回去一下……」
  其实我也曾经想过,既然要留,当然不会只有「一下」,干脆一整个暑假都待在东京好了。如此一来,就算离开了夜见山,至少这段期间就不怕灾难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了。
  「还是算了吧。」我说。
  「这里是妈出生的地方,也是妈去世的地方,应该不用特地跑回东京的墓园吧?」
  「啊,也对。」父亲很快就被我说服了。
  「代我问候外公外婆。我自己也会再打给他们的。」
  「啊,好。」
  这个夏天,我有不回东京的理由。其一……当然是因为鸣。我怎样都无法丢下她,独自逃到「讯号范围外」去——
  其二,则是因为八月的宿营。我是不是也应该参加,为终止「灾厄」做点什么?这样的念头似乎越来越强了……
  「对了,爸。」趁此机会,就来问吧!我稍微调整语气,「我可以问我妈的事吗?」
  「你妈啊?她长得很美。也很有看男人的眼光喔。」
  「我不是问你这个……」
  之前在电话里,我曾向父亲提起夜见北三年三班的事,他好像完全没有印象似的。这意味着母亲不曾对父亲说过「被诅咒的三年三班」吗?还是父亲听过却忘了呢?——两者都有可能。
  「你看过母亲国中时代的照片吗?」
  听我这么一问,电话那头的父亲似乎愣了一下。
  「你之前是不是也曾说过你妈国中时代怎样之类的。」
  「因为我现在读的是同一所国中,难免会……」
  「我记得订婚后,她让我看过国中的毕业纪念册。啊,高中的也有……你妈真美。」
  「那本纪念册现在在东京家里吗?」
  「嗯。应该收在书房里吧?」
  「其他的照片呢?」
  「咦?」
  「除了毕业纪念册以外,妈还有其他的照片吗?国中时代的照片?」
  「我是没丢啦……不过,你时说毕业纪念册以外的照片吗?她好像没有特别珍藏耶。」
  「那——」我试着缩小问题的范围。「爸你看过吗?妈在国中毕业典礼当天,和全班同学合拍的纪念照?」
  「呃……」
  沉默了几秒。沙沙,电波受到轻微的干扰,不久……
  「那个照片怎么了吗?」
  听得出来父亲似乎起了疑心。「呃……」我欲言又止。
  「那个,怎么说呢?听说那张照片有点奇怪。呃,好像是灵异照片。」
  「灵异照片?」父亲的声音显得有些吃惊。
  「恒一,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但这种话能当真吗?我真没想到你会相信灵异照片这种东西……」
  「不,那个,总之……」
  「……嗯?」就在此时,父亲的声音变了。「等一下!等等,恒一。——啊,说到这个,我以前好像曾听理津子提起过。」
  「真的吗?」我握紧听筒。
  「是怎样的?」
  「她说有张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好像说拍到幽灵什么的。对了,是国中时代的……」
  「那张照片你看过吗?」
  「没有。」父亲稍微压低声音,「我当时只是随便听听,没说想看,也没要她拿给我看。不过,她说这种东西放在身边毛毛的,所以都留在老家。」
  「老家?」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在这里?」
  「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留着就是了。」
  「也……是啦。」我一边应声,一边想说——这就要问外婆了。
  母亲出嫁前的房间或贮藏室,或许还留有她以前的私人物品也不一定。这其中有可能……
  「喂,恒一,你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怪事?」
  我的表现果然让人觉得可疑,父亲这么问道。
  「没有啦,没事。」我立刻回答。
  「我只是无聊问问。啊,不过我在这里交了几个朋友,而且下个月我们班要举办宿营。」
  「——是吗?」
  然后,他用罕见的认真口吻告诉我说:「你妈真的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我对她的爱到今天依然没变。所以,恒一,你对我而言……」
  「我懂、我懂。」我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打断他的话。如果他接着说「我爱你,儿子!」我就要担心他是不是在印度热昏头了。
  「那再见啰!」我边说边按下通话结束按钮,又轻轻加了一句:「谢谢你,爸!」

  3

  勅使河原哪天不挑,刚好挑到一周开始的第一天,也就是母亲的忌日,他下午打给我:「有话跟你说,你可不可以出来一下。」
  我才迟疑一下,就被敕使河原损了一句:「还是你要和鸣约会?」这家伙真会见风使舵,变得可真快……不过,因为事情的真相我已经明了,所以现在我并不怪他。
  约定的场所是在学校附近飞井町的一家名叫「INOYA」的咖啡店。好像望月现在也跟他在一起。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就是要跟我谈。如果约好了要约会,就带她一起来。因为这也是全班同学的问题。——都已经讲成这样了,不去也不行。仔细询问那家店的地址,记在纸上,我立刻从家里出发。
  在酷热的夏天里,我搭着巴士前往飞井町,汗流浃背地照着他说的路径走……大概花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抵达目的地。「INOYA」就位在面向夜见山川环河道路的一栋大楼的一楼侧边,气氛绝佳。这家店白天是咖啡店,到了夜晚好像也有卖酒。为了趁早逃离酷热的天气,我快步进入店里。室内超强的冷气让我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嗨!在等你呢!榊原。」勅使河原举起一只手,招我过去他们坐的那张桌子。他穿着鲜艳的凤梨图案夏威夷衬衫。品味还真叫人不敢苟同。
  坐在勅使河原对面的望月抬头看到慢慢走近的我,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穿着白色的T恤,正面印有大幅图案,所以看到的瞬间我还以为是「标语T恤」,不过看了图案后才知道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
  那是谁?我还来不及想,就看到一排字母贴着胡子男的下颚,斜斜排列着:Salvador Dali※(※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
  唔,没想到这家伙不是只爱孟克啊,
  我坐到望月旁边的位置,环顾了一下店内。朴实的印象和大楼外观迥然不同……怎么说呢,感觉走的是复古风的装潢。和往常一样,我对店内播放的音乐曲名依旧一无所知,不过听起来是带点爵士味道的慢节奏乐曲。嗯,这种音乐我还能接受。
  「欢迎光临!」不一会儿,一位年约二十多岁的女性递来了菜单。她一身侍者打扮,一头披肩直发,感觉和店内的氛围十分相融。
  「你也是优矢的朋友啊?」她和蔼地招呼着。
  「我弟弟一直承蒙你照顾了。」
  「咦?」
  「我是他的姐姐,你好。」
  「啊,是。那个我是……」
  「是榊原同学吧!我听优矢提起过。——要喝什么呢?」
  「那,呃,我要冰茶。啊,冰柠檬红茶。」
  「好的。请稍等。」
  后来听望月说,年龄相差十多岁的她确实是望月的姐姐,不过他们俩姐弟是所谓的「同父异母」。她的名字叫知香,是望月的父亲和去世的前妻所生的女儿——几年前结婚,现在从夫姓,姓猪濑。
  「INOYA」原本是她丈夫猪濑经营的店——不过,现在大致采分工合作的方式,白天由知香经营,晚上则由猪濑经营。
  「这里离学校近,而且又是朋友的店。所以我偶尔也会过来。还有,在这里十之八九都会遇到望月……是吧?」
  被勅使河原这么一说,望月小小应了声「嗯」。
  「好,言归正传。」勅使河原将弓着的背挺直。
  「望月,你讲吧!」
  「啊……嗯。」望月用玻璃杯里的水润了润喉,「吁——」地大叹了口气。「我和知香——就是我姐姐虽然是不同母亲生的,但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弟……所以我姐姐也有可能会被卷入这次的事件中。」
  「你说的『这次的事件』指的是三年三班今年的『灾厄』?」我开口向望月确认。
  望月用力点头,「所以,我……」他继续说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姐姐隐瞒。」
  「你跟她说了?」
  「嗯。」
  「他说得可详细了。」说这话的人是勅使河原。
  「嗯,非常详细。」
  「知香小姐——」勅使河原一边偷偷望向知香小姐所在的柜台,「知香小姐国中也是读夜见北的。虽然三年级的时候她不在三班,不过多少也听过一些有关三班的可怕传言。也因此,她一开始就很相信望月所说的话。」
  「事实上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她很担心我和班上的同学。」
  说话的同时,望月满脸通红——原来如此啊,年轻人。你对熟女的情愫是从这里开始的?
  「可是就算再怎么担心也于事无补吧?『灾厄』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我们都尽力了。」
  「在这种情况下,望月也把下个月的宿营活动对他姐姐说了。」
  「嗯。」
  「结果讲了之后——」勅使河原又挺起了背。
  「就在最近,我们透过知香小姐取得了一个新的情报。」

  4

  松永克巳,提供这个「新情报」的人。一九八三年毕业的夜见山北中学校友。换言之,他和怜子阿姨同届,而且三年级的时候都是三班的学生。从本地高中毕业后,到东京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就在某大银行任职,待了几年后离职,然后回到了夜见山的老家,继承家业在此定居。
  这个人碰巧也是「INOYA」的常客。
  「这位客人每个礼拜都会来店里几次。虽然我知道他也是夜见山北中学毕业的,不过一直到这个月初我才晓得他是三年三班的学生。」这时,知香小姐直接对着我这个刚加入的成员说道。「因为从优矢那儿听到了许多事,所以我决定问问看。我问松永先生读三班的那一年班上有没有混进『多出来的人』。结果呢,那人当时喝了很多酒,反应好像有点吓到的样子……」
  对于知香小姐的问题没答「是」也没答「否」,当时坐在吧台喝酒的他突然双手抱住了头。不久后,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着,像这样……
  「那一年的『诅咒』,因为……」
  「我……没做错。」
  「没做错事……」
  「我,让大家……」
  「……得救。救了大家。」
  「所以……我要把它传达给别人。」
  「必须传达才行……」
  「……有留下来。」
  「那个,偷偷地……」
  「在教室里,偷偷地……」
  他那不听使唤的舌头呓语般地说着……之后整个人醉到不省人事,什么都没说地离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含义吗?」我不假思索地问,知香小姐满脸的困惑。
  「我不是很清楚耶。」她答道。
  「刚才讲的事发生在一个礼拜前的晚上,之后松永先生也来过店里几次。可是,有次我试着问他,他却说完全不记得了。」
  「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
  「是啊。不管我怎么问,他都是一脸茫然地回答:『不知道』。」
  「…………」
  「他好像还记得,十五年前那个『诅咒』造成三年三班接二连三发生『灾厄』的事。不过,别说是那年『多出来的人』的真实身分了,就连那年『灾厄』是怎么停止的这种关键问题他也完全没有印象……」
  「他像是故意隐瞒的样子吗?」
  「看起来不像耶。」知香小姐又纳闷地说:「也许他是那晚酒喝多了,碰巧想起了什么来也不一定。我有这种感觉。」
  当事人关于那年「死者」的记忆会在某个时间点开始淡化、消失。这种情况也确实发生在松永先生这个毕业生身上。十五年后的今天,记忆的片段突然从烂醉的脑袋里苏醒。是这样的吗?我想任谁也无法如此斩钉截铁地断言说「不可能」吧?
  「令人在意吧?这些话。」勅使河原看着我的脸。
  「真的很令人在意。」接着他又看着望月的脸。
  望月低下头,我咬着冰茶的吸管答道:「的确。」
  听了我的回答,勅使河原板起脸孔点了点头说:「参加宿营去神社请神帮忙也行,不过在那之前的这段期间,我们这样提心吊胆的也不是办法。」
  「你是说——」
  「从知香小姐的话,大概可以想像得出,那个叫松永的在这里说了什么。」
  「怎么说?」
  「就是啊,他不是讲过『得救』吗?他说他自己救了大家。而且为了把这事传达给别人,他留下了『那个』。」
  「偷偷地,在教室里?」
  「没错。偷偷留下来——换句话说,是被藏起来了。虽然我不知道『那个』指的是什么,但我敢保证它肯定与『诅咒』有关……我可是非常好奇呢!」
  「这,也对啦。」
  「是吧?是吧?」接着勅使河原一本正经地说:「去一探究竟吧?」
  「啊?」我提高音量,偷看一旁望月的反应。他低着头,瑟缩着身体。我重新望向勅使河原,缓缓问道:「谁去一探究竟?」
  「我们。」勅使河原回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家伙到底有没有想清楚啊?
  「我,榊原,还有望月你。毕竟这个情报是你从知香小姐那儿听来告诉我们的。」
  望月依然缩着身子,「唉——」地长叹了一口气。「本来也想拉风见一起的,可是,那家伙最大的长处就是认真,告诉他只会让他胡思乱想。榊原,要不要也找鸣一起去?」
  我不悦地嘟起嘴,瞪了勅使河原一眼。「喔,别闹我了啦。」

  5

  话虽如此,一个多小时之后,我还是来到了御先町的人偶艺廊「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离开「INOYA」,和勅使河原他们分手后,我马上打电话到鸣家里。我忍不住想这么做。
  接电话的是雾果小姐。和一个半月前第一次打电话过去时一样,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讶异又带点不安,不过我一报上姓名,「啊,是榊原同学呀!」她马上会意,把电话转给了鸣。
  「我在学校附近,」我尽可能装成一副轻松的样子,对鸣说道:「现在可以到你那儿去吗?」
  鸣没问我什么事,直接答说:「好啊。」
  「那,我们还是约在艺廊的地下室。现在应该没有客人吧?」
  「好。」
  天根婆婆免了我的入场费,我直接往地下展示室走去。鸣已经下来了。她就站在房间最里面那座黑色棺木的旁边,和放在棺木里和她一模一样的人偶并肩而立。
  窄版的牛仔裤配上素面T恤,很朴素的打扮。不过那件T恤和棺木中的人偶身上穿的洋装一样,是白色的。
  「嗨!」我举起手,朝她走了过去。这时,我脱口问了一个之前就一直想问的问题。
  「我说,那个人偶,」我指着棺材里的人偶说道:「真的是以你为样本耶。虽然第一次在这里碰见的时候,你曾说过它只有你的一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连一半都不到呢。」这是鸣的回答——对了,当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不过,这只是一半的我。
  ——搞不好连一半都不到呢。
  「这个——」鸣将视线移向棺木,「这个女孩,是我母亲十三年前生的女儿。」
  「雾果小姐的……那她是你妹妹啰?」鸣不是没有姐姐或妹妹的独生女吗?
  「十三年前她生了一个孩子,可是胎儿生出来的时候已经死了。连名字都来不及取。」
  「咦……」
  ——你有姐姐或妹妹吗?
  之前我这样问的时候,鸣只是默默地摇头。如果我现在质问她:你明明说没有的,说不定她还会回我一句「我现在是没有啊。」
  「这个人偶虽然是以我的外表为样本,不过,她是她为了思念未出世的孩子而创作的。所以她只是一半的我,甚至连一半都不到。」
  ——我是她的人偶。
  对喔,鸣也曾经这么说过自己和雾果小姐的关系。她说……
  ——虽然有血有肉,但又不是真的。
  我彻底陷入混乱,不知该说什么。鸣静静地离开棺材边,
  「话说回来,你找我有什么事?」她转移话题。「突然打电话来,有什么大事?」
  「你吓到了?」
  「有点。」
  「其实我刚才和勅使河原以及望月聚会,我被找去望月姐姐工作的咖啡店里。」
  「哦?」
  「然后……呃,我觉得还是要跟你说一声。」
  要不要也约鸣?脑海里浮现勅使河原贼兮兮的笑容。我一边在心里瞪着那张脸,一边把刚刚在「INOYA」里听到的「最新情报」告诉了鸣。
  大致听完了之后,鸣沉默了一下开口问道:「要去哪里一探究竟?」
  「旧校舍。」我答道。
  「就是〇号馆的教室。以前三年三班的教室。『透明人』用的那张旧桌椅不就是从那边搬来的吗?」
  「没错。那个校舍的二楼原则上是禁止进入的。」
  「他们说趁现在放暑假……找一个没人看见的时机偷偷溜进去。至于到底能找到什么,还是什么都找不到,没试过也不知道。」
  「——呼。」鸣轻轻叹了口气,俐落地拨了拨头发。
  「不告诉千曳先生吗?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帮忙的……」
  「嗯。我也觉得应该要这么做,可是勅使河原他们,怎么说呢?是抱着要去探险的心态。我觉得他们一定会坚持我们自己去就好了。」
  「是哦。」只应了这么一句,鸣就不再讲了。她应该不会不关心才对……我一边想,一边试着问道:「如果要去的话,见崎要不要也参加?」
  「去旧校舍探险?」鸣浅笑道:「探险的事就交给你们三个男生吧?人太多反而不好。」
  「你都不好奇吗?教室里面是否藏了什么?」
  鸣淡淡地回了一句:「好奇呀,所以说,如果你们找到了的话,记得告诉我。」
  「啊,这……」
  「对了,我明天必须出门一趟。」
  「出门?」
  「我爸回来了。」鸣说这话时的表情有点阴郁。「所以呢,我们一家三口要一起到度假别墅去。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不过这是惯例,非去不可。」
  「你说的别墅在哪里?」
  「在海边。开车大概三小时车程。」
  「是在夜见山市以外的地方?」
  「当然啰。夜见山又不靠海。」
  「要逃到外地去吗?」
  鸣坚定地摇摇头,「预计只去一周就回来了。」
  「那……」
  「有关『灾厄』的事我没有对家里的人说。回来之后,我也想参加宿营。」
  「——是喔。」之后我讲了一堆有的没的,包括自己的近况。基本上,鸣都默默听我讲,偶尔还会眯起右边的眼睛。
  「自己真的不是『死者』吗?我不禁认真思考起这样的问题。」
  听我把话说完后,鸣率先提出的问题是——
  「有多认真?」
  「——非常认真。想到头都快破了。」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嗯,应该吧。」
  见我暧昧地点头,鸣缓缓转身。我还来不及想,她就默默走向那座黑棺,消失无踪了。
  什么?我焦急地追了上去。她有说要搭里面的电梯上楼吗?可是,一绕到棺木后面,我不禁「啊」地惊呼出声。我一直到现在才发现,有些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这座棺材的正后方挂有暗红色的帘幕,不过,现在这棺材摆放的位置比较前面,而棺材和帘幕之间腾出来的空间……又放了一座棺材。
  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形状……不过,颜色涂的不是黑色而是红色。这个棺材和前面的黑棺以背靠背的方式摆放在一起。
  「现在工房正在制造的人偶,好像打算要摆在这里面。」鸣说道,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她所说的「这里面」发出来的。
  红色棺木和帘幕之间还有一点空间。我慢慢往里面移动。被空调吹得飘起的帘幕拂上我的右肩,我弯下上半身,朝红棺材里面窥探。
  鸣,在里面。
  她好像黑色棺木里的人偶一样,进入了那座棺材里。那座棺材的尺寸比鸣的身型小些,她膝盖微弯,缩着肩膀……
  「……你不是。」鸣说。
  她的脸距离我凑过去的脸,相隔不到几十公分。曾几何时,她左眼的眼罩已经摘下来了。埋在眼窝里的「人偶眼睛」空洞地瞪着我。
  「放心。」
  宛如耳语,却又铿锵有力的声音。让我感觉躺在棺材里的也许不是鸣。
  「榊原不是『死者』。」
  「啊,那个……呃……」为了拉开与她的距离,我不知所措地往后退。背立刻碰到了硬邦邦的东西。啊,是隐藏在帘幕后方的电梯铁门。
  「你母亲的照片呢?」鸣就这么待在棺材里问道。
  「毕业典礼后那张有问题的合照。你说它可能留在老家,找到了吗?」
  「不,还没……」我已经拜托外婆帮我找了。
  「如果找到的话,可不可以也让我看看?」
  「啊,嗯。当然可以。」
  「那——」这时,鸣终于走出棺材,往房间的中央移动。我还是只能小心翼翼跟了上去。「这个。」说着,鸣回过头来递了东西给我。那是——
  「如果有什么事,打这个号码。」
  那是名片般大的卡片,印有这家艺廊的简介。她说的「号码」就用铅笔写在上面。
  「这是……」我收下卡片,看着上面的数字。「电话号码?——手机的?」
  「没错。」
  「见崎的手机?」
  「对。」
  「你有手机嘛,还说讨厌的机器什么的。」
  「真的很讨厌啊。」鸣不耐烦地挑起右边的眉头。
  「想到一天到晚都被电波绑着就不舒服。我真的很不想带。」
  我盯着她的脸瞧。
  「我真的很不想带,这种机器——」鸣又重复了一次,不开心地说:「是她叫我带的。」
  「她……是雾果小姐吗?」
  鸣轻轻点头,「她有时会感到非常不安……所以,一直以来,会打电话给我的只有她。其他人一次都没有。」
  「原来如此。」
  不知为何,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再次看向卡片上手写的电话号码。鸣把眼罩戴了回去,遮起「人偶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探险的事还有照片的事,如果有消息就告诉我。直接打那个电话就可以了。」

