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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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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神之岛
这座岛以前叫作神岛。
我记得外婆曾这么跟我说过。不知自何时就改成了针岛,但在外婆的外婆那一代,听说还叫作神岛。
早晨当定期船驶到码头后,站在船上与这座岛互相对望时,可以看到静谧海洋的前方浮着一座景色朦胧、仿佛被霞雾包覆的岛屿。在大海与苍穹的包夹下,那座梦幻飘渺的岛屿显得神圣庄严,于是邻近的岛屿开始谣传这座岛上有神明居住。
会被称作神岛,似乎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听说岛上的神明讨厌狗,却非常爱猫。所以岛上连一只狗也没有,猫的数量却不断增加。日本有很多神只和人类一样总爱偏心,岛上的神明大概也没有例外,是个爱猫狂吧。
「故事就是这样子喔。」
我现学现卖地将这则故事说给走在前头的真知听后,「谁管你啊!」她却压根不甩我。
「别跟过来,我要报警了喔!」
「你知道岛上的派出所警察人在哪里吗?」
「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
隔着太阳眼镜看着的真知转过头来,整个人气呼呼的。如果是面对以前的我,她的怒气一定更加露骨吧。现在的她,也仿佛随时会将右手上的魔术方块砸过来一样。
「你干嘛跟过来啦——!」
明明一副要打架的样子,这个时代的真知却显得莫名可爱。真难想像跟九年后,光是一瞪就仿佛能杀人的少女是同一个人。她暴跳如雷的模样和个中原因让我眼眶一热。
「要不要和我聊个天呢?不不,希望你务必和我聊个天。」
说出这句话连我自己也觉得幸好警察不在现场。如果在本岛,我肯定会被逮捕。
「我是个对爱专一的女人喔!唔——到旁边去啦!」
她露出健康的白皙牙齿向我恫吓,又悦耳动听地在原地跺了好几次脚后,重新背好书包。做好起跑的准备后,真知朝我狠狠一瞪。
「绝对不准跟过来喔!绝对对喔!」
真知强调了好几次绝对后,跑向灯塔。我本想追上去,却被「真知奔跑的模样」吸引住了目光,不由得停下脚步。那道背影是那样地充满生气,无法想像她在不久的未来就会迎接死亡。这种落差让我的心像是绊了一跤般猛烈收缩。我慌忙调整好姿势,挺直往下低垂的身子,但真知已经消失在灯塔里。错失了追上她的机会后,我一个人在森林里呆若木鸡。
在灯塔周边的围墙上蜷成一团的猫儿,注视着被抛在原地的我。我没有别开目光定定看着它后,可能是忘了眨眼,眼睛又干又痛。猫咪则是连脖子的方向也固定不动。正当我怀疑这只猫咪该不会是座摆饰时,它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般,摇了一下尾巴。
这座岛上的猫不怕人,就算靠近它们,也不会一溜烟逃跑。可能是因为人口总数不多吧,也可能是神明力量的关系,岛上没有半个人会虐待猫咪。只要再加上丰富的食物,这里就是猫咪的天堂了吧。但是,猫咪饿死的数量也决计不在少数。
这座小岛的背地里,充斥着表面上极少看见的死亡,真知也将成为其中一人。我一边祈祷着今天她不会自灯塔坠落身亡,一边离开现场。
已经去过码头,也见到了真知。我下一个目的地,就是果敢地选择逆时针的途径前往外婆家。现在这个时间小学已经放学了,既然没和真知在一起,以前的我应该在外婆家。追根究柢,要是这家伙争气一点,真知就不会死了。那个可恶的没用小鬼。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好痛啊。
回到现实的问题,在真知死亡之前还有两个星期。在迎接那天的到来之前,我必须留在岛上,因此这一次只能拜托外婆。虽然我也考虑过再回去发电所住,但这一次恐怕已经有人先预约了——就是里袋他们。如果他们不会立即回去,就只能找那座发电所落脚了啦。
过去的松平先生曾说,自己只能做出一次性的时光机。换言之,他们也不可能马上回去。嗯,总之就是这样。我经过码头,穿过住宅区,一路上都没看到里袋他们,便抵达了外婆位于山脚下的草庵。他们应该也是往这个方向前进吧,是跑去哪里了呢?现在已经到了前田小姐家,见到松平先生了吗?
时间从昨天到现在也只经过一天,外婆的田地当然没有令人目瞪口呆的变化。田里种着农作物,土壤还有些不平整,巨大的岩石已被拔除。不过是一颗石头的有无,却让外婆未来的九年产生了剧烈的变化。越过一个次元鸟瞰的话,也许所谓的人生就是这样吧。
大概是因为刚过中午,门前没有见到外婆的踪影。这个时间,她不是在家里,就是跑去商店买东西。外婆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自给自足,还是得出外买米,鱼也无法在这块田地取得。我以前也经常陪她去买东西。
我在门上轻敲了两下。没有反应。外婆虽然精力充沛,毕竟也是个老婆婆,可能只是走出来需要花点时间,所以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过了大约一分钟后,我推测应该是没人在家,于是打开大门。玄关上不见外婆穿的草鞋一相反地却放有一双黏着显眼土块的小鞋。那是过去的我穿的鞋子,品牌是埃迪达。这样看着,脚还真小呢。可能连手也塞不进去。
不过,那家伙明明在屋内却没来应门,是睡着了吗?明明两周后真知就要死了,他还真悠哉呢。我开玩笑地暗暗感到愤慨,同时走上走廊,探头看向屋内。果不其然,过去的我正在有地炉的那间房间里,而且没在睡觉。
他坐在地炉前,身上带着昨天的擦伤,发出「咕唔唔」的呻吟声。真是个不中用的家伙。顺便说一声,原本的我不仅是满脸鼻血,还嚎啕大哭地跑回家,赌气地睡了大概两天。而后在真知搬到本岛之前,我们都没再说过半句话。
只有这项过去,让我觉得没了也好呢。但是,我不会忘记。只要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改变这个世界,记忆就会继续传承下去吧。
「嗨!」
「哈呜!」
我一出声,过去的我就坐在原地往上弹起。反应跟真知真像呢。
「唔唔唔,是圆眼镜人。」
啊,是因为我戴着太阳眼镜所以……(略),我摘下眼镜后,过去的我就露出了「什么嘛」的表情。
这种时候不是感到放心,而是觉得沮丧,该怎么说呢,真是不够小心呢。
「哎呀,是外面的人。」
「嗯,我是外面的人。你好。」
我坐在他旁边。过去的我抱着书包,将屁股往旁边挪。与我拉开距离后,他「唔姆姆」地发出称不上是话声的呻吟。
大概是意识到昨天与真知那件事被我看到了,过去的我垂头丧气……嗯,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啦。最主要是觉得很难为情,其次……就是觉得我这个人莫名其妙吧。
硬是插手干预小孩子之间的吵架还大哭,他一定觉得我这个大人很奇怪吧。
我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害臊,为了掩饰这一点,重新戴上太阳眼镜。
「外……村上婆婆呢?」
「村上婆婆?」
「……你外婆呢?」
「去买东西。」
看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如果跑去商店找外婆却错身而过,也是浪费时间,所以我决定直接在这里等外婆,同时在沉闷阴郁的气氛里与过去的我对峙。
「呃……昨天你们吵架了吧?」
我可受不了这种气氛,所以火速地切入主题。我心中非常焦急。虽然还有时间,却非常苦恼,不晓得该怎么运用才好。该怎么做,才能以最恰当的方式避免真知死亡?一直在脑袋一隅里思考这个问题后,目光就迟迟无法对焦,过去的我气鼓鼓的模样也变得模糊不清。
「跟……跟外面的人又没有关系!」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有必要的话,可以找我商量喔。」
我装作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哥哥。以前的我根本没有办法一个人解决所有事情,所以经常会想,真希望能找某个人商量一下。应该吧。而过去的我就像是上钩的小鱼般,抬眼朝我看来。很好很好。
「说到吵架……是你做错事了吗?」
我彻底睁眼说瞎话地问。
过去的我点点头。没错,都是你不好。这个没用的家伙!不,是胆小鬼!
「那么,少年,你跟对方说对不起了吗?」
我询问后,过去的我这次左右地摇了摇头。
「没有。」
「为什么呢?」
「因为她在生气,而且又会马上逃走。」
「……嗯,大家吵架都是这样子。毕竟还只是昨天的事而已。」
光是没被打就该偷笑了呢。不过,过去的我还真是个软弱的家伙呢。可恶!真想改成其他称呼方式。否则不管说什么,都像在骂自己。
「可是,不好好跟她说的话,你们永远也无法和好喔。」
我用亲身经历向他保证。过去的我立即热泪盈眶,将手抵在地板上。意气消沉到了任谁看了都一目了然。他还紧紧缩起肩膀,仿佛会就这样消失不见。
「你要鼓起勇气。没问题的,真知虽然生气,但绝不是讨厌你。只要好好道歉……我想,她就会原谅你了。」
说着说着,我却丧失了自信。因为我曾经失败过一次。
「之后,就是彻底解决害你们吵架的原因。能解决这件事情的话最好。」
「呃,嗯,是啊。」
过去的我支支吾吾,摇了摇头。没错。就是因为解决不了,才这么困扰啊。
不过是我喜欢你四个字,就快点说出来吧——这种话应该没半个人说得出口吧?
「真是困难呢」
「就是说啊」
我们两人感慨万千地有所体悟。我是这么觉得。但是严格说来,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是不同一个人。并不是从出生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是完成的「我」。
是在经验中不停改变,才造就了现在的我。所以果然,很多事情都很难解。
「你要吃红豆馅夹心饼吗?」
「嚼嚼嚼。」
在问之前就已经开始吃了。把你这份贪吃的魄力也用在真知身上吧!
过没多久,外婆回来了。她一次购足所有必需品,捧着大量的食物和日用杂货,还偷懒地用脚将大门往旁踢开。这种用脚开门的坏习惯还是没变呢。
我面带微笑地出门迎接后,外婆张大眼睛。
「八神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喔喔,明明还戴着太阳眼镜,却认得出我呢。不愧是我敬爱的外婆。
为了向外婆表示敬意,我摘下太阳眼镜与她四目相接。
「其实是我没搭上回程的那班船。」
外婆用她锐利的眼光将我贯穿。仿佛被她看穿了我在说谎,我感到如坐针毡。
「是吗?那之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呢?」
「那家伙刚好有搭上船。」
简直莫名其妙。外婆脸上的表情也写着这样的感想。由于我满脑子都在想真知的事情,实在懒得捏造理由。
所以我决定就此结束这个话题,恳求外婆:
「我可以再叨扰你一段时间吗?」
「嗯?」
外婆发出惊讶的声音。这下子情势有些不妙,我连忙接着表示:
「啊,我也会努力帮忙田里的工作,也会出门帮你买东西。任何杂务我都愿意做。」
我完全没提到钱这件事。因为我这次真的连一圆也没有。身无分文的我,身上只有红豆馅夹心饼。这叫我能怎么办?只能用诚意打动对方了。
「哼……嗯,是没什么关系啦。」
出乎意料,外婆非常干脆地答应了。上一次也是,看来她相当喜欢我吧。毕竟她还说过我长得很像外公呢。对了,我还曾趁着当下的气氛说过我是她的孙子,不晓得外婆对这段发言有什么感想?
