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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27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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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马尔斯 于 2012-10-28 17:34 编辑
第四章 死者
那是令人不忍卒睹的光景。
陷入恐慌狀態的警備隊無計可施,受到壓倒性數量的魔物襲擊,被撕成碎片。
強力的兵裝魔導器在如此接近的情況下也無能為力。操縱的技師們幾乎全都毫無抵抗便死了。也有人被魔物強韌的上下顎咬住,拋到後方萬頭攢動的魔物群中。
那個怪物就這樣停留在平原之外,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場饗宴。
響起了沉重的轟隆聲。一架兵裝魔導器被破壞產生爆炸,將周圍的人與野獸都捲了進去。 混雜著淒烈的喧嚷,騎士們的慘叫遠遠傳至<要塞>.
「我們得去救援!」
聽到凱娜莉的喊叫,臉色蒼白的司令官表情痙攣地開口
「不……不可能的。在那裡的已經是、大、大半的、戰、戰力了。這種、這種事、這種事……」
不指望只會重複說著夢囈的司令官,凱娜莉的目光轉向遠征隊的隊長們。然而他們也為眼前的光景滿臉蒼白失色,甚至有人難看地坐倒在地。
凱娜莉再次將視線移回平原的慘況,她的手緊緊握住,握得發痛。
「要上吗?」
聽到聲音她回過頭去,達緣倫在那裡。還有希蘇穆、索姆拉斯和葛亞蒙。大家都表情僵硬,臉色蒼白,但是定定地凝視著凯娜莉。那眼神正在等待命令下達。
「大家……」
達繆倫上前一步,交出她的弓箭。
「這是我們的工作,對吧?」
「當為之事不待言矣——不需要再多費言了啦!」
表情雖然依舊生硬,希蘇穆對她眨了眨眼。
凱娜莉接下弓。達繆倫看見她臉上高漲的驕傲與意志。
「走吧!葛亞蒙,去通知大家。」
「早已準備萬全啦,小隊長。大家應該已經在樓下集合了。」
終於聽懂了他們的對話,利比特斯臉色丕變趕了過來。
「等等!警備隊已經不行了。而且遠征隊的指揮權在我身上,我不允許你們擅自行動!」凱娜莉回答,聲音毫無迷惘:
「警備隊的位置離<要塞>並不遠,趁現在應該還來得及。」
「這是自殺行為!不可能回得來的!」
「我認為騎士的義務不該為規則束縛。我們將前往履行義務。」
「什……」
「告退。」
凱娜莉行禮後轉身離去。達繆倫等人默默地跟隨在後方。
凱娜莉等人飛奔穿過<要塞>,一口氣下了階梯來到地面那一層。要是拖拖拉拉的,搞不好利比特斯或是<要塞>司令官又會來橫加干涉。
小隊隊員們已經裝備整齊列隊在地面層了。無論內心如何,沒有任何人表現慌亂。凱娜莉重重地點了頭。
幸好<要塞>中還留有充足的馬與馬車,警備隊由於徹底信任著結界,一匹不剩地全留在這兒便離開了。
凱娜莉決定使用數輛馬車作為救援,將其交給索姆拉斯。剩下的隊員全都騎馬。
「一口氣突破到警備隊所在地,全隊聚集在一起絕對不要分散,一旦停下來就完了,知道了嗎?」
「了解!」達繆倫等人同時回答。
小隊來到閘門前,凱娜莉對著倉皇失措的警衛兵說道:
「把門打開!」
「這、不,可是……」
「快!」
她大喝一聲,同時,她身後的小隊一同將弓轉向對方。雖然弦上無箭,也已足夠。警衛兵嚇得破音應著聲,連忙前往操作開關。
伴隨著厚重的聲音,閘門往上拉起,地面上的樣貌也隨之映入騎士們的眼簾。有別於方才的俯瞰,在相同的視線下戰場的氣勢完全是不同層級。
那就是即將奔赴的戰場。他們不禁身體一僵。
「果然還是不來就好啦!」
交雜著口哨聲達繆倫開玩笑說道。
凱娜莉對他的話只是微笑以對。隨後,彷彿是要打碎自己與眾人的恐懼一般,她將弓箭高高舉起。
「小隊,出擊----」
「這些傢伙簡直像是看不見我們哪!」葛亞蒙叫道。
「我也有同感。好像只看得見前方似的。」凱娜莉接著說。
「那就是叫牠們小心背後了吧!」希蘇穆附和。
魔物全都面向警備隊的方向,於是小隊採取從背後突襲魔物群的方式。即使他們馬蹄躂躂踏地而來,高舉著騎士的劍與弓,魔物們也完全不曾注意小隊。如希蘇穆所言,例外只有被小隊追過的魔物,會像是從夢中醒過來似的猛然追上。位於隊伍後方,搭乘馬車的隊員們則給予牠們盛大的箭雨。
「是因為被那個『聲音』操縱嗎?」達繆倫嘀咕道。
那個怪物就是『聲音』的來源嗎?這樣想應該恰當吧。達繆倫揮去腦中的思考,現在得集中 精神在眼前哪!
<要塞>這一側魔物的布阵對側來得薄弱,也因此,凱娜莉等人一口氣突破了魔物群。警備隊已經處於潰滅狀態,不滿三分之一的倖存者彼此寄身於中央區域,持續著絕望的抵抗。
馬車班讓生還者搭上車之時,騎馬隊則圍繞四周努力掩護。要是一個閃失,小隊和警備隊都會步上相同的命運,達繆倫等人為了不降低氣勢,猛烈地持續行動牽制住魔物。
「小隊長,全員都搭上馬車了!」索姆拉斯喊道。
「全體撤退!」
在凱娜莉的信號下,騎馬隊解開了包圍,著手返回<要塞>。
從混亂中重新站起的魔物們立刻緊追在後,前方還有方才小隊突破而過的魔物群擺好架勢等著。這次並非從魔物背後,得從魔物正面突破才行。
小隊除了往前後施放弓箭讓魔物無法靠近,巧妙閃過的魔物則一劍擊殺。大夥兒拼死拼活地奮戰,目標前往<要塞>的結界。
只要襲擊警備隊的那隻怪物還在,<要塞>就難說是安全之地。儘管如此,既然結界尚存,對其他魔物也仍然有效,退路便只有這條了。至於那怪物為何不對<要塞>出手,凱娜莉也只能 刻意不去思考。
〈要塞>的結界就在眼前了。
這時,索姆拉斯馬車的馬匹被魔物咬住,拉倒了下來。失去牽引的馬車雖然勉強免於翻覆,卻在地面上劇烈地顛簸跳起,搭乘的索姆拉斯被甩到魔物的正上方。
千鈞一髮之際,正要咬住索姆拉斯的魔物咽喉被弓箭貫穿。凱娜莉等人飛奔趕來防禦四周,
達繆倫將他扶起。
「還活著嗎? 」
「對不起,為了我……」
「說好不講這種話的!」葛亞蒙從旁插嘴。
「說得沒錯!話說回來……」達繆倫看了看四周。
為了救出索姆拉斯這短暫的停滯期間,又有新的魔物群湧入了他們與<要塞>之間。若是照著方才的氣勢應能突破過去,但小隊一旦停下來,便陷入原地動彈不得。魔物從四方緩緩逼近。
「看這情況我們得再加油一回啦!」
達繆倫舔了舔嘴唇說道,這時,響起了不同於小隊的高喝聲。
「什麼啊?」
那是從<要塞>的方向傳來的。可以看見騎士們從正面大開的閘門衝了出來。遠征隊與<要塞>警備隊剩下的人終於下定決心出了<要塞>。
「喂喂,這是吹的什麼風啊?」葛亞蒙說道。
「終於覺得難堪不好意思了吧!」達繆倫接話。
而凱娜莉沒有錯失良機。
「把傷者移到還能動的馬車上去,快!」
騎士們分頭一邊將魔物擊退,一邊從動彈不得的馬車上將傷者運至其他馬車。
「好了!凱娜莉!」
聽到達繆倫的聲音,凱娜莉點點頭並發出號令。
「與主隊匯合!」
此時援軍已經逼近,這回魔物似乎依舊窮於應付現況突如其來的變化。凱娜莉小隊便趁此混亂之隙,成功與援軍匯合。
他們讓馬車先行,小隊其餘之人與援軍則負責掩護。這時魔物蜂擁而上,以此為緊要關頭,騎士們以劍、弓與槍奮勇一戰。
這一天,騎士團意外地結為了一體。在壓倒性的敵人面前沒有貴族也沒有平民,只有與魔物奮戰的騎士。騎士們一邊戰鬥一邊往<要塞>撤退。之後只殘存累累的魔物屍骸。
騎士們以怒濤般的氣勢將阻擋在前方的敵人擊潰,當他們越過界線抵達結界之中,那瞬間,窮追不捨的魔物被無形的牆壁所阻擋,留在了後方。
「太好了!太好了 !」像個孩子般喧鬧的是利比特斯。<要塞>司令官與其他的隊長們也不禁為戰果歡騰不已。利比特斯和凱娜莉眼神一對上,他立刻輕咳一聲,恢復戰場上該有的姿態,不過因興奮而漲紅的臉依舊難掩。
凱娜莉與達繆倫交換了 一個無言的微笑,隨後她打算向利比特斯道謝,朝著他們的方向策馬前進。
這時,出現了第二回的日出。宛如巨大無比的銅鑼被敲響一般震撼肺腑的轟隆聲,與將一切吞噬殆盡的閃光敲打著騎士們的背後,在他們前方拉出長長的影子。
騎士們回頭一看,只見白光灼目。
就在方才凱娜莉小隊將警備隊救出之地,那一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火球。一半以上的體積陷入地面,呈現一個半球形的樣貌。灼熱的圓頂不斷膨脹,將魔物捲入,熔化了周圍的地面,炙烤著空氣,漸漸地伴隨著黑煙纏繞往上升起為柱狀。
熱風與衝擊折磨著騎士們。一匹馬嘶鳴起來,舉起前腳,將騎乘的騎士甩落下來,不知往何處奔離而去了。
不知是何時接近過來的,就在這劫火的另一側浮現了那隻怪物的身影。
怪物彷彿是誇耀勝利般啼叫著,聽到那凌駕於火焰轟聲的驚人聲響,結界內的騎士們不禁瑟縮起身子搗住雙耳。
等牠啼聲盡興,怪物便翻身離去,這回終於沒了蹤影。
「真敢做啊!那是打算宣告死刑吧!」
達繆倫勉強牽起嘴角說道。只要牠有意,必定能輕而易舉地將<要塞>與騎士團全都毀滅。
「牠的意思是要把我們像那樣燒盡嗎!開什麼玩笑!」
葛亞蒙唾棄似地說道,但聲音卻有些尖銳。
儘管眼前可怕的火焰不停燃燒,魔物卻完全沒有打算離去的跡象,彷彿是受到那隻怪物的命令監視著<要塞>.