  6

  上小学前还不太懂事的时候,我坐在电视机前看「吸血鬼德古拉」。那是早在我出生之前,由英国电影咸马制作公司(Hammer Film Productions)推出的名作。印象中,我最早体验的恐怖片就是它。后来有好一阵子,我都会看(或者应该说是被强迫看)父亲收藏的德古拉系列影带。当时虽然年幼,但我心里一直有个百思不解的问题:为什么只要主角一到德古拉的城堡,太阳就会下山呢?
  德古拉虽然是恐怖的怪物,但他的弱点也很多。最大的弱点就是怕阳光,所以只要在白天主角就可以轻松获胜。但不知为何,主角去和德古拉对决的时候,总要拖到了日落黄昏才动手。
  这道理如今我已明了,当然是为了所谓的「戏剧张力」。
  很奇怪,当我和勅使河原、望月三个人的〇号馆二楼潜入计划定案时,我最先想到的竟是这个。特地等到晚上再行动,世上哪有这么蠢的事?虽然不是要去消灭吸血鬼,但就算是探险,也应该要避免半路天黑的情况发生才对。——唉,这可能是我个人的偏执吧?
  相反地,勅使河原就认为大白天的算什么探险。就连大清早偷偷摸摸的也不行,他说「味道不对」。不光只是气氛问题。暑假期间,三个三年级的男生在校内游荡,如果时机挑得不对的话很容易让人起疑……也是因为有这样的考量。于是——
  整合三个人的情况、意见等等,我们决定在七月三十日的下午三点行动。太阳约七点才下山,所以应该不至于东西找到一半天就黑了才对。
  结果,我们还是没跟千曳先生说这件事,至于外婆和怜子阿姨那边我也没有提起。也许是受了勅使河原的影响吧?不知不觉中,我也陷入了「暑假秘密探险」的氛围里。
  行动当天,我们约在〇号馆一楼西侧的美术社社办会合。社员望月会预先将社办的门打开。为了不引人注目,我们三个人都穿着学生制服。如果撞见了老师问起为何到校,我们就回说是为了参加美术社的会议,藉此开脱。
  ……于是,下午三点过后,我们三人照原定计划,朝〇号馆二楼方向走去。
  校舍东西两侧的楼梯入口各拉起一条封锁线,线的正中央悬着一张厚纸板,上面写着「禁止进入」四个字。确定附近没人之后,我们依序从封锁线的下方钻了过去,偷偷爬上平常没人会走的楼梯。
  「这栋旧校舍没有什么『夜见北的七大不可思议』吗?」走到一半,我半开玩笑地向勅使河原问道,「比方说楼梯的阶数会增加或减少之类的,没有这种事吗?」
  「不知道啦。」勅使河原没好气地回答:「我对『七大不可思议』之类的没什么兴趣。」
  「什么嘛。一开始你和风见两人带我参观学校时,不是还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吗?」
  「那个,那是……哎呦,那时我们是拼命在想说要怎么把三年三班的事讲给你听,才扯到那里去的。」
  「哦?这么说,其实勅使河原不太相信啰?」
  「你是指灵魂或是鬼神作祟的事吗?」
  「没错。」
  「我认为世上没有鬼魂,也没有鬼神作祟的事,只有一个,就是三年三班这件事……」
  「那诺斯特拉姆斯的预言呢?你也不相信它会成真?」
  「那种事怎么可能会成真?」
  「是喔。」
  「如果我真的认为它会发生的话,现在就不会为这种事操烦了。」
  「也是啦。」
  「〇号馆里著名的『七大不可思议』是——」这时望月插嘴说:「第二图书室的秘密。」
  「第二?那里怎么了?」
  「听说那个房间里,不时会听到微弱的呻吟声。你听过吗?榊原?」
  「没呀,什么呻吟声?」
  「据说,那间图书室下面有一间被封印起来的地下室。里面藏有很多古书,古书里记载着这间学校和这个城镇绝对不能对外公开的秘密,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以前有一个老图书馆员被关在里面……是这么说的。」
  「那人现在还活在地下室中,所以才会听到那些声音?还是说,那些声音是来自于老图书馆员的鬼魂?」
  勅使河原说完吃吃地笑了,「就鬼故事来说还算可以啦……可是,怎么说呢?如果拿它和我们班现在发生的『灾厄』相比,它们都只能算是小儿科。」
  「——没错。」
  从北边整排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比想像中明亮。不过,随处可见的脏污、破损也显示出这里长年禁止进入,无人使用。地板上积了厚厚的灰尘,还有一股特殊的闷臭,「废墟」才有的气味浓浓飘散在空气中。
  在这栋校舍里,曾经是三年三班教室的就是从西侧数来的第三个房间。这是勅使河原向风见问来的确切情报。听说兼任决策小组成员的风见在五月初,曾和赤泽他们一起来这里搬走给「透明人」使用的课桌椅。出入口的门没有上锁,我们忐忑不安地走进教室,和走廊比起来,教室显得阴暗许多。那是因为南边的窗户拉起了脏兮兮的米黄色窗帘。这间教室已经有十年以上无人使用,可窗帘却不拆掉,保持原来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拆不拆都没差吧?
  总电源好像关掉了,按下电灯开关,电灯一样没亮。其实只要把窗帘拉开,室内应该会明亮许多,可是我们不想引人注意,变成另一个「七大不可思议」的题材。于是,在窗帘紧闭的暗室内,我们三个展开了「寻宝」行动。
  幸好事先有料到这样的状况,我们各自准备了一支小手电筒。我还带了一双工作手套。由于灰尘漫天飞舞,望月用手帕掩住口鼻。我们先分工合作,将全部大约三十套的课桌椅一一检查。在检查的过程中,我的想像不由得天马行空了起来。
  二十六年前,这间教室里的学生不承认那个叫夜见山岬的「已经死亡」,一整年都当他是「还活着的人」——
  这样的行为变成了「导火线」,引发了一连串无法解释的「现象」。因为它,这二十五年来,有多少与三年三班有关的人掉入「死亡」陷阱里?一直到十四年前,三年三班都还在使用这间教室。光是在这里,就有多少人……
  有些人可能像久保寺老师那样,真的死在这间教室里。他们可能是坠楼死的,也有可能是上课上到一半突然病发身亡……
  我兀自胡思乱想着,不禁觉得自己也越来越接近「死亡」——不行。
  「不行,不行!」我惊慌失措地喃喃自语,暂时停下手边的工作,做着深呼吸。虽然吸了灰尘,不停咳嗽,但情绪多少是平复下来了。
  无论如何,现在一定要集中精神在「寻宝」这件事上头——没错。
  松永克巳,这名一九八三年毕业的学生曾在这间教室里,「把那个偷偷地」藏了起来——
  那,藏匿的地点会是在哪里呢?
  检查课桌椅好一阵子之后,我心想:「应该不在这里吧?」因为就「藏匿」而言,这种地方实在太容易被找到了。所以,是在其他的地方……他应该是把「那个」藏在不容易被人发现,但迟早会被人找到的地方才对。
  应该不是无论谁来都找不到的地方,否则就与他「想将它传达给他人」的目的相违背了。所以,应该不是那种非得拆了地板、墙壁、天花板才能发现的地方。这么说的话……
  我环顾教室,「会是那里吗?」我直觉东西可能藏在教室后方的学生置物柜。
  虽说是置物柜,但它并不是门关起来可以上锁的那种,而是长宽约四、五十公分,上下左右并排的方形木格子。我尽快结束检查桌椅的工作,走到置物柜的前面。勅使河原和望月大概察觉了我的想法,也跟着走了过来。
  「在这里面吗?」望月问。
  「这个嘛!」我偏着头,「反正都找看看吧?说不定有什么看不见的死角。」
  「没错。那……」
  结果这个行动依旧徒劳无功。我们已经将置物柜搜查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接下来,可以藏东西的地方……」我又将幽暗的教室巡视了一遍,这时终于注意到了那个——设置在教室角落的放打扫用具的柜子。
  这个柜子和置物柜一样,是老旧的木制柜,高约两公尺。会不会在那里面呢?那里面平常不会有人注意。我走到它的前面,拉开镶有黑色金属把手的长形柜门。里面有几把扫帚,畚箕、水桶、带柄的拖把……毫不起眼的老旧用具就这么摆在柜子里,从以前放到现在。我毫不迟疑地动手将这些用具拨开,一头钻进窄小的柜子里。然后拿着手电筒往上面照。
  「——是这个吗?」一发现那个,我立刻出声喊道。
  「什么啦,榊原。有什么东西吗?」勅使河原跑过来问道。
  「这里——」我垫起脚尖伸手去拿那个。
  就在我钻进去的那个柜子的柜顶,有人用黑色胶带黏了什么在上面。
  「这里有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有人小心翼翼地贴了好几层胶带。我将手电筒叼在嘴上,腾出双手,想办法把那个撕下来。不久之后,我好不容易把那个拿了下来,钻出柜子。又不是什么剧烈运动,竟搞得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那个,是什么?」
  「里面找到的……被贴在柜子顶端。要不是这样进去查看,恐怕不会发现有这种东西。」
  「说得也是。」
  「那是什么?」
  从柜顶撕下来的东西本身也被人用胶带一圈一圈地缠着。不过,缠它的胶带不是黑色的,而是咖啡色的布制胶带。看不出大小。如果将层层包覆的胶带撕掉,大概比袖珍版的口袋书还小吧。我们移到附近的桌子边,将那个放在桌上。不管怎样,得先除去这一层层的胶带再说。
  「啊,等一下。」勅使河原说。
  「胶带上面好像写了什么耶。」
  「咦?」耐着性子,我将手电筒拿正,对着它照。仔细一看……啊,的确。咖啡色的胶带表面用红色麦克笔写了一排文字。就算把固定用的黑胶带撕掉,字也不会不见。我想那是因为贴的时候这一面朝向柜顶的缘故吧?

  将来这个班级
  或许会因为无法解释的灾厄而痛苦不堪
  给学弟、学妹们……

  上面是这么写的。字迹非常潦草,难以辨识。
  「宾果!」勅使河原弹了一下指头。
  「这行字一定也是那个叫松永的校友写的。」
  我们决定当场展开艰难的作业,将缠了不知几层的胶带小心剥除作业。经过长时间的奋战,本尊终于现身了——那是一卷卡带,一卷很普通的TDK六十分钟卡带。

  7

  我们拿着找到的卡带逃离禁区。回到美术社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多了。时间过得比想像中快,这是我切身的感受。
  「有没有录放音机?」勅使河原向望月问道。
  「没有耶,这里。」望月回答。勅使河原抓扯满是灰尘的头发,
  「我想赶快听听看,它偏偏是卷卡带。」
  「十五年前还没有MD嘛。」
  「也是啦——唔。我家好像没有可以播放卡带的机器欸。」
  「我家有。」望月说。
  「榊原你家呢?」
  「这个嘛……」
  我从东京带来的音响设备就只有专门播放MD的随身听而已,也没看过外公外婆用电视以外的机器在听音乐。不过,怜子阿姨的工作室里应该会有录放音机吧?
  「那望月,我们现在去你家吧?」勅使河原说道。
  「啊,好。」望月才刚点头,又马上摇头,「等等——你们看这里。」他用两只手轻轻拿起卡带,秀给我们看。「你们看,这里,仔细看。磁带好像折到了。看到了吗?」
  「啊……」
  「真的。」
  「大概是刚才在除胶带时不小心折到的。」
  「唔。」
  「所以咧?」
  「这样无法播放。」
  「怎么会……」
  「不管啦,反正把它放进卡匣里就看不到了。」
  勅使河原苦着一张脸,又抓了抓金色的头发。窗外中庭的树木从刚刚就一直发出唧唧唧的油蝉叫声,聒噪得令人心烦。
  「怎么办?」
  面对勅使河原抛出来的问题,望月心平气和地答道:「修理一下就可以听了。」
  「咦?你会吗?」
  「这还难不倒我。」
  「是吗?——好。既然如此,就先把卡带交给望月吧。」
  「交给你没问题吗?」
  我再次确认,望月老实不客气地点头。「反正先试试看吧!不过可能需要花点时间。」于是我们离开美术社社办,三个人一起走出校门。太阳就快要下山了,西边的天空染上一抹嫣红。晚霞艳丽无比,美得不像真的……看着看着,心情不由得平静下来,有股想哭的冲动。去年的暑假,我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一年后会卷入这样的「冒险」之中。就在这时候……
  我们才刚走到公车站牌,就听到远处传来刺耳的声音。救护车和警车的警笛声交相响起。
  「好像发生意外了?」
  「——应该是。」
  「我们最好也小心一点。」
  「是呀。」
  这时,我们三个人说的就只有这些。

  8

  直到隔天,三十一号的上午我才得知那个消息。
  小椋敦志(十九岁,无业)死亡。
  从本地高中毕业后就一直没有固定工作的他,成天关在家里,足不出户。说起来,他也算是近来被称作「尼特族」、演变成社会问题的年轻人之一吧?
  时间是七月三十日下午五点二十分。据说当时才结束附近工地作业的大型工程车因失误撞进了小椋敦志的家里。建物因强烈撞击而毁损,敦志所在的二楼房间也无法幸免。因为房间就位在面向道路的位置,车子几乎是直接冲进房里。敦志头盖骨骨折,全身也有多处重伤,结果三十一号的凌晨,他在急救的医院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问题在于「小椋」这个姓氏。夜见山北中学这届三年三班的学生中,就有一位姓小椋的女生……换言之,因为这起意外不幸丧生的小椋敦志正是她的亲哥哥——继久保寺老师和他母亲之后,小椋敦志成了第三个「七月的死者」。


  插曲之四

  ……呃,我……我的名字,叫松永克巳。是夜见山北中学、一九八三年这届的三年三班学生……预定明年三月毕业……现在,我录制这卷卡带的时间是八月二十日的晚上十一点多。距离暑假结束还剩十天左右。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对着录音机。
  录音完毕后,我会把这卷卡带藏在教室的某个地方。
  总有一天……虽然我不知道会是多久以后,有人会发现这卷卡带,将它播来听的吧。话说……现在正在听这卷卡带的你,不,也许是你们,可能是未来三年三班的学生……我的学弟妹。而你们很有可能经历和我今年……我们今年一样的遭遇,因为班上一些无法解释的灾厄而害怕不已……
  ……算了。我在这里假设东假设西的根本就无济于事,无济于事啊。呃……是的,我之所以决定留下这卷卡带,主要有两个用意。一是因为这就好像是我……我本人的犯罪「自白」……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我想告诉别人我做的事,想说给别人听,希望能藉此……没错,就是这样。不管我对周遭的人讲了什么,他们也不会了解。没人理我,大家就忘得一干二净……情况已经演变成这样了,所以,至少……
  还有一个用意,是我想给你们这些未来的学弟妹一个忠告……不,应该说建议才对。这……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我接下来讲的话不管你们信与不信,都是你们的自由……不过,我希望你们最好相信,因为这里面绝对没有半句假话。混进三年三班的「多出来的人」,以及他所引发的「灾厄」……有人说这是「诅咒」,也有人说不是,不管哪个都好。总而言之,当务之急是如何让它结束……也就是说,那个……不,我还是照顺序讲比较好。嗯,没错。就这么办。
  ……班上举办了宿营,那是从八月八日开始,三天两夜的暑期班级宿营。学校在夜见山的山脚下有一个机构叫「咲谷纪念馆」,宿营就在那里举行……
  为什么要办这个宿营呢?我们导师古贺老师是这么说的:办个宿营,一起去神社拜拜吧。夜见山以前叫做「夜见的山」,山腰上有一间名叫夜见山神社的古老神社。如果大家一起去那里拜拜,一定可以让「诅咒」消失的……简单地说,就是求神明保佑。据说,古贺老师因为这件事伤透了脑筋,最后好像还找了灵媒帮忙。也有人说,就是灵媒建议他这么做的……不过,实际情况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呢,后来我也参加了这个宿营。参加的学生连我在内总共有二十个。虽然大家都是半信半疑的样子,不过宿营的第二天八月九号……啊,这天也是长崎被投下原子弹的日子。哎呀,话题扯远了……总之,宿营的第二天,我们在老师的鼓吹下登上了山,去神社拜拜。
  ……那是间相当荒凉的神社。虽然是以这里的地名命名的神社,但不知为何,不像有人管理的样子。感觉好像被世界遗弃了似的。所以呢,在参拜的同时,大家也顺便将内外打扫了一遍……当时大家还抱着希望,想说也许这么做真的能解除诅咒也不一定。老师则是自信满满地说:「这样就没问题了。」然而……
  ……还是不行。要解决这种事,没有那么简单。
  之后,我们离开了神社,踏上归途。那天从早上开始一直都是晴天,谁知半路风云变色,突然下起两来……还是场大雷雨。老师和学生都乱成一团,大家逃命似的猛往前冲,应该就是这样才出错的吧。不,事到如今再讲这些已于事无补。于事无补。
  最先遭殃的是一个叫滨口的男生。
  我所说的遭殃,就是被雷打到。那家伙真是个笨蛋。他设想周到地带了把伞,独自撑着那把伞,走在山路上,还在雷声大作的时候……然后,就被雷打到了。
  我因为走得比较前面,所以没有看到,不过当时的声音真的很吓人,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听见打雷声,生平还是第一次。滨口他……应该是当场死亡吧?他身体焦黑,还不断地冒出白烟来。顿时,现场陷入一片恐慌。
  虽然老师努力想要制止这场混乱,但情况已然失控。滨口被丢在一旁没人理睬,大家争先恐后地四处逃窜……过程中,我也受到推挤。总之大家都想尽快下山,在雨中横冲直撞。在这种情况下……第二个牺牲者诞生了。
  那是名叫星川的女生。
  这次她不是被雷打到,而是在慌乱中逃跑,踩了个空,跌落了山崖……山崖那么陡峭,根本不是我们想救就救得了的,结果也没人管她……毕竟除了下山找人帮忙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结果滨口和星川都没有被救活,两人成了「八月份的死者」。去神社拜拜什么的,根本没用……
  不过……
  重点在后面。之后,大家好不容易下了山,却在一下山就发生了那件事。

  所谓的那件事就是……就是……我……


  第十四章 八月之一

  1

  「我们来照相吧!」望月优矢有点腼腆地说道,从后背包的侧口袋里拿出一台傻瓜相机给我们看。「喏,拍照留念。纪念国中的最后一个暑假……怎么样?」
  「我来帮你们照吧?」三神老师说道,朝望月走去。
  「啊,不行,老师也要一起。」望月一脸慌张地摇头,
  「大家在这里排成一列——对,对。好,请老师也一起来。」
  我们照着指示在那里——营地的门前并排站好。黑沉沉的石材门柱上嵌着雕有「咲谷纪念馆」文字的青铜板,以它做为拍照的中心点正好。
  「好,要拍啰!」望月调整相机焦距。
  「包包放旁边比较好哦。榊原同学和见崎同学,你们再靠过来一点,老师也是……嗯,很好,就这样——」
  咔嚓一声。
  一起拍照的「大家」总共就五人。我、鸣、三神老师,还有风见和勅使河原这对「冤家」。学生全部穿着夏季制服——男生是短袖的白色开襟衬衫,女生是白色的短袖上衣。因为在校外,所以没人在胸前别名牌。三神老师也配合学生穿了一件白色上衣,外面再套一件咖啡色的薄外套。
  建物四周的林木不断传来蝉的叫声。不过,这声音不像油蝉或熊蝉的那么吵,而是在市区鲜少听到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夜蝉声。从小在东京市区长大的我头一次听到这种蝉叫声时,还误以为是什么鸟在叫呢。
  「好啦,望月,你也一起来。」勅使河原说道。
  「我来帮你拍。」
  「啊……可是——」
  「不要客气啦。去啦去啦,你就乖乖站在老师旁边吧!」
  「啊,好。那……」
  勅使河原一接过相机,望月就快步走来,站在适当的位置。勅使河原一边用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对准焦距。
  「要拍啰!」他高举起一只手,接着立刻听到咔嚓一声。
  「好——再来一张。——喂,喂,望月,你离老师太远了啦。再靠过去一点。榊原和见崎也一样。风见就这样站好别动……好。感觉很赞哦!」
  到底哪里「赞」?不过这问题也无关紧要。
  「要拍啰。好,chee——se。」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拍照时用来要求笑容的暗语一律是「cheese」。虽然这也无关紧要啦,不过,此时此刻这些「无关紧要」竟没来由地令我开心。
  八月八日,星期六的傍晚,我沉浸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里,享受片刻的祥和。我们搭乘公营巴士来到北郊夜见山的山脚下。在终点站下车后,再走二十多分钟的山路才抵达这里。一路上,大多数同学的心情好像都还不错。
  ……表面的祥和。这点肯定任谁都有所自觉吧?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充满着恐惧与不安,只是心照不宣,没有表现出来。
  话不能随便乱讲不是吗?一旦不小心讲出来,说不定会让大家不安、害怕的事立刻成真——这是大家此时的心态……在这种情况下,会有这种心态应该很正常吧?况且……大家应该都很明白。
  这种「表面的祥和」不会一直保持下去,不,应该说不会维持太久。

  2

  「咲谷纪念馆」就盖在山脚下的森林里,和我原先想像的不一样,它是一栋带有古典氛围的漂亮欧式建筑。这栋建筑原本是夜见北的校友、当地的仕绅咲谷某某盖来给自己公司的员工用的。几十年前,他把它捐给了学校,校方就帮它冠上捐赠者的姓氏命名为「咲谷纪念馆」。
  「老实说,学校现在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它才好。」除了基本介绍之外,千曳先生还说了这些。「维护这栋建筑所需的人手和费用已经筹不出来了,而且这几年也不大有人使用。偏偏卖又卖不掉……」
  一开始要参加这次宿营的学生可说是寥寥可数。唉,这也难怪。
  不管老师如何强调这是「重要的活动」,在没有明确说明具体目标的情况下,大家当然会犹豫不决,参加宿营又不能藉此逃到外地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可能还比较安全——很多人心里是这么想的。
  可是,偏偏那个「尼特族」小椋敦志在上个月底就那样死去了。
  就算关在自己家里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大家领悟到这个事实,「既然如此……」有同学因此改变了心意。参加宿营大家就能得救——这个传言也不胫而走,悄悄传开了。于是,过了报名截止日期后,有些同学心想「我还是参加好了」,就陆续报名。
  人数不断追加,最后参加的一共有十四个人。男生九个、女生五个。参加率是百分之五十。包括带队的三神老师一共十五人,从今天起,将在「咲谷纪念馆」一起度过三天两夜。
  集合的地点选在学校正门前。
  「明天我们一起去爬夜见山吧!」当时三神老师对我们说道。
  「去山上的神社拜拜,求神明保佑班上平安。」
  同学的反应不一,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又好像没什么自信。我想不只是我,至少勅使河原和望月都有同样的感觉吧?恐怕鸣也是。
  因为我已经知道十五年前的暑假,八月九日当天爬山时所发生的事了。而且我也知道三神老师自己对那件事(下山途中有两名学生意外丧生)也一清二楚。因此,身为老师的她肯定也很犹豫吧?她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想着「只要有一点希望就……」而下决定的吧。——没错,一定是这样。
  「咲谷纪念馆」里住着一对管理员夫妇。夫妻两人的年纪看起来约六十岁上下,姓沼田。
  沼田先生个子矮小瘦弱,头顶已秃的黝黑额头上满是弯弯曲曲的皱纹,眼窝塌陷的吊梢眼给人很难亲近的感觉……一看就知道,是个苛刻寡言的人。相形之下,沼田太太体型壮硕丰腴,说话诙谐有趣。她对于我们这一群访客是大大地欢迎,热情得有点可怕。
  十五年前宿营的时候,他们夫妻也在这里吧?我突然想到。只是,现在的气氛实在不适合问这个。
  木造涂以灰泥的二楼欧式建筑占地宽广,背靠着北边的山,呈开口向南的ㄇ字型结构。它原本是公司员工的休闲育乐中心,现在还维持原有的样子。馆内设有宽敞的大厅加餐厅,还有多间寝室。基本上寝室都是两人房,虽然看起来有点老旧,但房间的内装和配备都像饭店一样。厕所和浴室同一间,每个房间都有空调。算一算房间数,就算我们一人睡一间也绰绰有余,不过,我们依照三神老师的指示,两个人睡一间。想必这是为了安全上的考量吧?
  于是,我和望月优矢住进了同一间房,

