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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见文库] [姐系行会]Tales of VESPERIA 虛空的假面[奥田孝明][青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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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27 20: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马尔斯 于 2012-10-28 12:0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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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田孝明
插图:岩本稔
录入:TNTI
图源\修图:无夜不眠
初次校对:烧书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转载无须特别注明出处和分享人员信息,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姐系行会不负担任何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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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7 20:38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驀地感覺好像有人在呼喚著自己,男子停下腳步。
  看了看四周,卻沒看到有誰在注意著自己。
  雖然還是一大清早,<帝國>的中樞,帝都札菲雅斯的商業道上,早早就開始充滿了市場的喧囂以及活力。
  雖說是道路,不如說廣場更適合點,帝都中以規模最大為傲的道路兩旁,眼前所見盡是商店和攤販比屋林立。也因時間尚早,往來忙碌的人們幾乎都是店家的人。每個人都埋首於自己店家的開店作業,實在不覺得會有餘裕向單純的過路人出聲搭話。
  雖然只是一時的,帝都全居民皆強制前往避難結束才是昨天的事。騷動的爪痕在裂開的窗上、半崩塌的牆面上隨處輕易可見。儘管如此,人們卻簡直像沒這回事似的,再次描繪出平凡的日常光景。
  像是要找出讓他掛心的來源,男子將頭一傾,綁在後面的頭髮晃了晃。
  男子名叫雷文。以此報名,也被如此稱呼。年約三十歲半。衣著不十分整齊,披著看不清體格輪廓的寬大上衣,滿頭蓬髮彷彿不知道有梳子這種東西的存在,一顆頭角度微微前傾像給人推著似的。
  想睡的眼神像是在說早晨的光線太過剌眼。沒有好好地刮鬍子,下巴上鬍渣長成稀疏的草地。上衣明明不重卻毫無霸氣地微微駝著背——一眼所見的印象便是,不像樣,一詞而已。
  話雖如此,男子的步伐卻相當輕盈,每一步都毫無迷網。男子的眼眸有種感覺讓人聯想到深邃的湖水,雖然表面容易變化掀起波瀾,水面下的靜謐卻絕不會有所擾亂。那有些怪異的模樣中雖然難以想像,可說是安穩而堅毅無移的風采也的確存在其中。
  以前曾寄宿著另一個存在,或是不存在。
  現在不同了,這雷文很清楚。
  到底是什麼讓自己停下了腳步呢?周圍一如往常地人們忙碌活動著。為了不要妨礙到人家,
  雷文一邊側身避開,眼神彷彿眺望著太陽一般眺望著他們。
  無論身陷什麼狀況,總之努力活下去。人們那樣頑強的精神很讓人喜愛。而能這麼想的自己,雷文更是感到很喜歡。
  做為一天的開始這心情還不錯。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名字,有人在呼喚著誰的聲音。既非向著雷文,甚至根本不是雷文而是別的名字。然而這名字卻穿越了人群的喧囂,傳到了雷文的耳裡,從精神錯綜複雜的隙縫間溜了進來。
  只不過是個名字。卻不只是個名字。
  打開迷宮般的書房的鑰匙、聯繫著擁有許多枝幹的巨樹的一片葉子、許久未曾想起,卻絕對無法遺忘的名字——。
  又有誰在叫著。達繆倫。
  一名抱著行李的年輕人從岔路中出現,往呼聲的方向小跑步趕了過去。方才這位一定是被叫喚的本人沒錯。
  然而——。
  心中意外湧起的波瀾,像是要品嘗那感觸一般,雷文閉上了眼,暫時將周圍的喧囂排除在外。
  從漆黑的水平線彼方,記憶的巨浪無聲地往意識的岸邊拍打過來。
  達緣倫·亞特邁斯。
  以前被撕裂成二者的男子,在他還不是任一方之時所稱的名字。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7 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马尔斯 于 2012-10-28 12:07 编辑

第一章 貴族

  法里海德,在東大陸伊利奇亞的諸多都市中,數一數二歷史悠久的城邑。<帝國>許多高貴的家系仍維持其命脈的都市。
  達繆倫·亞特邁斯。
  法里海德最優秀的名門其當家史帕爾德·亞特邁斯的次男。
  在被賦予了無處可使的特權的年輕人當中,他也不為例外,是典型的浪蕩子。<帝國>之中身為貴族的次男便意味著,雖與繼承之重責無緣,卻能受惠過著奢侈的生活。充分享受著這份恩惠的他,即使過了二十歲依舊單身一人,過著自由而隨心所欲的生活。
  在貴婦們,特別是妙齡的千金們之間,達繆倫這名字代表著十分有魅力的誘惑者;然而另一方面,對許多的男性們而言,則是嫉妒與敵意的對象。
  彷彿完全無心向學,但他就是抓得到要領,自幼便十分機靈。總是在不該做的事情上發揮機智,讓父親常感嘆他雖被授予了過剩的才能,卻將判斷力忘在娘胎裡了。
  一旦有事便將矯健的身手表露無遺,毫無躊躇,他屢次和對他懷恨在心的人,或是他們雇用的打手動起拳腳,從未落敗過。
  也曾發生過他用不知道從哪兒得手的魔導器——藉由稱為術式的記敘信息達成各種效果的魔術器械——做了複雜費心的惡作劇,或被誤認為小偷的舉動。
  被騎士團追捕也不只一兩次,大多都能順利逃脫,即使運氣不好被抓到,貴族的身分也都會發揮效果。
  這位達繆倫現在並非泡在酒吧裡,也不是要去找女人,更非在策畫對其他貴族的惡作劇,只是在自己所居的宅邸走廊上閒晃漫步。
  身著的黑服,由細緻紡織而成十分具有光澤的布疋所製。金銀兩色的精緻剌繡點綴於雙袖,袖下可見帶有透明紋樣的純白蕾絲。這是貴族,而且是極為富裕的貴族才能有的裝扮,但卻巧妙 地不致過於華美而失去品味。
  身上穿戴的裝飾品雖不醒目‘件件皆是精巧的工藝品。鑲嵌其中的鮮紅或翠綠的寶石雖小, 卻綻放著銳利的光芒,其製作規劃之思慮縝密,強烈地向人表現出來。
  然而這人的表情卻與思慮縝密差得遠了。
  雖說在自己的家中的確無需擺出這樣的態度,現在,達繆倫的臉上浮現的既非貴族的自傲,也不是平時表現的——要降低對手戒心時這能立即發揮效果——平易近人的笑容,而是某種桀驁不馴,和上位者對下位者所表現的又有所不同的冷笑。其中也隱隱含有幾分自嘲的味道。
  走在寬敞宅邸中,長長的走廊所鋪的靛青地毯上,半晌,達繆倫在一扇往兩側開啟充滿威嚴的厚重大門前停了下來。他仰望天花板,嘆了口氣。
  隨後略花點心力擺出和藹的微笑,他用指節敲了三次門,不等裡頭回應便拉著把手打開門扉,像從門縫間溜進去似地踏足入內。
  「您叫我嗎?父親大——」
  話還沒說完一個別緻的小碟子就往眼前飛來,達繆倫頭輕輕一側,避開了。接著第二個、第三個,每個都只是頭一動就閃避開了。小碟子打到背後的門扉碎裂四散,慘叫般的尖脆聲音持續響著。
  接著飛來的是蓋著蓋子的墨水瓷瓶,他於是不閃身避過而用右手接了下來。之後確認了沒有第五樣東西飛過來,達繆倫便悠然地走進房裡,在倚著正面大窗的書桌上將墨水瓶輕輕放下。
  不遜於門扉的厚重書桌對側,一名男性從椅子上半起著身,由於憤怒全身顫抖著。將差點剝落的笑容重新擺好,達繆倫向那位男性開口:「您找我有什麼事呢?父親大人?」
  話聲的對象——達繆倫的父親,也就是名門亞特邁斯家之當家史帕爾德。亞特邁斯——那副眼神彷彿要用視線將對方燒殺斃命似的,不過他只是粗暴地哼了一聲,維持住表面上的平靜,重重坐了下來。
  侍僕從房間角落走了出來,一語不發熟練地開始清理碟子的碎片。碎片碰撞時鈴鐺般的細碎聲響,在達緣倫身後與大門間輕輕迴響著。
  達繆倫的目光離開父親身上,環視了室內一圈。
  房裡整面雕滿了精緻紋樣的門上,有許多從新到舊的小傷痕。仔細一看,牆壁、書架、柱子,連眼前的書桌上到處都是與奢華的製作不相襯的傷痕。雖然有些藏家具的影子裡,終究無法全都掩飾過去。
  到底有多少物品摔碎在上面,伴隨著多少資產喪失價值呢——。
  達鏐倫事不關己似地思考著,這時父親先起了頭:「凱尼達爾那傢伙一早就派了抗議的使者過來,說是昨晚有人潛入了他女兒的房裡。」
  用宛如重石滾動一般,勉強壓抑著激動情緒的聲音,史帕爾德提起了一位有力貴族的名字。 是你做的好事嗎,這句話雖沒問出口,不過想說的樣子從表情上看得一清二楚。達繆倫將目光轉回父親身上。
  「請別擔心。沒人看到的。」
  「誰在問你這種事!」
  達繆倫聳聳肩。所言屬實,他才不會犯這種差錯被人看到,而且也有自信對方那位小姐不會將他供出來。
  「只要對方提不出證據,就不過是在找碴,沒問題的。」
  史帕爾德放在書桌上的右手有些抽搐地動了一下,看起來也像是拼命地在克制自己不要去找東西抓來扔出去。
  房間的角落,侍僕備好了姿勢,彷彿在說隨時歡迎似的。
  在自己進房前一刻一定也是這副情景。想像著門還沒開,父親就在書桌對面擺好架勢決意將小碟子投擲過來,達繆倫不禁在心中苦笑。
  「不管你有沒有做這檔子事,不准再讓亞特邁斯家的名聲掃地了!!」
  宛如要用自己的聲音將自己的聲音抹消一般,史帕爾德大聲吼著,大多是出於知道說了也沒用的憤怒。
  達繆倫重新觀察起父親。
  典型的貴族,這詞浮現於達繆倫腦海中。那冥頑不靈的面容、服裝、一切皆設置得古色古香,彷彿是從遠古的繪畫中擷取出來一般,和這古老的宅邸可說十分相稱。
  達繆倫不禁覺得父親和自己各自分屬於不同的世界。說到這,其實他對大多數的貴族皆有同感。
  (就像水和油。乍看之下雖然相似,然而非但不同,更絕對無法混合。)
  達繆倫苦澀地品嘗著這份至今重複了無數次,也只有他才能理解的想法。
  然而他只能將這隱藏著隻字不提。
  「我了解了。我發誓會再自重些的。那麼我先告退了——」
  達繆倫在心中加了句,在我做得到的範圍內,接著打算離開。但是父親那方看來還沒打算放兒子離去。
  「那手鐲是怎麼回事?」
  達繆倫心想,眼睛真利啊,一邊舉起了右手,一個金鐲子在手腕上發著光。
  「這是人家給的啦。一個在小聚會上遇到的人。」
  「那個人家是薩尤吉多那兒的三少爺吧!」
  「因為大家都藏著臉,這點我就不清楚了。」
  「<雀屏中選扮裝會>嗎?」史帕爾德說道,好像連說出口都十分嫌惡似的。「如果是為了打發時間的傢伙搞的胡鬧聚會我之前就聽說過了。」
  所謂扮裝會是年輕的貴族們定期舉辦,常見的宴會之一。基於參加者皆戴著面具,不細究彼此家世來歷的規矩上,其目的只是純粹展開胡亂的喧鬧而已。
  昨晚的宴會上,達繆倫被找了個小碴,結果演變成了稍具規模的大爭執,金手鐲就是那時的,所謂的戰利品。
  「你八成在對方臉上給了一圈瘀青做為金手鐲的交換吧。聽說薩尤吉多家的那小子,在大路上喋喋不休地講你閒話。每個都一樣,到底把貴族的名譽當成什麼了!」
  (將會中發生的事帶到外頭來不但違反規則,而且因此顏面盡失的是對方啊!)
  達繆倫將反駁的話僅留在心裡頭。
  父親接著更將兒子近來惹出的惡作劇一件一件挑出來責備訓話。看來今天意外地會耗時許久。
  當達繆倫正要從腦海中刪去原本描繪的今日行程時——。
  「不過,算了。」
  達繆倫挑了挑眉,
  (算了?)
  不知是不是覺得對兒子的這番反應終於報了一箭之仇,原本前傾著身的亞特邁斯家當家往後深深地坐回了椅子上。一看臉上還浮現微微似笑的表情。
  看來打從一開始正題便不在此,方才的說教不過是前言,坦白說只是發洩鬱憤罷了。
  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的笑容是什麼時候呢?達繆倫已經想不起來了。
  「我啊,長期以來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身為父親,身為一族的當家,究竟該如何矯正你的本性呢?然後我發覺到,只要你待在這法里海德,又身在我們亞特邁斯的庇護下,那就是不可能的了。如此一來事情就簡單了。」
  達繆倫裝著一副等候判決的賊人似的態度,等待著後續。
  「我要把你送到帝都去。」
  「帝都?」
  「然後你會進騎士團。」
  「騎士團?」
  「我想只要待個幾年,就算是你也會學懂什麼是紀律,稍微了解身為<帝國>的一名貴族該 是什麼樣子吧!」
  「為了什麼呢?」
  無視達繆倫最後那一句,父親繼續說道:
  「幸好,最近有隊騎士團要回帝都,他們會陪著你,就不用擔心路上的危險了。手續都已經辦好了,下一次的入團考試應該勉強能趕上。考試本身嘛,你應該也無須擔心……你在聽嗎?」
    聽是在聽,但難以同意。無論是浪蕩子還是認真生活的人,都不可能單單為了免除麻煩就歡迎揮汗如雨的軍旅生活。
  於是達繆倫便採取了當然的行動。
  「容我婉拒。」
  臉上浮現燦爛的笑容,他優雅地行禮之後,立刻如同脫兔一般逃了出去。


  達繆倫·亞特邁斯,名門亞特邁斯家的少爺,有名的遊手好閒,十分有魅力的誘惑者,男人們嫉妒和敵意的對象。
  現在又加上了一個逃亡者的頭銜。
  身為當家的史帕爾德當然不可能特地到處嚷嚷,但是亞特邁斯家的下人全被派出來追捕,口中個個詢問著達繆倫的事,流言片刻便傳遍整個法里海德了。
  那個達繆倫正被全家總動員追緝著。
  那些日常老是受達繆倫背叛惡整的傢伙們,立刻就起身行動想著這次要讓他好看,性好八卦或是渴望剌激的人們則隨後跟著。
  無論怎麼盯著達繆倫,一旦被他逃回家實在沒辦法再出手。像這次連家裡都在追捕他,對盯著他的人而言正是絕佳的機會。
  「達繆倫少爺——」
  「你在哪?:我殺了你!丨?」
  「達繆倫少爺——^在哪兒啊——」
  「我要先找出你圍毆你一頓!」
  「達繆倫少爺——」
  聽著呼喊自己的聲音在遠方回響著,當事人達繆倫喃喃說道:
  「好了,該怎麼辦好呢……」
  他的所在地並非貴族宅邸林立的區域,而是平民們並肩生活著的地區裡一間尋常的酒館。
  從以前開始,當他偶爾想一個人靜一靜的時候,便會褪去貴族的裝扮,換上平民的風儀,潛 入這樣的地方。
  從不曾以平民為惡作劇的目標——與其說是因為博愛精神,其實應該是有不有趣的問題——
  因此,對達緣倫懷恨在心的全都是和他同為貴族的人。幸虧如此,店內的客人們雖然對貴族街的騷動交頭接耳地談論著,卻似乎沒人發現當事者就在一旁的桌邊。
  客人們在一陣熱烈的社會批判之後,個個都說,既然如此若是能帶來一些清掃或修繕的工作就好了。
  達繆倫環視了店內一周。由於事出匆忙他沒能準備好相似的服裝,不過會引人注目的上等外衣和裝飾品都拿下來了,店裡又昏暗,暫時應該沒問題吧。
  仰望著昏暗的天花板,達繆倫思考著該如何熬過現在的處境。
  (找哪個「交情好」的小姐讓我躲一陣子,也未免太給人添麻煩了啊。)
  平常的話,通常會找個地方躲一會兒等風頭過去,不然就悄悄溜回家。
  但是,他心想,看來這次可行不通了。注重面子的父親就算弄得全城皆知也要抓到自己,可見有相當的決心。若是要躲,想必得躲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至於騎士團,達繆倫對一直以來維護城裡治安——偶爾四處追捕自己——不熱心——和貴族以不同的方式擺著高高在上的架子——的傢伙們,只有以上的印象,遑論他自己也成為其中一員更是想都沒想過。
  雖然聽聞有許多貴族子弟入團,不過就算是父親應該也不會是認真地期待兒子能有所矯正而送他入團。還是說如果順利的話,想著多多少少應該有點用?
  (……矯正哪。)
  達繆倫苦澀地想著。假設父親是認真的期待他能「矯正」,究竟是希望什麼要怎麼改變呢?
  「舉止要像個貴族」是父親的口頭禪。像個貴族。
  關於這詞,父子的解釋有著天壤之別。對達繆倫來說這詞是矛盾的集合,一方面要求與高貴的身分相襯的禮節與教養,另一方面卻以自大地以權力為後盾肆無忌憚行事。達繆倫實在不懂如何能兼顧二者。因此他以自己能做到的方式,實踐他個人所謂的像個貴族。
  然而父親無法區別這樣的兒子和其他家的浪蕩子有何不同,不只是父親,所有認識達繆倫的人都不知他心中想法。
  他感到十分孤獨。雖然被許多的親朋好友、家人所圍繞,但卻沒有一個人能與他分享相同的想法。對達繆倫而言,法里海德是他自出生以來一次也未曾離開過的故鄉卻也是異國,不,正確來說他才是異鄉人。
  (——別想了。)
  達繆倫搖搖頭,這是他許久以前就停止思考的問題,取而代之的是他選擇了誠然地像個貴族,成為浪蕩子。
  像是從舊傷別開視線一般,達繆倫將久遠的苦惱壓抑至角落。
  另一方面他回想起與父親的對話。
  前往帝都,加入騎士團——騎士團——帝都——故鄉的生活——帝都的生活。
  頂著傳聞中十分有名的巨劍,札菲雅斯的生活會是如何呢?達繆倫以浪蕩子的思考模式想著。
  帝都也就是皇帝的居城。無論法里海德的貴族如何誇耀自己的血統與家世儀制,都不及帝 都。更加古老、更加高貴的世家,繼承其血緣的深閨千金。相較之下法里海德的小姐們看來不過是鄉下姑娘,這樣的貴婦必定不勝計數。
  嗯,浪蕩子尋思,只要前往帝都,不就有機會接近她們嗎?沒錯,一定會有意想不到的邂 逅……?
  (怎麼,沒想到也不是那麼糟的事嘛!)
  任憑想像馳騁,達繆倫不禁笑顏逐開,拜長年的習慣所賜,方才的內心糾葛已經煙消雲散。
  這樣一來問題就只剩下要不要加入騎士團了,關於這點實在是千百個不願意。既然父親不允許自己留在法里海德,乾脆自力前往札菲雅斯,享受一下帝都漫遊如何?
  不,達繆倫當場駁回了這個想法。結界外的事多多少少聽聞過,要在魔物的襲擊下存活,和在巷弄裡互毆畢竟難以相提並論,這點他還是懂的。
  在父親跟前,他不覺得有下人會跟著自己走。但是不熟悉路況的自己孤身挑戰未免有勇無 謀,冷靜想想達繆倫也沒必要為此冒這麼大危險。
  忽地,他查覺到有人的視線,眼角一瞥看到附近桌子有幾個人看著自己,一邊交頭接耳的。 他向他們和藹一笑,每個都慌忙別開目光。
  似乎有些待太久了。達繆倫打算換家店正要起身,又打消了念頭,反正結果立刻又會被發現的。
  他將思考的細枝末節拍落。
  既然帝都之行無可避免,不如就充分地享受吧,騎士團的生活說不定意外地有意思。即使這點估計錯誤——大概也會有辦法的。達繆倫決定如此深信,深深相信。
  然而,還是有一點不滿。
  (難得要離開故鄉,要是被人認為我是被趕出去還是逃出去的可讓人不快啊……) 稍微尋思了一圈後,他的嘴角一側微微地上揚。
  達繆倫起身,將那個金鐲子擲給店員代替帳款,也不管零錢便腳步輕盈地出了店。


  「那麼我們就出發吧,騎士大人。」
  靛青與薔薇色的巧妙漸層渲染而成的破曉天空之下,達繆倫在馬車上向一旁的騎士親切地呼喚。
  馬車周圍跟著數名騎乘著馬的騎士。
  錯愕地看著達繆倫的人,以父親史帕爾德為首,還有亞特邁斯家的下人們,加上對達繆倫懷恨在心的的傢伙,以及性好八卦的人們。簡言之就是在這場騷動中來回奔走的所有人員。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顯示睡眠不足與疲勞的黑眼圈。
  眾人所在地是亞特邁斯家的宅邸前。整整一天一夜,找遍了法里海德的人們在清晨時分終於打算踏上歸途,結果便碰見了這副光景。
  「不肖子達繆倫·亞特邁斯,自覺應更加用心鑽研,願以騎士為目標前往帝都。臨啟程之時,能得此眾人為我送行,實感光榮,必當竭力勤勉為之。」
  預先以父親名義向騎士團辦好清晨出發的手續,達繆倫對疲憊歸來的人們殷勤問候。有幾個懂得察言觀色的下人配合地拍著手,達繆倫宛如得到了熱烈喝采一般,以誇張的動作回應。史帕爾德心中同時湧起諸多感情哽咽於喉,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對達繆倫心懷怨恨的人,在騎士團眼前終歸不敢造次,雖然他們對貴族通常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想想亞特邁斯的家世,騎士們會站在誰那邊便一清二楚了。
  達繆倫對聚集的眾人提出最後一句話。
  「一旦我離開,法里海德想必會成為一座無趣的城市,然而毋須擔心,我必定會歸來的。」
    馬車開動了,太陽無聲無息地從地平線升起,達繆倫的聲音穿過馬蹄聲與車輪輾過石板路的聲響之間,迴盪於法里海德的空中。
  「父親大人,暫時別過了。」
  達繆倫的父親,亞特邁斯的當家,直到最後終究還是無法好好說句話。無論是怒罵、鼓勵, 還是告別的話,一句都沒有。

  2

  「天氣真好呢!」
  達繆倫站在大路正中央,仰望帝都札菲雅斯的天空。
  天空的顔色與法里海德一樣,決定性的差異是浮於市街上空,結界的光環數量。
  在空中包圍帝都全境,閃耀的四重光環,巨大得除非在都市外頭否則絕對無法全部盡收眼底。
  在<帝國>裡存在的所有結界之中,就數帝都的結界以最大最強的性能為傲,這便意味著, 在這稱作提卡。琉米雷斯的整個世界上也是最優秀的結界,巨大的四重光環可說是其象徵。
  達繆倫意識到自己夾在這樣不得了的東西與整個覆蓋了地面的建築群之間,不禁覺得自己如此微小,感到鬱悶不適。雙重也就罷了,四重的光環給人的壓迫感實在難以習慣。
  視線往側邊一移,便可看見從帝都中心朝天聳立的巨大劍身。這守護帝都札菲雅斯,外觀隆而重之的結界魔導器,與其所放出的巨大光環具有十分相襯的存在感。在劍鋒上還有巨大的術式徽章——一問之下,據說這光之徽章也是帝都的結界所特有——如王冠般浮現著。
  達繆倫回想起初次見到這劍的事。


  從法里海德前往帝都的旅途中,騎士們依舊頗為慎重地對待達繆倫。無論進入騎士團那一刻起會是部下還是後進,在那之前對方仍然是名門的少爺。
  達繆倫憑著他的巧語早已和他們打成一片,關於今後即將來臨的騎士生活也打聽出不少訊息。
  「騎士生活最希望的事啊,第一個說什麼都是分發到帝都吧。」
  在馬背上晃悠悠地,一名騎士說道。
  「如果沒辦法實現的話,至少也要分發到大一點的都市,就這樣了。」
    「這難不成,鄉下地方不會比較輕鬆嗎?」
  對於達繆倫的提問,騎士一聲怎麼可能,誇張地搖搖頭。
  「你覺得那種地方騎士團的任務會是什麼?城鎮一小啊,在『外頭』的工作就多囉!」
  「因為鄉下地方就是魔物多啊!」另一個騎士接著說:「會到這種地方的多半不怎麼富裕,所以商隊規模不大,雇用的護衛也少。於是,我們哭泣累倒的機會自然也就多了。」
  他對達繆倫比了個手勢說你懂吧。
  「而且來請求的人多半都只是平民,要奮不顧身的保護他們,老實說還真讓人猶豫,有很多因素啦。」一開始的騎士說道。
  「原來如此。」
  從騎士們的態度和話中,達繆倫大致上察覺到騎士實際上所要求的資質是什麼了。
  「這點上法里海德可不錯,大抵上巡巡街就好了。頂多就是偶爾追追小偷。」
  這名騎士朝著搞不好就在法里海德的巷弄間,自已曾追逐過的對象如此說道。達繆倫默默地
  點了點頭。
  「話雖如此,還是贏不了帝都生活啊!」
  (看樣子全員似乎都是札菲雅斯出身啊。)
  從騎士們自傲的語氣中達繆倫如此推測,並銘記於心,絕不要做任何觸及這份自負的舉動。 話說回來,就算是故鄉,能讓騎士們說成這樣,帝都究竟是怎樣的面貌呢?達繆倫心想真想 趕快親眼見識一下。
  這期待早早就實現了。就在一行人閒聊著一些無意義的話,穿過樹林間之時,突然有名騎士高興地喊著:
  「看到了!我們回來囉!」
  其他的騎士們也都一個個歡呼了起來。
  (帝都嗎?在哪?)
  朝著他們所指的方向凝神一看,連綿的樹林忽地豁然開朗,視野一片開闊。
  達繆倫不禁屏息。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水平的光芒,接著是從其中心朝著天空貫穿的巨大劍鋒。一旦理解到這就是浮於空中的巨大結界以及它的結界魔導器,其規模之龐大,這份認知凌駕了達繆倫的頭腦。
  獨一無二的大都城就在那裡。
  一座碗形的山,表面上毫無間隙地滿滿覆蓋著不勝細數的建築物。每棟建築物應都不小,然而卻密密麻麻地難以區分,這強而有力地闡明了都市整體之規模。
  市街以幾層同心圓狀築成的城牆所區隔圍繞。從都市整體的大小來看,城牆雖看來極小,若是和周圍一棟棟的建築物相比,便可明顯看出它比法里海德任一建築物都建得更高。在其中心, 相當於山頂之處聳立著一座格外宏大的城,這必定就是傳言中皇帝的居城了。
  而在城的正中央巍然吃立著一座巨大無比的劍,彷彿朝著高遠的天空穿剌而上,為四重閃耀的光環所圍繞著鎮守於此。
  既然說是都城,達繆倫也預料到想必有一定的規模。然而一旦親眼見其威容,更是遠遠超出想像,相較之下法里海德根本不過是鄉下的聚落。達繆倫一時間甚至難以相信這竟是出自人類之手。
  他對眼前的光景看得恍然入神。
  「那就是札菲雅斯。統治提卡·琉米雷斯全境的<帝國>偉大的都城,中心座落著皇帝陛下 的居城,是世界的中心也是最大的都市!」
  騎士的聲音似是感動至極,摻雜著些微的顫抖。
  「札菲雅斯……」
  達繆倫的喃喃低語中也包含著貨真價實的感嘆聲。
  騎士們異口同聲地對皇帝居城之壯麗、市場商店比屋相連的熱況、許多家世淵遠的貴族宅 邸,以及燕居其中的貴婦們之美麗等種種情事熱烈地讚譽不絕,不過達繆倫並沒有聽進去。
  (沒錯,在那裡一定有足以讓故鄉的回憶褪色的剌激日子在等著吧。)
  就這樣,達繆倫·亞特邁斯,被放逐於故鄉法里海德的一名浪蕩貴族便來到了札菲雅斯。