从外婆布满皱纹的脸上,很难看出什么情绪。
「刚好,我也有事情想麻烦你呢。」
「啊?是,请尽管吩咐。」
「喂喂,那我可不客气啦。那么首先,这些东西就交给你搬吧。」
话声方落,外婆就将手上所有的东西都塞给我。我慌忙全部接下。
尽管手上抱着大量物品,我还是感谢外婆的贴心。
「那就麻烦你了。」
我低下头表示感谢。头顶上方,外婆是否在笑呢?
于是,我再一次在外婆家叨扰住下。
正如我所料,醒来时房内一片漆黑。大概是因为连午餐也没吃,就算觉得可悲,肚子还是饿了。空腹之后,更觉得心力交瘁。
我慢吞吞地起身,搔了搔头。由于四周一片昏暗,感觉空气更是寒冷。我打了个哆嗦,甩了甩被我垫在头底下、失去了知觉的右手臂,再寻找电灯的拉绳。
「……啊,没有呢。」
位在低处、坐在轮椅上就能拉到的拉绳早已不在。我坐起身,在黑暗中挥了挥手,接着右手臂碰到了拉绳后,伸手一拉。间隔了一秒之后,房内充盈着光线。由于我面向天花板发呆,突然亮起的光芒让我眼睛一阵强烈晕眩。
就像起身时会感到晕眩般,眼前一片雪白,我往床舖倒下。由于丝毫不知节制地重重倒去,床舖发出了砰咚巨响,连弹簧也发出了响亮的嘎吱声。如果爸妈在楼下的话,不是担心我,就是会生气地想「吵死了」吧。我自己则是背部一阵剧痛。
直到脑袋里类似麻痹的感觉褪去前,我全身呈现大字形地动也不动。就算起来,也没有任何目的,也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无论再怎么挣扎,死人都不会复活。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回报尼亚呢?
话说回来,尼亚到底是消失到哪里去了?原本他应该会和我一起从未来回来,如今他的存在却遭到抹除了吗?忽然间,平行世界这个词汇闪过我的脑海。为了消除矛盾,尼亚是被送到平行的另一个世界去了。
我试图用这些无谓的想像,制造逃脱的出口。想当然耳失败了。
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尽管好像想要放声大叫,空空如也的肚子却令我无法挤出半点声音。真是太难看了,于是我坐起身。
我寻找时钟想要确认时间。手机也可以。但我没找到手机,房间里只有时钟。我拿起那个装饰在桌上、像是摆饰品的时钟。
魔术方块造型的正方形时钟指着晚上七点过后……咦?
「……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个时钟会在我的房间里?
*
在外婆家住下来后,如今迎来了第二天的早晨。做完田里的工作后,我和外婆一起吃了早餐。然后我决定去神社一趟,顺便散步。
比起救命的稻草,求神拜佛好像比较有用。虽然也觉得临时才想求神佛保佑有点糟糕,但我一个人不管怎么小心戒备,事态也不会有任何进展。有时也需要静观其变。
我向外婆确认过了,今天是星期六。一到假日,以前的我和真知有时会跑来外婆家吃早餐,但今天两个人都没出现。至少真知不可能会现身。虽然很想和她聊聊,但是,她到底在哪里呢?待在自己家里的话,若去找她也会造成问题吧。有些棘手呢。
我绕过岛的南侧,经过发电所和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残骸前方。虽然这是绕远路前往神社,但我想先确认一下过了一天后事情有没有任何变化。尤其是发电所,我相当在意是否有人居住。加上先前我与真知也曾住过这里,说不定会形成发电所里有幽灵居住这种传闻。一旦这种谣言传开,小学生们肯定会组成冒险团一窝蜂涌进发电所里。由于事不关己,我觉得很有趣。
想像着这些事情的同时,我抵达了发电所前方。半废弃的发电所里阳光和灯光都不太充足。那种阴暗幽静又被葱郁茂盛的树木覆盖住的模样,仿佛真的有一、两个幽灵躲在暗处……幽灵吗?有个科学家曾极力主张,幽灵就像一种时光旅行的残渣。记得当时我否定后,他还认真地跟小孩子争论起来。他很少会考虑到对方是小孩子还是大人。
我并不打算走进里头探险,随即离开了发电所。接着走了好一阵子后?前方可以看见研究所的残骸和黑色的进口车。
看来车子昨天曾稍稍移动过,现在停在研究所前。驾驶座的车窗往下敞开,里头有道人影。我绕过去一看,只见松平先生坐在里头。
「轰隆轰隆~」
他正快活地握着方向盘,就算察觉到我的出现,还是一点难为情的样子也没有。他露出雪白皓齿,开朗地朝着我笑了。那副模样,实在很难形容成清新阳光。
「嗨!一大早就戴太阳眼镜,你真是个笨蛋耶!」
「对吧?我自己也觉得真是脑袋有问题呢!」
「还有,你那件夏威夷花衬衫也很诡异喔!未来人的品味真具杀伤力!」
「啊哈哈!」我们一同朗声大笑。结束了这段社交辞令性的寒暄后,「那么。」我另起话题。松平先生也停下手上的动作,仅从驾驶座车窗里探出一颗头说道:
「昨天就跟你说的一样,有一男一女来找我,拜托我修理好这辆车。不过,为什么是里袋坐在轮椅上?」
「我也觉得很奇怪。这也是因为我的关系吗?」
「也许吧。会戴这种太阳眼镜的家伙,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讲得还真过分。不过,我千真万确属于恶的一方。就心甘情愿地接受吧。
「你身上有一百圆的话就给我吧。我要去神社参拜。」
「真是不科学的恐吓呢。」
松平先生将白袍的口袋倒过来,再将滚出来的零钱丢给我。我在脸部旁边接下那枚硬币后,顺便朝他挥手。
「那么我先走了。」
「嗯。还有,就算拜托神明也是毫无意义喔。」
「我知道。」
收下了很像是科学家会给的意见后,我与松平先生分道扬镖。
我继续前进,到达了通向灯塔的森林小径岔路。森林的彼端可以隐约看见灯塔的高墙,同时我还看到了一只猫跑进深处。这座岛上真的到处都是猫耶。也难怪没有人会特地在家里养猫。
我没有弯进小径,沿着道路继续前行。我自码头前方走在通往岛中央、称不上是路的道路上,抵达石阶。走在铺设得不够完善的石阶上,不久便能看见朱红色的鸟居和阶梯。一路上都已经是坡道了,现在还要走楼梯吗?真教人受不了呢。
这是我第一次除了祭典和清扫的时候以外造访神社。之前若想向神明祈求,也只是在原地简单地祈祷一下。这么冷清又脏乱的地方,连神明也不想住喔,我如此心想。不过,也是不打扫神社的我们不对。
「如果将这里打扫干净就能帮我实现愿望的话,就算是天花板的污渍我也会舔干净喔。」
我边走上阶梯,口中边抱怨个不停。我到底是来干嘛的啊?
我一直线地走向香油钱箱。当然,神社里一个人也没有,空间也很狭小。本以为地处高处,风景应该不错,但四面八方笼罩着高大的树木,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再加上后头是公墓,自然显得阴气森森。
今天明明是大晴天,奇怪的是这间神社却没照到半点阳光。
我将松平先生给我的一百圆硬币丢进香油钱箱里。虽然我很怀疑将钱丢进这种脏兮兮又日渐腐朽的箱子里真的会有效果吗?但所谓心诚则灵。我没有深入思考这个用法是否恰当,总之抱着这样的心情双手合掌。我的愿望只有一个。
那就是希望能拯救真知。就算要赌上我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因为挺救真知这件事,就是我的一切了。
*
从过去回来后来到第二天。什么事也不想做的早晨再次降临。
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的我设定的,闹钟一大早就响个不停,我因此醒来。一旦错过了早上的定期船,直到中午之前都无法离开这座岛。而现在早已过了早上那班船的时间。看来我原本有事要到大学去。但我不去。
我在被窝里翻了好几次身。睡太久了,头好痛。楼下传来了几次父母的呼叫声。今天似乎是假日。再加上屋外也比平常热闹吵杂了点。
现在又不是祭典的季节。是小学生在远足吗?我抱着膝盖缩起身子,来回滚动。但毕竟躺太久了,无法再次睡着,身体也痛得不得了,我只好从被窝里出来。全身又闷又热,难过到极点。
我像只虚弱的蝴蝶或蛾般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走出房间。才一跨出去,我先前的感受就削弱了大半。无论是对尼亚的思念还是悲伤,都被冲淡了不少。
因为我正用自己的双脚走路。这件事不由得大幅缓和了我的哀伤。
不由得地。
我带着失落的心情走下楼梯,在走廊的尽头转弯后走进厨房。父亲就在厨房里,边喝着咖啡边抽烟。父亲是那种典型的自我主义者,明明很讨厌别人抽烟时排出的二手烟,自己抽烟的时候却完全不在意。
「早安……你的脸色真糟耶,眼睛都肿了喔。」
父亲回过头来,目光变得凌厉。「嗯,没什么啦。」我随口敷衍,坐在疑似是自己位置的椅子上。没看到母亲,大概是在厕所里吧。我靠在椅背上,吁了口气。
关于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不管我怎么想,也不可能想出头绪。要转齐所有的颜色,对我来说也是不可能的事。谜团实在太多,所以我不再思考。即便解开了时钟之谜,也不代表能够挽回
什么事情。结果,一旦失去了尼亚,我的行动都不具任何意义。
「早餐在冰箱里。」
「嗯。」
我应道,但没有力气去拿。就这样伸长手脚,懒洋洋地瘫在椅子上。
我无法走路的时候,最难过的人是父亲。现在我能走路了,他应该也是最高兴的人吧……怎么可能?要去感谢「理所当然」是很难的。只要不曾失去过一次的话。
「爸爸还记得尼亚吗?」
我突然开口问父亲。父亲顿了几秒之后,答道:
「嗯。就是跟你感情很好的那孩子吧?他过世的时候,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呢。」
「………………………………是吗?」
没有一个人说他还活着。
那家伙,真的死了。
一旦承认了这点,泪水险些夺眶而出,但相对地,心情也轻松了一点。
所谓承认,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再抗拒,心情平静下来。另一方面,思绪也往下沉淀。
我将头往后仰。隔着毛玻璃,外头又传来了吵吵嚷嚷的人声。
「今天好热闹呢。」
「因为明天有自行车竞赛啊,是在做准备吧。」
「喔……」
我又将头往前一歪,额头敲在桌子上,头发悉数往下垂落。……啊?
「竞赛?」
我抬起脸来,嘴角扭曲。大概是吃惊于我骇人的神色,父亲手上的烟掉进了烟灰缸里。白烟配合着香烟的坠落左右摇曳,中途又像被切断了般扩散开来。
「你是说自行车的比赛吗?」
「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啊。怎么,你不知道比赛是明天吗?」
「明明每年都会举办,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呢。」父亲从烟灰缸应捡起香烟,又补上这一句。对父亲来说,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对我来说,我只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啊。
为什么会举办自行车竞赛?