  3

  「那卷卡带,你带来了吗?」把行李拿进房里,稍稍喘了口气后,我立刻向望月确认。他先是愣了一下,既而点了点头。
  「我还带了小型的录放音机,家里只有音响,我是向知香姐姐借的。」
  「你把事情跟知香小姐说了?」
  「卡带的内容我并没有交代清楚,她是有问啦,可是我不太想讲。」
  「是喔。」我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的下面。开始回想四天前发生的事。八月四日的下午,我和勅使河原一起去望月家,那时……
  望月在前一天的晚上和我们联络,说「卡带修好了。」于是我们立刻决定隔天集合,一起听那卷卡带。我想起对鸣的承诺,试着拨打她给的手机号码,可是打了几次都打不通。后来听她说,好像那个时候她人还在海边的度假别墅,那里收讯不佳,是「讯号范围外」。我们用望月房里一台附有卡匣的小型音响将那卷录音带放来听。杂音很多,录音状态称不上良好。因为不敢把音量开得太大,所以我们只好贴着扩音喇叭,屏气凝神地听音响放出来的声音……
  「……呃,我……我的名字,叫松永克巳。」
  录音带里的声音以这样的自我介绍做为开场白,讲完十五年前爬夜见山时的两起意外后,停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说:「……不过,重点在后面。
  之后,大家好不容易下了山,却在一下山就发生了那件事。
  所谓的那件事就是……就是……我……」
  就这样,他——松永克已经把十五年前的事说了出来。这的确是他本人的「犯罪自白」,也是对十五年后我们这些学弟妹的「忠告」、「建议」。

  「……下了山,我们回去营地找人救援……慌乱中,其实发生了一点争执。」
  松永先生接着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头的,老实说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和其他同学一样,都很惊慌……所以,到底是怎么发展成那样的,我实在是想不起来……总之,事情就发生在营地外的森林里。在那里,我和某位男同学起了冲突,最后扭打了起来。
  其实,我早就看那家伙不顺眼了。谁叫他平时总爱装酷,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我一看他就有气……啊,反正他就是那样的家伙。发生了那样的意外,有两个人遭遇了不测,那家伙却还在装酷,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大概是因为这个跟他呛声,所以才打起来吧?那家伙……」

  录音带里松永先生说了那个「男同学」(那家伙)的名字——应该吧。可是,偏偏讲到那里时卡带的杂音就大了起来,无论如何都听不清楚。后来的部分也出现同样的状况,每次只要他一提到「那家伙」的名字,声音就会被严重的杂音盖过去,好像故意要将他的声音消掉似的……结果,我们到头来还是无法得知那个名字。
  因此,若要将这卷卡带的内容付诸文字,那个问题男同学的名字大概只能用□□代替了。
  「总之我们就在那里打起来了……然后,等到我发现时,那家伙已经不动了。」录音带里的声音比之前的音量更小,不知是不是我们的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在扭打的时候,我大概用尽全力将他撞倒了吧?……啊,详细的情形我还是想不起来……那家伙一动也不动了。他就倒卧在森林里的大树旁……喂!叫他他也不回应。我凑近一看,他的后脑被树枝深深刺入,血一直在流。我想是我把那家伙撞向树干时,他碰巧被突出的树枝刺进了头部……除了这样,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了。□□……死掉了。
  我仔细检查他的脉搏,还贴在他的胸口听心跳……真的死了。我……我杀了他了。当时我怕得要命,赶忙逃回宿营的房间。不能对任何人说……自己杀死了□□。如果尸体被发现,或许会被当成意外事故处理。老实说,我当时真的这么希望着。
  那天出事后就一直下大雨,我们决定在宿营场所多留一晚。有些同学被前来接送的父母带回去了。警察也来了,问一大堆问题……可是,对于□□的事,我始终只字未提。我不能讲啊。
  整晚我都没有睡觉,一直担心有人会发现□□的尸体,引起骚动……
  可是……到了早上还是没有出现这样的状况。
  学生少了一人——不见了一个,这应该是很容易察觉的事。可是老师和同学,大家都没有发现,压根就没注意到。于是,我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决定偷偷去看个究竟。我前往森林里□□尸体所在的位置,结果……」
  陈述的声音这时停顿了一会儿。只听到微弱的喘气声,夹带着些许杂音。
  「结果……竟然不见了。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能是被雨冲走了吧?连血迹都没有留下。我惊讶不已,彻底陷入混乱……不得不向大家打探消息。怎么了?人在哪里?已经回家了吗?
  听我这么一问,每个人都是一脸茫然。老师如此,同学也是如此。大家都反问□□是谁呀?都说不认识这个人。
  难不成……我再向他们确认参加宿营的学生人数,他们说一直都是十九个人,不是二十个人。简单地说,对大家而言,那个名叫□□的家伙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就是他们认知的事实……这实在是太诡异了。不过,我终于想通了。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我杀掉的那个人……□□一定就是今年混进班上的『多出来的人』。」
  卡带A面的录音到这里突然停了,我们吓了一跳,不发一语。望月把剩下的部分快转,翻到B面播放。
  「……以上是我的『犯罪自白』。」十五年前的松永克巳再次做了这样的陈述。「也是我对你们这些未来学弟妹的建议。」
  我们继续竖着耳朵仔细聆听扩音喇叭播放的充满杂音的录音。
  「我当时的确害死□□……把他给杀了。这个事实没变。所以,我决定在此做这样的『自白』,以减轻我良心的不安……然而,讽刺的是,我做的事同时也变成了『救命符』。救命……了解吗?换言之,这是班上同学的『救命符』。
  因缘巧合之下,我杀了□□——结果却救了大家。因为混进班上的『多出来的人』死掉了,所以今年的『灾厄』终止了。虽然距离那件事发生才不过十天的时间,但我想这应该不会有错。证据就是……
  已经没有人记得□□的事了。
  从我杀死口口的隔天。老师、同学还有家人……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和三年三班有关的人,都不再记得今年四月开始,班上有一个名叫□□的男生。大家全都忘光光了。也有人说记忆就像这样被重组过了。
  原本不该存在的『死者』回复死亡的状态,人数吻合现实了……于是,世界的秩序就恢复了。从相关人等的记忆到种种的改变,都被修正成原本的样子。我想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只有我和□□的『死』最有关系,所以我还留有□□的记忆。不过,我想遗忘恐怕也是早晚的问题而已。顺道一提,那个叫□□的家伙其实是两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一年那届三年三班一位姓□□的学生的弟弟。而且,事实上,他这个弟弟就是因为那年的『灾厄』去世的。除了我之外,大家的记忆已经模糊,经过调整去符合正确的现实了……
  我想今后我也会逐渐遗忘□□的事。
  从四月开始,班上不知不觉地『多了一个人出来』,每个月都会有相关的人死去……就算这些基本事实我不会忘,其他像『多出来的人』是□□的事,还有我把他杀掉,今年的『灾厄』就此停止的事,我想早晚都会从我的记忆中消失。
  所以,我想到要留下这卷卡带。之所以想把它藏在教室的某个地方,主要是因为我怕自己早晚也会忘了录制这卷卡带的用意……趁我还有印象的时候,像这样把我自己的经历录音,纪录下来……然后,把这些事实告诉将来可能和我们有同样遭遇的你们。要怎么做才能让『灾厄』停止呢?我的建议是……
  ……嗯?懂吗?懂吧?」
  松永先生最后用强调的语气说道:「就是让『死者』回归『死亡』。这样,那年的秩序就会回复。了解吗?让『死者』回归『死亡』。做我做的事,把『多出来的人』给杀了。这是让已经开始的『灾厄』停止下来的唯一办法……」

  4

  「你跟见崎同学说了吧?卡带的事。」这次轮到望月问我。
  「大致说了。」我依旧躺在床上。
  「前天见面的时候告诉她的。不过,她说想亲耳听看看,所以今天我才会拜托你把卡带还有录放音机带来。」
  「原来如此。」
  望月坐在隔壁床的床边,双手托腮。我们没开空调,让窗户开着。从外面吹进来的风和市区的很不一样,感觉十分凉爽。当然,和东京夏天的又更不一样了。
  「其他人呢?」望月接着问。
  「——啊?」
  「你还有没有告诉其他人卡带的事?」
  「这个……嗯。我跟怜子阿姨提过。」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怜子……喔。」望月把一只手从脸颊移开,点了点头。「全告诉她了?」
  「我只是向她确认而已。」我慢慢从床上坐起,「因为她说十五年前的宿营她也有参加。所以我向她确认宿营第二天从神社回来的路上,是否有两名同学意外丧命。」
  「——然后咧?」
  「详细的情形她果然不记得了,不过,提到『回去的路上有两名同学』的时候,她表示确实有那么回事。她想起来后,好像当时的惊恐也跟着苏醒了似的……」
  怎么办?——她当时苦恼地叨念着。怎么办才好,我……
  面对这样的她,我……
  「只讲了这些?」
  「我也向她确认班上有没有一个叫做松永的同学,她说『好像有』。不过,当我问到除了两名学生死亡之外还有没有学生失踪时,她就答说:『不知道』了。」
  「就跟卡带里讲的一样。」
  「嗯。」
  「你只讲到这里?」
  「是的。」
  要让已经开始的「灾厄」现象停止,方法就是找出「多出来的人」(死者),让他回归「死亡」——把他杀了。我实在没办法对她说这些。
  「除此之外就没别人了?」
  「我没再告诉其他人了啦。」
  「我也是,谁也没说。——我想勅使河原应该也一样。」
  「就算说了也于事无补,只会让大家更加混乱而已。」
  「——是啊。」
  冷静想想,这可能会让大家的恐惧更为膨胀,变得疑神疑鬼。只要杀了「多出来的人」=「死者」,「灾厄」就会停止。假设班上的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结果会变成怎样呢?大家一定会动员起来,着手调查谁是班上「多出来的人」。就算没有什么查明的好方法也不管。到最后,尽管没有确实的证据,一旦谁被认定为「多出来的人」……
  光想就觉得不舒服。
  不舒服……之外,还有种不祥的预感。所以,我们认为这件事还是暂时保密得好。不过,我们也说好鸣是例外,可以让她知道。
  「喂,榊原。」望月说:「你想他有参加这次宿营吗?那个『多出来的人』?」
  「这个——」
  「我就是会在意,只要一想到我们之中有『多出来的人』……」
  「大家都一样啦。」我回应道,深深吸了口气。
  「说不在意是骗人的。就说勅使河原好了……那家伙今天只要一想到,就猛盯着每个人的脸瞧。谁是『多出来的人』?应该无法靠眼睛辨认吧……」
  「辨认的方法,真的没有吗?」
  「十五年前松永先生的状况似乎只是单纯的巧合。」
  「——真的没有吗?」
  「听起来是没有。」我移坐到床边,和望月面对面。喜欢孟克、熟女的美少年耸了耸肩,垂下东张西望的眼。
  「假设有这么个方法……而我们也知道谁是『多出来的人』了,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怎么做……」
  「杀了他吗?」我问望月,同时也问我自己。「下得了手吗?」
  望月什么也没回答,曾经抬起的眼睛又垂下,一筹莫展地深深叹了口气。我也跟着叹了口气,又躺回床上,
  ——杀了他?
  ——下得了手吗?
  我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
  ——谁来杀他?
  ——怎么杀?
  「明天真的要去爬山吗?」望月望着窗户说道。
  「预定的行程应该没变吧。」我躺在床上答道。
  「明知道去神社拜拜也没什么意义……」
  「啊,的确如此。」
  「天候恶劣就会取消了吧?那样最好。因为如果山里降下像十五年前的大雨的话……」
  「没错。——干脆我们来做个祈雨娃娃好了?」
  这时手机的来电铃声响起了,是我的手机在响。我从床上跳起,从背包里找出手机,看向液晶萤幕上的显示——「是见崎。」
  我告诉望月后接了电话。收讯状态似乎很差,沙沙沙,咔咔咔咔……在刺耳的杂音中——
  「榊原吗?」我终于听到鸣的声音。「你现在人在哪儿?」
  「在我和望月的房间里。」
  「房间在哪里?」
  「二楼的边边,从玄关看过来的左手边……房号是,呃……」
  「202啦。」望月小声地告诉我。
  「是202号房。」
  「我现在可以过去吗?」鸣说。
  「反正离晚餐还有点时间。」

  5

  鸣到来之前,望月说:「我到附近晃晃。」就一个人出去了。他大概觉得该识相一点吧?
  来到房间的鸣一进门就表明来意:「我想听听那卷卡带。」我立刻放给她听。卡带和录放音机就放在窗边的小桌子上,望月已经先从背包里拿出来了。
  将卡带放入机器里,按下播放键——我回想起前天和鸣见面时的事。
  那天一早先是外婆告诉我:「理津子的照片找到了。」
  我在电话里听父亲提起后,就拜托外婆帮忙找找看的母亲以前的照片。
  「在哪儿?」我问道,外婆回说:「在偏间的壁橱里。」
  所谓的「偏间」就是怜子阿姨工作兼睡觉的那个房间。十五年前去世母亲的私人物品为什么会放在那种地方……
  「以前那里是理津子的房间。和阳介结婚嫁去东京时,她应该将要留的东西都搬到主屋去了……可是找过才发现,壁橱最上层的里面还留了这样的盒子。」外婆说明后,「喏,就是这个。」递给我一个老旧的扁平盒子。磨损的浅红色上盖一角,可以看到用黑色墨水写的名字,那是手写的罗马拼音「Ritsuko」。
  「里面有几张照片哦。其中一张大概就是国中三年级时的班级合照吧……」于是……
  我依照约定打手机给鸣。那一天,她已经从海边的别墅回到家里,电话一下子就接通了。「我现在去你家好吗?」
  是的。当时是鸣主动要求的,然后正午过后她就来到了古池町。
  在家里等她来还是第一次。向外婆介绍后,外婆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十分惊讶变成了满心欢喜,又是果汁又是蛋糕又是冰淇淋的热情招待……太感谢你了,外婆。母亲留下的盒子里一共有四张照片。正如外婆所言,其中一张就是有问题的班级合照——

  一九七二年三月十六日
  三年三班全班合照——

  背面用铅笔写着注记:三月十六日,正是毕业典礼当天。那是张五乘七的褪色照片。既然是全班合照,所以应该是用自动定时功能拍摄的。学生们聚集在教室里的黑板前。最前排的人手扶着膝盖身体微弯,第二排的人站直,第三排的人则站在讲台上……大致像这样排排站。级任导师就站在第二排的中央,年轻时期的千曳先生双手抱胸,双唇紧闭,只有眼睛和脸颊在笑。
  站在千曳先生斜后方的是十五岁时的母亲,理津子。和我在第二图书室看到的毕业照一样,她也是穿着制服。虽然面带笑容,表情却显得有点紧张。
  「……我看看。」鸣目光落在接过手的照片上,低语道。
  「你说,榊原。这里面哪一个是夜见山岬?」
  「啊……我猜,」我从旁盯着照片看,「应该是右边的那个……」
  有位男同学独自站在讲台的角落。虽然他和大家一样面带笑容,笑容却显得有些落寞。垂着肩,两条胳膊无力地摆着。与其说是「站着」,感觉起来他更像是「浮着」、「飘着」……
  「……看起来就觉得怪怪的。」
  「是吗?」鸣的声音抖得厉害。「你看得出来?」
  「——嗯。」
  「哪里怪?」
  「哪里怪……」我也搞不清楚,只能凭感觉回答。
  「怎么说呢?和其他部分比较起来,只有这里好像没对到焦,画面显得有点扭曲……大概是这样。」
  「是吗?那颜色呢?」
  「颜色倒没有什么不同……」
  这张照片越看越令人全身发毛。如果将来龙去脉说明一遍,再告诉父亲这是「真的灵异照片」,不知他会作何反应?他大概会说「荒谬无比」,然后就一笑置之吧?可是……就算再怎么荒谬,再怎么没有科学根据,这张照片都是「真的」。所以,此时此刻我们才会……
  「谢谢。」鸣说完将照片还我。不知是什么时候拿掉的,此时她的左眼已没戴着眼罩了。
  我看到她「人偶眼睛」里的「空洞的蓝色瞳孔」。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像之前一样把它遮了起来。
  「其他照片也是你母亲的?」
  「啊,对。」盒子里还有三张照片,我依序拿在自己手里仔细端详。这次换鸣站在我的旁边看,其中一张是和外公外婆三个人的照片,看得出拍照地点就在这间房子的大门口。母亲当时应该也是国中生吧?
  下一张是母亲个人的独照。地点好像是附近的儿童公园,在立体方格铁架上,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很明显地,这是读小学时的照片。
  还有一张是在室内的姐妹合照……翻到背面一看,上面写着:「理津子,二十岁,与怜子合影」。因为两人相差十一岁,所以这时的怜子阿姨大概是九岁。
  「——嗯。」
  鸣嘴里念念有词。
  「果然。」
  「什么东西果然?」
  「果然很像。」
  「啊?」
  「我是说你母亲和……这个,你阿姨。」
  「啊……你这么觉得?」
  「合照可能没有那么明显,但只要拿第二张、第三张,小时候的照片一比照,就会发现她们简直一模一样。」
  鸣说得没错。第一次看到母亲的毕业照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如果将年龄的差距也算进去,她们两人真的长得很像。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妹,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在心中碎碎念着,但当着鸣的面,我却言不由衷地应道:「是吗?」还摇了摇头。听起来说不定有点死板枯燥。
  「现在,这个怜子阿姨在家吗?」鸣冷冷地眯起右眼,换个语气问道。
  「好像出去了。」我回答。
  「你说那个偏间是她工作的地方?」
  「是她的工作室。我是没进去过啦。」
  「在家里画画?」
  「是的。她在美术大学就开始画油画了,后来好像还得了几次奖呢……据本人的说法,她一直想以画画为正职。」
  「哦?——这样啊。」
  听完松永克巳的「自白」,鸣像刚才的望月一样深深叹了口气。我从回忆中被拉了回来,将录音机按停。
  「让『死者』回归『死亡』……」鸣压低声音,喃喃自语。好像在吟诵着什么不祥的咒语。——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僵硬,脸色惨白。
  「里面提到『多出来的人』的名字时,完全听不到欸。」我向鸣提起,她默默地点头。
  「难道纪录的修改连这个都会受到波及?」
  「——大概吧?」
  「如果连这卷卡带都会出现这样的变化——」我在这时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隐约察觉到的疑点。「那么千曳先生那个档案里记载的,每一年『多出来的人』的名字为什么不会消失或是变得无法判读呢?」
  「这个嘛。」鸣略偏着头想了一下。
  「说不定因为什么因缘巧合,千曳先生的那些纪录恰好被漏掉了。」
  「被漏掉了?」
  「怎么说呢,就是得以幸存吧?」
  「是因为什么巧合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或许因为千曳先生是站在『观察者』的立场,又或许是那本笔记纪录的时间点,也有可能是因为第二图书室这个场所……种种因素重叠在一起,造成了这样的例外。——要不然,就是这卷卡带比较特别。」
  「怎么说呢?」
  「因为到目前为止,这是与灾厄中途停止那年有关的唯一纪录。也许在『灾厄』因『死者』回归『死亡』而终止的状态之下,这样的例外就会发生。」
  「喔。」
  「不管怎样,对手毕竟是『超自然现象』,我们只能接受『它就是这样运作』的事实。」
  「……」不安的沉默弥漫在我俩之间。
  鸣瞪着已经停止播放的录放音机,不发一语。她张开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怎么了?她很少这样……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终于我先开了口。
  「和这卷卡带没有关系啦,我从以前就想问你了。」
  「——什么?」
  「是有关你表妹藤冈未咲的事。」对我而言,这可是鼓足勇气才提出的问题,但鸣的回应却只有一声「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不放弃地接着问:「有一次,我看到你在素描簿上画了一幅画。你说最后要加上一对大翅膀,一幅少女的……。」
  「…………」
  「你当时说构思的来源一半来自想像,一半来自模特儿,你所说的模特儿是未咲吗?」
  隔了一会儿,鸣才小声地应道:「也许吧。」
  「你们感情很好吗?」
  「——还不错。」
  「那,她为什么……」我还想再追问下去,鸣却缓缓摇头,制止了我。「以后——」她用力用手压住左眼的眼罩。
  「这件事,我以后再告诉你——让我好好思考一下。拜托……」
  望月刚好在这时回到房间里来,打开房门,他看到我们,特意干咳一声。
  「差不多要吃晚餐了,要去餐厅集合了。」这样告诉我们:「还有,图书馆员千曳先生来了哟。他说来当三神老师的帮手。」