  「怎麼啦?發什麼呆?」
  聽到有人對著自己說話的聲音,達繆倫從回想中被拉了回來。
  一名騎士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旁,他名叫米爾邦。在他身後還有另外兩名騎士,這也是見過的人,每個都是和達繆倫隸屬同一小隊的同事。米爾邦和另外兩人皆是貴族階級,並且都是身為帝都的貴族。
  達繆倫來到札菲雅斯已經過了半年。
  在這期間雖然匆忙仍是有個徒具形式的入團試驗,在接下來的訓練期間結束後達繆倫分發到的,便是和他們相同的小隊。
  雖然運氣很好地分發到了帝都,到目前為止,並未因任務而被要求任何特殊技能,也未能有幸獲得接近艷麗貴婦的機會。與達繆倫的期待相反,這半年的帝都生活實在難說得上剌激。
  對米爾邦等人而言達繆倫雖是後進,但他發揮了天生的才能,迅速地——一般來說在入團時期就會反映家世形成微妙的人際關係——就被列入了對等的夥伴關係。
  「沒有啦,想說天氣真不錯。」
  「說起來最近好一陣子沒下雨了呢。」
  和達繆倫不同,米爾邦他們並未被結界引開注意,對他們而言,那巨大的光環似乎也和上面的浮雲一樣,是平淡無奇理所當然的存在,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達繆倫無法想像自己究竟在要帝都生活多久才會和他們一樣。
  「所以呢?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啊?」米爾邦問道。
  達繆倫播了搔頭。
  偶爾會想一個人獨處,這種心情達繆倫不覺得他們能懂,而且自己對帝都還不熟,也找不到能偷偷溜進去的酒館。
  「我現在是待命時間啦。」
  雖然這根本算不上是現在出現於此的理由,不過米爾邦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說到底在待命 時間中離開崗位這件事本身誰也不在意。
  所謂待命時間,便是騎士們照字面上的意思被要求在崗位上待命的時間,這是沒有任務的時候騎士們所接受的命令之一,而貴族出身的騎士們接受此命令的比例壓倒性地高。
  「我們現在要去<齧月>亭,你要來嗎?」
  應該正在巡邏的米爾邦問道。
  「喔呵,好耶,我去我去。」
  完全不去想自己也正值勤中,達繆倫回答。反正就算被發現頂多就是口頭上被訓誡一下。
  四人在帝都的商業道上,朝著偏愛的酒館前進。
  商業道上擠滿了各個階層的人,可說是與皇帝的居城並列札菲雅斯的另一個中心。商品源源不絕地流入<帝都>,在此交易,有些在帝都消費,有些則再次離開帝都送往其他城市。貴族雖然鮮少直接親自來到商人這邊,但是他們手下使者的身影可不稀奇,看穿著打扮即可辨識出來。
  大多數來來往往的都是比較富裕的平民,他們一看到身為騎士的達繆倫等人,便像小魚從大魚身邊逃開似的,遠遠地就把路讓開了。
  這態度簡直像是看到流氓,達繆倫不禁苦笑,從平民來看,流氓和騎士也沒多大差異吧。 「喂,<齧月>亭雖然也不錯,不過要不要偶爾換換口味啊?」走在達繆倫身後的騎士提议。
  「你的意思是?」隔壁的騎士說道。
  「<齧月>亭那種漂亮的地方有點去腻了嘛。偶爾去嚐嚐不同風格的也不錯啊!就是那種, 沒有商業味的啦!」
  「你是想找一般女孩子喝啊?我看你是荷包空了才說這種話吧?而且誰有目標啊?」
  一個人聳聳肩,像是在說有的話早就講了。
  米爾邦看著路旁並排的攤販說道:
  「那個女孩怎麼樣啊?你看,那個紅色帳篷的店家隔兩間的。」
  「怎麼,米爾邦,你喜歡那種的啊? 」
  「你想讓來歷不明的平民給你斟酒啊?真有興致!」
  「不是你的提議嗎?」米爾邦說道:「以平民來說也挺標緻的不是嗎?而且如果是萍水相逢的平民也不會留下什麼麻煩啊!對吧,達繆倫?」
  一直旁觀沒加入討論的達繆倫曖昧地回答:
  「嗯?啊啊,大概吧。」
  「好,那就拜託你了,達繆倫!」
  「我嗎?」
  「你不是說你很擅長?」
  另外兩人也立刻向達繆倫投以期待的眼神。
  雖未表現出來不過達繆倫在心裡皺起眉頭,就算是浪蕩子,他也不曾向平民搭訕,結果會如何連想都不用想。達繆倫成為騎士雖然時日尚淺,然而當對方是騎士,人們——尤其是平民—— 的反應會如何變化倒是十分深有感受。
  不過這事打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米爾邦等人的想法裡吧。要是不行,用騎士的身分硬來就 好,很明顯地他們有若干這樣的想法。
  正是他們才是騎士,達繆倫心想,就如同父親是貴族一般。
  儘管如此,他在心裡聳聳肩,這也算是應酬。達繆倫於是誇張地表達允諾之意。
  「知道了知道了。那麼,愚夫們,好好見識吧!」
  達繆倫斜切過大道,他一接近人們就像是被看不見的力道推開似的,匆匆讓開了路。
  首先是攤販的老闆先注意到,隨後看到父親的樣子少女也察覺了,知道騎士是朝著自己的方向過來,她那脂粉未施的可愛臉龐上浮現了摻雜迷惑與不安的表情。
  達繆倫以他得意的親切笑容向少女出聲搭話。
  「小姐,可以跟妳說句話嗎?」
  「唔,這、騎士大人……?」少女似是無法理解對方的話,不知該以何種態度應對,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呃、我,那個、什麼……」
  「別那麼害怕沒關係的。只要花妳一點時間就好了。」
  即使表現得輕鬆詼諧也只是反效果,少女明顯地害怕了起來。雖然是意料之中的反應,達繆倫還是忍不住嘆氣。不管他說什麼,對少女而言都不是他,而是「騎士」說的話。
  (好啦接下來怎麼辦呢?)
  在他身後稍微隔段距離的地方,夥伴們露出滿滿的期待與好奇心觀察著事情演變。
  達繆倫感覺到隨著對話拖得愈長,就會愈發引起周圍的注意。和市場熱況不同的喧鬧聲正一點一點不停地擴大出去。旁觀者怎麼看都會覺得是騎士在盤問平民吧。少女本人的表情也是一副好像要被帶走的緊要關頭。
  時機差不多了吧,達繆倫心想。對米爾邦他們的人情也算是給了。
  (趕快做個了結的契機,然後就收場吧。)
  達繆倫決定要引出少女更堅決的抗拒。
  「沒關係啦!」
  「啊……」
  他微微使力抓住了少女的手臂,少女臉上露出近似恐懼的情緒。
  他不以為意,繼續將少女拉近身邊,當然若是少女欲掙脫開來,他就打算立刻抽手。這時——。
  一個聲響從達繆倫耳邊呼嘯而過。
  周圍的喧囂瞬間鴉雀無聲。達繆倫的視線前方,正面建築物的牆壁上一個小小的黑點顫悠悠地晃著。
  少女抬起頭,臉上突然表情一亮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她看的不是眼前的達繆倫而是他的身後。
  像是跟隨著少女的視線,達繆倫緩緩地回過頭,接著不禁瞪大了眼。
  一張拉滿的弓正瞄準著他,上頭裝置了各樣複雜的零件,這大弓的形狀達繆倫從未見過。一名女子擺好架式,四周遠遠地圍繞著群眾一個人庁立著。
  弦上的箭沒有絲毫猶豫,等待著射出的瞬間。
  達繆倫抓著少女的手鬆了。少女一得到解脫便迅速離去。不過達繆倫可無暇顧及,因為一旦稍微鬆懈,必殺的一箭就會毫不留情地飛來吧。
  「是凱娜莉……」
  有人低聲說道。
  這聲音將麻痺住的達繆倫意識拉了回來,他努力地動著僵硬的唇舌。
  「你做什……」
  話聲未落,箭就射過來了。
  達繆倫緊急往後一跳,弓箭剌穿了他前一秒所站的地方。達繆倫的腳還沒落地又再次往後 ——由於順勢他只能往相同的方向移動——一跳,同時第二支箭正剌在他剛才離開的地面上。
  達繆倫拼了命地跳逃開,弓箭卻像追著他似地一箭箭飛來。第三支、四支、五支。箭輕易地就貫穿了石板,以達繆倫為起點劃出漂亮的直線——朝著牆壁。
  下一秒,他的背後重重地撞上了建築物的牆,由於衝擊和痛楚他不禁屏息,頭一側便是那第一支箭——從正後方只看得見黑點——水平地穿剌於牆面。
  達繆倫頭一抬只見弓箭筆直地朝著自己飛來。
  一瞬間他不知該如何動作,錯失了那貴重的一秒。
  會被射中---
  耳畔響起貫穿牆壁的堅硬聲響,周圍傳來晃動。
  達繆倫僵硬地往聲音的方向一看,箭身擦過右肩剌著。不,不是擦過,弓箭絲毫沒有傷到 他,只貫穿了上衣的肩部。
  然而他無暇驚訝,女子又已將箭置於弦上。
  達繆倫忍不住大叫:
  「喂!住手!啊、喂,等等等等等——」
  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想聽,女子無情地將箭射出。一動就會被射中。達繆倫本能地這麼想,忍不住閉上了雙眼。
  幾乎毫無間隔地發出了和方才相同的短促聲響,將他包圍。
  還沒有存活的實感,他戰戰兢兢地睜開眼,同時得知自己如同昆蟲的標本一般動彈不得的慘穩。
  弓箭以分毫之差從鎧甲的縫隙間穿過,只射穿了少許的布料,將他縫釘在牆上。若不計背後的撞傷,他身上半點兒擦傷都沒有。無論是速度或是準確度,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身手。
  群眾們一同拍手高聲喝采。與其說是對著達鏐倫的醜態,更應該是向女子——凱娜莉——的歡聲。
  「……!」
  達繆倫無言以對。
  凯娜莉將弓放了下來。
  到現在,達繆倫才終於能好好看看弓箭手本人而不是弓了。
  歲數似乎和達繆倫相差不遠,略帶青色的長髮讓人聯想到清晨的靛藍,在風中微微搖曳。未被日曬端麗而優雅的臉龐上,凜然的眼眸直直地盯著他。
  她身上所著的鎧甲十分眼熟,等等。達繆倫現在才發覺,吃了一驚。這豈止是眼熟。
  (搞什麼,那女的不是騎士嗎!?)
  騎士團中也有女性,不過大多是事務官,或是依賴魔導器的魔法師,像她這樣直接使用武器戰鬥的女性騎士,達繆倫還是第一次見到。
  不知是否為了方便使用弓箭,凱娜莉身著輕裝鎧甲,肩甲也只有單邊,胸前一個小小羽毛圖樣的徽章發著光。
  群眾們的喝采久久不歇,也有人直稱其名讚賞著。看來在這一帶她的存在十分有名。即使同樣身為騎士,人們對她和對達繆倫的態度可說是天差地別。
  不知為何女子臉上露出了困擾的神情,對達繆倫來說這和現在此刻的狀況感覺實在不相襯。 得說些什麼才行,達繆倫尋思能說的話,得說些機靈的話來扭轉氣氛才行。
  (這是誤會,我不是真的要對那女孩做什麼,是妳貿然誤解了!我不知道有女性騎士呢!這使弓的身手真是了得!喂,同樣是騎士妳做什麼——)
  什麼都想不到。
  凱娜莉默默地佇立了 一會兒,突然轉過身去背對達繆倫離開了。那背影如同她的弓勢,毅然而筆直。

  人們為凱娜莉讓出了路,她一通過路上又擠滿了人,每個人都為凱娜莉歡呼,沒有半個人看達繆倫一眼。
  看著遠去的背影,達繆倫連忙呼喊出聲:
  「啊、等等!喂、嘿!喂!」
  好不容易喊出的聲音卻隱沒於喧鬧聲中,傳不到她耳裡。凱娜莉沒有停下腳步,就這樣離開了。
  達繆倫咬牙切齒地,被釘在牆上大聲叫喚著。
  叫喊了一陣子之後,他終於稍稍恢復了一些平日的餘裕。
  「……搞什麼呀我。」
  為凱娜莉鼓勵歡呼的群眾散去,市場逐漸恢復了原本的樣子。有幾個人往達繆倫這邊瞄了 一眼,又連忙別過目光。
  達繆倫呻吟一聲。
  (好啦儘管看吧!這就是被釘在牆上出醜難看的騎士大人,身為法里海德的驕子竟然這樣——)
  念及此達繆倫把心一橫,身體使了出力,就算將衣服撕裂,也比這樣繼續當幅壁畫來得好。 這時,方才不知躲到哪兒去的米爾邦等人尷尬地回來了。
  騎士們開始將封住達繆倫的弓箭拔起,不知是否由於抛下夥伴感到愧疚,大家都不發一語, 達繆倫也無心生氣。說到底豈止是夥伴們逃走,他連他們的存在都完全忘了。
  達繆倫嘆了口氣,向夥伴們問道:
  「那女的是誰啊?」
  「是凱娜莉啦。」弓箭意外地深剌入牆,米爾邦一邊與其奮戰,一邊有些難為情地回答。
  「這我剛剛聽到了。所以是哪裡的哪位凱娜莉小姐啊?」
  「就只是凱娜莉,她自己這樣自報姓名的。」
  「啊?」
  「雖然好像是挺好的家世,不過聽說不知怎地和家裡斷絕關係了,所以就只是凱娜莉。」
  「那位只是凱娜莉小姐到底是有什麼怨恨這樣對我啊?」
  「她就是那種人啦。算我們運氣不好。」
  「什麼話啊?我不懂你意思啦!」
  達繆倫往凱娜莉離去的方向探出身,咬牙切齒地威嚇著,不過被剩下的弓箭拉了回來。
  「算了吧!騎士之間的爭執可是明禁的,會很麻煩哪!」
  「把人做成標本就可以啊!?」
  米爾邦皺了皺眉,像是在說你這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傢伙。
  「聽說啊,人家可是騎士團長的愛將。和她扯上關係可沒好事!」
  雖然貌似不滿地碎念了幾聲,達繆倫也已經恢復了平常的冷靜。
  實際上,米爾邦說的沒錯,是運氣不好。他的確做了會讓人苛責的事,偶爾也就是會有不肯通融的騎士,對浪蕩子而言沒什麼好斤斤计较的,盡快忘了才是上策。
  儘管如此,他卻還有些掛心,有種奇怪的違和感。
  那表情,凱娜莉離去前露出的奇妙神情,達繆倫總覺得那樣的表情在哪兒見過。明明知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達繆倫感覺到這樣的焦躁感。
  這樣的感覺和腦海中無法揮去的違和感相互作用,讓他有些不耐煩。
  在他周圍米爾邦等人依舊奮力地拔著箭,達繆倫不顧這些,目光直直地往群眾的方向看去。 彷彿只要這麼做,凱娜莉便會再次現身一般。
  (搞不好那女的會回來聽我解釋也不一定。聽了我的話,說不定會為她的貿然誤解道歉,將我放開。)
  達繆倫搖了搖頭,這樣不乾不脆的自己讓人生氣。
  當然,凱娜莉再也沒有回來。
  藉由夥伴親手幫忙,達繆倫終於從牆上得到自由,已經是將近一小時後了。熱熱鬧鬧想去喝一杯,卻被挫其銳氣的騎士們就這樣回到崗位,達繆倫則被上司形式上說教了一頓。
  這時達繆倫心中還留有那份違和感。
  然而到了晚上,他和米爾邦等人重新前往酒館嬉鬧,不久便忘了這事。

  3

  被釘在商業道上一個月後。
  達繆倫過著一如往常的生活——在宿舍醒來,前往城裡的崗位,執行自己所分配到市街區域的巡邏或警備任務,勤務終了後就和米爾邦等人到街上去,把錢花在酒和女人身上然後就寢。
  關於那件事夥伴們不曾提及,自己也逐漸不再想起,也許因此不再那麼反感了,也或許是乘著酒興,某天夜裡,在酒館裡不知是誰提起了凱娜莉。
  「其實我在那之後到處問了一圈呢。」夥伴裡一個老愛追根究柢的八卦男,一臉洞悉一切的模樣先開了口:「三年前,那女的入團的時候和家裡斷絕關係的事啊,那個,聽說是因為她擅自把家裡的傳家寶給帶了出來。」
  「傳家寶?」達繆倫反問。
  「就是那把弓啊!據說是不得了的名弓呢!原本就反對女兒入團的雙親因此大發雷霆,在那之後聽說就一直斷絕了往來。」
  「不是傳言說她家也是不錯的名門嗎?感覺要取消她入團應該也辦得到吧?」
  聽到別的夥伴這麼說,米爾邦揮了揮手。
  「這一定會被斷然拒絕的嘛!竭誠歡迎自己甘願特地來入團的傢伙,這可是我們亞雷克榭騎士團長閣下的方針哪!」
  雖然說法有誤,不過關於此方針,達繆倫在入團典禮的訓示上也曾聽到亞雷克榭親口說過。 「不以身分而以實力作為評價,以此為目標吧!」台上的團長熱烈地演說著。
  然而騎士團的實際情況卻與團長的方針相去甚遠。無論是訓練、分發抑或任務,總之在所有的場合上貴族和平民的待遇都有著明顯的差異。平民不得不甘於現狀是因為對他們而言,成為騎士是出人頭地僅有的線索了。
  貴族和騎士團也不過是一丘之貉,一邊往自己的杯裡斟酒,達繆倫在心中帶點自嘲地笑了。「所以那女的關鍵的家門究竟在哪兒啊?」
  聽到別的夥伴問道,八卦男也只是聳聳肩。
  「雖然聽過幾家名字有可能,但就是沒有決定性的證據。」
  「你怎麼知道把弓帶出來的事啊?」
  「聽說是本人說過類似的話。」
  「這樣根本就算不上是什麼祕密嘛!」米爾邦等人鼓譟起來,八卦男於是噘起嘴說道:「總之只有這點我能斷言,因為讓那女的入團,騎士團和評議會之間應該又埋了一個火種進去。哎,反正我們的團長大人八成也不在意就是了。」
  評議會——是皇帝的諮詢機構,也是 <帝國> 中實質上的行政官府——一聽到這詞,米爾邦等人忽然停止了玩笑話,一個個探出身來。
  「團長也許無所謂啦。可是真希望他也為我們這些夾在中間的設身處地想想啊!」
  米爾邦苦著臉說道,達繆倫以外的所有人都點了點頭。
  騎士團和評議會間維持著奇妙而危險的關係,入團半年的達繆倫也十分清楚。畢竟雙方同樣是貴族階級——不過後者毫無平民加入的餘地——並且在中樞占有一席之地。父母或親人身為評議會議員的騎士也不在少數,兩者的關係一旦緊張,受制於雙方的騎士們會發出擔憂之聲也是理所當然。
  一名喝醉的夥伴大聲說道:「以前騎士團不過就是評議會底下聽命行事的啊!明明這樣就萬事足矣了,自從變成現在的亞雷克榭團長,就什麼都變了。團長雖然說要『改革』,可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誰要改革啊?」
  「不是因為對公會有所警戒嗎?你看,不是有個統領所有公會的組織叫什麼聯盟的。」
  為了維持對話的體面,達繆倫適度地插嘴說道。
  「什麼嘛!什麼公會!」醉漢帶著鼻音說道:
  「這裡有充足的兵裝魔導器,就算聯盟做了什麼失去理智的舉動,也不可能把大夥兒全燒盡吧!」
  話一說完,他忘了這兒是貴族專享的店家,慌忙地四處張望確認附近是否有公會的人在。
  「亞雷克榭團長十分有才幹這點無庸置疑,多虧他,現在甚至有些傢伙會肆無忌憚地說什麼,家和團長二擇一的話要選團長呢!」
  八卦男舉杯說道,米爾邦跟著應聲:
  「祈禱我毋須被迫做出這樣的選擇啊!」
  「對了,也有傳言說那個女的是團長的愛將嘛!這跟團長的『改革』有什麼關聯嗎?」醉醺醺的夥伴接著說。
  「天知道。關於那什麼改革,我只知道平民的錄取率好像增加了,會為此高興的也只有那些平民啊---啊啊,還聽說有要成立貴族和平民的混合部隊這種令人噴飯的話呢!」八卦男回道。
  「總之,那女的不只是自願當上了騎士 ,用她得意的弓箭作為裝備使用也被認可了。哎,有那樣的身手也沒什麼好挑……哎呀。」
  注意到達繆倫的視線,米爾邦連忙閉嘴。
  「那女的……凱娜莉為什麼想成為騎士啊?」
  對於達繆倫突如其來的提問,米爾邦一臉詫異,其他的騎士們也都面面相覷。
  「為什麼……這什麼意思啊?」
  「沒有啦,因為我跟你……」
  並無所求只是順其自然就入團了不是嗎?達緣倫把這說到一半的話吞了回去,自己並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貴族間經常圍繞著評議會有限的議席競爭,騎士團便是爭不到位子的貴族傳統上的接收處,大多數的騎士都欠缺理想及理念也沒什麼好意外的,這種東西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為了省麻煩而被送進團的自己在這一點上也沒多大差別,達繆倫十分有自知之明。
  對於達繆倫這番心思毫無覺察,米爾邦回道:
  「詳情我是不清楚啦,不過就是想出人頭地嘛!還有別的嗎?」
  其他騎士也點點頭。
  「原來如此。」
  達繆倫雖然也跟著點了頭,但並沒有接受這說法。為了出人頭地這說法乍看之下似乎十分有理,然而,若是加上「勉強說來」的前提,這對所有的騎士都通用。
  假使傳言為真,她應被擔保生活十分優渥無虞。既然身為帝都的千金,應該是亞特邁斯家無法比擬的上等家世吧。相信更是不乏良緣。達繆倫實在想不透有什麼理由她要毫無惋惜地捨棄一切加入騎士團——而且還是這樣的騎士團。
  有什麼難以想像不得不的苦衷,讓她非得入團不可嗎?
  不,達繆倫在心裡推翻了這想法。雖然無法斷言絕無可能,但這和凱娜莉在商業道上對自己表現出的舉止,總覺得怎麼都不合。
  好不容易遺忘的那份感覺,那時所感受到的違和感再次湧上達繆倫心頭。
  (這種感覺是怎麼回事?到底是針對什麼事情?這跟我究竟有什麼關係啊?)
  對於這份摸不著頭緒的感覺,達繆倫感到很焦躁。
  夥伴們對於達繆倫的沉默並不以為意,依舊暢所欲言。
  「對了,你有聽說嗎?亞雷克榭團長批准了魔道器研究鉅額的預算耶!關於魔道器的研究有很多囉嗦的規定,我覺得啊這對評議會……」
  一邊聽著這些不著邊際的對話,達繆倫欲以酒澆去心中所生的毛刺般的違和感,覆杯續飲。


  從頭頂到腳底整個世界搖搖晃晃的。
  結果在那之後,即使達繆倫幾乎不曾加入對話不停豪飲,他心中的剌依然沒有消失。又因為喝醉了,他對此甚至有些不快。
  達繆倫步履搖晃地朝著宿舍前進,直到花了平時雙倍以上的時間都還未抵達,他才終於發現有些不對勁。
  理性因酒變得遲鈍,宛如隨波浮沉的漂木般不可信賴,不過他還是勉強停下了腳步。
  好不容易將眼神聚焦看了看周圍。
  附近頗為昏暗,光照魔導器也並未設置充足,幸好多虧了高掛頭頂比滿月更加閃耀,結界的四重光環,還能清楚辨識得了路。
  塌垮的懸山式屋頂密密麻麻地勉強塞在有限的土地上。面向路可稱之為窗的窗戶,皆用百葉窗或窗簾將結界的光芒隔絕在外,窗戶周圍則以裂縫裝飾而成。
  地面石板的修繕也不十分完備,翹起或傾斜的石板隨處可見,一不留神可能就會絆倒。
  雖然規模完全不如,不過達繆倫想起曾在故鄉見過類似的光景。
  「……啊--好像走錯路了。」
  沒人回話,達繆倫這才發現自己和米爾邦他們走散了只剩獨自一人。
  「迷途誤入庶民區的騎士還是個醉鬼一名在此??」
  不知為何達繆倫以戲謔的口吻嘀咕道。看來他闖入了平民地區,而且說起來還是貧窮的人們所居住,都市最外圍的區域。
  「我就覺得下坡路好像很多,難怪這麼好走。」
  他朝著宿舍的反方向漫漫走了許久,達繆倫為此事對自己做了辯解。
  隨後,他回頭仰望在他背後高聳入雲的結界魔導器。
  「哎呀,反正以那個為目標的話,也不會回不去吧!」
  劍型的巨大魔導器雖然自身表面也覆有微弱的光帶,不過四周圍繞的光環,更讓這龐然大物清晰地浮現於夜空。
  結界的邊界並非眼所可見,因此只能從光環約略推想那看不見的球面。或是實際上讓魔物試著前進,在魔物被逐漸增強的壓力所阻,再不能前進之時,那便是邊界了。
  達繆倫回想起以前在騎士團所上的課程。所謂結界就是以藉由術式所織成的牆壁,不停掃瞄入侵之物什麼的。然後只有在掃描後判斷有危險的東西,結界才會發揮排他的效果。
  「要特別留意的是」,身為講師的魔導士,也就是魔導器的專家如此說道:「從其規模來 看,十分不相襯地,結界只是一層薄膜。雖然因為是球形很容易遭到誤解,可它只是有一道力場的牆壁,對單一方向起作用,球體內部不過是一般的空間而已。」
  達繆倫對於詳細的原理完全無法理解——他所關心的是專為個人戰鬥所用,武醒魔導器的 使用方法,可惜現在還尚未交付到他手上——不過那時魔導士的表情十分有趣,所以他記得很清楚。對方追加了一句,最重要的控制結界的方法仍然尚未查明。人在自己擅長的領域中還承認不足之處時,不知為何總會浮現那樣的表情。
  達繆倫將模糊的視線從結界魔導器的頂點漸漸往光環移動,想找出底部在哪兒,卻被建築物和醉意所阻,無從得知。
  無論如何,達繆倫用他昏沉沉的腦袋想著,既然這裡還有房子像這樣並列著,應該還在結界內側吧。大概。
  「那就回去吧!」
  像是為了祛除醉意,達繆倫發出聲音說道。
  轉過身走了幾步,才沒前進多少他又停下腳步,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朝四周的空氣側耳靜聽。
  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響,能讓他一口氣酒醒的聲音。
  俄頃,深夜的街道上只聽得見達繆倫的呼吸聲。
  忽地,奇妙的聲音震動了空氣響起,那一聲之後,又連續響了數次。
  每一聲都有短促的堅硬聲響,成對緊接在後。
  雖然聲音不大,但是只要注意留神傾聽,便不致錯過。
  這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詭異地回響著一瞬間還無法判別是從何處傳來。達繆倫靜靜等待著。
  聲音再次響起,和方才相同,立刻又停下了。不過已經足以判斷聲音的來源。很近。
  聲響又再次傳來,看來方向並沒有錯,達繆倫默默地朝著聲音傳出的方向邁開步伐。
  數條狹小巷弄裡的其中一條,連結界的光芒都照不進的漆黑深處,似是有個空間微微透著 光。達繆倫朝著那邊走著。
  那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著,隨著他的前進,聽得越來越清楚。
  即使酒意未消他也立刻聽了出來,是那個聲音。
  憑著一股自己也摸不清的衝動,達繆倫往黑暗的巷弄前進。
  隨後不久便抵達了目的地。
  那是被低矮的屋舍所圍繞的空地,正確說來應該是廢墟的殘骸。遭逢火災一類災事的屋舍,裡頭能帶走的東西都被帶走了,就這樣被棄置在此。原是牆壁的殘垣和少數留存的柱子散立四處,有些讓人聯想到墓地。
  四周被其他建築物及牆垣包圍,要進來此地只能通過達繆倫方才走來的小路。從外頭的大道上連其存在都難以窺知,是從周圍切割開來,城裡的死角。
  看著預料之中的所見,達繆倫呆立於空地一角。
  凱娜莉就在那裡。
  和一個月前相同的身影,凱娜莉獨自一人拉著弓,瞄準立在廢墟角落另一側的柱子,一箭箭地射著。每一箭弓弦上都發出震動空氣的聲響,下一秒接著弓箭剌中的聲音。
  一箭射出後同時從背後的箭筒抽出下一支箭,旋即架於弦上射出,不停重複著。那迅疾的速度以及毫無一絲零亂的動作,讓人覺得她彷彿是台敏捷的機器。
  等到箭筒的箭都射完了,凱娜莉便放下弓,往作為箭靶的柱子走近,不知用什麼專門的道具,迅速地就將箭全都拔下,收進卸下的箭筒裡,隨後重新背起箭筒走回原本的位置,再次重複弓箭的射擊。
  這就是在大街上聽到的聲音其真相。
  她這種時候在這樣的地方做什麼呢?達繆倫用他依舊遲鈍的腦袋想著。
  凱娜莉則是默默地繼續射著箭,不知是否注意到突來的閬入者,或是有人在也無妨打算無 視。這距離只要出聲對方便能聽見。
  然而達繆倫只是靜默不語。
  凱娜莉專心致志的射擊姿態,有種遺世獨立的氛圍,那身影彷彿是某種象徵。達繆倫無從得知那究竟為何,像是要深究真相一般,他看著凱娜莉的身影失神入迷,若是放之不理,也許能就這樣看上數小時。
    不知從何處遠遠傳來狗吠聲。
  聽到這聲音達繆倫回過神來。
  「凱娜莉。」
  等他發現自己已經喊出了聲。
  凱娜莉將箭射出,完全沒有打算往達繆倫這邊一看。
  「凱娜莉!」
  他大聲一喊,聲音足以回響於深夜的道路之間。
  凱娜莉射出最後一箭,俄頃,就這樣停在箭射出後的姿勢。然後她放下弓,緩緩轉往達繆倫的方向。
  達繆倫重新從正面看著凱娜莉的臉,和上次所見相同的端麗面容,說是高貴的美麗也無妨。
  高貴和冷淡雖然時常成雙出現,然而這卻是張與冷淡無緣,讓人感到喜愛與親切的臉龐。
  不知她射了多久的箭,達繆倫這才發覺她滲著汗珠,呼吸也有些紊亂。
  她毫無動搖的目光筆直地凝視著達繆倫。陽光下看來深藍的髮,此刻像是夜晚的一部分。
  從凱娜莉的表情無從辨別她是否記得一個月前的事,甚至也看不出對突來的闖入者有絲毫惊讶。
  一直被盯著看,達繆倫忍不住別過視線。
  然後他才終於醒悟,凱娜莉只是在等著自己的反應,這個當然,是他先出聲搭話的。
  達繆倫雖心想得說些什麼話,但和一個月前一樣,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和那時相同的困惑, 現在還加上了醉意的追擊。
  (我到底在妳身上找尋著什麼呢?)
  對於這突然浮現的疑問,達繆倫連忙將它打消。哪有人這樣提問的。然而這的確是他真心話。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呢?)
  達繆倫的思緒已經一發不可收拾。
  想不出該說的話,卻還是想說些什麼,達繆倫嘴張得老大,從旁人來看必定是張蠢臉吧。然而——
  「別那麼大聲,會吵醒附近居民的。」
  先出聲的是凱娜莉。達繆倫這才注意到自己是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那是與她的年輕不相襯的穩重聲音,和她的眼神一樣,可以清楚窺知其意志存在。
  那並非責備的語氣,甚至有些過於普通,反而讓人對現在的狀況感到有些不自然,聽起來連警戒的意思都沒有。
  「有事嗎?」
  達繆倫想要回答於是閉上張開的嘴,隨後又張開,卻想不到要說什麼又閉上了嘴。
  「妳在——做什麼啊?」
  好不容易,他終於擠出這點話。
  「練習啊。一天不練就會變得遲鈍。」
  「原來如此。哎唷,不是啦!為什麼這時間在這種地方練啊?要練習不是有騎士團的設施 嗎?為什麼身為騎士的妳要在大半夜的跑到這種、呃,平民的——」
  一旦開了口這回又開始不受控制了,這真是一點也不像自己,達繆倫不禁心急。
  (搞什麼啊!簡直就像自以為了不起的小鬼嘛!)
  「你到目前為止有來過這兒嗎?」凱娜莉冷不防地問了 一句。
  「咦?不……沒有。」
  「別在意,一般都是這樣的。貴族出身的騎士分配到的巡邏路線,本來就不會包括這種地方啊。」
  (那是平民的……)
  雖然達繆倫只有在心裡想,不過似乎也寫在臉上了。
  凱娜莉微微笑了。那是不帶諷剌,穩重的笑容,然而卻似乎隱隱含有些陰影。
  「那是平民騎士的工作,對吧?可是,他們的人數說不上很多啊。」
  「這個,也就是說、那個,妳……自發地來這裡巡邏嗎?巡這個庶民區?」
  達繆倫這回毫不打算隱藏自己吃驚的表情,如此說道。
  「只有沒被任何騎士的巡邏分配到的地方啦。要全部巡完,帝都的庶民區實在太遼闊了。你能想像嗎?畢竟環繞了帝都一整圈嘛。那可是貴族街無法比擬的廣闊喔!」
  凱娜莉如此陳述著,完全感覺不到帶有分毫譏諷或是自負,純粹只是就事論事,語氣像是在談稀鬆平常的日常話題一般。但這卻讓達繆倫更藏不住困惑。
  「所以,妳在這裡練習是因為……」
  凱娜莉朝著射滿了箭的柱子走去。
  「一旦開始巡邏總是容易弄到很晚,白天又有任務,要是趕不上使用騎士團設施的時間,我就會到這裡進行練習。」
  一邊說她一邊將箭拔起。
  「這裡……是不是發生過火災啊?」
  凱娜莉點點頭,卸下背後的箭筒,將拔完的弓箭放回去。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後來傳出鬧鬼的消息,就沒人想再住了,所以拿來作為練習場地剛剛好。有騎士在這邊這樣做的話,居民也比較安心吧。」
  「我實在不懂耶,妳為什麼要這麼做啊?我是說巡邏的事啦,也不可能是受到這裡的居民雇用吧」
  「嗯,當然,這是我擅自的行動。」
  意料之中的回答,居住在庶民區的人們本來就不可能還有餘裕雇用身為騎士的她。而且既然要雇用,比起騎士——就算有騎士答應——雇用公會更是便宜又簡單多了。
  「那為什麼?是為了什麼?」
  口中一邊詢問,達繆倫一邊尋思,那是她個人的行動,而且也沒有別人插嘴的道理,自己究竟為何如此執拗地不停追問呢?凱娜莉則沉默不語,似是在思考該如何說明對方才能理解。 然後是她簡短的回答:
  「因為我想成為騎士。」
  達繆倫無法理解。
  「我和妳不都已經是騎士了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達繆倫突然很害怕繼續這個問答。雖然覺得似乎快要領會了某件事,卻又在抗拒得知另一件事,同時,也抗拒著從她口中聽到。儘管如此,想要詢問的心情也同樣強烈。
  達繆倫心中,長年養成的防衛本能抬頭,防衛本能營造出浪蕩子的形象。
  感覺到自己親手將駕馭自己的韁繩放開,達繆倫繼續向凱娜莉追問。
  「……做這種事,有什麼意義嗎?」
  「有啊。」
  凱娜莉的語氣毫無變化,沒有一絲誇耀。
  達繆倫被徹底打垮。
  明明不知到底輸給了什麼,卻嘗到強烈的挫敗感。
  卑鄙的想法化為了蠻不講理的痛楚炙烤著達繆倫的內心,凱娜莉毫無動搖的態度讓他十分不快。
  憤怒引起了往事。沒錯,她為什麼不提及那時的事呢?
  (為什麼不讓我辯解?)
  達繆倫再次感受到那時強烈的違和感。
  彷彿看著別人的事情一般,達繆倫無技可施地任憑自己開口,雖然很想將原因歸咎於醉意,但他很清楚並非如此。
  「對了,那時真是受妳照顧啦!」
  自己也沒想到會說得如此大聲,話中帶剌的語氣,達繆倫自已都感到厭惡。
  凱娜莉的動作停了下來,隨後放下正要背回去的箭筒,看著他說:
  「別那麼大聲。」
  凱娜莉的聲音裡終於聽得出一絲與這個場合相襯的情緒,達繆倫為此感到很高興,然而也覺得付出了極高的代價,他雖然想閉上嘴,卻做不到。
  「真是不得了的身手啊!?多虧了妳,我成了商業道上小有名氣的人物。妳以為是我喜歡才做那種事的嗎?」
  「別那麼大聲。」
  凱娜莉用比方才更無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
  「從妳眼中看來,我是什麼樣子啊?爛醉的廢物?敗壞貴族名聲?還是——」
  看到凱娜莉臉上浮現的表情,達繆倫不禁噤聲。
  那是在商業道上,達繆倫被縫釘在牆上時,凱娜莉露出的表情。
  達繆倫終於恍然大悟,他想起了以前曾經見過這樣的表情。
  很久很久以前,尚且一無所知的時候……
  達繆倫咬牙,感到毛髮豎立。
  那是孩子太過幼小無法理解事物道理時,母親斥責孩子時的表情。
  空地中響起了尖厲的聲音。
  達繆倫踢飛了凱娜莉的箭筒,弓箭灑了一地,箭筒在地上滾著。
  方才的表情從凱娜莉臉上消失了,不過達繆倫並不以為意,他拔出劍來,筆直地一步步朝凱娜莉逼近。他心中的一部份拼了命地吶喊著要自制,但是心裡其他部分和身體聽都不聽。
  「不管妳身手多好,這下子也無計可施了吧?就算是妳,也沒辦法搶先我的劍,去撿掉在那邊的弓箭吧?」
  「……是啊。」
  凱娜莉毫無備戰之姿如此說道,這更使得達繆倫躁急不堪。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得到什麼樣的結果,他一躍而起——這正如無法理解事物道理的孩子一般——大聲叫喊:
  「妳不是自願當上了騎士嗎?那為什麼不是劍是弓呢?就算順利討好了騎士團長,結果還不是落得這副下場!反正弓只能在遠距離——」
  突然,金屬與金屬互相接合碰撞,短促而尖銳的聲音在夜空下響起。正耳聞此聲的瞬間,達繆倫感到眉間一陣風劃過。
  「我也有同感。」
  銳利的劍尖抵在眼前,幾乎快要碰觸到達繆倫前額。出手的是凱娜莉,她手中的武器是不曾見過的奇特形狀,然而毫無疑問地是一把劍。
  達繆倫像是被凍住了一般,同時他醒悟到那是凱娜莉的弓。不知是什麼樣的構造,看來她的武器可以自由地變形成弓或劍,方才聽到的一定就是變形時發出的聲音。
  一束瀏海飄然掠過達繆倫鼻尖落了下來。
  「……厲害。」
  全身冷汗如瀑布般直冒,達繆倫回了句傻話,醉意、激動的情緒都已完全褪去,同時恢復了理性。
  感覺自己將自己撕成了碎片,然而卻無計可施。達繆倫和一個月前一樣動彈不得。明明尚未觸即,卻彷彿感受到了劍尖的冰冷。
  目光依舊停在達繆倫身上,凱娜莉說道:
  「我所做的事和你應該沒有任何關係,拜託,不要妨礙我。——大家,沒事的。」
  最後一句並不是對著達繆倫所說。
  這時達繆倫才發覺,圍繞著空地的家家戶戶窗戶早已開啟,居民們探出身來,身後燈光熒煌點起。仔細一看人們手中都緊握著什麼,雖然由於背光看不清楚,但是達繆倫切身感受到他們的敵意是衝著自己而來。
  聽到凱娜莉說與自己無關,不知為何達繆倫胸口一陣剌痛。
  凱娜莉的目光不曾移開他身上繼續說道:
  「沒事的,只是騎士之間說些話罷了,而且也已經結束了。是吧?」
  這回只有最後一句是對著達繆倫所說。
  「啊、對啊。」
  與他的回答同時,劍尖遠離開了。伴隨著一聲金屬音,劍再次於凱娜莉手中恢復成弓的樣子。
  像是斷了線一般,達繆倫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在四周的窗口探看的人們並沒有解除警戒的樣子,豈止如此,人數似乎還隨著時間不停增加。
  「你走吧。」
  坐倒在地的達鏐倫頭上傳來凱娜莉的低語。視線已不再看著他了。
  「咦?」
  「你要是留在這兒,一定會引起更麻煩的騷動。我留下來安撫大家,你先走吧。」
  「不、可是……」
  明明早已顏面盡失,達繆倫還是試著執意逞強。然而凱娜莉輕易地回絕了他的想法:
  「走吧!」
  抱著極度悽慘的心情,達繆倫慢慢吞吞地站起身,視線也不敢與凱娜莉對上,朝著當初進來的小路走了過去。這時有聲音從他背後傳來,甚至可以感受到一份體貼之意。
  「雖然可能是我擅自這麼認為……」
  達繆倫停下了腳步。
  「你會看起來如此難過,我想,大概是因為你所做的事和你的想法背道而馳吧。」
  依然背對著凱娜莉,達繆倫皺起眉頭。看來自己似乎要比自己所想的更容易被看穿。
  「我……」
  達繆倫雖欲回答,卻找不到該接下去的話。
  他沒有回頭,就這樣再次往前邁出步伐。
  穿過巷弄的暗處,儘管已是深夜,居民們還是遠遠地一直盯著達繆倫。
  不看那些人一眼,達繆倫繼續前進。群眾們默默地讓出路來。
  回去宿舍的路上,達繆倫腦中不停地回響著凱娜莉最後那句話。雖然他一次又一次地反芻著話中涵義,卻為情緒所擾,無法好好思考。
  從懂事以來至今這麼多年,達繆倫所養成無懈可擊的日常舉止,如今完全悄然無聲。
  回到宿舍之時,達繆倫腦海中滿滿地只有一個念頭。
  不能就這樣了結作罷。
  然而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麼做。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7 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马尔斯 于 2012-10-28 01:20 编辑

