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12335|回复: 59
收起左侧

[MW文库] [负犬小说组]许爱之岛[杉井光][台.简.繁] [TXT](附下载)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2-12-13 12: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许爱之岛

———————————————————
负犬小说组录入
作者:杉井光
译者:丁雍
图源:壱级天灾
录入:壱级天灾
修图:壱级天灾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爱情,究竟是什么?
  爱情,或许如你所想的一样……

  传说。在太平洋正中央有一座奇妙的无名小岛。
  传说,只要能进入岛上的教堂,一切的爱都将能被允许。
  传说,只要两人真心相爱,教堂的门 便将为恋人们开启。

  在太平洋正中央,有一座奇妙的无名小岛。
  岛上四季如夏,岛的尽头有座教堂,里面住着一位神父。
  在那座岛上,无论是何种身份的两人,
  其爱情都能够被允许,受到祝福,
  并在该处举行结婚典礼——前提是两人必须真心相爱。
  探访该岛的人们,
  有人是为了证明艾的存在,
  有人是为了证明爱不存在。
  错失各种事物的饥渴人们,其生命和时间在该地交错……

  ——你所失去的一切、追寻的一切,全部都在那里……在那座奇妙的爱之岛。


  作者
  杉井 光 Hikaru Sugii
  1978年生于东京都稻城市。高中毕业后,在麻将庄工作的同时持续音乐活动,后来乐团解散却成为开始执笔写小说的契机,2005年以《火目的巫女》拿下第12届电击小说大赏的「银赏」。之后,持续发表风格多元的作品。着有《请记得我》、《神的记事本》、《离别的钢琴奏鸣曲》(台湾角川)等书。

  译者
  丁雍
  辅仁大学翻译学研究所毕,专业文字工。现居于太平洋上的某座小岛,每天也都在与爱(?)的翻译搏斗。

下载:http://dl.vmall.com/c03423q3z1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db32e1c1/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shareid=164455&uk=1310265586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50 收起 理由
肥王 + 50 小说转载奖励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3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而到了最后,你所得到的爱其实等于你所付出的爱。
  〈The End〉 Lennon & McCartney

  1

  关于那座奇妙岛屿的故事,我是从父亲口中得知的。当然,那时他偶尔还会回家看我,那年我十一岁。
  「那座岛上四季如夏,周围是一整片雪白的沙滩和颜色有如昆虫血液的珊瑚礁。岛的尽头有座教堂,里面住着一位年龄和出生地都如谜一般的神父。他为我们举行婚礼,岛上的所有居民也都前来致上祝福。」
  「举行婚礼?可是爸爸和妈妈不是不伦恋吗?」
  父亲仰躺在房里的床舖,而我正跨坐在他的身上,只见他露出相当痛苦的表情。我披散着头发,发梢柔柔地撩拨着父亲的颈项。
  「在日本的法律上是这样啦……」父亲冷淡地答道:「不过那里是座特别的岛屿,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
  「为什么?」
  「在那座岛上,无论两个人是何种关系都可以结婚。男同性恋也好,女同性恋也好,在那座岛上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当然不伦恋也是,即使结过婚另有老婆,或是两人间有血缘关系也无所谓……」
  「这么说来……亲生父女也可以罗?」
  父亲露出仿佛不小心舔到十圆硬币般的表情,点了点头。
  「但是有一个条件——神父是这么说的。」
  「什么条件?」
  「两个人必须真心相爱。」
  我将手伸至父亲的锁骨一带,细数着玻璃窗外的蝉鸣,感受两人汗水交融的感觉。怎么,又是爱吗?
  「要怎样确认有没有达成那项条件呢?」
  即使是像这样的肢体接触,都无法让我确认爸爸是否爱着我,那位神父又如何能够得知呢?
  「反正他就是知道啦!因为上帝跟他同在啊。」
  当时我对于上帝的印象,就是一只寻找松露的母猪——这是因为学校保健室的老师曾经这么告诉我。据说那种贵得要死的蕈类气味,就像公猪身上散发出的费洛蒙。那是人类闻不到的、爱的气息。
  「我一点也不相信那种事,但你母亲倒是相信了。大概是因为对一直隐瞒众人的性爱关系感到不安,所以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同吧?」
  「所以爸爸和妈妈在那里获得认同了吗?」
  父亲移开了视线。
  「我对你母亲根本没有特别的好恶感情,所以才会生出像你这样的小孩!」
  明明一个月见不到一次面,父亲那天的态度依然非常冷淡,说得好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出生于世上似的,让我难过得想哭。
  父母从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都不在身边,祖母以监护人的身分养育我,但总是对我冷嘲热讽。「竟然就这么扔下刚出生的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女人!」祖母就这么日日夜夜地咒骂我的母亲,她大概也相当怨恨我吧,毕竟我这个孙女是人家在外偷生的。然而,祖母却从来没说过我父亲的坏话。或许她一直认为挚爱的儿子是无辜的,因为不幸牵扯上我和我母亲这两个女人,人生才会乱了调。
  和这种思想扭曲的老太婆同住一个屋檐下,让我成长成一个标准的逃学儿童。就算偶尔去上学也只会出现在保健室和图书馆,否则就整天窝在房间里猛看借来的书打发时间。我不大清楚父亲平时在做些什么,尽管祖母坚称:「他一定是和正牌的妻子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啊!」但我知道母亲在哪里,也知道父亲偶尔会带着花束什么的去探望母亲,我早已不是会乖乖相信祖母拼命维护父亲言词的年纪了。偶尔父亲会回到老家,和我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而这就是我唯一的乐趣。父亲似乎从事作家之类的工作,总是告诉我一些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冷僻知识,或是虚幻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亲身经历。
  不过,关于他们在那奇妙的南海小岛上举行假的结婚典礼一事,我那天还是第一次听说。或许是因为我突然要求爸爸跟我做爱吧?刚好那天保健室的老师才很有耐心又仔细地教了我生小孩的方法,还告诉我:「如果你想要父亲的爱,要不要试着跟他发生性关系呢?要是怀孕的话,就会变成一辈子的羁绊喔!」所以我听从老师的话拜托父亲,结果当然被骂了一顿。我不甘心地回嘴:「爸爸和妈妈不也做过爱,为什么和我就不行?做过爱之后爸爸就会变得喜欢我了,不是吗?」
  于是,父亲便告诉了我关于那座岛的事——
  秤量爱的上帝之岛的故事。
  「你搞清楚,不是有过性行为之后才会相爱。相反的,是由于两人相爱,因此做了才没关系。」
  「可是,为什么做爱一定要彼此相爱呢?」
  面对我的追问,父亲将双手伸到我的腋下,在起身的同时勉强将我抱起放在床边的地板上。光是看到他脸上那有如胃酸逆流时的表情,我就清楚地知道他正在思考该怎样才能让我闭嘴了。
  「你知道堕胎吗?」
  「保健室的老师有教。」
  而且还是在说明如何生小孩之前就教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觉得那位老师真是亲切体贴。可惜就一位保健教师来说,他似乎太过于激进,在我刚升上六年级时就离职了。我早就在保健室的床上学会了大部分的知识,在那之后我就不再去学校,只是独自一人与希望束缚住父亲这样的爱情搏斗。
  「你学过精子和卵子吗?生理期呢?自慰呢?」
  「要做给你看吗?」
  「不必了。」父亲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
  当时父亲提到的问题大意是如此——每个月总会有染红卫生棉的「半个生命」被丢弃,而每天更有包在卫生纸中的数亿个「另外半个生命」被丢弃,但却没有人为此悲伤难过。然而,若是两者结合后的生命遭到抛弃,却会演变成宗教人士或政治家等大张挞伐的骚动。这到底是为什么?
  「爸爸,你知道答案吗?」
  我不懂究竟是为什么,但这世上真的有人知道答案吗?大家不都是没有被抛弃而且得以养育成人的生命吗?这问题就像在问小狗彩虹是什么颜色一样,实在愚蠢到不行。但,父亲却给了我答案。
  「好像有人说过,那是因为爱的关系。」
  「又是爱吗?」
  这次我忍不住说了出来。我从出生的瞬间到现在一直在和这个无聊的字眼搏斗,已经觉得很厌烦了。
  「不信你看看电视新闻吧!每次有鲸鱼或海豚被杀害的时候,总是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声疾呼,但那些鲸鱼和海豚每天残杀好几吨的浮游生物,有谁可怜那些浮游生物呢?」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父亲说的话。没有人知道浮游生物的可爱之处,我当然也不知道,所以它们只能默默地遭受杀戮。
  「如果海豚专吃海天使(注:海天使,学名裸海蝶(Clione Limacina),为一种浮游性软体生物。外观呈透明状,两侧有形似翅膀状的器官,而身躯中央有红色的消化器官。)的话,大家也会责怪海豚吧?」
  「或许吧?甚至可能因此而杀掉所有海豚。人类一旦爱上了什么,再怎么过分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爸爸,你说的爱或是相爱,怎么好像跟我知道的意思不大一样?」
  我抬起头凝视着父亲问道:
  「你说的爱就好像是被关进监牢,还是被刑求一样。」
  「就是这么回事啊!」
  就是这么回事吗?「爱」这个名词,对父亲来说就只有这么悲哀的意义吗?
  「爱根本就和诅咒差不多。所以母亲会毫无条件地疼爱小孩,也是因为母性的本能而觉得婴儿看起来很可爱,否则刚出生就被抛弃的小孩一定更多。」
  「我没有被抛弃啊。」
  「你早就被抛弃了啦!爱这种事只会碍手碍脚的,所以早就抛弃了。是你还没有认清现实罢了!这就是为什么彼此没有好感就不能有性行为的原因。跟自己不喜欢的对象生下的小孩,虽然一开始还是会出于母性本能地疼爱有加,但迟早会发现那不过是一种诅咒,最后就会抛弃不管,就像你一样。」
  「我没有被抛弃啦!不要随便就抛弃我嘛,我明明就在这里啊!」
  我伸手压住父亲的大腿内侧,即使隔着一层长裤仍能感受到大腿根部的微微脉动。如果手心所感受到的这股温度只是身体的自然反应,那么太阳、星辰和海洋也全都是由机器运作的了。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给了我一本书。那是父亲给我唯一的一样东西,也是我和父亲最重要的羁袢。那就是这个围绕着爱之岛的故事。
  然而,这份羁绊并不如我心中所想的那么坚强。在我满十二岁时,父亲又回到了我母亲的身边。他们的婚姻明明就如海市蜃楼般虚幻不真实,结果父亲最后还是逃不出名为爱的牢笼。人们常说婚姻是人生的坟墓,当我从坟墓中被带出来时,父亲却已化为燃烧殆尽的纯白灰烬了。
  我实在不想再次离开父亲了。
  但是要怎么样才能让父亲再次对我展露笑容?该怎么做才能让父亲属于我呢?
  我从父亲说的那个故事中找到了答案。
  在十四岁那年冬季将尽时,我和父亲一起踏上了旅程。我翻出所有的贴身衣物心、护照,连同那本对我和父亲而言极为重要的书,一起塞进运动背包里。
  前往那座容许一切爱的岛屿。
  去证明爱确实存在——抑或是根本不存在。

  2

  由于地球自转的关系,赤道一带便成了地球上转速最快的地方。那么根据相对论的说法,赤道附近国家的时间应该流动得比较慢才对。所以大富翁纷纷前往新加坡或马尔地夫,应该都是为了想要长生不老吧?——我曾经提出这样的论点,结果被理工科系毕业的编辑嘲笑了一番。
  然而,像这样靠在小船前端的栏杆上,任凭头顶的炎炎艳阳和纯白甲板反射的剌眼阳光猛烈夹击,还是让我忍不住觉得这里的时间流逝得较为迟缓。
  我环视周遭,看见两种仅浓淡略有不同的蓝色,漫天盖地地包夹住整个世界。两道白色的波痕往船身后方微微延伸,仿佛停滞在十一点三分就忘了前进的时钟指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太阳和我额上冒出的汗珠,似乎也自始至终保持静止。
  那座没有名字的岛屿,现在还在不在呢?真希望它就此沉没算了。如果这艘船永远靠不了岸,永远漂荡在汪洋当中该有多好?一旦抵达目的地,答案便呼之欲出了。虽然,那是我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我想咲希应该也早就明白了吧?男人追寻答案本身,女人则追寻得到答案的过程。这句话究竟是谁说的呢?印象中这番话应该是为了说明男女对于性欲的追求各不相同,但说不定这其实只是我自己在小说里乱掰过的句子。
  无论如何,我还是听从咲希的话跟着来了。远离陆地后,脑袋又持续暴露在耀眼的艳阳和浓郁的海风之中,不禁令我深深体会到自己早已疲惫至极的事实。尽管在小说中写过数百次「不伦之恋甘甜如蜜」之类的内容,但实际上这种感情不过是盐水罢了。一旦啜饮过后,喉咙只会更加干渴,让人忍不住一喝再喝。最后只能将头整个浸到退潮后的水洼里,然后逐渐变成干枯的木乃伊。虽然咲希的确带我脱离了那种窘境,却也使我至今依然离不开她。
  因为我而怀了咲希的女人名叫美铃。我们相遇在某间出版社举办的派对之后第三次或第四次的续摊上,当时她是被带出场的倶乐部公关小姐。作家只分成两种,第一种是看到女人就开价码包养人家,而另一种则是不停下跪直到对方愿意跟自己上床为止。当时的我还没什么积蓄,所以当然是后者。不但一口气喝干整杯香槟还下跪磕头,就这样重复了五次左右才终于得手。
  之后的几年,我就像被美铃包养的小白脸一样,每天在家敲打键盘赚取微薄的薪水。直到有办法在东京都外购置成屋时,又在作家朋友的介绍之下,认识了从事一般工作的结婚对象。
  当我表明要和美铃分手时,她意外地没有哭闹也没有生气,只说想跟我去一个地方看看。据说在遥远的南方海上有座奇妙的小岛,无论是多么不该结合的两个人,在那里都能得到祝福。
  我觉得这样的分手费实在很便宜,于是便开始着手安排旅行。
  当时我们就像现在一样,搭着小船漂荡在大海之中,而就在航行途中,美铃告诉我她怀孕了——女人的导演功力有时高深得令人为之心惊。
  回到日本之后,我和美铃的关系依旧藕断丝连。过了一年,美铃生下了咲希。咲希出落得比母亲更加标致,却完全没有遗传到那卑鄙的个性和演戏似的笑容与泪颜。唯一遗传自母亲的只有那对我单纯而无限的渴求,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长成如此令人恐惧的少女。我之所以偶尔会去探望咲希,其实并非出自于身为人父的责任感,而是垂涎她惊人的美貌。咲希的名字没有登记在我的户籍之下,也几乎没有人知道她是我的女儿。更别说她早已过了构成「与未成年性交罪」的年龄,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碍我的欲望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被压得扁烂的香烟,叼住其中一根并将其点燃。
  一阵生锈金属的摩擦声从背后传来,我回头一看,正好看见油漆斑驳得宛如结痂伤口的舱门开启。一位年轻神父自舱内走了出来,身上一袭漆黑的法袍仿佛要将所有阳光吸收殆尽。神父看来约莫只有一一十五、六岁,有着高挺的鼻梁和土耳其蓝的眼眸。所以当他以流畅的日语说出「您好」时,我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这里还有其他乘客啊!我完全没注意到呢。」
  我刻意地这么说,企图蒙混掉他令我感到讶异的真正原因。船身就这么点大,怎么可能会没发现到其他人呢?在港口时,印象中除了我们父女之外,还看到其他五、六名乘客搭上这艘船。
  「我们快到了呢。已经看得见岛的轮廓了。」
  我顺着神父的话转头望向船头,眼前却只见宛如陈年手术伤痕般紧紧密合的地平线。面对眼前的景色,我缓缓吐出香烟的烟雾。
  「神父,你是岛上教会的人吧?住在那种视野辽阔的地方,人的视力果然会变得比较好吗?」
  「说不定真的是如此。我在岛上出生,一直在师父的照料下长大成人。我也还记得您以前曾经莅临过本岛呢。」
  我讶异地凝视着年轻神父的脸庞。
  和美铃一同造访那座岛屿时,掌理教会事务的是位肌肤晒成了红铜色、年近四十岁的神父。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就算现在由其他神父接管教会也不奇怪。然而眼前这位男子既年轻又充满现代感,一想到他竟然在那仿佛被时间遗忘的教堂里工作,不免令人觉得有些诡异。
  「其实,有相当多的人都会再度来到这座小岛。」
  神父走近我的身边,凝望着我视力无法所及的小岛形影之处。
  「您第一次来的时候,门并没有开启对吧?」
  「是啊。」
  我伸出手臂靠在栏杆后方,任由温暖的海风拂过掌心,依稀想起了美铃。那家伙曾经在这艘船上开心地对我说:「无论两人是什么关系,上帝都会认可并给予祝福——只要真心相爱,无论两人是何种关系都无所谓。」
  然而教堂里的那扇门却没有开启。
  「来访这座岛的旅客,不是因为身边有人在岛上结婚了,就是曾经来过却没有获得认可。毕竟这里只是一座小岛,知道的人也寥寥可数。虽然英国的超自然现象杂志曾报导
  过,宗教团体相关人士之间也偶有传言,但实际上亲身来访的人大多还是透过口耳相传,或者是本身曾经来过。」
  神父说得没错。如果不是为了以此取代美铃的分手费,我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跑来这种鬼地方。那扇传说若得到上帝认可就会开启的教堂门扉,我也根本毫不在乎。
  「请问,那些再度来到岛上的人……呃……」我迟疑了一下。
  「应该……都是带不同的对象回来吧?」
  「是啊。」
  神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至少我并不记得有相同的两个人再次莅临本岛。」
  我试着在脑海中整理了几种可能的排列组合:
  1·两个人真心相爱,门扉开启并获得祝福。上帝的存在并非谦言。
  2·两个人真心相爱,但门扉并未开启。上帝的存在只是谎言。
  3·两个人并非真心相爱,但门扉开启并获得祝福。上帝的存在只是谎言。
  4·两个人并非真心相爱,门扉并未开启。上帝的存在并非谎言。
  我得到的是第4种结果。再次造访这座小岛的人恐怕都跟我一样。那些得到第2或第3种结果的人还真是轻松愉快,只要哼笑一声就能将这座岛的故事抛诸脑后。得到第1种结果的人也毋须烦恼,反正怀疑只会让彼此都得不到幸福。唯有得到第4种结果的人会为了寻找答案而再次搭上这艘船——只是身边换了一个人。
  就算明知如此,我还是跟着咲希再次来到这里了,只为了证明这件事。
  我现在才发现自己落入了这可怕的陷阱之中。
  「这次与您一同前来的那位……」年轻神父在我身旁小声询问道:「我刚才在船头附近看见她,那位娇小可爱的小姐是……」
  「是我女儿。」
  「哎呀,果然没错。」
  「她和您之前带来的那位女士长得一模一样呢。」神父这么对我说。出乎意料地,我竟然没有生气的感觉。
  一如当初对美铃那般,我对咲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恶情感。
  我不爱她。
  我们两人并不相爱。
  所以答案只会是3或4。
  既然如此,那扇门就一定得为我而开。我和女儿的婚姻必须获得认可——无论是因为当天天气很好,或是因为奉献金很多——理由多么无聊都无所谓,只要不是上帝的旨意就好。否则我又得怀抱着一个早就得到过的答案4回到日本,然后再次向另一个人提起这座岛的事。
  真是烦死了。我该不会永远都在这个地方兜圈子吧?只为了证明爱的存在……或是证明爱根本不存在?
  我已经不在乎究竟是真实还是谎言了,只要有个人能负责给我明确的回答就好。
  船身微微地晃了一下,前方海面上浮现出宛如绿宝石的淡淡金绿色,应该是珊瑚礁吧?我将手上的香烟丢进海浪之间,再次望向前方。
  「呐,神父。」
  「是?」
  「其实呢,我只是爱好女色,只是想上她们罢了。当时我也叫美铃去把孩子拿掉……就在十五年前的这艘船上。那家伙哭个不停,不过到了岛上,看见教堂的门没有打开,就突然变得老实了起来。因为她终于明白我对她的感觉不过只是性欲。关于这一点,我倒是很感谢这座岛的上帝喔!不过美铃并没有听我的话,反而坚持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说不定她当时就预料到会有今天——女儿向我复仇的这一天了吧?或许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把咲希悉心养育成如此的美人吧?当然啦,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罢了。因为老是写这类小说,变得连平常也只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其实事实应该很简单,不过是我的外遇对象从公关小姐变成亲生女儿罢了。除了那青春水嫩的肉体,还因为是亲生女儿而多了一份悖德的快感,这让我也不禁变得胆怯了起来。不过话虽这么说,最后我还是顺着咲希的意思跟来了。如果教会认可我俩的婚姻,我就能贯彻和她上床的决心,只要把所有责任都推说是上帝的旨意,就不会有罪恶感了。就算没有获得认可,那家伙也会死心而不再缠着我——或者该说,她会认清我是个只有性欲的人,然后将一切做个了断。但这根本是白费力气,一点意义也没有。早在十五年前来到这里时,上帝就该替我了断这一切啊!我问你,你们家的上帝为什么只会认可或不认可?不认可的同时不是就该毫不客气地天打雷劈予以惩戒吗?还是一定要让这些人不断回到岛上,否则没人捐钱给教会就麻烦了?」
  「我想您应该知道……」
  年轻神父笑着打断了我的话,那笑容就像残留在海埔地上的盐结晶般剔透。
  「我们教会并不接受捐献。」
  「是啊……」
  我再次抽出一根烟,正打算点燃又作罢,直接以手指折弯了香烟投进海里。我为什么老是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呢?
  「真是抱歉,请你忘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应该不能在这里回答我吧?等到我和我女儿抵达教堂时,你还得在里头操纵转盘或控制杆之类的,好让门扉开启或紧闭嘛。」这算不算是一种晕船的症状呢?除了这种废话之外我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然而神父只是摇了摇头。
  「无论我如何说明,您都不会相信吧?因为人总是会使用言语来掩饰自己。」
  「话是这么说没错,也因此我才能靠写小说混饭吃。」
  之后,神父只是轻轻地将手覆上我紧紧抓着船舷栏杆的手背上,那冰冷的手指令我几乎打起寒颤。
  「您所谓的性欲……」
  神父面对着海面说道:
  「又有谁能证明那不是爱呢?」
  我紧紧捏住手中的第三根烟,连同整包香烟揉成一团丢进汪洋之中。
  我不记得神父是什么时候回到舱内的,只记得回过神时眼前的地平线早已渲染上一整片绿色。
  猛然回头,我才发现乘客们都已上了甲板,或许是因为目的地的岛屿就近在眼前了吧。年轻男女们的身后,隐约可见到在海风中纷飞的乌黑长发。一只被艳阳晒成奶茶色的纤细手臂自白色洋装延伸而出,颤巍巍地抓着船舷的栏杆。似乎还在晕船而略为铁青的面容却因此更显美艳,让我体会到一种有如冰块沿着背脊滑下的滋味。
  这样的性欲……会是爱?
  而我即将牵起那只手,一起踏上岛屿。
  ——为了确认这件事。
  咲希摇摇晃晃地站在船舷,闪烁不定的视线八成正在搜寻我的身影。那家伙身上流动的血液,融合了我的性欲,以及美铃的疯狂。
  如果这时候将她推落坠海……
  那样的血液会扩散到什么程度?其中又会混杂多少既甘又苦的咸涩盐污?
  我咽下带有相同滋味的口水,松开栏杆唤了声:「咲希!」