  6

  时间将近晚上七点。也许是望月的祈愿奏效了,外面开始下起雨来。虽然只是小雨,但因为风势强劲,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声特别响亮。餐厅位在一楼,颇为宽广,从玄关看过来是在建筑物的右侧角间(用方位说是东北边)。铺有白色桌巾的方形餐桌大约有十张。每张桌子都配了四张椅子,饭菜已经开始上桌了。
  「各位同学——」三神老师环顾到场的十四名学生,宣布:「今天,千曳老师特地过来帮忙。如大家所知,千曳老师是第二图书室的管理员。我们先请他自我介绍。——老师,请。」
  千曳先生站起身来,虽然现在是夏天,但他还是一身黑衣打扮,一头蓬松乱发。
  「我是千曳。」他一边用指尖抵着眼镜的黑框,一边轮流看向我们的脸。「因为只有三神老师一个人,我不放心,所以我也参加这次宿营。请大家多多指教。」
  跟在图书室和我还有鸣讲话时的样子相比,千曳先生显得拘谨许多,怎么说呢?他讲话的样子有点僵硬刻意。大概是因为自从不当社会老师之后,他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在一堆学生面前讲话了吧?然而,就在这时……
  「关于这届三年三班所面对的特殊处境,我十分了解。」千曳先生突然直指问题的核心。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或不安吧?他的语气冷冷的,声音却很尖锐。
  现场的气氛瞬间冻结。
  「明天计划要去爬夜见山,当然,我也会一起去。为了让一切顺利进行,我会尽可能地帮助大家。在此也由衷地恳请大家,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让任何意外发生,不过……」千曳先生先朝窗外看了一眼,接着看向三神老师,「好像开始变天了,」
  他说:「如果下雨的话就会取消吧?三神老师。」
  「啊……应该是吧。」三神老师不太肯定地偏着头。「这要看明天的情况……」
  「我知道了。」千曳先生又看向我们大家,「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希望办一场真正的暑假宿营,让大家在外面烤肉同乐——」他用比先前稍稍温和的语气说道。
  「不过,考量现实的情况,这毕竟行不通。我想今天晚上,大家还是老实一点得好。我们就把下雨当成是老天对这个决定的赞同吧!总之,请多多指教。如果身体不适或有什么担心的问题,都可以随时来找我。不要客气。」
  接着,我们度过了一段令人窒息的时光。
  雨断断续续敲打着窗户的声音。每桌交头接耳却无法听出内容的私语声。这些声音汇集在一起,变成骚动不安的噪音。管理员沼田太太勤快地端出一道道菜肴,终于让现场的空气慢慢和缓了下来。
  「卡带的事,是否告诉千曳先生比较好呢?」我小声地对鸣说。
  「我是这么觉得啦。」鸣一边同答,一边看了看同桌的望月和勑使河原。望月不发一语地偏着头,勅使河原则是嘟嘴摇头。
  「咦?你反对吗?」我问。
  「也不是彻底反对啦。」勅使河原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又嘟起了嘴。
  「我们不可能永远守着这个秘密。这样看来,找那个老师商量也许是个方法。」
  「大家是想听听他的意见吧?毕竟千曳先生经历这个『现象』这么多年了,而且他又是一直在观察的人。」
  「是啦,这么说是没错啦……」
  「那,就跟他说喽?」
  「——嗯。」
  「待会儿我和见崎找机会去说。」
  「也好啦。」勅使河原还是闷闷不乐的表情,不甘不愿地点点头。
  「来来来,大家请用——」在沼田太太爽朗的催促声中,我们慢慢地开始用餐。看起来除了他们夫妇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员工,所以做饭的一定是沼田先生吧?
  「千曳老师还带了上等的肉来替大家加菜。因为很难得,所以我们把它做成了串烧。来,多吃一点。要添饭的也不要客气。大家都正值发育阶段嘛!」
  话虽这么说——
  不知为何,大家一点都不像正值发育阶段的样子。我自己也是。明明肚子饿了,每道菜看起来又是那么地可口,但就是没什么食欲。沼田夫妇对于这个宿营的详情和目的到底了解多少呢?还有十五年前的那次宿营,他们夫妇是否也在这里呢?我突然又想到了这些——
  我的目光不经意地追随沼田太太啪哒啪哒走回厨房的身影,碰巧看到躲在门后面朝餐厅窥视的沼田先生。妻子从他面前错身而过时,他们好像交谈了一下,但他的表情还是一样冷漠……眼窝塌陷的吊梢眼露出凶光,教人不寒而栗。
  「那个欧吉桑怪怪的哟。」停下将串烧肉送进嘴里的动作,勅使河原悄悄对我说。
  「从我们来到这里后,他就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是……喔。」
  「那个欧吉桑大概很憎恨年轻人吧?太太这么热情,是为了要掩饰老公的真面目吗?」
  「憎恨……为什么?」
  「我哪知啊?」勅使河原不负责任地答道。
  「大家不是都说现在的少年犯罪越来越凶残了吗?可在我看来,老人家危险的也很多。说不定真有那种突然发疯,就把自己孙子杀掉的爷爷呢!」
  「啊……不会吧?」
  「我们对他也要防着点。」也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勅使河原说完后,又继续朝盘子里的串烧进攻。
  「这菜里应该不会放什么臭掉的东西吧?说不定他还放了安眠药,想趁我们昏睡的时候做成人肉叉烧包。」
  「瞧你说的!」你是B级恐怖片看太多了吧?……我本想拿这句话堵他的,却立刻打消了念头。因为我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你在说你自己哦?」
  「对了,榊原。」停了一会儿后,勅使河原又悄悄说道。
  「我一直在想,今天参加的人里面有没有『多出来的人』。如果有,到底是哪个家伙?」
  「看得出来你一直在想。」我调整了一下坐姿。「结果咧?难不成,你发现了什么?」
  「这个嘛……」勅使河原欲言又止,又回复到刚刚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虽说『多出来的人』是没有办法分辨的……但总有个线索吧?像是特征之类的。——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
  「虽然说是『没有办法』,但或许只是『还不知道办法』也不一定。」
  「——是吧?」
  「——不过,」看着勅使河原眉头纠结的侧脸,「要是你知道了呢?」
  我向他问道,有一半是在问我自己。「到时你打算怎么做?」
  勅使河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对喔。」他喃喃自语,却没有再说下去,再度噘起了嘴。

  7

  大部分学生都已经用完晚餐,就在这个时候——
  「可以占用一点时间吗?老师。」有个学生边说边站起来,是第二任的女班长赤泽泉美。
  「趁这个时候,我有一件事想讲清楚。」她话才刚讲完,我立刻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那桌还有三个女生。换言之,参加这次宿营的女生除了鸣之外,全都坐在那一桌。双方壁垒分明,情势一触即发。本来在班上,见崎鸣就被视为「异类」。为了实施防堵「灾厄」的「对策」,她被指定扮演「透明人」的角色,从五月到六月初为止完全受到孤立,不过,也因为这样,班级的人际关系得以维持良好的平衡。
  后来我因为新的「对策」加入了「透明人」的行列。六月上旬到七月这段期间也是一样。虽说是因为危险逼近,情非得已,但由于我和鸣这两个异类被排除在外,三年三班这个团体的秩序还是得以保持在安定的状态。然而……
  因为久保寺老师的死,大家了解「透明人」增为两个的「对策」无效,情况完全改变了。
  见崎鸣已经不再是「透明人」了。大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假装没看到这个「异类」——赤泽和她的死党面对这样的鸣会有怎样的情绪反应呢?就算不想要有情绪反应也做不到吧?该说是幸运吗?因为开始放暑假,所以这种失序的状态并没有在教室里发酵、扩大。她们的情绪也暂时被搁置了下来。
  不过,今天宿营开始之后——
  应该被孤立的见崎鸣不但和我,还和望月、勅使河原这几个男生有说有笑。用餐时也像这样围着桌子吃饭。这下反而变成以赤泽为首的女生被晾在了一旁。这种情况一定让她们很不习惯,让她们很生气吧?说老实话,我还觉得挺有趣的。
  晚餐的时候,我就不时注意到她们那桌投来的目光。她们交头接耳的,讲的大概不是对我们怀抱好意的话吧……这样的想像持续闪过我的脑海中。
  「可以吗?」她征求三神老师的同意,三神老师这时的反应迟钝得教人有点担心。慢了几拍后,她才说:「啊,这样啊。」
  「可以呀。——赤泽同学,请。」赤泽无言地点头,然后不出所料的,她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瞪向我们这桌。接着她用高亢的声音说道:「见崎同学,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清楚。」
  我偷偷看向鸣的侧脸。她一脸平静。
  「见崎同学,还有榊原同学你也一样。」赤泽继续说道。她滔滔不绝,口齿伶俐,活像是站在法庭上审问犯人的女检察官。
  「五月开始发生了一连串的不幸,上个月连久保寺老师都遭遇了那样的事……虽然还不清楚这次的宿营能不能挽回局面,但至少就已经发生的这些灾厄来说,见崎同学,我认为你要负一部分的责任。」
  鸣,要负责任……
  「为什么?」我才刚提出异议。
  「榊原同学你也一样要负责任。」赤泽看了三神老师一眼,不容分说地继续说下去。「如果见崎同学照着当初的决议扮演好『透明人』的角色,就不会有人死掉了。见崎同学之所以无法做到,都是榊原同学接触见崎同学害的。所以……」
  「等一下!」插嘴的人是勅使河原。「那个,怎么说呢?就是所谓的不可抗力吧,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才演变成这样的。」
  「是这样的吗?」赤泽一只手擦着腰,用一副「抗议无效」的口吻说道:
  「没有事先向榊原同学将事情原委说明清楚或许是个败笔。榊原同学到校的第一天我因感冒请假,现在想来也觉得懊悔不已……但就算如此,要是见崎同学由始至终都能态度坚定地拒绝、漠视榊原同学的攀谈,『对策』应该就会成功了。不是吗?」
  「那个……」
  「后来两个『透明人』的『对策』没效,我们承认是我们大家的失败……可是,这失败的责任说到底还是要归咎于见崎同学,对吧?」
  勅使河原的气势瞬间被压了下去,不过,「所以咧?」他立刻反击了回去。「现在你到底想要怎样?」
  此话一出,赤泽和同桌的女生对看了一眼,接着又把其他桌的男生巡视了一遍,「道歉。」她如此宣告。
  「到现在,我们都还没有听见崎同学说一声抱歉。自从你不再是『透明人』之后,就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她向我们投以严厉的目光。我在那里面看到了「愤怒」、「憎恶」、「怨恨」,甚至还有「不耐烦」——可是,这根本就不合理。连我都忍不住不耐烦了起来,鸣肯定也是……我边想边偷看她的侧脸。然而,此时的她还是一样平静——不,应该说是冷漠。
  「樱木同学死的时候,」这时出声的人不是赤泽,而是坐在她隔壁的杉浦。感觉像是「忠仆」般,总是跟在赤泽身旁的女生。
  「我的座位就在靠走廊的窗户边,所以可以看见当时的情景。那时……」
  ……啊。
  不由得我又想起了那一幕。期中考的最后一天,鸣和我还有樱木由佳里……
  「得知母亲发生意外的樱木同学慌慌张张地从教室跑了出去,一开始她和平常一样往『东梯』的方向走,可是那时见崎同学和榊原同学就在楼梯口。于是樱木同学才又匆匆改变方向往『西梯』那边去……」
  ……是的。的确是这样没错。
  「看到『透明人』见崎同学和榊原同学在一起,樱木同学肯定很害怕吧?因为这样符咒会失效,因为这样母亲才会出事……所以,那一瞬间她避开见崎同学他们,往走廊的反方向走。」
  「如果那时你们没有一起出现在那里的话,」听了杉浦的话,赤泽接着说:「樱木同学就会像平常一样走『东梯』,而意外或许就不会发生了。——这就是事实。」
  「怎么这样说……」我忍不住开门辩驳。
  「水野同学的姐姐也是一样的情况吧?」赤泽接着往下说,「我后来问过水野同学,榊原同学,你认识她吧?而且你还和她讨论三年三班的问题,跟她说了有的没有的,对不对?」
  「啊,那是……」
  「就因为你跟她说这些事,所以她才成为『六月的死者』。我们可以这样推论不是吗?」
  「啊……」我要负责……水野小姐会死于那样的意外也是我的责任。
  被人当面指责,让我心里逐渐淡去的悲伤、后悔与自责又重新冒了出来。——没错,或许事情就像赤泽说的那样。虽然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但无意间将水野小姐卷进来确实是我不对。
  「白费力气。」这时,鸣说话了。用我最熟悉的、一如往常的平淡语气。「这些事说得再多也解决不了什么。」
  「我现在不就正在『解决』问题吗?」赤泽有点激动地说:「我们想说的是,见崎同学,你要承认自己的错误,好好跟大家道歉……」
  「这样做有意义吗?」鸣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笔直望向对方的脸。「如果有我就做。」
  「见崎!」我从旁制止,「哪有这种道理……要你道什么歉?」
  如果非要道歉,也是我来才对。只要我没转学到夜见北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不过,鸣不理会我的劝阻。她也不等赤泽回答自己的问题——
  「对不起。」她淡淡地说,慢慢低下头。「对不起,是我的错……」
  「不是这样的!」我忍不住喊了出来。几乎在同一时间,某人也大喊了一声:「够了啦!」——是望月。
  「没意义嘛!」这次说话的是勅使河原。他生气地用两手拍着桌子,「这样做根本就没有意义,现在更要紧的是找出谁是『多出来的人』……」
  不,等一下。
  不可以,等等,勅使河原。我懂你的心情,可是在这里把那个讲出来……
  就在此时……
  仿佛要冲散现场的紧张气氛,新的骚动发生了。

  8

  「喂,和久井,你没事吧?你……」突然的叫唤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是隔壁桌。坐那桌的四个人里,有一个是风见智彦。突然叫出声的是坐在风见对面的剑道社的前岛,他口中的和久井坐在他左手边的位置,样子很不对劲。他拉开椅子身体向前倾,脸朝下,额头抵着桌沿。肩膀用力地上下起伏着,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喂,和久井!」前岛边喊边抚拍和久井的背。
  「没事吧?很痛苦吗?喂!」
  立刻跑过来的是千曳先生。「气喘?」他一见和久井的样子,就低声说道,并转身向随后跑来的三神老师问道:「这个学生有气喘病吗?」
  三神老师一脸的惊慌失措,半天答不出话来。
  「是的。」代她回答的是风见。「和久井有气喘,一直有在使用那个,药……」
  风见边说边指向和久井摊在桌上的右手,他手里握着随身用的药剂吸入器。
  「吸入器……用了也没效吗?」
  千曳先生问和久井,只见他肩膀更加剧烈地起伏,根本无法回答问题。咻——咻——,耳边传来奇怪的喘气声。不,那应该叫做笛声吧?虽然在教室里和久井就坐在我前面,但他这样发作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对于今年就经历过两次气胸的我来说,呼吸困难的苦我感同身受。虽然气胸和气喘是性质截然不同的病,但看他这样我自己好像也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千曳先生拿起吸入器,按压喷头让药剂喷出。嘶,发出微弱的声音,但——
  「啊,空的?」千曳先生将脸贴近和久井的耳边,追问道:「备用的药,有带来吗?」
  和久井痛苦地喘气,勉强摇头代替回答。他的意思是「没有」。
  「叫救护车!」千曳先生站起身来,下达指令。这让我想起久保寺老师刚自杀后,他冲进教室时的那一幕。
  「三神老师,拜托你了。请立刻叫救护车。」

  9

  得知这栋房子里的电话不能使用,是几十秒后的事,报告这消息的是听到紧急状况从厨房冲出来的沼田太太。从昨晚开始线路就怪怪的,今天下午后就完全不通了——她是这么说的。
  「因为不能打电话,所以也无法叫人来修。偏偏在这种时候……」她话还没讲完,千曳先生已经伸手到上衣口袋拿出手机。可是……
  「不通……」他失望地,或该说是呆愣地喃喃自语。「收讯……」
  「收不到讯号吗?」我说着,向千曳先生跨进一步。
  「这里不在收讯范围内。」
  「我的手机刚才还可以通。」
  「那你快试试看。」千曳先生命令道。
  「不一样的电信业者收讯情况可能会不一样。」
  「手机,我放在房里。」
  「快去拿!」
  经他这么一讲——
  「如果要手机,我有带在身上。」
  「我也有。」立刻有两个人出声,是勅使河原和望月。鸣没说话。她大概和我一样,把手机留在房间里了。
  「是吗?那拜托了!」千曳向他们说:「拨119,叫救护车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
  然而,果不其然——
  「怪了。讯号还有一格,怎么不通呢?」
  「我的也……不通,老师。」
  勅使河原的手机还有望月的PHS,在这里都不通了。说到这个,刚才鸣和我通话的时候也是杂音一堆,很难听到对方的声音。是因为山上原本就收讯不良吗?还是……其他学生有带手机或PHS的各有一人。不过,他们的也是不通……
  在这期间,和久井的气喘持续发作中。他已经坐不住椅子,蹲到地板上了。前岛拼命抚拍他因为呼吸困难而不断起伏的背。
  「糟了,虽然脸色还没发黑,但不能再拖了。」千曳先生严肃地抿着嘴说道。
  「用我的车送他去医院吧!」他说,望向愣在一旁的三神老师,「可以吧?老师。」
  「啊……是。那个,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不,不可以。你留在这里,照顾其他学生。」
  「啊……对。没错。」
  「我会在医院联络他的父母亲,等情况稳定了我会再回来。——啊,沼田太太。可不可以给我几件毯子?给他保暖用的。」
  「没问题。」说着,沼田太太啪哒啪哒地往走廊跑去。
  围在桌子旁边的同学,还有站在远处观看的同学……每个人都是一脸的不安和恐惧。女生当中甚至有人在低声啜泣。
  「没事的。」面对这样的大家,千曳先生说道:「不要担心。现在送到医院还来得及,还不至于危害性命。一定没事的,所以大家不要慌乱,好吗?他平常就有这个病,只是现在发作了,这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件,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故。大家没必要过度紧张或害怕。镇定下来,然后听从三神老师的指示……今晚早点就寝。好吗?」
  虽然他的表情一样严峻,但讲话的态度却极为冷静。大部分的学生们都顺从地点头,我也照做,可是——
  骗人。我在心里偷偷地说道。
  此刻千曳先生讲的话当然是「骗人的」,说他「骗人」可能不太厚道,但至少这是他为了安抚大家而说的善意的谎言。每一个降临到班上的灾厄都不会只是「单纯的意外」。「六月死者」之一的高林郁夫从以前心脏就不好,可他偏偏就是因为心脏病发才去世的。
  有气喘的和久井在参加宿营前忘了检查常用药剂的余量,虽说这不无可能,但也太反常了。原本情绪就紧张不安,加上又遇到刚才那样的冲突,他承受的压力更大了……结果病就发作了。想叫救护车,碰巧这里的电话从今天开始就不通。连手机都收不到讯号。
  所有的偶然和衰运撞在了一起,造成「有事年」三年三班出事的风险特别地高——眼下不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套句鸣说的话,这个班「在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不久后——
  和久井的身体被沼田太太拿来的毯子包住,勅使河原和我帮忙把他抬到了门口。千曳先生的座车就停在玄关的门廊前,是辆脏兮兮的银色轿车。车子是哪种样式的我看不出来,不过,可以确定车龄应该很老旧了。
  时间大约是晚上九点。
  虽然雨势没有变大,但夜晚的风却越来越强。周围的树林不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听起来好像还夹杂着什么东西的叫声……
  将和久井安置在后座后,我跑向坐在驾驶座的千曳先生,「那个,」我开口向他说道。「那个,千曳先生,其实……」
  松永克巳留的那卷卡带的事,我虽然想说却已经没有时间了。
  「没问题。和久井同学一定会得救的。」好像在讲给自己听似的,千曳先生这么说道。
  「那个……小心点。」
  「嗯。说到这个,你自己也是,你还抱着气胸这个炸弹呢!小心点哦。」
  「——好。」
  「我走了。我会尽快回来的。」千曳先生轻轻举起手,关上车门。
  我注意到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的三神老师,向她问道:「你还好吧?」老师脸色苍白地看着我,「嗯」地点点头。
  「你不用担心了,我……」她摸着被雨淋湿的头发,一看就知道是在强言欢笑。「呃……明天的爬山行程,还是取消算了?」
  听我这么说,她用沙哑的声音应道:「是啊。」这时,刚才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无踪。

  10

  目送千曳先生的座车离开后,我正要走回建筑物里……
  「榊原,等一下!」有人叫住了我,是鸣。「刚才谢谢你。」
  听她这么说,我不由得「咦?」了一声。
  「刚刚在餐厅你帮我说了很多话。」
  「不,那没什么。」
  我们站在不时有小雨飘入的玄关门廊处说话。照明只有一盏微弱的玄关灯……因为有点背光,所以我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不只是我。望月和勅使河原他们也……」
  「谢谢你。」鸣呢喃般地又重复了一次,向我跨进一步,来到我身旁,「待会儿要不要过来?」她说。我不由得又「咦?」了一声。
  「我的房间,只有我一个人。」
  参加的女生共有五人。两人分配一间,就会有一人剩下来。当然,鸣就是剩下来的那个。
  「223号房。和榊原同学房间相反方向的角间。」
  「——可以吗?」
  「我答应你『以后再跟你说』,我想遵守承诺。」
  「——嗯。」
  「那……」
  这时我看到鸣的肩膀后方出现了勅使河原的身影。他站在门口,一脸好奇地往我们这边看。我没来由地慌张了起来,不等鸣说完就回答道:「知道了,知道了。」
  「约在十点左右,可以吗?」
  「知道了,我会去的。」
  「待会儿见——」鸣轻轻转身,独自走回屋里去。隔了几秒钟后,我才跟了上去。不出所料,就在我要走进大厅的时候,勅使河原一把抓住了我……
  「喂。」他拍了下我的肩膀。
  「真行啊,榊原。我听到了,你们约好幽会的事。」
  「等等,什么幽会啦。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害羞什么嘛!我不会跟别人讲的。」
  「好了啦,省省你的胡思乱想。我和她有重要的事要谈。」
  「重要的事,是两个人今后的事吗?」勅使河原充满嘲弄的语调让我有点生气。
  「我真的要生气了喔!」虽然我这么说,但他依旧「嘿嘿」地举起了双手,又是挤眉又是弄眼的——不过,后来我还是看出来了。他的眼里一点笑意也没有,和他的表现正好相反。
 楼主| 发表于 2012-9-23 16: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八月之二