明明八年前因为发生过意外后就停办了啊。
我中断与父亲的对话,往前别地冲出厨房。我光着脚丫哒哒哒地踩在地板上,穿上凉鞋后跑到屋外。
正好听见「呀呵~~」一声。
脚踏车后头硬是载着冲浪板的前田小姐飞奔过我的家门前。
*
我闭上眼睛,祈祷了多久呢?
我出乎自己预料地过于认真,以致于太慢发现到那两道人声。
我回过头。声音从阶梯底下传来,而且正缓慢逼近。有人正走上来。居然有人会到神社来,是谁啊?可以肯定不是香油钱小偷。
我从鸟居低头往阶梯看,「呜喔。」是里袋。长大后的里袋。她正坐在轮椅上,强行在坡道上移动。这家伙真胡来呢。一旁的男孩子则精力充沛,哒哒哒地踩在石造的阶梯上。再这样下去,就会迎头和他们两人碰上吧。
迟疑了几秒后,我决定现在先别碰面。因为里袋认得我的脸,有可能会引发无谓的騒动。由于无法利用石阶回去,我决定经由神社后头的墓地,再走下山坡前往南边。
绕过神社后,我睽违已久地来到后方的公墓。从没被列为试胆大会地点之一的这处地方埋葬着许多死者,如今正确实地逐渐遭到人们遗忘。没有人来访的墓地有什么价值可言呢?明明需要墓碑的不是死者,而是活着的人啊。
仅是摆上石头、徒具形式的这处墓地,将会添上真知的墓碑。
光是想像,我就咬紧了臼齿直到缺了一角。
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真知会活得比我还久。我才不要一辈子都看着那家伙的墓碑。
我穿过墓地,尽可能不让墓碑映入眼帘。双脚踩在山坡上后,脚后跟就一鼓作气狠狠打滑。我干脆让自己不要原地煞车,全速往坡下滑。
打滑的脚跟划出一道弧形后,翘得比我的头还高。屁股的骨头就这么撞在地面上,一路滑下斜坡。我的屁股撞到地面后,发出了叩叩、喀叩叩叩叩的声响。每一次撞击,那股振动都在我发出了苦闷呻吟的嘴巴深处和喉咙里回荡。我的哀嚎声也跟着颤抖。
我就这样一路下滑至南边的道路上,最后还险些撞上树干。我及时伸出脚底板踹在那根树干上头,身体这才停下。屁股好痛,好热。站起身后,连腰也痛了起来。虽说是自己选的道路,但还真是狼狈。
小时候好像也曾经做过这种事,又好像没有。
我站在南边的道路上,一边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一边轻手轻脚地做起体操。在这座小岛上,就算站在马路正中央也不用担心会被车子辗过,或是闻到排放废气的臭味,真棒。但是,年轻人一旦前往本岛,就几乎不会再回来。只要体验到了充斥着人与事物的地方的生活是多么方便,就再也无法留住他们了。他们也不会特意回到这种被大自然包围的朴实生活。
我开始到大学上课后,最佩服的就是本岛食物的缤纷多元。这座岛上没有任何连锁店,餐厅更是只有两、三间。但一离开这座岛,路上却随处可见餐馆。很多料理我都是第一次见到,当时真是大为感动。
因为岛上的家庭里,主菜通常都是海鲜。不过,早餐的烤鱼真是好吃呢……我正回想着那份滋味时,见到有人从西边走来。还以为是岛上的人,但对方是个年轻男子。是昨天站在里袋身边的那个青年。基本上算是时光旅行的同伴。
他身旁还跟着一个小女孩,正兴奋地又叫又跳。
男子注意到了我。毕竟我站在马路正中央又做着扭转腰部的运动,没注意到才奇怪吧?在他的记忆中,以前这座岛上应该没有我这样子的人。大概是这个缘故,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份狐疑。
男子穿着直条纹又附有帽子的长袖上衣,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整体呈圆形的脸部轮廓。他并不胖,应该是因为他的鼻子和眼睛偏小。下颚的线条虽然分明,但又带着一种女性的圆润。尽管称不上是美男子,但会让女性心生安全感吧。
「……嗯。」
我不认识他的话,对方应该也不大认识我。因此他们走到附近的时候,我停下体操,试着开口攀谈:
「嗨,你是岛上的人吗?」
现下我正穿着夏威夷花衬衫又戴着泛黄的圆形太阳眼镜,不晓得眼前的男子对我故作熟稔的态度做何感想。他的表情不像是嘴巴吃到了黄莲,反倒像是眼睛里夹到了黄莲。连脸上客套的笑容也变得很僵硬,脸颊微微抽搐。干嘛,你对别人的服装品味有什么意见吗?至于身旁的女孩子……难不成是以前的里袋?这么说来,她的确是长这副模样呢。里袋则是看着我歪过头。
「嗯……嗯。」
男子暧昧不明地应声。既像在点头,又像只是在摇晃脑袋。哪一种啊?
「大哥哥是岛上的人吗~?」
小小的里袋插嘴。男子听到她的声音后恍然回神,连忙否定:
「不,不是的。我只是刚好来岛上观光。」
「啊,是吗?那还真是可惜呢,我正在寻找能够钓到鱼的好地点。」
我两手空空地佯装是专业钓客。说到钓鱼,真知说过她每天早上都会去岛上西边的海岸跑步呢。去那边看看也许是个好主意。
「钓鱼……吗?呃,去哪里钓鱼比较好呢?」
男子装傻地询问小里袋。相较之下里袋显得神气活现。
「不知道!」
她交叉起短短的两只手臂,得意洋洋地否定。这里的小孩都是这副德行吗?
毕竟环境大同小异嘛……各种娱乐和剌激都不多,所以才会变得很平均也说不定。
「是吗?你不知道啊,那真是可惜。」
要是聊得太久而露出马脚,可就不好玩了,所以我很快结束话题。我轻拍了拍男子的肩膀,经过他身旁。这时男子不管是从正前方、侧边还是斜后方,都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瞧。我纳闷地回过头后,男子不怎么有自信地开口:
「那个……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面呢?」
「………………………………」
曾在废屋前面见过喔。而且在我不知道的九年间,说不定我们曾是好朋友。
「在哪里?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忘了。」
我盗用以前看过的电影台词敷衍过去。与这句成对的台词是哪一句呢?
「好耍帅」
小里袋非常老实地对我作出评语。我回以苦笑后,逃离那个一脸无法信服的男子。接触对方好像太不谨慎了呢。以后就自我解嘲吧。
每当有风吹来,撞到地面的屁股上的痛意就显得清晰。甚至痛到让我想像塑胶模型一样,仅切掉后半部。等热度冷却下来后,得再重新装回去才行呢。
当我正做些奇怪想像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了「哎呀呀!」的尖锐呼喊声。这回又怎么啦?我转过身去,只见一名穿着围裙、手上拿着购物袋的妇女朝我跑来。怎么了吗?我瞪大眼睛,那位妇女用脚跟一路滑过来,停在我面前。看来是找我有事。
「果然。我记得您是……八神先生吧?」
「……啊,您是之前的……」
是自行车竞赛结束后,跑来问我名字的那位妇女。没错,确实是我跳进海里救起的那个孩子的母亲。虽然很失礼,但她有着一张散发出不幸气息的削瘦脸庞。
「是的,就是我!多亏您救了我家儿子,这件事我真的感激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说着说着,她还感激至极地泪眼汪汪。我正不知所措,那位妇女就紧紧地用两手握住我的手臂,仿佛在说「我不会放开你」一样。
明明她的手臂和手指又细又长,掌心的温度却非常闷热。
「我一直在想,一定要好好地向您道谢才行。来,请到我家坐坐吧!」
「到您家?那个,等等!」
妇人拉着我的手大步往前走。「喀、喀、喀」地,凉鞋的后跟发出了清脆悦耳的脚步声。这是第一次有女性如此热切地邀请我,但我一点也不想将手搭在头上说:「哎呀,真头疼呢」人妻邀我去她家,这种说法好像会招来误解。
妇人一路上不时回过头来,边吸着鼻水边以噙泪的双眼看向我。
见她不断露出那种表情,我实在无法开口拒绝:「那个,我现在有点忙。」只好任由她拉着我前往住宅区。
*
吸着外头澄净的空气,冷静下来思考后,发现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比赛为何没有停办——那当然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受伤。
「原~来。」
真无聊。真是没特色的答案。我还慌忙跑出来,真是没意义。我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犹豫着是否要回到屋里。这段期间,一对男女共乘着一台脚踏车经过我眼前。其中一人是我的同班同学,坐在后面的女生我则不认识。
刚才那两个家伙也打算参加自行车竞赛吗?蠢毙了,那种比赛。
我决定回家。不回家的话,我又该去哪里才好?根本没有其他去处。虽然也觉得必须找到八神和彦才行,但我却觉得走在外头好恐怖。明明一样是这座岛,却有着太多我不知道的事物。
我在玄关脱下凉鞋后,直接走上楼梯。因为我不想走进厨房,让屋里的父亲和母亲担心我。我迅速地走上二楼,冲进房间。
由于拉起了遮光窗帘,即便是早晨,房内仍是一片昏暗。刚好适合睡觉,所以我直接倒向床舖。我做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事情。撞到下巴后,脑袋阵阵发麻。
我用皱巴巴的棉被包起自己,制造出完全的黑暗。又热又难以呼吸。但我还是不留一点缝隙地一路将棉被盖到头顶,用力闭上眼睛。
现在那项自行车竞赛依然照常举行的小岛。
一脸若无其事地走在岛上的前田小姐。
开心地骑着脚踏车的同班同学们。
为了让那些画面悉数消失,我只能这么做。
然后,在逐一将我包覆的黑暗当中,那份记忆静静地浮起。
由于参加了那场比赛,命中注定我失去这双脚的那一瞬间。
*
「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妇人请我进屋后,我坐在坐垫上,狼吞虎咽地吃着过甜的铜锣烧,至今已过了二十分钟。我就在不知道要等什么的情况下,无谓地摄取着卡路里,「嗝~」然后吐出了甜腻的气息。
屋内可以看见画有油灯的油画,柜子上摆着三只陶器,电视机旁边则是马的装饰品。这户人家喜欢装置艺术吗?左手边是纸拉门,如今已往旁边拉开,让屋内汲取日光。定睛一瞧,拉门上还有几个破洞。这个要换的话可是很贵呢。
吃完了对方拿出来的三个铜锣烧固然很好,但嘴巴里甜腻腻的,让我静不下心来。再加上吃完早餐到现在还没经过多少时间,胃胀得鼓鼓的。杯子里的麦茶已经被我喝光。虽然很想再来一杯,但擅自在别人家里走来走去也不好吧。看样子也没有其他人在家,真是太不小心谨慎了。
将形迹如此可疑的男人一个人丢在家里,那位妇女半点危机意识也没有吗?就算我是她儿子的救命恩人,但竟然会相信戴着这种太阳眼镜的人,未免太过滥好人了吧?