第二章 騎士

  1

  「……我在幹嘛呀我。」
  達緣倫再次重複了這幾天數度提出的疑問。
  距第二次遇見凱娜莉的悲慘遭遇之後不久,達繆倫此刻身在帝都近郊茂盛的大樹上,可以看見下方的小路。
  在那之後,達繆倫明顯地消沉了起來。不知道是怎麼解讀的,儘管達繆倫沒有提起庶民區發生的事,米爾邦卻主動來找他商量。
  「聽說你也被那女的羞辱了一頓啊?我們真是同病相憐哪!」
  經由米爾邦的介紹而出現的騎士如此開場。
  真要說起來的確是理所當然,最近這陣子因為凱娜莉而遭到慘痛經歷的,似乎並不只限於達繆倫一人。這些可憐的男人們由於同病相憐於是結黨合謀,打算要報復凱娜莉,因此他們便來邀達繆倫一同加入。
  對於這群騎士,達繆倫心中暗暗感到厭惡,雖然很想對他們說別把我和你們混為一談,卻說不出口。真要問問自己和他們究竟有什麼差異,達繆倫也全然沒有自信。
  更讓人為難的,對方明顯是一片好意邀約。
  米爾邦這邊也是,這不過是他表達關心的方式,達繆倫實在無意責備他們。
  而且向凱娜莉報仇的誘惑的確也是強得無法置之不理,縱然那時所感受的違和感已被挫敗感取代,然而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自己依舊難以理解。
  (我是打算做這毫無道理的事啊。>
  結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參與還是想阻止這樁陰謀,達繆倫就這樣加入了 一夥人。
  而自此瞬間開始,達繆倫便為後悔之意苛責不已。


  「他們就快回來囉丨。」
  昨天同夥的其中一人帶來這消息。
  凱娜莉大約十天前接受運輸隊護衛的任務離開了帝都。一夥人計畫在他們的歸途埋伏。
  之前不過是憑空想像操弄的計畫忽地帶有了現實感,達繆倫終於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一夥人加上達繆倫尚不滿十人,每個人都是貴族出身這點達繆倫也不感意外。
  說是「計畫」甚至有些名過於實,不過是個軍純而簡單的想法。
  「我們就埋伏在運輸隊會經過的森林。」擔當領導的騎士說道。
  「可是只憑我們打得過嗎?就算是埋伏,對方可是那……」
  「笨蛋!」領導一句話讓夥伴們的不安靜默下來。「如果從正面攻擊我們絕對不是對手,這還用你說嗎?聽好了,不是我們要做,我們什麼都不做。」
  語畢,他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孩拳頭大的橘色果實,底部圓弧而上部尖細,看起來頗為堅硬。
  「這個啊,拿去燒就會冒出味道吸引魔物過來,而且聽說還會讓牠們非常興奮。我們要用這個讓魔物襲擊運輸隊!」
  「魔物」
  「沒問題嗎?萬一要是弄出人命……」
  騎士們面面相覷。
  「喂喂,有人會為了貨物拼命嗎?正常的傢伙不可能不逃的啦!就算是那個女的,看到夥伴 們都逃了自己也會逃走吧。我們趁機拿走貨物,她顔面掃地,這樣就結束啦!」
  達繆倫沒有參與對話,在一旁靜靜聽著。那夥人的計畫、還有為了這種事燃起熱情的本性,全都讓他感到十分厭煩。
  (即使如此,我沒有阻止他們,自己也待在這裡。身為這群人中的一份子,不知道她會對我作何感想呢?)
  身在法里海德之時,達繆倫盡可能地不去參與別人的惡作劇,別人的計畫畢竟總有些粗糙的地方,一旦發生什麼事要反擊,事情是否全盤由自己所掌控也會有很大的影響。投身於這麼不確定的狀況是傻子才會做的事。
  然而,如今達繆倫不但參加了別人的計畫,而且計畫本身又實在說不上緻密,甚至沒有討論防備萬一的對策。
  「我大概是在期望著毀滅吧。」
  達繆倫在粗壯的樹枝上,不讓夥伴們聽見自言自語道。
  一夥人藏身的樹木正好生長在絕佳的位置,可以俯視穿過林間的小路。道路筆直地延伸於林間,途中開始成為平緩的上坡道,消失在山丘的另一頭。
  據擔任斥候的人所言,運輸隊還在山丘的另一面。一夥人之所以爬上樹,與其說是為了不讓運輸隊發現,其實是為了提防魔物。要是讓運輸隊受襲之前自己先被襲擊,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說起來,這條路我半年前從法里海德來到帝都時是不是走過啊?)
  達繆倫回想著,那時和現在情況已有相當大的改變,那時可是對未來的生活懷抱著無限夢想,現在卻——也罷。
  「來囉!」
  再次出發去探看情況的斥候飛奔回來,在樹底下說道。
  「好,傳話下去將果實點火!」
  和達緣倫同樣待在樹枝上的領導回話。
  斥候點點頭,消失在上風處的草叢間。
  「終於到這一刻了!」
  「總算換他們大吃一驚了 !」
  樹上的騎士們臉上浮現詭異的笑容,七嘴八舌地說道。達繆倫只是直直地凝視著道路盡頭。
  這時飄來了剌鼻的臭味。
  「好臭!這什麼啊?」
  「是那個果實的臭味啦。安靜點!運輸隊就要來了!」
  騎士們帶著些微責備的眼神看著領導,不過仍不發一語。
  臭味越來越重,達繆倫等人不禁咳了起來,眼眶滲著淚水。直到不只臭味,甚至微微飄出煙霧,達繆倫才發覺有些不對勁。
  這時,斥候從草叢間跳了出來。
  「你在幹嘛?會被發現吧!」
  領導忍不住怒吼,斥候抬起頭看著這邊,兩隻手胡亂地揮著讓人摸不著頭緒。在領導開口詢問之前,斥候就跑走了,往帝都的方向。
  大家還來不及吃驚,這回三名騎士也從方才斥候跳出來的草叢間現身,身上滿是樹枝落葉,到處是擦傷。
  「來、來了,來太多了!不妙啊!」
  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喊著類似的話,追在斥候後頭跑走了。臨走之前,其中一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把一個東西抛下丟棄了。那燃燒不完全還冒著煙的東西達繆倫很眼熟。
  「……來太多了?」
  帶著不好的預感,達繆倫和領導面面相覷。
  煙和臭味越來越濃,逐漸彌漫到路上。這時,從斥候們方才所居草叢的方向傳來了某種生物的低鳴聲。不只一聲,接著還有轟隆聲,這些漸漸接近達繆倫等人所在樹木的方向,灌木樹枝折斷的聲音在周圍響起。
  此時,運輸隊從山丘的另一頭出現了。運貨馬車被約莫十名騎著馬的騎士前後包圍,塵土飛揚地往這裡過來。
  「那邊的樣子也有點奇怪。」達繆倫說道。
  「嗯,跑得莫名地快呢。」
  「啊、喂!你看他們後面丨。」
  運輸隊後方還有一群緊追著他們不放,塵煙間隱隱約約可見矮小的身影,明顯地並非人類。
  「他們已經遭到魔物襲擊了!」達繆倫大聲說道。
  這時受煙所吸引的另一群魔物也衝出了草叢現身。
  如果只考慮到時機,這比陰謀家們所求的目標可是再好不過了,然而它的效果卻是遠遠超出了預料。
  受到煙所引誘而來的魔物租略估計也有三十隻,再加上追在運輸隊後方的魔物,兩邊都是覆著長毛,擁有銳利尖牙和爪子的魔狼群。單獨一隻就算構不成太大的威脅,這樣的數量下情況可就不同了。
  這已經不是惡作劇的等級了。
  朝著帝都拼命努力逃跑的運輸隊,由於別的狼群突然出現在眼前,完全被前後夾擊。他們一 緊急停止,立刻就被前後包圍進退維谷。狼群包抄進左右的草叢與運輸隊之間,合流並圍成了一 圈。
  達繆倫認出前鋒馬上的身影是凱娜莉,不禁嘖舌。
  「不要離開馬車!」
  凱娜莉一邊叫道,邊架起了弓。其他騎士也將劍拔出,但從樹上也可明顯看出他們害怕動搖的樣子。
  「喂!怎麼辦啊?」
  「不管怎麼說這數量也太多了,這可不是說笑啊!」
  「吵、吵死了,我也不知道啊!」
  領導和密謀同夥的騎士們低聲地起了爭執,另一方地面上則開始了戰鬥。魔狼的咆哮與慘 叫、騎士的怒吼、雙方奔騰於大地的聲音在四周轟隆作響。
  「我、我不幹了。這種事,我打從一開始就沒興趣!」
  樹上一名共謀的騎士終於開口,話聲一落他便翻身跳到隔壁樹上,就這樣從樹上滑下消失在草叢間。
  「我也是。」
  「我、我也是,抱歉!」
  「啊、欸!喂!」
  領導的制止聽來空虛,陰謀家——或許該說沒當成陰謀家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隱身離開 了。不一會兒,樹上只剩領導和達繆倫兩人。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領導開口 :「沒辦法,這樣下去的話我們也會受牽連的。你也快走吧。」
  達繆倫並未回應,就算他回答,領導也早已消失了身影。達繆倫嘆了口氣,目光移回下方。 凱娜莉的弓箭依舊神速,接二連三地將狼隻射倒,其他的騎士看來也頗為努力奮鬥。儘管如此,他們還是逐漸被包圍所迫。
  受限於被森林所挾的地形,騎士們無法活用馬匹的優勢,馬匹一一倒在狼的獠牙之下,騎士們勉強逃開,聚集在馬車周圍。
  然而最後終於連馬車的馬也成為狼群餌食,運輸隊完全被奪去了行動能力。
  即使如使運輸隊的騎士們能還堅持撐著,達繆倫領悟到這是多虧了凱娜莉的存在。她的身手明顯地高於其他人數等,若是沒有她的弓箭,騎士們早已全軍覆沒了吧。
  話雖如此,他們的退路已被截斷,這樣下去全軍覆沒也只是遲早的問題。
  一直觀察著運輸隊奮戰景況的達繆倫忽然發現,狼群的數量一點兒也沒有減少的跡象。
  雖然不清楚魔物的習性,不過看起來像是不停地一直出現,總覺得有些不自然,有什麼別的因素——?
  (那個果實嗎!)
  冒出的煙會引誘魔物使其興奮的果實,還有些不完全地燃燒著,但是本應還在路面上的果實卻被塵土覆蓋,全然不知究竟在哪兒,只有未曾變淡的臭味彰顯著其存在。
  怎麼辦?達繆倫詢問自己。就這樣繼續看著事情的發展嗎?還是去追上逃走的同夥?應該去找救兵嗎?可又怎麼解釋自己在此的理由?
  達繆倫找不出答案,難道什麼都不做就這樣等著時間結束?這想法讓他背脊發寒。
  就在他猶豫不決之時,當事者自己提出了答案。
  「開出一條路來!突破出去丨?」
  凱娜莉同時抓起了數支箭,令人難以置信地,她一舉將其架於弓上。這種事有可能嗎?不論 達繆倫的疑惑,凱娜莉拉起弓弦。一眼看來並不覺得是在做什麼特別之事的模樣,達繆倫不禁瞠目結舌。
  等到騎士們都聚集到周圍,凱娜莉一口氣將箭射出,眼前的狼群一同栽了個跟斗倒了下去。
    「快衝!」
  騎士們立即拔腿飛奔,突破包圍減弱之處,他們拼了命地揮舞著劍,殺出一條血路。緊追在他們後方的狼群則被從後頭飛來的弓箭貫穿斃命。
  (——從後面?)
  達繆倫連忙將目光移回去,只見凱娜莉背對馬車留在原地,不只掩護夥伴們逃走,還繼續守著馬車不讓狼群攻擊。
  「那傢伙在幹嘛啊!」
  達繆倫忍不住從樹枝間探出身來。那不是來不及逃離,這行動很明顯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讓夥伴們逃走。她在期待夥伴找援軍回來嗎?有必要為了保護馬車做到這種地步嗎?
  為了什麼?原因是?
  那份違和感在達繆倫心中甦醒。
  凱娜莉彷彿不知疲憊,然而身邊一名夥伴都沒有,孤身奮戰畢竟有個限度,不久她便背靠著馬車貨架,四周被狼群團團圍住。可以看到有狼打算從後面跳上馬車。
  她終於被逼入絕境了。達繆倫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就快了,就算是那個凱娜莉也將筋疲力竭成為狼的餌食吧。陷阱的成果遠遠超出預料。
  萬歲。
  要妳好看。
  活該。
  ——。
  達繆倫用力地搖了搖頭。
  無數的聲音在他腦海裡零亂地各自叫喊著。
  在這眾多的聲音之中,只有一個聲音他清楚聽見了。
  (不行!)
  達繆倫緊緊閉上眼,像是要排除什麼似的,用力咬緊了牙咯吱作響。
  他往後一仰,額頭往旁邊的樹幹毅然一撞,前額裂傷流出血來。
  由於痛楚腦袋充了血,雜念都消失了。達繆倫臉上浮現不知是怒是笑的表情,他將劍拔出, 在樹枝間移動,來到了馬車正上方。
  [——!!]
  發出不遜於魔物的吼聲,達繆倫跳了下來。
  就在他跳下來的那一瞬間,一隻狼跳上馬車貨架正要從背後襲擊凱娜莉。正好落在正上方的達繆倫運用衝擊將狼擊殺,乘勢將凶暴的頭以劍上下刺穿。
  他旋即跳下馬車站到凱娜莉身旁。
  或許以為援軍到來,凱娜莉一瞬間表情一亮,然而看到對方是誰,不禁浮現吃驚的神情。 「你……」
  上回見到妳的時候可沒這麼表情豐富啊,達繆倫心想,但他並未說出口,只將跳出來的魔狼一劍砍倒。
  看到他的動作,凱娜莉一語不發地登上貨架,雖無暇詢問正忙於牽制狼群行動的達繆倫,卻立刻了解到他想做什麼。
  凱娜莉開始在達繆倫頭頂上方將弓箭接二連三地射出,達繆倫只要對付逃過弓箭洗禮的目標即可。看來凱娜莉比他所想的更習於戰鬥。

  至於達繆倫,他在法里海德之時早已習得基本劍術,進入騎士團之後領會得也很快,縱然拼上性命的實戰這是頭一遭,但也毫無畏懼地戰鬥著。
  但有時凱娜莉也必須應付自己背後的防禦,這時達繆倫就不得不一個人處理數隻魔狼。
  對於凱娜莉自願獨自留下一事,達繆倫事到如今仍嘖聲驚嘆。
  有時,那曾經聽過的金屬聲音會響起,野獸的慘叫聲緊接在後。雖然他並無餘裕去看凱娜莉的情況,不過可以想見是凱娜莉將弓變形為劍,擊斃了躲過弓箭的魔狼。
  戰鬥之中,達繆倫不停將目光移至狼群之間,目標不是狼,而是在探看在狼群和塵土之間或隱或現的地面。要閃避不停攻擊而來的尖牙和利爪,這時還將注意放在其他事物上,可說是自殺行為,然而達繆倫卻沒停手。
  終於他發現了要找的東西。
  「掩護我!」
  沒等凱娜莉回答他便飛身進狼群之間,不知為何達繆倫堅信若是凱娜莉一定會回應自己的。他全身充滿了平時不曾有的昂揚之感,全然不覺得害怕。
  目光前方有個小東西在地面滾動,是那還在燻燒的果實,得滅掉它的煙才行。
  不知是否具有十分易燃的性質,果實數度被狼群踢飛、沾滿塵埃,煙卻沒有熄滅的跡象。達繆倫覺得應該就是它招來了森林中的魔物。
  一邊閃躲襲來的利牙,達繆倫好幾次差點看丟了果實的蹤影。還有一次太過注意果實,千鈞一髮地幾乎要被狼隻從旁咬住咽喉,是凱娜莉毫不留情的一箭救了他。達繆倫眼角瞄著野獸被釘在地面上掙扎,勉強繼續追著果實。
  趁著一瞬間的空隙他終於將果實撿起,縱然烫手也無暇在意。他注意到手邊狼隻的屍體,於是將果實塞進還流著血的傷口,這樣一來煙應該就能熄了。
  達成目的後達繆倫立刻要回到馬車邊,就在他一個翻身之時,一隻魔狼撲了過來。由於事出突然他反應慢了一步,手中揮舞的劍雖然深深剌進野獸腹部,然而卻這樣乘勢從他手中被帶走。 在他想從倒下的狼隻身上取回劍之前,其他的狼早已阻斷去路。達繆倫空踩了幾步,嘖了一聲。
  (到此為止了嗎——)
  手無寸鐵的他,無論是馬車還是哪兒都不可能去得了。至於凱娜莉,她也忙於自己的防御,無暇顧及這邊。
  「用這個!」
  聽到凱娜莉的聲音,達繆倫赫然往馬車的方向一看,只見一個物體在空中往這兒飛過來。在注意到那是一張弓之前,他已經伸手接了下來。
  「拉開握把上的板手!」
  達繆倫立即了解了凱娜莉話中所指,依她所言拉下扳手。
  響起了十分熟悉的金屬聲,下一秒,達繆倫手中已然握著一把劍。形狀固然有些特殊,但無疑是一把劍。
  意外得手的武器讓他再添勇氣,另一方面,狼群似乎有些裹足不前。達繆倫沒放過這機會,揮舞著劍給予致命|擊,往馬車的方向開出一條血路。
  好不容易喘著息回到馬車邊,達繆倫往貨架瞄了一眼,覆蓋的一角被挪動,裡頭有許多和自己手中一樣的弓箭綑成了好幾束。縱使與凱娜莉所持有的相比,製作要來得簡樸許多,不過似乎已足堪使用。
  貨架上還大量堆積著裝滿箭的箭筒,達繆倫終於知道為什麼凱娜莉的弓箭總是用之不竭。
  「你們在運送這些弓啊?」
  「是啊,無論如何都一定要送抵帝都。」
  原以為自己會被無視,沒想到凯娜莉卻回答了。是那曾經聽過,蘊藏著信念的聲音。達繆倫感到有些心癢難熬,為了拂去這樣的感覺,他專注在眼前的敵人上。
  「箭也拿著,如果懂得如何分別使用會很有幫助的。」
  達繆倫半信半疑地拿起放在那兒的箭筒。但是在這樣緊急的狀況下,將生命託付於不熟悉的武器實在讓人害怕。
  話雖如此,他還是在和狼群拉開距離時試著將武器變形為弓,將箭置於弦上射擊。瞄準得雖不精細,但多虧了目標群聚於是順利射中。變形的扳手單手即可操作,只要一個小動作弓又變成了劎。
  武器固然奇特,但若是操作習慣倒也挺有意思呢,達繆倫心想。當然究竟能否死裡逃生還是 個大問題。
  兩人呼吸一致地共同作戰,在短短的時間內,必要性將其化為了可能。
  然而被閃躲過去、未將對方擊斃的攻擊逐漸增加,兩人的疲憊之色難掩。
  將那果實處理掉也是白費嗎?正當達繆倫如此心想,一棵樹突然從旁邊的草叢往這兒倒下。
  「危險!」
  達繆倫和凱娜莉緊急閃開,好幾隻狼被壓在底下。
  倒下的樹木從根折斷,至今未聞的巨大咆哮聲從樹木原本所在的方向傳來。
  接著出現的身影要比達繆倫的塊頭大上三倍左右,直立站著,全身為褐色的毛皮所覆蓋,類似於熊,不過牠的兩臂前端大大地膨起,尖端長著凶險的鉤爪。
  這新出現的魔物——長著鉤爪的巨熊,將沒能躲過的狼隻輕易地劈為兩半飛得老遠。鉤爪上還滴著血,牠一從森林裡緩緩沿途走出,狼群便往後退縮爭先恐後地逃之夭夭。巨熊沒將牠們放在眼裡,不停嗅著周遭的臭味。
  達繆倫醒悟到,雖然來晚了,但這傢伙一定也是被果實釣來的,煙似乎遠播得超乎想像。 不知是否因為沒找到想要的東西而感不快,巨熊將長著鉤爪的手臂往左右張開,更加大聲地一吼,然後注意到馬車與站在一旁的兩個人類。
  「你覺得用這個能宰了那傢伙嗎?」
  「要是辦不到,你應該也看到了下場會如何。」
  即使事已至此,凱娜莉的聲音依舊聽不出絲毫動搖。達繆倫大喝一聲振作精神將弓架起。 巨熊伸出爪子,朝著這兒走過來。兩人將箭射出。然而弓箭雖射中了,那怪物卻宛如完全不痛不癢,弓箭在那巨大的身體表面上像是小樹枝似地晃來晃去。
  「不行哪!沒用!」
  達繆倫打算攻擊眼睛——雖然半生不熟的技術實在不覺得能擊中——架起了下一支箭,這 時,他在視野的角落瞄見了光芒。
  回頭一看,達繆倫一瞬間彷彿看見凱娜莉本身散發著光芒。他眨了眨眼這印象便消失了。 定睛一看,凱娜莉拉滿了弓,置於弦上的弓箭尖端、箭鏃上棲宿著幽幽的光輝。在他凝視之時光輝也逐漸增強,不只箭鏃上,凱娜莉手腕上也開始發著光,在光芒中形成一個奇特的手環。 武醒魔導器——。
  這詞掠過達繆倫腦海。
  巨熊已逼近眼前,牠踏步帶來的震動也傳到了達繆倫等人所在之處。
  凱娜莉小聲低喃:
  「金剛。」
  明明是很小的聲音,在巨熊轟隆作響的咆哮聲與腳步聲中卻不知為何能清楚聽見。
  下一秒,一道閃光劃過。單純的弓箭不可能擁有的超自然光芒,伴隨著劃破天際的聲響從凱 娜莉的弓箭上發出,氣勢洶洶地撞擊在猛衝過來的巨熊身上。
  光芒炸裂開來,在即將為光芒吞沒之際,魔物似乎發出了叫吼——。
  達繆倫回過神來,巨熊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留下一隻鉤爪或是一片毛皮,只有在巨熊原本所在位置的前後地面上留有痕跡。後方是巨熊踐踏而過的足跡,前方是宛若一條小路的燒焦痕跡,兩者連成一直線,而凱娜莉則在那最前端。
  達繆倫啞然無言,他固然聽聞過有那樣的招式,但親眼所見還是第一次。他還沒有蠢到認為如果有魔醒武導器自己也能操作自如。
  「真厲害……啊、喂!」
  凱娜莉無力地跪了下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息。
  「那一招影響這麼大啊?.」
  「這個樣子不行吶……我還差得遠了。」
  「什麼差得遠,已經很夠了吧?」
  「不見得。」
  聽到凱娜莉聲音中的變化,達繆倫吃了一驚,他循著凱娜莉的視線往森林看去,有東西讓草叢晃動不已。
  「喂喂!該不會——」
  像是在等著這句話,僅離一 一十步左右的草叢被壓垮,長著和方才相同鉤爪的巨熊出現了。一隻、又一隻,一共有五隻,聽到牠們可將樹梢葉片震落,一同的唯哮聲,達繆倫覺得掉了半條命。
  「這——可慘啦?」
  雖然打算故作戲論,不過達繆倫也察覺自己的聲音音調偏了。
  「我也有同感。」
  凱娜莉依舊跪著,將弓架起。
  魔物們緩緩朝這裡過來。
  「我來擋著,你趁機逃走吧。」
    「什麼」
  「我應該可以爭取到一點時間。」
  達縁倫感到自己血氣上湧。
  「我說妳小看人也有個限度吧!」
  縱然回了嘴,但凱娜莉的確是對的。達鏐倫自己是打不倒那魔物的,而凱娜莉連站都還站不起來,已經沒辦法再使用那招了吧。這樣一來就看是要聽從她的話,或是在此一同命喪於魔物腹中。
  達繆倫將箭射出。雖射中一隻巨熊肩膀,但不知是否力道不足,弓箭沒能剌進去而被彈飛了。巨熊的步伐沒有停止的跡象。
  達鏐倫扔下弓箭。
  「啊、等等——」
  他不由分說地抓住凱娜莉手腕將她往肩上扛,雖是輕裝凱娜莉畢竟仍身著鎧甲,儘管如此卻還是好輕啊,達繆倫心想。他就這樣背對著魔物邁開步伐,即使知道只是白費力氣,還是盡可能快一點。
  「不行,逃不掉的。」
  「妳閉嘴啦。」
  魔物再次大吼。腳步聲的間隔變短,牠似乎加速了。
  這次終於完啦。達繆倫雖這麼想,但不知為何卻不覺得後悔。他往後瞄了一眼,巨熊毫無理性的臉近在眼前,惡臭的氣息幾乎呼到臉上,長著鉤爪粗如圓木的手臂高高揮起——。
  就在那瞬間,一陣光芒炸裂,將巨熊打倒了。
  人們的吼聲重疊於巨熊的哀嚎聲中,那是宏亮的鼓舞之聲。
  從森林深處通往帝都的路上,騎兵十餘騎一路塵土飛揚地往這兒趕來,手上都架著那可以變形的弓箭。騎士們接二連三射出的箭都為光芒所包圍,亮度雖然不及,但和凱娜莉方才施放的光芒性質相同。縱然在馳騁的馬上瞄準卻還是很精準。
  受到毫不留情的光之箭洗禮,魔物們發狂吼叫。逼近達繆倫等人的一頭巨熊眼睛為箭所傷,厲吼哀嚎著。達繆倫與凱娜莉避開胡亂揮舞的巨熊手臂,勉強移動至馬車陰影處。
  這其間騎士們將弓箭收起,從馬匹側腹取起長槍,準備好突擊的架勢一同往魔物間衝去。 達繆倫呆然地看著魔物們束手無策地一一被打倒,只聞他身旁傳來一聲:
  「得救了呢。」