  3

  听到有人呼唤「咲希!」的声音,我紧抓着被艳阳晒得发烫的栏杆,环顾四周寻找声音的主人。此时一个看似国中生的娇小女孩从我面前飞奔而过,沿着漆成绿色的船舷跑向船头。
  没想到船上竟然有那么小的女孩,究竟是跟谁一起来的呢?以她那样的年龄,又是不被认同的相爱对象……恐怕只有父亲了吧?
  我的视线移至波光闪灿的海面上时,耳边传来了铿锵响亮的脚步声。「原来你在这里啊!」
  我抬起头,正好看见直树从楼梯口探出头来。由于船身开始摇晃,他跌跌撞撞地爬上船舷甲板,猛然冲过来将身子俯靠在我身旁的栏杆上。明明已经一一十岁了,直树还是常有这种宛如小男孩般的举动,让我每每看着他都有种甜蜜的罪恶感。虽然我俩是姐弟,但生母并非同一人,我也只比他早六个月来到人世。如果说直树还是个小男孩,那或许我也仍是个小女孩吧?
  若是只看直树的脸庞,更会觉得他一点都没有长大。我常常思考这是为什么,最后的结论总是「因为我一直在直树身上寻找老师的身影」。他们的共通,点在那稚气未脱的眼眸,只要凝视着那双眼眸,我心目中的直树和老师就永远都不会成长也不会变老。
  但只要不经意地将视线往下移动,就会发现那已然是一副成年人的身躯。我只在老师给我看过的照片中见过小时候的直树,所以直到他第一次拥抱我时,我才发现自己的鼻子竟然只到他的下巴,当时还因此大吃一惊。
  「你出来外面没问题吗?刚才不是还在晕船?而且还吐得很严重……」
  直树把脸凑了过来。
  「没关系。我没有晕船,这叫婚前忧郁症啦!」
  直树将嘴巴噘成了へ形,转头望向满是泡沫的海面,喃喃自语说道:
  「那明明就只是个玩笑……」
  「才不是玩笑呢!我可是很认真地要获得认可喔。」
  直树哼了一声。
  「所以呢,在获得认可之前我都还是你姐姐,你可要乖乖称呼我为姐姐才行。」
  「我知道了啦……姐姐。」
  直树伸出手遮在眼睛上方,接着抬起头来仰望那深陷于一片蔚蓝当中的太阳。我也循着他的视线仰头凝望。约莫四个钟头前从建有机场的那座岛上乘船出发时,太阳好像就一直停在那个位置了。时间在这个地方真的没有停止吗?东京明明还是寒冬,老师的葬礼那天甚至还下了雪。
  我会一直将那个人称为「老师」,都是因为母亲的关系。只有我和母亲两人组成的那个家,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师开始频繁地出现呢?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母亲说自己曾经是老师的学生,「所以你也要跟着叫老师喔!」年幼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一直乖乖听从母亲的话。
  「老师,你是教什么的呢?」 「这个嘛,以小学而言应该是数学吧。」 「老师,你喜欢小孩吗?」 「不,严格说起来我讨厌小孩。」 「老师,那你为什么常常来我们家呢?」 「因为我家的饭菜太难吃了。」老师对我总是爱理不理的,这时母亲注视我们的眼神就有如一潭满是苔藻的池水。「这孩子真的跟你一模一样呢!」唯有对着母亲说出这句话时,老师会流露出同样的眼神。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上了大学、开始和直树同居时,才终于明白那种眼神的意义。在床上凝视着直树的眼睛时,他眼里倒映出我的脸庞、我的眼眸当中,也有着相同的眼神——那是爱欲的神色。
  在我升上中学,不太需要人照顾之后,母亲就跟着其他男人远走高飞了。跟母亲住在同一栋公寓的阿姨们会帮忙照顾我,而我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每天乖乖去学校报到。我的生活开销大概一直都是老师帮我出的吧?从他偶尔来看我时的说话态度,不难发觉到这件事。那时他下意识地直呼了我的名字,一回过神来又连忙改正。
  老师,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啊!
  不行,那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行?反正妈妈不在了,我的家人就只剩下老师了。
  我不是你的家人。
  我没有那么笨,至少还知道老师你就是我的父亲。
  你真傻。快忘掉那种想法吧!
  你不承认吗?
  我不承认。
  那太好了。
  如果你不是我父亲,就可以跟我结婚了啊!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对吧?说什么血浓于水,妈妈还不是抛下我离开了。无论你是不是我父亲都无所谓,只要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老师向我提起了小岛的故事。「我不知道你对结婚或爱情怀有什么无聊的憧憬,但如果那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不妨去让上帝为你见证。」
  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艘船上,再次靠近自己曾经抛下老师离开的那座岛,只是身边的人换成了直树。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老师会失败,或许正是因为否定了血缘。我认为绑手绑脚而切断的血缘关系,正是牵系住我和老师的绳索。结果我离开了岛屿在海上漂荡,最后被冲回日本,从此永远失去了老师。
  也因为如此,为了不和直树分离,我必须确实地和他保持姐弟关系,也不能让他直呼我的名字。
  「姐姐,你真的非常在意这些称谓耶!」
  直树将手肘靠在我身旁的船舷栏杆上,突然迸出这句话。
  「因为我们是罪犯——我要一直提醒自己这件事。」
  「我们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不是罪犯呢!」
  「那你能回到日本,告诉大家我们的襴系吗?」
  「我说不出口……但这本来就没必要告诉别人吧?忘记这件事不就好了?不过就是同一个父亲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的凝视让直树闭上了嘴巴。只是这样的目光交会,就能让他明白我忘不了这件事。就算是初次见面的人,大多也都能看出我和直树是姐弟,若是忽略他脸上那令人想起老师的部分,剩下的就是我的面容了。
  「我忘不了,也不能忘。」
  「为什么?我们去那个奇怪的教会不就是为了获得认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将身体拉回栏杆,转头望向船首。
  「但是……就算在教会获得认可甚至接受祝福,也不过是一时的美梦罢了。」
  「原来你也心里有数啊?我早就说过很多遍了,这样根本没有意义。」
  「我早就知道了……」
  明明身在艳阳高照的甲板上,我却感受到一丝寒意而抱起双臂。
  「无论神父、岛上的居民或上帝给予了多少认同和祝福,我们回到日本之后还是只能活在谎言之中。」
  「如果不想下船,我也可以陪你直接坐回日本啊!反正这趟旅程本来就很愚蠢。」我摇了摇头。
  「岛上除了教会人员之外还住了很多人,我之前应该跟你说过吧?」
  直树微微睁大了眼睛。
  「如果神父认可两个人的婚姻,并且判断他们回到原来的住处后一定不会幸福,就会同意让他们在岛上定居。」
  直树将嘴唇噘成一个不大自然的形状,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只是愣愣地望着海与天空交界的地方。
  「你一直都这么打算的吗?」
  隔了许久,传来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对不起。但如果一开始就这么说,你一定不会跟我一起来吧?」
  直树并没有回答。
  船前进的方向渐渐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蓝色,直到能看出那就是小岛的影子,直树才终于开口:
  「如果教堂的门扉没有开启,你打算怎么办?」
  「你觉得不会开启吗?」
  「谁知道?」直树拨了拨被海风吹乱的浏海。「应该不会开启吧?」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那种愚蠢的传言,上帝也不会守护不相信祂的人吧?」
  「我以前来的时候曾经听神父说过,来到岛上的人,大部分都是女方相信而男方不相信,同性恋伴侣则几乎是双方都相信。」
  「是吗?」
  直树漫不经心的回答立刻被海风吹向小船后的远方,只在我耳中停留了一瞬间。
  那么,我相信吗?
  我当然不相信。早在好几年前和老师一起来到这座岛时,我就已经确定上帝根本不存在了。
  即使如此……
  「我不想回去。」
  我的声音……也许并没有被直树听见。
  「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不想再过着处处被人责怪的日子了。」 「说不定,我也会成为那个责怪你的人呢……」
  「嗯,就算如此……」
  我也不想再回到没有老师的地方了。
  我用力地抓住栏杆,手背上浮现出一条条的血管,而直树只是轻轻地将手覆在我的手上。他连手指的形状都和老师越来越像——不对,也许不是直树和老师相像,而是我不断地在他身上寻找老师的影子,连指尖都不肯遗漏。
  终于,小船发出了响亮的汽笛声。

  4

  汽笛响起的时候,我和姐姐并肩靠在船舷的栏杆上。一艘小船缓缓经过栏杆正下方的海面,小船上肌肤黝黑的少年斜倚在后方的推进马达上,双腿直直地伸向随意堆放的鱼网。汽笛声结束的一瞬间,少年伸出手指推了推草帽,露出了和海水相同色泽的眼眸。
  载着我们的船向右转了一个大弯,小船没多久就从我们眼前消失了踪影,只剩下带着咸味的浪花喷溅在我汗水涔涔的脸颊上。
  陆地已经近在眼前了。
  海水的颜色宛如融化的裴翠,一道青白色的三角形影子漂浮在海面上。小岛的轮廓是那么虚幻不实,仿佛是什么人在大海中央倒下的一堆细砂糖,任由海水由下而上渗透其中。船身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弧,逐渐接近陆地,可以看见小岛周围的白色沙滩和茂密的木麻黄与椰子树。绿色和白色的交界处依稀可见点点黄色,应该是黄槿花吧?明明还是一月,花朵竟然开得如此美丽繁茂。
  刚才因为我而陷入沉默的姐姐终于开口了。
  「我们快进港了,先整理一下行李吧。」
  我做了个连自己都不明白是点头还是摇头的动作回应,姐姐只说了:「我去把你的行李也拿上来喔。」然后便回到船舱。
  我将手臂越过栏杆整个人瘫靠在上面,目光直盯着接近浅滩而逐渐变得透明的海面。
  有时我脑海中会浮现这个想法——如果我们不是同父异母,而是同父同母的姐弟,现在又会变得如何呢?或许两人都会过着比现在还要更加轻松的日子吧?
  而奇妙的是——我从未想过如果我们根本不是姐弟的话会变得如何。我和姐姐就像是两株交相缠绕的榆树,早已无法分开了。倘若我就这样留在船上,切断两人相依的身形,说不定会在这座岛屿和日本之间的海洋留下无法抹灭的绵长血迹。
  我们还是高一一学生的那一年,母亲领养了姐姐。父亲早在两年多以前就搬出去住,只是持续汇钱让我们母子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正因为父亲是这样的人,所以当出现了一个他和别的女人生下、和我同龄的女儿时,我并没有特别讶异。真正吓我一跳的反倒是母亲提议收养那个女儿,还要接她来家中照顾这件事。带着大包小包行李搬来我家的姐姐,显然也对此感到十分不解。「你就住这个房间吧。」当时母亲提议让姐姐使用的房间正是父亲以前的书房。「你一直都住在东京,可能不太习惯这种乡下小地方吧?我想尽量避免附近邻居用奇怪的眼光看你,所以对外都说你是来念高中寄宿在我家的侄女,你可要配合我的说词喔!」
  母亲不仅接姐姐同住,甚至办了收养手续让她成为养女,并迁入了和我相同的户籍中,或许就是因为她早就看出我将来可能会和姐姐发生关系了吧?
  三个人的生活开始没多久,母亲的意图便昭然若揭。姐姐带来的衣服,每天总会有一件被剪得破破碎碎地撒在她房间的地板上。「唉呀!这下得买新衣服才行了!」母亲总是笑着这么说,但买回来的新衣服仍然被整件剪成碎片。不仅仅是衣服,连棉被的下场也是如此。姐姐的房间就像几百只鹅惨遭屠杀后的现场一样,到处都是羽毛。最后连纸张类都难以幸免。教科书成了最显著的标的,所以姐姐只好将课本连同笔记本一起放在学校置物柜里,就算放学也不带回家。最恐怖的是,每当母亲亲手剪碎」本教科书之后,又会特地帮姐姐再买一本相同的。如果她只是动剪刀泄愤,我们或许还不会觉得那么可怕。之后,杂志和书本全都难逃厄运,照片最后也被翻了出来。看到一张姐姐和应该是她生母的女性合照的相片时,母亲喃喃地说:「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呢。」、「一眼就能看出是谁跟谁生下的孩子喔。」她的眼神就像是看着第一个孙子出世的慈祥老婆婆般,然后拿出剪刀,当着姐姐的面将照片剪成三十几个细小的三角形。姐姐房间中能剪的东西几乎都遭殃了,唯一幸免于难的大概只剩下窗帘。母亲以令人害怕的程度,分毫不差地对外维持住她的良好形象。后来姐姐害怕得只好躲来我房间睡。每天深夜,还能透过墙壁听见母亲拿剪刀剪榻榻米的可怕声响。就算我们想报警或求助于社工人员恐怕也没用,毕竟姐姐并没有受到实际上的身体伤害。母亲的复仇就是这么隐忍而固执,仿佛认为如此对待姐姐就能将恨意传达给她的母亲——那个夺走自己丈夫的女人。就如同用放大镜让黑纸着火的实验一般,母亲丝毫不碰触身为透镜的姐姐,只是不断灌注浓密而平均的恶意,试图让憎恨透过她在某个地方聚焦。然而这份恶意在现实中就只是不断破坏榻榻米罢了。
  「真是莫名其妙!老师他早就不再跟我妈妈在一起了啊!」
  在我的房间里,姐姐紧抱着我边发抖边如此呢喃。
  一定得逃出这个家才行——我这么想着。于是我舍弃了每天无所事事,只是边听音乐边盯着相机、钟表或吉他的目录发呆的无聊生活,开始念书准备考试。姐姐的模拟考成绩几乎确定能考上东京的国立大学,于是我也报考了同一间学校。前往东京参加复试时,我们一起找了一间公寓。母亲一直努力维持的表面形象这时终于帮了我们一把。附近邻居都大肆宣扬:「听说他们家的儿子考上了东京的国立大学,真不愧是大学教授的小孩!」让母亲不得不同意我们前往东京。父亲是大学教授、目前外派到美国任教,这些都是母亲拼命编织而成的谎言,如果继续将姐姐绑在身边实行复仇,这些谎言恐怕迟早会被戳穿,最后有如沙堆城堡般松散崩塌。
  我和姐姐彼此皆满十八岁的那年春天,我们偷偷地在国分寺市一隅的公寓里开始了同居生活。
  「好像又回到了跟妈妈住在一起的时候呢!直树的家实在太宽敞了,总让我觉得不太安心……」
  姐姐开心地这么说道,同时打开了行李。
  「我和妈妈一起住在公寓里的时候,老师经常会到我们家玩。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呢。」
  或许是因为我的母亲从眼前消失的关系,姐姐开始经常提起「老师」的事情。然而,我却始终无法将她口中的「老师」和我的父亲联想在一起,所以我决定问问看。
  「姐姐,你常提到的『老师』在哪里呢?」
  于是,我听说了关于那座岛的故事。
  一座漂浮在太平洋正中央的奇特小岛,容许一切爱恋的岛屿。
  「只有我从那里回来,老师就留在岛上了。」
  「我一直以为老爸他跟你母亲私奔了。」
  我沙哑地挤出这句话。
  「不是的,我妈妈和别的男人远走高飞了,所以我才以为可以占有老师。可是……」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了?」
  如果你们就这样消失在那座岛上该有多好?
  这样我就能一直过着仿佛住在果冻海洋里的生活,当中零星飘散着母亲疯狂的碎片。
  「因为我们都没有找到……而教堂的门也没有开启。」
  因为没有找到爱吗?
  话说回来,那是只要去找就找得到的东西吗?难道隔了一道海洋它就会变得具体,冷静思考过后就能找到答案吗?但结果只是硬生生撕裂所有的一切,弄得骨肉分离、血溅四方不是吗?
  「不过那都无所谓了。因为我现在拥有你了。」
  姐姐边说边用双手捧住我的脸。「老师」和父亲在我心中重叠,让我再也无法移开视线,因为那容颜早已刻印在我俩的血液里了。那天夜里,姐姐以冰凉的手指描绘着我的脸颊,还不时在睡梦中叫着「老师」、「老师」,我第一次恨不得杀掉自己的父亲。
  然而,这份憎恨立刻就被更为现实的恐惧给压得粉碎。母亲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们,她每天都会打两百多通电话过来,逼得我们干脆拔掉电话线。接下来就是一箱箱的宅配包裹,里头不是全新的羽绒外套就是全新的棉被,只是全都被剪成了碎片。
  「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呢?」
  深夜时分,姐姐在我怀里颤抖着喃喃问道。
  「因为我把直树也夺走了吗?」
  「怎么说夺走了呢?」
  「当然夺走了!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身边都是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人相处的可怜女人,即使被抛弃在远隔重洋的某座小岛上,他仍然被囚禁于这些女人之——我不禁打从心底同情起父亲来了。尽管如此,我也不过是从这些人之间黏稠的黑暗之中渗出的一颗小水滴罢了。
  后来我和姐姐都尽量不回公寓,有时偷偷住在学校里,有时各自住在熟人的租屋处。我们知道母亲每周一固定会去看心理医生,所以一个星期只会回公寓一次,而每次回去都觉得大门上的抓痕似乎又变多了。
  「我还是回家好了。」
  不知经历了几次后的某个星期一,我对姐姐这么说道。当时我们面对面坐在床上,中间是被剪得破破烂烂的鞋子——真不该放在屋外晾干的。
  「大学也不要念了。这么一来那个人应该就不会再死缠着你了吧?」
  「不行!」
  姐姐紧紧地抓住我的两只手腕,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泛白了。
  「不要丢下我!」
  从姐姐的眼中,我发现了漂浮着那座岛的海水颜色。
  我这才发现,并不是姐姐抛弃了「老师」,而是「老师」丢下了姐姐,把自己封闭在那座扭曲的乐园里。
  真是的,这些人都无药可救了。所以那天晚上我和姐姐发生了关系。无论是第一次的对象是同父异母的姐姐这项事实,或是姐姐如此细致而美好的肌虏,又或是我竟然能毫不迟疑地进入她的身体——这一切仿佛都在我出生之前就早已注定。后来我们每个星期都会进行如此诡异而甜美的交流,而且一定选在星期一。如果不这么做,姐姐和我说不定就会立刻失去彼此。这样的关系维持了两年,在我们二十岁那年的冬天突然画上句点。
  父亲的讣闻从远方的小岛传了回来。
  船身剧烈地晃了一下,让我的手肘猛然撞上栏杆。
  几艘破旧的小渔船首尾相连在一起,相较之下我们乘坐的这艘船简直称得上是豪华邮轮了。港边不远处排列着几座凉亭和圆桌,几个晒得黝黑的人正对着我们挥手,同时将系船的绳索抛了过来。
  「直树!」
  一道呼唤我的声音传来。
  「我一个人搬不了这么多行李啦!」
  我转身背对栏杆外荡漾的大海。
  我们到底要在这座宛如海市蜃楼的岛屿上寻找什么?父亲真的在这里遗留下了什么吗?或是悬崖上那看似棉花糖的教堂能够给我们一些有意义的答案?
  姐姐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楼梯口。
  就算其他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可抗力,但光是保有如此的美丽,无疑就是姐姐的罪过之一。或许她应该打破眼前所有的镜子与玻璃,过着与狼一般孤独的生活才对。
  然而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因为我们即将踏进这座乐园。