摘下太阳眼镜后,我用手指勾着镜架,将它转来转去。
之后又等了超过三十分钟以上,妇人才带着儿子回到家来。看来这位母亲为了找到儿子,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整个人满头大汗又气喘如牛,大概在岛上跑了一圈吧。儿子则像只小猫一样被母亲拎着后领带回家来,看样子还非常精力充沛,手脚并用地挣扎个不停。
「让您……等……抱!」
让您久等了,真是非常抱歉——她是想这么说吧,但在说出口前,这位母亲就已经跌坐在地,呛得连连咳嗽。明明没必要,我却产生了些许罪恶感。
儿子虽然很担心母亲,但母亲比手划脚地拼命催促他「好了好了,快点向对方道谢」后,他就朝我跑来。滑行到我的正前方后,我才发现他是刚才在神社站在里袋身旁的男孩子。啊,原来是这孩子啊。因为救他的时候他拼命挣扎又嚎啕大哭,跟现在的印象相差很多,我才没注意到。男孩子不是很熟练地僵硬正座之后——
「喝喝~」
深深地朝我鞠躬行礼,上半身还紧贴在地板上。
「你……你这样真是太有礼了。」
所以我说啊,为什么这里的孩子都这副德行呢?包括自己在内。
「这一次真是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表达谢意之后,男孩子朝母亲瞥去一眼,像是在确认:这样子可以吗?母亲依然呼吸困难又噙着泪光,忙不迭地点头。好像是我惹哭她的一样。
我尽可能不去看那位母亲,朝男孩子开口说话:
「太好了呢,看来你已经彻底恢复了精神。」
「是的,都是多亏了您。真的是非常谢谢您!」
男孩的母亲略微欠身地上前,向我低头致谢。儿子也仿效她的动作,不停地上下点着脑袋瓜。真像只纸人偶。见他这么没有诚意,反而让我心生好感。果然还是个孩子呢。
「我家的孩子真是个大笨蛋。真是的……这个笨蛋!」
母亲将儿子的头往下压。看来像是要让他低头,也像是在抚摸他。
「我已经记不太得了嘛」
儿子出声辩解。明明那时候那么拼命挣扎,却不记得了吗?如果他不记得我在救他的时候曾打过他巴掌,这样对我来说也算刚好。
「没关系啦。我也是偶然间发现,才会救他而已。」
我继续扮演优质好青年的角色。一开始曾考虑过见死不救这件事就保密吧。
母亲的呼吸也平静下来后,正座地朝我挨近。
「八神先生是来观光的吧?」
「嗯,算是吧。」
「那您现在住在哪里呢?岛上又没有民宿。」
「我正在一户亲切的人家里叨扰。」
我暂且不提外婆的名字。即便我对他们有恩,但我毕竟还是本岛的人。外婆现在已经是孤独一人生活,我不想再让岛上的人因此疏远她。
「那么,今晚能否让我们请您吃一顿饭呢?」
母亲的眼眶里闪着泪光,双眼闪闪发亮地邀请我。
「咦?」
「我想我丈夫也会想当面向您道谢,请您一定要答应。」
母亲再一次捉住我的手臂,仿佛在说别想逃喔。她应该是为了表示诚意才会采取这种态度,但反而让人难以婉拒,也无法冷淡回绝,我感到非常为难。
「那个……」
我抬起的手指左右晃动。因为我不知道这对母子的名字。多半是从我的动作和停顿察觉到了原因,母亲慌忙报上姓名。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向您介绍自己,我是林田郁美。」
「啊,不会。没关系,林田太太,那个——」
在我说完答覆之前,林田太太就将手搭在儿子的后背上。察觉到母亲是叫自己自我介绍后,男孩张开那张圆圆的小嘴。
「我是林田近雄。请不要可爱地喊我小近喔!」
「……近雄?」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回想起了眼前的这名少年是「谁」。
*
我想梦见尼亚。至少想要一点这样的救赎。
但在辗转难眠当中,像是硬挤出来般作的梦里,没有任何登场人物。
好蓝。几乎整幅景象都染上了蓝色。好几条白线像云朵一般穿过背景,还可以看见像是漫画效果线般的线条,层层叠叠地往我前进的反方向流去。到了这个地步,我终于理解到自己在做什么了。
我在奔跑。疾奔穿梭在不晓得是什么地方的蓝色世界里。
我不停加速。无法分辨究竟是这个世界在旋转,还是我跑的速度变快了。不论往下还是往左右两边看,都看不见我自己的身影,我变成了「速度」本身。然后在没有目的地的情况下,仅是追着目标不停狂奔。
追着「我要无上限地变快」这种不会有结果的目标。
我很熟悉这个梦境。自从无法行走之后,这是我几乎每晚都会梦见的渴望显现。
通常作了这个梦之后,睡醒时我的心情都极度恶劣。
这次会如何呢?
因为现在,这个梦不会再以梦境作为结尾。
*
林田近雄就是林田ㄐㄧㄣˋㄒㄩㄥˊ。就读小学时,在我们学到他名字的国字怎么写之前,他就已经在海里溺死了。不管是从前还是往后,同班同学中就只有他过世。
经过了九年后,就连人的死亡也会变得淡薄,从记忆里消失。然后在听到他的名字后,蓦地在记忆里复苏。在海上溺死的林田近雄。连他是在哪一天过世,我也彻底回想起来了。
是我和真知大吵一架的那一天。林田近雄在岛上的某处丧失了性命。
两天过后,原本已死的近雄现在还活着。答案只有一个。
看样子,就是我在两天前救了林田近雄一命。
我没有任何企图,也没有多作思考就救了他。人的命运如此微不足道吗?被我随意救起的近雄一脸无忧无虑,也没有痛切地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
但是近雄还活着这件事,给予了我莫大的希望。
死亡并非不可避免。
也就是说,我也能拯救真知的性命。
在重新下定决心的同一天傍晚,我再次来到林田家的门前。由于无法果断拒绝,我不由得就
答应了对方,因此现在为了与他们共进晚餐,不得已地再次前来。现在做这种事情真的好吗?当然我也感到焦急,但黄昏时分真知也不会离开室内。
况且,能和近雄说话也是一种难得的机会,我决定接受这个结果。
「八神先生,欢迎您来。来,请进。」
拉别人的手是她的习惯吗?林田太太出来迎接后,将我拉进玄关。我差点往前扑倒,在玄关脱下鞋子后,又被带往厨房。中途近雄从二楼跑下来,「唷!」扑在我的背上。
原本,这份「重量」再也没有人感受得到。
「哈啰!」
「唔,外面的人打招呼还真是文雅呢。」
他究竟是把文雅这两个字当成什么意思了?
「对不起,我家这孩子真是太没礼貌了……」
林田太太为儿子的无礼向我道歉。「没关系。」我缓缓地摆了摆手。
「以前我也是这样。孩子还小就对他很严格的话,大人会很累喔。」
自从知道了过去的我是什么样的小鬼头后,我只能这么说。林田太太回以类似「哎呀,您真是谦虚」的回应,但这可不是值得称赞为谦虚的内容喔。
我开始怀疑,也许出乎意料地,近雄道谢时并不是真的那么没有诚意。
接着我走进林田家的厨房,正确地说是被迫走进。在光是摆了一张桌子,屋内似乎就已经塞不下人的狭小厨房里,正坐着一名应该是林田先生的中年男子。他看见被林田太太拉进来的我后,赶忙起身。我也摘下太阳眼镜。
林田先生晒得很黑,皮肤黑得发亮,鼻子也油得发亮。
「我是近雄的父亲。这一次小犬真的非常感谢您的相救。」
他深深地别下腰向我行礼。多达四个人站在门口后,密度高得就连低下头也得费一番功夫。就连动动手肘,也会碰到近雄或是林田太太。
「不,你们真的不用放在心上。该怎么说呢,我并不是想救人,只是刚好而已。当然也不是因为碰巧在场,才逼不得已救他啦。」
「不论是不是刚好,还是逼不得已,您救了我儿子就代表了一切。」
林田先生断然说道,接着抬起头来。他这番话让我深受感动。
救他就代表一切。正是我现在对真知的心态。对林田夫妇而言,儿子的性命就是有着如此珍贵的价值。虽然现在才说这些有点晚,但他们对孩子的爱让我肃然起敬。
「谢谢你啊~」
近雄朝我腼腆地说。见他露出那种表情,我反而觉得坐立难安。
「好了,总之快请坐吧。大家也别站在这么狭窄的地方里。」
林田太太做出推着所有人后背的动作,催促大家就座。桌子的三边坐着林田先生、林田太太和近雄,最后一边则是我——虽然很希望是这样,但桌子的其中一边其实紧邻着墙壁,没有这么刚好的事情。于是我坐在近雄旁边、与桌角相对的位置上。只有这里有放椅子的空间。坐在极不自然的位置上后,我的存在感非常出众——就不好的方面而言,整个人显得很突兀。感觉真的非常别扭,连要看着林田一家人的笑脸也让我很难受。
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料理,有小黄瓜沙拉、白身鱼生鱼片、炖地瓜,另外还有小山一般高的炸肉块。其他还有很多很多,感觉上就像一次摆满了林田家平常在吃的家常菜。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我反倒不晓得该看哪一道菜。
「来,请别客气。想要吃第二碗的话,也请尽管跟我说。」
林田太太将饭满到快溢出来的碗递给我。感觉光吃饭就会撑死。近雄像要模仿我般,也下了指示:「我要一大碗。」 「你吃得了那么多吗?」林田太太一脸惊讶,仍是将盛得满满的饭碗递给近雄。林田先生则是笑容满面地注视着这一幕。
真是和乐融融。说白一点,我根本没有待在这里的必要。
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呢——在这个哲学性的问题折磨下,我开始吃饭。由于都是岛上常见的家常菜,味道可想而知。我每一碟都夹了一口,每道菜的味道都是中规中矩,真要说的话算是偏清淡。但岛上每道料理都是这样。
「呃……林田先生是渔夫吧?」
我适度地找话题聊天。总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但林田先生还是一本正经地点头。
「是的。偶尔也会载着钓客在近海附近绕绕。您有钓过鱼吗?」
「曾经试着钓过,但从来没钓到鱼呢。」
我只是如实地说,林田先生发出轻笑声。
「八神先生好像是来这里观光的吧,您觉得针岛如何呢?」
这次换林田先生挑起话题。我边咬着炸肉块边回答:
「这座小岛有种不可思议的氛围呢。在本岛很少会有这种感觉。」
我回以保守含蓄的感想。……不,冷静想想,还是有冒犯之处吧?听我这种说法,好像这里有神秘灵力一样。说鱼很好吃比较恰当吗?
「这可能是个失礼的问题,但方便问您吗?」
我边咬着小黄瓜,边看向林田先生回道:「什么事?」林田先生说了:
「八神先生的口音听起来,跟岛上的人很相似呢。」
再一次有人提及了松平先生和外婆也曾提起过的这件事。我的口音真的这么明显吗?