  前來救援的是與凱娜莉同一部隊的隊員們,每個人胸前都和她一樣別著一個羽毛圖樣的徽 章。順利脫逃的運輸隊騎士也隸屬於同一部隊,接到他們的通知後隊員們立刻就趕來了。
  「我們部隊兩個月前才剛剛設立開始活動呢。」
  隨著馬車搖搖晃晃,凱娜莉對身旁的達繆倫說道,她也是其中一員。
  兩人所搭乘的是運輸隊運來的馬車。
  儘管在如此危急的狀況下,兩人卻都沒有受太嚴重的傷。先不提凱娜莉,只要想到對達繆倫而言這算是初上戰場,這樣的結果真可說是奇蹟了。
  當然,即使如此兩人也並非毫髮無傷,如今無數的小傷和瘀青開始散發出存在感,兩人坦率地承認自己沒那精神騎馬,乖乖接受在馬車上讓騎士們護送回去。
  騎士們理所當然想向達緣倫詢問詳情經過,不過讓凱娜莉一句「晚點我會解釋的,晚點。」給婉轉推卻了。
  多虧如此達繆倫得以從當下的緊張感之中獲得解放一他隨著馬車搖晃,一臉茫然地仰望著天空,從林間隱約可見悠然的浮雲。
  他的目光忽地瞄到凱娜莉,她的指甲裂開滲出了血,應該是連續使用弓箭不止的結果吧。達 繆倫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這也因為一直揮舞著劍,手掌的皮膚整個裂了,由於血跡凝固而僵硬的手指,只要一動便感一陣剌痛。想到能活著回來這代價已經很輕,不過暫時是沒法子握住任何東西了。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達繆倫的視線,凱娜莉開口說道:
  「回到帝都就可以請治癒術師治好的,什麼都能立刻使用自如囉!」
  「真有精神啊……」
  達繆倫感到疲憊一湧而上。真是折騰人的一天。
  「話說回來,妳那些夥伴還真肯特地回來啊!」
  「因為是同一部隊的夥伴嘛。而且大家都是騎士啊!」凱娜莉回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部隊啊——。我們那兒可沒法這麼期待了。」
  「所以才設立我們這部隊呀。」
  雖然不懂凱娜莉這話什麼意思,但達繆倫也沒精神追問,只含糊地點了點頭。不過就騎士們來救援之時所施放的光之箭來看,應該是聚集了不少身手矯健的人吧,他胡亂想著。
  兩人所搭乘的馬車後方還跟著另一輛馬車,是救援隊為了以防萬一而牽來的。在它的貨架上那些狼和巨熊等魔物的屍體堆疊如山。
  是凱娜莉主張要將這些東西帶回去的。縱然花費這些工夫很明顯地會延遲回帝都的時間,騎士們卻沒有半句怨言,答應了。他們協力扛起魔物的身體,堆到備用的馬車上。
  究竟為了什麼要做這種事達繆倫完全摸不著頭緒,他感到十分納悶,他們真的是自己所知的那個騎士團的騎士嗎?
  回到帝都之時,太陽已經快要沒入地平線下了。
  等到已經可以看見帝都的大門,達繆倫鼓起雙頰吐了口氣。
  其實,他的問題不如說現在才要開始。一想到今天的事件原本的起因為何,哪還能一副悠哉的樣子。若是在法里海德也就罷了,在帝都可沒有門路能讓人網開一面。而且自己現在好歹也是騎士團的一員。
  然而達繆倫實在疲憊得沒有精神繼續東想西想。他在貨架上往後一倒,算了,就順其自然吧!
  剛穿過結界沒多久一行人就停了下來。出入城牆的帝都城門還在前方,不過已有許多房舍比屋相連,達繆倫對那簡陋的構造還有印象。
  雖然和曾經到過的地方是不同區域,但這兒也是庶民區的一角。
  路上一名居民一注意到這裡便轉身跑走了。
  騎士們從馬上下來,其中一人拿起喇叭高聲吹奏。高音伴隨著回聲響徹龜裂的街道上每一個角落。
  [……?]
  達繆倫正想開口說話,凱娜莉也從馬車上下來了,無可奈何他只好跟在後面。
  騎士們開始從另一輛馬車上將魔物的屍體卸下堆到地面上。
  這時庶民區的居民們陸陸續續聚集過來,從小巷間、家家戶戶的門後絡繹不絕地到來,轉瞬間馬車就被人牆團團圍住了。
  每當騎士將魔物一個個放下來,周圍便響起歡呼聲。
  (歡呼?)
  平民歡迎騎士團,這對達繆倫來說是十分不熟悉的景象。不,也不是完全沒見過,一個月以前在商業道上——。
  該不會,達繆倫心想,這個部隊的騎士全都是那樣嗎?
  騎士們彷彿毫無顧忌地和居民接觸,其中有些人明顯親近得超出了分寸,居民這邊看來也十分坦率無所隱藏。達繆倫瞠目吃驚,難道說——。
  「這部隊混合了貴族和平民嗎?」
  雖然只是自言自語,但凱娜莉似乎聽見了。
  「是呀,只有這個部隊喔!」
  從語氣中可以明顯聽出她以此為傲,凱娜莉的目光望著夥伴們。
  仔細看看,騎士中親切的程度還是有差,不過沒有任何人舉止苛刻嚴酷地對待庶民區的人 們,更何況達繆倫已經在更危急的狀況下,親眼見識到他們團結一致的行動了。儘管如此,這副不可思議的光景給人的印象依舊難以抹滅。
  「今天的獵討又是大豐收哇!」
  「有個超大的啊!真亏你們能宰了牠!」
  「哎呀哎呀!真不愧是高手啊!」
  「別推、別推。沒問題,這些會全面發下去的別擔心。」
  人們語帶興奮地一邊和騎士們交談,幾個人合力用推車之類陸陸續續地搬運著魔物。
  即使從他們的對話中大致可以推想出來,不過達繆倫還是開口提問了:
  「那些東西他們要拿來做什麼啊?」
  「吃啊。」
  「啥?」
  「別露出那種表情,你應該也吃過啊。就算稱作魔物,簡單說就是在籠子外頭而已,和家畜一樣都是動物嘛。到處都在流通呀。」
  雖然不像是個貴族千金該說的措辭,不過是有道理。的確不只牛或豬,達繆倫也曾經吃過味道特殊的肉類,有時甚至十分美味。關於它的來源確實也不曾深究。但是儘管如此——。
  達繆倫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凱娜莉先聲制人:
  「有許多人沒有根本餘裕到店裡買食物,尤其是在這裡生活的人。有些人甚至明明沒有什麼像樣的武器,卻自己跑到結界外頭去狩獵呢。」
  「普通老百姓嗎?這太亂來了啦!」
  達繆倫腦中閃過在森林裡遭遇的那些魔狼和巨熊的樣子。連帝都附近都有那樣的魔物理所當然地跋扈囂張,這裡就是這樣的世界,即使表面上算是<帝國>領土,結界外的主人其實並非人類。
  法里海德的平民們也過著這麼辛苦的生活嗎?他們縱然無法奢華度日,同時也不懂貴族煩 惱,自己一直如此認為的那些人也是嗎?達繆倫感到十分羞愧。
  「所以有時候就會像這樣由我們把獵物帶回來,如此一來周邊也可安全無虞,可說是一石二鳥。」
  「安全……嗎?」
  頭上的結界光環依舊不為夕陽天色所染紅,閃耀著光芒。外與裡,封閉的都市。
  居民們還在貨架周圍和騎士說著話。
  「這個傷得有點重,不要吃比較好喔!」
  「這算什麼,毛皮可以剝下來,骨頭也還可以用,用途可多著呢!」
  「能一次得得到这么多毛皮,這還是頭一回呢!騎士大人,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向出手的那位直接道謝啊!」
  聽到這話那名騎士往達緣倫他們的方向指了指。見此,居民們不顧達繆倫不知所措,立刻就將兩人圍成了 一圈。
  「哎呀這,仔細一看妳不是凱娜莉小姐嗎?傷成這副模樣我都認不出來了,還在流血呢!還好嗎?」
  「這邊的騎士大人也是一個樣子!又是傷又是泥巴的,老是這樣真對不住啊!」
  「騎士團如果都是像兩位這樣的人就好了呢!」
  「為我們努力弄到這副模樣,謝謝你們哪!」
  人們異口同聲地感謝著,其中甚至還有泛著淚的老人家,握住達繆倫的手激動地上下擺動。 達繆倫有些無地自容。
  (不是,不是這樣的。其實我是——)
  想求救似的他望向凱娜莉,只見她微笑著輕輕搖了搖頭。達繆倫無話可說,只能僵著一張臉繼續含糊地回應著。
  相反地,凱娜莉的態度則是堂堂正正。雖說這並非一開始計畫好的事,然而大家對這些收穫的感謝之意,她則是毫無畏縮正正當當地接受。這是知曉自己所作所為正確無誤之人的態度。
  不知是否注意到達繆倫遲疑的樣子,凱娜莉湊近他的臉,在他耳畔小聲說道:
  「大家在感謝你呢,給大家一些回應吧!」
  就算凱娜莉這麼說,達繆倫依舊不知如何是好,於是他以自暴自棄的心情,勉強對人們擺出笑臉。裝出表面上的親切笑容自己明明應該習以為常了。
  結果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他感覺自已和人們的距離忽地拉近了。原本就是伸手可即的距 離,當然不是真以可見的形式縮短了。儘管如此達繆倫還是覺得他們變成了十分親近的存在。
  大家的謝意突然讓人覺得很高興,回想起來,像這樣受到這麼多人的感謝還是頭一回經歷, 他雖然依舊不知所措,卻不覺難受,反而有一種莫名的滿足。這瞬間,達繆倫感覺被填滿了。
  猛然間,新舊交錯的各樣想法、回憶湧然而至。
  然後,達繆倫終於理解了自己對凱娜莉所抱持的情感究竟為何。
  嫉妒。達繆倫嫉妒著凱娜莉。
  自小他便一直飢渴著,即便他不知自已所求為何。沒有人告訴他填滿這份飢渴的方法。為了 逃避他投身於享樂之中,但還是無法完全忘懷,他心裡總是伴隨著某種愧疚感。
  然而,此刻眼前有人並不飢渴,有人擁有他所冀求的事物,或至少在觸手可即的地方。那堂堂正正的光輝毫不留情地照出他內心的羞恥,他為自卑感折磨不堪,為了將這點敷衍過去他前往挑釁,卻反被剥去鎧甲,最後只剩原形畢露的自己。
  達繆倫無法好好地直視凱娜莉。
  不知是曉得還是不曉得達繆倫的心情,凱娜莉開口了,她的眼神中沒有絲毫玩笑意味。
  「你也是騎士了呢!」
  「從半年前起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
  雖知她話中含意,但由於羞愧,達緣倫故意跟她裝傻。
  凱娜莉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輕輕笑了。
  「怎麼啦?」
  「因為仔細一想,我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呢!雖然總覺得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似的。」
  「啊……」
  事到如今對於與凱娜莉能直呼其名、處於對等的關係,達繆倫感到十分畏怯。自己不配待在 這種場合,自己不該待在這兒,這些想法閃過他腦中。
  一邊祈禱著自已不要一臉蠢樣,他勉強堆起笑臉。
  「我叫達繆倫,達繆倫·亞特邁斯。」
  「我是凱娜莉。這你也已經知道了嘛!」
  一邊小心不要剌激到傷口,兩人握了手。
  達繆倫盯著眼前凱娜莉的臉龐,即使為魔物的血與塵埃所汙,仍可說是十分有魅力的容貌, 柔和的笑容彷彿能向周遭散發出某種力量。在這夕陽餘暉中,他才發現那總是盪漾著堅定意志的眼眸是深邃的藍色。真想在更加明亮的陽光中好好欣賞啊——不禁浮現腦海的念頭,達繆倫連忙將它打消。
  運來的魔物終於全都分送完畢,居民也已各自分散,只留下幾人還在與騎士談笑。日已落,四周迅速轉暗,居民到處忙著將並非魔導器的燈點上火。
  達繆倫心想該是歸去之時了。
  總不能就這樣繼續跟著凱娜莉他們一起行動。傷雖然痛,但還是得婉拒讓治癒術師治療一 事。就算是凱娜莉也沒辦法敷衍到最後吧,而且再繼續要她幫忙也太得寸進尺了。
  盡可能地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達繆倫說道:
  「那我走啦。」
  凱娜莉沒有任何挽留的舉動,不過像是想起了什麼,她將手伸進懷中。
  「啊、這個。」
  「什麼啊?」
  凱娜莉將某個焦黑的物體悄悄交到達繆倫手中,不讓其他人看見。雖然有凝固的血黏在上 頭,可達繆倫再有印象不過了。是那個果實。
  「……!」
  「把它好好處理掉比較好喔。」
  達繆倫雖然想說些什麼,然而嘴巴開合了兩三回就是說不出話來。
  最後的最後還來沉痛的一擊。但無庸置疑地凱娜莉有權這麼做。結果,他無言以對,就這樣轉過身去,卻聽見溫柔的聲音傳來。
  「達繆倫。」
  「?」
  「謝謝你救了我。」
  話中沒有絲毫諷剌之音。
  不知該如何回應,達繆倫逃也似的離開了。
  實際上,他的確是逃走了。

  2

  「達繆倫·亞特邁斯!」
  被傳令官叫出去的時候,達緣倫正好在騎士團本部的中庭消磨時間。
  在森林意外一戰以來已經一週,這期間他一直在等待處分下達。
  那之後沒再見過拉攏他加入陰謀的那些傢伙。他們大概也和達鏐倫一樣,害怕著處分躲在某處吧。當然除了達繆倫,那群陰謀家裡應該沒有人知道那天事情完整的始末。
  自從達繆倫以那副不尋常的樣子回來,米爾邦等人的態度就有些冷淡。達繆倫對此並不感到特別幻滅,管他是騎士還是什麼,他所知的貴族之間的交往就是如此。
  他將自己遺忘的事情,以最糟的形式回想起來了。想著已經沒有機會了吧,他就這樣懷著空虛的心情等待著召喚。
  傳令官確認了是達繆倫本人後,便直截了當地告知要他立刻前往一間辦公室報到。
  「請問是哪一位的傳喚呢?」
  「不知道。我只是受命來傳話給閣下。還有其他問題嗎?沒有?那快去覆命吧!」
  十足墨守成規的語氣,傳令官把該說的話說完立刻就走了。達鏐倫搔了搔頭,看著他離開。
  來到中庭,或是走在機構的走廊上,常感受到有過幾面之緣的騎士們毫不客氣投射過來的好奇目光。突然弄得滿是傷痕的同僚被叫了出去,也難怪會引人注目。
  前往指定地點的路上,達繆倫左思右想自已可能會接受的處罰,越想越覺得自己所做的事 難說不是反叛。如此一來,最糟的情況有可能是死罪吧。然而一方面雖說是受害,但也沒有人喪命,更何況他還保護著重要的貨物拼死一戰。
  達繆倫自嘲地一笑,也就是說,這方面的斟酌判斷就看凱娜莉如何報告了。事到如今還對此懷抱期待為免也太過理想,自己頂多就是祈禱事情能別丟了性命就了結了。
  沒多久便抵達了指定的房前,他確認了 一下門上懸掛的號碼是否無誤。
  達繆倫一瞬間想了想裡頭會是誰,不過立刻又聳聳肩轉了念,如今對方會是誰也沒多大差別了吧。
  他下定決心敲了敲門。
  「達繆倫·亞特邁斯報到!」
  沒有回應。隔了幾秒他又試著喊了 一次,還是沒有回應。
  只要傳令不是捏造的,辦公室也不會弄錯。達緣倫握住門把。
  沒有上鎖,門輕易地就開了。他姑且說了聲「打擾了」走進房裡。
  清爽而甜美的香味撲鼻而來,就算是恭維也說不上寬敞的房間裡,正前方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個大小不太相襯的花瓶。
  花瓶中滿插著細長的紅花,香味就是從那兒飄散出來,充滿了整個房間。
  果真,房裡一個人都沒有。裡頭空蕩蕩的,只放著嶄新的辦公桌以及桌子兩側的兩張椅子, 桌上也只有最起碼的必備用具,從此看來,達繆倫猜想這間房的主人是最近才得到使用權利。
  在這單調冷清的房裡,只有那些花散發著強烈的存在感。窮極無聊的達繆倫無事可做,於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色彩的集合。
  「那是垂筒花。」
  聽到背後忽然傳來的聲音,他回頭一看,凱娜莉單手抱著一疊文件站在那裡。不知是否看花看得太入迷,達繆倫完全沒注意到她什麼時候進來的。
  「是我最喜歡的花。」
  他假裝沒聽懂這話的意思,裝傻說道:
  「妳的興趣是這個啊?」
  「我也不想裝飾得這麼誇張,可是他說一定要祝賀一下、啊……那個……」
  凱娜莉臉上一紅,達繆倫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的表情。
  他心裡不知怎地感到微微剌痛,這讓他有些心慌。
  (等等,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純真啦?她也是女人嘛,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啊!)
  達繆倫提醒自己是為何來此。他打算換個話題,不知不覺放大了聲音。
  「我接到傳喚……不過好像弄錯房間了喔。」
  「你沒弄錯啊!為什麼?」
  聽起來像是真心的詢問,或許她是真的這麼想也不一定。
  「那就是妳叫我出來的囉?」
  「當然啊。我等了好久呢!請坐。」
  一邊說凱娜莉一邊轉進辦公桌另一側,放下文件,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然而達繆倫卻一動也不動。
  「你沒接受治癒術呢。」
  達鏐倫身上到處是傷口包紮治療的痕跡,凱娜莉看著他說道。她自己則是寸膚無傷,讓人難以置信她前幾天還處於那樣的生死關頭。
  「因為得報告很多有的沒的嘛。而且我的傷也沒嚴重成那樣。」
  「那時候和我們一起來就好了。」
  每次都是這樣,達鏐倫總是摸不清她在想什麼,不過只有一件事情很清楚。
  「我不知道原來妳是小隊長啊!」
  「沒關係,正式收到任命是三天前,見到你是在那之前的事。」
  凱娜莉說道,聽不出來究竟是玩笑話還是認真的。
  「那我得說聲恭喜呢!」
    「謝謝。」
  她微微一笑。深閨千金當巧笑倩兮如是,誰都會忍不住如此希望吧。
  達繆倫注意到自己又看得入神,連忙集的神回來。
  「所以傳喚我的理由是?是森林裡那件事的後續處理吧?」
  一瞬間,凱娜莉臉上浮現些許困擾的表情。
  「那件事就算了。不,正確來說的確是因為有那件事所以你現在才會在這裡——這、該從哪兒說起好呢?」
  終於要進入正題了,這是當然。達繆倫做好心理準備,暗自決定無論如何絕不再說些什麼難看的藉口。
  「達鏐倫,你、願不願意加入我的小隊?」
  微妙的時間空白。
  「……什麼?」
  「我說,加入我的小隊。」  
    「哎呀、不是啦!這太奇怪了吧?」
  達繆倫兩手揮舞著表達抗議,話題實在跳得太快,已經超越了疑惑而感到生氣。
  「我胡亂搭訕女子被妳責備,在庶民區喝醉了找妳麻煩,在森林裡又設下了那種陷阱耶!而且還是攸關性命的!不管怎麼想都該是去告發吧?哪有理由拉攏我啊?」
  講得自己都覺得討厭,達繆倫嘴巴卻停不下來。
  「可是你救了我。」
  「————!」
  「老實說,頭兩回我都沒怎麼在意,雖然很悲哀,但其實會做那種事的騎士並不少見。可第三回在森林裡你拔刀相助,你明明也可以就那樣見死不救的,為什麼呢?」
  這正是達繆倫一直以來捫心自問卻得不出答案的疑問。為什麼救了她呢?若是在其他情況下也就罷了,那時很明顯自己的性命也會暴露在危險之中,雖然一點兒也沒想過自己死了也無妨這種事,儘管如此——。
  眼見達繆倫靜默不語,凱娜莉繼續說道:
  「我之前也說過,我想那應該是因為你身為騎士,或至少想要成為騎士。」
  「……」
  「正是這樣的人,我們就是在找像這樣的人。」
  語畢,凱娜莉拿出一張圖表在桌上攤開,上面記載著小隊,凱娜莉小隊的組織圖。達繆倫這才想起上回沒問部隊的名稱。
  雖說是小隊,但全部成員加起來還不滿三十人,在森林裡遇上的似乎是所有戰力的半數以上了。
  「好像是貴族和平民混雜的部隊是吧?我想起來了,之前有聽傳言說騎士團長計畫設立那樣的部隊,這是打算要做什麼啊?」
  「我知道有各式各樣危言聳聽的臆測滿天飛,但不是那樣的,騎士團長只是覺得現在的騎士團不成個正經組織的樣子。」
  「這點的確難以否認呢。」
  「只以高遠的志向與能力為基準,由真正的騎士構成的騎士團。這個小隊就是為此的一個嘗試。」
  真正的騎士。達繆倫在心裡喃喃自語。
  「嘗試啊。運過來的那個奇型怪狀的弓箭也是這樣嗎?」
  「說奇型怪狀太過分了啦。」凱娜莉的聲音聽來似乎真有些受傷。「那全都是以我的弓箭為原型的。」
  「那真是失禮了。不過,還真是這樣啊,我是說妳的弓箭。」
  「嗯,是我家代代相傳的弓箭。」凱娜莉的表情一沉——達繆倫想起關於她家世的謠傳——但又立刻振作起來接著說:「實際上用起來覺得如何呢?」
  「這武器很有意思呢。不過大概需要花點時間習慣。」
  「問題就在這裡,我剛剛也說了,我們的部隊不是任何人都歡迎的。而且就算迫於必要,那弓箭也沒那麼簡單能讓人當場一下子就能熟練使用,這我最清楚了。」
  說起來援軍儘管帶著那弓箭,達繆倫想起來,運輸隊的騎士卻是以普通的劍應戰。看來即使在凱娜莉等人之間,熟習得似乎也不是十分完備。
  「但你卻成功運用了。這種人可不多呢!」
  「這真是光榮至極。可我覺得妳還是對我評價過高了。」
  「為什麼?」
  「為什麼是指?」
  凱娜莉筆直地凝視著自己,達繆倫不禁別過目光。
  「你為什麼要這麼贬低自己呢?」
  達繆倫真想咒罵她。
  「妳所說的騎士啊,和單純隸屬於騎士團意思完全不一樣!我不是那樣這點我自己知道!」
  「我覺得你是!所以才叫你來的。重要的不是能不能成為,而是想不想啊!你是如何呢?」 凱娜莉的聲音中帶有幾分怒意。
  達繆倫抬頭一仰,他不該是為了受這樣的責難而來的。原以為要接受處罰,結果事件的起源根本被置之不理,不知道為什麼變成在談論信念。如果可以真想立刻離開,但對方現在是長官, 達繆倫覺得自己真是陷於四面楚歌之地。
  「妳……」
  「咦?」
  「妳又是為什麼想成為騎士呢?聽說妳家……」
  「現在不是在說我的事。」
  「告訴我吧。」那是近乎乞求的聲音。
  凱娜莉沉思半晌,嘆了口氣。達繆倫還以為會被趕出去,不久後她卻靜靜開口說道:
  「不是什麼特別的事啊。小時候,家裡有本關於騎士的输本,兼具力量與正義‘弱小之人的守護者。這是最初的開端。」
  「可長大之後現實中遇見的騎士都和那不同,是吧?」
  達繆倫插嘴說道,凱娜莉點點頭。
  「我記得我好失望,心想書裡的人物終究只是創作出來的。但並非如此。」
  「……出現了嗎?」
  凱娜莉微微一笑。
  「我記得是十一歲左右吧,父母帶著我出去旅遊。父親對於騎士團和公會都很討厭,所以也沒帶什麼像樣的護衛。果真,我們就被魔物襲擊,千鈞一髮之際,那個人出現了。」
  「該不會是亞雷克榭團長?」
  話一出口達繆倫便後悔了,覺得自己說的話很沒水準。然而凱娜莉只是一笑置之。
  「怎麼可能,完全是別人啦。——總之那個人消滅魔物救了我們一家,還受了傷。可是父親豈止好無感謝之意,還責備他為什麼不早點來啊、怎麼就一個人來什麼的。儘管如此那個人只是默默低下頭。」
  「……」
  「我覺得很難過,後來偷偷去問他為什麼不回嘴。他的回答只有一句,因為我是騎士。他說完笑了笑,連名字都沒有告訴我就離開了。雖然從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不過我知道有真正的騎士存在,不只在繪本之中,是真的存在呢。這足以讓我立志了吧!」
  等凱娜莉說完,達繆倫慎重地開口問道:
  「妳當上了嗎?那個——和他一樣成為『騎士』?」
  「還差得遠呢。不過希望有一天能成為就好了。」
  她話中的騎士和凱娜莉之間究竟有何不同,達繆倫不甚了解。他想起了那天夕陽下庶民區的 人們。
  他隱隱約約知道這些事並不是為了想得到他們的讚揚而做的。儘管如此,他們的感謝卻讓人覺得是十分巨大的回報。如果是為了這個,似乎再辛勞點兒也無妨呢。
  然而其中還有什麼因素嗎?能讓純真的少女不惜捨棄與富貴榮華一族的牽絆,也要叩門加入騎士團的某種因素。
  對凱娜莉而言‘回憶中的騎士和騎士團長,與其說是具體的存在,更像是某種象徵吧。達繆 倫思考著,她究竟透過他們在看著什麼呢?有朝一日,她會成為什麼呢?
  就算追問下去也得不出答案,然而達繆倫心中湧起了一個想法。
  (我也想看看。我也想成為那個樣子。)
  初次遙望帝都時的那個想法在他腦海中甦醒。那時心中預感,一定有前所未有的剌激日子在等著吧。然後他想起了在故鄉法里海德長年壓抑的想法。事到如今已經不想回去了。
  (我也還能被允許嗎?)
  達繆倫吐了一口氣,深而長的一 口氣,同時想像堆積在腹腔深處,某種黏糊沉重的黑色沉搬物從自己身體裡抽離而去。直到它完全消失為止,達繆倫不停吐著氣。
  最後留下一種奇妙的清爽感,以及他熟知的「飢渴」。
  凱娜莉一語不發地一直凝視著他,那是能束縛所見之人,使其坦誠以對的眼神。
  達繆倫決定最後再試著反抗一次。
  「我的處罰怎麼辦呢?」
  「說的也是」,娜莉沉思著。
  早知道不說就好了,就在達繆倫正這麼轉念之時——凱娜莉突然表情一亮。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決定讓你當我的副官。不容你拒絕,這是長官命令!」
  真是不該多說這句的,達繆倫苦笑。
  「我投降丄
  話一說出口,他發現自己感覺到很深的安心之感。他覺得終於發現了自已長期以來所尋找追求的東西,或至少是抵達的關鍵。之後只要朝著指示繼續前進就好。
  真正的騎士。
  「好啦。請多指教啊,小隊長!」
  凱娜莉笑著伸出手。
  「歡迎加入我的小隊!」
  兩人紮實地握了手。還沒痊癒地傷雖隱隱作痛,但達繆倫全然不以為意。


  就這樣,對達繆倫·亞特邁斯而言,在他大半輩子中收穫最多的日子便開始了。
  他和以前的夥伴及惡習都徹底斷了關係,比起前者,後者伴隨了不少困難,不過多虧了新的 夥伴們總算跨了過去。
  小隊很歡迎他——這也是大家信任凱娜莉的證據——對此他也努力回應,從基礎開始重新學習劍術,也致力於熟習那張弓箭,不只是技能,還貪婪地吸收知識。
  隊員們毫無誇飾全都是粹選之才。以往什麼事都能抓到要領完成的達繆倫,來到這裡終於曉得有些領域光靠那樣是抵達不了的。雖然這帶給他一時的挫折感,不過在他心裡更強烈的向上心也因而覺醒。
  訓練絕非輕鬆之事,不過每天的努力的確有了實感。沒多久他便被授與武醒魔導器,可說是部隊象徵的弓箭也越來越精進,固然還不到運用自如,他也得到許可能夠接觸被稱為術技,這更加強力的戰鬥技術了。
  勤於鍛鍊之餘,達繆倫完成了身為凱娜莉副官的雜務。儘管沒有隊員反抗排斥,他還是盡力做好新人該注意的禮節和舉止。這些努力也有了回報,他慢慢成為與頭銜相襯的存在,讓人甘拜下風。
  當然,不是一切都一帆風順,尤其是心中存在著身分意識讓他很困惑。無論貴族或平民都一視同仁地交往,越是這麼意識,相處越是生硬不自然。原本以為自已對這方面感覺淡薄,因此這件事對他來說更是衝擊。幸好隊上彼此互相稱名而非稱姓的習慣有所幫助,逐漸地這也克服過去。
  有時他會和小隊的夥伴們一同來到結界外頭,竭盡全力去獵討魔物。
  身為他們的一員,佩戴著和他們相同的羽毛徽章,對此達繆倫十分引以為傲。
  轉眼間數個月就過去了。
  在這段時間達繆倫從未見過凱娜莉的情人,令人吃驚的,她的情人不在別處,似乎就是凱娜莉小隊的一員。只是由於某種紳士協定,這絕不會成為小隊之中的話題。凱娜莉慎重避開可能會被認為公私不分的事,既然她不想公開,就尊重她,這是小隊全體的意思默契。
  話雖如此,在小隊之外關於小隊本身還是有各式各樣的謠言——即使多半都毫無根據——流傳,其中也包含關於她的情人,例如那個人就是騎士團長亞雷克榭之類的。
  實際上,也難怪會流傳著這樣的謠言,亞雷克榭的確屢次現身於小隊前。不單為了閱兵停 留,有時還熱心地直接指導。
  達繆倫也曾擔任與亞雷克榭過招的對手。亞雷克榭提出要求想看看小隊的熟練度,凱娜莉於是指名達繆倫。
  最後完全算不上比賽是十分單方面的結果。儘管全力對抗,達繆倫的招式對騎士團長殿下一概不管用。不過似乎總算有讓亞雷克榭感到滿意。
  雖然敗下陣來,但在這樣的機會下被點名達繆倫也十分高興。
  達繆倫不停地重生。他覺得自己朝著凱娜莉、朝著凱娜莉眼中的目標急速地接近。
  (也許我能成為我想要成為的人。)
  心中幾乎有一半深信不疑,達繆倫如此想著——。
  然而沒有實現。
  因為「戰爭」開始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7 20: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马尔斯 于 2012-10-28 01:52 编辑