  5

  直到船只入港后完全停止时,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要抛弃咲希。
  「我去办理登陆手续,你在这里等我。」
  我这么说后,咲希露出疑惑的神色点了点头,在客舱中的长椅边上坐了下来。她应该不可能发现我打算抛下她,或许是因为我的态度冷淡而有点担心吧?
  我再度爬上阶梯回到甲板,登上了码头。看到我一个人急急忙忙地朝陆地前进,同船的年轻男女都显得相当讶异,也许是因为他们在船上看见我跟咲希是一起的吧?不过我一点也不介意,径自走向码头上一座教堂风格的圆顶建筑,钻进了大门。一走进遮荫下便觉得凉爽许多,或许是因为现在仍是旱季吧?之前来的时候正值盛夏季节,连午后雷阵雨时的水滴都是温热的。
  「Ouicameen!」
  一踏进建筑物里面,柜台后方手肘拄着桌面的黝黑年轻男子便这么说道。大概是「欢迎光临」、「你好」或是「你是什么人」、「给我滚出去」之类的招呼语吧?这个岛上的语言大约是由八国语言混杂而成,而大部分的居民都用这种奇妙的语言沟通。柜台旁边还有一位正在阅读圣经的中年男子,听到声音之后也对我咧嘴一笑。我在建筑物内环顾四周,这里和记忆中的模样几乎毫无改变。水泥外露的穷酸墙壁,坏掉后一直没修好的日光灯,仿佛从百年前就生锈的架子上插着泛黄的导览手册,沙发的海绵暴露在外,连弹簧都弹了出来。这里似乎是港务管理局之类的地方,不过我甚至怀疑这座岛上的居民可能连自己有几根手指都管不好。
  「跟你一起来的人还没下船吗?」
  中年男子边问边靠了过来,这个人说话的腔调有如新加坡人说英语的腔调,但又再更加古怪一些。
  「不,我是一个人来的。」
  「你一个人前来寻找真实的爱吗?」
  「不是啦!我只是来岛上观光而已。」
  我在柜台的申请单上用力地写下名字和个人资料,几乎是丢到年轻男子的面前,然后便匆匆走出建筑——因为我看见船上那位白人神父正穿过码头往这里快步跑来。这一切都要怪那个家伙,竟然灌输我性欲可能是爱的观念,意思就是可能不是上帝弄错了,而是我自己弄错了。我自认为并不爱咲希,但这可能只是我自欺欺人——虽然这种说法愚蠢又可笑,疑虑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究竟要尽情地拥抱咲希,或是离开她从此不再往来?其实我只希望上帝替我决定这件事,并不需要祂认定这是否为爱情。若要和咲希上床,我甚至不想怜惜她那纤细的身躯,如果可能,我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但是我也知道性欲和爱情只隔着一层薄膜。剥掉那层膜的爱情不过是性欲罢了,我自己就曾在小说里写过很多次。运用这样的修辞是为了眨低爱情,神父却从相反的方向加以解读。这下万一教堂的门扉真的为我们而开,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咲希了。自己心里竟然萌生不想伤害咲希的念头,这实在让我觉得恶心。
  总之我现在只想离开咲希身边,独自思考这件事。反正这座岛上很多人都会说日语,而且大家满脑子都是爱,丢下咲希一个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如果她因为被丢下就放弃,直接搭乘原本的船返回日本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这么一来我不需要做任何决定就能得到结论了。
  走出户外,阳光再次黏在我的后颈。我压低帽檐、将背包挂在肩上,踏上积满纯白尘埃的道路往小岛中心出发。
  道路两旁是成排的面包树与合欢树(注:合欢树,别名为「爱情树」。此种树的叶片一到晚上便会闭合起来,花瓣形似绒球,下部白色上部为粉红色。),掉落在路边的树木果实招来了成群的苍蝇,越往前走海潮的芬芳就越遥远,取而代之的是椰子的青果味和阵阵腐臭。
  几对男女和我擦身而过,其中有人穿着Calvin Klein的全新T恤,也有女子裹着一身看似印度传统沙丽的褴褛布料。路过的人纷纷以自己的方式向我打招呼,或是举起右手或是画十字或是双手合十,而我也机械式地一一回以相同的动作。
  奇妙的是这座岛上一个老人也没有,之前和美铃一起来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们见到的人之中年纪最大的就是神父,但他看来也还不到五十岁。这么偏远的离岛上为什么没有老人呢?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有点寒意。或许时间流逝的速度在这里真的比较不一样。擦肩而过的路人总是有如见到熟人似地对我微笑,这也说不定是因为他们在二十年前就真的曾遇见我。结果只有我一个人马齿徒长,这些家伙也许贪食着乐园中取之不尽的爱,所以才能长生不老。
  小岛的形状南北狭长,宽幅恐怕还不到5公里。港口位于岛的南端,周围聚集了大约上百户人家,也有几家店面。岛上的平地很少,整座岛几乎都被长满球果杜英、露兜树和榕树的山地占据。沿着斜坡抬头仰望,可以看见绿意之间的几处荒地和为数不多的旱田。
  教堂位于岛的东边,静立在与海相望的高耸悬崖上。岛上没有什么景点,除了教堂就只剩沙滩和大海,所以大家都会前往教堂。咲希若不是待在旅馆里等我,应该就会到教堂去找我。基本上,跑来这种地方寻找爱根本是大错特错。如果神父的说法正确,那么银座和歌舞伎町就满地都是爱了。(注:银座和歌舞伎町皆为东京繁华区域,聚集许多声色场所。)
  当我走到地面处处是干燥砂岩的滨海道路时,船上那位白人神父追了上来。撑着阳伞的修长身影绕到我面前挡住了去路。
  「您打算丢下女儿自己离开吗!」
  「丢下她也不至于死在这里吧?反正一定会有好心人帮忙照顾她,大不了直接搭船回日本也行。」
  「您这样还算是人父吗?」
  「我们只是有血缘关系罢了。」
  神父这时的表情就像不小心生吞了一只青蛙一样。
  「这里不就是伦理沦丧的乐园吗?拜托你不要对我说什么生了就有责任养育之类的大道理喔。而且不是我把咲希带来这里,提议来这里的人其实是她。」
  「血缘不只是关系而已。血缘相连的话亲子的心也会相连,这应是上帝造物所导向的必然结果。」
  「那么上帝创造我的时候恐怕在焊接还是哪里出了问题吧!」
  「您似乎的确有连接某些事物就会短路的倾向。」
  我在路边跌了一跤,顺势在一块砂岩上坐了下来。砂岩的形状宛如一只蹲踞猩猩的木乃伊,在烈日照射下烫得让我觉得屁股仿佛快要着火。
  「运用言词连结根本毫无关系的事物,这就是我的谋生手段。要说两者之间会冒出什么,也就只是钱罢了。所以我从不写真正重要的事,因为那赚不了钱。」
  「我一直认为小说家的工作就是撰写重要的事。」神父这么说道。由于白色阳伞反射出剌眼的阳光,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是耐着性子应和我的言论呢?还是白费力气试图开导我呢?
  「你吃过汉堡吗?」
  我突然提出这个疑问。神父站在阳伞遮蔽下的淡淡阴影中,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微笑方式般,露出略显困惑的表情。
  「我在圣路易斯留学的时候曾经看过汉堡店,倒是没有吃过……」
  生长在这座岛上的人也会出外留学啊?我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尽管这里煞有其事地设有教会和神父,却一点也不像是正统的基督教。姑且不论这件事,我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当年小说还不卖钱的时候我就常吃汉堡,因为汉堡店总是营业到半夜。我曾经在汉堡店里看到一张海报,上面画着汉堡肉的制作流程,内容说明牛只生长于多么优良的牧场,加工厂是多么干净,而冷冻运送的过程又是多么安全仔细。但是整个流程都没有提到屠宰场,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那只是一个故事。你明白了吗?所以小说家并不会写出真正重要的事。」
  站在炽烈的阳光之下,神父一时之间闭上嘴巴陷入沉思,隔了许久才终于开口:
  「之所以不写……就是因为知道那比其他一切更为重要吧?」
  这位神父实在很擅长玩文字游戏,说不定比我还适合当作家,何况他的日语也很流利。然而我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对方也只是转头望向港边。民宅屋顶后方只见围绕
  住小岛的耀眼白色和蓝色,以及两色交界处摇晃着的几抹船影。
  「麻烦你转告咲希,我先去教堂了。我想独自思考一些事情,回去找她实在很麻烦。不放心的话你就帮我把她带来教堂吧!」
  年轻神父苦着一张脸,最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优雅地行了一个礼之后又从原路离开了。在他转过一个大弯之后,神父的背影便从我眼前消失,我也站起身继续沿着海岸往前走。脚下的道路渐渐远离海边,进入斜坡上的树林。教堂位于小岛的东海岸,地处陡峭的悬崖无法由海岸前往,所以只能经由山路。周围的草木渐增,炎热的感觉也越来越浓厚,就像耳朵里被人注入了满满的蜂蜜一般。往来行人践踏出的狭窄山路两旁长满高大的蕨类,其间夹杂着颜色和形状都有如火焰的花朵,密密麻麻地盛开在垂落的树枝上。
  走着走着,左手边出现了一条岔路。岔路的斜坡令人爬起来有些吃力,应该是通往小岛的正中央。记得和美铃一同前来的时候好像曾经走过这条岔路——那家伙当时并没有直接去教堂,说什么难得出门一趟,要享受一下度蜜月的感觉,顺便四处观光。「听说山上有座发电厂,我们上去看看吧!」美铃找了一堆理由拉着我到处跑,或许是害怕太快得知结果吧?我想,说不定她可能隐约预料到门并不会开启了。这也难怪,毕竟被爱的感觉不容易体会,但不被爱的感觉却能立即明了。这句话是谁说的呢?说不定又是我自己胡乱写的吧。
  踏上举步维艰的上坡路,没多久便觉得脚和喉咙都痛了起来。我从背包中拿出水壶,无奈仍滋润不了干渴的喉咙,只好将水倒在脸颊和脖子上。然而水分不久之后就完全蒸发了,只觉得青草的气息比先前更为浓烈,包围在脑袋四周久久不散。不知道为什么,周遭的炎热和身上的汗水感觉都如此不真实。直到行至居民开垦出的山地旱田旁,我才终于想到原因——因为这里听不见蝉鸣。看来这座小岛不仅没有四季之分,跟一切喧嚣扰攘更是无缘。
  就在山路再次没入林中之际,两个由山顶方向而来的人影出现眼前。这两位白人男子穿着款式相同的纯白高尔夫球衫搭配运动短裤,走在前面的约莫三十来岁,后面那位少年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岁。两人的容貌总觉得似乎有些相像,或许是年纪相差许多的兄弟,也说不定是叔侄吧?
  年长的一方以字正腔圆的优雅英语问我:「你一个人来吗?」脸上的笑容说明了他只是出于好奇,并没有责难的意思。
  「当然是一个人来啊!十五年前我来过一次,不过上帝的门扉并没有为我开启。」我这么回答他,然后又说:「所以我记取上次的教训,这次就一个人来了。毕竟无论如何我都确信自己深爱着自己嘛!」
  眼前的两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也许是因为我的发音太差,让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门扉……?」年少的一方怯生生地问道。
  「你们还没去过教堂吗?」
  「我们先去参观发电厂了。」年长的一方如此回答。
  反正到了教堂之后神父也会向他们说明,不过我还是先讲了当时教堂之门没有开启的事。起初两人都露出不安的神情,不过他们听了上帝是借此测试两人是否真心相爱之后,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样就可以轻易判别了。只要观察两人松了一口气的时间差就行了,如果相差超过一秒钟,就不要开门。这么说来,我说不定也能成为神父呢!
  「祝你也能找到心中的真爱。」少年在道别的时候对我这么说道。他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仿佛只要保持微笑就永远无须面对黑夜。我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很快地转身继续往上坡迈进。

  6

  我在码头旁不远处一栋形状有如石灯笼顶部的建筑中,一看着父亲给我的书,一边偷瞄四周的情景。船长正和一位穿着夏威夷衫、皮肤黝黑看似渔夫的人隔着柜台争执,说的都是我听不太懂的语言。后来终于又有一个东方人面孔、约莫三十几岁的神父走进建筑物中,渔夫指着我不知说了些什么,让我吓了一跳连忙阖上书本。
  「你一个人吗?今年几岁?你一个小孩子自己来的吗?没有人陪同?」
  对方说的是日语。我不停地用力点头,动作大到脖子简直要断了。「十四岁……」我哑着嗓子答道。刚才一个人躲在最后偷偷摸摸地下船,没想到还是掀起了小小的騒动。有个会说日语的人来帮忙算是前进了一小步,接下来就得靠我自己想办法突破这个困境了。
  我想尽办法比手画脚地说明父亲留下我一个人,所以我想在岛上追寻父亲的足迹,虽然只有自己一个人但应该不成问题,而且我绝对不是非法入境。说完之后我迟疑了一秒,但还是伸手从背包里拿出护照递到神父面前——这是最后的手段了。神父瞪大了眼睛接过
  护照,翻开照片页比对着我的脸。「咲希?咲希·藤冈?」
  「YES,YES、YES!」
  我不假思索地回以别脚的国中程度英文。神父哈哈大笑,接着便将护照塞回我手上。
  「不需要护照啦。这里还是日本境内。」
  这回换我瞪大了眼睛。
  「而且光凭那本护照根本不可能非法入境,连租书店的会员证都办不成啦!」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护照塞进背包底部,放到内衣和衬衫的下方。这里是日本境内?话说回来,之前在机场时好像也没有人要求检查护照……但这为什么是日本境内呢?神父让我坐在破破烂烂的沙发上,开始说起了这座岛的故事——那真是一段奇妙的历史。
  这座小岛原本是西班牙的领土,名叫美达尼亚。十九世纪美西战争后被西班牙割让给美国,但美国事后调查时不知为何却找不到这座岛,因此认为受到了西班牙的欺骗。据说当时海洋仍是充满未知的领域,常有这种编造不实小岛的事情发生。也因为如此,这座岛并没有英文名字。
  听到这里,我不禁转头望向建筑物外侧反射着耀眼阳光的一整片白色和绿意。这么说来,我现在不就置身于海市蜃楼上了吗?
  据说后来忿怒的美国将虚幻小岛的主权退还给西班牙,又修改《美西巴黎和平条约》的内容,在加勒比海强占了更多土地。然而半个世纪后,在太平洋战争时日军却再次发现了这座小岛。日本将这里命名为津原之宫岛,美军也派兵进驻,结果却从未发生过战斗——因为发生了传染病,双方军士接二连三倒下,最后整座岛都遭到隔离。
  「传染病?」
  「据说差不多就像是现在的流行性感冒啦。」神父露齿一笑。
  战争结束后,这座岛的立场变得非常微妙。站在美国的立场看来,这座岛的存在使得他们之前的行为成了恶意找碴,万一西班牙追究起来,恐怕还得归还波多黎各等托管地。于是GHQ(注:GHQ指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依《波茨坦宣言》对日本进行实质管理的联合国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Supreme Commander of the Allied powers,简称SCAP),于曰本通称为总司令部(Gen-eral Headquarters,简称GHQ)心生一计,决定将这座岛划入日本领土。换句话说,就是坚称这座岛和西班牙属美达尼亚岛毫无关联,是日本单独发现的岛屿。如此一来,即使发生领土纠纷也是日本和西班牙之间的事,美国就省去了许多麻烦。另一方面,日本也担心日后起纠纷,结果根本没有将这座岛画进地图中。津原之宫岛这个名字只存在于早期的军方资料,从未在一般大众之间流传开来。
  虽然美国和日本千方百计地避免纠纷,但结果不过是杞人忧天,西班牙早就完全忘记这座岛屿的存在了。由于岛上几乎没有平地,实在难以建设飞机跑道,再加上之前爆发过传染病造成的不良印象,就成了三国同时排除这座岛的主要原因。
  于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岛就此诞生。
  我跟着神父一起走出室外。山林的绿意、民宅和穿插其间的白沙小径,一切都像是直接涂刷在蔚蓝的天空画布之上。眼前的景色让我仿佛听见阳光穿透干爽空气的声音。父亲会先踏上这座海市蜃楼小岛的什么地方呢?果然还是会先去教堂吗?
  「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我还得去看着他们搬运行李,没办法照顾你……」神父这么问道。
  「我身上有带钱,没问题的。」
  我重新背好挂在肩上的大型运动背包,抬头挺胸地回答。
  「这座岛上只有一家旅馆,就在那里。」
  神父指着椰子树围绕的市区一隅,有栋较为宽广的红褐色建筑就是旅馆。
  「你也可以选择留在旅馆里等待消息。等我忙完后就四处去帮你打听。」
  我摇了摇头。
  「我打算直接去教堂,说不定可以在那里遇见爸爸。」
  于是我转身背对神父,踏上骨灰色的道路。
  为什么会在这座岛上盖教堂呢?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我也无从问起。总觉得一旦知道了原因,脚下的海市蜃楼就会突然消失,让我掉进汪洋大海之中。
  越远离海边,酷暑的气息便越显猛烈。运动背包深深地嵌进我的肩头,被汗水浸湿了的背带摩擦着皮肤,仿佛快要着火似的。即使走进了市街,脚下的道路依然满布着沙石与坑洞。住家之间没有任何围墙,只靠高大的桫椤和扶桑花当作围篱。朱红色的花朵随处盛开,令人差点忘记现在还是一月。不知是餐厅或咖啡厅的前面,有位拿着小刀削着青木瓜的年轻黑人女性,一看到我便朝着我挥手,接着就是一连串各种发音的语言迎面而来。虽然我被这情形吓得瞠目结舌,还是勉强从中听出了「你好」的音调。看来她似乎在测试可以用哪种语言跟我沟通。
  「你好。」
  听到我的回应后,女子露出洁白的牙齿靠了过来。「日本人?」
  我点了点头。岛上懂日语的人似乎真的不少,让我松了一口气。
  「战争还没结束吗?」
  战争是怎么回事?虽然这世界上约莫有七万人在我一呼一吸之间遭到杀害,但她问的到底是哪场战争?我思索了片刻,决定这么回答:
  「属于我的战争才刚刚展开。」
  黑人女子露出了微笑。
  「敌人好像很难缠喔?」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话说回来,我的敌人到底是谁呢?是如今仍令父亲难以忘怀的母亲吗?不可能。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因为所有人都离开我了。如果能在海市蜃楼消失前找到父亲,就算我赢了——就这么决定吧!等到我一个人在寂寥的黎明将手指浸于海水里时,再思考之后的事也不迟。
  「你一个人吗?」
  对方这么问道,而我只是摇摇头。
  「这样啊,那你的恋人呢?」
  「他大概……在教堂那边。所以我等一下要自己爬山。」
  「万一他不在那里呢?」女子讶异地望着我。
  「那到时候……」我实在无法抬头挺胸地回答她,只好低下头说:「我就自己推开那扇门。」
  「那可不行,上帝会确认两人是否真心相爱。」
  即使如此,一个人应该还是有办法开启门扉。我用力甩开沮丧的心情,试图寻找辞汇来表达。
  「这位姐姐,你去教堂的时候打开那扇门了吗?」
  「当然。」女子点了点头说:「我还在那里结婚了。」
  「那么,假如说……」
  我拼了命试图想编造歪理,结果让自己汗流如雨。
  「假如你和先生再次前往教堂,然后请先生在门口等待,由你自己去开门——那么门应该还是会打开对吧?因为你们心心相印啊!」
  「我先生很久以前就过世了。」
  「对不起!」
  我强忍住头晕的感觉,以几乎要撞到围篱之势猛然低头道歉。我怎么会问出这么恶劣的问题啊?然而女子却发出宛如蒲公英绒毛似的轻柔笑声,一把扶起我的肩膀。
  「不过……你说得没错。那个人现在仍住在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虏色就像闪闪发亮的咖啡豆。
  「但愿教堂的门能够开启。」
  我也一个劲地猛点头。
  「如此一来,也许就能在门扉的另一边再次遇见那个人。」
  女子的眼神飘向了远方。我小心翼翼地试着询问:
  「门的里面到底有什么呢?」
  「那是不能说的秘密。」
  她伸出手指抵着嘴唇回答,我沮丧地垂下肩膀。
  「不过你不用担心,那里什么都有。」女子露出笑容说道:「你失去的、追寻的一切,全都在那里。」
  我只能回以无力的笑容。她的回答跟父亲告诉我的内容一样,据说父亲之前来到这里时也听到了相同的答案。无论询问任何人,得到的答案都一样——你所失去的一切全都在那里。
  我向那位黑人女子挥挥手,再次踏上满布干燥沙粒的街道。海浪声消融在我沙沙的脚步声中,直到逐渐听不见为止。

  7

  离开旅馆至今已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将大件行李放在旅馆房间里,小型登山包则是让直树背着,自己是一身便于行走的轻装,然而一走进山里还是立刻喘不过气来。每吸进一口炙热的空气,草的气息便仿佛在胸口闷烧。岛上太过宁静,连自己大口喘气的声音都显得剌耳。即使暂时停止呼吸,也只是让凝固的沉默飘浮在空中。这条路的尽头真的有发电厂吗?
  我们从旅馆老板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据说岛上有些和教会不合的人士,以及对岛外世界仍有依恋的知识份子,他们会聚集在岛上唯一有电话的发电厂附近,自成一个群落。而且,曾经有个被称为「教授」和「老师」的日本男子住在那里。也因为得到这样的资讯,我们才会踏上远离教堂的道路,往小岛的正中央迈进。老师的遗体并未送回日本,据说就埋葬在这座岛上。所以我才觉得至少要来看看他最后居住的地方。
  突然传来「喀啷、喀啷」的陶器声响,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两头矮胖的山羊走下满是草木残根的山坡,和我们擦身而过。原来发出声音的是系在山羊脖子上的素烧陶铃,不知道饲主究竟是什么人呢?
  「到处都有山羊呢。」
  直树在我身后喃喃说道:
  「山羊在什么地方都养得活,又会大量繁殖,放养在野外据说能够把一座岛上的森林啃食精光呢。」
  「真的?」
  我停下脚步大口喘气,目送山羊离去的背影,羊尾巴看起来就像是墨汁干涸后硬梆梆的毛笔。
  「大学里念农学院的学长给我看过一份清单,内容是某个研究机关选出的『最会破坏环境的生物』前一百名。其中不少是我们常见的动物,例如山羊、猫、猪和老鼠,共同点就是都很会吃、很会交配又很会生。」
  我不大明白直树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只能以目光追随着那张后来居上并缓缓爬上斜坡的侧脸。
  「我在那份清单中找了又找,就是没有看到『人类』。」
  我咬着嘴唇捶打自己的大腿,试图追上直树的脚步。只觉得衬衫背后被汗水濡湿了一大片。
  「你觉得我们住在这座岛上之后也会大量繁殖,最后把草木花果全都吃光光吗?」
  「嗯。」
  直树在生气。虽然他头也不回,我却很清楚他在生气。自从知道我打算留在岛上之后,他就一直如此。真不该向他提起老师的,毕竟现在愿意留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他了。
  「我总有一天也会离开人世……」
  直树如此说道,脚步也越来越快。
  「到时候你该怎么办?要把谁留在你身边?如果肚子里的是男孩,你是不是要跟他结婚?既然是我的孩子,应该也会很像『老师』才对。」
  我在树林再次变得茂密之处停下了脚步,双手按着肚子呆愣地望着直树逐渐远去的背影。直树停在树木之间夹杂着光粒子的阴影下,回过头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了个非常状况外的问题。
  「我没有那么笨,也不可能那么不关心你。」
  我低下头,面红耳赤。我们住在一起两年了,若加上在他老家的那段时间就更久了。
  直树对于我的身体几乎都已一清二楚,我怎么会试图想隐瞒怀孕的事不让他知情呢?
  「如果我们在这里生下很多和『老师』非常相像的小孩,结果把整座岛上的食物都吃光了怎么办?把长得不像一老师』的孩子杀掉当作食物吗?」
  「直树,别说了!」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
  如此回答的直树正好站在阴影中,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感觉就像黑夜唯独只降临在直树的四周一样。
  「快点走吧!万一在抵达发电厂之前就天黑了可不妙,何况我们根本没带任何照明用具来。」
  直树说完便回过身继续朝上坡走,脚步比之前放缓了许多。正当我也要踏出步伐时,突然感到一阵仿佛要折断肋骨似的心悸,让我一时之间呼吸困难。我屈膝跪倒在地,双手接触到炙热的土壤。
  一阵脚步声飞奔而回,我抬起头,一双手已伸至眼前。我还在疑惑时,直树的手臂已滑进我的腋下,顺势将我扶了起来。
  「对不起啦!要我背你吗?啊……不行,不能压迫到肚子对不对?」
  我咬着嘴唇垂下眼,扶着直树的肩膀继续往前走。吸满了阳光的象牙色细沙从脚下渐渐流逝。
  因为直树太温柔了。
  所以我才会走到这一步。
  早在母亲遗忘我、老师拒绝我的那一刻,我就该死心地割腕自杀了。当初不该让我遇见直树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过依赖他的生命与体温才会这样。
  越往上爬,肌肤接触到的空气也渐趋柔和,不知是走进树荫的关系,或是草丛蒸腾的热气已逐渐消散呢?包覆整座小岛的寂静中开始夹杂着低声沉吟,是因为接近发电厂的缘故吗?
  山路的坡度逐渐和缓下来,前方交错纵横的树木也渐次疏落,林中再次恢复光亮。就在这时,直树突然在我耳边开口说:
  「『老师』真的留在这座岛上了吗?」
  「咦?」
  「当年教堂的门扉并没有开启不是吗?那么应该表示他无法留在岛上吧?」
  我依靠在直树那意外宽阔的肩膀上,忍不住直盯着他的侧脸。老师和我一起前去教堂
  时,教堂的门扉确实没有开启。后来我们回到港边,只有我搭上了回程的船。至于老师的下落如何,我自然无从得知。然而正如直树所言,如果两人的爱没有获得肯定,应该是不能继续留在岛上才对。在直树提出疑问之前,我从未怀疑过这件事。因为那时我紧抓着船尾栏杆凝视着老师,他的背影如今仍深刻地烙印在我心中。
  难道老师在那之后搭上了下一班的船离开小岛了吗?不,不可能。因为他是在这座岛上过世的。
  「他真的死在这座岛上了吗?」
  直树的这番话深深牵动着我的血管某处。
  为什么要问老师是不是真的死在这座岛上了呢?难道他认为前来告知讣闻的教会人员撒谎吗?
  话说回来,的确没有人确认过老师是否真的已不在人世。接获讣闻后的一个多月间,我一直处于茫然若失的状态。而直树的母亲则明快俐落地办完了丧礼和其他种种杂事,仿佛想彻底抹杀老师这个人的存在一样。我完全不知道她是如何搞定那想来大概状况百出的丧事,甚至根本没有余力去怀疑这整件事。
  「所以我来是为了查明真相,并不只是为了姐姐你而跟来的。」
  直树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似乎也有点喘了。
  「我假设了几种可能。说不定他先把你赶回去,之后又在岛上认识别的女人,再跟她去了一次教堂。」
  环绕在直树胸前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老师在这里认识了别的女人?比如说丈夫过世了的居民吗?然后,两人之间的爱苗有如雨后春笋般迅速滋长,足以令上帝认同?怎么可能!
  「这只是我的臆测而已啦,实际情形如何我也不得而知。而且我本来就一点也不了解那家伙,明明是我父亲,我却对他一无所知,说不定姐姐你还比我更了解他。事到如今我也没兴趣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反正就只是个活在谎言里的家伙。我现在只想确认他究竟是如何扭曲我的人生,而我又该不该恨他罢了。你知道吗?我甚至觉得他根本就还活着呢!」
  老师……还活着?
  就在我大吃一惊,转头打算再次望向直树时,树荫之间突然露出空隙,阳光再次直射进我的眼皮中。细长的影子自高空洒落,瞬间遮住了阳光。重复了好几次、好几次。
  不知不觉间,身边响起了呼啸的风声。我和直树肩靠着肩,伫立在风声中仰望那细长的影子许久。树林尽头连接着平缓的斜坡,再过去是一片一望无尽的如茵绿草,草地上排列着几座巨大的圆球,纯白的三叶风车正缓缓地搅动着天空的青蓝。