「那傢伙在取樂啊!」達繆倫浮現了混雜著憤怒與焦躁的笑容。「故意只破壞警備隊的結界魔導器,在我們救援完成前放著不管,全部,都只是為了延長我們的痛苦!」
「可是——可是為什麼?」
索姆拉斯雖然提了問,但答案顯不待言,沒有人不知道。因為在場的每個人都聽見了那個 『聲音』。
然而達繆倫還是說了出口。
「很簡單哪,因為那傢伙憎恨著每一個人類。」
2
沙漠的夜晚十分寒冷。與白晝的溫差十分劇烈,更加強了這樣的感受。
就算是在高地之上的提姆薩城也不覺如此寒冷,現在想想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達繆倫想著這些事,在昏暗的城牆上搓著雙手。
結界雖然仍在運作,但是在看到那隻怪物凶猛的威力之後,也不過是一時的安慰罷了。
儘管如此,由於長年來的習慣,結界的光環依舊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至少它對一般的魔物還是有效的,在那個怪物出現之前仍然可以信任吧。
他試著從<要塞>俯瞰平原,然而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即使凝神定睛,也只見比夜空更為黝黑的山峰稜線,其餘都塗抹上了一層黑暗之色。那猛烈的火焰在過了將近六小時後的現在也已消散,貫穿荒地的爆炸孔穴也無法看見。
即使隔著黑暗,仍可切身感覺到平原依舊為魔物所填滿。在這漆黑之中魔物究竟是否仍然一動也不動地井然有序列隊而立呢?
偶爾,可以遠遠聽見類似吼叫的聲音。聽到一聲之後隔一陣子又會從別的方向傳來。那是同一個聲音的回聲,或是分隔兩地的不同魔物在彼此聯繫呢?達繆倫難以判別。
之後大家在 < 要塞 > 商討了善後對策。既然出現了那樣的怪物,結界也沒有用,實在不能繼續停留於此地。
如今堅守<要塞>已經無望,警備隊與遠征隊的指揮官所能採取的路只有一條,也就是與技術人員赫爾墨斯一同逃脫。大家一致認為,即使失去這座研究機構,只要赫爾墨斯還在就有機會重建。
赫爾墨斯則是一如往常的表情凝重,但是並沒有提出異議。
為了盡可能降低被發覺的可能性,決議在半夜出發。乘著夜色渡過沙漠,目標是遠征隊艦隊停靠的地點。至於那隻怪物的事則刻意不予討論。既然沒有任何對抗之途,只能祈禱不要遇見牠了。
到出發為止,這數小時決定輪流休息,於是會議就解散了。
達繆倫身為凱娜莉的副官,形式上跟著出席了會議。散會後由於不知該做什麼好於是隨意亂晃,最後來到了城牆上。
又聽見了魔物遠遠傳來的叫聲。
那個怪物會來嗎?達鏐倫不禁將目光移至黑夜中。然而就算如此,他轉念一想,除非牠來到十分近的地方,否則也是看不見的。
他仔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沒有任何傷痕或瘀青。無論是行船時的戰鬥,或是白晝那一戰,一想到對手魔物的數量,這樣的結果已是再好不過了。凱娜莉小隊正是為了防備這樣的事態,日復一日地累積訓練。
這要是還像待在以前隸屬的部隊裡那樣,大概早就死了吧。達繆倫想著遠征隊沉默的船艦、在帝都曾是同事的米爾邦等人、故鄉法里海德的人們。
從那時起,自己到底改變了多少呢?
戰鬥的技術自是有長足的進步,可其他方面呢?他至今仍尚未完全看清自己的憧憬、願望的本質。但是藉由與凱娜莉等人相處,他寄望有朝一日將會明白。
「真正的騎士、呀!」
這個近來不曾想到的詞語,達繆倫試著將它說出口。今天,小隊不顧危險,救出了險些全軍覆沒的警備隊。那是真正的騎士所做的行為嗎?雖然他心裡覺得做了正確的事,但他實在不認為就因此,這件事就直接算是身為真正的騎士的證明。首先,照這道理那利比特斯等人也應能同樣如此主張。
還是說,達繆倫自問,在那瞬間,我們全員都曾是真正的騎士呢?僅在那個所有人都抱持著相同心情並肩作戰的片刻。
回想起那時的事,即使總是玩世不恭的達繆倫也忍不住感覺一陣熱從心頭湧現。自己所追求的,就是那個嗎?
希望是那樣,是那樣就好了,達繆倫心想。
又聽見了遠遠傳來的吼叫聲。
身體開始冷了,達繆倫決定回到建築物中。
他正打算走進延續至室內的通道,卻欸的一聲,停下了腳步。似乎有人在通道入口的陰影底下。那人靠著牆,定定地凝視著手中的某樣東西。看到她的表情悲喜交雜,達繆倫反射性地喊出一聲來:
「凱娜莉?」
被這麼一喚,對方驀然抬起頭。達繆倫似乎看到她的眼角有東西泛著光芒。
凱娜莉難得地有些慌張,將手裡的東西往背後一藏。
「——達繆倫!」
「……嗨。」
知道了對方是誰,他的小隊長面露些微尷尬之色。做著無聊傻事的達繆倫也一樣。
達繆倫對於她藏起的東西有些眼熟。以前在法里海德之時,他也常送這一類的物品給諸位千金。附著小小鏡子的化妝盒——一點也不適合戰場的物品、不像凱娜莉的物品——當然,這只是在東西隨身帶著走讓人看見,這樣的意義下。
達繆倫大略心裡有數。她大概又去見了那個情人吧。原本一定想在更和平的時候送給她的這個禮物,在這不知誰何時會喪命的狀況下,她的情人多半是想趁還能給的時候趕快交給她吧。
誰都無法責備此事,達鏐倫雖這麼想,腦海裡浮現的卻是那豔紅花朵的形象。
說些毫無關聯的話題,他欲將那副景象趕出腦海。
「……就算我們能成功脫逃,提姆薩的那些人沒問題嗎?」
「老實說,這真的不知道啊。只是現在的情況下如果我們前往那座城,毫無疑問地應該會把魔物也一併引過去。」
「還有,那個怪物也是、吧!」
凱娜莉神情一暗。
「那傢伙……那個怪物操縱著魔物群,這應該沒有錯,那各地的襲擊也是如此嗎?」
「可能吧!那傢伙,不然也有可能是那傢伙的同伴做的。」
無論是如何超乎常軌的怪物,既然實際存在,也沒道理認為只有那一隻。
「為什麼,那個怪物要做這些事呢?」
「天知道!只是那傢伙似乎打從心底憎恨著我們,甚至不一口氣殺了我們,反而刻意耗時費力地慢慢搞。」
回想起那個怪物的『聲音』,達繆倫不禁渾身打顫。
凱娜莉走過達繆倫身旁,遠眺城牆前方。如果是她也許能看透黑暗的彼方也不一定,達繆倫迷濛地想著。
「是什麼如此激怒了那隻怪物呢?如果弄清楚這一點,也許我們還能有些辦法的。」
凱娜莉仰望群山的方向,達繆倫的目光跟著追過去。遙遠的空中有點點微光閃爍,雖然和星星幾乎無法區分,不過那一定是提姆薩城裡的光。
沒能和那座城裡奇特的居民再多說些話,達繆倫感到有些遺憾。不使用魔導器,與其他都市都相距遙遠,他們究竟為什麼要在那樣的地方生活呢?他們對這次的戰鬥又作何感想呢?