「我父母都是在岛上出生,可能是受了他们的影响吧。」
「是吗?……但我不记得听过八神这个姓氏呢。」
林田先生不怎么有自信地眼神游移。当然不可能听过。可是,岛上所有人都是熟面孔,在这狭小的岛上大家又都是街坊邻居,不知道的话反而奇怪。
很显然我在撒谎,但可能因为我是救命恩人,林田先生没有再深入追究。我默不作声地吃着白饭。刚蒸熟的米饭热气润湿了我的嘴唇。其实我比较喜欢冷饭,但没有必要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害得气氛变僵。我将不满吞回肚子里。
「还合您的胃口吗?」
林田太太边为我送上茶水,边观察我的反应。我有些夸张地大力点头。
「非常好吃喔。果然是因为四面环海吧,鱼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不过本岛也是四面环海啦。但这句话当然不能说。林田太太僵硬的眼角顿时放松,放心地吐了口气。「您请尽管吃。」再将所有的盘子往我这边推。我连连点头称谢,大口吃下充满善意的菜肴。
就这样持续吃了约不到三十分钟。
结束了可能会消化不良的晚餐后,我的肚皮几乎要撑破了。
「真是多谢招待。那么我差不多该——」
「我现在正在削水果,请您再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是。」
被带往客厅后,林田太太也顺便端出了一大盘削好皮的梨子。
在吃完这盘梨子之前,我想回也回不去。吃完饭的近雄也靠了过来,一起拿起梨子吃。有弟弟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虽然我很少跟近雄一起玩耍,但毕竟同班同学还是少得屈指可数。果然其中一个人死掉的话,会受到非常大的冲击。但由于和真知大吵了一架,那段期间我都像是一只拖拖拉拉的蛆虫,所以印象变得十分模糊。
「唔,外面的人在看我。」
近雄似乎完全没发觉到我的真面目。说得也是呢。与过去的我正面相对时,他也压根没有发现到。他们脑子里不会有未来人这种想法。
「兴致勃勃吗?」
「并没有。」
「呿!」
被说呿了。
「外面的人,说点好玩的事情吧。」
「嗯?真是突然又无理的要求呢。就算要我说好玩的事……」
话题也聊不来吧?因为岛上的孩子除了岛上的事,几乎什么也不晓得。
「……那么,我来说一个岛上的传说吧。」
「喔喔,传说耶!会出现巨大的生物吗?」
「并不会。」
「呿!」
又被呿了。被一个小孩子这样对待,出乎意料地很让人受伤。
我本想作罢,但讲其他的事可能又会被呿,所以最后我还是说了。
「这座小岛以前被称作神岛……」
我有些夸大地转述外婆告诉我的故事。起先近雄还盯着我的眼睛听得入迷,但中途起好像是腻了,开始敷衍地答腔附和:「喔,喔。」
这样一来我也没有继续说的意义,因此草草地为故事作了结尾。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真是教人感动的秘史呢~」
近雄也随便地拍拍手。缩回手之后,他咧嘴一笑。
「不过,我能明白喔~」
「哪一部分?」
「因为坐在船上看着岛时,我都会觉得很兴奋!」
近雄张开手臂像要环抱伟大的梦想般,满脸笑容地说。
「……素啊。」
我用猛塞的气势吃着梨子,嘴巴放满食物地表示同意。
我以前光是搭船,都会觉得无比兴奋。那是还不知道本岛的时候的事。
「对了,神明真的存在吗?」
「天晓得。这只有神才知道了吧。」
我随便带过这个话题,接着吃完了所有梨子,眼睛仿佛还能流出果汁来。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于是我看向大门的方向。
「话说回来,为什么外面的人知道岛上的传说呢?」
啊,糟了。我不小心忘了自己的设定。真看不出来近雄会问如此犀利的问题。其实要圆谎很简单,但这次我决定捉弄他看看。
「其实我正是这座小岛的神明喔!」
我张开双臂朗声宣告。近雄毫无反应,用他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
「神明喔~」
「神明吗~」
这种应付的附和真教人受伤。我缩回手,匆匆忙忙起身。
「嗯?你要回去了吗?」
「因为我是乖孩子,会在入夜之前回家。」
我赶在林田夫妇发现我之前,不发出半点声响地走向玄关,以免他们热情欢送我。我踩着鞋跟,很快地走出林田家。近雄跟了上来。
「最近有好多外面的人,真是不错呢」
近雄站在玄关前,一脸兴高采烈地说。
「好多?……是啊。」
是指一起来的同伴吗?的确,同时有三个年轻人留在岛上是很难得。
「我也抢先一步对漂亮大姐姐下手了喔」
「是喔……」
这个早熟的臭小鬼!但以前的我也相当亲近来自未来的真知,没资格说他呢。
「外面真是厉害呢就连天气预报好像也很准。」
「什么天气预报?」
「听外面的人说,下星期似乎会有猛烈的暴风雨来袭喔。」
「……这样子啊。」
是他们告诉近雄的吗?是否有什么企图呢?
近雄则是显得非常开心。这种仅是台风要来就如此兴奋的年纪,真教人羡慕。
「外面的人,再见啰」
我抬起手回应高举双手的近雄后,踏上返回外婆家的归途。
夜幕降临在没有街灯的小岛上后,就像一片漆黑的浓雾般覆盖住了道路。每走一步,肌肤就能感受到夜晚潮湿的触感。码头的方向传来了一天当中最后一班定期船逐渐远去的声响。我可以和真知一同搭上那艘船前往本岛避难,或是——
既然已经做好了觉悟不惜被控告为绑架犯,那么就有很多方法能救真知。
两周后,我就算成为罪犯,也有办法守护住她的性命吗?
由于吃得太饱,血液流不到大脑去,思考与决心也跟着变钝。,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走在空无一人的夜路上,我的自言自语意外响亮地往四面八方散去。
*
在呼吸困难的情况下,我保持着比起睡觉更近似于昏厥的状态,只有时间不停流逝。
但毕竟还是会到达极限,我自发性地从被窝里弹了起来。然后不管自己全身上下黏答答的虚汗,又倒回床上。睡得太久了,不只是头痛,我甚至想吐。
太阳也已高高挂在半空中,直射的日光贯穿了窗户后灼烧着我。汗水因这阵日光不断涌出,伴随着不舒服的感觉淌下肌肤。为了逃离阳光,我跑进走廊。
我捂着嘴巴走下一楼,从走廊探头一看,发现父亲正横卧在客厅里看着电视节目。察觉到我的脚步声后,他转过上半身来。「早安。」由于早上忘了打招呼,我现在补说,只见父亲皱起一张脸。
「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
我弯起纤弱的手臂挤出肌肉。根本没肌肉嘛。接着抱着饿扁的肚子走向厨房。幸好有可能会连珠炮般问个没完的母亲不在。我径自打开冰箱,拿出早上的煎蛋卷和白饭。里头连午餐也准备好了。我决定两餐都吃。咚咚咚地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后,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食物一卡在喉咙里,我就往上仰,反复吞咽后将东西吞下去,再将混在一起、也不知道味道如何的饭菜逐一塞进胃里。
扫空早餐和午餐两份食物后,我的肚子饱到快要胀开。「唔唔唔。」嘴巴擅自发出了呻吟声。原本就很想吐了,如今满到喉咙的食物更是助长了这份反胃。我边烦恼着究竟要捂住嘴巴还是按着肚子,边走出厨房。
走在走廊上的途中,我脱下满是汗水的睡衣随手一丢,走进浴室。我捉住莲蓬头,扭开水龙头。一开始莲蓬头里喷出了冷水,洒在发热的肌肤上,感觉非常畅快。我从头淋着冷水,冲掉积累在头发里的汗水。
我就这么低着头继续淋浴。冷水逐渐转成了温水,暖意包覆住我的整颗脑袋。保持着这个姿势后,我动弹不得,注视着脚边的瓷砖。
溅开来的水滴接连不断地打在瓷砖上,再流进排水沟里。水打在头上的声音,与方才作的加速梦境里的声音很相似。听着听着,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四周的声音也跟着逐渐远去。我将手倚在墙壁上,很长一段时间都任由倾泻而下的温水打在自己身上。
明天,我也将反复地做着这些事情吗?
所有力气皆从七孔流出后,就只是重复着躺在床上这种无所事事的时间。一旦理解到无论情况如何演变,我都再也拿不回已经失去的东西,就觉得所有事情都毫无意义。
于是,我再也不会去做任何事情。
仿佛肌肤与记忆会就这样逐渐腐朽。这份想像让我的身体自深处颤抖起来。
我瞪向头顶上方。
瞪着从莲蓬头里喷出的奔腾水流。
我面对面地凝视着它,边让水花打在自己脸上边声嘶力竭地呐喊。
这是比哭声还要原始的呐喊,同时心中充斥着恳求般的情感,我停不下来。
直到自肺的底部抽干所有空气为止,我的呐喊都跟着水流一同奔向排水沟。
等到手脚因缺氧而发麻之际,我的冲动才终于平息。
关掉莲蓬头后,我握紧拳头往横打在墙壁上。
视线追着自低垂的发丝往下滴落的水珠,只见它掉在瓷砖上后瓦解四散。
淋浴的声音消失后,我有种屋外又传来了热闹喧嚣的错觉,甚至敏感地感觉到脚踏车车轮旋转的声音。也许这与在回忆中转个不停的车轮音色没有分别。
无聊的自行车竞赛。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参加那个比赛。
是想忘也忘不了的,对速度的渴望。
伙伴就是自己所演奏的车轮之歌。
然后加速到像要将一切全都抛在脑后。
就连时间,也想直接一跃而过。
第九章 无论何时,都只为你
「我这样子真的好吗?」
我看着眼前持续着浪花卷来又退去的大海,问着自己以及命运。
每天我都自码头往西行,再到位于防波块前方的海岬,至今已是一个星期又两天。我回到过去后,已经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朝霞也已散去,海面变回了平稳的色调。淡绿色的海水卷向脚边,打湿了沙滩和脚踝。海水冷得让我吃惊,我不由得缩起脚。
距离真知的死已经不到一个星期。为了避免这个命运,我真的一直都在努力吗?每天就只是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偶尔挖苦松平先生,寻找真知。
一点成果也没有。我一点也不觉得已经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当初救近雄时也是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或许原本就是如此。但是,我很不安。
有时也会在外婆家遇见过去的我。每一次我都向他确认,是否已经与真知和好,但他都只是摇头,没有任何进展。真不愧是我。还是别再对那家伙抱有期待吧。我想那家伙就算知道真知即将死去,还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吧。
我坐在岩场上,往距离沙滩不远的海面丢去的钓鱼线一点反应也没有。垂钓在手中的钓鱼线至今还没有猎物上钩过。是因为我在这里,真知才不现身吗?白天我也会在小学放学的时间跑去灯塔察看,但也没见到真知的身影。仿佛她正藏起来计划着什么阴谋似的。再这样继续错开的话,也很难软禁她。
但如果要强行启动作战计划,还是在真知死亡的前几天再进行比较保险吧。万一绑架了,却在逃过死亡大关前就被他人发现而将她救出,那也没有意义。就这方面而言,剩下的五天也可说是与真知接触的缓冲期。
真是乐观积极又牵强附会的解释呢。
「……喔?」
只是摆着好看的钓鱼竿忽然摇晃起来。我明明没有装鱼饵,看来是有只粗心的鱼钩到了钓针。我离开岩场,握紧钓竿。由于鱼儿一次也没有上钩过,我不禁惊慌失措。我维持着上半身前倾,屁股往后翘的姿势拉住钓竿,被钓竿另一头沉甸甸的重量吓得手忙脚乱,最后好不容易终于拉起了钓竿。刚才感觉那么重,我还以为会是条很大的鱼,结果只有一只沙丁鱼般的小鱼正蹦蹦跳个不停。
「怎么办?」
由于根本没料到能钓到鱼,我也没有准备水桶。将它放生回海里吗?不,可是,这毕竟是我第一次钓到的鱼,那样未免可惜。干脆直接跑回外婆家,请她把这条鱼料理成早餐吧。下定决心之后,我让鱼儿继续钩在钓竿上,拔腿狂奔。
偶尔会看见在马匹面前挂着红萝卜这种图画,我现在的构图也差不多。每一次奔跑,眼前的钓线和鱼儿就左右剧烈晃动。在旁人眼里看来,也许会觉得我在虐待这只鱼吧。关于这个随便乱来的举止,我就先说声抱歉吧。
但是关于吃它,我可不会道歉,而且说什么也不会退让。
我急忙跑回外婆家,气势十足地打开大门。平时这扇门都不好打开,但今天似乎状态良好。再加上又钓到了鱼,我总觉得今天是运气绝佳的一天。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幸运在等我呢?真知能不能抽到夏威夷旅行大奖,离开这座岛上呢?最好至少去一年。
见到玄关上有双小鞋,我心想应该是过去的我来了吧,遂兴冲冲地前往有地炉的那间房间。为了炫耀我钓到了鱼,我高举起钓线冲进屋内。
「你看,我钓到鱼了喔!」
然后,我保持洋洋得意的姿势僵在原地。
坐在地炉前的不是过去的我,而是真知。
明明我主动找她时一直遇不到人,但当对方来找我时,却很干脆地就见到了。这就是邂逅的奥妙与有趣之处。但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真知侧眼朝炫耀着钓到鱼的我瞥来一眼,把手中一直把玩的魔术方块放在到一旁,将坐着的身体转向我。
「你只钓到这一只?」
真知先是用冷淡的嗓音问我。我与真知面对面地坐下,同时钓竿和鱼儿在眼前摇来晃去。
「对。」
「好小气(注:日文中的「小气」与「很咸」同音。)。」
「因为是海里的鱼吗?嗯,高明高明。」
我自己想到了不怎么高明的同音笑话,一个人笑了起来。真知噘起嘴唇。
「我今天是来抗议的。」
「讲义(注:日文的「抗议」与「讲义」发音相同,讲义则为课堂之意。)?」
率先浮上我脑海的就是大学的讲堂。不过,她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从真知不满的表情来看,她讲的应该是抗议才对。
「你老~是待在那里对吧!我明明说过那里是我的最佳位置耶。」
真知鼓起脸颊。这时候没有瞪我这点,与十九岁的真知有很大的不同果然那种锋利的眼神后才诞生的吗?