  8

  虽说风车的高度不过三十公尺左右,但实际经过下方草坪抬头仰望时,却觉得庞大无比且很有压迫感,令我有种仿佛从东京就能以肉眼看见它的错觉。每经过一座风车,我就会抬起头盯着旋转的叶片整整十五秒,负责带路的男孩不禁回头露出苦笑。
  「再看下去天就要黑了喔!您第一次看到风车吗?」
  「我在日本的某个观光景点看过,但是非常小家子气,大概小孩子吹口气都能让它转动。」我也回以苦笑。
  风车一共有十座,据说岛上所有电力都是靠风车供应。当年和美铃一起来到这里时,她光是远远地眺望风车旋转就觉得可怕,结果立刻折回原路往教堂方向去了。不过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前来,而且碰巧又在草地入口巧遇了这个男孩和他的双亲。男孩的父亲是个年约四十岁、外表精悍的台湾人,从语气中可以听出他应该曾是个相当有钱的资产家。他的妻子是泰国人,看来是位信奉伊斯兰教的穆斯林。而男孩则是在这座岛上出生长大的。根据他们的说法,不习惯市街生活的众人都住在发电厂附近。
  「你一个人吗?」父亲如此询问。这里的每个人都会问我同样的问题,被我抛下的咲希恐怕也已经被问过五百次了吧?
  「诚如你们所见,我的确孤身一人。孤独在这座岛上似乎是种罪过呢!因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获得上帝的认同,所以连住在岛上的资格都没有吧?」听到我如此回答,男孩的母亲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就算独自一人,教堂的门扉也会为他而开。以前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于是,我现在才会跟在男孩身后,前往那独自开启教堂门扉的男人曾经住过的地方。
  「住在市街那里就没办法念书了。」
  男孩的日语实在非常正确又流利。
  「住在这一带的人都很有学问,而且有很多书籍和杂志。」
  「你没想过离开岛上到外地去吗?」我试探性地问道。
  「过一阵子我想去上学。神父教了我很多东西,让我对学习很感兴趣。所以我将来也想成为神父。」
  「在这座岛上的教会当神父?」
  「是的。但是这里一次只能有两位神父,一位负责管理教会,另一位则是徒弟,负责处理市街和岛外的事务。直到教会管理人过世,徒弟才能维任管理人,并且再收一位徒弟。因此机会其实很少。」
  这种编制还真像某种武术流派,让我忍不住又开始怀疑:这真的是基督教会吗?
  「如果一个人也获得了教会的认同,您打算怎么办?要在这座岛上定居吗?」男孩边走边回头看我,而我只是默默地迈步前进。
  现在之所以请这男孩为我介绍这座岛屿,也纯粹只是出于好奇。其实我既不希望获得教会的认同,也不想在这座沉溺于爱的乐园中度过余生。
  「说起来,我并不是为了获得认同而来,只是想看看门扉里头究竟藏着什么。因为上次来的时候没机会看到。」
  「父亲和母亲也都不肯告诉我,只说所有必须的事物都在那里。」
  「真像是信仰虔诚之人会说的话,无论如何解读都可以。」
  「您并不相信吗?」
  「相信上帝会判断两人之间是否真心相爱吗?这个嘛,我不知道。」
  万一被我抛下的咲希真的找到我了该怎么办?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又在逃避什么呢?
  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无论如何,完全不相信一件事和完全相信一件事同样累人,现在的我根本没有那个力气。随便什么答案都好,我只希望上帝替我做出干脆而毫无迷惘余地的决定。究竟该顺水推舟地和咲希发生关系,还是应该从此不再见她?抑或我根本不需在两者之间抉择,上帝会提示我第三个选项,能够让全世界的乌云全都蒸发消散似地瞬间解决所有问题?
  对了,原来如此——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这不正是人类向宗教所祈求的救赎吗?所以我还真的是有求于上帝才会来到这座小岛,真是笑死人了。
  「就在那里。」男孩说道。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一直盯着脚下的绿色,连忙抬起头来。
  风车巨大的白色长柱早已从眼前消失,看来我们已经横越发电厂的草坪了。草地上的灌木越见密集,直到再次走出树林时,眼前出现了一间小木屋。红褐色的屋瓦、油漆斑驳的白墙,宽广的阳台上放着一张单脚桌和两张椅子,上面全都布满了灰尘。围绕在木屋四周的花圃早已损坏,其中的鸡蛋花和九重葛疯狂盛开,更突显了小屋的寂寥。
  出乎意料地,小木屋内部似乎相当舒适。只放着一张小咖啡桌的客厅里设有使用柴火的厨房,打开水龙头也有清水流出。另一个房间似乎是寝室兼书房,陈旧的台灯就这样一直放在书桌上,至于泛黄的床舖我则是连碰都不想碰。房间里还有一座大书柜,里头的藏书除了各种语言的圣经、宗教研究书籍和旧地图外,就只有数学和电机工程相关的技术书籍,而圣经以外的书全都是日文版。
  「那个人也是日本人吗?」
  我回头询问一直站在门口的男孩。
  「是的。虽然我没有机会亲眼见到他,但那些比我年长许多的人都曾经向教父学习过日语。」
  「哦……」
  我在书桌正对面的墙上发现了奇妙的东西。那是一幅在木板上以浅浮雕雕成的十字架图案,似乎是外行人的作品,不仅雕刻的手法相当粗糙,样式也十分简单。十字架上只有在交叉处刻着阿拉伯数字「2」,而略为上方处刻着「1」,其余就没有任何装饰了。
  「这幅圣像画还真特别呢。」
  「是啊!那是将教父的构想明确地化为图像的作品。」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只有数字的宗教画,上面的数字有着什么意义呢?
  「我听到的已经是转述再转述的资讯,不确定正确的说法是什么。但总之教父曾表示数字1代表上帝,2则代表耶稣基督。」
  「是指三位一体的第一和第二位吗?」
  「不是的。」
  男孩走到我旁边,露出了崇敬的眼神望着书桌对面的木雕版十字架。
  「您知道质数吗?」
  质数?
  「2、3、5、7、11……」
  「没错。质数没有其他因数,是孤独的数字,而教父最为惧怕的也就是孤独。」
  我不禁有些傻眼,下意识地在刚才决心打死不碰的床舖上坐了下来。看来那个男人似乎是个相当怪异的人。
  「质数之中只有一个偶数,其余都是奇数。这点您也知道吧?」
  「那当然。何况偶数的定义本来就是能够被2除尽——」
  说到这里,我把话吞了回去,再次凝视着那粗糙圣像画上的十字交会之处,刻在那里的2似乎也正凝视着我。「正是如此。」
  男孩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地遥远。
  「其他所有的偶数中都有2做为因数。第一个偶数,也是第一个质数的2让其他偶数得以在定义上免于孤独,这一切都是因为2身先士卒,代替其他偶数背负了所有孤独,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的目光也被钉在以阿拉伯数字代表的耶稣基督身上,久久无法移开。无论任何偶数的因数都有2,也就是说……心中都有耶稣吗?
  「所以意思是说耶稣最多也只能从孤独之中拯救一半的人类吗?」
  我极尽讽剌之能事地吐出这句话,声音却在颤抖。只觉得口好渴,莫名地很想抽烟。
  「是啊,教父本人也不认为耶稣基督就是能拯救所有人的救世主,事实上还是有不少孤独的人活在世上吧?这座岛上也有很多这样的人,因为这里有很多人英年早逝。」
  「孤独的人满地都是啊!而且一辈子孤单直到老死。就算套用那个人的狗屁说法,数学家也早就证明质数有无限多个了。」
  「的确,但是质数并非只有一个因数。」
  男孩的手指从十字架中央缓缓移向上空的「1」。
  「除了自身以外还有一个——1是所有整数的因数。所以没有人是真正孤独的,就连背负着许多孤独承受折磨的耶稣基督都不是孤身一人。」
  因为心中有上帝。
  我从床舖上稍稍起身,从裤子后方的口袋拿出新的香烟。叼起一根点燃的瞬间,只觉得脑袋像是被紧紧绑住般发麻,房间和男孩的身影仿佛在青白色的烟雾中摇晃。
  「那个人是数学家还是什么学者吗?」
  「我不知道。但听说他博学多闻,说不定真的是学者。据说教大家保养这座发电厂的人也是教父。」
  我深深地吐出一口烟。这一切不过就是个聪明人打发时间想到的巧妙比喻罢了。耶稣基督也是个只会做出巧妙譬喻的家伙。
  「然后呢?那个人丢下这间相当不错的小木屋之后去干什么了?」
  「后来他去了教堂,成为第一个独自开启门扉的人。」
  「哦,原来如此啊!」
  凡事都有第一个实践者。那个人想必也十分孤独——从这个房间就看得出来,因为连房内的空气都是死的。不过我还满喜欢这样的房间。那个独自面对教堂门扉的人,心中想的又是谁呢?是上帝或是耶稣基督,抑或是其他人呢?
  「呐,其实我是这么解读那个人的想法的——只要不是孤单一人就好。只要愿意陪在自己身边,无论对象是谁都无所谓。上帝也好,耶稣也罢,在树林里擦身而过的陌生女子也行,就算是山羊也无所谓。」
  少年微微垂下目光。
  「我也还在学习,所以无法给您确切的答案。不过,我想您的想法恐怕不大正确。」哪里不对了?然而我并没有问出口,毕竟没必要刁难这个男孩。
  「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吧?」
  「是的。」
  「真可惜啊。有机会的话真想当面跟他聊聊。」
  「我也是。」
  我想见那个人的理由肯定和这男孩不同吧?因为我突然想试着把那个人的想法写成小说。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把跟美铃一同前来这座岛的体验写进了小说,但也只是为了让千篇一律的故事架构增添南洋风味罢了。不过,如果再写一次同样的题材又会如何呢?关于这座奇异小岛的由来,以及奇妙学者的故事——总觉得应该会比我以往写的那些垃圾更像小说一些。
  「您之前都写些什么样的小说呢?」
  男孩突然这么问道。如果不是在这个房间里,对象也不是眼前的男孩,我大概不会老实回答吧?面对那个年轻的白人神父时也是如此,或许这些立志成为神父的人都具备一种引诱别人说出老实话的能力吧。
  「情色小说啦!」
  男孩惊讶地眨了眨眼。
  「男主角和女主角相遇,然后上床,我只负责思考要怎么写才能挑动人心的情欲。那种东西我已经写烦了!」
  所以这次的对象换成了咲—那份性欲令我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虎视眈眈,连迷惘都带着一种嗜虐的愉悦。
  男孩盯着脚下地板上的污渍,沉默了一阵子才终于开口说道:
  「但那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吧?」
  我摇摇头。
  小说家不写真正重要的事。
  我对男孩说想一个人静一静,接着便把他赶了出去。我在床上弓起了背,接连让三根香烟化为灰烬。要接受终究得去教堂一趟的结论然后起身出发,似乎还需要两根香烟的时间。一踏出小木屋,被风车切碎的风声再度吹袭而来。

  9

  穿过开满白色、黄色和浅红色花朵的花圃之间,我们才刚推开小木屋的门,一阵淡淡的烟草气息便飘了出来。「还有人住在这里吗?」
  我回头询问带我们来到这里的女子。她身穿坦克背心和短裤,裸露在外的肌肤曜成了健康的颜色,再加上剪得短短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是刚退休三个月的女子田径选手。
  「这里有一幅圣像画,所以没人住的时候大家还是会常常过来,把这里当作礼拜堂来使用。而且屋里的水电供应依旧正常,有些人家里水电故障时就会借住在这里。」
  女子的曰语十分流利,脸庞却是中国人的模样。我们到达发电厂之后遇见许多住在草地周围的居民,他们的日语应对能力都比市街上的居民好多了。因为连旅馆老板似乎也分不清楚「昨天」和「明天」的意思。
  「所以大家都可以自由进出,不用介意。还是你们要不要干脆住在这里?你们是老师的孩子对吧?只要保持整洁,不会有人表示反对的。」
  我和姐姐互望了一眼,只见她勉强地挤出笑容。
  「我们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
  「这样啊。总之你们先进去休息一下吧。太太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喔!应该是爬山路的时候累着了吧?」
  正如女子所言,姐姐的气色真的非常差,不但脸色发青,额头上还满是汗珠。我再次让姐姐靠在肩上,搀扶着她走进小木屋里的卧室,让她坐在床上休息。之后我环顾满是焦油臭味的屋内,除了排列着学术书籍和辞典的书柜,还有一张木制书桌、用旧了的印刷色带以及书页几乎要脱落的陈旧圣经。
  这就是父亲——或者该说是「老师」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姐姐整个人靠在床头的挡板旁,以十分依恋的眼神从地板到天花板仔细环视了整个房间。我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最后,我们的视线在书桌前的粗糙木版画上碰个正着。
  那是一面十字架,其最上方和正中央雕刻着数字「1」和「2」。
  引领我们前来的女子在书桌前屈膝,对着十字架交握双手诚心祈祷。
  「这幅圣像画真是奇特……」
  看到女子起身之后,我才提出疑问。
  「所有旅客都这么说呢!」女子笑了起来。「先去教堂的人会在那里听到神父的说明,而先来到这里的人似乎都相当讶异。」
  「这幅画有什么涵义吗?」姐姐开口问道。
  「没记错的话,老师写的报告应该还放在这里……」
  女子踮起脚尖,在书柜里的圣经和杂志之间东翻西找,最后抽出一份文件,翻开第一页放在我们面前。那是一份用文字处理机打印的陈旧原稿。我接过原稿走回床边坐下,和姐姐一起阅读。那是质数、偶数、奇数与上帝和耶稣基督的故事。内容十分简洁,就像是某种游戏规则似的,让我再次感到心目中的父亲和「老师」简直判若两人。报告中的其他内容则是关于教会的详情、岛上植物与动物的观察纪录、发电厂的保养方式、与当地居民谈话的纪录和天候纪录等等,就只是一份不带任何情感的简报罢了。
  「这真的……是老师写的吗?」
  姐姐发出微弱的声音。
  「还有谁会写这种东西呢?老师一直把自己关在这里,非常热衷于学习研究。那些艰涩的书籍除了老师以外没有其他人会看了。你看,只有圣经被翻得破破烂烂对吧?因为大
  家来这里时只会翻阅圣经。」
  「『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尽管自己也觉得这是个蠢问题,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眼前的这名女子认识这几年之间的「老师」——那是我和姐姐都无从得知的。
  「你们不是老师的孩子吗?」
  「我们是他的孩子没错,但住在这座岛上的那个人感觉上似乎已经不是我们所认识的父亲了。」
  「嗯……这也难怪啦……」
  女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面对着我们。
  「从外地来到这座发电厂附近定居的人的确都改变了不少。不但变得不爱说话,而且常常陷入沉思。我一直觉得这是风车的低鸣造成的影响……」
  「你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没错。」
  「不是在岛上出生的人必须先得到教会的许可才能住在岛上对吧?」
  「我听过这个说法。毕竟岛上空间不大,也没办法任意建造新的住家。」
  「既然如此……」身旁的姐姐探出身体问道:「老师他为什么可以留在这座岛上?难道他……难道他认识了其他愿意和他一起生活的人吗?」
  她那紧迫盯人的语气更令人觉得悲哀。
  「老师一直是一个人喔!虽然我不清楚详细的原委,但他的确是一个人独居。」
  姐姐显然松了一口气,沉重的气息落在我的肩上,连上臂都能清楚地感觉到。
  「听说老师自作主张地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好像在从事什么研究。后来我父亲看不下去,跑去请他离开,老师似乎没说什么就离开,然后往教堂那边去了。隔天神父便带着他回到这里,也匣意让他住在这间木屋。」
  「这么说来……教堂的门扉为他开启了吗?」
  「应该是吧?当然也有很多人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嘛!」
  老师让姐姐一个人搭上回程的船,来到这里住了几天。之后再次前往教堂的时候就成功开启了那扇门?这几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你们有听说过教堂里传出的歌声吗?」女子如此问道。
  「歌声?」
  「对,据说能听到仿佛有管风琴伴奏的合唱歌声。不少人曾在上山途中迷路,但似乎都是听到了歌声才抵达教堂的。」
  「合唱?教会里有那么多人吗?我听说那里只有两位神父处理所有事务啊?」
  「嗯。所以那是奇迹喔。」
  女子露齿一笑。
  「教堂里没有乐器,更没有人在唱歌,但却不时会传出歌声。听说傍晚和黎明时分比较容易听见的样子。据说人们若是在听到歌声时前往教堂,他们的爱几乎都能得到上帝的认证。」
  竟然还如此露骨地展现神迹,这里的上帝真是服务周到啊!
  「据说老师在离开这座木屋之后立刻就听到了。」
  女子说的话让我瞪大了眼睛。
  「所以,我想他应该也找到上帝或耶稣基督了吧?」
  她边说边回头望向身后的圣像画,这时姐姐突然从我身边站了起来。
  「为什么我就不行?跟我一起去的时候,明明就没有成功!」
  姐姐的声音在颤抖。我也跟着站了起来,正想压住姐姐的肩膀时,她突然冲上前紧抓住女子穿着背心的肩头。
  「你骗人!那些都是骗人的!老师和我一起去的时候门根本就没有打开!我们两人一起将手放在门把上,却根本拉不开那扇门!」
  「姐姐,你别这样!」
  「你骗人!那扇门根本打不开!」
  女子铁青着脸试图挣脱姐姐掐进肩膀的手指,姐姐却突然全身无力地倒进我的怀里,只觉得她的体重经过手肘、肩膀传到了腰际。姐姐的脸就这样贴在我的胸前,整个人差点滑倒在地。我努力地试着扭转自己的身体,才勉强让姐姐躺在床单上,而她的双唇仍不断抽搐着。
  「吓我一跳。她的脸色好差,是不是贫血?」
  女子走到我身旁探看姐姐的模样。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松开姐姐的衣服一边大叫:
  「我也不知道!医生……这里有医生吗?」
  「医生住在有点远的地方,但是技术不大可靠……」
  「姐姐她怀有身孕!拜托你!」
  话一说完,女子瞬间便弹跳似地站了起来。
  「我去带医生来!她好像有点发烧,先用冷水帮她降温!」
  慌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之后,我连忙跑到厨房弄湿毛巾,擦拭姐姐火红的身躯。然而姐姐身上意外地并不热,真的有必要替她降温吗?何况她不停地冒汗,实在太奇怪了。就在我不停地帮姐姐替换湿毛巾时,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不过眼睛并没有睁开,意识也尚未恢复,手指的力道更是微弱。我跪坐在床边注视着姐姐微微泛红的脸庞,偶尔见她似乎醒了过来,却不断剧烈呕吐,到了最后只吐出少许的胃液,除了酸酸的气味之外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只要微微轻抚着她的背,就能感觉到她胃部的收缩痉孪。这样的情形重复了好几回,姐姐才终于沉沉入睡。
  我坐在枕头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再次替姐姐擦拭额上的汗水并拨拢她散乱的浏海。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姐姐如此真情流露的模样。她真的那么不愿意相信「老师」开启了教堂的门扉吗?
  或者该说,不肯相信「老师」找到了真爱呢?
  真是太傻了。我伸出手覆在姐姐的手上,以几乎要折断手指的力气紧紧握住,来拼命阻止自己会忍不住大吼出些什么。上帝为了鉴定人们的真爱,而特地安排这种简直像益智节目一样简单易懂的方式让人了解?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而姐姐居然为了如此无聊的幻想,两次千里迢迢跑来这种孤岛,还因为这样而让自己受到伤害。
  我由衷地祈祷父亲或是「老师」还活在世上,那么我就可以亲手揍死他了!不,已经死了也无所諝,就算是尸体也没关系。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到岛上——为了从那个男人手里抢回姐姐!就算姐姐只把我当成「老师」的替代品也无所谓。我要毁掉那个家伙遗留下来的一切,至于他无法给予的,则全都由我来付出就好。
  约莫三十分钟后,医生终于来了。看到一个满脸胡渣、戴着眼镜并身穿花衬衫的苍白男子走进屋内,令我不由得心里一惊。男子一把推开我,随手将旧皮包放在枕边,别下腰检视姐姐的脸庞。他摸了摸姐姐的额头,又翻开眼皮和嘴唇观察一阵子之后,男子从皮包中拿出一个宝特瓶,将其中的饮料硬灌进姐姐嘴里,看来是在日本也十分常见的运动飮料。接着他又拿出像是保冷剂的东西,用毛巾卷起之后塞进姐姐腋下。我和后来带着医生前来的东洋女子一直强忍不安的情绪,静静地看着他进行治疗。
  「只是中暑和害喜罢了。」
  医生终于回过头来这么告诉我们。我松了一大口气,跌坐在肮脏的地板上。医生隔着厚重的镜片骨碌碌地打量着我,那眼神仿佛在寻找蚊子嗡嗡飞舞的轨迹一样。他一定是日本人,但那并不是让我觉得不对劲的真正原因。这个岛上的居民有个共同点,就是动作和说话方式都十分轻巧,仿佛住在没有重力的星球上——但眼前的男子并没有这种特征。
  「你们八成没戴帽子就来爬山吧?白痴喔!」
  「非常抱歉……」
  「几个月了?」
  医生指着仍然紧闭双眼的姐姐腹部问道。
  「我想……」我盯着自己的指尖努力回想。「应该有两个月了。」
  姐姐的生理期症状算是相当严重的,只要看她食不下咽又不发一语就知道了——毕竟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
  「这可是最容易流产的危险时期啊!孩子是你的吗?」
  我点了点头。医生走向房间入口,挥了挥手示意要穿着背心的女子出去。女子不大情愿地鼓起腮帮子,但还是默默地离开了木屋。医生回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我也在不会碰到姐姐的床尾坐了下来。
  「为什么跑来这种地方?」医生开口问道。
  这种地方是指这间木屋?还是这座小岛?我思索了片刻,才发现无论何者答案都是一样的。
  「因为之前住在这里的男人是我们的父亲。」
  医生微微歪了歪头。
  「那家伙吗?那个假装博学多闻的蠢蛋?」
  「你认识他吗?」
  「我跟他聊过几次。没想到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独自住在岛上,所以刚开始对他有点兴趣。」
  我再次凝视着医生的脸。姐姐不知何时醒来了,不安分地侧过身来看向医生。
  「你也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这么问医生。
  「我妹妹来这里举行婚礼之后就这么定居下来,后来和她先生一起死掉了。我是因为好奇才来看看,跟什么爱不爱的没有关系。」
  死掉了而觉得好奇?
  「你也去过教堂吗?当时门扉开启了吗?」
  姐姐从床上猛然探出身体,差点就要摔下来。一个人也能开启教堂的门吗?所以父亲也是独自开启的吗?
  「我一个人去过,但是教堂的那扇门根本文风不动。反正我只是出于好奇,开与不开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明白一些事,所以无论教会怎么说,我都照样会在这里住下。反正岛上一个医生也没有,我又是个参加国家考试连续落榜的米虫。其实我根本不算合格医生,就算回到日本也一无是处。」
  医生悲切的自白对我们而言根本无关痛痒。看到姐姐正要开口,我便抢先询问了:
  「没有获得教会的同意也能住在这里吗?」
  「教会只会叫你离开这里,并不会真的把你赶走。何况教会里只有两位神父,实际上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自己想办法弄个地方住就行了。」
  我回头望向姐姐。这么一来事情就很简单了——「老师」在六年前把姐姐一个人送走,然后便自作主张地决定在此定居了。
  这么说来,我们也可以依样画葫芦不是吗?根本没必要向罗哩八唆的上帝请示什么真爱嘛!
  「你们两个可不行喔!她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不是吗?」医生瞪着我说道:「我之所以能偷偷住在这里,正是因为我孤身一人。」
  「所以,老师他……」
  姐姐紧迫盯人地追问。
  「老师他也跟你一样对吧?」
  「那家伙跟我不一样喔。他应该是得到教会同意才住下来的。」
  医生冷冷地打断了姐姐的话。
  「他本来窝在这里不知道研究些什么,然后突然像阿基米德(注:阿基米德为古代希腊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科学家。)发现了重大原理似地冲了出去,隔天就被神父带回来了……大概是发现了吧?」
  发现了……和某个人之间的真爱吗?
  坐在我身旁的姐姐一次又一次地微微摇着头,难道还是不肯接受吗?
  「那家伙也一样,对于教堂的那扇门和门后究竟藏着什么只字不提。岛上的人全都如此,一提到这件事立刻岔开话题。不过我也没有很想知道就是了。」
  我轻易地看穿了医生话中的谎言,他应该很想知道才对。姐姐从床上站了起来,面对着医生。
  「然后呢?后来老师怎么了?」
  「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住在这里,每天敲打文字处理机好像在写些什么。有一天就这样突然死掉了。」
  姐姐无言以对地僵在原地,换我继续提出问题:
  「死因是什么呢?因为生病吗?遗体又是怎么处理的?为什么不送回日本呢?」
  医生沉默了半晌,一直盯着我的脸——或者该说是喉咙一带才是。
  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这座岛上没有老爷爷和老奶奶吧?」
  「咦?」
  「就是没有老年人啦!你们一路上有看到吗?市街上或这附近都没有老人。」
  我思索了一阵子,摇了摇头。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好像还真的没见到任何一个老人。在这样一座孤岛上,年纪最大的人也才不过四十岁上下而已。
  「你以为我这种货色为什么能在岛上当医生?因为这座岛上几乎没有什么严重的疾病。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六、七年,顶多就是有人生孩子的时候比较忙而已,而且稍微有点年纪的女人在这方面比我还熟练!所以这座岛上根本就不需要医生,更别说这里的每个人都老得很慢了。」
  「这么说来……」
  我忍不住开口打岔,又焦急难耐地吞了吞口水。我现在到底想说什么啊?难道要问他「时间在这座岛上真的是静止的吗?」
  「相对的,岛上居民临终的时候也没有任何预兆,说死就死了,而且死因不明。之前住在这里的教授如此,我妹妹也是如此。」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觉得舌头好干,仿佛快要黏在上颚了。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像,并没有确切证实……」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生移开了视线。
  「这座岛非常古怪。你们一看就该明白了吧?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
  「我知道这里很奇怪,但你说的死前没有预兆和老得很慢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没听说过吗?一一次大战时,登陆这座岛屿的日军和美军据说都因为疾病而全军覆没了!」
  我大吃一惊,立刻望向姐姐。姐姐也铁青着脸摇了摇头。
  「虽然现在没人能证实岛上有某种传染病存在,但我还是怀疑这里仍有细菌或病毒残留。岛上居民想法都怪怪的,可能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说什么『上帝会判定真爱并决定是否开启门扉』,哪有什么鬼教会会正经八百地宣扬这种事啊?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我一直觉得,其实教会判定的是『是否罹患某种疾病』。」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望着医生的嘴巴。
  「所以只有来到这里并染上疾病的人才能打开门扉,神父大概也知道如何分辨患者。我到现在还很正常,反而是得病的人才能获得认同——不过是如此罢了。所以这座岛上有人去世时都会找神父来,丧礼也只有神父参加。没有人知道死去的人埋在何处,大概是不希望尸体被发现吧?」
  直到医生离开之后,小木屋里依然结实地塞满了沉默。我和姐姐并肩坐在床边,在沉默中垂手凝望彼此的手背。偶然瞥向窗外,幽暗正一点一滴地自林木之间渗透开来。夜晚即将降临。