也許有朝一日還有機會再訪。那時再向他們請教更多各式各樣的事情吧——如果這次成功死裡逃生的話。
達繆倫騷了搔頭,稍微猶豫了 一會兒後開口說道:
「呃,說這種干涉他人的話我自己也覺得不太好,可是……」
凱娜莉轉過身來。被那雙無論什麼事都正面接受的眼眸一望,達繆倫立刻就後悔自己將話說了出口。
「什麼?」
「……之後的脫逃作戰,我們不是負責殿後嗎?我知道考慮到其他人的能力這也沒辦法。可是,妳不是有重要的人在嗎?能不能就讓他和妳混在前鋒組裡啊?我想我們隊裡不會有人有怨言——」
「達繆倫!!」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大吼,達鏐倫吃了一驚。他是頭一回聽到她這樣的聲音。
「你是認真這麼說的嗎?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你還不了解我嗎?你覺得聽到這種話我會高興嗎?」
凱娜莉真的動怒了。是源於自傲受損的怒氣、被侮辱的怒氣。達繆倫領悟到自己做了最不該做的事情。
「不、我沒有那個意……對不起。」
達繆倫整個意志消沉了起來。尷尬的沉默流過。半晌,凱娜莉才開口說道:
「……對不起。你明明是關心我,我還對你生氣。你的心意我很高興,可是,」她筆直地定睛看著達繆倫說道:「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不能因為艱苦就半途而廢。」
「那就是——那就是『騎士』嗎?」
「對我來說是的。」
凱娜莉微微一笑,那是堅定之人的笑容。達繆倫真想痛毆自己一頓。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
在整個<要塞>忙於準備脫逃之時,克里提亞人赫爾墨斯一個人往地面層走去。
隨處皆是騎士或技術人員在收拾、運送著行裝。每個人都一語不發、默默地進行著工作。
這也難怪,赫爾墨斯面色沉痛地思考著。
豈止是知道了依賴的結界派不上用場,還必須主動捨棄<要塞>,到魔物萬頭攢動的野外去。要人別垂頭喪氣才是強人所難。
一想到結界魔導器,赫爾墨斯更是難以忍受。醉心於古代技術的他,一生純粹貢獻給了魔導器研究,不但有了劃時代的發現,還成功將一部分化作實用。
今天,這一切全都化為烏有。
他違背民族傳統,甚至著手不甚有意願的兵器開發,將一身奉獻給研究,這樣的結局真是太過痛苦。
不,赫爾墨斯心想。
(正因如此,所以這樣的結局才會到來。這是我所招致的,我必須贖罪。)
他想起了自己的贊助者。他和那名贊助者也許一步登天做了過於遙遠的夢。世界上存在著超乎人類智慧的力量,由於陷入夢境太深,他們太晚才發現了。
知道了事情真相,他的贊助者會如何行動呢?赫爾墨斯沒有把握。即使如此他也認為告知對方是自己的義務。為了不要重複三次錯誤,也為了不要再增加更多的犠牲。
沒多久他就發現了要找的人。
目光前方是凱娜莉與達繆倫。兩人似乎正要前往某處——大概是小隊的夥伴們身邊吧。赫爾墨斯開口出聲,兩人便停下來簡單打聲招呼。
赫爾墨斯將一本文件交給凱娜莉。那是列滿密密麻麻的手寫文字,將零散的紙張綑在一起的東西。她反射性地接下之後,表情詫異地問道:
「這是?」
「這是我的研究成果的匯總。請幫我交給騎士團長閣下。」
赫爾墨斯拿著文件的手顫抖著。雖然說得十分客氣,但記載於上的是他花費畢生努力與才智的結晶,說是他整個人生也不為過。古代文明、魔導器以及本回事態的真相,關於這些他的所知毫無遺漏地記載於此。
「您親自交給他不是比較好嗎?」
凱娜莉依舊不掩疑惑地說道。
「我沒有那個資格。」
赫爾墨斯搖搖頭。他無法將一切全盤說出告訴他們。赫爾墨斯選擇凱娜莉等人的理由,是因為他認為,他們回到帝都的可能性最高。若是率先對警備隊的救援有所行動並且成功的他們,也許能夠越過大群魔物與沙漠吧,赫爾墨斯這麼想。
然而一旦兩人知道了赫爾墨斯為何要這麼做,他們絕對不會原諒他吧。
「那個--我雖然不太清楚……可如果是關於那個怪物破壞結界一事,我想騎士團長也不會責怪你的吧!那種事誰也料想不到的!」
達鏐倫一邊搔著臉頰說道。
赫爾墨斯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說不定,是這樣呢。」
凱娜莉與達繆倫不禁互望了 一眼。像這樣彷彿看透一切、透徹達觀的笑容,兩人從未見過。「無論如何,還是希望能寄放在您那裡,拜託了。」
赫爾墨斯一個行禮,不讓凱娜莉有餘裕說出任何拒絕的話,旋即轉身離去。
「啊、等等……」
雖然隱約聽見了凱娜莉的聲音,但立刻被來來往往的人群所阻。確定了沒有人追來的跡象,赫爾墨斯便放心了。
他想起了家人。因他過分勤於研究,與家人相處的時光決計算不上充分。回想起來,也作了頗為任性自私的事。事到如今,悔恨之意痛切地席捲而來。
要想重新再來,一切都太遲了。
赫爾墨斯在心中向家人、向贊助者、向凱娜莉與達繆倫等騎士們以及這個世界,深深道了歉。
為終結的預感而渾身顫抖,赫爾墨斯的身影消失於<要塞>深處。
時間已到。
黑暗之中,騎士團依序離開了<要塞>.由於正面的閘門開關會伴隨著很大的聲響,於是他們使用一旁小型的側門。選擇下風處眺望著右手邊的平原,延著山麓前進。自己的鎧甲、腳步聲、馬匹的呼吸聲以及馬蹄聲,感覺一一聽來都十分大聲,騎士們不禁焦躁難耐。
身後<要塞>結界的光環依舊閃耀。雖是為了偽裝成困守城中,但不知那光芒是否會照出自己的身影,讓魔物容易察覺,一行人在意得靜不下心。
縱使黑夜暗沉視線不清,右手邊應是一望無際的魔物。至少在越過平原之前盼能盡量避免被魔物發現蹤跡。
負責殿後的凱娜莉等人最後才離開<要塞>.警備隊作為嚮導先行,遠征隊接在後方,以警備隊人員為主的傷者與技術人員則由遠征隊帶著前進。馬與馬車終究不足以負荷全員,包含凱娜莉小隊在內,大多數的人都是步行。此行逃難總計約有五、六百人。
凱娜莉的背囊中收著赫爾墨斯的文件。啟程之際她依舊遍尋不著赫爾墨斯的身影,這被單方面強加託付的文件,凱娜莉不得已只好帶在身上。
沒有月光的夜晚,騎士們幾乎是摸索著前進。十分詭異地任何事都沒有發生,連時間的感覺都曖昧了起來。一開始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注意是否有魔物襲來,但漸漸地也麻痺了。
不久後騎士們注意到,以夜空為背景聳立的黝黑山脈,其山麓的稜線表示了平原的終點逐漸接近了。
應該能就此平安逃離吧——每個人都不禁開始懷抱淡淡的期待,就在此時,突然響起魔物遠遠的吼叫聲。
一開始大家認為這只是魔物群中常見的普通吼叫。但是從第一聲吼叫之後立刻接著第二聲,接二連三的叫聲彷彿呼應一般持續不斷,聽到這裡騎士們終於發現情況有異。
第一聲是在山麓前端一帶響起,正好是騎士團的前鋒附近。隨著叫聲接續響起,位置延著左方山麓逐漸往平原中央移去。從騎士團的角度來看,感覺就像是在自己的左手方,由前往後魔物排列成隊依序吼叫一般。
叫聲終於在隊伍最尾端的凱娜莉等人附近響起。
「在那裡!」
當葛亞蒙指出立於崖上的黑影之時,凱娜莉早已將箭置於弦上。必殺的一箭貫穿而去,魔物一聲慘叫都沒有便整個翻倒滾落於地。然而吼叫聲的傳遞沒有中斷,繼續往後方傳了過去。
「那些傢伙、設了看守啊!」
達繆倫一邊取出自己的弓箭一邊說道。
「看來是這樣。小隊、備戰!」
像是回應此聲一般,魔物群醒了過來。彷彿是平原本身喧囂不已,浩瀚的啦哮聲轟然作響,回響於山峰,撼動夜空。
「與主隊匯合!大家不要散開!」
以凱娜莉的聲音為信號,行軍的嘈雜聲一 口氣高漲起來。
由於騎士團是依序離開<要塞>沿著山麓行進而來,隊伍前後延伸得十分長,這樣下去恐有側面受襲被截斷之虞。凱娜莉等人手持弓箭飛奔起來。這個情況下壓低腳步聲已經毫無意義。小隊一邊催促著走在前方的部隊,一邊往主隊追過去。
就在這段期間從右手邊可以感覺到轟然喧嚷的地鳴聲,猶如波濤一般席捲而來。
一片漆黑之中無數光點閃動。在領悟那是捕捉到貧瘠星光的魔物瞳孔之前,小隊已將箭一同射出。黑暗之中被貫穿的野獸發出哀鳴,被這些栽了跟斗的野獸絆住,其他魔物接二連三倒下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重複了幾次這樣的景況之後,凱娜莉小隊與前方利比特斯等人的部隊匯合了。然而也僅止於追上他們而已。在前鋒抵達平原出口之前,魔物已圍上前去,形成騎士團最擔憂的出口被堵之勢。一面為岩壁所阻擋,另外三面受魔物包圍,騎士團動彈不得。
「真是!就差那麼點的時候!」
達繆倫一邊施放弓箭一邊咒罵。
「我們這邊晚上的視力可是一整個不好哇!」葛亞蒙應聲道。
「不過,多虧牠們數量多,隨便射好像也不用擔心射偏呢!」
雖然開著玩笑,達繆倫額上還是浮現了汗珠。在黑暗中與壓倒性數量的魔物為敵混戰,犠牲超出白晝的警備隊恐怕是在所難免。
魔物湧來的轟隆聲距離越來越近。
在騎士們心想這正是緊要關頭之際,魔物的背後突然一陣明亮。接著是落雷般的爆炸聲。大地的一隅燃燒了起來,映照出無數魔物雜然擁擠的樣子。
光芒不只一道,而是陸續不斷地飛來,在魔物群當中炸裂。攻擊是從平原深處施放的,其中心可以望見那熟悉的光環。
「兵裝魔導器!?是從〈要塞>啊!」騎士中有人大喊。
「應該沒有什麼自動攻擊的裝置啊!有人留在< 要塞 > 裡嗎?」< 要塞 > 的技術人員在馬車上說道。
凱娜莉的腦海中忽地浮現了赫爾墨斯。那悲傷的表情、態度。背囊中,那文件似乎突然增添了幾分沉重。
「該不會……」
凱娜莉注意到達繆倫看著自己。他也神情陰鬱。兩人交換了無言的對話,有默契地點了點頭。這就是全部了。兩人硬逼著自己將意識拉回迫近的魔物身上。
<要塞>出乎意料的攻擊打亂了魔物的秩序。隊伍紊亂、統領指揮崩解的魔物群雖仍往騎士團逐漸逼近,但速度卻突然慢了下來。
另一方面,騎士團則是得到了莫大的勇氣。儘管不知是誰所為,騎士們依舊對掩護獻上了謝意。
「趁現在,突破出一個缺口!突擊!」
利比特斯連連發出號令,凱娜莉等人也聽見了。騎士們放聲高喝,往平原之外衝過去。
「就算我們順利出了平原,不知道牠們會追多遠哪!」
希蘇穆將手邊的獵物一劍擊倒,一邊說道。
「最好不要抱著過高的期待呢!」凱娜莉接著說。
她掛念的是平原前方相連的沙丘。與覆蓋著堅硬地面的平原相比,在沙地之上行軍速度將大幅降低,若是被纏追恐怕難以脫身。更何況,凱娜莉心想,沒有任何保證說在平原上的就是所有敵人了。
<要塞>發出的砲擊沒有絲毫鬆懈,確實地削弱了魔物的氣勢。在平原各處引起的大火也延燒至逃過爆炸的魔物身上,火焰映照出的魔物群身影早已大多秩序喪亂。
幸虧如此,彷彿整片平原逼近而來的魔物所造成的壓力大幅銳減,騎士團的突圍成功近在眼前。利比特斯口沫橫飛地大喊:
「再加把勁就好!不要停下來,前進!」
這時,達繆倫覺得似乎有東西遮掩了星光。也許是他看錯。但是當他回首看了一眼後頭遠方小小的<要塞>,他清楚地看出有某樣巨大的東西重疊在結界的光環上。
達繆倫驚恐萬分,差點將手中武器掉落地面,背頸一陣惡寒。
是那傢伙。
該告知大家嗎?達繆倫一瞬間心裡沒個主意。就算告知了大家,面對那個怪物又能奈牠何?