  1

  跟同寝室的望月交代一声后,晚上十点我偷偷溜出了房间。离开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把手机放进了口袋里……不,不是不自觉,我应该是被刚才发生在餐厅的事给吓到了。为避免临时有状况发生,还是带着比较好。虽然收讯不良,但至少傍晚的时候我曾跟鸣通过电话……
  穿过幽暗的走廊,我从202室走到223室,途中没遇到半个人。看来大家都很听千曳先生的话,乖乖待在房间里。就在快抵达鸣的房间前,我透过走廊的窗户看了看外面。
  风依然十分强劲,雨倒是已经停了。遮住天空的云散了,从它的缝隙里透出一轮朦胧的月影。幸亏有它,才让我分辨出营地周围黑压压一片森林的轮廓。
  森林的前面——后院的角落好像有一间小平房。不过,它的规模并没有别苑、分馆那么大,比较像是农舍或仓库之类的。正当我不经意地想着这些的时候,那间房子的窗户突然亮了。好像有谁在里面,把灯打开了。
  会是谁呢?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沼田夫妇的其中一个,应该是要去拿什么东西吧?我离开窗户,先缓缓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才去敲223室的门。
  不久后,在夏天制服的外面披着米白色薄毛线外套的鸣把门打开了,这身打扮让她的脸看起来更加死白。
  「请进。」鸣面无表情地说道,把我请了进去。明明今天并没有很热,她房间的冷气却开得很强。「请,随便坐。」
  第一次上去她家客厅的时候,她说的也是同一句话。我朝窗边跟书桌一组的椅子缓缓地坐了下去,鸣则坐在其中一张床的床沿边。
  「你要问我Misaki一事,对吧?」她突然说道,用坚决的眼神看着我。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所说的Misaki,当然不是二十六年前的「Misaki(岬)」,也不是她自己的姓,更不是「Misaki町(御先町)」的「Misaki(御先)」。而是四月下旬,死于夕见丘市立医院的表妹,藤冈Misaki(藤冈未咲)。
  「打从我在医院第一次碰到你时,就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要坐电梯到地下二楼。」我一边搜寻自己的记忆,一边讲下去。「好像是那天,住在医院里的未咲死掉了。所以她的遗体就被送到了地下二楼的太平间,于是你就帮她把那个人偶送了过去……我记得你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觉得很诡异吗?」
  「嗯,是啊。」
  「这解释起来有点复杂。」鸣一边说,一边悄悄垂下眼睛。「我不太想跟别人提起……」
  「我很想知道,你可以告诉我吗?」
  经过了若干时间,鸣终于应了声「嗯」,却依旧垂着眼睛。

  2

  「藤冈未咲跟我是表姐妹,同年的表姐妹。不过,该怎么说呢?其实我们本来不是。」
  鸣略微抬起眼睛,静静地说道。不出所料,一开始就很深奥难解。我完全听不懂,只好偏着头。她不理会我,继续说了下去。
  「未咲的母亲名叫光代,我的母亲雾果,本名叫幸代。她们两人是姐妹,而且还同年。」
  「同年?」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你是说她们是双胞胎?」
  「嗯,是异卵双胞胎。天根是她们娘家的姓,所以天根婆婆应该一辈子都没有结婚吧?」
  原来那位出现在「夜见的黄昏……」的老婆婆——「天根婆婆」就是鸣母亲那边的亲戚。
  「虽然是异卵双胞胎,但她们真的长得很像,又在同样的环境、受同样的教育长大……话说光代这边先结了婚。她嫁的对象名叫藤冈,是在食品相关企业上班的小职员,年轻肯拼。
  幸代这边稍迟了点,她跟我爸见崎光太郎结了婚。我爸是很能干的实业家,很有钱,一整年都飞来飞去。可以说,她跟光代结婚的对象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
  后来,跟藤冈先生结婚的光代先生下了小孩。」
  「他们的小孩就是未咲?」我开口确认,鸣默默地点头,接着她偷看了我一眼。
  「另外,还有一个。」
  「咦?」
  「他们生的是双胞胎。」说完这句话后,鸣又垂下了眼睛。「这次也是异卵双胞胎,不过还是很像,是两个女孩。」
  藤冈未咲有双胞胎姐妹?我又只能偏着头苦想了。怎么可能?那,该不会……
  「另一方面,幸代也怀孕了,虽然比光代晚了一年。只可惜她的宝宝没能平安生下来。」
  「我好像听你说过。」
  「幸代非常、非常悲伤,几乎快要发疯了。偏偏这个时候医生又告诉她说,因为这次的意外,以后她再也生不出小孩了……」
  「……喔。」故事说到这里,我终于有一点头绪了。
  「得到双胞胎的藤冈家,碍于经济因素,很担心自己无法同时养育两个小孩。至于见崎家呢,则是要想办法把幸代从失意的谷底拯救出来。当然啰,光代对幸代也是很同情的。——换句话说,这个时候,需求和供给正好取得了平衡。」
  「需求和供给?」
  「嗯。你听出来了吧?」鸣用丝毫没有变调的平静语气说道。「出生在藤冈家的双胞胎,有一个被送给了见崎家当养女。」
  「所以……」
  「我是被送出去的那个。从藤冈鸣变成了见崎鸣,大概是在我两岁时发生的事,所以我完全不记得了。不过,重点是为什么被送出去的是我,而不是未咲?」
  就在这时,鸣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在想,应该是因为名字的关系吧?」她心一横把答案说了出来。
  「名字?」
  「如果是未咲当了见崎家的养女,那她的名字不就变成了Misaki Misaki了吗?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他们才决定那么做。」淡粉红色的嘴唇漾起浅浅的笑容,随即消失。「——就这样,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送到了见崎家,成为幸代——雾果的独生女,被抚养长大。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养女的事实。因此,在我的认知里,光代一直是藤冈阿姨,而未咲则是长得和我很像的同年表姐妹。虽然生日是同一天的事我早就知道,但我的感觉不过就是:好巧喔!我们的妈妈不愧是双胞胎,连生小孩的时间都一样。
  我知道真相,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天根婆婆不小心说溜了嘴,索性告诉了我,那个时候雾果——我的母亲表现得非常紧张。我在想如果可以的话,她打算一辈子都瞒着我吧?」
  明明揭露的是有关自己身世的重大事实,但鸣的语气却异常的平静,脸上也几乎没什么表情。反倒是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对她而言,基本上我只是用来取代她未出世孩子的替代品。对我父亲而言,应该也差不多吧?她对我超乎正常地疼爱。在我眼睛生病的时候,不但拼命帮我医治,还替我做了特殊的义眼……我很感谢。但是——」
  ——因为我是她的人偶。
  「替代品终究是替代品,她总是在我身上寻找她未出世孩子的影子。」
  ——虽然有血有肉,但又不是真的。
  「当她关在工房里创作那些人偶的时候,心里肯定非常思念她的小孩吧?我忍不住会这样想。就像我,自从知道真相之后,也只能把她当作养育我的母亲,而不是真正的母亲……」
  鸣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我忍不住插嘴问道:「然后呢?你知道真相后,打算怎么做?」
  鸣有些难以启齿地回答说:「我变得非常想见他们。想见藤冈家的妈妈,还有爸爸。」
  这个时候,我发现她的脸红了,虽然很不明显。
  「我和未咲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为什么偏偏是我送给人家当养女?我并不打算埋怨他们、责怪他们。我只是想跟他们见面,好好聊聊,确定自己的亲生父母是怎样的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藤冈家搬家了。在这之前,我跟未咲读的是同一所小学,家住得很近,但随着未咲转学,我们要见面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不过,我还是跟雾果说想见母亲一面。结果,那个人一听,马上露出很悲伤的神情,接着又非常地生气……」
  「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她不希望你跟亲生母亲见面吧?」
  「应该是。」鸣点头,不由得肩膀一沉。「我之前好像有跟你说过。她对我的生活、行动,原则上是采放任主义,不怎么干涉,只有对某件事,她会特别紧张、特别神经质。」
  某件事指的就是这件事,我和藤冈家母亲接近的事。——我想她肯定很不安吧?对方是自己的双胞胎姐妹耶,有必要这样吗?她之所以让我随身携带手机,也是一种不安的表现,这样我们就随时都是有所连结的了。我虽然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却还是……
  鸣讲到这里又有点欲言又止了。「偷偷背着她跟未咲见面了。上了国中之后,我们活动的范围变大了,更是经常见面。那时她也早就知道我们是亲姐妹了。
  虽然这可能是奇怪的妄想,但我真的觉得自己和她一直都有不言而喻的连结。毕竟曾在同一个母亲的肚子里相系一起啊……我们就像是彼此的另外一半,这种说法是有点陈腔滥调,但我真的是这么想。
  啊,不过呢,我们的相处也不全然是快乐的。首先,自己有一半在那里的诡异感受……最为强烈。剩下的就是,未咲在亲生父母家长大,有亲生父母的呵护,而我却被送给人家当养女,从小还失去了一只眼睛……也许,我的心态已经有点扭曲了吧?」
  大概是风向临时改变的关系,窗户的玻璃格格地摇得好大声。我感觉好像有谁正从外面往里面看(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忍不住回头望向背后。
  「却在这个时候……也不过是去年春天的事,未咲生病了。」
  鸣接着往下说。
  「她的肾脏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医生说,一辈子都要洗肾。如果不想洗肾的话,就必须进行器官移植。」
  「器官移植……」
  「嗯。于是,未咲从藤冈家的妈妈那里得到了一枚肾脏,为了进行这项手术,她还转去了东京那边的大医院。说真的,我很想把自己的肾给她。因为我们虽然是异卵,但毕竟是双胞胎,体型也一样,照理来说,我才是最适合的捐赠者吧?把大人的肾脏放在小孩身上,因为尺寸不同,困难度肯定会比较高……
  只可惜,法令上好像有规定,十五岁以下的小孩不能成为活体器官移植的捐赠者。所以就算我吵得再凶,还是不行。不过我在想……就算医院那边特别通融、说OK了,那个人——雾果知道的话,肯定也会反对到底。」
  藤冈未咲在转到市立医院之前,「曾在别的医院动过大手术」,指的就是这个手术吧?——我的耳畔突然响起,水野小姐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时的声音,让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她是在过年后动的手术,结果很成功。不过还是需要观察一阵子,所以等情况比较稳定之后,就转来了这边的医院。转院之后,她恢复的状况还是很好,有时候我也会偷偷地跑去看她。当然都是瞒着雾果去的。
  我跟未咲聊了许多,有一次她说:鸣你家有那么多漂亮的人偶,真好。于是我就答应她了。我答应把自己房间里的人偶拍成照片给她看,看她喜欢哪一个,等她出院时就送给她当贺礼。它就是……」
  「就是你带去太平间的那个人偶?」
  「那是我答应她的。」鸣缓慢、悲伤地眨了眨眼睛。「我完全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突然……真的没想到。这中间什么问题都没有,眼看就要可以出院了。她却一声不响地走了……」
  ……对喔,水野小姐也曾说过。
  临时起了变化,连抢救的时间都没有,藤冈未咲就去世了。那是在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一发生的事。水野小姐说:「她好像是独生女,父母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几乎快疯掉了。」
  长期悬在胸口的疑问终于获得了解答,但只要想到鸣的心情我就开心不起来……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一定非常努力吧?然而,就在同一时间——
  我发现了一件不得不正视的重大事实。
  「所以你跟她不是表姐妹,而是亲姐妹?」
  纵使觉得迷惘和混乱,我还是确认了这点。
  「换句话说,就现实面来说,你和未咲拥有二等亲以内的血缘关系……」
  「没错。」
  「所以,那个时候你才会——」
  上学的第一天,我第一次在学校和她讲话的时候。在〇号馆前,黄色玫瑰盛开的那片花坛前面,她说……
  ——你最好小心一点。说不定已经开始了。
  「说『说不定已经开始了』。是这个意思吗?」
  「你记忆力很好嘛,没错。」
  「早就开始了。」我盯着鸣的脸,说道。「今年的『灾厄』从四月就已经开始了。」
  「应该吧。」
  「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跟我说清楚呢?」
  「因为我……我……」鸣说这些时并没有看我,而是再度强忍悲伤地眨了眨眼睛。「始终不想承认,她——未咲,是因为那样才死掉的。那种狗屁不通的诅咒竟然害死了她,我说什么都不愿意相信。所以……
  所以,当榊原你问我说你有没有姐妹的时候,我回答说没有。连你跟我问未咲的事时,我也只跟你说她是我的表妹。因为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想起来了。
  想起樱木由佳里成为「五月死者」去世之后,我们第二次在艺廊的地下室相遇时鸣说过的话。也许在我心里,一直是半信半疑的——那个时候她说:
  ——发生了那样的事,五月榊原你又转了过来,虽然从那时起就有人在传了,但我始终没有百分之百相信……
  所谓「那样的事」,指的是四月未咲的死。而「就有人在传了」、「或许已经开始了」,则是她给我的暗示?
  鸣垂下头来,两只手紧揪着她身体底下的床单。我一边试着努力体会她的心情,一边不忘把呈现在眼前的事实整理、说出来,做进一步的确认。
  「这届三年三班的『灾厄』,就像过去几年一样,其实从四月就开始了。在医院去世的藤冈未咲是第一位牺牲者——『四月份的死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拍打着玻璃的强风,吹进我身体的最里面,快速夺走我的体温。这种感觉忽然涌了上来,使得我背脊发凉,全身起鸡皮疙瘩。
  好像在说我懂似的,鸣扭动脖子,慢慢抬起脸。
  「那个,我也曾经想过。」
  「所以?」
  「榊原你出院、第一天来上学,是在五月初的时候。一直到那个时候,教室的桌椅才不够,所以大家都认为今年的『灾厄』会反常地从五月才开始,然而,既然未咲是『四月死者』的话,就代表大家都想错了……」
  「……确实如此。」我将两只手抱在胸前,点了点头。
  「换句话说,虽然课桌椅的数量是吻合的,但其实从四月开始——在我转来夜见北之前,那个『多出来的人』就已经偷偷混在班上了……」

  3

  「所以,」沉默了数秒之后,我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道,「当我说我怀疑自己正是那『多出来的人』时,你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不是。还叫我放心,说『榊原你绝对不是死者』。」
  「——我是说了。」
  「那是因为你早就知道,其实『灾厄』从四月就开始了?四月我还没转来这个班上……所以,是这样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不知为什么,我早就有预感鸣会这样回答。
  「怎么说?」我追问道。「是怎样的原因?」
  「是……」鸣话讲到一半,变得有些吞吞吐吐。她偷偷挪开了视线,有半晌眼睛眨也不眨,全身僵硬得就像是一具人偶,终于——
  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她站了起来,直接面对我。然后,把在这之前从我这个角度不会看到的左眼眼罩拿了下来。
  「这只眼睛——」填补眼窝空洞的特殊义眼。她用那「空洞的蓝色眼睛」对着我,说道:「这只『人偶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是。」
  一时之间当然很难明白,但我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感到特别意外。
  「所以呢?然后呢?」面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我,鸣不再迟疑,直接回答道:「我记得以前曾跟你说过,我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的这只眼睛会看到照理说不可能看到、不需要看到、不希望看到的东西。」
  「不可能看到、不需要看到……那是什么?」
  「姑且可以叫它——」鸣抬起右手,用手掌遮住不是「人偶眼睛」的那只眼睛,「『死亡的颜色』吧。」仿佛在念神秘咒语似的,鸣如此回答道。
  「『死』的领域中的东西所呈现的颜色、色调。」
  「…………」
  「你懂吗?你不懂吧。」
  说老实话,我还真不知要怎么回答她。
  「我想只要是人都不会相信……不过,今天我要把它说出来,全部说出来。你要听吗?」
  当她这么问我的时候,我马上用力地点头。接着,我仔细凝视起她对着我的那只眼睛。那只异常漂亮却空虚的「蓝色眼睛」:
  「我要听。」我说。

  4

  「一开始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非常的苦恼、困惑。」
  鸣没把眼罩戴上去,重新来到床旁边坐下。然后,她以一贯的平稳语气说道:「左边的眼珠子被挖掉了,当然视力也消失了。即使拿着手电筒对着它照,也完全感受不到一点光。如果连右眼也闭上的话,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是在四岁时动的摘除手术,所以打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是这样。在雾果帮我装了这只『人偶的眼睛』之后,有好一阵子也都是如此。可是……
  一开始是因为什么事呢?——我记得好像是父亲那边的亲戚有谁死掉了,我被带去参加他的葬礼。大概是小学三年级快结束或刚升上四年级的时候吧?在一片『永别』声中,花被丢进了棺材里……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往生者的脸,有了很奇怪的感觉。照理说什么都看不到的左眼,好像感应到了什么……那不是形体,而是很像颜色的东西。
  我吓坏了。毕竟这是第一次我左眼有了感觉,而且那感觉还非常诡异。当我遮住左眼,只用右眼去看时,就像往常一样,看到的只有那人的脸。可一旦两只眼睛一起看时,就会觉得那上面透着某种奇怪的颜色……」
  「奇怪的颜色,是怎样的颜色?」我问说。
  「这很难解释。」缓缓摇头后,鸣答道。「那是我用右眼没看过……绝对看不到的颜色。红、蓝、黄,所有我认识的颜色都不足以形容它,也没办法套用在它身上……,那不是存在这世上的颜色。」
  「你的意思是,不管用颜料怎么调都调不出来?」
  「没错。」
  「你说它叫『死亡的颜色』?」
  「其实,一开始我也是什么都不懂……」抬头望着天花板,鸣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跟大家说了,但没有人当一同事。我也去给医生看了,可他说什么毛病都没有,是我自己多心。听他这么说,我也这么以为……可是,从那之后,我就经常看到类似的东西。然后——」
  鸣缓缓地把视线移回到我身上,「几年过去了,我终于明白,当我感觉到那个颜色的时候,就是『死亡』发生的时候。」
  「『死亡』发生?你是说只要看到死人的脸,你就会有那种感觉。是这个意思吗?」
  「我曾有一次,不小心撞见交通事故的现场。车子被撞烂了,满脸鲜血的男子被卡在驾驶座里……已经死了。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颜色,跟那次葬礼一样……」
  「…………」
  「不光是亲眼看到。喏,新闻报导不是都会有影像和照片吗?比方说事故或战争现场的。虽说电视或报纸上很少见,但杂志都嘛会刊载尸体的照片。看到那种东西,我也会有感觉。」
  「同样的颜色吗?」
  「怎么说呢?每次的程度都不一样。」
  「嗯?」
  「有时我会很清楚地感觉到,有时则是隐约感觉到。应该说浓淡有所差别吧?真的死掉的时候,感觉到的颜色特别清楚。重伤快要死掉,或是卧病在床的人的颜色,相对的就比较淡。」
  「所以,你不是只有对已死的人会感觉到颜色?」
  「没错。通常那个时候,那些人离死亡已经不远了。可以说他们比一般人都还要接近死亡……正要被拉到『死亡』那边去。因此,颜色是淡的。说颜色不太恰当,应该说色调才对。
  我最怕去大医院了。天根婆婆曾因为肿瘤开刀住院,能早期发现肿瘤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但去探病的我可难受了,那实在是……太无聊、太恐怖了。只要一回过神来,就会发现整间医院到处都是脸上透着『死亡颜色』的病人……
  不过,你别误会,这可不是什么预知的超能力。虽然我可以在重伤、重病者的脸上看到颜色,但现在就算有一个待会儿就会出事死掉的人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什么都看不到。所以,我在那人身上感觉到的,应该是类似『死亡』成分的东西。」
  「…………」
  「说老实话,连去医院探望未咲我也不太想,因为我会经常感觉到别人的颜色。不过面对未咲时,我倒是从未感觉到,所以我一直很放心,觉得她没有问题……没想到,突然——」
  鸣难过、悔恨地轻咬住自己的下唇。停顿了一下后,她继续开口说道。
  「为什么这只眼睛能看到那种东西?你觉得不可思议吧?不过我能看到的『死亡颜色』,只限于人类的。对于其他动物,我什么都感应不到……很奇怪吧?真的很玄。」
  「…………」
  「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吓坏了,讨厌死了这种能力。——我想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也逃不走。只能接受。然后,渐渐地我产生了这种想法:怪只怪人偶太空虚了。」
  ——人偶呢,都很空虚。
  啊……我想起来了,在艺廊的地下室碰到她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人偶是空虚的。不管身体还是心灵都很空虚……那是接近『死亡』的空虚。
  「人偶呢,都很空虚。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空虚……所以,我这只跟他们一样的左眼,才会看到人类『死亡的颜色』吧?也许这跟我动眼睛手术时的濒死经验有关也说不一定。」
  我想偷偷解开这世界的秘密……我想起那个时候听着她说的话,自己曾产生这样的想法。
  「到最后,我只能这么想,只能接受……这种事,不是对任何人都能说的。就连未咲我也没说,不能说。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决定了,只要是在人前就把这只眼睛遮起来。」
  「——这样啊。」我很捧场地点头附和,不过,理性的那部分还是继续在思考。到底鸣所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实的?我该相信多少?
  当然,在她面前我不会把这种想法表现出来。
  「那,幽灵呢?」我一脸认真地发问。
  「你看得到吗?比方说往生者的灵魂。」
  「看不到。也不曾看到。」鸣回答得也很认真。
  「所以,它们是否真如世人形容的那样,到处晃来晃去?我完全不知道。基本上,我想幽灵是不存在的。」
  「那灵异照片呢?」这个当然也是为了试探她才问的。
  「一样。」她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些出现在电视或杂志上的照片,怎么看都像是假的、骗人的。不过也因为这样——」
  这个时候我发现,鸣的眼神突然变锐利了。
  「我才会那么想看,二十六年前、三年三班的那张照片。我想用这只眼睛确认一下。」
  「喔。那,那个时候……」
  前天她来我家,在看我母亲留下的照片时,把左眼的眼罩摘了下来。然后,她向我问说:
  ——颜色呢?
  ——你不觉得颜色怪怪的吗?
  「又是这么回事?」我问:「你在那张照片、那个学生——夜见山岬的身上,看到了『死亡的颜色』吗?」
  「我看到了。」她马上回答。「那是我第一次感应到所谓的灵异照片有那种颜色。所以,我很确定……」
  鸣没有再说下去,我瞪着欲言又止的她,冷不防又想起来……
  ——我知道我不是「死者」。
  我去她家,在三楼的客厅跟她长谈时她所说的话。
  我问她,你是如何确认自己不是「死者」的?「就……」当时,她并没有清楚回答我。
  「这样你应该明白了吧?」再一次从床上站起,鸣说道。「就算我把眼罩拿下来,也不会在你身上感应到『死亡的颜色』。所以,我知道你不是,不是『多出来的人』。」
  「所以,基于同样的理由,你也知道自己不是?」
  「是啊。」点点头,鸣捡起摘下来的眼罩,打算把它戴回去,可她好像突然改变了主意,停下手边的动作,
  「我不得不相信,这只『人偶的眼睛』具有特殊的功能……啊,不过,在我心底深处,难免还是有几分半信半疑。我到现在都还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是心理作用?
  还有,这说不定是我想太多,但刚刚我说的『这不是什么预知的超能力』那句话在我身上搞不好不适用。也就是说,万一哪一天我自己遇到了『死亡』,说不定我会有感应。只要好好处理,说不定我就能逃过一『劫』……所以,你还记得吗?每次你担心我一个人回家不安全的时候,我都跟你说『没问题』……」
  ……啊,对喔。
  是有那么回事。
  「假设你刚才说的那些,全部都是真的——」
  我一边回答,一边也从椅子上站起。我现在已经不会背脊发凉、起鸡皮疙瘩了。相反的,室内的冷气虽然强,脖子却冒出了涔涔汗水。
  我和鸣的距离不到一公尺。她左右两只眼睛都是睁开的,静静望着我。背后,窗户又传来格格的声响。
  「所以,该不会你早就知道了吧?」
  「死者」,是谁?
  「只要用那『人偶的眼睛』一看,班上谁是『多出来的人』,马上就知道了……」
  结果,鸣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暧昧地偏了一下头。
  「在学校,我从来没把眼罩拿下来过。」她说。
  「升上三年级后,我知道了传说中的『诅咒』的严重性,所以从开学的第一天起,我就都戴着眼罩。然后,未咲出事了,你转了进来……樱木同学死了,这一切都让我相信『灾厄』已经降临了,所以我就更不敢把眼罩拿下来……」
  「那你干嘛在书桌上写那个?」
  「死者」,是谁?
  「只要把眼罩拿下来,不就知道『多出来的人』是谁了吗?」
  「就算知道又能如何?我很清楚,根本不能怎样。只是我还是很好奇,所以才会那样。」
  说老实话,我很怀疑鸣这个时候的说法。
  没错,我是不曾在学校看她把眼罩拿下来过。不过,重点是,她大可选择其他时间把它拿下来啊。「死者」是谁?只要她这么做,问题就统统解决了。我就不相信她能忍住不用能力……
  就算她真的那么做了,那也已经是过去式了。我在这里拆穿她的谎言、辩赢她了又有何用?重点是现在,现在比较重要。
  「所以——」我说,手抚着胸口,做着深呼吸。是我太紧张吗?还是神经过敏?怎么觉得那讨厌的感觉——肺穿孔的感觉又回来了。
  「然后呢?现在怎么样?」
  松永克巳藏起来的那卷十五年前的录音带,我们已经听过了。所以,现在已经不能拿「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怎样」当藉口了,不是吗?
  「你知道了吧?看到了吧?这次,那家伙也有跟来吗?」
  面对我一连串的质问,鸣显得有些退缩,深深皱起眉头,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还以为她要跟我一样用手抚胸做深呼吸呢,没想到她别开视线了,再次轻咬着自己的下唇,好像困扰到不行……终于——
  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多出来的人』也有跟来。」
  「——果然。」
  我一边感觉汗从衬衫底下透了上来,一边紧盯着鸣的嘴唇。
  「是谁?」
  「他是……」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房间的门砰砰地响了起来,打断我俩的谈话。门外有人正在敲门,不,那声音听起来比较像是有人用身体在撞门……
  「什么事?谁?」
  鸣问,同一时间,门整个被撞了开来,某人顺势滚了进来。定睛一看——
  「啊!」我忘了要看时间和场合,忍不住惊呼起来。
  「勅使河原?!怎么了?」