  10

  沿着林间的山路往上爬,太阳西斜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快,让我也跟着加快了脚步。万一天黑了还留在这种山林里可不太妙,说不定走着走着就跌落断崖了。在船上时一直觉得太阳好像完全没有移动,现在才明白那是因为当时四周只有一望无际的蓝色。
  我在坡度稍缓的地方放慢了脚步,凉风为我梳开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发丝,感觉好舒服。虽然树荫隔绝了大部分的暑气,但还是得赶在天色转暗之前走到看得见教堂的地方才行,否则一定会迷路。其实在走到这里之前就已多次遇到岔路,只是我一律置之不理地凭感觉选择往右走。听说山上靠近这座小岛中央之处还有一座风力发电厂,但要是走到那里就离教堂更远了。所以我只要一直往右走,应该就能走到教堂才对。我不时停下脚步,从陷进肩膀的沉重背包中拿出父亲给我的书,呼吸着书页的芬芳然后一点一点地读下去。
  我能够在教堂那里再次见到父亲吗?他应当已经不在这座岛上,甚至不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了吧?因为他明确地说过早已抛弃我了。而且也根本不曾爱过我或是我的母亲。「爱」这个字在我耳中永远都是否定形,这种东西干脆消失算了。我只是希望父亲能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而已。
  明明只要他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右手边的树林突然出现缺口,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上坡的山路就直接通往了崖边。视野下方是一片随风摇曳的绿色森林,森林和闪着粼粼波光的大海交界处显然可见一栋小小的白色建筑。
  那是教堂。
  从我目前所在的距离已经能清楚地看见教堂的外观,那是一栋巴洛克风格的石造建筑,左右各有一座穹顶式的尖塔,中央建筑的山墙上设有漩涡状的装饰,大门正上方的壁龛里还镶有某种雕像,是一座相当有规模且富丽堂皇的教堂。
  我将目光拉回眼前,寻找通往下方的路径。这时才发现有个人影在前方悬崖边——那个人身上的白色医师袍随风翻飞,里头的花衬衫下摆也飘动不止。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不知为何一直仔立原地凝视着教堂的方向。
  我蹑手蹑脚地往男子所在的方向靠近,直到距离五十公尺的地方,他才终于转过头来。我像猫咪一样踮起脚尖停了下来,眼前的男子满脸胡渣、目露凶光,度数很深的镜片
  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更加凶狠了五成左右。
  「天就快黑了,在山上闲晃很危险喔!这一带靠近崖边,很多地方只要多走一步就会掉下去!」
  男子这么对我说道。没想到他是日本人,让我吓了一跳之余又靠近了两、三步。
  「干什么?谁准你盯着我看了?」
  虽然他这么说,我还是迟迟没有移开视线。而穿着白袍的男子也没有多问些什么。
  「岛上的人看到我一定会问:『你一个人吗?』你是第一个没有这么问我的人。」
  男子哼了一声,将手插进松垮的咖啡色西装裤口袋里。「因为独自一人在这里就好像犯了什么罪一样啊!」
  「叔叔也一直独自待在这里吗?」
  「你看不出来吗?」
  你看不出来吗?——这个回答有点微妙,不过的确是一看就大概明白了。因为这个人全身上下仿佛都附着着孤独,连每根胡渣都是如此。从他的外表看不太出来年纪多大,因为分辨不出他眼角和嘴角的皱纹究竟是由岁月刻划而成,抑或是根本忘了该怎么笑所造成的。但我总觉得这种独特的老态令人很熟悉,因为父亲也是如此。
  「叔叔,你是医生吗?」
  「这你倒是看出来了?」
  「因为你穿着医师的白袍啊!」
  「喔。」医生这么说完后,伸手掸了掸衣襟,虽然上面并没有任何脏污。
  「我也常常懒得告诉别人自己是医生,结果都快忘记这件事了,所以我最近才开始把医师袍穿在身上。话说回来,其实这座岛上根本也不需要医生。」
  这个人真是奇特——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在惊滔骇浪的海面上载浮载沉,只勉强抓住一条绳索却不担心自己性命垂危,反而担心眼镜会受腐蚀而生锈。所以我不禁心想:我该不会耽误了看似无所事事,但其实对他而言却是极为重要的时间吧?
  「请问……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往下走到教堂吗?沿着这条路直走对不对?」
  我决定赶快问路早点离开,于是试着开口询问。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医生这么回答:「我只去过一次,早就忘记怎么走了。也不想再去第二次。」
  「唔,这样啊。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再次望向漂浮在蓝色与绿色之间的教堂,只见正面的外墙上映着淡淡的红光。我回头一看,西边的天空已开始染上红霞,太阳就快下山了。
  「如果是旱季快结束时,那片树林的叶子差不多都会掉落地面,有时候能从这里看到往教堂的路。不然过年前那一阵子,路边会盛开茜草科的白色花朵,也能看出路径所在。只可惜你来的季节不对……」
  「你不想去教堂,却常常来这里眺望吗?」
  医生转头直盯着我,害我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要多嘴了。可是,他竟然连不同时节的景色转变都知道,实在让人很在意。
  「不行吗?」
  我用力摇了摇头,甩动的头发仿佛可以掀起一阵风。
  「换作是我也会每天来看。而且教堂真的很漂亮。」
  「我并没有每天都来。只有发电厂附近的居民找我过去的时候,我才偶尔会在回程时绕过来。平常我可是一直待在诊所。」
  「一直待在诊所还晒得这么黑……」
  「你给我闭嘴!」
  我吓得缩了缩脖子。每天都来眺望教堂是那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那座教堂是十六世纪的西班牙建筑,漂亮也是当然的。」
  「原来教堂的历史那么悠久啊。」
  「教堂应该是耶稣会建造的。只是后来岛上已经看不到西班牙人,日军和美军也都死光了。现任的神父都是战后在那里落户的居民,恐怕也不是正规的神父。毕竟基督教不可能宣扬那种奇怪的教义吧?」
  「叔叔,你讨厌教会吗?」
  医生又哼了一声。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每天跑来这里呢?又不是只要背对着夕阳瞪视着教堂,教堂就会起火烧毁。
  「教堂那里有时候会传来音乐声,是众人合唱的歌声。但那应该是不可能的,因为教会里除了一、两名神父之外没有别人,但还是有音乐传来。我总觉得似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才来到这里。」
  音乐声?
  「随便什么事都好,只要有事件发生就好了。比方说那座惨白的教堂突然爆炸还是沉没海底,或是某天过来一看发现教堂变成了巨大的海绵蛋糕之类的也可以。随便发生什么事都好。偏偏教堂总是安然无恙地矗立在那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不太懂随便发生什么事都好是什么意思。」
  医生眯起眼瞪了我一下。
  「你以为圣经上为什么会记载一些劈开海洋或人死复生的故事?因为不那么写就没有人会相信啊!」
  「你说那些奇迹吗?」
  「没错!为了让人相信上帝确实存在而且站在自己这一边,就一定需要奇迹。其实只要仔细读过,就会发现圣经上一派胡言。我来到这座岛后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就拿着圣经看了好几遍,结果里面根本错误百出。不过,那也不代表上帝就不存在。你应该明白吧?就算没有存在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不存在。」
  我边后退边暧昧地点点头。老实说,我并不想和医生讨论这个话题,但却大概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即使遍寻不着,也无法断言其不存在。
  「但是我说什么都不相信,那种地方根本不可能有上帝存在。你知道吗?不相信和相信一样,都需要见证奇迹。」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这个人为什么会如此厌恶教会呢?既然那么讨厌,又何必住在这座岛上呢?
  「叔叔,你去教堂的时候,门扉没有开启吗?」
  「那当然啊!何况我是一个人去的。」
  「你没有喜欢的对象吗?为什么不带那个人一起来呢?爸爸给我的书上是这么写的:就算不能一同前来,只要心里有那个人存在,教堂的门扉也可能因此而开。」
  「我没有喜欢的对象,也一直都是孤家寡人。我生来就是如此,没办法跟别人在一起。何况教堂的门扉也没有开启,不就证明了这件事吗?」
  「你刚才不是说不相信教会的故事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就算门扉没有开启我也只会嗤之以鼻,然后直接搭船离开。但是当时的感觉却一直留在我的掌心——那扇门扉既冰冷又沉重,仿佛还传来了『不准靠近!」的声音,让我始终无法忘怀……」
  原来如此——我终于懂了。这个人已经不自觉地相信了一切,所以才每天特地来到崖边,期待能看见足以粉碎信仰的奇迹。
  父亲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呢?
  是不是也希望否定掉铭刻在心中的某种信念呢?每个月和我见面时,父亲或许一直都在等待奇迹,希望有一天我会突然对他说:「我找到真正的家人了。原来我是被人家遗弃的,并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所以我要离开了,拜拜~」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带着爸爸再次来到这座岛屿,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对了,叔叔。你说自己一直孤单一人,说不定也不是事实喔!」
  医生撇了撇嘴。
  「你到底想说什么?」
  「因为就算没有存在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不存在呀!」
  短暂的沉默过后,医生和我擦身而过,走下我刚才经过的山坡。
  「话是没错。不过,仅仅一毫克的希望,却比绝望还痛苦一千倍。」
  医生和我擦身而过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深深地剌进我的心中。我回过头,目送着那仿佛一眨眼就会灰飞烟灭的白色背影。直到他的背影走下山坡再也看不到,我才再次望向那座纯白的教堂。
  就算没有存在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不存在。
  所以才备感痛苦。
  那位医生也和我一样……不,说不定我的情况更为严重。明明早该认清父亲不会再回到我身边的事实,我却一再告诉自己「就算没有存在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不存在」,还千里迢迢跑来这种地方。
  但是都走到这一步了,就算放弃也毫无意义。
  所以我决定将夕阳抛在身后,继续往崖边的山路前进。

  11

  我坐在床上看着老师整理的文件,这段期间直树始终不发一语地坐在旁边,以视线追随着我的手指。文件上的印刷字迹斑驳模糊,实在非常难以辨认。射进小木屋的红色阳光逐渐枯萎,夜色透过满是尘土的窗户玻璃渗了进来。直树替我打开了桌上的台灯,周围的寂静变得更加明显了,连翻页的声音都令人觉得剌耳。
  「老师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或许是受不了这样的沉默,我忍不住喃喃自语。直树的手指在我视野的一隅缓缓游移,正从教堂平面图上的入口往内探索。
  「应该是发现了开启那扇门的机关了吧?就是神父从远端操纵那扇门的方法。」
  「你还在坚持那种论调啊?」
  我瞥了直树一眼。
  「文件上写着那是十六世纪的巴洛克式建筑耶!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奇怪的机关嘛?」
  「这可说不定喔!而且这张图上根本没有画出那扇门后的部分嘛!」
  我的目光再次落至平面图,试着在图上重现记忆中六年前那绚烂的内部装潢。那扇门位于进入大厅后正对面的深处,从图上看来显然是礼拜堂的「后门」。
  「还是说那扇门通往教堂外面?」直树这么说道。
  「可是教堂就盖在悬崖边,这样门外不就是断崖了?」
  「如果交通船经过岛的这一边,就能看见教堂后面了。为什么要绕到岛的西侧呢?那边明明比较远啊!」
  其实机场所在的岛屿位在这座岛的东北边,至于为什么要绕道航行,文件中也注明了原因。由于旱季期间海面上会定期吹起强烈的东北风,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让船只撞上崖壁,所以才必须绕道航行。
  「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要把教堂盖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啊?」
  直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往后仰倒在床上。我又从头看起手中的文件,其中记载的全都是教会的事情,包括教义、历史沿革和建筑。
  我将文件放在枕边,起身再次搜寻书桌和书架各处,但要构到书架最上层就得先爬上书桌。直树慌忙从床上弹起,抓住了我的肩膀。
  「姐姐,你还是再躺一下比较好吧?」
  「厨房和客厅还没有找过……」
  「你想找什么?我帮你找吧!」
  「老师整理那份文件时使用的文字处理机。如果他一直埋首写作,文件的内容应该不只那些而已啊!」
  我们连厨房的架子和地板下的仓库都找过了,却始终没有发现文字处理机。衣服和餐具依然留在原地,看得出老师的确在此住了好几年,但为什么就是找不到文字处理机呢?
  「你还是先回床上休息啦!」
  直树硬是把我拉回了卧室。
  「你才刚刚康复,还是乖乖躺着休息啦!再说你现在的情况又……不比平常……」
  后面的几个字直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下腹部,仿佛想遮掩那里似地替我盖上了毛毯。
  「对不起……谢谢你。」
  「你不必向我道谢吧?」
  「为什么还特地找医生来呢?」
  「为什么?那是当然的吧!」
  「如果放着不管,这孩子说不定已经流产掉了。」
  直树脸色铁青,半张着嘴巴直盯着我。
  「你在胡说什么啊!」
  「可是,你根本不想要小孩不是吗?」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
  直树说着说着便移开了视线。
  「直树,对不起。因为,我一个人实在撑不下去。明明知道老师已经不在人世,我还是无法独自活下去,也没办法一个人来这座岛。所以才拖着你一起来。对不起……」
  「我不希望你为了这种事道歉。」直树冷冷地答道:「但我希望你一开始就能对我坦白。你这么拼命地寻找『老师』遗留下来的一切,也是为了让我完全取代他吧?然后,和你在这座岛上过一辈子。」
  我在毛毯中弯起膝,背对着直树。尽管明白沉默是最残酷的回答,我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无所谓喔,姐姐。我没有因此而生气。一切就照你的希望吧。」
  我掀开毛毯转身面对直树,只看见他低头凝视着地面。
  「我们就在岛上定居吧!不知道这里的人都靠什么工作过活,但总是有办法的吧?反正回到东京又得过着偷偷摸摸到处躲藏的日子,不如留在这里奋斗。你想住在这栋木屋里也没关系。」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为什么?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为什么这么问?」
  直树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我的愿望。只是,从他口中说出来感觉相当怪异。
  「反正我也很好奇父亲当年究竟在想些什么。」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伤脑筋耶,这样我就没办法取代他了。」
  直树温柔的声音仿佛在撕裂我的耳朵内侧。我摇了摇头。
  「我一直以为老师会留下什么给我,只要来到这座岛上就一定能找到。但其实他说不定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因为他明明写下了那么多文件,却全都是与教会有关的内容。何况他的死讯也是由教会派人通知,而且并没有送回遗体。我想老师一定是不想回到有我存在的地方吧?」
  「所以你才想找出文字处理机?」
  我点头回应直树的询问,同时将脸埋进弯起的双膝之间。
  老师早就遗弃我了,我也早就明白这个事实。当我一个人被推回返航的船上离开这座岛时,码头边已经看不见老师的身影。或许是送走我之后,立刻就回到这间木屋了吧?然后他不断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找不需要我也能开启那扇门的方法,以及向上帝表达爱的方法——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
  占据老师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或者正如这些文件的内容所述,是耶稣基督填满了那份孤独?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的孤独又该由谁来填满?我又是否该为了这微不足道的需求,去消耗直树和自己的生命?
  或者——
  现在腹中这尚未命名的孩子能够令我忘记孤独呢?
  就在这时,一阵宛如骨头碎裂般的声音传进耳里,令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直树正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某种黑色的物体。他从裂开的塑胶小盒中不停抽出黑色的胶带,乍看之下很像是录音带磁带,但我立刻就发现并非如此——那是文字处理机的色带。原来还有这种东西。我连忙起身下床,而直树正拉紧了色带逐段审视。就算没有留下纸本资料,应该还是能从用过的色带上看出打印过的字迹。
  「……没办法,这卷色带好像重复用过很多次,字迹都叠在一起看不清楚了。」
  直树的话让我叹了一口气,再次坐回床上。在这种孤岛上想必很难取得文字处理机的色带,恐怕只能将印过的色带卷好之后重复使用,也难怪印在文件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色带上的字迹层层叠叠,早已无法辨认。
  就在我拉起毛毯正要蒙头盖上时,直树忽然轻轻地「啊」了一声。
  毛毯自我肩膀滑落。直树将抽出的最后一截色带对着灯光,眯着眼睛瞧了又瞧。我跑到直树身后,靠在他的肩上跟着仔细端详。
  这应该是色带的最末端。因为每次快用完时便卷回去重新使用,结果最后一截反而只印到两次。
  我们好不容易才看出两段重叠的字迹——

  「……此结构能够保持良好的密闭性。」

  「……的地方,在那里时间是静止的。」

  我和直树不断地来回检视最后一截色带,却只能看出这几个字。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两句话不曾出现在现有的文件内容中。这么说来,是印出来之后又把纸本丢掉了吗?
  时间是静止的……密闭性……?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喃喃地自言自语,下巴依然靠在直树的肩上。
  「我不知道。」
  直树边说边以指尖触摸着色带。
  「不过,既然位于色带最末端,表示其中一句话可能是很久之后才写的吧?」
  我再次凝视着文字处理机的色带。
  如果那是在前往教堂顺利开启门扉之后回来才写下的内容……
  时间静止的地方。那是指门扉之后的世界吗?