第三章 戰爭

  1

  「……提姆薩?」達繆倫歪了歪頭。「沒聽過耶。在哪兒啊?」
  「在德斯耶爾,和擁有競技場的諾多泊利卡是同一塊大陸。聽說在德斯耶爾的北邊。」凱娜莉在桌子另一側向達繆倫說道。
  兩人所在的地方是凱娜莉的辦公室。桌上還是一如往常地裝飾著滿滿的垂筒花,飄盪著濃郁的香氣。花總是不問季節地送來,她的情人大概也有相當程度的寬裕吧,達繆倫心想。
  室內還有另外三人。
  繼達繆倫之後隊員也持續增加,凱娜莉小隊的規模較原有倍增至五十人,於是決定每十餘人便立一名班長。
  那就是小隊中年紀最長、愛挖苦人的希蘇穆,還沒滿二十歲的索姆拉斯,同時兼任傳令兵的葛亞蒙三人,加上達繆倫和凱娜莉,大家的出身及年齡都不同,但彼此間已締結了深厚的羈絆。 凱娜莉提及的提姆薩這個地名,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知曉。
  「說到德斯耶爾北方,我記得是沙漠地帶吧?曼泰克以外居然還有地方有人住,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呢!」索姆拉斯說道。
  「我也是第一次聽說啊。不過據說那裡有<帝國>最重要的研究機構,我們這次的任務就是加入遠征隊負責防衛。」
  「遠征隊是嗎?」
  就像是該來的終於來了似的,他們彼此互看一眼,點了點頭。
  近來<帝國>正處於混亂之中。
  幾乎都市之外所有的地方都有魔物出沒,就算跟隨護衛沿著街道前進,像以前那樣旅行也已成為不可求之事。魔物一次出現的數量不停往上攀升,如此眾多的魔物以往究竟藏身何處,關於這點學者之間也交換著各式各樣的討論,然而遲遲得不出結論。
  直到出現了原應為結界守護的都市,竟然整座毀滅這樣令人難以置信的災難,即使許多人認為這是起不幸的偶發事件,一個月前,終於以皇帝之名向<帝國>全境宣告進入了緊急狀態。
  自此以來,他們凱娜莉小隊便不休不止地持續活動,他們主要的任務是確保以帝都札菲雅斯為中心的麥歐奇亞一帶的安全。
  他們實施了數次大規模的「獵討」,每一回他們都除去了數不清的獵物。
  除此之外還有被孤立的都市之間的物資運送、避難人民的護衛,甚至還有將搞不清楚現況跑出結界外遊覽、輕率魯莽的貴族帶回等等,這些所有能想得到的工作他們也都一一完成。
  儘管如此,屢次的獵討、加上北麥歐奇亞衝要之地迪頓要塞進行了加強,帝都周圍的情況正迅速改善中。雖然麥歐奇亞只占伊利奇亞大陸的南半部,北方的佩歐奇亞情勢依然險峻,但已是一大前進了。
  「好不容易這裡才剛穩定下來又要跑到遙遠的德斯耶爾,真是吃力不討好啊我們。」希蘇穆挖苦說道。
  對於累積許多成績的凱娜莉小隊,騎士團內部酸言酸語的傢伙——不只貴族,甚至也有平民——雖然源源不絕,不過他們也沒蠢到把事情搞到讓自己代替凱娜莉小隊去接下這任務。
  「這樣說來要去卡普瓦·諾爾囉?佩歐奇亞還是老樣子魔物橫行嘛!那花多久時間會到啊?」達繆倫問道。
  「我們不去諾爾港。」凱娜莉搖搖頭。「艦隊已經從諾爾出發朝這裡過來了。我們預定後天下午就可以在西邊的尼並海岸上船。」
  「還真趕哪!這叫提姆薩的有比那個阿斯皮歐還重要嗎?」
  達繆倫援引為例的是擁有 <帝國> 屈指可數研究機構的學術都市。
  「大概是吧。好了,閒談到此為止,去著手準備吧!希蘇穆和葛亞蒙去通知其他隊員。索姆拉斯麻煩你做裝備的確認,詳情都寫在文件裡。達繆倫,跟我去巡邏。」
  「了解!」
    「是是。」
  這種時候凱娜莉也不會怠於庶民區的巡邏。達繆倫對於她的作風漸漸地已經不再插嘴,而且一旦出發遠征,就有好一陣子不能再巡邏了,一念及此甚至有些依依不捨。
  騎士們行禮後一一離開房間,凱娜莉與達繆倫接在後頭。
  最後只剩那垂筒花留在房裡,代替人們以芬芳填滿了房間。
  遠征隊約有千人,以騎士團一次行動的人數而言是少見的大規模。這也是在帝都等各地皆有留守的情況下所能派遣最多的人數了。
  然而此次遠征打從一開始便充滿波瀾。
  從諾爾港運抵由八艘高速船組成的艦隊,按照預定出現在連綿於帝都西面的尼並海岸的海面上。但首先哪一支部隊要搭乘哪一艘船,在遠征隊中就起了一場糾紛。
  儘管每一艘船艦要搭乘的部隊早已事先決定,知道船艦新舊有別之後,貴族系的部隊一致主張要搭乘新造船艦,其後他們之間又為了艦號爭執,結果,一號到五號艦由貴族系的部隊所占,事情終於告一段落。
  六號、七號艦由平民構成的部隊搭乘,完全沒打算加入這場爭辯的凱娜莉等人則被分配到最為老舊的八號艦。凱娜莉小隊並未隸屬於特定部隊之下,表面上說是與其他部隊地位相同,但其實很容易招惹其他無論是貴族或平民的部隊對他們的非難。
  不過雖說是老舊船艦,在此次任務的配給使用上,性能已經十分足夠,而且最棒的是無需與其他部隊同處一室,使用空間更為寬敞,隊員們都沒有任何怨言。其他的船艦應該各自都塞進了超出定額不少的人數。
  「一號到四號載有新型的驅動魔導器,五號艦的那些傢伙一定恨得牙癢癢的吧!」
  出海之後沒多久,達繆倫打趣著說道。
  「不過至少到五號艦為止也裝載著新型的兵裝魔導器,不然的話我們應該還在沙灘上看著他們在那邊你爭我奪吧!」希蘇穆接著說。
  「說是說新型,反正又沒發現魔核新的製作方法,還不都是挖出來的東西,要不就是稍微動點手腳做改良而已吧?」
  「達繆倫,這些事和他們沒有關係喔。」凱娜莉說道。
  「不管怎麼說,一開始就這副景況,接下來還真讓人擔心哪!搞不好魔物就在眼前,他們還會為了誰要當先鋒又吵起來也難說喔!」
  達繆倫雖然是開玩笑,但一想到騎士團長在事前親自決定好各部隊的序次,都還能搞成這副模樣,實在是讓人笑不出來。
  不過一旦開始航行,到抵達目的地為止應將一路平穩,無論是水棲之物還是有翼生物,魔物會攻擊的地方都僅限於沿岸地區,在外海尚未發現過牠們的蹤跡。在外海會帶來威脅的反倒是人類的海盜,但是在這次魔物大規模出現之後也都悄然無影了。
  最先注意到狀況不對勁的是達繆倫。八號艦這時正好在艦隊最前頭擔任巡哨,達繆倫正在值班。
  「凱娜莉!」
  他在船頭一喊,凱娜莉立即和葛亞蒙等人一同趕來。
  「有討人厭的東西朝這裡過來了。」
  達繆倫交出望遠鏡,以眼神意示前方。在遙遠前方的水平線上,某種形狀不定的黑色物體,緩緩地不停變化著形狀逐漸浮現,連肉眼都可以看到。乍看之下頗為扁平,因此有些難以捕捉距離感,不過的確是朝著艦隊的方向而來沒有錯。
  遠遠看起來也像是一般的鳥群或是蟲群。
  然而透過望遠鏡躍入凱娜莉視野中的是無數羽翼下,不祥的鉤爪與尖嗓擺動著,的確是鳥,
  但那是——。
  「聯絡全艦,前方有數百隻規模的魔鳥接近,有襲擊我方之虞。」
  不等葛亞蒙點頭飛奔離去,凱娜莉繼續說道:
  「達綴倫,準備迎擊。」
  「準備迎擊!把還在睡覺的傢伙給我叫起來!」達繆倫用能傳遍甲板的聲音大喊。警報即刻響起,艦內滿是人們慌忙的行動。其他船艦也能做到這個地步就好了,達繆倫心想。
  「兵裝魔導器要怎麼辦呢?」希蘇穆詢問。兵裝魔導器是大型魔導器,雖然體積龐大也不是能隨意使用的東西,不過其威力當然不是個人所施放的弓箭所能比擬的。
  「先準備就好,還不要發射。這個距離下只會被對方避開並且有所警戒。」
  凱娜莉依舊拿著望遠鏡一邊看一邊說道。
  「筆直地在朝這裡過來。前面這段路程明明只有海,而且那個數量……如果是偶然我們運氣 還真差啊。」
  一分鐘後,凱娜莉小隊已經調整好態勢,八號艦宛若一座小型的海上要塞。
  「果不其然,其他船艦都沒有回音,也沒有彼此聯絡的樣子。這、看來大家打算各自行動呢!」達繆倫瞇起眼望著後方說道。
  「真不知道他們覺得指揮權次序是為何而設的。」凱娜莉嘆了口氣。「沒辦法,我們就做我們的事吧。」
  凱娜莉慎重地推算與魔物群之間的距離。貫穿一點的兵裝魔導器在群集這種目標上不能期待它發揮太大的效果,不過在雙方接觸之前能盡量消滅越多的敵人當然最好,為此,要在對方來不及迴避最接近的距離上發動攻擊。
  魔物群保持著稍高於艦隊上方的高度水平飛來。
  「保持這個速度——」
  依舊面向後方的達繆倫突然間啞然無語。強烈的光芒伴隨著轟隆聲迫近眼前,光芒從後方一口氣穿越船隻正上方,瞄準的目標是前方——不停接近中的魔物群。
  「兵裝魔導器嗎!?」
  「哪艘船艦攻擊了!?」
  在甲板上的騎士們七嘴八舌地叫喊著之時,第二、第三道光束劃過。看來射擊的是二號艦, 從光芒和聲音來看,的確讓人覺得是新型才有的強而有力。
  其他船艦也立刻緊接其後,八號艦頓時被閃光與轟隆聲的騷動所包圍。
  「那些傢伙是不是忘了我們的存在啊?」
  一邊感受著光束掠過船艦的熱度,達繆倫說道。雖是半開玩笑,但從其他部隊平時的態度看來,他也沒有自信斷言說絕無此事。
  無視達繆倫如此心境,七艘船艦彷彿在競爭一般砲火猛烈地不停射擊。然而無奈距離太遠,幾乎沒有得到什麼成果。魔鳥們由於距離十分充足,遊刃有餘地在群集間做出空隙躲過了攻擊。
  魔物群與艦隊彼此都沒有降低速度,距離逐漸縮短,再過不久就要抵達魔鳥也難以迴避的距離了。凱娜莉準備好手勢即將送出發射的信號。
  就在這時,魔物群突然膨脹了起來。正確來說是解除密集狀態,往各個方向薄薄地擴散開來。原本像是濃密黑色潮流般的群體,彷彿化為粗糙的蕾絲質地一般,可以透過去看到背後的天空。這很明顯是因應與艦隊間距離縮短的行動。
  「這下子我們的兵裝魔導器也派不上用場了啊。」希蘇穆說道。
  「總比沒有要好。配合弓箭發射。」
  凱娜莉從船頭走下來。
  「小隊準備迎擊,前方三段丨。」
  在小隊長的命令下,騎士們立刻架好弓排成前後三列。
  充滿破壞力但毫無成效的光芒依然交錯飛舞著,魔鳥群逐漸逼近眼前,魔鳥的叫聲也穿過伴隨著光芒的轟隆聲,開始隱約傳到達縁倫耳中。
  「預備!」
  凱娜莉一邊說道一邊將弓拉開,周圍也一同響起了拉緊弓弦的聲音。
  鳥群的波濤凱往娜莉等人的頭頂上方逼近。雖然規模小了許多,達綴倫想起曾經在帝都近郊遭遇魔狼群之事,那時我方只有兩人,現在的戰力差距究竟——?
  「射擊!」
  凱娜莉一聲令下,小隊一同將箭射出,兵裝魔導器也緊接在後。被射中的魔鳥旋即接二連三地從黑色波濤中掉落而下,有的落入海中,也有些掉落在甲板掙扎著。然而波濤並無停止的跡象,豈止如此,鳥群們簡直像是無視凱娜莉等人激烈的箭雨攻擊,飛過八號艦上空。
  不久後鳥群便覆蓋了全艦隊上空,震耳欲聾的鳴叫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牠們到底……?」
  達繆倫喃喃自語,同時,鳥群各自朝著船艦蜂擁而至,那模樣就像是大浪超過負荷從浪頭一口氣碎裂崩塌而下似的。魔鳥不是從正面攻擊,而是從四面籠罩一般將船艦團團包圍。
  「放棄兵裝魔導器,四周防禦!」凱娜莉大喊。
  隊員立刻向外圍成兩層圓圈,這和凱娜莉與達繆倫曾經在帝都近郊森林中所採取的戰術相同,圓圈中心也布署了隊員,彌補彼此的死角。
  達繆倫一邊將箭射出,並注意到襲擊船艦的鳥群數量並不絕對均等。一號到五號艦相較於其他船艦,明顯受到大量魔物攻擊,那些船艦宛如被黑色的漩渦吞沒了一般,幾乎不見蹤跡,只有兵裝魔導器貫穿那道黑色牆壁的光束勉強能表示船艦所在。
  不過替別人操心也只到此為止了,盤旋於船艦周圍的鳥群開始攻擊,而且像魚一般滑溜溜的生物不知何時接近過來,越過船舷出現了身影,接二連三地登上了甲板。
  「魚人!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外海裡!」索姆拉斯抗議般叫道。
  似乎有人對此回了話,但話聲被吞沒於戰鬥的喧囂之中,無法聽見。


  戰鬥持續了數小時後,魔物和出現時一樣,突然地離去了。
  甲板上留下數量累累的魔物屍骸。
  「這麼多鳥和魚可吃不完啊!」
  「也不可能拿去給庶民區的人們。」
  為了紆解疲勞困頓之感,達繆倫等人彼此開著玩笑,將屍骸丟進大海。被魔物的血所染色的甲板無論怎麼用海水沖洗都還是黑漆漆的。
  令他們自己也難以置信地,戰鬥終了後,凱娜莉小隊只有幾人受到輕傷而已,人員損傷十分輕微。
  然而艦隊全體損害甚鉅,一號、四號艦和半數以上的船員一同沉沒,二號艦與三號艦的驅動魔導器遭到破壞無法再獨力航行,五號艦雖撐了下來,但也失去了兵裝魔導器。
  由於六號以下的船艦相較之下受害較輕,貴族出身的騎士肆無忌憚地說平民出身的在戰鬥期間是不是都不知道逃到哪兒去了。但實際上艦隊始終聚集在一起,八號艦以外的部隊多多少少都蒙受損傷。
  救援作業花費了整整一天,各部隊的治癒術師不眠不休地工作著。
  遠征隊重新編組,分散搭乘剩下的四艘船艦,但五號艦主張作戰失敗返航而歸,艦隊只剩三艘。
  「戰力上雖然不算損失,不過他們打算怎麼向團長閣下解釋呢?這點真讓人在意啊!」希蘇穆代為說出大家的心聲。話雖如此,由於治癒術師個人能力畢竟有限,五號艦離去之際將傷重者都載離了。
  遠征隊的初戰就這樣結束了。
  其後眾人也警戒毫無鬆懈地持續航行著,不過那之後艦隊再也沒有受到魔物襲擊。
  隨後旅程繼續著,再一週之後,遠征隊終於受炎熱之地德斯耶爾的熱風吹拂,在那乾燥的沙地上印上了足跡。

  2

  「站住!」
  在滿是黃沙與岩塊的荒野受熱風炙烤走了一日一夜,好不容易終於抵達提姆薩所在的山麓,前來迎接的卻是某人話中帶刺的聲音。
  「你們是哪裡的部隊?有許可證嗎?」
  「我們是奉亞雷克榭騎士團長閣下親自下達的命令,被派遣來負責提姆薩防禦的。」
  被觸怒的遠征隊這方,隊長利比特斯怒聲回道。經過了海上的混亂,遠征隊終於再次確認指揮官的次序,達成協議遵循於此來做出行動。
  看守的人鬆了些戒心,但還是要求確認命令狀什麼的,似乎到他滿意為止不打算放行,建築在他後方的陣地裡居然還有兵裝魔導器砲口朝著遠征隊。
  「在這樣的狀況下還能和對方你一言我一語的回話,某種意義上說不定還挺讓人尊敬的。」希蘇穆回想起來到此地途中所目擊的光景,喃喃說道。
  和城市有著相同名字的這座提姆薩山,山前有一片兩側為岩壁所挾的狹窄平原,遠征隊通過平原之時,已經拜見過各式各樣刻劃於地面的戰鬥痕跡。
  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戰事,地面上到處是悽慘的大洞,若是兵裝魔導器所為,那必定比遠征艦隊上裝載的更加強而有力。
  魔物燒焦的屍骸在其間隨處散落,不過沒看到類似人類屍體的遺骸。是因為戰鬥局面一面倒,還是單純由於人類的屍體都已被回收則不得而知。隨著乾燥的風吹拂,這一帶滿溢著死亡的腐臭。
  在與看守者一番唇槍舌劍之後,遠征隊終於得以繼續前進。
  「至少,這表示這條路沒弄錯呢!」
  凱娜莉難得語帶嘲諷地說道。遠征隊光是為了地圖該如何解釋又一一爭辯了半天。
  一行人在被裸露的岩塊所包圍,宛若狹窄山谷一般的山路上前進。
  地形十分複雜,山路忽高忽低迂迴不已,完全看不清前方的路。
  「為什麼、要在這種、沙漠、角落的、岩山、深處、特地、築城……」
  達繆倫氣喘吁吁地每走一步,話就斷一句。即使不說話,背著沉重的行李,這樣連續的坡道實在是很吃力。
  「不是單純因為那裡有結界魔導器嗎?」
  回答的索姆拉斯沒有達緣倫那麼疲態畢露,果然還是累積的訓練量有差吧。
  <帝國>的各個都市除了建國當時便存在的城市以外,通常是在發現挖掘出結界魔導器的當地建築而成。不為魔導器的例外,結界魔導器也還無法新製,另外,由於結界魔導器每個都巨大無比,搬移也是不可能的。
  古人是以何種想法決定了結界魔導器的配置還沒個定論,但偶爾會有都市建築在與地利之便無緣的地點,背後其實有這樣的緣由。
  「就算是這樣、也不用、勉強、住在這裡……」
  「振作點,達繆倫!我們已經來到滿高的地方,不久就一定能看到了。」
  凱娜莉說道,與其說是鼓勵,那語氣更像是在訓話。
  看不見前方不熟悉的山路比實際上更讓行路者疲憊不堪。說是單行道所以看守者不讓人幫忙帶路。遠征隊整體真要說起來都是和達繆倫相同的心情。
  自從在山路上遇見看守者,那之後別說是騎士團,半個人影都沒見著。只有他們被孤立在城外這樣的布署也是件奇事。
  不只其他部隊,凯娜莉小隊也差不多沉默了下來,這時,突然間看到了終點,沿著懸崖的狹窄山路一轉,忽地躍入視野。
  令人難以置信的狹長石橋從達繆倫等人所在的山峰橫跨至相鄰的山峰,在那之後又有數座橋延伸至別座山峰,峰上各自以青空為背景並立著白色的建築物,每座山峰與支持石橋的柱子中段以下都沒入深深的雲海裡,看起來恰似浮於空中一般。
  達繆倫這才實際感受到自己登上的高度,一陣類似暈眩的感覺襲來。他如今才為那片像是要將人吸進去似的湛藍天空奪去了目光。
  「那就是提姆薩啊……」
  可說是幻想般的光景,有人對此看得出神感嘆說道。
  然而凱娜莉卻覺得有種違和感而蹙起雙眉,傾俄,她察覺了理由,訝異地開口:「結界……那座城沒有結界啊。」


  實際上要抵達提姆薩還得再走一段路。
  明明感覺近在眼前,卻怎麼也接近不了,好不容易抵達之時,遠征隊早已疲憊不堪,毫無餘裕在橫跨半空的石橋上眺望絕景。原本就是令人無法想像的高度,也許這樣反而好也不一定。
  過了橋,遠征隊進入了一個四周被建築物所環繞的廣場。雖然人數減半但還是有將近五百名的騎士,即使如此廣場卻寬敞得十分足以容納全體人員。騎士們都十分驚訝在這樣險峻的山峰上居然有面積如此寬廣的土地,就算沒有建築物遮蔽了視野,也足以讓人忘卻此地的高度了。
  重新在近處觀看提姆薩的建築,騎士們為其樣式之優美瞠目結舌。建築用少見的蒼白色石材組合建造而成,裝飾點綴著細緻而富含曲線的植物紋樣,可以窺知居民必定是氣質和藹穩重之人。屋瓦湛藍得像是要將人吸進去似的,宛若是從天空切下來的一部分。
  明明處於海拔十分高聳之處,風卻一點兒也不冰冷,陽光也和煦得無可挑剔。從山麓到這裡一路上所見貧瘠的植物,在此卻幡然一變豐美茂盛地生長著,枝葉隨風搖曳。寧靜安穩而孤絕的環境,讓人聯想到清淺水底的城市,這就是提姆薩。
  「各位是第一次見到我們的建築嗎?」
  遠征隊的人們向周圍投以稀奇的目光之時,前方傳來了人聲。
  數名居民出現前來迎接遠征隊。
  「克里提亞族?原來如此,提姆薩是克里提亞族的城市啊!以前聽說過不知道在哪裡有他們自己的城市……」看到居民的樣子。,葛亞蒙自言自語道。
  遠征隊的代表利比特斯走上前去和他們開始交談。
  和建築物一樣,居民們所穿的服飾也都是達繆倫等人所不熟悉之物。不過最為特徵的便是一致從他們被青髮所覆蓋的頭部,左右往後伸出長長垂下的物體。雖然看起來像是髮型的一部分,
  不過中間似乎有芯穿過。後來達繆倫才得知,那是克里提亞族特有的一種觸角,至於它的作用,
  告訴達繆倫此事的人也不清楚。克里提亞族是少數民族,以見到的頻率來說,他們不太為人知也是實情。
  「沒有結界的情況下他們看起來還挺冷靜的嘛。搞不好這裡……」
  希蘇穆的話被利比特斯怒氣沖沖的聲音打斷。
  「什麼!!這怎麼回事啊!」
  利比特斯雖然大聲叫喊著,但似乎並不是針對眼前的克里提亞人。
  「怎麼了嗎?」
  凱娜莉也隨著其他隊長們走近利比特斯,稍微側耳聽了一陣,不久後她回到達繆倫他們身邊,表情微妙地有些僵硬。
  「……那個機構,據說不在這裡。」
  「啥?那到底在哪兒啊?」
  「這座山的山腳下。」
  達繆倫等人面面相覷,隨著他們慢慢理解了話中含意,一個一個都轉為吃驚的表情。
  「等等,那我們是為了什麼費盡千辛萬苦地走到這裡……」索姆拉斯帶著哭聲說道。
  「該不會,那個看守的傢伙故意騙我們吧。」葛亞蒙接著說。
  「也不見得。」達繆倫的聲音聽起來筋疲力竭,「八成哪,對方聽到我們問提姆薩在哪兒就照實回答,然後那個隊長也沒多想就這樣認定了,大概是這樣吧。」
  「我以為我們是十萬火急地被派到這裡……兩邊可都真悠哉啊。」希蘇穆也開口。
  「至少就當作是為了來眺望這景色吧。」
  凱娜莉環視四周絕景,將開始爭吵誰要對登山一事負責的隊長們逐出視野之外。
  結果,最後決定明早下山前往研究機構,這天就在提姆薩城停留一晚。遠征隊實在太累無法立刻返回好不容易才爬上的山路。
  隊長或小隊長這些主要人物接受了克里提亞族提供的房間,大多數的騎士則搭起自己帶來的小型帳篷睡在裡頭,廣場被帳篷所淹沒,一下子就成了臨時的住宅區。
  晚上,達繆倫為了消磨時間一個人出了帳篷,白晝意外保持著溫暖的城市,夜晚依舊為高山應有的寒氣所包圍。
  抬頭一看,萬里無雲的空中,無數的星辰閃爍著。
  達繆倫突然覺得坐立難安。包含這次的遠征,他不乏在結界以外露宿的經驗,然而儘管在城市裡頭頂上卻沒有那重光環,就是讓人靜不下來。
  他回想起白天與提姆薩的居民們交談的對話。
  據他們所說,一直以來提姆薩都沒有結界。令人吃驚的,這座城的風俗是不使用任何魔導器一類的物品,想來是被強迫過著相當不便的生活吧,達繆倫心想。然而居民本人似乎不覺得有何不滿。如此看來,或許結界一開始便不存在也不一定。
  實際上,就算是魔物要到這裡來必定也得費一番苦工,這樣的地方的確是沒有結界也過得去吧?
  雖然像這樣道理上可以理解,但感覺就是跟不上。
  達繆倫聳聳肩,這裡畢竟是陌生的城市,以自己貧乏的知識來思考關於此地古來的舊習,本來就不可能有多深的理解。
  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冷,達繆倫打算回到自己的帳篷裡去。
  忽地,他察覺在並列的帳篷間有人影移動。
  這麼晚的時間?達繆倫不論自己的情況,吃了 一驚。
  一個熟悉的身影注意著周遭的動靜,小心地穿過帳篷之間。
  「凱娜莉……」
  他立刻就明白了過來。達繆倫自己也躲了起來,並且別過視線,不去看她會走進哪個帳篷。轉過身一陣子,他再悄悄回頭看,已經不見凱娜莉身影了。
  平常鮮少讓人看到她那樣的神態舉止,於是都忘了,凱娜莉有個情人,而且還在小隊之中。兩個人都被送到這麼遙遠的偏僻之地真是受罪,達繆倫同情起凱娜莉和那未知的情人。在其他隊員跟前,凱娜莉總是努力自我克制。危難之中卻無法和近在身旁的情人交談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達繆倫尋思,這和儘管相隔兩地對方卻在安全的帝都之中,哪一邊要來的好些呢?
  他想起了垂筒花,這花是關於凱娜莉的情人,達繆倫所知的一切了。即使身處同一小隊距離如此之近的地方,除此之外他卻一無所知。
  小隊的大家知道誰是那個情人嗎?大夥兒都比自己相處要來得久,知道也不奇怪。只要找人一問,這種事馬上就——
  (喂!達繆倫你這個蠢蛋!)
  達繆倫對自己說。
  (這事只要查一下輕易就能得知,但到現在都刻意不這麼做,不就是因為我不是為此才待在這裡的嗎?別搞錯了!)
  一半是真,但一半是假的。
  達繆倫嘆了口氣。完全沒想到會變成這樣,要是早知道,自己是不是就不會待在這兒了呢?這實在說不準。
  他再次嘆了口氣,比方才更長、更深。
  (別什麼都一味地想要,要滿足於現在所擁有的啊!)
  達繆倫返回自己的帳篷,一路上努力不往凱娜莉消失的方向看去。


  第二天,遠征隊隨著日出早早撤退,開始下山。
  一名克里提亞族的男子與他們同行,說是有事要前往山下的機構。
  克里提亞人大致上都十分穩重而親切,然而達緣倫注意到他們只有對這名同族男子莫名地有些冷淡。
  理所當然地,比起登山之路,遠征隊抵達山麓所花的時間和體力都大幅減少了。
  利比特斯立刻去找看守者為昨日一事提出抗議,就聽到的爭辯來看,大概與達繆倫前一天所猜想的差不多。
  「是各位說要去提姆薩,所以我就告訴各位方向,有什麼不滿的嗎?」
  「我們從遙遠的伊利奇亞千里迢迢地過來,你不至少應該察覺我們的目的地何在嗎?」
  「我如果因此弄錯了怎麼辦呢?受斥責的可是我啊!」
  「明明對誰都沒好處,真虧你做得出來!」
  達鏐倫努力忍住呵欠。
  看守者貌似恭敬實則無禮的態度,喚醒了利比特斯昨日疲憊的記憶,他「貴族的」憤怒爆發出來。
  「一介騎士面對隊長竟敢如此大言不慚——」
  突然,有東西從旁劃過抵在利比特斯眼前,才這麼想,便看到似乎有人從正面瞪著他,他花了數秒才了解到那是映在劍身上自己的臉。
  「正值危急存亡之秋,現在不該是人類彼此爭吵的時候。」
  話聲傳來,讓人聯想到磨礪的鋼鐵若是能說話是否會是這樣的感覺,低沉而冰冷,卻有些透澈的聲音。
  數百道視線集中在他身上。
  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名被紅與黑包覆的美男子站在那兒。身材高挑、面容白皙,讓人覺得不是活生生的人類,簡直像是雕刻一般。銀白色的長髮覆蓋著他超脫常人的頭部,宛如瀑布一般往 後流瀉而下。
  劍抽開了,利比特斯與看守者啞然無語地呆立在原地。
  「是杜克……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希蘇穆壓低聲音喃喃說道。
  「你說誰呀?」
  達繆倫也下意識地小聲起來。那名男子就是有某種威嚴讓人不禁這麼做。
  「杜克·潘特雷。圈子裡無人不知的大貴族啊!現在雖然沒個影兒,但以前可是名門中的名門,聽說血脈甚至還是與皇室相連的,不過據說他是最後一人了。」
  「那個大貴族殿下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啊?這裡可不是迷路會闖進來的地方吧?」
  「他是個怪人,聽說從以前就常一個人跑到結界外頭遙遠的地方去旅行。」
  利比特斯似乎終於回過神來,他重新振作起精神將抗議的對象從看守者轉向杜克,正想開口說話。     杜克則一語不發,只是看著利比特斯。僅僅如此,利比特斯便無話可說,閉上了嘴,他全身的氣勢明顯地逐漸萎縮,連旁人也可明白。
  「先不論他是不是個怪人,那魄力真不得了啊!身手也相當厲害吧!」
  達鏐倫小聲地吹起口哨說道。
  「他以前好像還待過騎士團,辭掉以後亞雷克榭團長數度請求他歸隊,不過他都不答應。聽說他就像那樣在各地出現到處助人一臂之力。」
  「明明辭掉了騎士、嗎?」
  達繆倫若有所思地望著杜克。
  然後彷彿是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一般,杜克往凱娜莉小隊的方向轉了過來。
  「喂、往這裡過來囉!」
  但杜克完全不看達繆倫等人一眼,只在一名男子前停下腳步。是那名從提姆薩之城一路同行而來的克里提亞人。
  先開口的是克里提亞人。
  「你要離開這裡了吧?」
  「有消息說這裡即將有災禍降臨。我也向<要塞>警告過了,不過他們沉醉於勝利之中完全聽不進去。雖然不知道來不來得及,不過我想至少現在去尋求幫助過來。」杜克話至此停了一瞬。
    「你也趁現在……」
  克里提亞人悲傷地搖搖頭,杜克似乎早已預料到他的答案。
  「……這樣啊。」
  杜克像是這瞬間突然注意到似的,往凝視著自己的凱娜莉等人方向看去。達繆倫感覺到他的表情似乎微微起了變化。
  「你們也是……騎士團的人嗎?」
  「這看我們這副打扮不就知……痛!」
  「我們是帝國騎士團的凱娜莉小隊。」
  凱娜莉讓達繆倫的側腹吃了一記鐵肘接著說道。
  以不含一絲情感的聲音,杜克告知:

  「如果可以的話就離開這裡吧。而且盡可能越快越好。」
  凱娜莉直視著杜克寶石一般冰冷的雙眼。
  「感謝您的忠告,杜克大人。但是我們不能背叛向我們下達此令之人的信任。」
  杜克點點頭。
  「是我失言了,請見諒。」
  聽到這意料之外的話,凱娜莉一瞬間不知該作何回應。這時杜克轉身離去,一陣風吹起揚起塵沙,將那雕像般的背影遮蔽住。
  當風停下,他的身影也消失無蹤了。
  「怎麼說了些討人厭的話就跑啦!剛剛這算什麼啊!」
  達繆倫疑神疑鬼地說道。
  然而凱娜莉並未回應,默默望著杜克消失的方向。


  「歡迎歡迎,利比特斯大人及遠征隊的各位,長途跋涉的辛苦了啊。」
  警備隊的司令官一副舉止誇張的模樣出來迎接遠征隊。
  機構就在比遠征隊前往提姆薩之城時所走的婉蜒山路入口再深一點的地方,目的地簡直就是在眼前失之交臂,對此利比特斯雖然提出了抗議,司令官卻無動於衷。
  「也就是說,各位早早抵達卻出了點差錯是吧?哎呀,真是災難啊!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您所知,這<要塞>可是最高機密呀!由於情報不夠充分而錯失目的地真的是很難避免呢!」
  的確,離帝都如此遙遠的地方居然有這樣的機構,遠征隊裡每個人都十分訝異。
  這個機構稱作<要塞> ,建在比眼前寬闊的平原更高一層的山崖上,除了像是城牆一般外露的正面部分以外,其餘全是在山腰挖掘而成的地下設施。設施的建造十分牢固,內部相當寬敞可容納遠征隊數百人仍綽綽有餘。達繆倫不禁懷疑這裡原本該不會真是座要塞。
  「比起這個」,司令官睜大了眼望向利比特斯,「各位是為了此地防衛的援軍吧?恕我失禮,這樣的人數還真是有點少啊!而且看起來還有為數不少平民出身的騎士混在其中吧?這裡的重要性騎士團長閣下明明比誰都清楚才是……」
  「我們離開札菲雅斯的時候人數可是現在的一倍啊!要不是在海上遇襲……!」
  對於利比特斯的反駁,司令官的反應卻讓人出乎意料。
  「海上?您是說受到襲擊,魔物數量眾多到讓戰力減半嗎?怎麼會、唔……不,其實我們這兒魔物的數量也有些超出常軌呢。而且魔物的行動看起來還莫名地像是有人統率……」
  達繆倫等人彼此交換了視線,襲擊艦隊的魔物,舉動的確有十分不自然之處。
  「不過啊,就算有些那樣的動靜也不會有多大的影響。實話實說,各位的人數多寡也不會成為太大的問題。我想各位遲早也能親眼見到,我們<要塞>的防禦可是堅若磐石呢!」
  「這是對遠道而來的我們——」
  利比特斯臉色漲紅地大喊著,話聲卻被突然響起的剌耳聲音蓋了過去。
  警報聲響徹於<要塞>之中,人們慌忙四處奔走的氣息立即從各處傳來。
  這裡的部隊看來也有一定的周詳訓練呢,達繆倫心想。
  一名騎士疾步來到司令官身邊。
  「第四波來襲了。這是目前為止最大規模的一群。」
  「喔?我原本以為會再花點時間呢。」
  <要塞>的司令官重新轉向利比特斯等人。
  「很意外地,似乎早早就有機會來臨了。各位長途跋涉應該也累了吧,請放寬心好好觀賞即可!」