  5

  勅使河原的样子很不对劲。
  他似乎是拼了命跑过来的,呼吸异常紊乱,上衣紧黏着汗湿的皮肤,头发、脸上全是汗水……脸却白得像纸一样。僵硬的表情,配上失焦涣散的眼神。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赶紧凑上前去。
  「嗯!」勅使河原干呕了一声,不住地摇头。接着,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鸣。鸣没戴眼罩的事,他倒是没啥反应。
  「啊。不、不好意思。」他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
  「那、那个,虽然很冒昧,但我可以请教你们一个问题吗?」
  请教我们?——见鬼了,真是见鬼了。你没事吧?勅使河原。你到底在演哪一出啊?
  「我想请问的是……」虽然呼吸还很紊乱,但勅使河原却挤过我的身旁,走向窗边。窗户正好面对呈ㄇ字型的内侧庭院,有一个往外延伸的阳台。
  他一直走到窗户前面,才转过身来面对我们。
  「你们认识风见智彦这个家伙吗?」他抛下了这样的问题。
  「啊?」我忍不住偏着头,鸣的反应也差不多。
  「好端端的,你怎么——」
  「回答我的问题。你认识风见吗?他是怎样的家伙?」
  勅使河原重复着相同的问题,声音听起来很认真。
  「我只知道……」我心中升起很不好的预感,却还是回答了他。「他是三年三班的班长,跟你还是从小到大的『冤家』。」
  「啊啊……」勅使河原的脸皱在一起,呻吟了起来。
  「见崎呢?你认识风见吗?」
  「怎么可能不认识。」
  「啊!」勅使河原再度发出呻吟。
  「是、是吗?——是喔。」他喃喃自语,当场全身瘫软地蹲了下来。苍白的脸这下变得更苍白了,嘴唇还微微颤抖着。
  「喂,勅使河原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追问道,他老兄继续蹲在地上,缓缓摇了摇头。
  「完蛋了。」
  他用像是被踩扁的青蛙的声音回答道。
  「我完蛋了……」
  「完蛋,什么完蛋了?」
  「我也许……弄错了。」
  「弄错?你弄错了什么?」
  「我……我一心以为那家伙是『多出来的人』。所以,就在刚才……」
  「谁是『那家伙』?」是指风见吗?
  「就是风见啊。」
  「——不会吧?」
  「我动手了。」动手?——不会吧?他该不会把风见杀了吧?
  「你是开玩笑的吧?」
  「谁会开这种玩笑!」勅使河原用两手抱住头。
  「这阵子我不断地试探那家伙。问他小时候的事、问他有的没有的,看他还记不记得。结果,那家伙……」
  「啊……怎么会?」
  「那家伙变得好奇怪唷。」勅使河原语带哽咽地说道。
  「比方说我问他,小三的时候,我们常去河边玩耍的秘密基地,他竟然说他『忘了』。小五的暑假,我们两个踩着脚踏车,说好要一路骑到海边的……结果,才刚骑出市区我们就放弃了。连这件事,他也说『不记得了』。所以——」
  「所以?」
  「一开始我也不是很确定,不知这是不是老天给我的启示,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家伙,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嘛。本来的风见早就已经死了,现在在我身边的这个,是今年春天混进班上的冒牌货,是『多出来的人』……」
  啊,勅使河原这误会可大了。「多出来的人」(死者),不是那样的存在。
  听了鸣和千曳先生的解释,加以消化之后,如果有人问我多出来的家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会回答那百分之百是「真的」。死掉的那个人(死者),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掉了,就这样复活了,并存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他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根本就不重要。这个并无法做为识别的线索或证据。更何况……
  像刚刚勅使河原所讲的,忘记小时候的经历、印象模糊,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状况啊……
  「所以,今晚,刚刚……我把他骗了出去。」偶尔结巴的勅使河原说明事情的经过。「虽然我跟他住同一间寝室,但我想要是让隔壁房间的人听到就不好了,得换个地方才行。在二楼那边的角落,我发现了游戏室,于是我把他骗了过去……
  我打定主意要把事情问个清楚。我问,你不是真的风见吧?你是混在班上那个『多出来的人』吧?结果那家伙一听,脸色整个都变了,又气又急。我心想:有问题,果然是这家伙。就像那卷录音带所说的,只要让他死掉,回复『死亡』的状态,大家就得救了,所以我——」
  「所以你就杀了他?」我努力克制逐渐激动的声音。「真的吗?」
  「刚开始,该怎么说呢?我们只是吵了起来,扭打在一起。我不是想杀死他才打他的,不是这样的……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我们打啊打的,一路打到了阳台……然后,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从那里……」
  「摔了下去?」
  「——嗯。」
  「是你推他下去的?」
  「——也许。」
  「然后他就死了?」
  「他躺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头还流血了。」
  「喔……」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很害怕,全身抖个不停。」勅使河原一脚跪在地上,用两只手抓耙满是汗水的头发。「然后,我从走廊飞奔了……过来。因为我知道你会跑来见崎的房间。我心想,先找到你们再说。」
  「你怎么不找望月?」
  「那家伙靠不住。」
  「——所以呢,回到刚才的问题。你到底跑来干嘛?」
  「还不是因为那卷录音带。」勅使河原不再抓扯头发,抬起头来看着我。充血的眼睛蓄满泪水,眼看就要滴下来了。
  「松永克巳十五年前,在宿营时把『多出来的人』杀了之后录下的告白……你不是也听了吗?他说自从『多出来的人』死了之后,其他人就会当他不曾存在过。除了亲自动手的松永克巳本人,班上再也没人记得他的存在。所以……」
  「所以你跑来是为了跟我们确认?确认风见是不是『多出来的人』?」
  「嗯。——可是你们刚才已经说你们认识风见了。」
  勅使河原的肩膀用力起伏着。然后,他以可怜兮兮的声音向我问道:「看来是我搞错了。怎么办?榊原?」
  静下心来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如勅使河原所担心的,「多出来的人」不是风见智彦——换句话说,真的是勅使河原「搞错了」。
  二是「多出来的人」确实是风见智彦,可他还没有死。根据刚才听到的那些,勅使河原并没有走到阳台的下面去察看风见是否已经断气。所以……
  「也许他没有死。」
  「咦?」
  「从二楼摔下去不一定会死吧?也许他只是昏了过去,还有呼吸。」
  「喔……」勅使河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窗户那边走去。重心不稳的他伸出手,打开窗户,走出阳台。我连忙跟了上去。
  拂在脸上的风湿湿的,从云间洒下淡淡的月光——
  胸口靠着被雨淋湿的栏杆,勅使河原伸出右手,指着斜前方。大门的左边,二楼的角落……那里有几扇窗户透着昏黄的灯光。那就是他说的游戏室吧?
  「在那边,那附近。」勅使河原指向那个方向。
  「啊,从这里看不到喔?在那个树丛的后面……」
  我从长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算联络110和119。勅使河原察觉了,于是——
  「喂,榊原。你打算出卖朋友,叫警察来抓我吗?」
  「笨蛋。」我边应声,边想起某名曾经打过交道的刑警。
  之前,因为水野小姐的案子,他曾经侦讯过我,还有一次我们曾在学校前面的马路上碰到。名叫大庭的中年刑警,他说他有一个读小学的女儿。「万一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当时他把手机号码抄在名片的后面给了我,而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真把它输进了手机的通讯录里。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就不用解释那么多,只要讲个大概就行了吧?
  我从勅使河原的身旁走开,赶紧找到那个号码,打了过去。
  不通。
  我看了看萤幕,虽然只有一格,但还是有讯号的。但,电话就是不通。
  「榊原。」是鸣的声音。她并没有走出阳台,而是站在窗户后面看着我们。
  她安静却有力地摇了摇头。然后,以勅使河原听不到的声音告诉我:「不是风见。」
  「我想也是。」
  她用「人偶的眼睛」看过之后,可以确定多出来的人「不是风见」,而是别人。
  「勅使河原。」我语气坚定地喊他。
  「我们得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他还有气的话,就先帮他急救。你说好不好?」
  「呃、好。」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好,勅使河原不再巴着栏杆了。面对垂头丧气的金发傻小子,我以认真且严肃的语气说道:「你可不要想不开,跑去自杀喔!」
  「喔……」
  「那好。快走吧!」

  6

  从223室飞奔出来后,我们三人直接往大门冲去。我们先跑过二楼的走廊,来到建物中间的楼梯,接着下了楼梯,冲向一楼的大厅……却在半路上——
  我突然有了很奇妙的感觉。是预知吗?还是灵异第六感?不,不是那样的。冷静下来一想,会发现这跟超能力什么的绝对扯不上关系。
  感觉。没错,那只是一种感觉。感觉哪里怪怪的。不安、有点讨厌。冷静下来一想,那肯定是我在下楼梯的时候,无意间瞥见的某样东西造成的。
  勅使河原和鸣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跑去,只有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主要灯光已经熄灭的深夜大厅,长到看不见底的幽暗走廊。就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是开着的。虽然只有小小几公分,但我「无意间瞥见」的就是那个。
  那不是餐厅的门吗?
  里面并没有光线透出来,感觉比走廊还要幽暗……就在此时,我突然感觉到,门后面似乎暗藏着什么玄机。而它就是让我「感觉怪怪的」的理由。我也曾犹豫是否该叫住另外两个人,但最后我还是单独走向那扇门,握住反光的把手。
  溜滑的触感。
  汗?——不,不是汗。既然不是汗的话,那……
  我将手抽了回来,掌心朝上,定睛凝看。黑暗中,只能勉强看到东西。不是汗,是黑黑的什么东西黏附在手掌上。这是……
  ……血?是血吗?如果是,又是怎么来的?
  其实这时候我大可先退回去,找到其他两个人再说,但我没有那么做。我只思考了几秒,就决定把门推开,走进餐厅里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我一边用手摸着墙,一边一步、两步地困难前进——
  「哇!」我之所以尖叫,是因为有东西缠住了我的脚踝。
  「哇,什……」什么?谁?我反射性地跳开。一方面是因为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一方面要感谢从后窗照进来的朦胧月光,我终于看到了:有东西——有人倒卧在地板上。
  「什……什么啊?」我惊恐地出声问道。
  「谁?这到底是……」他身上穿的好像是夏季制服,下半身套着长裤,所以是男生喽?由于身体是趴着的,看不到脸,也就认不出他是谁。右手往前方伸了出去。刚刚就是这只手抓住我的脚踝吧?因为太过突然,所以我被吓了一跳,不过,可以感觉得出来那力量非常微弱。
  「你还好吧?」我回到他的旁边,搭住他的肩膀。
  「喂,你还好吧?怎么会躺在这种地方……」对我的叫唤起了反应,他的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我赶紧握住那往前伸出的右手,结果——
  湿湿滑滑的,跟刚才握住门把时的触感一样。
  「你受伤了吗?」我问,他马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我搭住他的肩,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试图让他坐起。
  「……不行。」诚如字面所说,细如蚊蚋的声音从他口中逸出。
  「我已经……不行了。」
  「不行?你怎么不行了?」我问,这时终于发现,他身上穿的白衬衫从背后到腰际全是黑的。很显然的,那是被血染黑的。
  「你这是……该不会是被刀子刺伤的吧?」我问,同时试图把自己的脸贴近地板。黑暗,加上他的脸也沾到了血,所以不太容易辨识,不过——
  「是前岛吗?」
  晚饭后,和久井的气喘发作了,那个时候前岛曾拼命帮痛苦的他拍背。个头小、娃娃脸,其实却是剑道社大将的前岛——应该是他没错。
  「喂,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我把嘴巴贴近前岛的耳朵。
  「是谁刺伤你的?是谁……」前岛再度痛苦地发出微弱的呻吟后,终于吐出了几个字。感觉他似乎连最后一丝力气都挤出来了。
  「我偷看,看了厨、厨房……」
  「厨房?厨房怎么了?」
  「偷看了厨房……结果管、管理员……」
  「管理员?」我摇晃前岛的肩膀。
  「你是说沼田先生吗?他怎么样了?」
  我心急如焚地追问,却得不到回应。我看了看他的脸,刚刚还睁开的眼睛如今已闭上了。
  晕过去了吗?还是已经死掉了?我连静下来好好确认这件事的时间都没有——
  站起身,我一边跟突然变得很具体的恐惧对抗,一边移动脚步。我没有去找电灯开关,因为光靠月光,大概就可以知道厨房的门在哪里。
  ——那个欧吉桑怪怪的哟。
  我突然想起,几个小时以前在餐厅里,勅使河原偷偷告诉我的话。
  ——从我们来了之后,他就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啊……不会吧?
  ——说不定真有那种突然发疯,就把自己孙子杀掉的爷爷呢!
  不会有这种事吧?
  ——我们对他,也要防着点。
  我挣扎着好不容易来到厨房的门口,可就在这时候,我又有了很奇妙的感觉。这次我得到的讯息不是来自于视觉,而是来自于听觉,还有嗅觉……
  就在那扇门的后面,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了出来。
  同样在那扇门的后面,还有什么奇怪的味道飘了出来。
  可是你最好不要打开,千万不能打开。我无视内心给我的忠告,硬是把手伸向门把。瞬间,我感到掌心一片炽热。虽然还不至于被烫伤,但此刻门把的温度确实高得吓人……
  也许我该在这时打消念头。不过,我的手却依然转动了门把,然后断然地一脚把门踢开。
  刹那间我知道那个怪声和怪味到底从何而来了——是火。
  里面正燃烧着熊熊烈火。
  炽热的空气和呛人的浓烟从门缝窜出,我忍不住往后退。伸手挡在脸的前方,屏住呼吸。就在这么做的同时——
  我看得一清二楚。
  厨房里,那个人的身体倒在火海中。
  那人的头朝向这边。眼看衣服就要着火了,可他却一动也不动。是已经死掉了吗?他的头部和颈部被深深插入了好几根东西,这恐怕就是直接的死因吧?……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个是晚餐串烧用的铁签。火势越烧越烈,就算手边有灭火器大概也灭不了了。
  我逃回前岛身边,对倒卧在地的他放声大喊。「前岛!不好了!着火了……喂!再不逃就没命了!」

  7

  前岛还有气息。听到我的呼喊,他的身体动了一下。
  伤得这么重,绝对不能将他丢在这里。「振作一点!」我不断地鼓励他,好不容易将他拉起来拖到走廊上。转眼间,厨房的火已经延烧到了餐厅。
  为了阻止火势继续蔓延,我把门关上。同一时间……
  「怎么了?榊原。」大厅传来叫唤的声音,是鸣。因为看不到我所以回来找我了吧?
  「你在这里做……咦?」停下朝这儿走来的脚步,「那是谁?」她露出不解的表情。
  「那人怎么了?」
  「他受了重伤。」我喊声回答。「还有,厨房着火了!」
  「火……火灾吗?」
  「管理员沼田先生死在里面了,是被杀害的。我想一定是那个凶手放的火……」用打结的舌头转述情况的同时,我心里低呼:「原来是这样!」
  那个时候……
  晚上十点我去鸣的房间之前,曾经从走廊的窗户向外看,那时——
  我看到后院有一间好像仓库的小平房,里面的灯突然亮了。大概是管理员在拿什么要用的东西吧?我当时是这么想的,然而——
  难道凶手是杀了沼田先生后,或是犯案前在找寻灯油之类的东西,打算待会儿纵火吗?
  「那不是前岛同学吗?他怎么了?」
  「他倒在餐厅里。好像背部被刀子刺伤了。应该是同一个凶手干的。」
  「伤得严重吗?」
  「流了很多血。」
  在鸣的帮助下,我们一左一右架起前岛,往大厅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终于看到敞开的玄关门。
  「你一个人抬得动吗?」鸣问。
  「应该可以吧?他得赶紧接受治疗才行。」
  「也对。」
  「勅使河原呢?风见呢?」
  「风见同学没事。地面被雨淋得软绵绵的,风见的脚虽然严重扭伤,但头部好像没大碍。也恢复了意识……」
  「太好了。」我抱住瘫软的前岛,急忙往玄关的门移动。此时,鸣突然转身往右跑去。
  「啊……你要去哪里?」
  「失火的事得通知大家才行。」
  她想得很周到,可是现在跑回二楼——
  太危险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火灾的关系,另一方面,手持利刃的凶手恐怕还在这栋房子里走动……
  「等一下,见崎!」我出声制止,但她已经跑上了楼。想追上去,却又不能撇下动弹不得的前岛不管。两难之下,我还是先将前岛抱着,往外面走去。
  这时我看到正朝玄关门廊走来的勅使河原。在他旁边的风见满身泥泞,一副很痛的样子。脸上没戴眼镜,大概是摔下去时飞掉的吧?他艰难地拖着右脚,扶着勅使河原的肩膀。
  「不行,不要进去!」我喝斥道,勅使河原「啊?」一声看向我。
  「那家伙是谁呀?是前岛吗?榊原,你……」
  「失火了!」我大喊。「火从厨房延烧出来,好像灭不掉了。可能有人纵火。」
  「咦?你骗人吧?」
  「前岛被人攻击,受了重伤。」
  「真的吗?」
  「反正赶快逃离火场就对了!」
  「啊,好!」
  勅使河原扶风见,我扶前岛,我们各自扶着伤患离开玄关门廊。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往前院的小径走去。不一会儿,背后传来一声巨响。一回头,我看见右侧——餐厅所在的一楼窗户碎掉了,火舌从里面窜了出来。强风助长火势,眼看火舌就要顺着房子的外墙往上爬了。
  就在这时,馆内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是火灾自动感应装置启动了警铃?不然就是有人按了警报器,是鸣吧?——不管怎么样,待在二楼的人应该也察觉到出事了。趁火还没烧到二楼,大家赶快……
  我很担心鸣的安危,却又不能不管重伤的前岛。何况还有无法自己行走的风见,我不能把他们都丢给勅使河原。
  无论如何,我得先把前岛送到远离火场的安全地方才行。
  我催促着勅使河原,用最快的速度努力逃离这栋建筑。这时有几个察觉失火的同学从玄关或一旁的出入口跑了出来。火势越烧越猛,每个人都惊恐不已。大家超越我们,争先恐后地往前跑。他们身上都还穿着T恤短裤或睡衣,有人脚上甚至还套着拖鞋。
  力不从心的我焦急不已,背后的浓烟和热气就要追上来了。伴随着火焰的燃烧声,窗户玻璃的破裂声此起彼落地响起。整栋房子嘎嘎作响。
  我觉得前岛的身体好像一下子变重了。
  「振作!加油!」我出声叫他,但他却没有反应。他好像已经无法自己使力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尖叫声。混在火灾造成的各种声响中,那声音依旧十分清楚……某人的尖叫声,凄厉的尖叫声。
  是从斜上方传来的。
  抬头一看,二楼的阳台有人影。距离我们刚在的223号房,大概还要再往前两个房间。火势应该还没延烧到那里……是无法逃到走廊上,所以才在那里求救吗?——不对。
  我马上察觉事情并非如此,阳台上的人影有两个。
  看背影和发型,其中一人好像是赤泽泉美,尖叫声好像也是她发出的。而另一个人是……
  「不要!」声嘶力竭呼喊的人果然是赤泽泉美。
  「怎么了?怎么会……」我惊慌地瞪大眼睛。阳台上的另一个人好像正要攻击赤泽,那人猛地举起右手。他手上握着一把刀,想必就是杀前岛的那一把……
  「不要!」赤泽尖叫。
  「救命啊!」攻击者与被攻击者,两个人的身影纠缠在一起。——然而。
  就在这个时候,可怕的声音震耳欲聋。同一时间,建物的某个角落喷出令人炫目的火柱……气爆?
  是气爆。可能是厨房的瓦斯。就地理条件来看,这里用的应该是桶装瓦斯吧?是瓦斯筒着火了吗?为了遮挡迎面袭来的热气和掉落的粉尘,我不自觉地举起双手。失去支撑的前岛滑了下去,瘫在地上。我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我还是往二楼的阳台望去了,结果就在那一瞬间看到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一起翻落了阳台。
  「这是怎么……」我暗自低语,移开视线,重新抓住前岛的手臂。
  「你还好吧?喂,撑住啊!」我单脚跪在地上,拼命想把他抱起来,可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要我一松手,前岛的身体就会滑下去,仿佛泄了气的充气娃娃一般。
  「前岛……前岛?」我叫了好几声,一边检查他的脉搏,也试着要检查他的呼吸和心跳,可是……
  「啊……前岛……」他死了。