  12

  越是往山下走,太阳西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尖长的杜英树叶丛生茂密,仿佛渗入了西边天空那一片血泊之中。几只小小的黑影盘旋在黄昏的天空,或许是蝙蝠吧?常听人说下坡比上坡更辛苦,看来是真的,我也不时停下脚步揉捏紧绷的小腿肚。虽然夕阳西下让天气凉爽了许多,但这么一来我绝对无法在天黑前抵达教堂。由于已经走到山脚,原本仿佛漂浮在海边的白色教堂,也早已埋没在交错的林木间,失去了踪影。
  咲希现在在哪里呢?是乖乖地待在市区,或是追随我的脚步前往教堂了呢?如果她也迷了路,会不会走着走着就变得和岛上居民一样,带着仿佛被漂白的表情说出有如看透世间真爱的话语?
  现在回头的话,说不定能在来时的路上发现咲希——这个想法突然浮现在脑海中,但我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身体上的反应远比精神上的判断来得实际,尤其在疲惫的时候更是如此。而且,就算在这里回头,最后也一定会错过,那不如维续往教堂的方向前进。
  既然还是要去教堂,当初又何必丢下咲希呢?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但如果带着咲希一起来,我现在一定也会为了相反的理由而懊悔。
  我继续往前走,只见左侧的树木渐渐稀疏,最后出现一片长满大叶子的田地,看来应该是芋头田。一道灰色的阴影耸立在芋头田另一边的树林深处,似乎是一栋古老的三层楼石造建筑。建筑正面有数根支撑拱门的装饰柱,应该是修道院之类的吧?上次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这栋建筑,看来我可能在下山时走错路了。
  我在心型的叶子之间发现了晃动的黑影,而且有两道。两个黑影同时站起来望着我,一个是将褐发拢至后方束起的年轻女子,另一个则是将黑发理得很短,看来约三十多岁的女子。两个人都是中亚面孔,穿着类似修道服且附有披肩的黑色服装。打扮成这样不热吗?或许务农时比较方便吧?
  「你好,一个人吗?」站在我面前的年轻女子以英文这么问我。这个问题早已被问了不知多少次,我也懒得故意讲些乖僻的回答了,所以只是点头回应。「我好像迷路了,请问教堂在哪个方向?」我试着提出这样的询问,这次是较年长的黑发女子笑了笑。她说这里已经是岛的北侧了,不过的确常有人认错路走到这边来。
  无计可施的我下意识地拨弄起口袋中的香烟,突然想起这里是农田才停下动作。果然走错路了。我再次仰望西边的天空,晚霞和阴暗的天空逐渐形成强烈的对比,宛如通红的炭火。早知道就留宿在那间满是灰尘的小木屋了——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向女子询问是否有手电筒之类的可以借我,黑发女子回答:「这里只有油灯,但为了避免引起森林火灾因此禁止携带外出。要不要在这里住一晚呢?夜晚的树林里一片漆黑,实在非常危险。」 「不用了。住在这里的应该都是女生,我又是个无法控制欲望而被人类社会驱逐出境的野兽,怎么能留宿在这里呢?」我半开玩笑地这么回答,两个女子却同时笑了起来。「没关系啦!这里还有其他两对女同性恋伴侣,总有办法制服一个心生歹念的男人,何况这里的居民并非都是女生,师父也住在这里。你应该是日本人吧?师父好像很希望有个能用日语谈论深奥话题的对象,可惜我们都听不太懂,就麻烦你陪陪他吧!晚餐就由我们负责,拜托你了!」
  师父?
  我被带到位于修道院一楼最内侧的房间,屋里通风良好,老旧的单脚圆桌上只放着一盏油灯,一位坐着轮椅的男子正就着灯光阅读一本厚重的书籍。我一踏进房内,男子便将书本放在桌上,靠着自己的力量改变了轮椅的方向。那张脸庞有如布满裂痕的红砖,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哦?好久不见啊。」
  没想到对方竟然记得我,着实吓了我一跳。虽然露在夏威夷衫和短裤之外的四肢骨痩如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神职人员,但他的确是之前来到岛上时曾在教堂迎接我的神父。
  「您还活着啊?」
  我不小心就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啊,不好意思,我这么说并没有恶意。」
  「没关系,我能够理解的,毕竟在这座岛上很难得会看见老人。你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
  「我把女儿丢在港边就离开了,她说不定已经追随我的脚步前往教堂了,总不能让她一个人枯等……」
  「教堂里还有我徒弟在,如果令嫒已经到了,我想他会代为照顾。而且教堂那边有地方可供住宿,相较之下我还比较担心让你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万一她也迷路了该怎么办?像我就迷路了。」
  「万一迷路了,教堂应该会用歌声引导她。」
  于是师父告诉我歌声的事。据说教堂里明明没有演奏者,却不时会传出合唱的歌声,许多人都是因为受到歌声引导,才踏上正确的道路抵达教堂。
  我不禁哼笑出声。当年跟美铃一起来的时候根本没人向我们提起这件事,别说是管风琴声或歌声了,就连口哨声都没听见。
  「因为我不相信上帝,所以祂才不肯引导我吗?」
  「不是这样的,上帝并没有好恶之分。总之你现在摸黑赶路也未必能与令嫒会合,还不如留宿一晚来得明智。」
  师父这番话也不无道理。
  在师父的邀请下,我落坐于圆桌另一侧的椅子上。虽然待在这里感觉实在别扭,我也不好意思直接请人家快点带我进卧室,更何况我还想听听那些奇迹之类的故事。
  「您已经辞去神父的职务了吗?」我看着师父的穿着如此问道。
  「神父并不是说辞就能辞,当然也不是想当就能当。」
  师父的声音听起来并不似枯槁的外表那般苍老。
  「既然蒙上帝恩宠获选,那么直到老死都还是神父。只是教堂的通风不良,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所以搬来这里住好多年了。」
  「上帝能选您当神父,却不能帮您解决通风不良的问题吗?」
  而师父只是若无其事地忽略了我的嘲讽。
  「上帝只负责审判,其他的一切都是人的工作。认为上帝能为自己做什么也未免太傲慢了。」
  我耸了耸肩。
  「这种观念似乎不符合我所知的任何基督教派的教义呢!」
  「或许是如此。」
  你们那里根本不算基督教会吧——只是我始终问不出这个致命的问题。
  「你觉得信仰的本质是什么?」师父问道。
  「哦……原来您是想讨论信仰之类的话题,所以才期待我这种日语流利的人到来吗?拜托您饶了我吧!」
  「你再次来到这座岛,不就是想知道教会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吗?」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师父的表情就像印在砖墙上的模型般,丝毫没有改变。
  「老实说呢,只要有人替我做决定就够了。上次来的时候应该是十五年前了吧?当时美铃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多亏您判定我们之间没有爱,才让我能够毫不留恋地抛弃她。我可是非常感谢您呢!可惜美铃生下的女儿长大后不知为何也对我情有独钟,还说愿意跟我发生关系。反正不论是否跟女儿发生关系,我的人生都有如粪土了。所以罗,只要上帝快点替我决定就好了。如果上帝是骗子更好,太适合我这种人了。」
  「上帝不会决定任何事。」
  我愕然地凝视着师父的脸庞。
  「不会决定任何事?您在开什么玩笑啊?刚刚不是才说上帝会负责审判吗?」
  「做决定的是人类。你还不明白吗?仔细想想吧。许多男女怀着各种禁忌的爱恋来到这座岛,而你忌讳这些同性或近亲之间的爱吗?」
  「怎么可能!随便别人要怎样都好,何况我自己都对亲生女儿怀有非分之想了。我并不否定这样的爱情。」
  「但这样的爱情无法公诸于世吧?」
  「那当然,毕竟社会上还是有些无聊的规范。」
  「忌讳同性或近亲相爱是无聊的规范吗?」
  「当然无聊啊!就是无法生育下一代有碍社会发展啦、容易产生遗传方面的问题之类的理由嘛!我觉得这根本是多管闲事。」
  「那么你是否有过想吃人肉的念头?」
  我的座椅发出了令人不快的摩擦声。
  「从来没有。为什么突然提起这种事?」
  「你知道为什么人们忌讳并厌恶吃人肉吗?」
  师父的表情逐渐蒙上阴霾。
  「谁知道?因为不这样的话会发生很多凶杀案吧?」
  「但有些文化中认同吃人肉的行为。」
  「所以呢?您到底想说什么?」
  「穆斯林不吃猪肉,犹太教徒甚至连贝类和虾、蟹都不吃。那你呢?」
  「我都吃啊!这是什么愚蠢的问题?因为他们信奉的教义禁止吃那些食物,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你就不吃人肉。」
  「那是因为……」
  话说到一半便接不下去了。神父坐在油灯灯光形成的微小光晕外侧,轻轻点了点头。
  「并不是因为教义禁止,你现在感受到的才是真正的原因。」
  「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稍微想像一下吃人肉的情形,就已经让你感到非常不舒服了吧?那就是真正的原因。穆斯林光是想像吃猪肉就觉得不舒服,犹太教徒只要碰到违反饮食戒律(注:饮食戒律(Kashmo)为犹太教中符合教规之可食食物的统称,含有「洁净、完整、无瑕」之意。)的食物就觉得恶心,印度教徒一想到将牛肉放进嘴里就觉得要被碎尸万段……你明白了吗?由于触犯了会让人感觉不快,才因而产生所谓的禁忌。」
  我突然猛烈地感到口干舌燥,没有征求对方同意便拿出香烟点燃,但尽管如此仍无法止住手指的颜抖。
  「您到底想说什么?」
  「写在老旧书本上的禁止事项本身并不足以成为戒律。必须借上帝之名加以强迫,重塑感受良好与否的标准,强调一旦犯戒将受到惩罚、被周遭之人排挤,遵守戒律就能得到祝福、得到永生。重新定义所谓的幸福——这就是信仰。」
  冗长的沉默横亘在我和师父之间微亮的幽暗中。香烟自顾自地奋力燃烧,直到烧到滤嘴部分才化为整块灰烬掉落。
  「……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
  勉强说出口的只有这样的疑问,声音还是沙哑的。
  「若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这个世界无法尽如人意啊。」
  师父投注在我身上的炯炯目光,这时终于有些动摇。
  「与其改造世界让自己永远幸福,不如配<n世界改变自己对幸福的定义。相信就能获得救赎、颂扬就能获得救赎、守戒就能获得救赎——这样还比较轻松。」
  「信仰……比较轻松吗?。」
  「当然比较轻松。因为那是人制定的规则,所有人都能轻易遵守。世上的那些法律规范,对于我们就是口中所称呼的上帝。」
  我用力捻熄了香烟,却没有任何感觉。原本我的大脑基准应该会将热度转换为痛觉才对,现在说不定已在某个地方被改造了。
  「然后呢?」
  我的声音扰动了光球之中最后的一缕紫烟。
  「你们的上帝究竟要我怎么做?」
  「你想离开令嫒身边,因为一旦接触就会彼此伤害。然而现在已经分隔两地了,你却又不肯放手……没错吧?」
  「所谓的宗教家,好像特别擅长掌握人心的弱点呢!」
  「通常只是我们所说的话符合大多数人的情况罢了。人和人互相吸引的同时必然也会彼此疏远,这也是信仰必须存在的原因。人类那与生倶来的自然纯粹的幸福定义太过复杂甚至矛盾,因此要靠信仰来重新赋予更单纯而明确的定义。主耶稣基督便为我们重新定义了幸福。」
  重新定义?借由什么方式?
  「也就是禁止相爱以外的事。」
  「原来如此……」
  我点燃了第二根香烟,这次终于勉强能够吸进身体里了。
  「所以只有做得到的人才能打开那扇门吗?」
  然而师父却摇了摇头。
  「我刚才说过了,上帝不会决定任何事。一切都是人类的工作。」

  13

  在阴暗的地方看书总是让我特别放心,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母亲从未买过任何一本书给我,所以我几乎都是从图书馆里借书来看。唯有现在窝在卡车副驾驶座上利用车内灯阅读的这本书,是我绝无仅有的收藏。这是父亲送我的书,只有在目光追随着书上文字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却父亲不在身边的不安。
  然而周遭越来越暗让我实在难以阅读,只好阖起书本放在运动背包上。我回想起所谓引导人们通往教堂的歌声这件事,那究竟是怎么样的歌声?又会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人而响起呢?
  我也不清楚自己所在之处距离教堂究竟还有多远。下山的路有好几条,我只能从悬崖上以教堂为标的凭感觉选一条路,但没想到开始前进后就再也看不见埋没在树丛中的教堂,结果走着走着便迷路了。于是我在夜色中四处徘徊,满身都是野草与汗水的气息,脚步也越来越沉重。总觉得我一直在同样的地方绕了好几圈。最后,终于在荒芜的休耕农田
  旁发现一辆停在路边的车子,碰巧又发现车门没有上锁,于是我便让疲惫至极的身躯挤进了副驾驶座。
  由于不能让车上的电力耗尽,我关上了车内灯。黏稠的幽暗覆盖住四周的一切,不禁让我屏住气息,心想:东京的夜晚一点也不像夜晚嘛!在这片纯粹的黑色之中,只听得到某种振翅声和鸣叫的声音。
  结果我还是没能走到教堂,或许上帝根本不欢迎我。我一路走到这里只确定了一件单纯的事实,那就是父亲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从今以后、未来一直都不会在我身边。这是根本无须证明的不存在,到了教堂就能重逢只是我的妄想。事实再简单不过,就是父亲抛下我离开了,无论是否有打开那扇门都一样。
  卡车微微地倾斜了一下,我吃了一惊望向窗外。驾驶座的窗外有个人影,吓得我慌忙推开车门跌下了车。
  「对不起!我只是想在这里休息一下!」
  我根本无暇看清对方是什么人,只是将双手和额头贴在还微温的引擎盖上拼命道歉。我应该早点想到,既然车门都没上锁,车主想必不会走得太远。看来对方只是暂时将车停在这里,没多久就回来了。
  「没关系,我并不介意。你迷路了吗?」
  车主回答的声音十分温柔,让我稍微放心地抬起了头。
  起初还因为四周一片漆黑而连他的身材高矮都看不清,只见那个人轻巧地坐进驾驶座,转动车钥匙,车身一阵震动,引擎也随之点燃,内外的车灯同时大放光明。原来车主是位身穿深蓝色法袍的神父——一头近乎白色的金发,土耳其蓝色的眼眸,笑起来整张脸就会浮现深深的皱纹。
  「你要前往教堂吗?」
  「咦?啊……是的。」
  虽然他外表一看就是白种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
  「那你还真幸运。我也是刚好来修道院拿粮食,现在正要回去。天色这么暗了,我送你一程吧。请上车。」
  「这样方便吗?」
  「哦?难道你只想让我帮忙载行李吗?」
  「啊!非常抱歉!」
  我的背包还放在副驾驶座上。我打开车门,神父笑着拿起背包放到后座,为我腾出了空间。事到如今还坚持拒绝反而更丢脸,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坐上车,突然觉得臀部碰到某种坚硬的物体,吓得我怪叫一声弹了起来。我抽出下面的物体一瞧,原来是父亲送我的那
  本书,也许是刚才从背包上掉下来了吧?
  「那本书……」神父这么说道,同时一直注视着封面。
  「这本书吗?这是父亲送给我的,说是多出来的样书。」
  「原来如此。」神父盯着我的脸瞧了好一阵子。「你是那个人的女儿吧?」
  「你认识我父亲吗?」
  「是啊,我曾经见过他。」
  对了,这座岛上只有两位神父,所以应该会认识大部分的到访者吧?然而神父没有再对我多说些什么,径自系上了安全带。
  车子缓缓向前移动,穿过崎岖不平的小路开往林间。
  「我们会稍微绕一点路,因为这里能让车子通行的道路有限。」
  神父说完这句话之后,好长的一段时间只有引擎运转的低鸣、车身的嘎吱作响和轮胎辗过土石的声音充塞在夜色之中。
  「我在寻找我父亲。」
  我试着对神父这么说。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神父依然握着方向盘,凝视着前方将车头灯光吸收殆尽的黑暗。
  「他不在教堂喔。」
  直到窗外沙沙作响的树木漆黑影子渐趋稀落,神父才喃喃地说道:「那里并不会提供予人此种方便的奇迹。」
  「我知道。」
  「但是你应该找得到。教会就是那样的地方。」
  我一直凝望着神父的侧脸。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教会只是一个让人疗愈孤单的地方,你所期望的、所失去的一切都在那里。」
  我默默无语地将头转回看向挡风玻璃。问题是我连自己期望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人类为什么是孤独的吗?」
  「不知道。谁知道呢?」
  等我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是孤单一人了。
  「因为时间不断流逝。任何人都会在时间的洪流里遗忘或被遗忘。」
  这个结论为何如此悲哀呢?让人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但我明白这就是真实的结
  论,因为父亲应该早已忘了我,而我迟早有一天也会忘记父亲吧?
  「所以,门扉另一边的时间是静止的。」
  静止的?
  时间……是静止的?
  我若有所思地聆听神父继续说下去。那个地方混杂着现在和过去,失去的一切都留在那里。这个空虚的故事我听过好几遍。但重点是我根本不是失去了父亲,父亲自始至终都只属于母亲,并不属于我。我只是被抛弃罢了。
  「那扇门之后的世界如何,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的声音沿着挡风玻璃内侧缓缓滑落。
  「反正那扇门根本不会为我而开。如果两人真心相爱,就算只有其中一人来到教堂应该也能打开门扉。我一直是这么想的。但爸爸对我根本一点感情也没有,所以我也不可能打开那扇门。」
  「打得开喔。」
  我望着神父的嘴唇,就连这句话的轮廓都令我难以置信。
  「就算独自一人也能打开那扇门。」
  「我不是说了吗?爸爸他一直很讨厌我,根本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打开那扇门。」
  「当然有。」
  我的视线游移在前方的黑暗中,望着那黑暗自车灯照亮的狭小范围中缓缓爬出,又沿着车身侧面滑落消失。神父向我提起了质数的故事——那些孤独数字的故事。背负孤独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基督「2」,以及包容理应孤独之质数的上帝「1」。
  「这个诡异的论调我早就听过了。」
  「嗯,说得也是呢。」
  「我并不是只要能够不寂寞就随便什么人陪都好,就算耶稣基督或上帝这些不认识的对象替我着想也没有意义。我只想要爸爸陪在我身边。」
  「这个诡异的论调好像是某位学者提出的。再告诉你一个我学到的怪异理论好吗?」
  「随便你!」
  我没好气地回答,话才说出口就后悔了——神父听到这种口气应该会生气吧?但我也不想转头看他的表情。
  「你在学校里学过牛顿运动定律吗?」
  「我一拿到课本就把内容全部看过了。」
  因为我总是孤单一人,只要拿到活字印刷品就会迫不及待地吸吮其中的内容。
  「那么你应该知道第三运动定律了。也就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定律。」
  我专注地望着眼前的黑暗,试图回想课本上的文字。应该是「我捶墙壁,墙壁也会伤害我的手」之类的内容……
  「这个定律来自一个相当简单的思想实验。请你试着想像,假设这个宇宙中,除了你我之外没有其他物体。」
  现在就差不多是这样了。
  「我和你会基于万有引力而互相吸引。但究竟是我吸引你,又或是你吸引我呢?而我们两者之间又接近了多少?由于周遭没有其他物体,所以也无法判定。只能得知我们借由某种力量而获得往彼此方向接近的加速度,仅此而已。无论是你吸引我或是我吸引你,其实都一样,因为根本无法分辨。」
  我望着神父的脸庞。我的世界里当然还有喀喀震动的挡风玻璃、玻璃外嘈杂的树皮和枝桠的树叶、包容这一切的夜色和黑夜之后的黎明,所以并不只有我和神父两人。这不过是个思想实验罢了。
  神父说话了。
  「爱与被爱也是一样的,无法分辨。」
  我不自觉地猛摇头。
  「这种话……」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哭泣一样。「根本就是歪理啊!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那位学者就是用这歪理率先开启了教堂的门扉,并且让门后的时间静止了。然后他整理出教会的教义,在这座岛上筑起一座乐园。」
  「那位学者究竟是什么人?」
  「资料上没有详细记载他的生平,只知道他的确是日本人。据说他在战后立刻买下了整座岛,我们也承继了他的教诲。所以我们只尊称他为教父,因为连他的名字都不存于任何纪录之中。」
  教父。
  我也知道这个称谓,因为书上有写。
  这座岛上的第一位神父,独自打开那扇门、让时间静止的人。
  就在这时,远方突然传来了音乐声。我注视着车窗外,那声音就像一双从很高很高的地方伸下来的手,轻轻地滑进背脊抽出人的灵魂。
  是管风琴的乐声。
  还有好几部的合声——仿佛数百,甚至数千人唱着各不相同的歌词,是一首无边无际的大合唱。
  车子停了下来。
  「走吧。接下来的山坡太陡,只能步行了。」
  神父解开安全带,拔出钥匙,推开了车门。歌声更清晰地流进我的耳里,这就是那位医生说的音乐声吗?听起来并不像人的歌声,而是更不带感情、虚无缥渺的声音。尽管旋律与和声都是如此朦胧,却令人心生动摇。
  我一走出车外,神父便从后座拉出运动背包塞进我怀里。但我仍紧抓着车顶,抬头仰望着黯淡的夜空。树木的影子早已消失,一条黝黑的斜坡出现在眼前,从我的脚边一直延伸至黎明前夕微微泛着蓝光的天空。而前方第二道幽暗的界线彼端,一座巨大的剪影正耸立其上。
  悠扬的歌声持续震撼着我,这奇迹沉重得几乎让我站不稳脚步,而神父温柔地扶住了我的肩膀。
  神父从车子的载货台上拿起纸袋,踏上碎石遍布的坡道。我紧紧抱着运动背包,在滂沱大雨似的歌声中茫然地伫立良久,好不容易才在歌声的段落处勉强迈开脚步。耳中仿佛听到往昔的时光洪流混杂在四周的空气中,激起了汹涌波涛。

  14

  我在一阵凌厉的寒意中醒来,只觉得自己仿佛在连绵不绝的细雨中淋得浑身湿透。伸出手腕摸了摸额头,才发现那并不是雨水。
  床边桌子上的台灯还亮着,直树手里拿着文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抬起头瞪视着天花板。
  从远方传来了类似音乐的声音。
  音乐声?
  我掀开毛毯起身下床,总觉得整间木屋好像都微微震动着。窗外的幽暗正一点一点地开始透出亮光。
  「从刚才就一直能听到这声音。」直树说道。
  带我们来到这里的女子说过,有时候会听到宛如合唱的声音从教堂的方向传来,只要在音乐响起时前往教堂,就能打开那扇门。
  「直树,我们走吧!」我拿起放在地上的登山包,说:「得在歌声停止之前抵达教堂才行,否则说不定就无法开启那扇门了!」
  「那才不是什么歌声咧!」
  直树坐回椅子上,将手中的文件重新摊开在桌上,对着台灯检视之前抽出来的色带。
  「我大概知道『老师』发现什么了,那根本不是奇迹!」
  「不管是不是奇迹都无所谓!」我抓起直树的手臂。「天就要亮了,我们得快点去教堂才行!」
  「可是我正在解读文件上没写的内容啊!」
  直树甩开了我的手。
  「一段色带上大概重叠了五个字,要花点时间才看得出来。我就快解读完了!」
  我连人带椅子地一把推开了直树,自己冲出了房间。木屋外的空气带着热带夜晚的微温,夜空中满是绽放着湿润光芒的星星。绵绵细雨的触感早已从我肌虏上完全消失,只听得到若有似无的管风琴声,还有仿佛许多人交错重叠的歌声。空气中夹杂着风和风车互不相让的杂音,使我听不清楚旋律。但这声音无疑来自发电厂的草原入口方向,也就是教堂所在的东边。这时夜幕的底层也正酝酿着光明的前兆。
  我背起登山包,奔向喧嚣翻浪的幽暗丛林之海。只觉得头晕目眩又开始想吐,但是我不能在这停下脚步。
  「姐姐!」
  直树的声音追了上来。我的确听见了音乐。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那座教堂明明自始至终都沉默无声,现在却对着黎明的天空放声高歌,引领我向它靠近。老师当时也听见这样的歌声了吗?不,不可能——意外浮现的想法令我心头为之一震,但是,说不定身在遥远过去的老师也正倾听着相同的歌声。我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萌生如此离谱的想法,但总之现在只能往歌声的源头奔去。黎明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15

  微弱的歌声随着微风吹进窗内,蜡烛的火光随风摇曳,我的影子不自然地在房间的石墙上舞动着。我将手中的教堂设计图丢在破烂的木台上,走近窗边。杜英树梢形成的错落阴影彼端,东方的天空正逐渐露出鱼肚白,夜幕边缘的星斗也逐渐黯淡失色。
  我的确听见了音乐。与其说是人类的歌声,其实更像野兽的嚎叫。而一道低沉的音色模糊了音乐的轮廓……是管风琴吗?
  这座修道院应该位于山的东北侧才对。我伸出晒黑的手拿起设计图翻阅,岛上的整体位置图在最后一页。没错,音乐声的确是从教堂所在的方位传来的。这就是师父所谓的歌声吗?教堂在呼唤我?上帝竟然也欢迎像我这样的人吗?
  不对,说不定教会正在欢迎的人是咲希,也许她从港边彻夜走到这附近了。
  咲希正在教堂等我。
  我再次翻回设计图所在的页面。这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计谋,就连将教堂盖在那种既不稳定又危险的地方也是。什么教堂呼唤并接纳相爱的人,根本是胡说八道。
  但是,我知道咲希正在教堂等我,现在也和我一样倾听着同样的音乐,在逐渐澄澈明亮的深蓝色中探索着黎明的预兆——尽管毫无理由,但我就是知道。
  我拿起丢在石头地板上的包包,吹熄了蜡烛。柔和的幽暗笼罩四周,朦胧的光勉强足以照亮前方的路。我步出走廊,经过师父房门口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对幸福的定义,是否因为刚才那番短暂的对话而被重新塑造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始终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算到了教堂发现咲希真的在那里等我,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倘若信仰能够让人省下迷失于目的论所浪费的时间和劳力,那我肯定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如果拥有信仰,我现在也不会在这种地方了。
  我现在受到歌声的牵引而离开修道院,拨开芋头田里的叶子,毫不迟疑地赶往夜色将尽的方向——或许这样的力量也叫做信仰?
  再次踏进树林中的。一瞬间,我陷入仿佛掉进另一个时空的感觉。只觉得在遥远的未来也有某个人和我经过同一条路,朝向那座教堂前进。就像一种不知名为信仰或焦躁的存在,从背后推动我们在夜色中奔走。而我现在正在那个人身旁奔跑,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汗水与喘息。