「那里?是指西边的海岸吗?」
「不然还有哪里!」
真知扬起下巴,自以为是地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她果然知道我每天都去。是从远处看到我的吗?早知道我也该更加留意四周才对。
为了能含糊带过这个问题,我伸长手拿起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趁着真知轻叫一声的时候,开始转齐颜色。
与真知大吵一架绝交后,之后好几个月一到假日,我就关在房间里了无生趣地解着魔术方块。多半是因此而有所成果,我后来只要几分钟就能够转齐魔术方块的颜色。虽然到了本岛以后,我才知道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自傲。当时出乎意料地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呢。
在我回想着这些苦涩回忆的期间,魔术方块已经每一面都转成了相同的颜色。有时针的那一面是粉红色,所以自当时起我就一直单纯地想这是给女孩子的礼物吧。我将完成品举到与真知的视线等高后,只见她的眼睛像是看得入迷般灿然生辉。接着她拿起魔术方块,将它倒过来,又转来转去,开心地看着每一面的颜色。真知宛如经琢磨过般闪闪发亮的眼睛映照出魔术方块的颜色后,瞳孔的色彩也接二连三地不停变换。独自一人磨练出的技巧头一回帮上了真知的忙,我单纯地感到高兴。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正笑容满面地看着她,真知连忙摆出一张臭脸。已经看不到她兴奋的笑脸了吗?真是可惜。要是没注意到我就好了呢。
「总……总之我已经跟你抗议过了喔!所以不要再过来了!」
真知像在撂狠话般提醒我后,准备落荒而逃,我恳求地挽留住她。
这时候不做点什么的话,下一次见面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
「等一下。不,请等一下,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干……干嘛啦?」
真知原地踏步地回过头来。我迟疑着该怎么邀请她,最后决定开门见山。
「今天学校放学后,要不要和我约会呢?」
真知定在原地,纤细脖子上的血管抨咚评咚地浮出表面。
「约会?」
「嗯。就我和你两个人,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真知闷不吭声地往上跳。真看不懂这是什么反应呢。我暂且静观其变后,真知不再往上跳,相对地嘟起嘴,「唔唔」地发出沉吟。
「知!」
「知?」
「不!」
「不?」
「的!」
「的?」
她都只说一个字,没再继续往下说。
「把……把钓竿给我!」
「这个吗?」
她像在掩饰什么般对我提出要求。我递出去后,真知慢吞吞地接下。
再见了,我钓到的第一个战利品。
接着真知搔了搔头发,最后又往上跳了一下后,高举起钓竿说
「看在这东西的面子上,只……只有这一次喔!」
「……啊哈!」
*
像在表示我听见这句回应的心情般,小巧的鱼儿左右地摆动尾巴。
我的头发依然湿答答的,一有风吹来,连脖子也觉得好冷。拨开发丝后,水滴就溅至地面上形成水痕。但也很快就蒸发消失,一切又恢复原样。
冲完澡之后,我出外散步。都躺这么久了,如今也不想再躺在床上。况且也不由自主地觉得难得可以走路,得多走走才行。
我大致猜到了自己的下半身为何安然无恙。因为尼亚死了。既然他是在九年前死亡,那么我就能明白之间的关联。尼亚活着我就无法走路,双脚健全的话,尼亚就会消失。大藤笼和小藤笼都过度地富有魅力(注:源自日本童话故事《剪舌麻雀》。故事中的麻雀为了报恩,准备了大藤笼和小藤笼这两种礼物。)。
是因为我在过去做了什么事情,导致尼亚死掉吗?如果能再一次回到过去,也许就能找到保住两者的方法。
为此,我需要时光机和……松平贵弘。但这两者似乎都已不留一丝痕迹地自这座岛上消失了。从过去搭回来的时光机没来由地消失了,松平贵弘也收起了研究所下落不明。那家伙真的不在岛上了吗?
为了确认这一件事,我的双脚正往前田小姐家前进。一旦承认了尼亚的死,这次便开始垂死挣扎地想推翻这项事实。我的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呢?但是既然都体验过了一次时光旅行,即便是白日梦,我也要紧抓不放。
道路上拉起了自行车竞赛用的黄色塑胶横条。要好好比啊,我弹了弹横条。对了,家里还留有脚踏车吗?但就算有,我也不可能参加,只是忽然想到罢了。如果有的话,早知道就不用特意走路,骑脚踏车去前田小姐家就好了。前往住宅区南边的时候,由于下坡很多,去程时很轻松,回程时则刚好相反,会很吃力。
「……我还有办法骑脚踏车吗……」
跨上座椅之后,也许双脚会因为意外的记忆而频频发抖,甚至哭起来。
我沿着塑胶横条往前走,抵达了前田小姐家。早上曾看见她骑着脚踏车经过我家门前,之后回来了吗?我按响门铃。
「来了来了~」前田小姐很快出来应门。晒得黝黑的肌肤和不知为何老是显得湿答答的头发惹人注目。无论是容貌、声音还是态度,全都是我认识的那个前田小姐。
换句话说,还是我非常讨厌的那个她。
「哎呀,真是难得呢。有什么事情吗?」
她嬉皮笑脸地拍着我的肩膀,更自以为是大姐姐地接待我。
这个人似乎一点也没有变。不管会不会伤害到他人。
「松平贵弘在吗?」
我简短地说明来意后,前田小姐怔怔地张开嘴,呆在原地。
「你在说什么啊?」
这样一句话,让我领悟到原本心目中理想的发展已然落空。
「学者先生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离开这座岛了喔。你这是什么问题呀?」
「啊,不。我只是在想,他会不会又回来了。」
「嗯~他也没联络过我呢。那只米虫,竟然没付饭钱就逃走了!因为他的东西都还在,我就一时大意,没想到他说也不说一声就不见了!还大口大口地吃了一堆西瓜!」
前田小姐握紧拳头愤恨难平。我倒觉得会在金钱上对那么没出息的男人有所期待才奇怪。
「那么,你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吗?」
「不知道。那个人连亲戚的丧礼也不来参加呢。」
看来是彻底消失了。可是,松平贵弘就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他还没死。既然如此,只要离开岛上找到他,也许就能再次返回过去。
「我明白了。谢谢你。」
「咦?你只是要问学者先生的下落吗?怎么,难道你喜欢他?」
我匆匆忙忙地想离开时,前田小姐开口调侃我。我真的很讨厌这个人的声音。
「没错。如果他联络你的话,请你帮我转告说我很想见他。」
「呜哇,真的假的?嗯,我从以前就觉得了,你看男人的品味真差耶。」
我撇下几乎要笑到满地打滚的前田小姐,快步离开。
还有希望。无论要花费多久时间,只要有做到最后的决心。
只要走遍这个星球的每个角落,松平贵弘总会在某个地方。
说不定——
说不定我就是为此,才能够再一次靠自己的双脚走路。
*
「总之就是这样,所以我要和真知约会。」
「那真是太好了呢。」
上午来到前田小姐家后,松平先生依然坐在缘廊,含糊敷衍地附和我。自从听说将有暴风雨来袭后,他就不再出门去重建研究所。
即便是在聊天期间,松平先生的手还是动个不停。他正细心地编着绳子。
「那是什么?」
「你看了还不知道吗?」
我捏起金靥制的尖端回答,松平先生一本正经地点头。
「左看右看都是钩绳吧?而且还是手工制作的喔!」
他兴奋地舞动着五根手指头。不,我承认你手很灵巧啦。
「你开始兼职当忍者了吗?」
「凡事小心为上嘛。」
真是答非所问。松平先生停下编绳子的手,重新坐好说道
「因为大的那一个消失了,所以你目标改成小的这一个吗?」
「不不不,小的这一个再这样下去也会消失喔。」
「到了这个时期,你打算软禁真知吗?」
「别说软禁啦,讲得真难听。只是要让她无法出去外面而已。」
「你的说法听起来更恐怖喔。」
是吗?经他这么一说,我试着将我说的话与软禁放在一起比较,但无法区分。
「软禁的话……现在时间还早吧。再过两、三天后,一有任何征兆,我就会展开行动。那方面的准备基本上也得先做好才行呢。」
必须找到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点才行。能够说服真知自然是最好,但该怎么跟她说才好呢?
大学基础课程的「人论」这堂课上,也不可能教导我们怎么说服他人,好让我们软禁对方。况且绑架时也不可能取得对方的同意吧?