  3

  司令官帶著遠征隊裡的主要人物來到的是<要塞>的「城牆」部分之上,能夠一眼將正面的平原盡收眼底的地方。從這裡看出去,平原朝著前方伸展,提姆薩的山腳則往左右延伸,平原像是被雙臂包圍住的形勢可以很清楚地了解。換一個角度看,也可說 < 要塞 > 是位於一個死胡同的最深處。
  隱約可以聽見像是遠方的雷鳴聲響,低沉而不間斷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遙遠的地方逐漸傳來的。
  「請看那邊!」
  索姆拉斯一指。平原的另一端是地平線,線上出現了一個黑點漸漸地往兩旁擴展,不久後地平線上所見的範圍全都被塗滿了,在那後方的景色由於龐大的沙塵朦朧不清。
  「那是……魔物嗎?那全部都是嗎?」
  「這不是比襲擊艦隊的數量還多更多嗎?」
  似乎是在海上的記憶被喚醒了,利比特斯等遠征隊的隊長們倉皇地說著。
  「我們來的時候沒遇上那些真是好險啊!」
  希蘇穆對凱娜莉說道。
  「……真是如此就好了。」
  「言下之意是?」
  凱娜莉沒有回答,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前方。
  坐鎮於城牆中央的司令官看著望遠鏡並且從容地備好架勢。
  「簡單估算一下好像也有上回的兩倍。哎、反正都會是相同的結果。」
  「連結界都沒有,你們打算怎麼做?我承認這個<要塞>的確是建造得十分堅固……」
  利比特斯高聲說道,純粹是出於不安,他一點也沒有隱瞞的意思。然而司令官對於對方的反應似乎感到十分稱心得意。
  「誠然如此,如果沒有結界就算是這個<要塞>也撐不了多久,說得沒錯,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他得意洋洋炫耀似地舉起右手下令??
  「展開!」
  空中發出光芒,可以聽見足以撼動空氣的振動聲。
  下一瞬間,每個人都十分眼熟的光環出現在那裡。兩重的圓環似乎是配合著地形,並非往正上方,而是斜斜地浮現在<要塞>的前方。
  遠征隊一陣譁然。
  「是結界!」
  「這樣啊,提姆薩城裡沒有結界是因為這裡有啊!」
  「這就錯囉,利比特斯大人。那座城本來就沒有結界。」
  司令官一臉得意洋洋的表情,裝模作樣地停了半晌後又繼續說道??
  「那是這座<要塞>新製作而成的呢!」
  在場的人們理解此話涵意花了些許時間,繼而湧起的反應像是捅了蜂窩一般喧嚷。
  「你說是新做成的!」
  「不可能!我不相信!」
  「不,說起來研究的限制原本就……」
  遠征隊隊長們被顛覆常識而倉皇失措的樣子似乎讓司令官愉快得不得了。
  「請安靜,請各位安靜。首先,方才我所說的都是事實,這個結界並不是地下挖掘出來的骨董品,完全是在這座 < 要塞 > 製作而成的東西。至於研究的正當性,只要告訴各位這是基於騎士團長的指示下所行之事,就相當充分了吧!」
  聽到亞雷克榭的命令這個關鍵詞,利比特斯等人的不安稍微冷靜了下來。
  「我們得到了全新製作而成的結界魔導器,這比起以往的更加小巧,卻更強而有力。想必各位也了解這代表什麼意義吧。」
  司令官在此話題稍歇,指向一位站在略微有段距離外的人物。
  「這一切,全都是因為有這一位人物的頭腦才得以實現!這一位正是現代的天才,為<帝國>的繁榮帶來了嶄新基石的人物!請讓我介紹,提姆薩的赫爾墨斯大人!」
  所指方向是那名克里提亞人,達繆倫等人下山時,從提姆薩城開始一路同行的克里提亞男子。名喚赫爾墨斯的他,對司令官的讚辭行禮作為回應,但達繆倫卻感覺他的臉上帶有一絲苦澀的神情。
  「原來如此,這就是此地成為最重要機構的原因啊。」葛亞蒙低聲自語。
  「的確,如果結界可以重新製作的話,就能不畏魔物隨處可居了,真是了不起的發明!」就連希蘇穆也不帶諷剌地純粹感佩了起來。
  「是不是真的合法還讓人懷疑呢!這麼高興地在眾人面前把事情講出來,之後有什麼打算哪?」
  達繆倫代替希蘇穆挖苦說道。
  「授權讓他們製作就表示有使用的意思啊。應該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隱瞞到底吧。」凱娜莉回答。
  「魔物群即將跨越警戒線!」
  傳令兵前來報告。
  方才出現在地平線上的魔物群不停入侵,已至平原區大半。從乾燥的大地飛舞而起的沙塵,幾乎覆蓋住了應在下方之物的身影,然而無數的腳步奔騰所造成的地鳴聲卻無法隱藏。
  司令官對於報告看似滿意地點了點頭。
  「很好,讓他們出擊吧丨。」
  傳令兵行禮後離去。司令官向利比特斯開始說道
  「這原本應該是在向騎士團長閣下展示後才會公開,不過難得意外得到如此絕佳的機會能實際表演嘛。」
  和方才告知魔物來襲時不同的警報聲簡短地響了起來。
  「這次又是什麼東西要開始啦?」
  達繆倫從城牆探出身去,一看,從<要塞>座落的高台左右陰影之處,可以望見有東西在動。之前似乎是處於待機狀態,那是個有兩個大人高度的機械。左右各有三台,共計六台,下方大概是附有車輪,機械緩緩地朝著正面的平原前進。
  達繆倫總覺得這機械哪裡看起來很眼熟,梯行的台座上看來十分厚重的零件硬塊一面向正面的大型圓盤與往前長長延伸出去的棒狀零件——。
  「怎麼會這樣!兵裝魔導器自己在動!」
  達繆倫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他所知的兵裝魔導器可是要費許多功夫運送到一個定點安置才能使用,雖然強而有力但絕非能隨意使用的東西。
  然而如今,兵裝魔導器卻在眾人眼前靠自己的力量移動著。<要塞>的結界也好,那名叫做赫爾墨斯的男子究竟完成了多不得了的發明啊!
  「平原上的坑坑洞洞就是那東西的作為啊。」希蘇穆冷靜地提出。
  兵裝魔導器的後方各自由警備隊的騎士們組成隊伍緊接在後,從城牆這兒便可看見他們全員都配備著長矛。
  警備隊的騎士們中心又有個沒見過的物體。比前方的兵裝魔導器體積稍小的機械同樣自行移動著。外露的金屬長棒或圓環一類之物就這樣組合搭載於圓盤形的台座上,看起來也難說不像是不可思議的樹木。
  各自以兵裝魔導器為前鋒的六支部隊彼此保有間隔,排列成橫向的陣式,排列完了後,警備隊又再次開始前進。
  「他們要出結界囉!?」
  對於利比特斯的指謫,司令官只是一笑帶過。
  這時,似是有風吹過,籠罩著魔物群的沙塵散去,牠們露出了身影。有的覆蓋著漆黑如鎧甲的鱗片、有的像是昆蟲卻如馬匹般巨大、有的長著彎曲的獠牙長如劍——從已知到未知之物,恐怕所有種類的魔物都在場了。
  然而除了司令官等警備隊之人,讓其他城牆上的人們吃驚的並非此事。
  「什麼、那是怎麼回事啊!」一名隊長叫道。
  「魔物……組成了隊伍……」
  一臉難以相信自己所見之事的樣子,利比特斯喟然說道。
  宛如訓練有素的數萬士兵一般,魔物們排成了整齊劃一的隊伍行進著。縱橫數排行列相連的隊伍一絲不亂地接續前進。
  反應一直較利比特斯來得冷靜的凱娜莉等人,見此景象也不禁寒毛豎立。與此相比,襲擊艦隊的魔鳥們,行動還有幾分動物的樣子。
  原應毫無理性僅僅身為野獸的大群魔物與人類構成的警備隊,同樣擺出陣式相對的模樣,彷彿是某種惡質的玩笑。然而此事規模卻如樹與林般相距甚遠。
  「我第一次見到這副景象時,著實也吃了一驚。」<要塞>的司令官說道「不過即使如此,那也並不代表任何威脅啊!」
  眼前警備隊已經抵達 < 要塞 > 的結界外側了,但他們仍未停下腳步,持續前進,在距離結界三百步左右的距離他們終於停了下來。
  同時,警備隊的兵裝魔導器打開了砲口,伴隨著雷聲般的巨響,光彈射出,命中魔物群並引發了激烈的爆炸,數十隻魔物一併被炸飛。
  達繆倫吹起了口哨。艦隊上裝載的新型魔導器雖然也十分強力,卻完全比不上。首先,艦隊上的畢竟只能直線貫穿,但<要塞>的魔導器一命中目標便會引發爆炸將周圍捲入。如果艦隊的兵裝魔導器也和此物相同,損傷必定少上許多就能落幕。
  短短十幾秒間,無數的魔物已被粉碎,地面又產生了新的坑洞。儘管如此魔物群依舊毫不畏懼猛烈的砲擊,緩緩地朝警備隊逼近。
  一旦敵方接近,兵裝魔導器也派不上用場了。除了俯角的問題,更何況受害還會波及自己與我方。魔物依舊是成千上萬,實在不覺得警備隊能應付得過來。
  就在達繆倫等人觀望之時,砲台後方預備著的裝置閃耀出光芒。
  即使達繆倫等人心想不管再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感到吃驚,接下來發生的事還是十分衝擊,而且更勝以往。
  「結界?:」
  以各個裝置為中心,上空出現了每個人都十分熟悉的光環。光環的大小明顯地正好足以包覆警備隊各部隊。不知是否為了規模相符,光環圈數為一重,六圈光環整齊地在空中排成一列。
  「各部隊保持間隔就是為了這個啊……」
  達繆倫呆然地低聲說道,雖然重點並不在此。他想起來以前在課堂上聽過,結界在原理上,若是彼此接觸就會由於異常的干涉使力場崩壞。由於此次見聞太過顛覆常識,腦袋都麻痺了起來。
  遠征隊裡的每一個人都啞然失語,無法相信自己所見之事。
  能夠移動的結界魔導器。
  說是<帝國>千年來的夢想也不為過。
  儘管砲擊從未停歇,魔物群的前端終於還是抵達了警備隊所在之處。
  遠征隊的人們在城牆上一個個屏息以待之時,結界如眼所見發揮了功能。就在警備隊咫尺之前,魔物們為看不見的牆所阻擋,一一被彈飛,或是夾在牆與後方魔物之間被推壓至死。從城牆上看來,讓人聯想像是水流沖撞在看不見的橋梁上。
  轉眼間,警備隊的周圍便築起了一道由魔物屍體與活著的魔物交織而成的牆。原本看不見的結界形狀因此而浮現出來,形成一副詭異的光景。
  魔物群流入了結界之間,將警備隊完全包圍,但決計無法進入圓形的結界內部。在漆黑的魔物之海中,僅有六個空洞的圓圈並排著。
  警備隊的騎士們則在結界中將長矛剌出,抑或射出弓箭,安全地將魔物擊斃。兵裝魔導器也不曾停歇地持續將一段距離外的魔物燒盡。
  城牆上 < 要塞 > 的司令官興奮得口沫橫飛:
  「如何?我們以往一直被侷限在有限的結界中,周圍開闊的廣大土地盡讓那些傢伙們為所欲為。然而今後就不同了!藉由這嶄新的結界魔導器與兵裝魔導器,我們無須冒任何危險便能將敵人打垮,無所不往,隨處可居啊!!」
  聽到這番話,不僅留在<要塞>中的警備隊,遠征隊的人們也都響起了歡聲。眼前的光景毫無疑問的,正是 <帝國>、是人類的勝利。人們醉心於行使這單方面的力量。
  連凱娜莉小隊的人們也都難掩興奮之情,然而達繆倫忽地注意到有一名例外。
  在<要塞>狂熱的氣氛中,只有赫爾墨斯一人微微低著頭,神情陰鬱。自己的發明是如此按照期待發揮了效果,怎麼回事呢?
  就在達繆倫正想上前搭話踏出步伐之時——。
  突然,彷彿巨大的鐘聲響起一般,有「什麼」響徹於腦海之中。由於太過強烈甚至讓人感覺留有餘音。
  不是詞句,甚至不是聲音,但卻顯示出意志與情感的某種東西。
  達繆倫在其中感受到了憤怒與命令。
  『等等』,它說。
  看著城牆中每個人都一臉困惑地東張西望,達繆倫確信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
  還看到赫爾墨斯雙手搗住了臉。
  「魔物的動靜有些奇怪。」
  索姆拉斯的聲音讓達繆倫中斷了思考,他輕輕嘖了一聲,將視線移回平原方向。
  環繞著警備隊的魔物群無一不停止了行動,面向警備隊,一同往後一退。乍看之下彷彿是結界的範圍擴大了,但警備隊的騎士很明顯地也感到十分困惑。兵裝魔導器的砲擊停了下來。
  在大家靜觀其變之時,魔物們持續後退,不久後魔物群便形成了巨大的橫長橢圓形,將警備隊全體包圍住。魔物們由於戰鬥而散亂的隊伍又重新恢復得井然有序。
  『讓開』
  那不成聲的意志再次響起,像是腦袋從內側被殿打一般的衝擊,達繆倫感到一陣暈眩。像是呼應似的——實際上也只能這麼認為——所有的魔物同時行動了。儘管牠們密密麻麻地填滿了平原,卻不曾彼此干擾,行動毫無遲滯。
  魔物群朝著平原之外、沙漠的方向分成了兩半。從平原之外到警備隊跟前出現了一條路。
  每個人都凝視著那條路的前方,儘管曝曬於沙漠的熱氣之中,人們背上卻不禁湧起一陣寒意。
  有東西過來了。
  雖然不清楚理由為何,達繆倫察覺到那是眼前的大群魔物所無法比擬的可怖危險。杜克所說的話閃過腦海。
  達繆倫往凱娜莉的方向望去。
  然而無論是凱娜莉、<要塞>司令官還是利比特斯,每個人都像是凍僵了似的凝視著魔物群所排列成的道路前方,一動也不動。
  難以名狀的氣息讓達繆倫地視線再次回到平原上。
  那東西來了。
  宛若橫倒吹颳的龍捲風一般,漆黑波濤似的物體飛越空中,以驚人的速度朝這裡過來。雖然有些類似襲擊艦隊的鳥群,但更讓人聯想到大群的魚,卻又更加濃密並且蘊藏著毀滅性的力量。
  在那東西通過魔物群之間時,可以清楚看到魔物們瑟縮了起來。所釋出的氣息,警備隊的人就不用多提了 ,<要塞>裡的人們也都無一不感到一陣顫慄動彈不得。
  僅僅數秒間牠便來到了平原中心,在警備隊陣地的正前方起身。不停地彎曲、扭轉、變化 外形,整體激烈地旋轉著。
  突然間,旋轉停止了,牠將自己的樣貌展現在眾人之前。彷彿是原本背對的人忽然回過頭一般——前一秒的確還沒看到的——現在卻切切實實地在那裡。那傢伙的臉。
  目光炯炯的巨大眼睛,毫無一絲與人類的共通點,冷酷無情地瞪視著。與巨大的眼睛相比,小小的瞳孔在中心彷彿朝著各個方向釋放著狂暴的閃電。
  牠的全身為深棕色的長毛所覆蓋,呈現難以判斷的形狀,輪廓與用布將身體捲起來,只有頭很大的人類也有些相似。看起來像是鳥類,又像是蓄齒類,身形幾乎有棟房屋這麼大,雖然沒有翱翔的羽翼卻停留在半空中。
  在人們幾乎嚇破了膽,呆立於原地之時,那傢伙抬起了頭,張開了隱藏在體毛之下縱長的嘴巴。
  牠鳴叫一聲,聲音無與倫比地響亮而剌耳,像是古老而生了鏽的巨大機械啟動一般,又像是集合了數千人瀕死前的慘叫,那樣的聲音。它響徹於平原的每一個角落,撼動了周圍的山巔。
  這正是千真萬確的魔物。不是躲在結界內側的人們平時誇張指稱的,僅僅是野地上的野獸,而是真正的魔物。
  「那是、什麼啊……」
  利比特斯好不容易擠出|句話。
  「不、不知道!那種東西我至今從沒見過。」
  <要塞>的司令官以快要消失不見的聲音回答。
  那傢伙的周圍突然有閃光掠過。是警備隊回過神來,發射了兵裝魔導器。然而光彈雖確實命中了,卻在牠的表面脆弱地碎散消失,只留下點點燐光。無論受到幾發攻擊都是相同的結果。
  警備隊的騎士們這回改以弓箭攻擊,但為對方身體上所覆蓋的長毛所阻擋,似乎沒有成效。
  在猛烈的砲擊中,那傢伙卻彷彿連陣微風都沒被吹到似的,開始往前探出身。牠悠然地劃過空中,往警備隊的方向接近。
  旋即牠正面接觸了坐鎮於中央的警備隊結界。那一瞬間,作成結界那複雜而立體,閃耀的術式紋樣浮現了出來。但僅止於此。那傢伙毫無受到半分阻礙地繼續前進,前往結界內側。
  牠的行動沒有絲毫迷網,在牠前方是移動型的結界魔導器。由於太過接近,砲擊停了下來。 騎士們四處逃離之時,那傢伙輕撫一般通過了結界魔導器上方。僅此結界魔導器便火花四散,輕易地毀壞散落,同時,上方原本顯示著結界存在的光環,也如同被抹去似的消滅了。
  牠宛若海蛇般在空中蠕動,就這樣接著侵入隔壁的結界,給了結界魔導器相同的命運。在牠走到盡頭後,又緩緩掉頭,將剩下的警備隊結界也同樣破壞殆盡。
  隨後牠回到了來時路上,卻沒有就此離去,而是轉過身來,靜止在那裡。
  警備隊全然毫無防備地曝於無數的魔物之中。
  『啃噬吧』
  至此一直紋風不動的魔物們所圍成的圓環突然崩散。
  虐殺開始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7 20: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马尔斯 于 2012-10-28 17:34 编辑

第四章 死者

  那是令人不忍卒睹的光景。
  陷入恐慌狀態的警備隊無計可施,受到壓倒性數量的魔物襲擊,被撕成碎片。
  強力的兵裝魔導器在如此接近的情況下也無能為力。操縱的技師們幾乎全都毫無抵抗便死了。也有人被魔物強韌的上下顎咬住,拋到後方萬頭攢動的魔物群中。
  那個怪物就這樣停留在平原之外,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場饗宴。
  響起了沉重的轟隆聲。一架兵裝魔導器被破壞產生爆炸,將周圍的人與野獸都捲了進去。 混雜著淒烈的喧嚷,騎士們的慘叫遠遠傳至<要塞>.
  「我們得去救援!」
  聽到凱娜莉的喊叫,臉色蒼白的司令官表情痙攣地開口
  「不……不可能的。在那裡的已經是、大、大半的、戰、戰力了。這種、這種事、這種事……」
  不指望只會重複說著夢囈的司令官,凱娜莉的目光轉向遠征隊的隊長們。然而他們也為眼前的光景滿臉蒼白失色,甚至有人難看地坐倒在地。
  凱娜莉再次將視線移回平原的慘況,她的手緊緊握住,握得發痛。
  「要上吗?」
  聽到聲音她回過頭去,達緣倫在那裡。還有希蘇穆、索姆拉斯和葛亞蒙。大家都表情僵硬,臉色蒼白,但是定定地凝視著凯娜莉。那眼神正在等待命令下達。
  「大家……」
  達繆倫上前一步,交出她的弓箭。
  「這是我們的工作,對吧?」
  「當為之事不待言矣——不需要再多費言了啦!」
  表情雖然依舊生硬,希蘇穆對她眨了眨眼。
  凱娜莉接下弓。達繆倫看見她臉上高漲的驕傲與意志。
  「走吧!葛亞蒙,去通知大家。」
  「早已準備萬全啦,小隊長。大家應該已經在樓下集合了。」
  終於聽懂了他們的對話,利比特斯臉色丕變趕了過來。
  「等等!警備隊已經不行了。而且遠征隊的指揮權在我身上,我不允許你們擅自行動!」凱娜莉回答,聲音毫無迷惘:
  「警備隊的位置離<要塞>並不遠,趁現在應該還來得及。」
  「這是自殺行為!不可能回得來的!」
  「我認為騎士的義務不該為規則束縛。我們將前往履行義務。」
  「什……」
  「告退。」
  凱娜莉行禮後轉身離去。達繆倫等人默默地跟隨在後方。
  凱娜莉等人飛奔穿過<要塞>,一口氣下了階梯來到地面那一層。要是拖拖拉拉的,搞不好利比特斯或是<要塞>司令官又會來橫加干涉。
  小隊隊員們已經裝備整齊列隊在地面層了。無論內心如何,沒有任何人表現慌亂。凱娜莉重重地點了頭。
  幸好<要塞>中還留有充足的馬與馬車,警備隊由於徹底信任著結界,一匹不剩地全留在這兒便離開了。
  凱娜莉決定使用數輛馬車作為救援,將其交給索姆拉斯。剩下的隊員全都騎馬。
  「一口氣突破到警備隊所在地,全隊聚集在一起絕對不要分散,一旦停下來就完了,知道了嗎?」
  「了解!」達繆倫等人同時回答。
  小隊來到閘門前,凱娜莉對著倉皇失措的警衛兵說道:
  「把門打開!」
  「這、不,可是……」
  「快!」
  她大喝一聲,同時,她身後的小隊一同將弓轉向對方。雖然弦上無箭,也已足夠。警衛兵嚇得破音應著聲,連忙前往操作開關。
  伴隨著厚重的聲音,閘門往上拉起,地面上的樣貌也隨之映入騎士們的眼簾。有別於方才的俯瞰,在相同的視線下戰場的氣勢完全是不同層級。
  那就是即將奔赴的戰場。他們不禁身體一僵。
   「果然還是不來就好啦!」
  交雜著口哨聲達繆倫開玩笑說道。
  凱娜莉對他的話只是微笑以對。隨後,彷彿是要打碎自己與眾人的恐懼一般,她將弓箭高高舉起。
  「小隊,出擊----」


  「這些傢伙簡直像是看不見我們哪!」葛亞蒙叫道。
  「我也有同感。好像只看得見前方似的。」凱娜莉接著說。
  「那就是叫牠們小心背後了吧!」希蘇穆附和。
  魔物全都面向警備隊的方向,於是小隊採取從背後突襲魔物群的方式。即使他們馬蹄躂躂踏地而來,高舉著騎士的劍與弓,魔物們也完全不曾注意小隊。如希蘇穆所言,例外只有被小隊追過的魔物,會像是從夢中醒過來似的猛然追上。位於隊伍後方,搭乘馬車的隊員們則給予牠們盛大的箭雨。
  「是因為被那個『聲音』操縱嗎?」達繆倫嘀咕道。
  那個怪物就是『聲音』的來源嗎?這樣想應該恰當吧。達繆倫揮去腦中的思考,現在得集中 精神在眼前哪!
  <要塞>這一側魔物的布阵對側來得薄弱,也因此,凱娜莉等人一口氣突破了魔物群。警備隊已經處於潰滅狀態,不滿三分之一的倖存者彼此寄身於中央區域,持續著絕望的抵抗。
  馬車班讓生還者搭上車之時,騎馬隊則圍繞四周努力掩護。要是一個閃失,小隊和警備隊都會步上相同的命運,達繆倫等人為了不降低氣勢,猛烈地持續行動牽制住魔物。
  「小隊長,全員都搭上馬車了!」索姆拉斯喊道。
  「全體撤退!」
  在凱娜莉的信號下,騎馬隊解開了包圍,著手返回<要塞>。
  從混亂中重新站起的魔物們立刻緊追在後,前方還有方才小隊突破而過的魔物群擺好架勢等著。這次並非從魔物背後,得從魔物正面突破才行。
  小隊除了往前後施放弓箭讓魔物無法靠近,巧妙閃過的魔物則一劍擊殺。大夥兒拼死拼活地奮戰,目標前往<要塞>的結界。
  只要襲擊警備隊的那隻怪物還在,<要塞>就難說是安全之地。儘管如此,既然結界尚存,對其他魔物也仍然有效,退路便只有這條了。至於那怪物為何不對<要塞>出手,凱娜莉也只能 刻意不去思考。
  〈要塞>的結界就在眼前了。
  這時,索姆拉斯馬車的馬匹被魔物咬住,拉倒了下來。失去牽引的馬車雖然勉強免於翻覆,卻在地面上劇烈地顛簸跳起,搭乘的索姆拉斯被甩到魔物的正上方。
  千鈞一髮之際,正要咬住索姆拉斯的魔物咽喉被弓箭貫穿。凱娜莉等人飛奔趕來防禦四周,
  達繆倫將他扶起。
  「還活著嗎? 」
  「對不起,為了我……」
  「說好不講這種話的!」葛亞蒙從旁插嘴。
  「說得沒錯!話說回來……」達繆倫看了看四周。
  為了救出索姆拉斯這短暫的停滯期間,又有新的魔物群湧入了他們與<要塞>之間。若是照著方才的氣勢應能突破過去,但小隊一旦停下來,便陷入原地動彈不得。魔物從四方緩緩逼近。
  「看這情況我們得再加油一回啦!」
  達繆倫舔了舔嘴唇說道,這時,響起了不同於小隊的高喝聲。
  「什麼啊?」
  那是從<要塞>的方向傳來的。可以看見騎士們從正面大開的閘門衝了出來。遠征隊與<要塞>警備隊剩下的人終於下定決心出了<要塞>。
  「喂喂,這是吹的什麼風啊?」葛亞蒙說道。
  「終於覺得難堪不好意思了吧!」達繆倫接話。
  而凱娜莉沒有錯失良機。
  「把傷者移到還能動的馬車上去,快!」
  騎士們分頭一邊將魔物擊退,一邊從動彈不得的馬車上將傷者運至其他馬車。
  「好了!凱娜莉!」
  聽到達繆倫的聲音,凱娜莉點點頭並發出號令。
  「與主隊匯合!」
  此時援軍已經逼近,這回魔物似乎依舊窮於應付現況突如其來的變化。凱娜莉小隊便趁此混亂之隙,成功與援軍匯合。
  他們讓馬車先行,小隊其餘之人與援軍則負責掩護。這時魔物蜂擁而上,以此為緊要關頭,騎士們以劍、弓與槍奮勇一戰。
  這一天,騎士團意外地結為了一體。在壓倒性的敵人面前沒有貴族也沒有平民,只有與魔物奮戰的騎士。騎士們一邊戰鬥一邊往<要塞>撤退。之後只殘存累累的魔物屍骸。
  騎士們以怒濤般的氣勢將阻擋在前方的敵人擊潰,當他們越過界線抵達結界之中,那瞬間,窮追不捨的魔物被無形的牆壁所阻擋,留在了後方。
  「太好了!太好了 !」像個孩子般喧鬧的是利比特斯。<要塞>司令官與其他的隊長們也不禁為戰果歡騰不已。利比特斯和凱娜莉眼神一對上,他立刻輕咳一聲,恢復戰場上該有的姿態,不過因興奮而漲紅的臉依舊難掩。
  凱娜莉與達繆倫交換了 一個無言的微笑,隨後她打算向利比特斯道謝,朝著他們的方向策馬前進。
  這時,出現了第二回的日出。宛如巨大無比的銅鑼被敲響一般震撼肺腑的轟隆聲,與將一切吞噬殆盡的閃光敲打著騎士們的背後,在他們前方拉出長長的影子。
  騎士們回頭一看,只見白光灼目。
  就在方才凱娜莉小隊將警備隊救出之地,那一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火球。一半以上的體積陷入地面,呈現一個半球形的樣貌。灼熱的圓頂不斷膨脹,將魔物捲入,熔化了周圍的地面,炙烤著空氣,漸漸地伴隨著黑煙纏繞往上升起為柱狀。
  熱風與衝擊折磨著騎士們。一匹馬嘶鳴起來,舉起前腳,將騎乘的騎士甩落下來,不知往何處奔離而去了。
  不知是何時接近過來的,就在這劫火的另一側浮現了那隻怪物的身影。
  怪物彷彿是誇耀勝利般啼叫著,聽到那凌駕於火焰轟聲的驚人聲響,結界內的騎士們不禁瑟縮起身子搗住雙耳。
  等牠啼聲盡興,怪物便翻身離去,這回終於沒了蹤影。
  「真敢做啊!那是打算宣告死刑吧!」
  達繆倫勉強牽起嘴角說道。只要牠有意,必定能輕而易舉地將<要塞>與騎士團全都毀滅。
  「牠的意思是要把我們像那樣燒盡嗎!開什麼玩笑!」
  葛亞蒙唾棄似地說道,但聲音卻有些尖銳。
  儘管眼前可怕的火焰不停燃燒,魔物卻完全沒有打算離去的跡象,彷彿是受到那隻怪物的命令監視著<要塞>.
  「那傢伙在取樂啊!」達繆倫浮現了混雜著憤怒與焦躁的笑容。「故意只破壞警備隊的結界魔導器,在我們救援完成前放著不管,全部,都只是為了延長我們的痛苦!」
  「可是——可是為什麼?」
  索姆拉斯雖然提了問,但答案顯不待言,沒有人不知道。因為在場的每個人都聽見了那個 『聲音』。
  然而達繆倫還是說了出口。
  「很簡單哪,因為那傢伙憎恨著每一個人類。」

   2

  沙漠的夜晚十分寒冷。與白晝的溫差十分劇烈,更加強了這樣的感受。
  就算是在高地之上的提姆薩城也不覺如此寒冷,現在想想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達繆倫想著這些事,在昏暗的城牆上搓著雙手。
  結界雖然仍在運作,但是在看到那隻怪物凶猛的威力之後,也不過是一時的安慰罷了。
  儘管如此,由於長年來的習慣,結界的光環依舊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至少它對一般的魔物還是有效的,在那個怪物出現之前仍然可以信任吧。
  他試著從<要塞>俯瞰平原,然而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即使凝神定睛,也只見比夜空更為黝黑的山峰稜線,其餘都塗抹上了一層黑暗之色。那猛烈的火焰在過了將近六小時後的現在也已消散,貫穿荒地的爆炸孔穴也無法看見。
  即使隔著黑暗,仍可切身感覺到平原依舊為魔物所填滿。在這漆黑之中魔物究竟是否仍然一動也不動地井然有序列隊而立呢?
  偶爾,可以遠遠聽見類似吼叫的聲音。聽到一聲之後隔一陣子又會從別的方向傳來。那是同一個聲音的回聲,或是分隔兩地的不同魔物在彼此聯繫呢?達繆倫難以判別。
  之後大家在 < 要塞 > 商討了善後對策。既然出現了那樣的怪物,結界也沒有用,實在不能繼續停留於此地。
  如今堅守<要塞>已經無望,警備隊與遠征隊的指揮官所能採取的路只有一條,也就是與技術人員赫爾墨斯一同逃脫。大家一致認為,即使失去這座研究機構,只要赫爾墨斯還在就有機會重建。
  赫爾墨斯則是一如往常的表情凝重,但是並沒有提出異議。
  為了盡可能降低被發覺的可能性,決議在半夜出發。乘著夜色渡過沙漠,目標是遠征隊艦隊停靠的地點。至於那隻怪物的事則刻意不予討論。既然沒有任何對抗之途,只能祈禱不要遇見牠了。
  到出發為止,這數小時決定輪流休息,於是會議就解散了。
  達繆倫身為凱娜莉的副官,形式上跟著出席了會議。散會後由於不知該做什麼好於是隨意亂晃,最後來到了城牆上。
  又聽見了魔物遠遠傳來的叫聲。
  那個怪物會來嗎?達鏐倫不禁將目光移至黑夜中。然而就算如此,他轉念一想,除非牠來到十分近的地方,否則也是看不見的。
  他仔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沒有任何傷痕或瘀青。無論是行船時的戰鬥,或是白晝那一戰,一想到對手魔物的數量,這樣的結果已是再好不過了。凱娜莉小隊正是為了防備這樣的事態,日復一日地累積訓練。
  這要是還像待在以前隸屬的部隊裡那樣,大概早就死了吧。達繆倫想著遠征隊沉默的船艦、在帝都曾是同事的米爾邦等人、故鄉法里海德的人們。
  從那時起,自己到底改變了多少呢?
  戰鬥的技術自是有長足的進步,可其他方面呢?他至今仍尚未完全看清自己的憧憬、願望的本質。但是藉由與凱娜莉等人相處,他寄望有朝一日將會明白。
  「真正的騎士、呀!」
  這個近來不曾想到的詞語,達繆倫試著將它說出口。今天,小隊不顧危險,救出了險些全軍覆沒的警備隊。那是真正的騎士所做的行為嗎?雖然他心裡覺得做了正確的事,但他實在不認為就因此,這件事就直接算是身為真正的騎士的證明。首先,照這道理那利比特斯等人也應能同樣如此主張。
  還是說,達繆倫自問,在那瞬間,我們全員都曾是真正的騎士呢?僅在那個所有人都抱持著相同心情並肩作戰的片刻。
  回想起那時的事,即使總是玩世不恭的達繆倫也忍不住感覺一陣熱從心頭湧現。自己所追求的,就是那個嗎?
  希望是那樣,是那樣就好了,達繆倫心想。
  又聽見了遠遠傳來的吼叫聲。
  身體開始冷了,達繆倫決定回到建築物中。
  他正打算走進延續至室內的通道,卻欸的一聲,停下了腳步。似乎有人在通道入口的陰影底下。那人靠著牆,定定地凝視著手中的某樣東西。看到她的表情悲喜交雜,達繆倫反射性地喊出一聲來:
  「凱娜莉?」
  被這麼一喚,對方驀然抬起頭。達繆倫似乎看到她的眼角有東西泛著光芒。
  凱娜莉難得地有些慌張,將手裡的東西往背後一藏。
  「——達繆倫!」
    「……嗨。」
  知道了對方是誰,他的小隊長面露些微尷尬之色。做著無聊傻事的達繆倫也一樣。
  達繆倫對於她藏起的東西有些眼熟。以前在法里海德之時,他也常送這一類的物品給諸位千金。附著小小鏡子的化妝盒——一點也不適合戰場的物品、不像凱娜莉的物品——當然,這只是在東西隨身帶著走讓人看見,這樣的意義下。
  達繆倫大略心裡有數。她大概又去見了那個情人吧。原本一定想在更和平的時候送給她的這個禮物,在這不知誰何時會喪命的狀況下,她的情人多半是想趁還能給的時候趕快交給她吧。
  誰都無法責備此事,達鏐倫雖這麼想,腦海裡浮現的卻是那豔紅花朵的形象。
  說些毫無關聯的話題,他欲將那副景象趕出腦海。
  「……就算我們能成功脫逃,提姆薩的那些人沒問題嗎?」
  「老實說,這真的不知道啊。只是現在的情況下如果我們前往那座城,毫無疑問地應該會把魔物也一併引過去。」
  「還有,那個怪物也是、吧!」
  凱娜莉神情一暗。
  「那傢伙……那個怪物操縱著魔物群,這應該沒有錯,那各地的襲擊也是如此嗎?」
  「可能吧!那傢伙,不然也有可能是那傢伙的同伴做的。」
  無論是如何超乎常軌的怪物,既然實際存在,也沒道理認為只有那一隻。
  「為什麼,那個怪物要做這些事呢?」
  「天知道!只是那傢伙似乎打從心底憎恨著我們,甚至不一口氣殺了我們,反而刻意耗時費力地慢慢搞。」
  回想起那個怪物的『聲音』,達繆倫不禁渾身打顫。
  凱娜莉走過達繆倫身旁,遠眺城牆前方。如果是她也許能看透黑暗的彼方也不一定,達繆倫迷濛地想著。
  「是什麼如此激怒了那隻怪物呢?如果弄清楚這一點,也許我們還能有些辦法的。」
  凱娜莉仰望群山的方向,達繆倫的目光跟著追過去。遙遠的空中有點點微光閃爍,雖然和星星幾乎無法區分,不過那一定是提姆薩城裡的光。
  沒能和那座城裡奇特的居民再多說些話,達繆倫感到有些遺憾。不使用魔導器,與其他都市都相距遙遠,他們究竟為什麼要在那樣的地方生活呢?他們對這次的戰鬥又作何感想呢?
  也許有朝一日還有機會再訪。那時再向他們請教更多各式各樣的事情吧——如果這次成功死裡逃生的話。
  達繆倫騷了搔頭,稍微猶豫了 一會兒後開口說道:
  「呃,說這種干涉他人的話我自己也覺得不太好,可是……」
  凱娜莉轉過身來。被那雙無論什麼事都正面接受的眼眸一望,達繆倫立刻就後悔自己將話說了出口。
  「什麼?」
  「……之後的脫逃作戰,我們不是負責殿後嗎?我知道考慮到其他人的能力這也沒辦法。可是,妳不是有重要的人在嗎?能不能就讓他和妳混在前鋒組裡啊?我想我們隊裡不會有人有怨言——」
  「達繆倫!!」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大吼,達鏐倫吃了一驚。他是頭一回聽到她這樣的聲音。
  「你是認真這麼說的嗎?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你還不了解我嗎?你覺得聽到這種話我會高興嗎?」
  凱娜莉真的動怒了。是源於自傲受損的怒氣、被侮辱的怒氣。達繆倫領悟到自己做了最不該做的事情。
  「不、我沒有那個意……對不起。」
  達繆倫整個意志消沉了起來。尷尬的沉默流過。半晌,凱娜莉才開口說道:
  「……對不起。你明明是關心我,我還對你生氣。你的心意我很高興,可是,」她筆直地定睛看著達繆倫說道:「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不能因為艱苦就半途而廢。」
  「那就是——那就是『騎士』嗎?」
  「對我來說是的。」
  凱娜莉微微一笑,那是堅定之人的笑容。達繆倫真想痛毆自己一頓。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