  16

  树林豁然开朗,跑在前方的姐姐在我眼中像是被抛进微亮的蓝色天空当中一般。我追着她的背影,奔出了林木之间。
  崎岖不平的阴暗斜坡好像一路延伸至渐次明亮的天空中,原来我们已经抵达突出于海面之上的悬崖。在黎明的微光之中,教堂的轮廓、装饰在建筑正面的圆柱、拱门、雕饰山墙以及壁龛中的圣像全都依稀可见。吹落至耳边的声音显然已经不是人的歌声或管风琴的乐音了。
  姐姐以手臂抵着腹部,爬也似地往陡斜的上坡跑去。
  「姐姐!不要太勉强自己,万一跌倒怎么办!」
  通往教堂的上坡满是石块,在昏暗的天色下奔跑让我好几次都差点绊倒。应该还有其他被往来行人踏出来的平稳山路,但我们循着声音从发电厂的草原冲进树林,几乎是沿着直线距离一路拨开草木跑过来,所以也无暇寻找比较好走的路。
  姐姐的背影几乎要被逐渐接近的教堂阴影压垮。浑厚的合唱自正前方倾注而下,只有我——只有我这个不相信什么狗屁奇迹的人有种被往后推挤回去的感觉。绝对不能让姐姐靠近教堂!如果让她一个人过去,她又会再次成为「老师」的。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抢回姐姐了。我要不留分毫地踩碎留在她心中的父亲,用自己填补所有空缺。姐姐曾经向那个男人所寻求的,在这宛如海市蜃楼的乐园中过着不受任何干扰的生活,现在就由我来代替那个男人给她。而充斥于这座岛上的,不管是病原菌也好,上帝的祝福也罢,我已经下定决心,直到弥漫于这座岛屿的毒素令我们死亡、腐烂至溶化成一泓潮水,我和姐姐将永远贪恋彼此。所以现在我也毫不犹豫地踢开石子追了上去。
  教堂的门口亮着灯光。逆光之中,姐姐奔跑在数公尺前的背影和纷乱的长发浮现于我眼前。
  小小的拱门下有个人影,是个身穿深色系宽松服装、一头金发且身材高姚的年轻男子,或许是这里的神父吧?教堂前的照明不只有男子手里的油灯,柱子上也吊着两盏灯,不知道是不是电灯。
  「我正在等你们。」
  神父边说边放下手中的油灯。教堂前面是一片宽广的泥土地,一路跑到这里的姐姐弯下腰扶着膝盖,显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紧跟在她身后而来,然后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多少年没见了呢?我一直觉得您还会再过来呢。」神父这么说道。
  「通知我们老师已经过世的人……」姐姐硬撑着抬起头如此询问。
  「就是我。」
  神父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看起来应该顶多才刚满三十岁,无论是那颜色近乎海边沙粒的头发或是皮膺,都显得相当年轻。虽然脸孔是欧洲人的模样,日语发音却丝毫不觉异样。不知他是年纪轻轻就掌管教会,或者目前仍是实习神父呢?
  「里头会比较凉爽,请进吧!」神父笑吟吟地这么说,我则恶狠狠地瞪着他。姐姐拖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向神父,神父一推开狭窄的门扉,猛烈喷出的强风便将姐姐的长发吹得漫天飞舞。
  「入口之所以有两层,应该是为了保持密闭吧?」
  在走进教堂后的短廊上,我开口询问走在姐姐前方的神父。附近的光源仅有神父手中的油灯,所以看不清那挑高的天花板,只觉得两旁画满基督教圣人和天使的墙壁好像要把我们挤扁一般,耳朵内侧也隐隐作痛。
  「您很了解呢。」神父如此回答,姐姐则讶异地望着我。
  行至走廊尽头的神父推开了另一扇更小的门,一阵冰凉的风吹起姐姐的长发拍打在我的脸庞上。橘红色的柔和光芒自门内流泻而出,吞没了油灯的火光。
  正如神父所说,礼拜堂内部的冰凉直透心头。天花板的位置相当高,其别曲的弧度看起来就像一颗直立的炮弹。殿内的圆柱上全都包着紫色的绸缎,直至身高的三倍之处,上方并装饰着上百座烛台,全都点燃了烛火。正面深处的主祭坛中竖着八根似乎是大理石材质的细柱,支撑着高高的天篷,金漆涂饰的天使像立于天篷之上,分别凝视着四方。
  祭坛的对面是一座高大的双扇门,姐姐一看到那扇门便僵立在原地。当仅仅三人的脚步声之一停下来时,我的脚步声也随之停止,只有神父一人穿过左右两侧并排的长椅走向祭坛。
  那在户外如此喧嚣的诡异合唱声,在这礼拜堂里却只像是默默落进胃袋底部逐渐沉积的冻雨。
  「歌声……」
  姐姐将手掌抵在耳后,两眼泛泪地仰望悠远的天花板。
  「请放心,歌声还没有停止,只是声音在堂内听起来不大一样罢了。现在还有一些时间,请往这边走。」
  神父在祭坛前回头说道,姐姐立刻踏过紫红色长绒毛地毯奔向祭坛。歌声听起来不同并不只是因为所在位置的关系,我们的听觉也变得有点奇怪。同时,只觉得自己的脚步非常沉重,仿佛连续两天在惊滔骇浪中奋力游泳过后一样。姐姐和神父一同踏上平缓的宽敞阶梯走进天篷下方,穿过祭坛旁边走向内侧的那扇门。
  「您曾经和令尊一起来过一次吧?那么关于这座教堂和这扇门的传说……」
  「我已经知道了,不需要再说一遍。请快一点,歌声就要结束了!」
  姐姐将手放在门上恳求神父。桃花心木制的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就只是相当高大而已。或许是以强度和密闭性为优先考量的结果吧?
  「我明白了。但还是得向和您一同前来的这位说明……」
  「我也早就知道一切了。」
  我迅速地跑到祭坛前方,瞪着神父这么回道。
  「您是指知道上帝会在这里,以何种方式审判些什么吗?」
  「我不是指那种事,我所知道的,就是这里根本没有上帝存在!」
  姐姐看着我的眼神无比黯淡,仿佛就快被不安淹没,而神父的眼神却宛如夜色中的海洋般冷然。
  「偶尔会有人如此主张呢。」
  「我是真的已经知道一切,因为家父全都调查清楚了。这声音既不是歌声也不是管风琴音,只是风声而已吧?」
  神父眼眸中的大海依旧平静无波。我咬着嘴唇,转头看向姐姐。「教堂的示意图上画得很清楚,礼拜堂的屋顶和尖塔的腹部刚好形成一个管状结构,复杂的形状有些类似喇叭。父亲在岛上调查之后发现了答案,也得知为什么船只航行时都避开岛的东侧。因为岛上到了一定的期间就会受强烈的东北向海风吹袭,设计这座教堂的某位耶稣会人士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在这种靠海边又地势险峻的地方盖教堂。其实这座教堂根本是一个巨大的乐器!」
  「直树……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姐姐的声音在颤抖。是因为海风依然猛烈地吹过头上的管状结构,奏出虚假的赞美歌,抑或是我所说的话让她心生动摇?
  「就是奇迹根本不存在的意思!吹起东北风的时候,礼拜堂内的空气就会稍微外泄,这就是原因所在。那个女人不是也说过吗?只要在听到歌声时前往教堂,就一定能开启那扇门。全都是因为空气的关系!」
  「空气……?」
  「没错!上帝根本不存在,也不会审判两人之间是否真心相爱。让那扇门无法开启的原因只不过是教堂内外的气压差!」
  姐姐摩娑着黄铜制的朴素门把,神父则露出了比圣像更为空洞的眼神。然而为什么我只能站在离祭坛这么远的地方说话,却无法抬头挺胸地站在他们面前呢?
  「我连开启那扇门的方法都知道了,『老师』把一切都记录在文件里。只要分别握住两侧的门把同时拉开就行了,对吧?那根本不是因为爱,只要两个人都相信能够拉开那道门并且同时施力,两扇门板之间便会出现缝隙而开启。而歌声响起的时候教堂内外的气压差会稍微变小,所以比较容易把门拉开。原理就是这么简单。之所以无法开启只是因为其中一个人认为打不开,跟什么奇迹啦、爱啦、上帝啦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两人齐心就一定打得开,所以姐姐你之前来的时候也只是——」
  我硬生生地吞回了到嘴边的话。
  我现在……到底在说些什么?
  神父的眼眸因为怜悯而略显湿润,让我明白自己刚才揭露的一切都是真相。
  透过那扇门能够确认的事实——只有两人是否都相信能够开启门扉。
  两人是否都对此深信不疑。
  渐渐地,包围我们的无声音乐失去了密度,消散无踪。
  「时间到了。风向已经改变,通风孔也开始关闭了。」
  神父望着天花板喃喃说道,转身走向祭坛右手边深处的楼梯口。只听到他的脚步声沿着石阶逐渐远去。
  「直树。」
  姐姐呼唤我的名字。
  「过来,我们一起拉开这扇门吧。」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
  我到底在干什么?到底为什么要揭露事实?即使证明了上帝不存在,也无法证明爱不存在。何况我现在根本就——
  就已经证明了这座教堂的正当性。
  这里的确是衡量爱的地方。
  然而那未必是握着左右两侧门把的两个人对彼此的爱,即使只是强烈的信念也无妨。这就是我——同时也是父亲寻获的真相。
  「拜托你,和我一起拉开这扇门。在通风孔关闭之前……」
  我紧咬嘴唇,顽固地摇着头。
  「我不要!我根本不想确认那种事!」
  因为我心里很清楚。姐姐根本没有把我当成一回事,她眼里只有「老师」。一旦开启了那扇门,我就等于亲手证明了这个无奈的事实。
  「我不要!这样就够了,不要再继续了。就算没通过这种无聊的仪式也无所谓。我们只是逃到这座岛上,只要没有人妨碍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好了。我们也可以像那个医生一样,躲在岛上的某个角落生活啊!」
  「不行,那样根本没有任何改变。我已经不想继续活在老师的阴影之下了。」
  「我也不想啊!」
  在我大吼的同时感到一阵头痛和耳鸣,或许是礼拜堂内的气压开始改变了吧?
  「忘了他不行吗?他都已经是死人了!不管他当初对你是怎么想的,现在都无法确认了啊!」
  「但门后的时间是静止的不是吗?一定可以见到老师的。」
  「你还相信那种鬼话?我刚才不是已经证明这里根本没有上帝也没有奇迹了吗!时间是静止的?怎么可能有这种……」
  姐姐转身往门的方向走去,扬起的长发扫落了我的话语。她双手分别抓着两边的门把,叉开双腿沉下腰。我仿佛能够听见她紧绷的双肘发出哀鸣。
  「快住手!你一个人绝对打不开的!」
  我几乎跳过了整个祭坛赶到姐姐身边,只见她的双臂都浮起了青筋。金属门把深深陷进姐姐的手指,血流被阻断的肌肤呈现一片死白。我只感到喉咙内侧一阵翻涌似的震动。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拜托你快点住手,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啊!难道一条将来可能诞生的生命——镌刻着一半的你和一半的我的这条生命,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抛弃你独自留在乐园的死人吗?开什么玩笑!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从背后紧紧抱住姐姐,左臂将她扣在胸前,伸出的右手则握住了她紧抓住门把不放的右手。
  就在这时,世界分成了两半。
  逆旋的强风发出吼声包围住我们,一股强烈的力量冲击着我的背脊。黑暗在眼前张开大口,仿佛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请用力撑住!把门整个拉开!」
  一只手臂随着声音一起伸了过来,抓住了左侧的门扉。打开了——门就要开启了。气压差引起的强风依然猛烈地冲击着我的背,几乎要将我们推倒在地板上。强风吹向门缝间的黑暗,似乎想要再次关上这扇门。我抓住右侧的门扉,心知单手的力量绝对不够,于是我放开姐姐以双手握住门把。我整个人向后倾斜,使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把门拉开。这时我才看见神父正站在另一侧,和我一样双手紧抓着门板。
  就在我发现手中抵抗力消失的下一秒,开启的门扉再次往回撞上了墙壁。背后的风势渐弱,姐姐顺势踏进了门后的黑暗之中。
  「姐姐!」
  想要阻止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嗡嗡作响,令我倒抽了一口气。原来这扇门并非通往室外,而是连接一道令人胆颤心惊的陡哨下坡阶梯。
  一股淡淡的海潮气息飘来,眼下遥远的彼端、楼梯的尽头隐约可见朦胧的亮光。姐姐的背影如梦似幻,仿佛朝向光源垂直坠落。
  那扇门已经打开了。这个事实终于传到我的心臓,沉重的打击让我几乎要跪倒在地。那扇门为何而开呢?连如此空虚的自问都被交错的风声撕碎吹散。其实我很清楚,因为帮姐姐拉住门把的人正是我。所以门打开了,就这么简单。但是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去吧!」
  神父轻轻地推了我一把。我早已无力反抗他的声音,只能任凭自己踏进黑暗,陷入绝望的深渊。

  17

  往下的阶梯到了尽头,我一脚踏进淡淡的光晕之中。脚下的触感由坚硬的石块转为柔软的草皮,海潮的气息随风传来,拨弄着我的发丝。
  那是一座漂浮在海天之间的庭院。
  略带褐色的草地无限延伸,几座埋没在草堆里的小巧石碑隔着一定的距离整齐排列,宛如蹲在地上排队等待吟诵下一句祷词的孩子们。
  石碑后方的地面倏地消失,远方是仅有些微厚度的银色大海,以及染上一层深红色朝霞的无尽天空。
  我环顾四周,才终于明白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这里是自悬崖中间延伸出的一片半月形草地。教堂内侧的那扇门连接着贯穿山崖建造而成的石阶,最后通往这个地方。
  一步、两步——我在草地上缓缓迈开步伐。
  每座石碑的高度都不超过我的膝盖,上面一一刻著名字和像是日期的数字。
  是墓碑。
  这里是墓园。
  出生在世与各种事物相遇,磨损受伤,最后随着时间流逝被孤独吞没而消失——倘若这就是所谓的生命,那么时间在这个不存在任何生物的地方的确是静止的。
  一座崭新的墓碑就落在我身边,上面正刻着我探寻已久的名字。不仅如此,墓碑前方的草堆中还埋着一样黑漆漆的物体。
  我屈膝跪在草堆之中。
  背后传来两道的脚步声。
  「姐姐,那是……」
  是直树的声音。脚步声分成两路,分别停在我的左右两侧。然而我却迟迟无法抬起视线,只是一直望着放在墓碑前的旧式小型文字处理机。
  ——这就是您不断追寻的……也是您所失去的一切。
  神父的声音如此呢喃。
  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
  我轻触开关,现在和过去发出令人焦躁的杂音交错在一起。
  内建电池被我唤醒,液晶萤幕发出微弱的亮光。
  接着浮现在我眼前的正是老师的故——那最后的残篇。

  18

  与渐趋寂静的歌声成反比,教堂的剪影在清晨群青色的天空下越来越清晰,轮廓边缘甚至透着些许白色。虽然天才刚亮,岛上的热气却已渗出地面,烘烤着快步爬上斜坡的我。而我也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
  但我还是不能停下脚步——因为教堂入口有灯光,灯光下还有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倚着柱子,任由缓缓改变方向的风吹散一头长发,一发现我便自灯光之中奔跑过来。只看见白色的洋装裙摆在逆光之中随风翻飞。
  「老师!」
  呼唤我的声音穿透了夹杂着歌声和管风琴声的风。是咲希。她真的追随我的脚步来到教堂了。
  我好不容易爬上教堂入口前的宽广土地,咲希立刻冲了过来,而我却抓住她的肩膀一把推了回去。
  「……你跑来干嘛?」
  我忍不住说出相当过分的话。咲希泫然欲泣的脸庞皱了起来,我的表情恐怕也很难看吧?但我的话还没说完。
  「你为什么还不明白?我都故意丢下你了,就是要你直接搭船回去的意思啊!」
  「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既然要丢下我,又为什么要带我来?」
  我一把推开咲希娇小的身躯,走向教堂入口。
  「老师!」
  我不顾咲希的呼唤,径自将手伸向教堂入口高瘦的门扉。拉开这扇门需要很大的力气,而门内如设计图所示,经过一段短廊后还有一扇门。这是为了保持密闭性的结构。我在咲希眼前关闭了教堂大门,户外的微光和她飞奔而至的身影全都被挡住,只剩我一个人置身于铺天盖地的黑暗中。
  「老师!为什么?等等我啊!我想和你一起……」
  我以肩膀用力顶开内侧的门。推门时的阻力相当大,想必是因为教堂内部的气压较高的关系。我从门缝中侧身滑进烛火通明的礼拜堂,小巧的门扉立刻被风压猛力关上。
  「老师!快开门!」
  咲希的声音传了进来,门扉出现一点点往内移动的迹象。手无缚鸡之力的咲希恐怕很难独自开启这扇门,这样正合我意。于是我趁机闩上了内侧的大门。
  「老师!」
  门闩和金属的摩擦声中夹杂着悲切的呼喊。我紧咬嘴唇,背对大门往前走去。
  并排的长椅宛如停尸间里排列整齐的尸袋。我穿过其间,走向金碧辉煌的主祭坛。空气冰冷得令人直打寒颤,是因为和室外温差过大的关系吗?只觉得渗透衬衫的汗水仿佛冻成了盐的结晶,沙沙的感觉令人非常不适。
  就在我走到天篷的正下方时,右手边深处传来了脚步声。狭窄的楼梯口出现了一位穿着深蓝色法袍的年轻白人神父。
  「……您在歌声结束前赶到了呢!风向就快转变了。」
  神父的声音极为冷淡,接着便望向我身后的礼拜堂入口。
  「我回到港边时问过那个女孩。我告诉她:就算你和父亲在一起,恐怕也得不到幸福。你可以留在旅馆等候,或是直接搭船回日本可能比较好。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好像没有拜托你这样问她吧?」我耸了耸肩。「不过问了也好。但结果你最后还是把她带来了啊……」
  「因为那孩子希望如此。」
  「她只有我这个亲人,所以才会黏着我——不过如此罢了。因为连亲生母亲都抛弃了她,无依无靠的她才会仰慕我这种人渣。」
  「所以您打算怎么办呢?」
  神父的声音更冷淡了。
  「无论上帝多么没用,没有其他信仰的我们还是会敬爱祂。上帝也是这么告诉我们的:除了我以外没有别的神。决定是否该爱的是爱人的一方,而非被爱的一方,所以信仰才具有力量。」
  我仰望着天花板,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你们囫囵吞枣曲解圣经的技术真是无人能敌。既然如此,你现在为什么不干脆打开门闩让咲希进来?」
  「因为就算是您的愿望,我还是会尊重。」
  我看着神父的眼眸,总觉得他眼里仿佛映着淡淡的朝霞。
  「所以请您至少在这里说出真心话。您究竟失去了什么,又为了追求些什么而来到这个地方呢?」
  「说了又能怎样?」
  神父指着祭坛后方那座坚固的双扇门。我和美铃曾经一起碰触它却被拒绝,那早已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
  「那扇门之后的时间是静止的。过去与现在交融并存,您所失去的一切也可以在那里找回来。」
  我闭上了眼睛。当年和美铃在这座岛上所交谈的对话,我一句也想不起来。就连妻子和儿子的容颜,我也想不起来。我不曾失去任何事物,因为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拥有。
  「我的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谎言,就连赖以维生的工作都是撰写虚假的性爱以换取金钱。老婆只在乎世人的眼光,还骗附近邻居说我是大学教授呢!这就是我对家庭唯一的记忆,而我也几乎都不回家。和咲希两人共处的那个家庭也是骗人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真心话可说呢?」
  「当然有。」
  神父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耻笑我,也没有责备我的意思。
  作家从来不写真正重要的事。我明明已经这么说过了,但是却——
  紧闭的眼睑内侧有股微微的热流。
  失去的一切,想追回的一切。
  「我没有任何想追回的事物。」
  「但是您或许会成为某人想追回的一切。在那扇门之后,未来也是可以交换的。」
  「原来如此……」
  我睁开眼睛,蜡烛的火光剌得我不停眨眼。我绕向祭坛后方。
  「我之前就说过了……咲希出落得美艳无比,我也的确对她怀有非分之想。」
  神父点了点头。
  「我听您说过了。」
  「要我同意你的说法也可以,这或许就是爱情吧!但我并不想从她身上夺走些什么,我希望她将爱情倾注在某个能让她幸福的人身上。因为再怎么说,我毕竟都是她的父亲。正如你所说的,决定要不要喜欢一个人的权利在于当事人,不过我至少还有拒绝被爱的权利吧?」
  神父凝望着我的嘴唇,静静地陷入沉思。
  「确实如您所说。」
  「只要让她知道我的确是爱她的,那就够了。」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呢?」
  「只能这么做了吧……」
  我伸出双手,分别握住了左右两侧的门把。

  19

  「……骗人!根本不是这样!」
  姐姐抓着文字处理机的两侧,紧盯着液晶萤幕喃喃自语。我跪坐在姐姐身后,跟着阅读那保存在文字处理机记忆体中的文章。遥远的下方传来海浪四溅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我和老师一起进入了礼拜堂,两人一起拉动那扇门,却一直打不开,最后才放弃了。这些内容根本不是真的!」
  姐姐的声音颤抖得令人心疼。那份悸动透过她的背脊传到我的胸膛——又或许,那是我自己的心跳。
  这是,父亲的故事。
  「的确,这是个虚构的故事。」
  神父站在我们身旁,声音却仿佛从很高很高的地方降下来。
  「根据事实描述的部分,恐怕只到修道院的段落吧?因为师父早已不在人世,这十年来只有我一个人独力管理教会,同时寻找可望继任神父一职的弟子。」
  「既然如此……」
  姐姐抬起头,眼里盈满了泪水。
  「实际发生的情形正如您所知道的一切。那扇门并没有为你们而开,于是令尊将您送上船,自己却留在岛上。他再次来到这里,是在您离开岛上的五天后,而我也同意让他住在岛上。他住在过去教父住的小木屋中,持续不断地撰写小说。您看到的应该也是其中一篇吧。」
  对了——父亲的小说在他留驻岛上的期间仍持续出版新刊,所以我和母亲才能衣食无虞。无论身在多远的地方,说谎的工作还是能照样继续。
  一边持续说谎工作的父亲,同时写下了这样的内容。
  他改写了真相。为了有一天将会回到这里的姐姐。
  「……之后的故事,会如何发展呢?」
  姐姐仰望神父,无力地指着液晶萤幕。
  故事就这么中断了,停在衡量爱的门扉之前。
  「也就是说……」
  神父摊开双手。
  「这就是故事的后续发展。您再次回到这里,和令尊重逢了。」
  「他根本不在这里啊!」
  我不假思索地出声反驳,起身瞪向神父。
  「他根本不在这里不是吗?什么时间静止的地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谎言,这里不过是坟场而已,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忿忿地吐出这些话,接着便将手伸向文字处理机。也许我是想顺着这份激情把机器摔在地上或丢进海里,然而心中的怒火却从指尖消散,被海风、潮騒和永恒吸纳殆尽。结果,我只是将文件存档后,取出磁片。掌心大小的黑色外壳上残留着微微的温度,感觉就像是——父亲的体温。
  神父露出微笑,一边扶着姐姐的手肘并一边抓住我的手臂。他轻轻地拉起我们,带领我们走向墓地更深处。神父的手冰凉、温柔却有力,让我无法挣脱。
  在这片草地最接近海边的地方,一座墓碑孤零零地离群独立。陈旧的碑石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模糊的碑文也完全看不出内容。
  墓碑前放着一本厚重的书册,外头包着一层皮革制的书衣。那是圣经。从书衣上的印刷可知是日语版的。
  神父蹲在墓前,轻轻地拿起圣经放在膝上。他转身面对我们,翻开最后篇章的最后一页。〈启示录〉的结尾写着宛如诅咒的句子:「若有人在这预言上加添什么,神必将写在这书上的灾祸加于其身。」仿佛受到这句话的约束,之后便是空白页。然而在那空白的页面中,却留着密密麻麻的原子笔字迹,并延续到之后的好几页。
  写在上面的是人名——这些字迹是来自许多国家、许许多多的人所留下的名字。尽管大部分的名字都晕染模糊,有些部分甚至因为纸张年代久远而破损,但所有的名字都依稀可辨。
  「岛上一进入雨季,一天之内会降下五场狂风暴雨。」
  神父低声呢喃。
  「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下雨的时候会刮起强烈的西南风。所以这里从来不下雨。」
  我抬起头望向神父,姐姐迟迟无法从圣经的页面上移开视线。
  「只有……这么一点点吗?」
  「是的,只有这么一点点的奇迹。」
  只存在这个地方的永恒,让时间停止流逝的小小奇迹。
  所以这本圣经和父亲遗留下的文字处理机,才能够不腐朽地在此等待我们到来。全都是因为这渺小却致命的小小奇迹。
  「开启门扉来到这里的人全都在此留下了名字。据说这是教父使用过的圣经,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放在这里。」
  我再次低头看着圣经。姐姐的手指沿着字迹搜寻,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父亲的名字,还有一旁以相同笔迹留下的,姐姐的名字。