「如果要破坏船只的话,我可以帮忙喔。」
松平先生有丝兴奋地提议。这个人好像很喜欢破坏这一类的事情呢。
我也很想试一次看看。但是,有一件事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为什么会是坐船呢?我左思右想,但就是联想不到船。」
「谁知道呢?不过,她会搭船发生意外过世,是因为你曾一度介入了过去。一旦介入了第二次,也许又会变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死因,但也有可能她再也不会发生意外。真难判断呢。」
嘴上说很难,他的语气倒是很轻快。不,是很兴奋。对这个人而言,那种时间的流动也不过是研究对象之一。这次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人,但我怎么样也无法责怪他,这就是所谓的个性问题吗?
「然后呢?报告完你们要约会之后,没有其他事了吗?」
「不,我想问问和我一起来的同伴情况。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不晓得。他们好像住在发电所里吧,但很少过来看我。似乎也不太在意修理的进度,也许是相当中意在这里的生活吧。」
「……中意……啊。有可能喔。」
曾经幸福的过去真是不错呢。无论是谁,偶尔都会想回到过往。
实际上真的回来后,就会发现到各种真相。例如自己小时候是个超乎想像的头脑简单小孩,或是喜欢的女孩子果然自当时起就很可爱。
里袋见到还能行走的自己时,有什么感想呢?
还有另一个人。在里袋身旁的男子。不在我记忆中的、同年纪的少年。虽然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他是谁,但我知道,他多半就是林田近雄。
换言之,因为在我已知的历史中他并未长到这个年纪,所以我不认得他。
我想是这样没错。
因为那家伙跟里袋的感情很好。是因为家住得很近吗?
就算问他,对方大概也不会报上本名,但死缠烂打地追问也很奇怪。虽然无法确定,但也没有什么问题。即便那家伙是近雄,也跟我将要做的事情没有关系。
「没有其他的事了吗?」
「没事的话就不能来看你吗?」
「嗯,太碍事了。我还想测试一下钩绳的强度呢。」
好过分!明明没过来的时候嚷着自己好寂寞,现在来了又赶人吗?真是个别扭的家伙。
另外听到钩绳的测试后,也让我有些心动,但外婆已经拜托了我买东西,所以我决定就此告辞。毕竟要是遇到了前田小姐也很麻烦。
我起身后,低头看着松平先生的头部。该说是不修边幅吗,还真是颗杂草头呢。
「松平先生的梦想就是制造时光机吗?」
「梦想吗……嗯,说是梦想,更像是目标吧。」
这是我临时想到的问题,松平先生却很快就给了我答案,然后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他拿着钩绳的尖端,将绳子甩出蛇一般的波浪弧状。
「不过,我可能不会再做研究了。」
「为什么?」
「人们讨厌的事情就该罢手。你在学校没学过这个道理吗?」
松平先生的目光锐利地往上抬,将我贯穿。
「会为他人带来困扰的话,及时收手才是明智的作法吧?」
「……真教人意外,原来你这么有智慧。」
说话时不含一丝热情先另当别论,但竟然能做出这种判断。
「因为会执著于时间,是受了我老师的影响啊。而且,最近我也找到了其他有兴趣的事情,我想往那一方面发展也不错。」
「喔……有兴趣的事情是什么?」
「我想想……下次也试着做做看烟雾弹吧。虽然炸弹也令人难以割舍,但火药该去哪里买才好呢?」
「所以说啊,为什么都是忍者?」
时光机→忍者。这个人兴趣的演变真的很莫名其妙。
不过这样一来,回到未来的时候,也许时光机就不存在了。
「……………………………………」
若真是如此,不可思议地我也觉得有些寂寞。仿佛是冒险迎来了尾声。
离开之前,我向松平先生简短地表达了我对这趟旅行的感想。
「对于回到过去,我并不感到后悔。」
也多亏如此,我才能知道一些事情。我的这趟旅程,收获并非是零。
所以之后就以「只要结局完美就好」为目标,再展开下一段旅程吧。
*
确定松平贵弘不在岛上后,走在外头也没有任何目的地可去。但是,我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也就是找到松平贵弘。这已变成了我人生的意义。
但就算找到了他,那家伙愿意帮助我吗?明明知道我的情况,为何还离开了这座岛?不安的种子接连冒出。但是,我的希望就只剩那个大熊般的大叔了。只有时间,才能让死者起死回生。
为了找到松平贵弘,首先我需要的就是钱。无论是没头没脑地四处找人,还是委托他人协寻,都需要大笔的金钱。虽然不晓得要存到多少钱才足够,但总之得赶紧开始存钱才行。也别去大学上课,开始工作吧。
但回到家向父母表达我的决心后,又该怎么找工作呢?在这座岛上,几乎所有人都是从事渔业相关的工作,还有供我就职的空缺吗?虽然也可以请父亲为我介绍,但我想找一些能赚比较多钱的工作。我已经做好了觉悟,就算要历经漫长的岁月,甚至成了老太婆,我也要改变这个世界。但松平贵弘要是在这段期间内过世的话,一切就本末倒置了。我想在彼此应该都还活着的时间内找到他。
情况演变得好奇怪。既然如此,我干脆自己动手做时光机好了。我脑海中甚至冒出了这种想法,站在马路正中央自我解嘲。做得出来的话,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我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制造出时光机。
这时我被迫察觉到,会在这种小岛的角落里制造出那种东西的松平贵弘,完全就是小孩子梦想中的神秘科学家这号人物。有谁想像得到,梦想搭上骨架再缠上血肉后,就诞生出那种大叔般的科学家呢?
况且话说回来,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大叔。
所以我绝对要他负起杀了尼亚的责任。
*
与松平先生道别之后,我打算在小学的校门口附近等真知。由于忘了指定碰面地点,最好的作法就是待在下课时铁定会见到面的地点等她。但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怀疑,我还是与校门保持了些许距离。由于学校不大,待在校门口附近也能看见鞋柜那里的情况,真是教我感激。
尽管自己曾亲身经历过,现在却想不太起来小学都是几点放学。我做好了再久也要等的觉悟后,将后背靠在围起小学操场的铁网上。大小勉强可以打棒球的操场上没有半个人影,角落里滚着一颗学生忘了收拾的足球。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我溜进操场。
就我个人而言,当然很希望别被身为小学老师的父亲发现到。我急忙回收足球后,回到小学外头。足球上满是脏污的土块,气好像也漏掉了不少,一部分的表面还不甚牢靠地往下凹陷,也因此足球无法顺利滚动。虽然无法顺利运球,但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我们都是用这颗球打躲避球,而不是踢足球。
我往上踢起那颗足球。比起在岛上从未见过的一个年轻人什么也不做地呆站在原地,做点顶球动作比较不会让人心生警戒吧。不,反而更引人注目吗?我一边思索着,一边再次踢起掉下的球,将它踢得比头还高。
由于隔着太阳眼镜,就算仰头看太阳也不觉得剌眼。但是若用额头接住球,太阳眼镜就会在眼睛上方弹跳起来,太危险了。况且我也无法接受碎土块在头顶上方散开,又往我身上掉下来。因此我没有用头,仅是用脚控球。
边踢着漏了气、毫无弹性的足球,我边整理要对真知说的话。
首先,必须消除真知对我的抗拒才行。否则一到关键时刻,纵使我想付诸行动,也会让她逃走。若要软禁她,也得先培养好感情才行。
「啊,不过,也不用硬是把事情闹大吧?」
只要拜托她当天千万不要离开室内就好了。虽然不够十全十美,但若能和平解决,这是最妥当的作法。问题在于真知的个性是否会乖乖听别人说话。因为真知这家伙别人愈跟她说不要去,她反而愈想去啊。
总之第一件事就是改善她对我的印象,接着就是试着让她与过去的我和好。也就是我要主动当和事佬。这件事也许与真知的死没有关系。但是再这样下去,他们将在不再与对方说半句话的情况下分离。
纵然这才是我们该遵循的正确轨道,我仍是无法接受。
原本拒绝接受事实般踢着的足球,凹陷的部分忽然包覆住我的脚,不再往上飞起,而是滚落在地。没错,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不踢足球。
接着我持续踢着足球踢了快一个小时,鞋柜那里终于开始出现热闹的说话声。此时我的额头与后背都已满是汗水,上气不接下气。不小心太热中于踢足球了。
我随手将足球丢回操场里后,守住鞋柜。有个比低年级生和真知还要早走出来、独自一人无精打采地走着的不中用小鬼头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的表情一看就觉得很没出息,很明显将来会变成一个不怎么像样的大学生。
换言之,也就是现在符合了上述所有条件的我呢。
今天他身旁依然没有真知的身影。啊啊,真是的,真教人看不下去!
我在他有气无力地走出校门时,上前叫住他。
「嗨。」
「喔,是太阳眼镜人。」
尽管被取了不太体面的称号,我也没有加以订正。过去的我抬头看向我,停下脚步。
「你呼吸很急促耶。」
「我现在正是呼吸急促的年纪嘛。倒是你,嗯……没有和那个小女孩一起回家吗?」
我自己也觉得这真是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过去的我低下头,嘟嘟囔嚷地辩解:
「现在……就是那个嘛,所谓的倦怠期。」
「这样子啊。」
虽然无法多说,但是——
「那孩子明年会搬到本岛住喔。」
「咦?」
「当你发现可能再也无法和她见面的时候,你的愿望会是什么?」
明知道答案,我还是问着自己。过去的我惊慌地抬起小脸来,看样子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去想答案。听了我告诉他的情报后,他大为动摇,用像在试探真伪的眼神注视着我。我岔开这个话题,同时再给他一句建言:
「也许不会再有说『等会儿见』的机会了。不要留下任何遗憾喔。」
语毕,我与过去的我道别,以一定的速度走向与上学路途正好相反的东边道路。走了一阵子后我回过头,确认过去的我不见了之后,又回到校门口。真是太难看了。要是被某个人看到了一切经过,我保证太阳眼镜一定会被泪水冲湿。我暗暗祈祷着没有任何人目击到这一切,回到原地继续守着鞋柜。
「喔?」
真知正在鞋柜旁和一个男孩子讲话。是过去的我鼓起勇气了吗?我瞪大眼睛细看,但从轮廓看来不是过去的我。对方是近雄。见到出人意表的人物与真知接触后,我不由得有些惊慌。
近雄与真知的交情称不上好。不,可能只是我不知道,其实暗地里两个人……嗯,不可能吧。因为那家伙死了啊,原本在今天这一天真知与近雄并肩而立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真知一脸没好气地说着某件事情,近雄则是得意洋洋地挺胸回答她。由于有一段距离,我无法听见对话内容。明明只要是与真知有关的事,我都想知道啊。之后再试看看能不能不露声色地从真知身上套出消息来吧。
……咦?真知将魔术方瑰造型的时钟交给近雄了喔。近雄兴高采烈地接下已经被我转齐颜色的时钟,将它塞进书包里。是当作礼物送给他了吗?该不会是因为过去的我太没用了,真知对他感到厌烦了吧?我渐渐真的担心起来。
两个人结束对话后,近雄在鞋柜旁穿上鞋子,停在原地,似乎在等里袋。真知则是和刚才的我一样独自走向校门。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垂头丧气,反而显得干劲十足。跟九年后的真知很像。
「……这是废话嘛。」
没有什么像不像的,原本就是本人。无论要使出什么手段,我都想再一次看到那张容颜。
眼神与走出校门的真知对上后,我率先抬手打招呼。
「哈啰。」
「唔,太阳眼镜人!」
跟过去的我的叫法一模一样。这种感受性的统一真教我感叹。
「因为我等不及了,就主动过来找你了。」
「呵呵——」
真知几乎要得意地咧开嘴角,但她连忙用手捂住嘴巴,接着张望两边的道路。一开始我还搞不懂她在做什么,但马上就明白了。
「啊,那个总是和你在一起的孩子刚才已经回去了。」
「没有在一起!」
她嘟起嘴反驳。哎呀其实现在也还在一起喔。
不过,真知也一直注意着我吗?真后悔没有发现到。
「不说这个了,约会要做什么?」
「我想想……就去你的最佳位置吧。」
我也考虑过灯塔,但那里也是同班同学们的游乐场。不想有人打扰的话,还是选西边的海岬吧。岩场可供玩耍的场地很小,所以小孩子都不会过来。
「要在海岸边紧紧相依偎吗?真是不罗曼茶耶。」
变成一种茶了。而且她在说前半句话的时候,似乎也没搞懂其中的涵义。真知重新背好书包,挺直背脊,站在我旁边。姑且不论以前的笨蛋,她对我的抗拒似乎变淡了些。是转齐魔术方块颜色的这件事产生影响了吗?