  在整個<要塞>忙於準備脫逃之時,克里提亞人赫爾墨斯一個人往地面層走去。
  隨處皆是騎士或技術人員在收拾、運送著行裝。每個人都一語不發、默默地進行著工作。
  這也難怪,赫爾墨斯面色沉痛地思考著。
  豈止是知道了依賴的結界派不上用場,還必須主動捨棄<要塞>,到魔物萬頭攢動的野外去。要人別垂頭喪氣才是強人所難。
  一想到結界魔導器,赫爾墨斯更是難以忍受。醉心於古代技術的他,一生純粹貢獻給了魔導器研究,不但有了劃時代的發現,還成功將一部分化作實用。
  今天,這一切全都化為烏有。
  他違背民族傳統,甚至著手不甚有意願的兵器開發,將一身奉獻給研究,這樣的結局真是太過痛苦。
  不,赫爾墨斯心想。
  (正因如此,所以這樣的結局才會到來。這是我所招致的,我必須贖罪。)
  他想起了自己的贊助者。他和那名贊助者也許一步登天做了過於遙遠的夢。世界上存在著超乎人類智慧的力量,由於陷入夢境太深,他們太晚才發現了。
  知道了事情真相,他的贊助者會如何行動呢?赫爾墨斯沒有把握。即使如此他也認為告知對方是自己的義務。為了不要重複三次錯誤,也為了不要再增加更多的犠牲。
  沒多久他就發現了要找的人。
  目光前方是凱娜莉與達繆倫。兩人似乎正要前往某處——大概是小隊的夥伴們身邊吧。赫爾墨斯開口出聲,兩人便停下來簡單打聲招呼。
  赫爾墨斯將一本文件交給凱娜莉。那是列滿密密麻麻的手寫文字,將零散的紙張綑在一起的東西。她反射性地接下之後,表情詫異地問道:
  「這是?」
  「這是我的研究成果的匯總。請幫我交給騎士團長閣下。」
  赫爾墨斯拿著文件的手顫抖著。雖然說得十分客氣,但記載於上的是他花費畢生努力與才智的結晶,說是他整個人生也不為過。古代文明、魔導器以及本回事態的真相,關於這些他的所知毫無遺漏地記載於此。
  「您親自交給他不是比較好嗎?」
  凱娜莉依舊不掩疑惑地說道。
  「我沒有那個資格。」
  赫爾墨斯搖搖頭。他無法將一切全盤說出告訴他們。赫爾墨斯選擇凱娜莉等人的理由,是因為他認為,他們回到帝都的可能性最高。若是率先對警備隊的救援有所行動並且成功的他們,也許能夠越過大群魔物與沙漠吧,赫爾墨斯這麼想。
  然而一旦兩人知道了赫爾墨斯為何要這麼做,他們絕對不會原諒他吧。
  「那個--我雖然不太清楚……可如果是關於那個怪物破壞結界一事,我想騎士團長也不會責怪你的吧!那種事誰也料想不到的!」
  達鏐倫一邊搔著臉頰說道。
  赫爾墨斯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說不定,是這樣呢。」
  凱娜莉與達繆倫不禁互望了 一眼。像這樣彷彿看透一切、透徹達觀的笑容,兩人從未見過。「無論如何,還是希望能寄放在您那裡,拜託了。」
  赫爾墨斯一個行禮,不讓凱娜莉有餘裕說出任何拒絕的話,旋即轉身離去。
  「啊、等等……」
  雖然隱約聽見了凱娜莉的聲音,但立刻被來來往往的人群所阻。確定了沒有人追來的跡象,赫爾墨斯便放心了。
  他想起了家人。因他過分勤於研究,與家人相處的時光決計算不上充分。回想起來,也作了頗為任性自私的事。事到如今,悔恨之意痛切地席捲而來。
  要想重新再來,一切都太遲了。
  赫爾墨斯在心中向家人、向贊助者、向凱娜莉與達繆倫等騎士們以及這個世界,深深道了歉。
  為終結的預感而渾身顫抖,赫爾墨斯的身影消失於<要塞>深處。
  時間已到。
  黑暗之中,騎士團依序離開了<要塞>.由於正面的閘門開關會伴隨著很大的聲響,於是他們使用一旁小型的側門。選擇下風處眺望著右手邊的平原,延著山麓前進。自己的鎧甲、腳步聲、馬匹的呼吸聲以及馬蹄聲,感覺一一聽來都十分大聲,騎士們不禁焦躁難耐。
  身後<要塞>結界的光環依舊閃耀。雖是為了偽裝成困守城中,但不知那光芒是否會照出自己的身影,讓魔物容易察覺,一行人在意得靜不下心。
  縱使黑夜暗沉視線不清,右手邊應是一望無際的魔物。至少在越過平原之前盼能盡量避免被魔物發現蹤跡。
  負責殿後的凱娜莉等人最後才離開<要塞>.警備隊作為嚮導先行,遠征隊接在後方,以警備隊人員為主的傷者與技術人員則由遠征隊帶著前進。馬與馬車終究不足以負荷全員,包含凱娜莉小隊在內,大多數的人都是步行。此行逃難總計約有五、六百人。
  凱娜莉的背囊中收著赫爾墨斯的文件。啟程之際她依舊遍尋不著赫爾墨斯的身影,這被單方面強加託付的文件,凱娜莉不得已只好帶在身上。
  沒有月光的夜晚,騎士們幾乎是摸索著前進。十分詭異地任何事都沒有發生,連時間的感覺都曖昧了起來。一開始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注意是否有魔物襲來,但漸漸地也麻痺了。
  不久後騎士們注意到,以夜空為背景聳立的黝黑山脈,其山麓的稜線表示了平原的終點逐漸接近了。
  應該能就此平安逃離吧——每個人都不禁開始懷抱淡淡的期待,就在此時,突然響起魔物遠遠的吼叫聲。
  一開始大家認為這只是魔物群中常見的普通吼叫。但是從第一聲吼叫之後立刻接著第二聲,接二連三的叫聲彷彿呼應一般持續不斷,聽到這裡騎士們終於發現情況有異。
  第一聲是在山麓前端一帶響起,正好是騎士團的前鋒附近。隨著叫聲接續響起,位置延著左方山麓逐漸往平原中央移去。從騎士團的角度來看,感覺就像是在自己的左手方,由前往後魔物排列成隊依序吼叫一般。
  叫聲終於在隊伍最尾端的凱娜莉等人附近響起。
  「在那裡!」
  當葛亞蒙指出立於崖上的黑影之時,凱娜莉早已將箭置於弦上。必殺的一箭貫穿而去,魔物一聲慘叫都沒有便整個翻倒滾落於地。然而吼叫聲的傳遞沒有中斷,繼續往後方傳了過去。
  「那些傢伙、設了看守啊!」
  達繆倫一邊取出自己的弓箭一邊說道。
  「看來是這樣。小隊、備戰!」
  像是回應此聲一般,魔物群醒了過來。彷彿是平原本身喧囂不已,浩瀚的啦哮聲轟然作響,回響於山峰,撼動夜空。
  「與主隊匯合!大家不要散開!」
  以凱娜莉的聲音為信號,行軍的嘈雜聲一 口氣高漲起來。
  由於騎士團是依序離開<要塞>沿著山麓行進而來,隊伍前後延伸得十分長,這樣下去恐有側面受襲被截斷之虞。凱娜莉等人手持弓箭飛奔起來。這個情況下壓低腳步聲已經毫無意義。小隊一邊催促著走在前方的部隊,一邊往主隊追過去。
  就在這段期間從右手邊可以感覺到轟然喧嚷的地鳴聲,猶如波濤一般席捲而來。
  一片漆黑之中無數光點閃動。在領悟那是捕捉到貧瘠星光的魔物瞳孔之前,小隊已將箭一同射出。黑暗之中被貫穿的野獸發出哀鳴,被這些栽了跟斗的野獸絆住,其他魔物接二連三倒下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重複了幾次這樣的景況之後,凱娜莉小隊與前方利比特斯等人的部隊匯合了。然而也僅止於追上他們而已。在前鋒抵達平原出口之前,魔物已圍上前去,形成騎士團最擔憂的出口被堵之勢。一面為岩壁所阻擋,另外三面受魔物包圍,騎士團動彈不得。
  「真是!就差那麼點的時候!」
  達繆倫一邊施放弓箭一邊咒罵。
  「我們這邊晚上的視力可是一整個不好哇!」葛亞蒙應聲道。
  「不過,多虧牠們數量多,隨便射好像也不用擔心射偏呢!」
  雖然開著玩笑,達繆倫額上還是浮現了汗珠。在黑暗中與壓倒性數量的魔物為敵混戰,犠牲超出白晝的警備隊恐怕是在所難免。
  魔物湧來的轟隆聲距離越來越近。
  在騎士們心想這正是緊要關頭之際,魔物的背後突然一陣明亮。接著是落雷般的爆炸聲。大地的一隅燃燒了起來,映照出無數魔物雜然擁擠的樣子。
  光芒不只一道,而是陸續不斷地飛來,在魔物群當中炸裂。攻擊是從平原深處施放的,其中心可以望見那熟悉的光環。
  「兵裝魔導器!?是從〈要塞>啊!」騎士中有人大喊。
  「應該沒有什麼自動攻擊的裝置啊!有人留在< 要塞 > 裡嗎?」< 要塞 > 的技術人員在馬車上說道。
  凱娜莉的腦海中忽地浮現了赫爾墨斯。那悲傷的表情、態度。背囊中,那文件似乎突然增添了幾分沉重。
  「該不會……」
  凱娜莉注意到達繆倫看著自己。他也神情陰鬱。兩人交換了無言的對話,有默契地點了點頭。這就是全部了。兩人硬逼著自己將意識拉回迫近的魔物身上。
  <要塞>出乎意料的攻擊打亂了魔物的秩序。隊伍紊亂、統領指揮崩解的魔物群雖仍往騎士團逐漸逼近,但速度卻突然慢了下來。
  另一方面,騎士團則是得到了莫大的勇氣。儘管不知是誰所為,騎士們依舊對掩護獻上了謝意。
  「趁現在,突破出一個缺口!突擊!」
  利比特斯連連發出號令,凱娜莉等人也聽見了。騎士們放聲高喝,往平原之外衝過去。
  「就算我們順利出了平原,不知道牠們會追多遠哪!」
  希蘇穆將手邊的獵物一劍擊倒,一邊說道。
  「最好不要抱著過高的期待呢!」凱娜莉接著說。
  她掛念的是平原前方相連的沙丘。與覆蓋著堅硬地面的平原相比,在沙地之上行軍速度將大幅降低,若是被纏追恐怕難以脫身。更何況,凱娜莉心想,沒有任何保證說在平原上的就是所有敵人了。
  <要塞>發出的砲擊沒有絲毫鬆懈,確實地削弱了魔物的氣勢。在平原各處引起的大火也延燒至逃過爆炸的魔物身上,火焰映照出的魔物群身影早已大多秩序喪亂。
  幸虧如此,彷彿整片平原逼近而來的魔物所造成的壓力大幅銳減,騎士團的突圍成功近在眼前。利比特斯口沫橫飛地大喊:
  「再加把勁就好!不要停下來,前進!」
  這時,達繆倫覺得似乎有東西遮掩了星光。也許是他看錯。但是當他回首看了一眼後頭遠方小小的<要塞>,他清楚地看出有某樣巨大的東西重疊在結界的光環上。
  達繆倫驚恐萬分,差點將手中武器掉落地面,背頸一陣惡寒。
  是那傢伙。
  該告知大家嗎?達繆倫一瞬間心裡沒個主意。就算告知了大家,面對那個怪物又能奈牠何?
  兵裝魔導器的砲擊猛然間停止了。其他察覺到的騎士也將注意力移至<要塞>.在騎士們凝望之時,<要塞>的結界消失了。達繆倫忍不住閉上雙眼——。
  忽然間,漆黑深夜中出現了白晝。
  以<要塞>為中心,無聲地產生了猛烈驚人的光芒亂舞。光芒滿照平原每一個角落,讓兩翼的山麓浮於遍布的光輝之上。由於太過耀眼眩目,不分騎士團或魔物,有眼之物皆無法直視,光是瞇起眼也嫌不足紛紛別過頭去。達繆倫連皮膚上都感受到了壓力。
  那個怪物之前產生的若是小型的太陽,那麼此物就是太陽本身了。
  瞇起雙眼,以手遮擋,達繆倫勉強透過指縫間望去,他感覺似乎看見了像是影子般的東西在閃耀的地獄中心掙扎著。
  光輝更加膨脹,甚至映照出提姆薩的高峰。<要塞>周圍群山地表一同融於一片皎白之中。
  一切聲音與形體都為光芒吞沒的那一瞬間,太陽炸裂開來。
  宛如大地本身被粉碎了一般,巨大的聲音轟隆作響。數道光之海嘯撕裂地表,無數的魔物在其中化為塵土。
  衝擊波穿過平原,那無形的鐵槌擊碎了未被燒死的野獸們,殘骸四散空中。群山地表龜裂,巨大的岩塊接二連三地崩落下來,遙遠空中的提姆薩城也為之撼動。
  衝擊伴隨著地鳴聲往騎士團所在之處襲擊過來,讓騎士們裹足難前。紛落的落石讓騎士們將只能魔物扔在一旁四處逃竄。不過魔物也無暇襲擊騎士團。
  由於這天地變異,讓早已失去控制的魔物們完全陷入了恐慌狀態。有的往各處四散奔逃,有的彼此咬噬,有的高聲鳴叫著往岩壁衝去將自己的身體撞碎——失去了無形意志的操控,魔物們在反動下甚至喪失了原本的獸性而發著狂。
  「趁現在! 一 口氣衝過去!」
  在空前的混亂之中,響起了利比特斯拼了命的大喊。聽到他的聲音騎士們回過神來,重整態勢,重新開始突擊。在不曾衰微的爆炸火焰照耀下,騎士們將魔物擊潰,終於從提姆薩山麓懷中逃出。
  由沙丘平滑的稜線層層重疊而成的沙漠光景在眼前擴展開來。
  「太好了!穿越平原啦!不過剛剛的爆炸究竟——」
  「別停下腳步,就這樣往海邊前進吧。」
  凱娜莉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制止了利比特斯的疑問。利比特斯翻了翻白眼,不過也感同意接受了提案。
  隨後好一會兒,達繆倫與凱娜莉一語不發,兩人獻上了默禱。
  為了那名出自謎般原因自願作為誘餌的克里提亞人。


  「葛亞蒙被幹掉了。」
  達繆倫說道,以半分欠缺感情的聲音。 「遺物是……?」凱娜莉問道。
  「是他愛用的短劍。」
  凱娜莉輕輕點了點頭。
  他們四周好幾隻魔物的屍骸橫躺在地,濃稠的血液為乾涸的沙地吸乾,其中大多覆蓋著甲殼或鱗片。
  當中混雜著鎧甲樣貌的屍骸間或倒臥於地。騎士們沒能將他們埋葬,僅默默一禮之後便離開了當地。
  逃出提姆薩數小時後,騎士團依舊在漫長的沙漠夜裡徘徊。如同凱娜莉所擔心的,魔物群並沒有自此告終。
  敵人早已在他們所到之處備好架勢。雖然沒有像平原上那樣整齊行進的魔物群,不過也給人周全地等在前方的印象。一點一滴地,騎士團的戰力確實逐漸減弱。加上沙地難以行走,傷者又多,前進的步伐較當初緩慢了許多。
  為了能盡快早一步抵達海邊,騎士們連為死者弔唁都不被允許。
  凱娜莉的小隊也無法避免犠牲。
  如果隊員中出現死者,凱娜莉等人便將至少能作為遺物的物品帶走。這些物品雖然算不上多大的行李,可接下來的事誰也不知道。
  離開<要塞>時將近六百人的騎士團,已經減少至半數約三百人。
  海仍在遙遠的前方。越過沙丘吹拂而來的風沒有絲毫海潮的味道。
  夥伴的死亡以及疲憊重重地壓在騎士們身上。
  「還要爬過幾個沙丘才是海啊?來的時候有算一下就好啦!」
  達繆倫努力開朗地說道,但不僅不合場面,只是強打精神的樣子任誰都一目瞭然。
  「沙丘是不停變化外形的,算了也沒用吧。」希蘇穆淡淡回應。
  黎明將近,在一點一點開始泛白的天空下,沙漠彷彿正緩緩起身,在達繆倫等人面前逐漸展露全貌。原本因漆黑一片而看不見的沙丘連綿無邊,讓騎士們心靈萎縮了起來。
  「看不見海呢……」
  凝神望向沙丘之間,索姆拉斯說道。
  「方向應該沒有錯,遲早會看見的。」
  凱娜莉的話與其說是回應索姆拉斯,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一邊警戒著可能隨時會從某處出現的魔物,徹夜未眠的強行軍,精神與身體都極度疲憊,每個人都到了臨界點。
  儘管如此若是停下腳步,就只有等待死亡。騎士們連埋怨的力氣都沒有,繼續走著。
  凱娜莉小隊依舊負責殿後。
  達繆倫回頭一看,一行人走來的腳步化為了長長的軌跡,延伸至漫漫前方。提姆薩山早已不在視線範圍之內,除了那些足跡以外,沒有任何東西能表示出騎士們前進至此的方向。放眼四周盡是一成不變的沙丘。
  不一會兒又從旁傳來了野獸的啼聲。
  達繆倫等人將目光移過去之時,數個黑影也接二連三地越過了附近的沙丘,彷彿是在騎士團通過此地前,一直藏身於沙丘陰影處等著似的。
  「敵人來襲!!」
  有人叫道。
  達繆倫察覺到那是凱娜莉的聲音,花了約莫一秒。
    騎士們遲緩地將武器架起。


  「是海!看見海了!」
  在前頭沙丘上的達繆倫放聲大喊,聲音強而有力,讓人覺得不知道這精神打哪兒來的。
  聽到這聲音,騎士們爭先恐後地奔上沙丘頂端,凝視著前方,確認屬實後大家異口同聲地揚起了歡聲。
  儘管尚有一段距離,從沙丘與沙丘之間的確可窺見昏暗平緩的水平線。
  騎士團雖滿身瘡痍,但來到此地終於看到了一絲希望。
  就快日出了,對旅行於沙漠中的人來說陽光應是一大打擊,然而這一瞬間對騎士們來說只覺得是可喜可賀的象徵。
  一名騎士為了通知在沙丘底下等待的夥伴們,返回原路走下了沙丘。
  至此,騎士人數已減至將近百人。負傷加上疲勞,他們的損傷隨著魔物攻擊回數的累積,越是加速度地增加。
  如今騎士團的指揮實質上是凱娜莉在擔任。利比特斯受了傷,在僅存的馬車上與其他的重傷者一同呻吟著。由於前一場戰鬥中最後一名治癒術師被殺害了,治療只能做到最基本的緊急处置。
  馬匹也幾乎都失去了,一部分的馬車於是靠人力前進。這些馬車速度實在快不起來,此刻也在沙丘跟前的山麓待命,等著前鋒的消息。
  其他的隊長們悉數戰死。那名口齒伶俐的<要塞>司令官大概也在一行人身後的無數沙丘之中,橫躺於某處陰影裡吧。
  凱娜莉小隊則從殿後移至前鋒,半數已倒下,存約二十名。
  「走吧。」
  在凱娜莉的聲音下不知不覺恢復了些力氣。
  抵達海邊估計需要兩小時,到了那兒就有艦隊在等著,搭上船艦兩週後就能返回帝都——。
  儘管疲勞困頓得連揮去身上沾黏的血與沙都做不到,騎士們還是加快了腳步。
  達繆倫看了看凱娜莉。這名指揮小隊,與大家一同作戰,如今統率著在場騎士團全員的女性,達繆倫對她重新抱起尊敬之意。
  自從離開<要塞>以來一次也沒想起的念頭忽地閃過腦中。垂筒花,凱娜莉的紅花。她心中之人究竟是否還在這些倖存者中呢?從凱娜莉的表情上無從窺知。雖然無法向她探問,但達繆倫打從心底殷切希望能夠如此。
  朝陽昇起。
  光芒照在騎士們背後,在他們前方拉出長長的影子。然而達繆倫卻因為那令人眼熟的不祥影子身體一僵。
  達繆倫腦中浮現某個單純的想法。
  (日出不是那個方向。)
  他一個回頭,那令人厭惡卻耳熟、銅鑼一般的轟然巨響與混雜著沙塵的熱風吹擊到他臉上。達繆倫被衝擊打倒在地,往沙丘的另一側滾落下去。數名騎士也遭受同樣處境。
  此外還有許多東西飛落下來,碎散的車輪、變形的鎧甲,以及其他不知為何物的小東西。再來是如雨般落下的大量沙屑,有些還冒著火焰、拖著長長的煙,落在沙丘斜坡上乾燒著。
  達繆倫一邊將進到口裡的碎沙吐出,一邊拼了命地奔上方才滾落的沙丘。
  越過沙丘頂端的瞬間,他啞然無言。
  沙丘與沙丘之間,以馬車為中心,友軍原本所在之處,那一帶的地面被挖了一個大洞,火焰狂暴地竄燒。火焰周圍雖散落著幾個類似人影的東西,但都毫無動靜。
  連沙粒都為之燃燒的熾熱所匯聚的另一側,那雙不祥的巨大雙眼正瞪視著這裡。為自己所生出的火焰照亮的身影,正是魔物、死亡的太陽本身。
  儘管身處<要塞>那場猛烈爆炸的中心,怪物卻不見分毫負傷的模樣。達繆倫被推入了暗澹的情緒中。
  甚至有種錯覺,彷彿那雙炯炯的巨眼覆蓋了整個天空。
  怪物後方整齊得十分詭異的一群魔物正在待命。
  「怎麼會,到了這裡、都到了這裡——」
  傳來了某人絕望的聲音。倖存的騎士們為眼前的光景大吃一驚,在沙丘上啞然失言。達繆倫在其中找到了凱娜莉的身影,放心地鬆了 一 口氣。
  魔物群開始前進。
  「……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打算折磨我們嗎!」
  達繆倫感覺自己的聲音裡藏著怒氣。
  凱娜莉回過神來,絞盡最後一絲僅有的力氣:
  「集合!」
  從爆炸中逃過一劫的騎士不滿四十人,幾乎都是原本在沙丘上的人。利比特斯所搭乘的馬車則消失了蹤影。
  多虧處於先鋒之故,凱娜莉小隊大多數都逃過了方才的攻擊。他們立刻聚集到凱娜莉周圍,
  擺好陣式。
  弓箭幾乎耗盡。小隊隊員如今大多將弓掛回背上,手握一般騎士的劍。既然無法與弓箭好好分開使用,比起弓變形而成的劍,一般的劍更實在。
  然而,只有凱娜莉打算繼續使用自己的弓箭到底。
  已經沒有力氣主動出擊的騎士們於是留在沙丘上迎擊魔物。但是,無論是數量或氣勢都遠遠勝出的魔物轉瞬間便登上斜坡,發出了凶猛的嚎叫聲,向騎士團襲來。
  戰鬥立即化為一片混戰。在魔物的壓迫下騎士們無法維持陣式,隊伍被截斷四散,人們一一倒地。
  達繆倫等人發了狂地拼命戰鬥。然而每分每秒,身體都愈發沉重,劍揮舞的速度逐漸轉慢。那隻怪物一動也不動地定睛凝視著沙丘上的戰鬥。
  「索姆拉斯!」
  聽到凱娜莉的聲音,達繆倫一驚,往那方向看去,只見索姆拉斯被魔物打到在地。達繆倫拾起滾落腳邊的頭盔一擲,引開魔物的注意,同時飛奔過去將魔物的頭一斬而下。
  「快起來!索姆——」
  話只說到一半。索姆拉斯咽喉染滿鮮血疲軟地橫躺在地,看到達繆倫趕來正想微微一笑,卻永遠停住了。
  「——!」
  達繆倫迅速地一個動作,為索姆拉斯闔上雙眼,便離開了他身邊。默默歸隊的達繆倫,凱娜莉什麼也沒有追問。她身旁也有數張熟悉的面孔倒臥在地,沒了動靜。
  騎士的吶喊、劍揮舞的聲音,全都被魔物的嚎叫所吞沒,變得越來越小聲。
  「小隊長!達繆倫!」
  一邊將魔物擊退,希蘇穆策馬而來。在這樣的狀況下竟然還有馬匹生還,達繆倫吃了 一驚。
  希蘇穆來到凱娜莉身旁,下了馬。
  「請騎著牠逃走吧!」
  「什——你在說什麼?」
  凱娜莉花了幾秒才理解話中含意。
  「別說傻話了。我可是你們的長官哪!怎麼可能做得出這種事呢!」
  凱娜莉雖面露怒色,希蘇穆卻不為所動。
  「全軍覆沒只是遲早,無論指揮官在不在都是一樣的。可是,我們不能讓得救的可能性白白浪費。」「就算如此只有我逃走這——」
  「只要有妳在,小隊就能重建。這樣的話就沒有任何白費了。我認為,這應該是妳的義務,小隊長!」
  十分像個年長者告誡晚輩的語氣,希蘇穆說道。凱娜莉低下頭。儘管有魔物撲上來,但她頭也不回地就將牠一刀兩斷。
    「我不是……我不是為了這樣的結果,成立這個小隊的。」
  希蘇穆悲傷地微微一笑,儘管他鮮少有這樣不帶挖苦的純粹笑容。
  「我知道,可結果就是如此。達繆倫!」
  在背後聽著兩人的對話,一邊將魔物擊退的達繆倫回過頭來。
  「這是副官的工作,好好做到最後啊!」
  「……真是重責大任吶!」
  達繆倫注意到馬鞍後面梆著一個不知是誰的背囊,似乎塞了不少東西進去裝得鼓鼓的。裡頭大概收著小隊大夥兒人的遺物吧——恐怕希蘇穆的也在其中。
  達繆倫騎上了馬,並將凱娜莉也拉上馬背。凱娜莉默默無語地在他前頭坐下,淚水滴落在鞍上。
  達繆倫默然向希蘇穆行禮。
  希蘇穆也回了一禮,然後一個點頭便翻身往魔物之間衝了過去。他背上數道斜劃過肩的爪痕染得鮮紅,逐漸擴散。
  俄頃,達繆倫注視著他的背影,不過看到有魔物注意到自己朝著這邊過來,他便踢了踢馬的側腹。
  兩人騎乘的馬飛奔出去,將戰友拋在身後,朝著海邊前進。


  不知不覺間,真正的破曉到來了。
  達繆倫與凱娜莉一句話都沒有交談,不停策馬前進。馬匹縱使不適合在沙地奔跑,但也比步行快上了許多。
  約莫越過了兩個大型沙丘之時,那銅鑼般的聲音再次於背後遠遠迴盪了起來。
  兩人都沒有回過頭去。
  像這樣感受著凱娜莉的體溫,達繆倫心裡十分難受。其實有名男子應該代替自己坐在這兒的,然而兩人卻將他留在綿延無邊的沙丘某處了。達繆倫遍尋不著任何話語能對凱娜莉說。
  不知不覺間空氣中摻雜著海潮的香味,達繆倫方才初次察覺水平線高高升起在沙丘之上。
  不久後隱隱約約似乎聽見了海潮聲隨風而至。
  就快到了。那沙丘應該是最後一座,只要越過它應該就能看見艦隊了。能回去了——達繆倫心跳不已,一口氣爬上了沙丘。
  大海在眼前擴展開來,占滿視野,與來時絲毫未變,滿滿的一片深邃靛青、寬廣無垠。
  然而,艦隊卻不在那兒。達緣倫慌張地移動視線。
  他忽地發現一直不發一語的凱娜莉,臉往某個方向望著,達繆倫於是也往那兒看去。
  沙丘之下白色的海浪拍打著橫越的海岸。兩人似乎離艦隊停靠的地點有些偏移,他們視線前方的地形達繆倫還有印象。
  不過有個來時沒有的東西。
  海岸線的一部分,被挖了個精準如人造的巨大圓形,艦隊——傾斜、橫倒著,被燒盡成炭的船艦殘骸,就在那應是圓形中心的海面上。
  遠征隊抵達<要塞>之際,艦隊恐怕早已被毀了吧。兩人默然無聲。達繆倫方才注意到自己流著淚水。
  突然間巨大的影子從兩人上方投射下來。他們緩緩回過頭去。
  在與沙丘頂端相同的高度,弓箭的射程距離上,那炯然的巨眼正看著這裡。牠扭動著形狀不定的褐色龐然巨體,悠然地浮在空中,支配著地面與天空。
  牠必定是一直尾隨於後跟著來的。達繆倫用超越了恐懼與憤怒的腦袋思考著。即使怪物以那震耳欲聾的聲音啼叫著,他也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怪物緩緩地在空中扭起身體,忽地,牠的身體往反方向一轉。
  達繆倫只見牠全身覆蓋的體毛豎起,然後就這樣離開了怪物的身體,朝著兩人湧來。
  緊急間他抱著凱娜莉從馬上一躍而下。雖說是在沙地上,加上凱娜莉的體重,身體撞擊在地,達繆倫還是不禁悶哼了一聲。
  馬匹的哀鳴則短短一聲便倏地中斷了。
  兩人起身,只見眼前數十支長槍剌插於地。想通那是怪物施放的體毛,達繆倫不禁一陣顫慄。馬匹被密密麻麻的長槍貫穿,無法倒地便一命嗚呼。
  夥伴們的遺物在周圍散落一地。
  「還有這種把戲啊!」
  怪物彷彿誇耀著勝利一般放聲啼叫。
  「終於只剩下我們了呢。」
  凱娜莉以乾澀的聲音說道。
  數週前,離開帝都之時,遠征隊有千人以上的規模,小隊中也有五十餘人的夥伴,然而如今卻……
  達繆倫再次想起凱娜莉的情人。離開<要塞>之後,『他』活到了哪一個刻呢?最後陪在凯娜莉身旁的人不是他而是自己,達繆倫發覺自己對於這個事實不僅僅是歉疚,還抱有扭曲的優越感,於是感到強烈的自我厭惡。
  「不過妳也沒打算乖乖讓牠宰了吧?」
  達繆倫竭盡全力用開朗的語氣說道,不只是對著凱娜莉,同時也為了鼓勵自己。
  凱娜莉望著達_倫微微一笑。
  「謝謝你陪在我身邊到這最後一刻。我很喜歡這樣的你呢。」
  「我也喜歡妳啊,凯娜莉。」
  兩人彼此傳遞了相同的話語卻是不同的心意。
  此刻,只這麼一瞬間,達繆倫欲依著自己的心願去理解對方所言,他在心中乞求著凱娜莉與那未曾謀面的情人原諒。
  怪物又扭起身子。
  牠嚎叫一聲,體毛化成的無數長槍飛來,兩人分頭閃過。
  長槍將近一半都剌進了柔軟的沙地,卻仍高過達繆倫聳然而立。
  儘管沙地行動困難,兩人依舊持續閃躲著長槍。方才騎在馬上多少恢復了些許體力。
  霎時間,沙丘宛若化為一片針山。
  看到獵物的動作出乎意料地敏捷,怪物於是改變了做法。
  怪物張開牠駭人的嘴,其深處燃起了火焰。小小的火球從裡頭不停散布出來。
  伴隨著銅鑼般的聲響,到處發生爆炸,達繆倫被吹飛撞在地面上,受到衝擊喘不過氣來。身上覆蓋著沙塵,他正想起身,可劇烈的痛楚劃過全身。看來身體有好幾處骨折,由於痛處太多,都分不清是哪個部位了。
  又看見那怪物扭起身來。達繆倫俯臥在地,想著這次終於要結束了,心底暗自有了覺悟。
  「……真沒意思呢。」
  就在這致命長槍施放的瞬間,凱娜莉一個閃身擋在前方。她將弓變形為劍,用難以置信的速度擊落了蜂擁而至的群槍。