  藤冈 学  藤冈 咲希

  这两个名字仿佛在我的视野正中央晕染开来。
  「我也……」
  姐姐喃喃地说道:
  「来到这里了。」
  「是的。」
  神父答道:
  「您之前并不在这里,但是现在也来了。」
  然后以现在的事实取代了父亲故事中的真相。
  于是,父亲得到了姐姐。
  我跪倒在草地上。如果不一直盯着姐姐的背影,我恐怕会无力地趴倒在地。明明,只是确认了早已明白的一切……
  神父将手伸进袖中,取出了一枝笔。姐姐那被困惑濡湿的眼眸盯着笔瞧了好一阵子,才终于伸手接下。然而就在那只手落在书页上时,她却突然僵住了。
  「很抱歉,教会的仪式就是这么简单。」神父开口了:「只要写下两个人的名字,就能将彼此紧紧相系。」
  在这座时间静止的庭院中,成为永远的羁绊。
  姐姐转头望向我。
  「响,直树。」
  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理解到姐姐呼唤的是我的名字,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她接下来的那句话——
  「我们回东京吧!」
  我凝视着姐姐的嘴唇,那双唇早已不再颤抖。
  「回去之后又能怎样?」
  「我也不知道。或许又得像之前那样躲躲藏藏地生活,也说不定会分隔两地。但还是必须回去。」
  「为什么?你不是说要留在这座岛上生活吗?」
  姐姐摇了摇头,仿佛想甩开落泪的预感。
  「那样你一定会拼命配合我,过着我想和老师一起过的生活吧?」
  「我说过了,就算如此也无所谓!」我的手指深深陷进姐姐的肩头,说:「就算咲希你心里只有那家伙也无所谓!我一定会努力配合的。我不想再回东京过着那种四处逃窜的日子了!」
  来到这里之前,那必须不断逃离母亲以及父亲阴影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回去继续那样的生活?
  「因为留在这里不一定能好好抚养小孩,何况双亲都不在身边……我们都还只是大学生啊。」
  「那些根本不重要。就算我们一起曝尸荒野也无所谓!」
  「留在这里和逃避又有什么不同?」
  我正面对上了姐姐的视线,想说的话瞬间卡在咽喉。
  「我也不想再逃避你了。至今我一直逼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但我不想再逃避下去了。我们一起回东京,然后重新开始。回到我们初次相遇时的单纯心境……」
  「你自己回去不就好了?」
  我转开了视线。
  「不管对方是谁,只要愿意陪在你身边就好,不是吗?这种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你自己回去就好了,反正你已经不是孤单一人,还有肚子里的宝宝陪你啊!你可以币他取老爸的名字,养育他长大然后侵犯他的身体,填补自己的寂寞。现在就在那本破圣经上写下他的名字嘛!他也是跟你一起来的人,干脆趁着他还没出生就跟他结婚啊!」
  我不知道自己的话语是如何敲碎了姐姐的心,因为我一直面对大海大放厥词,始终不肯面对她。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姐姐拿起了笔。
  「……我可以照着直树所说的那样做吗?」
  听到姐姐如此询问神父,让我几乎要瘫垮在地上。
  「如果您希望如此的话。」
  神父答道。
  那你就写吧!拿起那与我无关的铁链末端,将诅咒栓在那孩子身上吧!
  然而就在这时,姐姐再次叫住了我。
  「直树,我会为这个孩子取你的名字。」
  我猛然回头。
  「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你不在我身边的空缺。」
  「别这样!不要把我牵扯进去。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不要再跟我纠缠不清了!」
  但我却在姐姐颤抖的嘴唇和即将沉没于大海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又有谁能够区分清楚,究竟是姐姐吸引我,抑或是我吸引姐姐呢?
  姐姐紧握的笔尖终于触及页面。
  当藤冈直树四个字刻在姐姐和父亲名字旁仅有的空白时,我只觉得自己被卷入一道扭曲变形的锁链,被困住、被拉扯,最后熔铸在其中。
  被火纹身般的痛楚令我跪倒在地,是神父扶住了我的肩膀。
  「这不是你的名字……」
  姐姐伸出左手按着自己的下腹部,喃喃地说道。
  「是这孩子的名字。所以……直树,我们来打赌吧?」
  我在耳鸣声和海浪声中,缓缓地抬起头。
  「……打赌?」
  「如果生下的是男孩,我就为他取名为直树。然后照你所说的养育他长大、侵犯他的身体、贪恋他的爱,毁掉他的一切——好填补你不在我身边的寂寞。」
  我紧紧咬住双唇,强忍住转开视线的冲动。
  「如果是女孩,就由你替她取名字。」
  姐姐伸出右手,笔从她的手中滑落至我的掌心。
  如果是女孩,就由我命名。
  「我……」
  紧绷的声音中夹杂着奇妙的摩擦音。
  「我也许会对那孩子做出比咲希你更过分的事。」
  「也许吧?因为我们实在无药可救了。」
  我握住冰冷的笔,再次感受姐姐留在笔身上的余温。
  既然如此,我就用那将我们拖到这里紧紧相系,又将我们千刀万剐、烧焦成灰的可恶东西来为那孩子命名吧!
  然后让那孩子自己选择吧——要用火焰烧灼溃烂的伤口,来终结这无穷无尽的枷锁?或是以绵延不断的鲜血来延续这个故事。

  20

  就在我走下幽暗阶梯,踏上柔软草地的那一刻,初生的光芒正好出现在我前方,让我忍不住举起手来遮住眼睛。天亮了——最初的一片阳光,从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海面上探出头来。
  小小的墓碑散落在草丛各处,拉出了长长的影子。重获新生的清晨空气中猕漫着枯草和海潮的气息。
  带我来到这里的并不是开着卡车载我来教堂的金发神父,而是留守教堂的年轻东方人神父,也就是一开始在港边照顾我的那个人。
  「许多人在草丛里留下了各种物品。有些小东西会被草遮住,请小心别被绊倒喔!」
  神父走到最接近阶梯的墓碑旁,停下来回头对我这么说。迎着海风摇曳的草搔着我的脚踩,让我怀着愉悦的心情轻轻地踏步向前。
  时间静止的地方。
  现在和过去交错重叠的地方。
  我重新背好运动背包,吸进一大口崭新的永恒气息。在遥远的某一段过往中,父亲、母亲和祖父是否都曾像现在的我一样,沐浴在这样的光芒以及声音当中,享受着周围的芬芳呢?
  「大家都在这里吗?」
  我向神父提出疑问。
  「爸爸、妈妈,还有『老师』他们……」
  「你也称呼那个人『老师』啊?」神父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称呼他的呢!不过他应该是你的祖父吧?」
  「总觉得没有那种感觉。爸爸也是一直叫他『老师』,而且我又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见到他了喔。现在,就在这里。」
  听到神父这么说,我踮起脚尖环视四周的草地。
  我一下子就找到祖父的墓了。因为它就在阶梯附近,一旁的文字处理机也相当醒目。陈旧的机器上覆盖着一层干燥的尘土,印字部分更厚厚地积了一层沙。我试着打开电源,液晶萤幕毫无意外地没有任何反应。
  在这个地方,的确只有渺小的永恒。
  「对了,你为什么连这里有文字处理机的事都知道呢?」
  神父这么问我,似乎对我独力找到祖父的墓感到相当讶异。
  「老师所写的小说应该只写到正要打开那扇门的地方就结束了。他在世的时候曾经让我看过那篇故事,也告诉了我没有下文。」
  「『老师』还在世的时候?你认识他吗?」
  「是的,那是我年纪还小时的事情。我常去小木屋玩耍,有时也会送食物去给老师。我之前也住在发电厂附近。」
  「哦。」
  既然如此,应该可以把那本书送给这个人吧?我打开运动背包,取出父亲给我的那本书。神父眼睛发亮地接受了它。
  「在『老师』写的小说之后,爸爸又加上了他们的故事,最后出版了这本书。」
  「真的要送给我吗?」
  「我已经看过五百多遍了。」
  而且,我已经来到这里了。父亲撰写这个故事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吧?
  它已经告诉我一切了。
  接下来就是我的选择了。
  我们在祖父的墓前做了简短的祈祷,神父便将那本书收进袖中,往看得见海的方向迈开脚步。我也起身跟在神父身后,走到靠近悬崖的地方。前方是一片广阔的大海,闪烁得仿佛将朝阳咬碎成数百万个光的碎片洒落其中。迎面而来的风吹动神父的长袍下摆和我的浏海,歌声再次自我们身后遥远的高处响起。
  正如父亲补充的最后一章所述,靠近悬崖的地方的确有一座墓碑。只不过与其说是墓碑,还不如说是一块布满孔洞且凹凸不平的圆形石头。或许是受到海风侵蚀的关系吧?毕竟包覆这块墓地的永恒只能防止雨水侵袭。
  套着皮质书衣的圣经就放在墓石前方的草地上。神父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拿起圣经放在膝上,转成让我容易阅读的方向并翻开了那一页。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那四个并列的同姓氏名字。直树——父亲的名字旁写着我的名字,只是字迹显得有些局促。

  藤冈 爱

  那是父亲的笔迹。
  或许我只是为了确认这件事而来到这里。
  所以当神父拿出笔递给我时,我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你不是想将父亲占为己有吗?」
  神父这么问道。
  「其实爸爸一直都羼于妈妈。虽然嘴巴上说一点也不想她,但好像从来都没忘记去帮妈妈扫墓。」
  「就算对方爱着其他人,或是已经不在人世都没有关系。无论什么样的爱都能在这里得到容许,只要那是一份真爱。」
  「我知道。但是,我的名字已经在上面了。」
  「你可以亲手再写一次,这样你就能够从母亲手中夺回父亲,也能在这里和他永远相系了。」
  我再一次用力地摇摇头。
  「不必了。就算不那么做,我也明白了自己并非孤单一人。这样就够了。」
  如果再奢求什么,我的名字说不定会成为一种诅咒。父亲和母亲是如此,或许祖父和祖母也都曾因为这个名字而痛苦不堪。
  明明只要能够感觉到心爱的人确实存在就好了。
  神父笑着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这就是你做的选择。」
  神父收起笔,阖起圣经,却没有立刻放回草地上。他从怀中取出像是粉笔的东西,涂抹在圣经的封面和内页的边角。
  「那是什么?」
  「这是石蜡。」
  我瞪大了眼睛,直盯着神父手中的物体。
  「就算这里淋不到雨,纸张在这种潮湿的地方根本保存不了一个月。实际上第一个写下名字的页面早就已经破破烂烂了,得靠平日的悉心保养才能勉强维持现状啊!」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多么渺小的奇迹,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的永恒啊?然而或许就只是为了如此微渺的存在,才让我们出生在世又走向死亡。
  完成保养工作后,神父将圣经放回草地,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埃。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回到日本,继续对抗脑袋不太正常的祖母。」
  面对疯狂爱恋的儿子和疯狂憎恨的养女之间生下的孩子,祖母恐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却也不忍心抛弃。只好一再地加以欺凌,虽然不痛不痒却仿佛永无休止。但是母亲并没有逃避,所以我也决定继续面对。神父听到我的话之后笑了,我也回以笑容,然后提出了一个要求。
  「在回去之前,可以请你窜我主持丧礼吗?」
  这个请求让神父脸上出现了淡淡的阴郁。
  「但是我目前只学过婚礼的仪式……」
  「这样啊……那,该怎么办呢……」
  「不过也不能让你自行处理……我明白了。」
  我将运动背包放在草地上,取出护照。翻开个人资料页,印着「藤冈咲希」字样的旁边就是母亲微笑的脸庞。她真的很漂亮。虽然有一半可能是我在自夸。
  「我觉得自己跟妈妈长得很像啊!原本想说只是打开让你看一下,应该还可以蒙混过去的呢。」
  听到我不甘心的喃喃自语,神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再过五年应该就会长得一模一样了吧!不过护照上还有发行年月日和有效期间,光凭这就被看穿啦!」
  「也对喔……」
  或许是我的表情看起来太过沮丧,神父摸了摸我的头。
  我们穿过圣经和教父墓碑的旁边,走向悬崖。我奋力振臂将母亲的护照抛向海面,却无奈地被逆风阻挡。红色的四角形形成的翅膀,宛如濒死的蝴蝶,划出一道疲弱的弧线向下坠落。
  还有一样东西——我在运动背包里不断翻找。整理行李时,我将那样东西连同所有的内衣、饼干点心、护照,还有对我而言最重要的那本书一起塞进了背包。那是一个小小的、以紫色绳子捆住的梧桐木盒。我打开盒盖,取出其中拳头大小的圆罐。
  「你该不会……是从灵位里弄出来的吧?」神父瞪大了眼睛。
  「是的。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带来。」
  「令祖母没有生气吗?你这么乱来……」
  「她应该很生气吧?不过没关系的。只要我继续忍耐下去,祖母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
  神父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我取下圆罐的盖子,将其中白色的灰烬全都倒进掌心。
  「再等一下……」神父说道。
  我不解地抬头望着神父。他的目光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海面或太阳,反而专注于背后高耸的教堂。
  「再等一下就好。」
  「等什么?」
  就在我开口询问的瞬间,音乐忽然响起。悠扬的管风琴和音与交织其间的歌声——那不是在黑暗中引导我们前进的挽歌,而是更为高亢激昂却带着淡淡哀伤,宛如这颗星球的历史上所有死绝的海鸟齐声合鸣的赞美诗歌。
  风向改变了,这次是往海的方向——
  神父也再次望着海的方向。我追随着神父的视线回头,任由从地平线上探出半张脸的稚嫩太阳将光芒洒在我脸上。手中的灰烬——父亲的碎片自指缝漏下,随风飘散……
  飘往海的方向。
  即使灰烬留在掌心的粗糙感触完全被海风带走,我依然仔立在燃烧的大海与澄透的天空正中央。尽管渺小又微不足道,这令人怜爱的永恒之歌,仍在此刻温柔地包围住我。

  <完>


  后记

  刚开始撰写这个故事时,我突然很想再次将那座岛上的风景烙印在眼里。于是我丢下刚动笔的原稿,发了一封道歉信同时寄给各家编辑,拎起一只小型登山包便出发前往成田机场。
  乘船在海上漂荡的时间远比搭飞机的时间长,这种感觉实在有点奇妙。不过那里毕竟是座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岛,就算前往的过程仿佛在开金库的密码锁——往来于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间四次之后再环绕地球一圈才终于抵达——其实都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小船却只是拖着长长的白色泡沫笔直向前。直到太阳西下的时刻,地平线彼端便出现一道灰色的皱纹,那座没有名字的小岛就在前方。
  在日照和海风的侵蚀下,水泥码头早已变得像起司派一样松松软软。我走下码头,往陆地方向迈步前进,只觉得海风的湿气和渗透土壤的燠热仿佛以我的身体为界线开始融合。椰子树下的黄槿迎着晚风摇曳,几个晒成咖啡豆色的渔夫拖着渔网赶过我,之后又停在小径入口向我招手,而我也向他们挥手致意。感觉每个人的脸孔看起来都有点眼熟。
  时间在这座岛上是静止的,或许也意味着离开这座岛时必须抛下所有关于这里的记忆。看了那艘破旧的船大概就能明白——因为从这里带走的回忆太重,需要耗费许多油钱才能承载吧?
  没想到旅馆老板还真的记得我。
  您这次单独前来吗?
  是啊,我是来搜集资料的。
  两位一起来的时候不是已经搜集了很多资料吗?
  不,这次我打算写关于失败者的故事,所以一个人来就够了。
  虽然天色已暗,但我一点也不想待在闷热的旅馆房间,更不想躺在满是臭虫的床舖上休息。于是我放下行李,只带着水壶和帽子往教堂方向出发。火红的太阳早已隐没在岛的另一侧了。
  走在海边碎石遍布的道路上,我回想起和妻子之间的对话。
  为什么想写这样的故事呢?
  因为编辑找我写啊。而且去年文库系列创刊时(※此指2009年曰本MediaWorks文库创刊),我也拜托过编辑让我写点新的东西……
  不是啦,我是问你为什么想写这个主题。
  为什么想写关于爱的故事?
  对。
  因为,任何人都会为爱情所困吧?
  但我的妻子似乎并非如此。事实上,我自己也并非如此。这只是一个前提罢了。就像鸟儿身为一只鸟就必须践踏某处的枝头,不过如此而已。撰写小说是一种相当类似符号逻辑学的行为,故事开始的地点就是推论的前提,所以即使故事开始的地点只是虚幻的海市蜃楼,故事中的人物也不得不踏上那块土地。小说只重视轨迹之美,于是错误的前提也能导出所有结论。
  建立在虚假前提上的命题必定为真——在我成为小说家之前,这个理论一时之间曾令我难以接受。举例来说,就是这样的句子:
  「若1+1等于3,则2+2等于5。」
  若论这句话的真假,所有逻辑学教科书上都会说这是真的,也是正确的。然而究竟有多少人真能接受这个结论呢?至少从前的我就完全无法接受。后来之所以能够接受这个论调,关键就在于和妻子结婚前的一段对话——
  这个嘛……如果我们之间有爱情,那就结婚吧!
  这句话你说几年了?骗人!
  我没有骗你。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爱情。
  这就是重点所在。因为没有爱情,以「有爱情」为前提的「结婚」就并非谎言,有爱情却不结婚才是谎言。既然不是谎言,那就是真实。
  再举一个大家比较能实际体会的例子。欠债还钱时的约定也是如此:「有钱的时候就会还钱。」这句话在没钱的时候说出口也不算谎言,换句话说,就是真实。在我多年前任职的麻将馆中,一天至少会听见二十几个人吐露如此闪耀的真相。现在恐怕仍是如此吧?
  若非谎言则为真实——符号逻辑学的二元化,恐怕正是令我们对这个问题感到偏离日常的主因吧?因为我们的内心某处都希望相信一件事,相信这世上的确有既非真实也非谎言的存在。
  也因此,那个以伪命题为前提、基于伪命题而成立的真命题,我也为它取了一个不同于「真实」的名字。
  那就是「故事」。
  我存在于其中,却也不存在其中。所有的故事都出自这个矛盾的前提。于是我和她转搭符号逻辑学上的飞机和船舶,横渡符号逻辑学的海洋,造访了这座岛屿。
  而第二次的航行就只有我一个人。
  呛人的草腥味被黄昏一点一点吸收殆尽,我踏上山路,目送系着铃铛的山羊,前进火焰树的丛林,寻访他们的足迹。潮湿的气息宛如热带风暴的余味,直透进我的耳内深处。
  行至断崖将树林截断之处,天空已是一片幽暗的深蓝色。自悬崖下方延伸而出的森林彼端隐约透着白色的朦胧火光。
  教堂就在那里。
  我在悬崖边缘坐下,双脚伸向虚空之中。即使侧耳倾听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更没有什么歌声和音乐。或许那里不是为我而准备的地方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选择那个地方做为这个故事的起点。或许翻过近两百页再回到这里,就会明白我们历经过什么样的路程,我也由衷期望各位能够明白。发自不存在任何一处的港湾,就能航抵任何一个地方——包括这座不存在的岛屿。因为除了浪迹描绘出的轨道之外,我没有任何更有价值的东西足以献给各位了。
  本作中关于教义的叙述,大多引用自博士散落在岛上各处的著作,除了在此致上最深的感谢之意,也诚心祈祷博士能安然长眠。他所在的教堂虽然灯火既熄,诗歌已歇,圣经也埋没在青苔之中,但唯有他留下的话语,如今在我的故事中生生不息。

  二〇〇九年十月 杉井 光
发表于 2012-12-13 13: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最近坑王的书真不少啊
一直觉得坑王不算一个轻小说作者,希望他能在文学上有更好的建树
发表于 2012-12-13 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现在最好奇的是坑王到底有多少坑啊…虽然写得是很好啦…
发表于 2012-12-13 16:4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文得让咱这种看书不仔细的人来看,这样最后才会恍然大悟然后回头去发现那诸多的伏笔……


「不过,仅仅一毫克的希望,却比绝望还痛苦一千倍。」

           ——嗯,放入咱心中的名言录了。
发表于 2012-12-13 17:0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坑王的书我现在都是当一卷完来看了,不然实在受不了啊
发表于 2012-12-13 18:0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居然是关于不伦爱情的纠缠纷乱………坑王你的节操呢?
头像被屏蔽
发表于 2012-12-13 18:27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发表于 2012-12-13 19:0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货还真是能写各种各样的小说啊,虽然有点不务正业就是了……还我爱丽丝啊……
发表于 2012-12-13 19:07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简介就看不下去了!不管这小说有多么优秀!但这题材太重口了!
发表于 2012-12-13 19:09 | 显示全部楼层
又见坑王的书,还好这次是一本完...这次是岛国民众喜闻乐见的主题阿,感谢录入~
发表于 2012-12-13 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某少年表示杉井光真的是什么都写过啊,咱看过的就有离别钢琴和紫苑...
发表于 2012-12-13 20:03 | 显示全部楼层
在麻将庄搞音乐,怪不得写 神的记事本,离别钢琴曲
发表于 2012-12-13 20:10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坑神又写别的了,不过他真是高产啊.
发表于 2012-12-13 20:49 | 显示全部楼层
是杉井光的作品!
在下真的覺得十分好看,令在下深深被吸引!
真是令我十分著迷!
謝謝了閣下的分享!
发表于 2012-12-13 20:50 | 显示全部楼层
PS:mistake:有人是为了证明艾的存在
好浪漫派滴设定哎,这篇

发表于 2012-12-13 20: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卧槽这也太快了吧!本来以为要等到明年才能看到~感谢录入
发表于 2012-12-13 20:5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坑神说好的神记呢?说好的乐圣呢?
发表于 2012-12-13 21:38 | 显示全部楼层
杉井坑王啊
太多產了吧
原本每部都追
現在舉雙手投降
发表于 2012-12-13 22: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非要写这种内容呢?难道一般人的爱情就没法深刻吗?老实说我对杉井挺失望的,最近尽是这种貌似文艺的作品……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5-18 01:11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