兵裝魔導器的砲擊猛然間停止了。其他察覺到的騎士也將注意力移至<要塞>.在騎士們凝望之時,<要塞>的結界消失了。達繆倫忍不住閉上雙眼——。
忽然間,漆黑深夜中出現了白晝。
以<要塞>為中心,無聲地產生了猛烈驚人的光芒亂舞。光芒滿照平原每一個角落,讓兩翼的山麓浮於遍布的光輝之上。由於太過耀眼眩目,不分騎士團或魔物,有眼之物皆無法直視,光是瞇起眼也嫌不足紛紛別過頭去。達繆倫連皮膚上都感受到了壓力。
那個怪物之前產生的若是小型的太陽,那麼此物就是太陽本身了。
瞇起雙眼,以手遮擋,達繆倫勉強透過指縫間望去,他感覺似乎看見了像是影子般的東西在閃耀的地獄中心掙扎著。
光輝更加膨脹,甚至映照出提姆薩的高峰。<要塞>周圍群山地表一同融於一片皎白之中。
一切聲音與形體都為光芒吞沒的那一瞬間,太陽炸裂開來。
宛如大地本身被粉碎了一般,巨大的聲音轟隆作響。數道光之海嘯撕裂地表,無數的魔物在其中化為塵土。
衝擊波穿過平原,那無形的鐵槌擊碎了未被燒死的野獸們,殘骸四散空中。群山地表龜裂,巨大的岩塊接二連三地崩落下來,遙遠空中的提姆薩城也為之撼動。
衝擊伴隨著地鳴聲往騎士團所在之處襲擊過來,讓騎士們裹足難前。紛落的落石讓騎士們將只能魔物扔在一旁四處逃竄。不過魔物也無暇襲擊騎士團。
由於這天地變異,讓早已失去控制的魔物們完全陷入了恐慌狀態。有的往各處四散奔逃,有的彼此咬噬,有的高聲鳴叫著往岩壁衝去將自己的身體撞碎——失去了無形意志的操控,魔物們在反動下甚至喪失了原本的獸性而發著狂。
「趁現在! 一 口氣衝過去!」
在空前的混亂之中,響起了利比特斯拼了命的大喊。聽到他的聲音騎士們回過神來,重整態勢,重新開始突擊。在不曾衰微的爆炸火焰照耀下,騎士們將魔物擊潰,終於從提姆薩山麓懷中逃出。
由沙丘平滑的稜線層層重疊而成的沙漠光景在眼前擴展開來。
「太好了!穿越平原啦!不過剛剛的爆炸究竟——」
「別停下腳步,就這樣往海邊前進吧。」
凱娜莉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制止了利比特斯的疑問。利比特斯翻了翻白眼,不過也感同意接受了提案。
隨後好一會兒,達繆倫與凱娜莉一語不發,兩人獻上了默禱。
為了那名出自謎般原因自願作為誘餌的克里提亞人。
「葛亞蒙被幹掉了。」
達繆倫說道,以半分欠缺感情的聲音。 「遺物是……?」凱娜莉問道。
「是他愛用的短劍。」
凱娜莉輕輕點了點頭。
他們四周好幾隻魔物的屍骸橫躺在地,濃稠的血液為乾涸的沙地吸乾,其中大多覆蓋著甲殼或鱗片。
當中混雜著鎧甲樣貌的屍骸間或倒臥於地。騎士們沒能將他們埋葬,僅默默一禮之後便離開了當地。
逃出提姆薩數小時後,騎士團依舊在漫長的沙漠夜裡徘徊。如同凱娜莉所擔心的,魔物群並沒有自此告終。
敵人早已在他們所到之處備好架勢。雖然沒有像平原上那樣整齊行進的魔物群,不過也給人周全地等在前方的印象。一點一滴地,騎士團的戰力確實逐漸減弱。加上沙地難以行走,傷者又多,前進的步伐較當初緩慢了許多。
為了能盡快早一步抵達海邊,騎士們連為死者弔唁都不被允許。
凱娜莉的小隊也無法避免犠牲。
如果隊員中出現死者,凱娜莉等人便將至少能作為遺物的物品帶走。這些物品雖然算不上多大的行李,可接下來的事誰也不知道。
離開<要塞>時將近六百人的騎士團,已經減少至半數約三百人。
海仍在遙遠的前方。越過沙丘吹拂而來的風沒有絲毫海潮的味道。
夥伴的死亡以及疲憊重重地壓在騎士們身上。
「還要爬過幾個沙丘才是海啊?來的時候有算一下就好啦!」
達繆倫努力開朗地說道,但不僅不合場面,只是強打精神的樣子任誰都一目瞭然。
「沙丘是不停變化外形的,算了也沒用吧。」希蘇穆淡淡回應。
黎明將近,在一點一點開始泛白的天空下,沙漠彷彿正緩緩起身,在達繆倫等人面前逐漸展露全貌。原本因漆黑一片而看不見的沙丘連綿無邊,讓騎士們心靈萎縮了起來。
「看不見海呢……」
凝神望向沙丘之間,索姆拉斯說道。
「方向應該沒有錯,遲早會看見的。」
凱娜莉的話與其說是回應索姆拉斯,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一邊警戒著可能隨時會從某處出現的魔物,徹夜未眠的強行軍,精神與身體都極度疲憊,每個人都到了臨界點。
儘管如此若是停下腳步,就只有等待死亡。騎士們連埋怨的力氣都沒有,繼續走著。
凱娜莉小隊依舊負責殿後。
達繆倫回頭一看,一行人走來的腳步化為了長長的軌跡,延伸至漫漫前方。提姆薩山早已不在視線範圍之內,除了那些足跡以外,沒有任何東西能表示出騎士們前進至此的方向。放眼四周盡是一成不變的沙丘。
不一會兒又從旁傳來了野獸的啼聲。
達繆倫等人將目光移過去之時,數個黑影也接二連三地越過了附近的沙丘,彷彿是在騎士團通過此地前,一直藏身於沙丘陰影處等著似的。
「敵人來襲!!」
有人叫道。
達繆倫察覺到那是凱娜莉的聲音,花了約莫一秒。
騎士們遲緩地將武器架起。
「是海!看見海了!」
在前頭沙丘上的達繆倫放聲大喊,聲音強而有力,讓人覺得不知道這精神打哪兒來的。
聽到這聲音,騎士們爭先恐後地奔上沙丘頂端,凝視著前方,確認屬實後大家異口同聲地揚起了歡聲。
儘管尚有一段距離,從沙丘與沙丘之間的確可窺見昏暗平緩的水平線。
騎士團雖滿身瘡痍,但來到此地終於看到了一絲希望。
就快日出了,對旅行於沙漠中的人來說陽光應是一大打擊,然而這一瞬間對騎士們來說只覺得是可喜可賀的象徵。
一名騎士為了通知在沙丘底下等待的夥伴們,返回原路走下了沙丘。
至此,騎士人數已減至將近百人。負傷加上疲勞,他們的損傷隨著魔物攻擊回數的累積,越是加速度地增加。
如今騎士團的指揮實質上是凱娜莉在擔任。利比特斯受了傷,在僅存的馬車上與其他的重傷者一同呻吟著。由於前一場戰鬥中最後一名治癒術師被殺害了,治療只能做到最基本的緊急处置。
馬匹也幾乎都失去了,一部分的馬車於是靠人力前進。這些馬車速度實在快不起來,此刻也在沙丘跟前的山麓待命,等著前鋒的消息。
其他的隊長們悉數戰死。那名口齒伶俐的<要塞>司令官大概也在一行人身後的無數沙丘之中,橫躺於某處陰影裡吧。
凱娜莉小隊則從殿後移至前鋒,半數已倒下,存約二十名。
「走吧。」
在凱娜莉的聲音下不知不覺恢復了些力氣。
抵達海邊估計需要兩小時,到了那兒就有艦隊在等著,搭上船艦兩週後就能返回帝都——。
儘管疲勞困頓得連揮去身上沾黏的血與沙都做不到,騎士們還是加快了腳步。
達繆倫看了看凱娜莉。這名指揮小隊,與大家一同作戰,如今統率著在場騎士團全員的女性,達繆倫對她重新抱起尊敬之意。
自從離開<要塞>以來一次也沒想起的念頭忽地閃過腦中。垂筒花,凱娜莉的紅花。她心中之人究竟是否還在這些倖存者中呢?從凱娜莉的表情上無從窺知。雖然無法向她探問,但達繆倫打從心底殷切希望能夠如此。
朝陽昇起。
光芒照在騎士們背後,在他們前方拉出長長的影子。然而達繆倫卻因為那令人眼熟的不祥影子身體一僵。
達繆倫腦中浮現某個單純的想法。
(日出不是那個方向。)
他一個回頭,那令人厭惡卻耳熟、銅鑼一般的轟然巨響與混雜著沙塵的熱風吹擊到他臉上。達繆倫被衝擊打倒在地,往沙丘的另一側滾落下去。數名騎士也遭受同樣處境。
此外還有許多東西飛落下來,碎散的車輪、變形的鎧甲,以及其他不知為何物的小東西。再來是如雨般落下的大量沙屑,有些還冒著火焰、拖著長長的煙,落在沙丘斜坡上乾燒著。
達繆倫一邊將進到口裡的碎沙吐出,一邊拼了命地奔上方才滾落的沙丘。
越過沙丘頂端的瞬間,他啞然無言。
沙丘與沙丘之間,以馬車為中心,友軍原本所在之處,那一帶的地面被挖了一個大洞,火焰狂暴地竄燒。火焰周圍雖散落著幾個類似人影的東西,但都毫無動靜。
連沙粒都為之燃燒的熾熱所匯聚的另一側,那雙不祥的巨大雙眼正瞪視著這裡。為自己所生出的火焰照亮的身影,正是魔物、死亡的太陽本身。
儘管身處<要塞>那場猛烈爆炸的中心,怪物卻不見分毫負傷的模樣。達繆倫被推入了暗澹的情緒中。
甚至有種錯覺,彷彿那雙炯炯的巨眼覆蓋了整個天空。
怪物後方整齊得十分詭異的一群魔物正在待命。
「怎麼會,到了這裡、都到了這裡——」
傳來了某人絕望的聲音。倖存的騎士們為眼前的光景大吃一驚,在沙丘上啞然失言。達繆倫在其中找到了凱娜莉的身影,放心地鬆了 一 口氣。