  8

  我愣在原地,与其说是因为害怕,倒不如说是因为无比灰心、绝望。我连忙用力甩头,试图让自己振作,就在这时——
  鸣?我内心的担忧迅速膨胀开来。她没事吧?我得赶快回去找她,但……啊,不行。房子的玄关已经被火封住了。鸣——
  她把失火的消息告诉二楼的同学后,应该已经平安地逃出去了吧?出入口不只玄关一处。她可以从别的出入口,还是从窗户……
  她应该可以的,我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行的。否则,我怎样也无法原谅当时没有即时拉住她的自己。因为刚才的气爆,火势燃烧得更猛烈了,整栋屋子都烧了起来。再拖下去只会更糟。「对不起!」我向前岛说了最后一声抱歉,转身就要往回走,却在这时我看到——
  难以置信的一幕。
  气爆后,阳台的两人坠落在一处树丛,此时那家伙从那里现身了。一身血迹、泥泞和灰尘,衣服原本是什么颜色已经分辨不清。头发、暴露在外的手臂、脸部皮肤也都一样。乍看之下几乎认不出样貌。扭打在一起从二楼摔落……那家伙还活着?赤泽……死了吗?还是被杀死了?那家伙拖着一条腿,另一边的肩膀垂下,身体歪歪地斜向一边——
  沙,沙沙……那家伙还能走。站在浓烟里,在红色火光的照耀下,感觉好像不死怪物一样。那家伙笔直地朝我走来,离我仅数公尺的距离。他的右手仍握着刀,红黑色的脏脸,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此时我汗湿的身体直冒鸡皮疙瘩。
  这一幕读小说时经常想像过,在电影里也曾看演员演过——可是,现实中从来没有过,一次也没有。像这样……
  疯狂的眼神,完全丧失理性的人类的眼。和在教室里割喉自杀的久保寺老师不太一样。当时老师的眼睛是很空洞无神,至少没有闪着令人恐惧的凶光。
  那对眼睛——看到了我。
  被发现了!我惊觉这点,火速逃离现场。我确定那家伙要攻击我,要杀了我。
  我逃跑了。在此同时,我听到背后传来几声哀号。也许有同学来不及逃跑,被那家伙攻击了。虽然这么想,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因为我实在怕得要命。就在我穿过前院,眼看大门就在前方时,胸口突然一阵闷痛。我忍不住停下脚步,用双手按住胸口,双膝着地。幸好只痛了一下,马上就好了。
  「真是的……别在这时找我麻烦。」我喃喃自语,重新站了起来。同时鼓起勇气,往后面看。那家伙——那个凶手还拖着一条腿走着。距离应该拉得够开了,应该已经追不到了。是的,应该是的……然而——
  那家伙,又出现了。宛如刚从地狱的炼火中复活一般。
  虽然距离和刚才相比已经相差许多,但他还是拖着脚步朝我走来。
  我仓皇地拔腿想逃,却被泥泞绊了一跤,丑态百出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痛呼出声,却仍拼命想要站起来。可是,一时间竟然使不上力!好不容易终于站起来,再度回头看,却发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又缩小了,惊恐不已。同时,胸口又是一阵闷痛。啊……逃不掉了。绝望的念头掠过我的脑海。
  逃不掉了——逃不掉了吗?再这样下去,我会……像在厨房被杀害的管理员那样,像前岛那样,像赤泽那样。
  「——别过来。」我勉强挤出声音,发出微弱抗议。「别过来。别再……」
  那家伙——疯狂杀人的怪物并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速度。握着刀的手挥舞着。在他背后,熊熊燃烧的火焰咻咻作响,烟向上直冒。突然……
  旁边窜出了一条黑影。是什么?是谁?我还来不及细想,那黑影已经朝凶手冲过去,将凶手手上的刀撞飞。随后凶手的身体翻了一圈倒在地上,黑影趁势从上面压制住……
  「啊!」我看傻了眼。「千曳先生?!」
  当我叫出声音的时候,危机已经解除了。
  黑影离开了动也不动的凶手,转身面向我。
  「千曳先生!」
  一身黑衣的图书馆管理员回应我的呼唤:「刚才真危险啊!我一从医院回来,就发现这里乱成一团。我吓了一跳赶了过来,就看到他正拿刀对着你……」
  他将弄脏的眼镜扶正,看看凶手的脸。「我心想这人是谁呢?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常人。」
  「沼田管理员在厨房被杀了。」
  「沼田?」
  「对。——沼田先生。」
  「那……」
  「我想他是第一个遭殃的。然后是前岛同学,然后还纵火……」
  「都是这人干的?」千曳先生说着,再次望向凶手——沼田太太的脸,「怎么会这样?」
  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好像在说:想了也是白想。因为这也是今年的「灾厄」之一……
  「不管怎样,你快逃吧!」抬起头,千曳先生命令我。「你最好逃到大门外去。快点!」
  「啊……好。」
  「你先走。我来处理这个人——沼田太太。」
  「咦?」
  「我只是让她昏过去而已,不可以把她放在这里不管。」
  「可是……」
  「我一个人没问题的。你刚才不也看到了吗?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有底子的,到现在还经常出入道馆呢!」
  他刚说的「底子」指的是柔道之类的武术吧?——虽然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但千曳先生的确是不可貌相。
  「好了,你快走吧!」
  「…………」
  「快走!」

  9

  已经逃到门外的一群人之中,我最先看到的是勅使河原。他靠着石材砌成的门柱,呆呆地望着「咲谷纪念馆」的大火。在另一边门柱旁的是风见,他坐在地上,曲起单边的膝盖,用双手环抱着。额头抵着膝盖,藉此让身体挺直。
  「嗨……榊原。」勅使河原发现了我,有气无力地举起一只手。
  「前岛呢?」他问,然而我根本没办法回答他。
  「——没活下来吗?」
  「…………」
  「千曳先生一回来就跑进去了解状况了。」
  「——我见到他了。」我一边回答,一边搜寻鸣的身影。「——是他救了我。」
  「反正就先待在这儿吧?等消防车和救护车来。」
  这毕竟是一场大火,身在远处也能一眼看出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就算没有直接接到火场的通报,消防队也已经出动了吧?
  「逃出来的,只有这些人?」我大略看了一下,大门附近除了我之外,还有五个人。里面并没有鸣。
  「见崎呢?」
  「——嗯?啊,她不在。」勅使河原用力抓搔弄脏的金发。
  「望月那家伙也不在……没事的。他们一定逃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没办法那么乐观……不对,是放弃思考。我坐立难安,转身背对勅使河原,快步走离大门,瞪着持续燃烧夜空的烈焰……然后。
  「见崎、鸣。」我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轻声却用力地喊着,一边伸手探入裤子的口袋。手机……还在,刚才跌了一跤不知有没有摔坏。我从通话纪录里找到鸣的号码,按下拨号键。
  拜托了。抱着祈求的心情,我将手机贴近耳朵。
  傍晚的时候,我确实用这支手机和她的手机通过一次电话,所以再让电话通一次吧。此时此刻,只要再一次就好了。
  不通……
  拜托了。哪怕只有一秒也好,让电话通吧!手机不断传来「重新拨号中」的电子短音,次数多到教人想要放弃——
  我一直拨一直拨,最后终于出现嘟嘟的长音。响到第四声后,有人接了。
  「——榊原吗?」虽然杂音很多,很难听得清楚,但那确实是鸣的声音。
  「啊……通了。」我用手罩住嘴巴和手机发话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集中一点,「见崎吗?你没事吧?」
  「榊原你呢?其他人呢?」
  「我们已经逃到了大门附近。可是,并没有全部到齐。前岛死掉了,千曳先生回去救了我,凶手是沼田太太……」我惊觉自己没有重点地说个不停,连忙停了下来,「你现在在哪?」问了最要紧的问题。
  「后院。」鸣回答。
  「在那栋像仓库的小屋附近。」
  在那里啊?那……「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听起来不像在逞强的样子。之后又隔了几秒,鸣才接着说道:「不过,现在还动不了。」
  「咦?」没事,却动不了?——我不是很懂她的意思,不过与其在这里想破头……
  「我去找你。」我说。「我现在马上过去找你。」
  然而,鸣的回答却是——「你最好别来。」
  沙沙沙沙……讨厌的杂音盖过了鸣的声音。
  「为什么?」
  「榊原,你不要来会比较好。」
  「喂,为什么?」
  「我……」
  杂音开始变大了,通话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为了不漏听一句,我用力将手机贴紧耳朵。
  「我……必须阻止。」
  「阻止?」——难道?
  盘据在脑海中的模糊想像突然间胀大,有了具体的形状。——难道?
  「难道,见崎……」我尽量提高音量,但沙沙沙,咔咔咔……的杂音变得越来越大,我根本不确定自己的话她能听到几分。
  「喂,你现在和谁在一起?」
  「我——」
  「你和谁在一起……见崎?」
  「……或许会后悔。所以……」
  ……电话到这里断了。她的声音好像渐渐远去般消失不见。在仲夏时分,这个惊恐万分的「灾厄」夜里,如奇迹般接通的电话在这一瞬间断了——时间刚好是午夜零时左右,日期正式转换成八月九号。

  10

  我没向任何人交代,拔腿就跑。就着建物燃烧的火光,我沿大门绕到东侧后院的那条小径拼命奔跑。原本被雨淋湿的地方又降下了火灾的粉尘,路面变得湿滑无比,但我竟然一次也没滑倒,终于,目标仓库就在眼前了。大概还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吧?呼啸的风声和四周熊熊燃烧的火焰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消防车的警笛声。
  我向仓库跑去,搜寻着鸣的身影。
  这里离主建筑估计还不到十公尺的距离,所以就算火苗顺着风势往这里窜也不奇怪。不过所幸,这间小屋还没事的样子。
  「见崎!」我用尽全力地大喊。「你在哪?见崎!」
  没有回应。
  我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绕到小屋的北边搜寻,结果,我终于发现了她。她——鸣独自一人靠着小屋的墙壁站着。
  「啊……见崎。」
  她的上衣、裙子,还有头发、脸颊、手臂、双腿……全被灰尘弄得脏兮兮的,不过,就像她刚才在电话里讲的,并没有身受重伤的样子……
  「见崎?」听见我在叫她,她只匆匆朝我瞥了一眼,立刻又把视线收了回去。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我发现前方大约四、五公尺的地方,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人。
  那人伏卧在地。身体比鸣还脏,下半身被压在几根木材的下面。因为是这样的姿势,所以从我的角度根本看不出他是谁,就连身形、性别也分辨不出。
  「因为气爆的冲击,木材倒了下来。」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人身上,鸣说道。她左眼的眼罩已经拿掉了。
  「然后,他就动弹不得了……」
  「再不救他,他会——」我话讲到一半就闭嘴了。
  因为我看到鸣默默摇头。这时,我发现她手上拿着某样东西。那是……尖嘴锄?她用右手握着锄柄,涂上红色漆料的「尖端」朝下,正好抵着地面。是碰巧被丢在这附近的工具?还是她从仓库里找出来的?
  「不能救。」鸣并没有转头看我就接着说道:「他就是『多出来的人』。所以……」
  在跑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猜——难道她现在和「多出来的人」在一起?如今我的猜测获得了证实。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真的吗?」
  「颜色——因为我看到了『死亡的颜色』。」
  「那个……是现在才知道的?」
  「——从以前,」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伤。「我就知道了,可是我不能说。」
  为什么,她好像很难过……
  「不过——不过,我亲耳听到了那卷卡带,于是我决定了。我必须阻止这一切。只是我没想到,今天晚上的伤亡会这么惨重……我非阻止不可了。再不阻止,大家会……」
  鸣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重新将尖嘴锄握好。
  「等一下。」我出声制止,跳到她的前面。这是出于本能的反应。
  我面向那个被鸣指为「多出来的人」的人,一步步朝他走近。这么做是为了亲眼确认他的身分。原本以为那个人已经昏过去了,这时他又突然用力扭动身体,痛苦呻吟,用手撑起身体想要从木材底下脱身,但随即又筋疲力竭地趴在地上。
  我向那人走近。走到他的身旁后我弯下腰来,屏住呼吸朝他的脸一望。
  对方睁着空洞的眼睛,与我四目相接。
  「啊……」她的唇微微颤动。
  「……恒一。」
  「这……」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大喊了。「这怎么……」
  ……不会吧?不会吧?这是骗人的吧?我眨了好几次眼睛,重新望向对方的脸。然而,果然是她没错。
  「她是『多出来的人』?」我踉跄地站起身来,回头看鸣。
  「是她?是真的吗?」鸣默默颔首,放低视线。
  「她……怎么会?这种事,到底……」
  吱吱吱,熟悉又诡异的重低音忽然响起。
  仿佛要将我的心、我的记忆、我的思考全部压碎般地响着,这声音一旦开始注意,就无法忽略,而夹杂其间的是:
  ——话说回来了,这是我第几次造访这座小城呢?
  这是我榊原恒一的独自。那时我刚从东京搬过来。
  ——读小学的时候记得来过三、四次。升上国中后这还是第一次……不,好像——
  不,好像……
  ——对了,恒一。
  人在印度的父亲曾在电话里说道:
  ——你有什么感想?隔了一年半没见的夜见山,没什么改变吧?
  隔了一年半没见的夜见山……
  ——为什么?为什么?
  对了,还有外公外婆养的那只九官鸟。
  ——精神……打起、精神来。
  九官鸟聒噪的怪叫声。
  ——「小玲」是它的名字。
  小玲?啊,原来如此。那鸟的名字叫小玲。
  ——至于年龄嘛,应该是两岁左右。听说是前年秋天,在宠物店看到冲动买下的。
  前年秋天……也就是一年半前,我国中一年级的时候。
  ——升上国中后这还是第一次……不,好像。
  ……隔了一年半没见的夜见山。
  一年半以前,我……
  ——人死之后就是葬礼了。
  ——我再也、再也不想参加葬礼了。
  这是开始老年痴呆的外公说的。
  ——理津子她好可怜,好可怜喔。怜子和理津子都……
  怜子和理津子都……
  「原来如此。」我茫然若失,喃喃自语着。「原来是这样。」
  吱……不停作响、想要妨碍我思考的诡异重低音,总算被我赶到脑海的某个角落了。
  ——连老师也会有事吗?
  我想起来了。曾经有一次,千曳先生是这么说的。
  ——如果是导师或副导师的话就会,因为他们也是三年三班的成员。
  只要是三年三班这个班级的成员,就有可能死于「灾厄」之中。既然如此的话,对啊,老师也可能复活,成为班上「多出来的人」……
  可是……
  「喂,这是真的吗?」我还是必须再向鸣确认一次才行,因为这实在不是说相信就可以相信的事实。「真的,这个……三神老师——怜子阿姨就是『多出来的人』?」

  11

  「在学校我无论如何都是『三神老师』。懂吗?」
  到学校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怜子阿姨告诉我「进入夜见北之前要作好的心理建设」。
  「其一」和「其二」是似是而非的校园禁忌,「其三」则是「班上决定的事要绝对遵守」。现在想起来,其三是与「多出来的人」有直接关联的重要规则。可是,在那个时间点上,对我而言最切身相关的当然是「其四」了。
  「公私有别,你一定要谨记在心。在学校里,你不可以叫我『怜子阿姨』,就算是不小心叫错也不可以……」她这么告诫我,我当然也就乖乖照办。
  十五年前去世的母亲名叫榊原理津子(旧姓三神)。小她十一岁的妹妹,也就是我的亲阿姨三神怜子——怜子阿姨,在即将我转入的学校里任职,而且还是班上的副导师。这样的巧合着实让人安心不少。不过,这种关系如果不小心,也容易造成不必要的误解。这个我很能体会。
  所以我严守她说的「夜见北心理建设之四」,在学校称她「三神老师」,在家里称她「怜子阿姨」,用截然不同的模式与她相处。
  怜子阿姨也一样。在学校她绝对不会喊我「恒一」,自始至终都没忘记把我当成「转学生榊原同学」看待……很多时候,我们还会视情况以格外疏远的态度对待彼此。
  导师久保寺老师就不用说了,班上肯定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的关系。比方说,六月开会讨论「对策」,决定将我和鸣当成「透明人」的时候,久保寺老师对大家是这么说的:
  ——希望大家好好地遵守班上的决定。虽然三神老师的立场很为难,但她刚刚也说了「会尽量配合」。
  三神老师的「立场很为难」,这当然是指在学校必须把回家后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外甥当作「透明人」看待,视而不见……
  在那之前望月优矢来到古池町,在外公外婆家前面徘徊的事也是。
  ——那个,我有点担心。
  ——我家就住在这附近,所以,那个,我……
  望月碰巧被我撞上,言不及义地解释这些,不过他「担心」的对象并不是因为去医院看病而没去上课的我,他担心的是同样好几天没来的三神老师(怜子阿姨),他想要了解她的状况,这才是他主要的目的。
  怜子阿姨从东京美术大学毕业后,就回到夜见山的老家,在自己毕业的国中担任美术老师。她一边教书,一边把偏间当作工作室,在里面从事心目中的「正职」,也就是绘画创作。
  在这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我总是不断地摸索与她之间的适当距离和关系。
  樱木由佳里死后,鸣一连几天都没来学校……我很想知道她怎么了。在那时候,我最方便的「打听方式」就是拜托怜子阿姨给我看班级名册。
  然而,我就是不想利用这个管道。我没向她索取班级名册,也没直接向她询问学校的种种怪象和疑问……说起来,我就是因为不想再去拿捏与她的距离,所以才会这么踌躇和畏缩。
  ——我也有我的苦衷,这关系到很微妙的心理问题。
  记得我曾经对望月这么说过……
  「榊原同学。」
  一边是被压在木材底下动弹不得的三神老师——怜子阿姨,一边是双手举起沉重尖嘴锄的鸣。我挡在两人的中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站着。面对这样的我——
  「你仔细想想,榊原同学。」鸣大声说道。
  「仔细想一想。在这个学校里,其他班级有副导师吗?」
  「咦?这个……呃……」
  「没有。」鸣斩钉截铁地说。「大家都没去注意为什么会这样,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我一开始也是如此……不过,这不是很奇怪吗?全校就只有三年三班有副导师。」
  「…………」
  「三神老师一定是在前年担任三班导师的时候死掉的。进入下学期后,那个叫佐久间的男同学不愿扮演『透明人』,『灾厄』因而开始的那时候。美术社到今年春天以前都是停社状态,真正的理由想必是因为受聘为顾问的三神老师死掉了……」
  那美术社自今年四月又开始运作,是因为复活变成『多出来的人』的怜子阿姨又出任顾问的缘故?事实经过就像那样从大家的记忆或纪录中消失,被替换成虚假的记忆和纪录……吗?
  我拼命搜寻自己的脑海深处。
  然而,单靠我这个「身在其中」的成员,恐怕很难从脑海深处找回被「现象」改变、调整的记忆吧。——这是必然的事。我只能尽量从可以掌握的客观事证来推测可能的真相。
  升上国中后这是我第一次来夜见山——事实上并非如此。也许一年半前,国一那年的秋天,我已经来过一次了?
  那次……那次难道是因为前年秋天怜子阿姨去世,我来这里守灵和参加告别式?
  ——我再也、再也不要参加葬礼了。
  这下外公的感叹也解释得过去了。
  ——理津子她好可怜,好可怜喔。怜子和理津子都……
  十五年前长女理津子先走一步令他伤心欲绝。也许在年老恍惚的记忆里,他把它和前年次女怜子也早一步辞世的悲伤混在了一起,所以才会那样……
  前年秋天,怜子阿姨的骤逝让外公外婆大受打击,也让他们感到悲伤寂寞,为了排解心情,他们冲动买下在宠物店看到的九官鸟。而且还用死去女儿「怜子」的小名「小玲」命名。
  不久,那只小玲学会了一句人话——「为什么?」
  这说不定是伤心的外公、外婆每天坐在檐廊后面的房间里,对着死去女儿的牌位说的话。「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样死了?怜子。为什么?」小玲可能是将这些学了起来,所以才会不停地说着「为什么?」
  ——精神……打起、精神来。
  这一句一定也是这样来的吧?面对无法走出伤痛,总是郁郁寡欢的外公,外婆每天都说这类的话来鼓励他,小玲也把这句话学了起来……
  ——精神……打起、精神来。
  「事实上,今年的『灾厄』从四月就已经开始了,但教室里的桌椅数目却还是刚刚好……这就可以解释得通了。」鸣将举起的尖嘴锄暂时放在脚边,如此说道。
  「桌椅数目的确从学期开始就少一张。只是少了的不是教室的桌椅,而是教职员室的。」
  「啊……」
  「你、你们在说什么?」听到这些话的三神老师——怜子阿姨惊慌失措地问道。「这不是真的吧?恒一,我怎么可能会是……」
  怜子阿姨两肘撑地,抬起下巴看向我这边。她满是泥灰的脏脸(有着母亲影子的脸)因为肉体的痛苦和心理的震惊严重扭曲着。
  「榊原同学。」鸣说,又用双手举起尖嘴锄往前走了一步,朝我们逼近。
  「让开!」
  「见崎……」我看得出鸣的眼神,她实在是别无他法了,但又瞥见倒在身后的怜子阿姨一脸慌张的样子,于是——
  「不可以!」我说着,从鸣手中夺下尖嘴锄。
  那是支柄长约六、七十公分的中型尖嘴锄,拿在手上挺沉的。铁制「尖端」那像鸟嘴的两端部分尖尖的,非常锐利。像这样又沉又尖的铁锄要取人性命应该很容易。
  「你这样不行。」
  「可是榊原,如果放着不管……」
  「——我懂。」我能感觉这个决定有多沉痛,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了解,我来。」
  怜子阿姨发出短促的惊呼。我慢慢转向她,双手握着从鸣手中夺下的尖嘴锄。
  「恒、恒一。等等,你要……」她一脸错愕,不断摇头,像是在说不敢置信!
  「让『死者』回归死亡——」我忍住心头澎湃的挣扎和痛苦对她说道:「是让已经开始的『灾厄』停止的唯一方法。十五年前怜子阿姨的同班同学松永先生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你在说什么?怎么会……别做傻事。住手!」
  「对不起,怜子阿姨。」我跨出脚步,用尽全身力气举起尖嘴锄。只能这么做了,只能这样……我不断告诉我自己。
  可是——
  正当我举起尖嘴锄,打算对准趴在地上的怜子阿姨的背心用力刺下去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害怕,还有极度的疑惑和不安。
  好吗?这样做好吗?这样做真的好吗?不会有错吗?
  怜子阿姨是今年班上「多出来的人」,这个论点只有一个根据,就是鸣所拥有的特殊能力——看得见「死亡颜色」的「人偶眼睛」。这是唯一的积极证据,其他的种种状况都不过是推测罢了。我并没有够确切的感受,无法否定记忆中有关怜子阿姨的一切。然而……
  可以吗?相信这一切,让怜子阿姨回归「死亡」好吗?
  真的可以吗?真的不会有错吗?
  要是全部都是鸣搞错了呢?假如看见「死亡的颜色」,根本只是她的妄想和幻觉呢?结果会是我亲手杀死并非「死者」的怜子阿姨。因为她,我看见、找回了只能藉由照片认识的母亲理津子……她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我一点都不讨厌与她相处,从小就喜欢着她。
  人的记忆和纪录被窜改、被调整,而随着时间逐渐模糊,消失……的现象在目前的夜见山是理所当然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我该全盘接受只有见崎鸣一个人看得到并告诉我的「真相」吗?此时此刻,我该照她说的采取行动吗?
  纠结在一起的疑惑和不安,还有挣扎——让我好像被枷锁绑住似的无法动弹。持续燃烧的主建筑在这时发出轰然巨响。房子的骨架烧毁崩塌,屋顶终于垮了下来。浓烟伴随着粉尘,飘落在裹足不前的我的身上。如果火势继续延烧下去,这里早晚也会有危险。
  所以——
  我不可以再犹豫不决了。
  好吗?这样做真的好吗?
  我一边不停地问自己,一面转身看向鸣。
  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静静凝视着我。细细眯起的右眼和「人偶眼睛」的左眼——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的困惑或是迷惘。只有……是的,只有满满的悲伤。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虽然我听不到声音,但从唇形可以读出她说的是:「相信我」。
  ……我。用力闭起眼睛,深深呼吸。
  我……睁开眼睛,转向怜子阿姨。她的脸上满是惊慌、错愕与绝望,却依然神似只能从照片认识的母亲的形影,可是……
  我……要相信鸣。要相信鸣。
  我咬紧牙根,如此决定。我要相信鸣。或许不是「要相信」,而是「想相信」。就算这样也无妨——这样也没有关系。
  我不再犹豫,举起尖嘴锄。「不要!」此时怜子阿姨的惨叫声(……怜子阿姨),我已充耳不闻了。(永别了……怜、子、阿姨。)我使尽全力将挥落的锄嘴对准她的背心刺入(永别了……怜、子、阿姨),贯穿她的皮肉,直达心脏的位置——
  突然感觉到从没有过的剧烈疼痛快速地贯穿整个胸部,仿佛是这一击的所有力道都弹回来了。那一瞬间浮现在脑海的,是第三次因为穿孔而消气变形的肺部透视图。手一离开插入怜子阿姨背心的尖嘴锄,我立刻抚着胸口瘫软在地。突如其来的呼吸困难让我不停地喘气,意识逐渐模糊的过程中,我感觉到溃堤的热泪再也止不住。这绝不仅是因为身体疼痛和呼吸困难造成的。