  達繆倫不禁看得出神,這時有股溫熱的東西落在他臉上。
  紅豔得令人悚然心驚——這不屬於自己的血。他雖想出聲,卻因為劇烈的疼痛什麼都說不出□。
  就在眼前,凱娜莉卻穩穩地、堅定地站在地面上。
  達繆倫只看得見她的背影,儘管如此,任誰都能一眼看穿她並非毫髮無傷。滴落而下的血, 在在表示著傷口不淺、也不只一處。
  背帶被撕碎,原本收著赫爾墨斯文件的背囊掉落一旁。
  (不該是這樣的。)
  達繆倫呻吟著。
  (反過來了,應該不是這樣的!)
  就算兩人終究難逃一死,他也希望是自己保護著她死去。
  可是卻……
  怪物張開了口。
  可以窺見牠嘴裡火焰在燃燒,火焰越燒越盛。看來牠玩也玩夠了,似乎終於有意要做個了斷。
  求妳快逃啊,凱娜莉。一秒也好求妳比我多活久一點——。
  達繆倫拼了命地想要大喊,但光是開口便竭盡全力了。
  然而凱娜莉卻將劍回復成弓,就這樣舉起弓箭,將不知預留在哪兒的箭置於弦上。箭上逐漸發出光芒。
  彷彿是要趕上怪物愈發膨脹的火焰,凱娜莉的箭、弓、她的全身都開始散發光芒。
  達繆倫回想起她曾經在帝都的森林施放的驚人招式。此刻眼前所為可是比那時候更加強烈的光輝。
  那時候凱娜莉的體力消耗便已十分劇烈,如今這樣的狀態下,要是使出更多的力量後果會是如何?達繆倫無聲地吶喊著。
  住手!
  凱娜莉的光輝吞沒了她自己本身,強烈得達繆倫幾乎無法直視。
  然後——。
  彷彿說好了似的,怪物與凱娜莉同時施放了攻擊。
  光。一切都看不見了。
  熱。感覺背後灼燒了起來。
  聲音。什麼都聽不見了。
  最後衝擊到來,達繆倫從地面被挖起,像個小樹枝般彈跳翻滾著。他滾了好幾圈,身體大半都埋進了沙裡才終於停下來。
  他覺得自己全身彷彿碎成萬段,不過同時也恢復了感覺。好不容易站起身來,達繆倫抬起頭。
  眼前怪物依舊在那兒。
  凱娜莉卻不在。
  他發了狂般地四處張望,到處搜索她的身影,但除了受到衝擊隔了段距離的地方有被擊飛的背囊以外,找不到絲毫她的痕跡。
  只剩達繆倫孤身一人。
  怪物啼叫著。
  絕望與超乎其上的濁黑怒氣布滿了達繆倫的心神。
  他拔出劍,面對著根本攻擊不到的怪物擺好架式。呻吟聲從咬緊的牙間透了出來。
  「——!!」
  達繆倫揚起野獸般的吼叫聲往怪物衝去,淚水與憤怒讓他的視野模糊不清。
  怪物悠然地扭起身體做為回應。
  飛來的群槍神奇地看起來十分緩慢。一支一支,達繆倫一一閃過一邊往前衝去。一支擦過胸口,小隊的證明、羽毛的徽章被長槍削去,但他沒有停下腳步。
  一支長槍從正面飛來,達繆倫揮劍一擋。
  尖銳硬脆的聲音響起,達繆倫的動作停了下來。
  有東西掉落在數步之外,是劍刃。
  他感覺右手輕得不太對勁,一看,劍從中央附近斷成了兩半。
  他生硬地將視線轉回前方,眼前長槍筆直地剌出,他順著長槍往下一看。
  槍穿剌在達繆倫左胸上。
  在理解發生了什麼事的同時,如同河水潰堤一般,鮮血從他胸口與口中湧了出來。
  他不覺得痛,只是從腳底開始突然沒了力氣,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黑暗逐漸侵滲的感受。 達繆倫的視野中地面升高了起來。這是因為自己雙膝著地跪了下去,但他已經無法判斷了。怪物張開了口。將一切化為烏有的火焰。突然間,火焰往上一偏。
  達繆倫頭頂上一道影子掠過。
  意識被黑暗吞沒的前一刻,他似乎看到某個擁有巨大羽翼的東西與怪物激烈地衝突,他似乎看到金黃與雪白色的背後,紅與黑交織的人影,還有銀色的長髮飄然翻飛。
  所有的感覺就此中斷。


  達繆倫死了。

  3

  什麼都看不見。
  黑暗纏繞全身,不僅身體動彈不得連眨個眼都辦不到。看不見,聽不見。
  誰、有誰在嗎?回答我,救救我,誰來……
  黑暗之中傳來了回應。
  除了你沒有別人了。
  達繆倫放聲呼號。


  回過神來自己正仰望著天花板。
  有些眼熟的裝潢。
  只稍微想動動身體便全身一陣劇痛,渾身僵硬。
  抓不準時間的感覺。
  多久沒進食了呢?由於空腹腦袋昏昏沉沉的。
  他模模糊糊地了解到自己似乎是蓋著毯子躺在床上。費盡艱辛終於坐起身來,他重新看了看四周。
  是個十分單調枯燥的房間。灰泥漆牆的狹窄空間中,除了他自己所躺的這張床外,只有個小型的架子。牆上一角有個小小的鑿窗供照明,但是從這裡看不見外頭。
  門上有個探看的小窗,現在緊緊關著,彷彿是要把外界隔離開來。
  他重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樣子,毛毯下幾乎一絲不掛,取而代之的是到處纏滿了繃帶,露出肌膚的地方反而少。
  一切都讓人覺得缺乏現實感。這是那兒呢?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呢?腦袋半分朦朧地,他摸索著記憶中的線索。
  騎士的生活、凱娜莉小隊、船旅、德斯耶爾之戰,那些全是夢嗎?
  達繆倫睜大了眼睛,眉間刻著深深的皺褶。
  那怎會是夢!
  他的意識突然清醒過來,所有的感覺都恢復了。同時那慘劇的記憶、痛苦、絕望,全都一口氣襲來。
  分享著驕傲與榮耀的夥伴們、他們的死、凱娜莉的死。
  死---!
  達繆倫看了看自己包著繃帶的胸口,指尖顫抖著觸碰左胸,繃帶下有某種東西堅硬的觸感。他欲將繃帶扯下,不過由於固定得十分牢固,捲了好幾層,實在很難解開。達繆倫焦躁起來。
  連扯帶撕地,他好不容易將上半身的繃帶大致都取下,他一看到顯露出來的東西不禁啞然失語。
  「這什麼啊……」
  他用手指輕輕觸摸,堅硬而光滑的觸感,受到他的體溫傳導,帶著微溫。
  「這是什麼東西啊」
  達繆倫大喊。
  左胸,他的生命與死亡的記憶同居之所,貼附著某種分不清是機械還是裝飾品的金屬圓盤。
  圓盤周圍有幾束彎刀般的『腳』延伸成螺旋狀,同樣附著於胸口,描繪出漩渦的圖樣。圓盤中心則鑲嵌著一顆紅寶石般不小的圓珠,光芒在深處閃爍不止。
  當他發現那光芒的閃爍竟與自己的脈搏完全一致,達繆倫不禁全身寒毛直豎。
  他反射性地將指甲往圓盤邊緣一抓,想將它剝下,卻被金屬所阻擋。達繆倫愕然失色。圓盤——外觀雖然的確是圓盤——不僅僅是附著於皮膚之上,而是陷入血肉中,深深紮根於體內。
  他腦海中閃過最後一瞬間的記憶。浮在空中的可怖怪物;從那怪物身上施放的體毛,如長槍般剌穿了自己的身體;傾瀉一地的鮮紅液體;受到破壞而失去的器官;在心與身體上開的洞穴; 滲入體內的冰冷黑暗——。
  怎麼可能。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開始抓撓胸口,皮膚受了傷滲出血來,他也毫不在意。他只想盡快將這令人厭惡的物體取下。取下來,然後——。
  「你在做什麼!」
  嚴厲的聲音突然當頭落下,達繆倫回過神來。
  不知是何時進來的,床邊仔立著一名風采堂堂的軍人。
  「亞雷克榭騎士團長……」
  達繆倫喃喃低語,連行禮都忘了。亞雷克榭表情嚴峻地說道:「在那樣眾多的犠牲中,可只有你一個人得救了!而你卻想放棄它嗎P」
  「得救……?」
  聽見這句話,達繆倫感到強烈的違和感。
  亞雷克榭點點頭。仔細一看,他臉上刻著深深的憔悴陰影,眼窩凹陷,雙頰削瘦,肌膚了無生氣。達繆倫記憶中的亞雷克榭可是無論何時何地都朝氣蓬勃神采奕奕的人物,現在卻憔悴得面目全非。
  亞雷克榭看到達繆倫手的動作停了下來,便以幾分平穩的語氣說道:
  「其實原本是想等穩定下來再依序向你說明的……首先,在你胸口的東西是心臟魔導器,是為了彌補肉體,我的朋友製作而成的新魔導器。」
  「心臟……魔導器。」
  「聽了半途而返的人們呈上來的報告,我才領悟到襲擊我們的威脅超乎想像。我們立刻召集了能調派的最大戰力一同去追你們,但太遲了。」
  亞雷克榭在房裡一邊來回踱步一邊說道。達繆倫的目光並沒有看著他。
  「我們抵達之時,已經沒有生還者了。有可能嘗試回生的人也寥寥無幾,成功的僅有你一人而已。」
  自己一人。從別人口中一說出來,又是一次毫不留情地鞭笞著達繆倫的心。
  他想起了那個怪物的火焰。別說回生了,遭受那樣的攻擊什麼都不可能留下的。
  「……就算如此,進行移植治療後到你現在醒過來也已經過了兩週,這期間我們已經離開德斯耶爾,回到札菲雅斯了。」
  啊啊,原來這裡是帝都啊,難怪覺得眼熟,達繆倫心想。回來了,踏上旅程的千人之中,就只有自己。
  「包括你所處的部隊、遠征隊、<要塞>的警衛隊,全都是我的責任。我不會要你原諒,你有權利恨我。」
  這些話達繆倫只是聽而不聞。那是超出這個次元的事件,那不是以人類之力能奈何的存在。 對曾實際經歷過的他來說,同為人類彼此責怪是毫無意義的。
  「戰鬥……那些魔物怎麼樣了呢?」
  達繆倫聲音飄虛地問道。他畢竟曾奮力一戰,若說仍有懸念,也只有戰鬥的結果了。亞雷克榭點點頭。
  「在德斯耶爾進行救援作業之時,確認了某個巨大魔物的死亡。然而沒有發生任何其他魔物有組織性的攻擊。根據報告,幾乎在同一時間,各地魔物的活動也都終止了。詳細的分析現在才要開始討論,不過和那巨大魔物之死有關的可能性很高。總之,我認為眼前的危機已經解除了。」
  巨大的魔物,除了那怪物之外不作他想。從亞雷克榭的口吻看來,應該不可能會是騎士團殲滅的,達繆倫也不認為騎士團辦得到。
  在德斯耶爾最後見到的光景閃過他腦海。紅與黑,以及銀白色的人影。
  ——杜克。一定是那名男子所為,達繆倫抱持著近乎深信不疑的想法。
  總之,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達繆倫目光遙遠。
  「接下來是想與你商量,」亞雷克榭話鋒一轉:「這次,騎士團所受到的損害甚鉅,重整態勢是當務之急。因此一身為那支小隊唯一的倖存者,請你務必協力重建部隊。」
  「……我做不到。」
  「你果然不願再與我——」
  達繆倫搖搖頭。
  「不是那個問題,是我……再也沒有理由了。」
  達繆倫說道,聲音細微得近乎耳語。聽著亞雷克榭所說的話,他注意到自己心中已經什麼也不剩了。曾經驅動他,他心中巨大的動力已經失去了。騎士團長的邀約只空虚地穿過他心中,引不起任何回響。
  「我要回故鄉,回法里海德。往後的事我之後再作考慮。」
  一聽到他的話,亞雷克榭露出了沉痛的表情閉上雙眼。
  「很遺憾的,法里海德已經消失了。」
  「消失……?」
  「被破壞了。不只是法里海德,我們還失去了耶魯卡巴爾杰和佩爾雷斯特,連結界魔導器一併全被破壞殆盡。」
  「居民呢?」達繆倫恍惚地開口問道。
  「搜索隊沒有發現生還者。」
  「……」
  從出生到短短一年多之前自己所生活的城市、城市裡的居民一切全都消失無蹤了,一般人聽到這種話應該根本無法想像吧。
  但達繆倫在德斯耶爾有過那樣的經歷。
  (要是受到那樣的力量攻擊——)
  自從離開故鄉之後沒認真想念過的父親,史帕爾德的臉浮現在達繆倫腦海裡。家人、一直以來的下人們、親朋好友、無聊的『敵人』們、熟悉的街道與建築,這些都一一浮現。而今聽聞這一切皆已不復存在。

  在德斯耶爾他失去了認識現在的自己的人們,如今,他又失去了認識以往的自己的人們。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認識自己的人了。這個想法將他心中最後僅存的碎片吹得煙消雲散。
  「……拜託把這東西停下來」,達繆倫摸著左胸,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什麼?」
  「我已經死了。我不想靠這種冒牌心臟勉強活下去。我不想離開大家,我不要。」
  彷彿是向不在場的某人輕聲耳語般的聲音。
  亞雷克榭閉上眼一聲嘆息。
  「這話你聽起來一定十分傲慢吧,」他繼續說道:「但我用盡一切方法可不是為了讓你再死一次……」
  亞雷克榭將手伸進懷中,拿出了一個手掌般大小的裝置,並將它放在達繆倫身旁。
  「那是魔導器的控制裝置,照上面所寫的順序操作的話也可以讓它停止。」
  騎士團長沒打算把話說白。
  「我會再來的。無論如何,到你完全康復也應該還需要再一陣子。——治癒術師的話你就聽吧。」
  離去之際,亞雷克榭在門前停下腳步說道
  「只有這個我希望你記住,那就是我需要你。」
  關門聲響起。達繆倫再次被一個人留在房裡。
  他伸手拿起亞雷克榭留下的裝置,為了避免操作失誤,操作的方法本身十分簡易。
  (死……)
  雖然對亞雷克榭說了那些話,但達繆倫並不是真心想死,更正確地說,他沒有想死,也沒有想活下去,怎樣都好,一切的意志與欲望都從他心中消失了。
  達繆倫面無表情地操弄著裝置,依照所寫的順序進行,打算做最後一個動作。
  他做不到。就這樣好長一段時間,他彷彿凝固了似的一動也不動。
  淚水滴落了下來。


  不久後,房裡傳出了很低很低的嗚咽聲。
  離開達繆倫的病房後,亞雷克榭臉上苦惱的神色依舊沒有消失。
  無庸置疑地他在這次戰爭中犯錯失敗了。由於誤判『敵人』,他失去了許多原應與他共築未來的有為人才。
  對達繆倫進行的治療,也算是他所能做的補償的一環,可事到如今這究竟是否正確,他也無法確信。
  亞雷克榭並非神仙,即使他被譽為文武全才,<帝國>中無人能出其右,但他依舊只是平凡的人類。這次的事件讓他痛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他對達繆倫所言之中,只有一樣是謊話??藉由移植魔導器得以延長壽命的還有一人。但是那名男子在德斯耶爾的慘劇之後,精神上也遭受過深的創傷。若是讓兩人相見,情況只會更加惡化吧。
  多麼諷剌。
  亞雷克榭眉間的皺紋更深了。
  原本對人類來說應成為嶄新福音的心臟魔導器,僅僅兩名成功的例子,竟然都喪失了求生意志。
  然而無暇嘆息了。根據他的友人所遺留下的文件,他知道了『敵人』為何物。一想到付出的犠牲之大,這怎能置之不理。
  敵方眾多而我方勢薄。儘管如此,就算無人分擔重擔,他也無意停下腳步。
  戰鬥尚未結束。

  4

  「又不在了!」
  低頭看著空蕩蕩的床,護士嘀咕道。
  「怎麼啦?」
  一名治癒術師正好經過,從門外探頭進來。
  「這裡的傷患不在啦!我給他送晚餐過來,他卻不知道跑哪去了。」
  「不老是這樣嗎?用不著擔心他遲早會回來的啦!反正他也出不了騎士團本部,你就放著,他自己會吃的吧丨。」
  「也是啦!」
  護士決定聽從同事的建議。
  她將盛裝著食物的盤子放在床上,離開了房間。護士與治癒術師說話的聲音在走廊上逐漸遠去。
  「話說回來,那名傷患到現在都還不肯開口呢——」


  可以聽見聲音,像是耳語般,幾乎無法聽見的聲音。雖不知是誰,但覺得十分熟悉。
  達繆倫彷彿被那聲音所引導,緩緩地、緩緩地走著。自己走在何處他毫不在意,要走向何方他也沒有興趣。
  偶爾,擦身而過的人影向他投來幾分異樣的眼光,他也不放在心上,以半分像是夢遊似的無助腳步不停走著。
  自從亞雷克榭探望以來,達繆倫成天反反覆覆地將那裝置拿在手中操弄又放回原處。
  他的傷都痊癒了,心卻還是死的。
  像是受到『聲音』吸引,達繆倫時常溜出病房,久的話一整晚都在騎士團本部中徘徊遊蕩。原本應該熟知的建築物,成了每回都會變化樣貌的迷宮。
  與以往相較,騎士的身影減少了許多,達繆倫也不曾注意。他雖然睜著眼,卻宛若什麼都看不見。
  不知是怎麼走的,等他回過神來,自己來到了一個熟悉的房前。
  門沒有鎖上,輕輕一推,達繆倫走了進去。
  「唷!達繆倫!」
  「走囉,達繆倫,陪我一起去。」
  「達繆倫,上次送到的弓箭——」
  熟稔親切的成員們曾在房裡來來去去,達繆倫對他們的笑容報以微笑。
  然而,寒冷的房裡只有達繆倫一人獨自仔立。
  房間裡一個人都沒有。
  燈也沒有點上,不過從走廊照進來的光線便已足夠。
  房間中的時間彷彿靜止了 一般。
  牆邊堆積著裝滿了物品用具的箱子。桌上的花瓶中,花朵已枯萎凋零,引人追思它曾經的红艳。
  達繆倫伸手抓住那乾枯轉褐的花,它隨著細微的聲音,碎散飄零一地。
  這是間陌生的房間,與他毫無關聯的房間。
  達繆倫出了房門。
  不知不覺間建築物中沒了人影,燈光也暗了下來。
  他來到迴廊。並排的梁柱落下間隔相等的影子,在地面上繪出令人炫惑的圖樣,達繆倫徘徊其中
  在他的視野角落忽地有東西閃動過去,已死的心不知為何受其牽引,達繆倫往那方向看去。月光之下,一瞬間銀白色翩然飄過。
  又聽見了『聲音』。
  『聲音』引誘著他。
  宛如受到燈火吸引的飛蛾一般,達繆倫邁出腳步。


  他走在挑高的走廊上,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兒的。
    只是這樣繼續前進的話,就能見到那銀白的身影。
  達繆倫覺得『聲音』似乎是這麼說的。
  儘管走在漫長的走廊上,他也不以為苦。
  彆過轉角,他差點踢到某樣東西。
  有人倒在走廊上,達繆倫發現那人身著熟悉的鎧甲,他走過那人身旁。
  再往前走一段,又有人倒在地上。
  再往前進又是一個人。達繆倫繼續走著。
  越往前走,倒下的人越來越多。達繆倫緩步避開他們繼續前進。
  到處是一片赤紅映入眼簾,鮮豔而美麗,卻有些令人害怕的顏色。達繆倫覺得似乎在哪兒看過那顏色。
  不久後,達繆倫來到獨一無一 一的巨大門扉前。門半掩著,四周又有許多人倒在地上。
  他走進裡頭。
  大廳寬敞無比,感覺能容納下數戶房屋。那片赤紅在地板上四處擴散,每一處附近都有人倒在地面。
  大廳深處,十名左右的人僵持在那。達繆倫往那方向走去。
  被人群包圍,那片銀白色——身著紅與黑,銀白長髮的人物站在中央。
  「杜克……」
  達繆倫聽見『聲音』這麼說道。他恍恍惚惚地發現,原來那是自己的聲音。
  杜克手裡握著一把劍,形狀十分奇特,蒼白的臉依舊面無表情,但達繆倫卻覺得似乎看見了其中蘊藏著激烈沸騰的某種意志。
  一名好像在哪兒曾經見過的老人癱坐在杜克腳邊。杜克瞪視著他,老人像是被投入火中的紙屑般縮成一團。
  「這把劍我就收下了。一想到你們的背信忘義,這代價還便宜了你們。」
  杜克說道,聲音彷彿是帶來冬日枯寂的蕭瑟寒風。
  「可、可是,那、那把劍是<帝國>的——」
  老人扯著一張慘白又浮現著老人斑的臉,費盡全力地提出抗議。
  然而杜克毫不在乎地背對老人轉過身去,包圍著他的人一同往後一退。
  「等、等等!朕是為了<帝國>著想——你、你也身為人類的話應該能了解……」
  「<帝國>?人類?」
  杜克回頭看著老人,猶如冰凍的火焰一般斥聲道:
  「聽著!遺忘背棄了遠古的約定,只想著中飽私囊,無止盡地貪求之人如果稱為人類,那麼我在此宣言與他們訣別!你們在這渺小窮困的結界裡無論做什麼都與我無關,但若是再想從這裡爬出去,要知道那時我將會成為你們的敵人!永別了。」
  老人灰心喪志地垂下頭,杜克對他不屑一顧,邁步離去。人們像是被無形的手推開似地,將路讓出。
  達繆倫完全無法理解杜克話中含意,只是依然猶如在夢中一般,感覺到那其中蘊藏著無窮無盡的怒意。
  儘管杜克朝著自己的方向走來,達繆倫也彷若置身事外地看著。
  杜克注意到了達繆倫,那雙無可比擬的眼阵將達繆倫完全捕捉住。達繆倫卻紋風不動毫無反應。大廳深處人們將不省人事的老人抱了起來。
  整整一秒,杜克定睛看著達繆倫。
  然後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
  「死人嗎。」
  毫無備戰之姿,杜克從達繆倫身旁走過,穿過門扉消失了蹤影。
  沒多久,人們追著杜克衝出門外,沒有人注意到達繆倫。
  達繆倫則是佇立在原地,他的眼神中恢復了些許理性。
  這裡是哪兒——傳聞中盛名遠播的謁見之間——他認了出來,同時理解到四處橫倒在地的是守護皇宮的禁衛兵。
  腦海中,杜克方才告知的話語反覆回響著。
  禁衛兵終於注意到達繆倫的存在,激動地盤問著他。
  達繆倫只是沉默不語。
  禁衛兵將他制伏。他毫不抵抗,嘴角浮現淺淺的笑意。
  死人。
  儘管被眾人圍擊,達繆倫卻沉浸在安穩的滿足感之中。
    他終於知道了自己是誰。


  「該怎麼做,你有答案了嗎?」
  亞雷克榭對達繆倫說道。兩人在達繆倫的病房裡。
  那天晚上,達繆倫險些被送進監獄裡。不過亞雷克榭得知發生騷動趕了過來,由於他從中斡旋,達繆倫總算得以在當晚回到病房裡。
  隔天一早,亞雷克榭便來探看達繆倫。兩人都無意提及那場騷動。
  「騎士團的重建不能再等了,還有許多非做不可的事堆積如山。若是你有意活下去,請務必協助我們。」
  「……為什麼是我呢?」
  騎士團長依舊站在一旁,達繆倫自己坐起身來向他問道。
  在達繆倫的聲音中感覺到些微的變化,亞雷克榭蹙起眉頭。
  「我之前也說過,因為你是那支小隊唯一的生還者。而且,你的能力,我自己也親身見識過,你忘了嗎?」
  達繆倫回想起以前隸屬於凱娜莉小隊之時,曾經和亞雷克榭過招一戰,才短短幾個月前的事,卻感覺十分遙遠。
  「的確,你失去的實在太多,可儘管如此也應該還有能做的事啊!」
  達鏐倫沒有回答。
  「凱娜莉也會這麼希望的,不是嗎?達繆倫?」
  聽到這話,達鏐倫回以淺淺一笑。
  死者沒有任何希望。
  亞雷克榭究竟以為自己在和誰說話呢?達鏐倫湧起一股可笑之感——雖然與可笑原本的意義有所不同。
  達繆倫緩緩望向亞雷克榭,眼神中的某種因素讓亞雷克榭感到有些退縮。
  「達繆倫·亞特邁斯已經死了喔,騎士團長!」
  達繆倫說道,彷彿事不關己,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一般。
  「不准說這種話!你就在我眼前活得好好的!」
  「那是假的啊,是這個機關的假象。」
  達繆倫隔著病袍將手放在左胸口,雖然幾乎微弱得可以忽視,但依舊能夠感受到微微的震动。
  他身旁放著心臟魔導器的控制裝置,數度拿起,結果卻不曾操作到最後的裝置。
  為什麼總是無法完成最後的步驟,達繆倫現在懂了。
  死人無需再死一次。
  「就算是借助魔導器的力量,活著就是活著,並沒有什麼不同。」
  「我已經死了,」達繆倫靜靜地重複說道:「達繆倫·亞特邁斯已經不在了。」
  「你夠了!」
  亞雷克榭怒吼著,無論是騎士抑或評議會老奸巨滑的議員都不禁為之震懾,騎士團長亞雷克榭。迪諾伊亞的朗聲一喝。然而達鏐倫卻像是牆上的塗鴉一般,一動也不動。
  亞雷克榭不以為意繼續說道
  「在這次的事件中喪失了無數的生命,無論是騎士或是市民,其中可沒有一個人是想死而死去的,不管你希不希望,我們只要活下來,對死去的人就背負著義務!」
  亞雷克榭閉上眼,回想起他曾描繪的未來,如今那都成了充滿苦愁的回憶。
  「你們的小隊是我的夢想,你們應該會是為千年來僵化日漸衰老的<帝國>帶來新新氣息,那最初的一步,你們將打破陳年舊習,成為新時代的先驅。然後有朝一日,為所有的人帶來真正的繁榮,甚至凌駕於據說曾將腳步延伸至繁星之上的古代世界!這就是我的願望。」
  然而當亞雷克榭睜開眼,只見達繆倫心不在焉地操弄著控制裝置。亞雷克榭從他手中奪走裝置,但達繆倫只是盯著空蕩蕩的雙手。
  「達繆倫死了,是嗎?既然你這麼堅持到底,那也無所謂。但是你還活著,活得好好的!沒有停下你胸口的魔導器,活得好好的,還需要更多證據嗎?無妨,既然你說達繆倫死了,那也沒關係。可既然你無意再死一次,我就要讓你過著新生!名字也好我什麼都給你!看我這邊!助我 一臂之力!!」
  亞雷克榭的聲音中已經沒有了告誡之意,只是全然的怒氣,擁有意志與理想的人,對於消極
  無為、缺乏理解所表現出的怒氣。達繆倫自然無從得知,亞雷克榭正透過他,譴責著<帝國>本身。
  達繆倫從未見過亞雷克榭如此暢言,豈止如此,就算尋遍<帝國>也找不到這樣的人。騎士團長意外地將自己的信念、深藏的想法吐露了出來。
  但是達繆倫並沒有為這番話所打動。無論亞雷克榭吐露的話語是多麼銳利的弓箭,既然他這個標靶不存在也是徒然。他不過是戴上了達繆倫這個假面具的一團虛空罷了。
  不過亞雷克榭所施放的意志之熱動搖了達繆倫,不是他的心,而是他空殼般的身體,而且是那麼地微弱。
  既然亞雷克榭說要再給予他一些什麼,他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真正的騎士。忽地,這詞語像是遠方的雨,回響於達繆倫空虛的精神中。以前曾一度差點把握住的意義,從他手中悄然滑落。
  朝著無人的方向,達繆倫面露讓人不悅的輕笑,漠然說道:
  「——如您所願。」
  亞雷克榭壓抑的怒氣讓他雙頰微顫。
  「我確實聽到你的話了。既然你已經決定,就算是強迫我也要讓你好好工作。如果不要的話——你就盡早使用那裝置吧!」
  臨走前丟下一句話,亞雷克榭將裝置往病床上一扔,不等達繆倫回應便翻身出了房間。房門砰的一聲關上。
  達繆倫沒有目送他的背影,只是面無表情地望向掌管著自己心臟的裝置,隔著毛巾在自己雙腿間滾動。


  數日後,達繆倫身邊送來了 一份文件。
  十分慎重地,由騎士團長親自署名為機密文件的資料,內容記載著一名人物的經歷。
  為<帝國>帶來災禍的魔物,與其抗爭,少數生還的騎士其中一人。平民出身,卻擁有卓越的身手與見識,等等。
  乍看之下,資料陳述得煞有其事,實際上,具體的內容皆謹慎地避而不談。若是細心閱讀,便可發現寫的盡是些模稜兩可的事。
  然而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樣的人物並不存在。
  現在尚未。
  這是今後將出現的存在。
  資料最上方記載著這樣的名字。
  他試著唸出聲來。
  「修凡·奧爾崔因。」
  那是他新的名字、新的過去、薪新未來的根基。
  再一次,試著說道:修凡。直到舌頭與意識熟悉為止不停重複、再重複,說了好幾次。
    修凡、修凡、修凡……
  每當重複一次,他便感覺到心中某個巨大的洞穴逐漸被掩蓋住。
  達繆倫已經不在了。
  達繆倫死了。
  違和感消失。
  「修凡。奧爾崔因。」
  從往至今、從今以後,這都是他的名字。
  達綴倫已經死了。

  不久之後,臥病在床的皇帝宣告駕崩。

  『宵星傳奇虛空的假面下』待續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7 2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雷文,三十五歲,男。
  真身不明神出鬼沒輕佻浮薄馬耳東風。
  身為公會梟雄頓?懷特霍斯的心腹,卻又是個可疑的存在——回想起來,在遊戲劇本的整個作業中,雷文的個性從一開始到最終定案好像都沒什麼改變。
  之所以會將他設定成這樣難以捉摸的個性,是因為在隊伍中許多角色行動很有主見,希望其中如果有個不同的類型,能順利地引起波瀾,反而成為亮點,抱持著這樣的期待。
  再來,劇本團隊一直很想嘗試在隊伍中加入大叔成員,細節設定其實都是後來追加上去的。在起初已有疑雲滿布,回想起來很是符合他的風格呢。
  重新向大家打聲招呼,午安,我是NAMCO BANDAI Games, Inc.的奧田。
  首先要感謝大家購買本書。
  遊戲版的劇本團隊成員每個人都有自己十分投入的角色,我最投入的首位角色就是雷文了。也許因為年齡相近(話雖如此他還是年輕多了),他最容易描寫,各式各樣與我自身經驗相互重疊的要素也多。
  因此,本書中這個部分也頗為顯著。雖然並不是我刻意意識到的結果,而是寫著寫著自然而然就變成這樣了,多虧如此,對我來說成為了滿能感同身受的內容。
  這次有幸得以撰寫外傳小說,我最先思考的是,他究竟是經歷過什麼樣的人生,才變成這樣的人呢?想必是遭受了十分慘痛的經歷吧!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慘痛過去呢?
  製作遊戲劇本之時,關於角色的過去,大體上的構想姑且不論,遊戲中沒有直接提及的角色個別的具體狀況終究是沒有安排。雷文也是一樣,比如說,雖然設定了戰爭中的經歷成為了他之後的基礎,但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故事則沒有詳細編寫。
  於是我又重新將遊戲中的劇情文本,無論是主線、支線或是小事件都再讀了一遍,把其中敘述的資訊片段疊合到那個世界的事件脈流上。
  隨之浮現的便是本書的故事。
  沒想到一冊沒能寫完,延續到了下集,不知能否不辜負各位讀者的期望呢?但願各位能樂在其中。

  本書插畫是由遊戲藝術總監,也是拉培德的父親岩本先生來擔任。由於我屢次修改文章,每回都麻煩他也跟著修改插畫,真的是很不好意思。還有拉培德沒出場,對不起。
   順道一提,拉培德一開始是因為我主張說:我想要在隊伍裡加入非人角色,坦白說就是怪物!以此為契機,結果被大家一致駁回,差點改成巨大的貴賓狗,經過許多迂迴曲折最後變成那樣的。
    哎呀,真是好險。

  如此這般對公司內外的相關人士以及編輯宮地老師從頭到尾都添了許多麻煩,不過還是希望能與大家繼續合作到下集。那麼就先暫時在此別過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7 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马尔斯 于 2012-10-28 01:11 编辑

後記

    感謝各位購買宵星傳奇虛空的面具(上)!
    本回終於揭曉了雷文的過去呢。
    我記得「人魔戰爭」「杜克」「亞雷克榭」等等過去的設定在宵星傳奇的製作一開始便略有斟酌討論。
    雖然遊戲中沒有提及,不過這次能以小說的形式來呈現連接現在與過去的故事,直的很高輿!
    希望大家看得開心!
   (雖然內容可能有點沉重)

                                                                                                  岩本稔
发表于 2012-10-27 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LZ,第一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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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2 收起 理由
zxc8113366 -2 字数不足,不要再犯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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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27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虚空的假面,好吧,作为一个DOTA党,我表示,是我自己想多了。
发表于 2012-10-28 08: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帛帛 于 2012-10-28 17:26 编辑

第四章的两张插图我怎么感觉是一样的,难道是大家来找茬。。。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8 17:31 | 显示全部楼层
帛帛 发表于 2012-10-28 08:14
第四章的两张插图我怎么感觉是一样的,难道是大家来找茬。。。

放错什么的... 卖个萌
发表于 2012-10-28 19:3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是薄暮传说的外传吧~
恩恩~这次是雷文的呢
不知道还会不会出以朱迪丝为主角的外传呢~
发表于 2012-10-28 19:51 | 显示全部楼层
真没想到还能活着看到这本书更新啊,楼主你······太辛苦
发表于 2012-10-28 20:28 | 显示全部楼层
虚空的假面。。。看到这名字下意识想到某个重要器官长在脸上家伙了。。。
头像被屏蔽
发表于 2012-11-6 23:47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发表于 2012-11-7 00:11 | 显示全部楼层
廣播劇聽完了!!
接著就是看小說
把不完整的地方補完
发表于 2012-11-7 01:13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小说果断回去再过一遍游戏
说实话雷文X朱迪丝或者雷文X丽塔都蛮有爱的,但大叔你年龄是硬伤啊
顺便,团长以前果然是好人
发表于 2012-11-7 01:20 | 显示全部楼层
额。。。支持一下吧,最好有个简介什么的=  =不然都不知道说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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