魔物群開始前進。
「……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打算折磨我們嗎!」
達繆倫感覺自己的聲音裡藏著怒氣。
凱娜莉回過神來,絞盡最後一絲僅有的力氣:
「集合!」
從爆炸中逃過一劫的騎士不滿四十人,幾乎都是原本在沙丘上的人。利比特斯所搭乘的馬車則消失了蹤影。
多虧處於先鋒之故,凱娜莉小隊大多數都逃過了方才的攻擊。他們立刻聚集到凱娜莉周圍,
擺好陣式。
弓箭幾乎耗盡。小隊隊員如今大多將弓掛回背上,手握一般騎士的劍。既然無法與弓箭好好分開使用,比起弓變形而成的劍,一般的劍更實在。
然而,只有凱娜莉打算繼續使用自己的弓箭到底。
已經沒有力氣主動出擊的騎士們於是留在沙丘上迎擊魔物。但是,無論是數量或氣勢都遠遠勝出的魔物轉瞬間便登上斜坡,發出了凶猛的嚎叫聲,向騎士團襲來。
戰鬥立即化為一片混戰。在魔物的壓迫下騎士們無法維持陣式,隊伍被截斷四散,人們一一倒地。
達繆倫等人發了狂地拼命戰鬥。然而每分每秒,身體都愈發沉重,劍揮舞的速度逐漸轉慢。那隻怪物一動也不動地定睛凝視著沙丘上的戰鬥。
「索姆拉斯!」
聽到凱娜莉的聲音,達繆倫一驚,往那方向看去,只見索姆拉斯被魔物打到在地。達繆倫拾起滾落腳邊的頭盔一擲,引開魔物的注意,同時飛奔過去將魔物的頭一斬而下。
「快起來!索姆——」
話只說到一半。索姆拉斯咽喉染滿鮮血疲軟地橫躺在地,看到達繆倫趕來正想微微一笑,卻永遠停住了。
「——!」
達繆倫迅速地一個動作,為索姆拉斯闔上雙眼,便離開了他身邊。默默歸隊的達繆倫,凱娜莉什麼也沒有追問。她身旁也有數張熟悉的面孔倒臥在地,沒了動靜。
騎士的吶喊、劍揮舞的聲音,全都被魔物的嚎叫所吞沒,變得越來越小聲。
「小隊長!達繆倫!」
一邊將魔物擊退,希蘇穆策馬而來。在這樣的狀況下竟然還有馬匹生還,達繆倫吃了 一驚。
希蘇穆來到凱娜莉身旁,下了馬。
「請騎著牠逃走吧!」
「什——你在說什麼?」
凱娜莉花了幾秒才理解話中含意。
「別說傻話了。我可是你們的長官哪!怎麼可能做得出這種事呢!」
凱娜莉雖面露怒色,希蘇穆卻不為所動。
「全軍覆沒只是遲早,無論指揮官在不在都是一樣的。可是,我們不能讓得救的可能性白白浪費。」「就算如此只有我逃走這——」
「只要有妳在,小隊就能重建。這樣的話就沒有任何白費了。我認為,這應該是妳的義務,小隊長!」
十分像個年長者告誡晚輩的語氣,希蘇穆說道。凱娜莉低下頭。儘管有魔物撲上來,但她頭也不回地就將牠一刀兩斷。
「我不是……我不是為了這樣的結果,成立這個小隊的。」
希蘇穆悲傷地微微一笑,儘管他鮮少有這樣不帶挖苦的純粹笑容。
「我知道,可結果就是如此。達繆倫!」
在背後聽著兩人的對話,一邊將魔物擊退的達繆倫回過頭來。
「這是副官的工作,好好做到最後啊!」
「……真是重責大任吶!」
達繆倫注意到馬鞍後面梆著一個不知是誰的背囊,似乎塞了不少東西進去裝得鼓鼓的。裡頭大概收著小隊大夥兒人的遺物吧——恐怕希蘇穆的也在其中。
達繆倫騎上了馬,並將凱娜莉也拉上馬背。凱娜莉默默無語地在他前頭坐下,淚水滴落在鞍上。
達繆倫默然向希蘇穆行禮。
希蘇穆也回了一禮,然後一個點頭便翻身往魔物之間衝了過去。他背上數道斜劃過肩的爪痕染得鮮紅,逐漸擴散。
俄頃,達繆倫注視著他的背影,不過看到有魔物注意到自己朝著這邊過來,他便踢了踢馬的側腹。
兩人騎乘的馬飛奔出去,將戰友拋在身後,朝著海邊前進。
不知不覺間,真正的破曉到來了。
達繆倫與凱娜莉一句話都沒有交談,不停策馬前進。馬匹縱使不適合在沙地奔跑,但也比步行快上了許多。
約莫越過了兩個大型沙丘之時,那銅鑼般的聲音再次於背後遠遠迴盪了起來。
兩人都沒有回過頭去。
像這樣感受著凱娜莉的體溫,達繆倫心裡十分難受。其實有名男子應該代替自己坐在這兒的,然而兩人卻將他留在綿延無邊的沙丘某處了。達繆倫遍尋不著任何話語能對凱娜莉說。
不知不覺間空氣中摻雜著海潮的香味,達繆倫方才初次察覺水平線高高升起在沙丘之上。
不久後隱隱約約似乎聽見了海潮聲隨風而至。
就快到了。那沙丘應該是最後一座,只要越過它應該就能看見艦隊了。能回去了——達繆倫心跳不已,一口氣爬上了沙丘。
大海在眼前擴展開來,占滿視野,與來時絲毫未變,滿滿的一片深邃靛青、寬廣無垠。
然而,艦隊卻不在那兒。達緣倫慌張地移動視線。
他忽地發現一直不發一語的凱娜莉,臉往某個方向望著,達繆倫於是也往那兒看去。
沙丘之下白色的海浪拍打著橫越的海岸。兩人似乎離艦隊停靠的地點有些偏移,他們視線前方的地形達繆倫還有印象。
不過有個來時沒有的東西。
海岸線的一部分,被挖了個精準如人造的巨大圓形,艦隊——傾斜、橫倒著,被燒盡成炭的船艦殘骸,就在那應是圓形中心的海面上。
遠征隊抵達<要塞>之際,艦隊恐怕早已被毀了吧。兩人默然無聲。達繆倫方才注意到自己流著淚水。
突然間巨大的影子從兩人上方投射下來。他們緩緩回過頭去。
在與沙丘頂端相同的高度,弓箭的射程距離上,那炯然的巨眼正看著這裡。牠扭動著形狀不定的褐色龐然巨體,悠然地浮在空中,支配著地面與天空。
牠必定是一直尾隨於後跟著來的。達繆倫用超越了恐懼與憤怒的腦袋思考著。即使怪物以那震耳欲聾的聲音啼叫著,他也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怪物緩緩地在空中扭起身體,忽地,牠的身體往反方向一轉。
達繆倫只見牠全身覆蓋的體毛豎起,然後就這樣離開了怪物的身體,朝著兩人湧來。
緊急間他抱著凱娜莉從馬上一躍而下。雖說是在沙地上,加上凱娜莉的體重,身體撞擊在地,達繆倫還是不禁悶哼了一聲。
馬匹的哀鳴則短短一聲便倏地中斷了。
兩人起身,只見眼前數十支長槍剌插於地。想通那是怪物施放的體毛,達繆倫不禁一陣顫慄。馬匹被密密麻麻的長槍貫穿,無法倒地便一命嗚呼。
夥伴們的遺物在周圍散落一地。
「還有這種把戲啊!」
怪物彷彿誇耀著勝利一般放聲啼叫。
「終於只剩下我們了呢。」
凱娜莉以乾澀的聲音說道。
數週前,離開帝都之時,遠征隊有千人以上的規模,小隊中也有五十餘人的夥伴,然而如今卻……
達繆倫再次想起凱娜莉的情人。離開<要塞>之後,『他』活到了哪一個刻呢?最後陪在凯娜莉身旁的人不是他而是自己,達繆倫發覺自己對於這個事實不僅僅是歉疚,還抱有扭曲的優越感,於是感到強烈的自我厭惡。
「不過妳也沒打算乖乖讓牠宰了吧?」
達繆倫竭盡全力用開朗的語氣說道,不只是對著凱娜莉,同時也為了鼓勵自己。
凱娜莉望著達_倫微微一笑。
「謝謝你陪在我身邊到這最後一刻。我很喜歡這樣的你呢。」
「我也喜歡妳啊,凯娜莉。」
兩人彼此傳遞了相同的話語卻是不同的心意。
此刻,只這麼一瞬間,達繆倫欲依著自己的心願去理解對方所言,他在心中乞求著凱娜莉與那未曾謀面的情人原諒。
怪物又扭起身子。
牠嚎叫一聲,體毛化成的無數長槍飛來,兩人分頭閃過。
長槍將近一半都剌進了柔軟的沙地,卻仍高過達繆倫聳然而立。
儘管沙地行動困難,兩人依舊持續閃躲著長槍。方才騎在馬上多少恢復了些許體力。
霎時間,沙丘宛若化為一片針山。
看到獵物的動作出乎意料地敏捷,怪物於是改變了做法。
怪物張開牠駭人的嘴,其深處燃起了火焰。小小的火球從裡頭不停散布出來。
伴隨著銅鑼般的聲響,到處發生爆炸,達繆倫被吹飛撞在地面上,受到衝擊喘不過氣來。身上覆蓋著沙塵,他正想起身,可劇烈的痛楚劃過全身。看來身體有好幾處骨折,由於痛處太多,都分不清是哪個部位了。
又看見那怪物扭起身來。達繆倫俯臥在地,想著這次終於要結束了,心底暗自有了覺悟。
「……真沒意思呢。」
就在這致命長槍施放的瞬間,凱娜莉一個閃身擋在前方。她將弓變形為劍,用難以置信的速度擊落了蜂擁而至的群槍。
達繆倫不禁看得出神,這時有股溫熱的東西落在他臉上。
紅豔得令人悚然心驚——這不屬於自己的血。他雖想出聲,卻因為劇烈的疼痛什麼都說不出□。
就在眼前,凱娜莉卻穩穩地、堅定地站在地面上。
達繆倫只看得見她的背影,儘管如此,任誰都能一眼看穿她並非毫髮無傷。滴落而下的血, 在在表示著傷口不淺、也不只一處。
背帶被撕碎,原本收著赫爾墨斯文件的背囊掉落一旁。
(不該是這樣的。)
達繆倫呻吟著。
(反過來了,應該不是這樣的!)