  散场

  事过境迁后,让我把已经厘清的事实大略陈述一下吧。
  一九九八年,八月九日的凌晨,赶来的消防队并没有救到火灾,「咲谷纪念馆」几乎付之一炬。现场一共发现六具尸体。经过确认,死者的身分和发现地点如下:

  沼田谦作……管理员。馆内,厨房。
  前岛学………男学生。前院。
  赤泽泉美……女学生。前院。
  米村茂树……男学生。前院。
  杉浦多佳子…女学生。馆内东侧,可能位置是221号房(与赤泽同房)。
  中尾顺太……男学生。馆内东侧,可能位置是二楼走廊。

  根据验尸解剖的结果发现,这些死者没有一个是被火烧死的。
  管理员沼田先生颈部和身体多处被料理用的铁签刺伤,导致死亡,之后才遭火焚身。其他五名学生中,前岛、米村、杉浦和中尾四人皆因身体多处被利刃刺伤,失血过多死亡。赤泽则是从二楼阳台坠落时,因颈椎骨折而死。根据种种状况以及目击证人的说法,杀害这六人的凶手确定是与沼田谦作一同管理「咲谷纪念馆」的沼田峯子。杀害沼田先生后在厨房里泼灯油纵火,也是峯子所为。——不过,她被千曳先生制伏,在移送法办之前就已经死亡。她咬舌自尽,而且自杀成功。
  那一夜,为什么沼田峯子会犯下一连串凶残无比的凶案呢?可以确定的是,她当时的精神状态十分异常,但动机迄今未明。

  *
  八月八日晚餐时气喘发作的和久井,因为被千曳先生送往医院即时获得处置,已经平安无事。至于为何那天没有事先确认吸入药剂的存量,他本人也觉得匪夷所思。
  因为童年死党没来由的误解而惨遭横祸的风见除了右脚挫伤之外,并没有其他严重的外伤,虽然头部因坠落时的冲击有些微出血,但检查后并无大碍,平安划下句点。他和勅使河原之间后来是怎么和好的?我还没听说。不过,这两个人应该吵不了多久。

  *
  造成我榊原恒一胸口突然剧痛的原因,不出所料,果然是由左肺的自发性气胸所引起,而且这次还比过去两次严重。虽然没有当场停止呼吸,但在抵达医院接受治疗前的持续疼痛和呼吸困难,已经令我神智不清,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还有自己是怎么获救的,老实说,这些我全不记得了。
  总之——
  当症状得到纾解,病情比较稳定时,我已经身在夕见丘那家熟悉的市立医院,住进几个月前住过的同一栋大楼的病房里了。与赶来医院的外婆一起和主治医生讨论的结果,我们决定干脆趁这次机会接受外科手术的治疗,这也是防止病情再度复发的最佳选择。于是,医院立刻和人在印度什么都不知道的父亲联络,取得他的同意,安排在两天后进行手术。
  和以往不同,现在这种肺部手术是以胸腔内视镜手术为主。先在身体的几个地方开几个直径约一公分的小洞,从这些小洞插入内视镜和其他专门的器具,在外面操作,完成必要的处置。比起开胸手术,这种方法对患者造成的负担要小得多,而且术后的恢复也比较快。
  结果手术顺利地完成了。也确实恢复得很快,医生预计大约一个礼拜就能出院。

  *
  鸣和望月两人来医院看我的那天,是离我出院日还有三天的八月十五日。虽然他们可能没有注意,但这天正好是第二次大战日本宣布投降的日子。
  「——话说回来。」望月说道。
  「沼田太太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样丧心病狂呢?晚餐的时候,她看起来还很正常啊……」
  那一夜的事件理所当然成了聊天的话题。望月当时一得知火灾后,就立刻从建物西侧的紧急出口逃了出去。后来我去找鸣,他刚好逃到大门附近。我们两人因此错开。
  「因为本人死了,所以已无从查证。警方是这么说的。」
  前几天我接受了夜见山警署大庭警官的侦讯。也是在那时候,我才详细了解事情的始末。
  「听说她是咬舌自尽的,」望月害怕地皱着眉说道。
  「其实,那种死法很痛苦欸。」
  「有时候被咬断的舌根还会堵住气管,导致窒息呢!沼田太太好像就是这样死的。」
  「唔……」
  「『八月的死者』结果是七个人啊。」鸣突然说道。
  「七个人?」我不解地问。
  「沼田夫妇也算在内?」
  「这是千曳先生调查后才发现的,沼田夫妇是高林同学的爷爷和奶奶。是母亲那边的。」
  「咦?高林……」
  六月时心脏病发死掉的高林郁夫……
  「因为是外公和外婆,所以算是有血缘关系的二等亲。他们其实也是被含括在现象影响范围内的相关人员。顺道一提,沼田夫妇好像是十年前才开始担任那个地方的管理员的。十五年前的那次宿营,是其他人在管理。」
  我突然觉得郁闷,大大吐了一口气,隔着睡衣轻轻摸着遗留有手术伤痕的侧腹。
  「当然,这只是巧合。」鸣说,也跟着吐一口气。
  「认为有什么看不到的力量介入是不对的——」
  「这是千曳先生说的吗?」
  「千曳先生?他才不会这么说呢。」
  「——不过,」望月又说道。「榊原你能够平安康复真是太好了。我一听说你要动手术,就担心得不得了。」
  「只是个小手术。」我尽可能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望月却好像快哭出来了。
  「可是,我一想到今年的『灾厄』,就觉得手术可能失败,就会想到种种倒霉的事嘛!」
  「你还真是多愁善感啊,年轻人。不过没事的。因为『灾厄』已经停止了。」
  「真的?」望月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鸣。「见崎同学也这么说,可是……」
  「我想『多出来的人』已经死在那夜的大火里了。」
  「见崎同学也这么说——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望月眨着泛红的眼眶,板起脸孔双手抱胸。
  「是那夜死掉的五名学生里的某个人吗?——可是不对呀,因为根据录音带里松永先生的说法,一旦『多出来的人』死掉了,从那一刻起那个人就变得不存在了。所以……」
  「可能有某个人,我们已经想不起来的『多出来的人』,直到那夜为止一直都在。」我强忍住悲伤如此说道,试着换了个语气:「这次参加宿营的有几个人?」
  「呃……十四个人。连千曳先生在内共十五个。」
  「原本应该有十六个人吧?只不过有人已经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谁都不记得了……是的,除了与她的「死」有关的我和鸣之外。
  望月、勅使河原,还有千曳先生……大家都已经不记得了。没人记得从今年四月开始担任三年三班的副导师,名叫三神怜子的美术老师。久保寺老师去世后,是成为「代导师」的她临时想起十五年前的亲身经历,着手策划这场自掘坟墓的宿营,而且那一夜她还是以带队老师的身分出现在那里。这些都没人记得了。
  我是和鸣通电话时知道这些的。手术前一天,我拖着身体勉强走出病房,用大楼的公共电话打电话到她家里去。我的病房里有手机,不过手机没电无法使用……
  「大家都不记得三神老师了。」
  和之前一样,一开始是雾果小姐接的电话,等到鸣来听时她也不问我病况,直接就说道:「三神老师前年秋天就已经死了。」
  「前年秋天……」
  「是的。暑假结束后那个名叫佐久间的同学不愿再当『透明人』,结果十月一开始就死了一个学生……接着就是三神老师,她是在夜见山川溺毙的。榊原同学还想不起来吗?」
  「在夜见山川……」
  「十月底下了一场大雨,河水暴涨的隔天在下游发现了老师的尸体。是投河自尽还是意外被冲走的?这点好像不是很清楚……」
  「…………」
  「我也还没想起来,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所以前年死于『灾厄』的相关人员不是七人而是八人。——大家的记忆都回复成这样了,所有的纪录和资料大概也都复原了吧?我看了班级名册,『副导师/三神怜子』的记载也都消失了。」
  「这么说,她果然是……」
  「多出来的人」就是怜子阿姨,而这些可以说是最有力的证明。
  「久保寺先生死后的三班代导师变成是千曳先生。他同时也兼任第二图书室的管理员,这算是特例啦。这次宿营的企划人和领队,也都变成是千曳先生一个人……」
  「那美术社呢?」突然想到这点,我问:「从四月开始复社的美术社又如何解释?」
  「三神老师死后,共同担任顾问的老师在隔年调职,现在的事实变成是这样。新到任的美术老师不愿担任顾问,所以美术社暂时休社。不过那位老师在今年开春后接受了顾问一职……」
  「喔。」
  有关怜子阿姨存在与否的种种迹象,也可以从外婆赶到医院后的言谈举止中窥知一二。以带队老师身分和我一起参加宿营的女儿是否平安,她连问都没问,「这种时候要是怜子在就好了。」她拭着眼角这样说道。
  「那孩子老是觉得恒一就好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呢!」
  「她还曾说如果阳介是个坏爸爸,她就要收养恒一,自己把恒一带大什么的。你小的时候才偶尔见过几次而已……」
  怜子阿姨工作兼睡觉的那个偏间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在这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她这个「活着的死者」一直在这个城市、这个家里生活。一些生活的痕迹已经消失了吧?或者在大家的记忆中它们又被付予其他解释,又有另外不同的认知?
  「虽然盂兰盆节已经过了,不过等你出院后,要不要去怜子的墓祭拜一下呢?」听到这些话,我用力别过脸去,想要避开外婆天真无邪的目光。
  「如果恒一可以一起去的话,那孩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不管是望月还是勅使河原,甚至是千曳先生都一样,就算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他们大概也不会认真以对吧?先不说千曳先生,我想就算我再怎么向望月和勅使河原说明,他们恐怕也不觉得这是真的,只会愣在原地。

  *
  是不想当电灯泡吗?望月没待多久就留下鸣回去了,要走的时候他低呼「啊!对了!」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来——
  「这个,我带来要给你的。见崎同学,你的我之后也会加洗给你。」望月边说边向我递过来,是八月八号傍晚抵达「咲谷纪念馆」时,大家在门口拍的「纪念照」。
  「喂,见崎,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待望月走出去后,我向鸣问了这个住院期间一直想问的问题。
  「三神老师——怜子阿姨是『多出来的人』。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什么时候嘛,」鸣故弄玄虚地用手抵着额头,「——我忘了。」
  「为什么当下不告诉我呢?」我认真地再问一次。
  「因为我当时认为说了也不能怎样……在还没听到那卷录音带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鸣将原本抵着额头的手放到左眼的眼罩上,接着说道:「我怎么也无法告诉榊原同学,说不出口。三神老师长得那么像你去世的母亲。我看过以前的毕业照,又在榊原同学家里看了那几张照片……我想,对榊原同学来说,三神老师——怜子阿姨肯定是很特别的人吧?」
  「嗯……不过——」
  「不过?是的,我们发现那卷录音带,得知能让『灾厄』停止的方法只有……所以——」
  所以……是的,她一定很烦恼吧?
  只要让「多出来的人」回归「死亡」的状态,「灾厄」就会停止。那个「多出来的人」是谁呢?自己已经看出来了。——那么,要怎么做才好呢?到底该怎么做呢?
  为了确认、坚定自己的想法,她才想亲耳听到松永克巳的录音带内容。而且在此之前,她还用她的眼睛看了二十六年前三年三班的那张合照,确认照片中夜见山岬的「死亡颜色」。她这么做,难道是想自己想办法,靠自己一个人来结束这一切吗?
  「之前我从医院打电话给你时,」我稍稍改变了话题。「我一开始是打你手机的,可是一直打不通。」
  「啊,那个呀。事后我把它丢在河里面了。」鸣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跟雾果……我妈说在火灾时弄丢了。」
  「丢了?为什么?」
  「虽然很方便,但还是个讨厌的机器。人没有必要像这样一天到晚被束缚着,对吧?」浅浅笑着回答的Misaki•Mai,就和我四月底在这栋大楼电梯里第一次遇到她时一样——
  「不过呢,她很快就会买新的给我吧?」
  「如果你有了新的手机,我可以偶尔打给你吗?」
  「如果是偶尔的话就可以啦。」鸣答道,又浅浅地笑了。
  我们改天一起去东京的美术馆逛逛吧?——本想说出口,却又吞了回去。
  改天……那是离现在多远的未来?此刻的我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对未来抱着莫名其妙的不安了。所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再遇见鸣。就算明年春天我离开了这里,就算我不在这里和她相约,就算现在感觉到的这份牵绊断了,也……也一定会再遇到她的,总有一天。

  *
  后来,我们一起看了望月带来的照片。
  照片有两张。一张是望月拍的,另一张是勅使河原拍的。照片的右下角列着表示拍摄日期的数字——
  不管哪一张,入镜的人数都是五人。
  写有「咲谷纪念馆」的门柱立在照片的正中央,第一张从右到左依序是我和鸣,风见和勅使河原,还有三神老师——怜子阿姨。第二张照片里勅使河原换成了望月,他依照勅使河原的指示,紧紧地靠在「爱慕的三神老师」身旁……
  「怜子阿姨,有照进去耶。」我看着这两张照片向鸣确认。
  「望月好像没看出来呢!」
  「嗯。」她点点头。
  「颜色呢?」我试着问她。
  「怜子阿姨的颜色看起来是怎样的?」
  听我这么问,鸣拿下左眼的眼罩,重新看照片。她平静地回答:「是『死亡的颜色』。」
  「——这样啊。」我慢慢从病床上站起,将病房的窗户打开一些些。外面是耀眼的艳阳天,可是吹进来的风不知为何却出乎意外地凉爽。
  「我们今后也会渐渐淡忘吧?」我转身向鸣,对她说道。
  「这次宿营的夜里发生的种种就不用说了,还有四月开始到那夜为止和三神怜子有关的种种,这些全部都会忘记,像望月他们一样……」
  ……连我亲手让她回归「死亡」的事也是。
  「就算我们学十五年前的松永先生,把现在还记得的事录音起来,或是用笔记下来,关键的部分也会像那卷卡带一样消失不见……」
  「或许吧!」鸣一边将眼罩重新戴好,一边沉默地点头。然后她反问道:「你这么不想忘记吗?你想一直记在心里?」
  「——该怎么说呢?」
  还是忘了得好,我也这么觉得。如果能将至今遗留在心里深处的、不是肺病带来的那一种痛楚忘得一干二净的话……应该,也不错。我慢慢转向窗户,手上依旧握着照片。我又看了照片一眼……一边自顾自地想着。
  不知道是几天后,几个月后,或者是几年之后。总有一天,与今年「多出来的人」相关的讯息都会从我的记忆消失不见——
  到那个时候,我在这张照片出现的空白处会看到什么呢?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又有一阵风吹进来,吹乱了我的头发。超乎想像的清凉。
  仲夏最后的一阵风——突然,我的脑海闪过了这样的句子。同时,我十五岁的夏天也跟着结束了。


  ——完


  后记

  本书的执笔始于二〇〇六的春天。从同年《野性时代》的七月号开始连载算起,总共耗时三年的时间才完成。
  近来,或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总觉得不管于公或于私,都没有特别值得高兴的地方,人事浮沉,让我动不动就陷入消极、沮丧的情绪中。即使如此,面对发生在夜见山这个虚拟城市里的故事,我仍然战战兢兢地努力创作不辍。——也因为如此,一想到要跟恒一、鸣等住在这城市的小友们分别,心中难免寂寞了起来。
  连载结束后,隔了一段时间,从今年的七月下旬到八月中旬为止,我开始着手于全文的修饰和润色。此时剧中人物正好在放暑假,是剧情最高潮的时候,所以我也就在《Another》的陪伴下,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夏天。
  说到《Another》这个书名的由来,主要是从我一直以来深爱的两部经典电影得来的灵感:其一是改编自汤姆•特莱恩(Tom Tryon)的小说,由罗伯•穆利根(Robert Mulligan)执导的「魔鬼怪童」(原名“The Other”,一九七二年);一是亚历山卓•亚曼纳巴执导的「神鬼第六感」(原名“The Others”,二〇〇一年)。乍看之下,它们之间相同的地方很少,不过,在我心中,肯定早就有了想要创作跟《The Other》或《The Others》同系列作品的想法。
  《The Other》和《The Others》被视为同一类作品,同样的,《Another》也将被归入「恐怖小说」的范畴。不过,诚如我在“The Other”或“The Others”身上所看到的,我觉得《Another》其实也算是一部充满谜题的「推理小说」。
  以下是给还没看的读者的一些提示:这本推理小说略分为第一部和第二部,请注意目次中分别标示的问题,尤其是第四个的「Who?」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在最后揭晓,我想所有读者将会大大感到意外。请特别注意——
  这部小说最后成了用掉千张稿纸的长篇大作,就各方面而言,它的完成度比我一开始执笔时所想像的来得好。我衷心期望有更多的读者能接触到它,即使多一个都好。
  长期连载期间,支持我的角川书店的诸位编辑也多有异动。
  《野性时代》就经历了好几任责编:金子亚规子小姐、青山真优小姐、足立雄一先生。决定出单行本后,刚才提到的首任责编金子小姐,还有连载开始时的《野性时代》的总编辑堀内大示先生也都全力给了我支援。谢谢大家。
  还有,十几年来负责与我接洽,这次《Another》的出版也鼎力相助的三浦玲香小姐,在此也要献上我无尽的感谢。——谢谢您。

  二〇〇九年初秋
  绫辻行人
发表于 2012-9-23 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之前動畫播放時,就對Another的劇情相當震撼 (當時超迷Another的)
那時雖然看過網友的翻譯版,現在還是要再看一次台版
即使用詞有些不同,但是,我都相當喜歡
樓主辛苦了
发表于 2012-9-23 20:0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小说挺有意思的,漫画画风也不错,虽然和馆系列风格感觉不太一样
发表于 2012-9-23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这小说有台版啊

不错的作品,也有动画,这样的作品,让人读了之后有些怅然就是了
发表于 2015-11-20 19:12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網友翻譯版本很多處不甚了了,轉換到彎彎版變的通順許多(=゚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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