就算兩人終究難逃一死,他也希望是自己保護著她死去。
可是卻……
怪物張開了口。
可以窺見牠嘴裡火焰在燃燒,火焰越燒越盛。看來牠玩也玩夠了,似乎終於有意要做個了斷。
求妳快逃啊,凱娜莉。一秒也好求妳比我多活久一點——。
達繆倫拼了命地想要大喊,但光是開口便竭盡全力了。
然而凱娜莉卻將劍回復成弓,就這樣舉起弓箭,將不知預留在哪兒的箭置於弦上。箭上逐漸發出光芒。
彷彿是要趕上怪物愈發膨脹的火焰,凱娜莉的箭、弓、她的全身都開始散發光芒。
達繆倫回想起她曾經在帝都的森林施放的驚人招式。此刻眼前所為可是比那時候更加強烈的光輝。
那時候凱娜莉的體力消耗便已十分劇烈,如今這樣的狀態下,要是使出更多的力量後果會是如何?達繆倫無聲地吶喊著。
住手!
凱娜莉的光輝吞沒了她自己本身,強烈得達繆倫幾乎無法直視。
然後——。
彷彿說好了似的,怪物與凱娜莉同時施放了攻擊。
光。一切都看不見了。
熱。感覺背後灼燒了起來。
聲音。什麼都聽不見了。
最後衝擊到來,達繆倫從地面被挖起,像個小樹枝般彈跳翻滾著。他滾了好幾圈,身體大半都埋進了沙裡才終於停下來。
他覺得自己全身彷彿碎成萬段,不過同時也恢復了感覺。好不容易站起身來,達繆倫抬起頭。
眼前怪物依舊在那兒。
凱娜莉卻不在。
他發了狂般地四處張望,到處搜索她的身影,但除了受到衝擊隔了段距離的地方有被擊飛的背囊以外,找不到絲毫她的痕跡。
只剩達繆倫孤身一人。
怪物啼叫著。
絕望與超乎其上的濁黑怒氣布滿了達繆倫的心神。
他拔出劍,面對著根本攻擊不到的怪物擺好架式。呻吟聲從咬緊的牙間透了出來。
「——!!」
達繆倫揚起野獸般的吼叫聲往怪物衝去,淚水與憤怒讓他的視野模糊不清。
怪物悠然地扭起身體做為回應。
飛來的群槍神奇地看起來十分緩慢。一支一支,達繆倫一一閃過一邊往前衝去。一支擦過胸口,小隊的證明、羽毛的徽章被長槍削去,但他沒有停下腳步。
一支長槍從正面飛來,達繆倫揮劍一擋。
尖銳硬脆的聲音響起,達繆倫的動作停了下來。
有東西掉落在數步之外,是劍刃。
他感覺右手輕得不太對勁,一看,劍從中央附近斷成了兩半。
他生硬地將視線轉回前方,眼前長槍筆直地剌出,他順著長槍往下一看。
槍穿剌在達繆倫左胸上。
在理解發生了什麼事的同時,如同河水潰堤一般,鮮血從他胸口與口中湧了出來。
他不覺得痛,只是從腳底開始突然沒了力氣,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黑暗逐漸侵滲的感受。 達繆倫的視野中地面升高了起來。這是因為自己雙膝著地跪了下去,但他已經無法判斷了。怪物張開了口。將一切化為烏有的火焰。突然間,火焰往上一偏。
達繆倫頭頂上一道影子掠過。
意識被黑暗吞沒的前一刻,他似乎看到某個擁有巨大羽翼的東西與怪物激烈地衝突,他似乎看到金黃與雪白色的背後,紅與黑交織的人影,還有銀色的長髮飄然翻飛。
所有的感覺就此中斷。
達繆倫死了。
3
什麼都看不見。
黑暗纏繞全身,不僅身體動彈不得連眨個眼都辦不到。看不見,聽不見。
誰、有誰在嗎?回答我,救救我,誰來……
黑暗之中傳來了回應。
除了你沒有別人了。
達繆倫放聲呼號。
回過神來自己正仰望著天花板。
有些眼熟的裝潢。
只稍微想動動身體便全身一陣劇痛,渾身僵硬。
抓不準時間的感覺。
多久沒進食了呢?由於空腹腦袋昏昏沉沉的。
他模模糊糊地了解到自己似乎是蓋著毯子躺在床上。費盡艱辛終於坐起身來,他重新看了看四周。
是個十分單調枯燥的房間。灰泥漆牆的狹窄空間中,除了他自己所躺的這張床外,只有個小型的架子。牆上一角有個小小的鑿窗供照明,但是從這裡看不見外頭。
門上有個探看的小窗,現在緊緊關著,彷彿是要把外界隔離開來。
他重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樣子,毛毯下幾乎一絲不掛,取而代之的是到處纏滿了繃帶,露出肌膚的地方反而少。
一切都讓人覺得缺乏現實感。這是那兒呢?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呢?腦袋半分朦朧地,他摸索著記憶中的線索。
騎士的生活、凱娜莉小隊、船旅、德斯耶爾之戰,那些全是夢嗎?
達繆倫睜大了眼睛,眉間刻著深深的皺褶。
那怎會是夢!
他的意識突然清醒過來,所有的感覺都恢復了。同時那慘劇的記憶、痛苦、絕望,全都一口氣襲來。
分享著驕傲與榮耀的夥伴們、他們的死、凱娜莉的死。
死---!
達繆倫看了看自己包著繃帶的胸口,指尖顫抖著觸碰左胸,繃帶下有某種東西堅硬的觸感。他欲將繃帶扯下,不過由於固定得十分牢固,捲了好幾層,實在很難解開。達繆倫焦躁起來。
連扯帶撕地,他好不容易將上半身的繃帶大致都取下,他一看到顯露出來的東西不禁啞然失語。
「這什麼啊……」
他用手指輕輕觸摸,堅硬而光滑的觸感,受到他的體溫傳導,帶著微溫。
「這是什麼東西啊」
達繆倫大喊。
左胸,他的生命與死亡的記憶同居之所,貼附著某種分不清是機械還是裝飾品的金屬圓盤。
圓盤周圍有幾束彎刀般的『腳』延伸成螺旋狀,同樣附著於胸口,描繪出漩渦的圖樣。圓盤中心則鑲嵌著一顆紅寶石般不小的圓珠,光芒在深處閃爍不止。
當他發現那光芒的閃爍竟與自己的脈搏完全一致,達繆倫不禁全身寒毛直豎。
他反射性地將指甲往圓盤邊緣一抓,想將它剝下,卻被金屬所阻擋。達繆倫愕然失色。圓盤——外觀雖然的確是圓盤——不僅僅是附著於皮膚之上,而是陷入血肉中,深深紮根於體內。
他腦海中閃過最後一瞬間的記憶。浮在空中的可怖怪物;從那怪物身上施放的體毛,如長槍般剌穿了自己的身體;傾瀉一地的鮮紅液體;受到破壞而失去的器官;在心與身體上開的洞穴; 滲入體內的冰冷黑暗——。
怎麼可能。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開始抓撓胸口,皮膚受了傷滲出血來,他也毫不在意。他只想盡快將這令人厭惡的物體取下。取下來,然後——。
「你在做什麼!」
嚴厲的聲音突然當頭落下,達繆倫回過神來。
不知是何時進來的,床邊仔立著一名風采堂堂的軍人。
「亞雷克榭騎士團長……」
達繆倫喃喃低語,連行禮都忘了。亞雷克榭表情嚴峻地說道:「在那樣眾多的犠牲中,可只有你一個人得救了!而你卻想放棄它嗎P」
「得救……?」
聽見這句話,達繆倫感到強烈的違和感。
亞雷克榭點點頭。仔細一看,他臉上刻著深深的憔悴陰影,眼窩凹陷,雙頰削瘦,肌膚了無生氣。達繆倫記憶中的亞雷克榭可是無論何時何地都朝氣蓬勃神采奕奕的人物,現在卻憔悴得面目全非。
亞雷克榭看到達繆倫手的動作停了下來,便以幾分平穩的語氣說道:
「其實原本是想等穩定下來再依序向你說明的……首先,在你胸口的東西是心臟魔導器,是為了彌補肉體,我的朋友製作而成的新魔導器。」
「心臟……魔導器。」
「聽了半途而返的人們呈上來的報告,我才領悟到襲擊我們的威脅超乎想像。我們立刻召集了能調派的最大戰力一同去追你們,但太遲了。」
亞雷克榭在房裡一邊來回踱步一邊說道。達繆倫的目光並沒有看著他。
「我們抵達之時,已經沒有生還者了。有可能嘗試回生的人也寥寥無幾,成功的僅有你一人而已。」
自己一人。從別人口中一說出來,又是一次毫不留情地鞭笞著達繆倫的心。
他想起了那個怪物的火焰。別說回生了,遭受那樣的攻擊什麼都不可能留下的。
「……就算如此,進行移植治療後到你現在醒過來也已經過了兩週,這期間我們已經離開德斯耶爾,回到札菲雅斯了。」
啊啊,原來這裡是帝都啊,難怪覺得眼熟,達繆倫心想。回來了,踏上旅程的千人之中,就只有自己。
「包括你所處的部隊、遠征隊、<要塞>的警衛隊,全都是我的責任。我不會要你原諒,你有權利恨我。」
這些話達繆倫只是聽而不聞。那是超出這個次元的事件,那不是以人類之力能奈何的存在。 對曾實際經歷過的他來說,同為人類彼此責怪是毫無意義的。
「戰鬥……那些魔物怎麼樣了呢?」
達繆倫聲音飄虛地問道。他畢竟曾奮力一戰,若說仍有懸念,也只有戰鬥的結果了。亞雷克榭點點頭。
「在德斯耶爾進行救援作業之時,確認了某個巨大魔物的死亡。然而沒有發生任何其他魔物有組織性的攻擊。根據報告,幾乎在同一時間,各地魔物的活動也都終止了。詳細的分析現在才要開始討論,不過和那巨大魔物之死有關的可能性很高。總之,我認為眼前的危機已經解除了。」
巨大的魔物,除了那怪物之外不作他想。從亞雷克榭的口吻看來,應該不可能會是騎士團殲滅的,達繆倫也不認為騎士團辦得到。
在德斯耶爾最後見到的光景閃過他腦海。紅與黑,以及銀白色的人影。
——杜克。一定是那名男子所為,達繆倫抱持著近乎深信不疑的想法。
總之,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達繆倫目光遙遠。
「接下來是想與你商量,」亞雷克榭話鋒一轉:「這次,騎士團所受到的損害甚鉅,重整態勢是當務之急。因此一身為那支小隊唯一的倖存者,請你務必協力重建部隊。」
「……我做不到。」
「你果然不願再與我——」
達繆倫搖搖頭。
「不是那個問題,是我……再也沒有理由了。」
達繆倫說道,聲音細微得近乎耳語。聽著亞雷克榭所說的話,他注意到自己心中已經什麼也不剩了。曾經驅動他,他心中巨大的動力已經失去了。騎士團長的邀約只空虚地穿過他心中,引不起任何回響。
「我要回故鄉,回法里海德。往後的事我之後再作考慮。」
一聽到他的話,亞雷克榭露出了沉痛的表情閉上雙眼。
「很遺憾的,法里海德已經消失了。」
「消失……?」
「被破壞了。不只是法里海德,我們還失去了耶魯卡巴爾杰和佩爾雷斯特,連結界魔導器一併全被破壞殆盡。」
「居民呢?」達繆倫恍惚地開口問道。
「搜索隊沒有發現生還者。」
「……」
從出生到短短一年多之前自己所生活的城市、城市裡的居民一切全都消失無蹤了,一般人聽到這種話應該根本無法想像吧。
但達繆倫在德斯耶爾有過那樣的經歷。
(要是受到那樣的力量攻擊——)
自從離開故鄉之後沒認真想念過的父親,史帕爾德的臉浮現在達繆倫腦海裡。家人、一直以來的下人們、親朋好友、無聊的『敵人』們、熟悉的街道與建築,這些都一一浮現。而今聽聞這一切皆已不復存在。
在德斯耶爾他失去了認識現在的自己的人們,如今,他又失去了認識以往的自己的人們。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認識自己的人了。這個想法將他心中最後僅存的碎片吹得煙消雲散。
「……拜託把這東西停下來」,達繆倫摸著左胸,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什麼?」
「我已經死了。我不想靠這種冒牌心臟勉強活下去。我不想離開大家,我不要。」
彷彿是向不在場的某人輕聲耳語般的聲音。
亞雷克榭閉上眼一聲嘆息。
「這話你聽起來一定十分傲慢吧,」他繼續說道:「但我用盡一切方法可不是為了讓你再死一次……」
亞雷克榭將手伸進懷中,拿出了一個手掌般大小的裝置,並將它放在達繆倫身旁。
「那是魔導器的控制裝置,照上面所寫的順序操作的話也可以讓它停止。」
騎士團長沒打算把話說白。
「我會再來的。無論如何,到你完全康復也應該還需要再一陣子。——治癒術師的話你就聽吧。」
離去之際,亞雷克榭在門前停下腳步說道
「只有這個我希望你記住,那就是我需要你。」
關門聲響起。達繆倫再次被一個人留在房裡。
他伸手拿起亞雷克榭留下的裝置,為了避免操作失誤,操作的方法本身十分簡易。
(死……)
雖然對亞雷克榭說了那些話,但達繆倫並不是真心想死,更正確地說,他沒有想死,也沒有想活下去,怎樣都好,一切的意志與欲望都從他心中消失了。
達繆倫面無表情地操弄著裝置,依照所寫的順序進行,打算做最後一個動作。
他做不到。就這樣好長一段時間,他彷彿凝固了似的一動也不動。
淚水滴落了下來。
不久後,房裡傳出了很低很低的嗚咽聲。
離開達繆倫的病房後,亞雷克榭臉上苦惱的神色依舊沒有消失。
無庸置疑地他在這次戰爭中犯錯失敗了。由於誤判『敵人』,他失去了許多原應與他共築未來的有為人才。
對達繆倫進行的治療,也算是他所能做的補償的一環,可事到如今這究竟是否正確,他也無法確信。
亞雷克榭並非神仙,即使他被譽為文武全才,<帝國>中無人能出其右,但他依舊只是平凡的人類。這次的事件讓他痛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他對達繆倫所言之中,只有一樣是謊話??藉由移植魔導器得以延長壽命的還有一人。但是那名男子在德斯耶爾的慘劇之後,精神上也遭受過深的創傷。若是讓兩人相見,情況只會更加惡化吧。
多麼諷剌。
亞雷克榭眉間的皺紋更深了。
原本對人類來說應成為嶄新福音的心臟魔導器,僅僅兩名成功的例子,竟然都喪失了求生意志。
然而無暇嘆息了。根據他的友人所遺留下的文件,他知道了『敵人』為何物。一想到付出的犠牲之大,這怎能置之不理。
敵方眾多而我方勢薄。儘管如此,就算無人分擔重擔,他也無意停下腳步。
戰鬥尚未結束。
4
「又不在了!」
低頭看著空蕩蕩的床,護士嘀咕道。
「怎麼啦?」
一名治癒術師正好經過,從門外探頭進來。
「這裡的傷患不在啦!我給他送晚餐過來,他卻不知道跑哪去了。」
「不老是這樣嗎?用不著擔心他遲早會回來的啦!反正他也出不了騎士團本部,你就放著,他自己會吃的吧丨。」
「也是啦!」
護士決定聽從同事的建議。
她將盛裝著食物的盤子放在床上,離開了房間。護士與治癒術師說話的聲音在走廊上逐漸遠去。
「話說回來,那名傷患到現在都還不肯開口呢——」
可以聽見聲音,像是耳語般,幾乎無法聽見的聲音。雖不知是誰,但覺得十分熟悉。
達繆倫彷彿被那聲音所引導,緩緩地、緩緩地走著。自己走在何處他毫不在意,要走向何方他也沒有興趣。
偶爾,擦身而過的人影向他投來幾分異樣的眼光,他也不放在心上,以半分像是夢遊似的無助腳步不停走著。
自從亞雷克榭探望以來,達繆倫成天反反覆覆地將那裝置拿在手中操弄又放回原處。
他的傷都痊癒了,心卻還是死的。
像是受到『聲音』吸引,達繆倫時常溜出病房,久的話一整晚都在騎士團本部中徘徊遊蕩。原本應該熟知的建築物,成了每回都會變化樣貌的迷宮。
與以往相較,騎士的身影減少了許多,達繆倫也不曾注意。他雖然睜著眼,卻宛若什麼都看不見。
不知是怎麼走的,等他回過神來,自己來到了一個熟悉的房前。
門沒有鎖上,輕輕一推,達繆倫走了進去。
「唷!達繆倫!」
「走囉,達繆倫,陪我一起去。」
「達繆倫,上次送到的弓箭——」
熟稔親切的成員們曾在房裡來來去去,達繆倫對他們的笑容報以微笑。
然而,寒冷的房裡只有達繆倫一人獨自仔立。
房間裡一個人都沒有。
燈也沒有點上,不過從走廊照進來的光線便已足夠。
房間中的時間彷彿靜止了 一般。
牆邊堆積著裝滿了物品用具的箱子。桌上的花瓶中,花朵已枯萎凋零,引人追思它曾經的红艳。
達繆倫伸手抓住那乾枯轉褐的花,它隨著細微的聲音,碎散飄零一地。
這是間陌生的房間,與他毫無關聯的房間。
達繆倫出了房門。
不知不覺間建築物中沒了人影,燈光也暗了下來。
他來到迴廊。並排的梁柱落下間隔相等的影子,在地面上繪出令人炫惑的圖樣,達繆倫徘徊其中
在他的視野角落忽地有東西閃動過去,已死的心不知為何受其牽引,達繆倫往那方向看去。月光之下,一瞬間銀白色翩然飄過。
又聽見了『聲音』。
『聲音』引誘著他。
宛如受到燈火吸引的飛蛾一般,達繆倫邁出腳步。
他走在挑高的走廊上,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兒的。
只是這樣繼續前進的話,就能見到那銀白的身影。
達繆倫覺得『聲音』似乎是這麼說的。
儘管走在漫長的走廊上,他也不以為苦。
彆過轉角,他差點踢到某樣東西。
有人倒在走廊上,達繆倫發現那人身著熟悉的鎧甲,他走過那人身旁。
再往前走一段,又有人倒在地上。
再往前進又是一個人。達繆倫繼續走著。
越往前走,倒下的人越來越多。達繆倫緩步避開他們繼續前進。
到處是一片赤紅映入眼簾,鮮豔而美麗,卻有些令人害怕的顏色。達繆倫覺得似乎在哪兒看過那顏色。
不久後,達繆倫來到獨一無一 一的巨大門扉前。門半掩著,四周又有許多人倒在地上。
他走進裡頭。
大廳寬敞無比,感覺能容納下數戶房屋。那片赤紅在地板上四處擴散,每一處附近都有人倒在地面。
大廳深處,十名左右的人僵持在那。達繆倫往那方向走去。
被人群包圍,那片銀白色——身著紅與黑,銀白長髮的人物站在中央。
「杜克……」
達繆倫聽見『聲音』這麼說道。他恍恍惚惚地發現,原來那是自己的聲音。
杜克手裡握著一把劍,形狀十分奇特,蒼白的臉依舊面無表情,但達繆倫卻覺得似乎看見了其中蘊藏著激烈沸騰的某種意志。
一名好像在哪兒曾經見過的老人癱坐在杜克腳邊。杜克瞪視著他,老人像是被投入火中的紙屑般縮成一團。
「這把劍我就收下了。一想到你們的背信忘義,這代價還便宜了你們。」
杜克說道,聲音彷彿是帶來冬日枯寂的蕭瑟寒風。
「可、可是,那、那把劍是<帝國>的——」
老人扯著一張慘白又浮現著老人斑的臉,費盡全力地提出抗議。
然而杜克毫不在乎地背對老人轉過身去,包圍著他的人一同往後一退。
「等、等等!朕是為了<帝國>著想——你、你也身為人類的話應該能了解……」
「<帝國>?人類?」
杜克回頭看著老人,猶如冰凍的火焰一般斥聲道:
「聽著!遺忘背棄了遠古的約定,只想著中飽私囊,無止盡地貪求之人如果稱為人類,那麼我在此宣言與他們訣別!你們在這渺小窮困的結界裡無論做什麼都與我無關,但若是再想從這裡爬出去,要知道那時我將會成為你們的敵人!永別了。」
老人灰心喪志地垂下頭,杜克對他不屑一顧,邁步離去。人們像是被無形的手推開似地,將路讓出。
達繆倫完全無法理解杜克話中含意,只是依然猶如在夢中一般,感覺到那其中蘊藏著無窮無盡的怒意。
儘管杜克朝著自己的方向走來,達繆倫也彷若置身事外地看著。
杜克注意到了達繆倫,那雙無可比擬的眼阵將達繆倫完全捕捉住。達繆倫卻紋風不動毫無反應。大廳深處人們將不省人事的老人抱了起來。
整整一秒,杜克定睛看著達繆倫。
然後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
「死人嗎。」
毫無備戰之姿,杜克從達繆倫身旁走過,穿過門扉消失了蹤影。
沒多久,人們追著杜克衝出門外,沒有人注意到達繆倫。
達繆倫則是佇立在原地,他的眼神中恢復了些許理性。
這裡是哪兒——傳聞中盛名遠播的謁見之間——他認了出來,同時理解到四處橫倒在地的是守護皇宮的禁衛兵。
腦海中,杜克方才告知的話語反覆回響著。
禁衛兵終於注意到達繆倫的存在,激動地盤問著他。
達繆倫只是沉默不語。
禁衛兵將他制伏。他毫不抵抗,嘴角浮現淺淺的笑意。
死人。
儘管被眾人圍擊,達繆倫卻沉浸在安穩的滿足感之中。
他終於知道了自己是誰。
「該怎麼做,你有答案了嗎?」
亞雷克榭對達繆倫說道。兩人在達繆倫的病房裡。
那天晚上,達繆倫險些被送進監獄裡。不過亞雷克榭得知發生騷動趕了過來,由於他從中斡旋,達繆倫總算得以在當晚回到病房裡。
隔天一早,亞雷克榭便來探看達繆倫。兩人都無意提及那場騷動。
「騎士團的重建不能再等了,還有許多非做不可的事堆積如山。若是你有意活下去,請務必協助我們。」
「……為什麼是我呢?」
騎士團長依舊站在一旁,達繆倫自己坐起身來向他問道。
在達繆倫的聲音中感覺到些微的變化,亞雷克榭蹙起眉頭。
「我之前也說過,因為你是那支小隊唯一的生還者。而且,你的能力,我自己也親身見識過,你忘了嗎?」
達繆倫回想起以前隸屬於凱娜莉小隊之時,曾經和亞雷克榭過招一戰,才短短幾個月前的事,卻感覺十分遙遠。
「的確,你失去的實在太多,可儘管如此也應該還有能做的事啊!」
達鏐倫沒有回答。
「凱娜莉也會這麼希望的,不是嗎?達繆倫?」
聽到這話,達鏐倫回以淺淺一笑。
死者沒有任何希望。
亞雷克榭究竟以為自己在和誰說話呢?達鏐倫湧起一股可笑之感——雖然與可笑原本的意義有所不同。
達繆倫緩緩望向亞雷克榭,眼神中的某種因素讓亞雷克榭感到有些退縮。
「達繆倫·亞特邁斯已經死了喔,騎士團長!」
達繆倫說道,彷彿事不關己,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一般。
「不准說這種話!你就在我眼前活得好好的!」
「那是假的啊,是這個機關的假象。」
達繆倫隔著病袍將手放在左胸口,雖然幾乎微弱得可以忽視,但依舊能夠感受到微微的震动。
他身旁放著心臟魔導器的控制裝置,數度拿起,結果卻不曾操作到最後的裝置。
為什麼總是無法完成最後的步驟,達繆倫現在懂了。
死人無需再死一次。
「就算是借助魔導器的力量,活著就是活著,並沒有什麼不同。」
「我已經死了,」達繆倫靜靜地重複說道:「達繆倫·亞特邁斯已經不在了。」
「你夠了!」
亞雷克榭怒吼著,無論是騎士抑或評議會老奸巨滑的議員都不禁為之震懾,騎士團長亞雷克榭。迪諾伊亞的朗聲一喝。然而達鏐倫卻像是牆上的塗鴉一般,一動也不動。
亞雷克榭不以為意繼續說道
「在這次的事件中喪失了無數的生命,無論是騎士或是市民,其中可沒有一個人是想死而死去的,不管你希不希望,我們只要活下來,對死去的人就背負著義務!」
亞雷克榭閉上眼,回想起他曾描繪的未來,如今那都成了充滿苦愁的回憶。
「你們的小隊是我的夢想,你們應該會是為千年來僵化日漸衰老的<帝國>帶來新新氣息,那最初的一步,你們將打破陳年舊習,成為新時代的先驅。然後有朝一日,為所有的人帶來真正的繁榮,甚至凌駕於據說曾將腳步延伸至繁星之上的古代世界!這就是我的願望。」
然而當亞雷克榭睜開眼,只見達繆倫心不在焉地操弄著控制裝置。亞雷克榭從他手中奪走裝置,但達繆倫只是盯著空蕩蕩的雙手。
「達繆倫死了,是嗎?既然你這麼堅持到底,那也無所謂。但是你還活著,活得好好的!沒有停下你胸口的魔導器,活得好好的,還需要更多證據嗎?無妨,既然你說達繆倫死了,那也沒關係。可既然你無意再死一次,我就要讓你過著新生!名字也好我什麼都給你!看我這邊!助我 一臂之力!!」
亞雷克榭的聲音中已經沒有了告誡之意,只是全然的怒氣,擁有意志與理想的人,對於消極
無為、缺乏理解所表現出的怒氣。達繆倫自然無從得知,亞雷克榭正透過他,譴責著<帝國>本身。
達繆倫從未見過亞雷克榭如此暢言,豈止如此,就算尋遍<帝國>也找不到這樣的人。騎士團長意外地將自己的信念、深藏的想法吐露了出來。
但是達繆倫並沒有為這番話所打動。無論亞雷克榭吐露的話語是多麼銳利的弓箭,既然他這個標靶不存在也是徒然。他不過是戴上了達繆倫這個假面具的一團虛空罷了。
不過亞雷克榭所施放的意志之熱動搖了達繆倫,不是他的心,而是他空殼般的身體,而且是那麼地微弱。
既然亞雷克榭說要再給予他一些什麼,他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真正的騎士。忽地,這詞語像是遠方的雨,回響於達繆倫空虛的精神中。以前曾一度差點把握住的意義,從他手中悄然滑落。
朝著無人的方向,達繆倫面露讓人不悅的輕笑,漠然說道:
「——如您所願。」
亞雷克榭壓抑的怒氣讓他雙頰微顫。
「我確實聽到你的話了。既然你已經決定,就算是強迫我也要讓你好好工作。如果不要的話——你就盡早使用那裝置吧!」
臨走前丟下一句話,亞雷克榭將裝置往病床上一扔,不等達繆倫回應便翻身出了房間。房門砰的一聲關上。
達繆倫沒有目送他的背影,只是面無表情地望向掌管著自己心臟的裝置,隔著毛巾在自己雙腿間滾動。
數日後,達繆倫身邊送來了 一份文件。
十分慎重地,由騎士團長親自署名為機密文件的資料,內容記載著一名人物的經歷。
為<帝國>帶來災禍的魔物,與其抗爭,少數生還的騎士其中一人。平民出身,卻擁有卓越的身手與見識,等等。
乍看之下,資料陳述得煞有其事,實際上,具體的內容皆謹慎地避而不談。若是細心閱讀,便可發現寫的盡是些模稜兩可的事。
然而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樣的人物並不存在。
現在尚未。
這是今後將出現的存在。
資料最上方記載著這樣的名字。
他試著唸出聲來。
「修凡·奧爾崔因。」
那是他新的名字、新的過去、薪新未來的根基。
再一次,試著說道:修凡。直到舌頭與意識熟悉為止不停重複、再重複,說了好幾次。
修凡、修凡、修凡……
每當重複一次,他便感覺到心中某個巨大的洞穴逐漸被掩蓋住。
達繆倫已經不在了。
達繆倫死了。
違和感消失。
「修凡。奧爾崔因。」
從往至今、從今以後,這都是他的名字。
達綴倫已經死了。
不久之後,臥病在床的皇帝宣告駕崩。
『宵星傳奇虛空的假面下』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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