「要确实跟上来喔~」
真知开始跑步,同时规律地「呼、呼、呼」吐着气息。为什么要跑步啊?真不像在约会呢——暗暗心想,但还是老实地追在她后头。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真知选择了跑在岛上东侧的道路上。若要前往西边海岸,这样算是绕远路,但若向西行,就会追上我。九年后的真知就是愈来愈刻意这么做,在她和我之间筑起一道高墙。我遵循着历史,明白到了这一点。
真知继续奔跑。如果我救了她的性命,真知又会再一次无法走路吗?还是说,连这件事我也要试着改变?但明明不晓得她何时会出意外啊。
……意外发生后,又过了好几年。届时只要再搭时光机飞回来就好了。
我想保护她远离所有的不幸。将所有的不幸都推到他人身上。
除了真知以外,在他人眼中我只是祸害。
我祈求、希望自己能成为祸害。
无论何时,无论前方有多么厚重的高墙,我都会飞越而过。
我会永远追在真知身后,一直往前奔驰。
*
回到家的时候,我的脑袋沸腾不已,充斥着对松平贵弘产生的、类似敌意的亢奋情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指的就是我现在这种感觉。热意无处排解,仿佛都自耳朵和鼻子里释放出来般,脸部好热。我每一个动作都不禁夸张地放大。在旁人看来,会觉得我像是想耍酷却失败了吧。实际上全都错了。
最后连在玄关脱凉鞋时我也脱得气急败坏。连我自己也觉得怎么可以脱得这么辛苦,脱了两、三次之后才终于大功告成,然后我将凉鞋随手一丢。好热。亢奋的情绪完全无法平息。我咚咚咚地用力踩着地板,哒哒哒地在原地踏步。
「吵死了!」
母亲朝我骂道。但光是如此,我的热意还是无法冷却。
「对不起嘛——!」
「我都说你很吵了耶!」
她纵向地捏起我的脸。脸颊被往上拉起后,我的嘴唇顿时成了香肠嘴。
我就这样与母亲对话:
「噗噗呢?」
「去买烟了。」
啧。我不干不脆地咂嘴。我可是恨不得父亲尽快介绍工作给我呢。原本至今一直面无表情的母亲大概是忍俊不住了,往我的脸噗喃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张脸真是有趣,到底是像谁啊?」
「你自己看看镜子就知道啦。」
母亲放开我的脸,再以指尖弹向我的鼻尖。「啊!好痛!痛死我了——!」我大声喊痛后,母亲像是忽然回想起来般,用拳头敲向掌心。
「对了对了,刚才有个人来找你喔。」
「找我?」
我想不到会是谁,探头看向走廊深处。没见到半个人。
「我说你不在之后,他只留下一句话就回去了。」
「留话?留了什么?」
我漫不经心地问。这是我的疏忽,也是我的怠惰。
母亲满不在乎的一句话,给予我亢奋的心情最后一击。
「八神先生说他会在神社等你喔。」
*
从学校绕了约莫半座小岛,除了住宅区以外所有主要场所全都经过了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的海岬。半路上还在研究所附近与里袋及近雄擦身而过,但只有近雄将目光朝我望来。尽管里袋也认识九年后的我,但她似乎正专心想着其他事情。
见到那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时,我不禁就会联想到我和真知。
「嗯?你在发呆耶,怎么了吗?」
「嗯,在想一些事情。」
真知直到抵达海岬前都不曾停下脚步,但呼吸始终一丝不紊。明明还背着书包,真不愧是头脑简单四肢发……不,应该说不枉她总是对自己进行特训。
坐在岩场上后,脚底踩着沙滩。真知也坐在我旁边。
「真不愧是我的佳位,风景真漂亮!」
那似乎是最佳位置的简称。她真的很喜欢省略所有名词或是取绰号呢。这也是岛上孩子的特征。我想很少有人是用本名来呼唤同班同学。
「都是因为外面的人在这里,害我完全无法过来呢」
「来也没什么关系吧?下次我们一起钓鱼吧。」
虽然钓竿被拿走了。真知「啧啧啧」地左右摆动食指。
「这里啊,是我进行秘密特训的地点。怎么能在别人面前特训呢?」
「喔,原来是这样子啊。」
根本不算秘密就是了。接着好一半晌我们两人只是眺望着海浪。期间由于太阳眼镜很碍眼,我就将它摘下来了。不再泛黄的大海带着淡淡的绿意。
过了大约三分钟时,多半是腻了,真知蹬着双脚向我攀谈:
「约会就只有这样而已吗?不是应该要有更多火花吗?」
「火花吗……那我们来聊天吧。」
我在大学学到的约会流程就只有这样而已。吃吃饭、去书店看看书,之后就只是坐在咖啡厅里聊天。而且这还是原封不动地套用朋友跟我说的约会流程,自己则从未在任何人身上实践过。因为我想一起出去约会的那个女孩子,和我水火不容啊。
「要聊什么?」
「嗯……啊,我看到你之前说的鸽子时钟上的涂鸦了喔。变成型男鸽子了。」
「型男?」
真知偏过脑袋瓜。哎呀,这个时代「型男」的用法还不普及吗?也就是说外表不是叫型男,是叫什么呢?
「那是外国话吗?」
我觉得你讲话的语感比较像是外国话喔。
「意思就是很有男子气概。」
但它是鸽子,也许该说是公鸟。但说成公鸟气概的话,又会变成外国话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因为我去那孩子家玩的时候,鸽子刚好跳了出来。」
瞬间真知的脸色变得非常不高兴。看来是对过去的我很火大。
「你和那家伙感情很好吗?」
「还算不错吧。你不跟他和好吗?」
「和好?为什么我一定要主动跟他和好啊?明明是那家伙的错!」
「……嗯。」
说得正是。
「不过,你要是不主动跟他说话的话,说不定不会有任何进展喔。因为那家伙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啊。」
「那不和好也无所谓啦!」
真知将脸撇向一旁。不知道这是真心话还是意气用事。真希望是后者呢。
「你想对我说的话就是这件事吗?」
「嗯,算是吧。」
「我要回去了。」
真知跳下岩场,准备离去。「等等等等。」我连忙捉住她的肩膀挽留她。
「我可是很忙的。而且也得开始准备才行。」
「准备?」
「和外面的人没有关系。那家伙的事情也和你没有关系。全都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真知拨开我的手,嘟出下嘴唇狠狠瞪向我。看来我搞错话题的优先顺序了。后悔的浪潮掠过心头。早知道该先说五天后的事情。在她对我抱有敌意后,很有可能不会乖乖听我说的话吧,但还是必须拜托她最重要的这件事才行。
吊儿郎当的态度只会让她更加不信任我吧,既然如此——
「可以再听我说一件事吗?」
「不要。掰掰~~」
我无视挥着手的真知,径自说了起来:
「是关于五天后的事情。」
第九聿无论何时,都只为你
「嗯……嗯?五天后是指五天之后吗?」
我当着一脸困惑的真知的面,毫不踌躇地在沙滩上跪下。
「我拜托你,那一天请千万不要离开室内!」
我将额头用力地压在沙滩上,向她恳求。由于砂子曾被海浪拍打过,触感又湿又冷。尽管没抬起头,无法看见真知的表情,但从周遭的气氛可以感觉到她正手足无措。
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一个奇怪的男人突然在自己面前下跪啊。
「你……你干嘛突然下跪啊!」
「我无法跟你说明原因。但是到时候你会有危险,所以只有那一天,拜托你别跑到屋外!」
卷来的浪花钻进了我抵着地的额头与砂子之间,眼睛和鼻子猝不及防地被灌进海水后,两者皆传来莫大的痛楚。眼泪和鼻水跟着喷出,嘴里也全是咸味。
「要我别出门?那学校怎么办?」
「那一天学校会放假。」
「为……为什么啊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况且五天后就是那个啊!」
前方可以看到真知的双脚无措地后退。我抬起头后,真知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现在我的脸一定很悲惨吧,或者是很好笑。
湿透的沙子没有纷纷往下掉落,继续黏在我的额头上。好重。
我克制着自己别因这份重量而低下头,嘿嘿地笑了。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就是说啊,根本听不懂不懂。」
「说得也是呢……如果我能解释好一点就好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肩膀因自嘲而不停颤抖。无法区分眼里流出来的究竟是海水还是泪水
但无论流出来的是哪一种,全都只带着咸味。
「……喔?」
真知伸手拍掉我额头上的砂子。砂子啪沙啪沙地崩落,回到沙滩的怀抱。
我们彼此的脸靠得很近,大概只有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
真知半簿着腰,说:
「我从之前就在想。」
「之前?」
由于不晓得她指的是多久之前,我的眼神开始游移,真知继续说道
「外面的人身上的味道跟那家伙一样。」
「……那家伙?啊,是过去的——」
「我就是不喜欢这一点!不喜欢啦——!」
真知忽然大吼大叫,盖过了我的失言。她的小脸胀得通红,完全无法分辨她到底是不是在生气,紧接着这次她真的拔腿跑走了。
那副娇小的身躯卯足了全力逃离现场,同时背后的书包激烈地左右跳动。
即便我能超越时空,还是无法追上那道背影。
一样的味道——这是当然的啊。
因为我就是那家伙。从那时候起到现在一点改变也没有。
始终待在这座岛上,只有后悔不断层层堆砌。
脑海里总是只想着你的事情。
「我喜欢你啊————————————!」
我一个人情绪激动起来,还不由得顺势告白。
原本在九年前非说不可的这句话语,如今已传不进任何人的耳中。
*
大出意料的发展自正面朝我袭来,眼睛里冒出了两次金星。
粗暴却又胆小的热意一瞬间逃出我的体外,使得身体不住颤抖。脑海中似乎响起了时钟秒针滴答前进的声音。这阵幻听与母亲往前跨出一步的声音重叠。
「怎么突然不说话?你对八神先生做了什么吗?」
「我——」
我才想问这句话呢!八神合彦不是曾经做过什么?
「神社吗?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我说,像是当着八神和彦的面回答他一样,然后掉头走向玄关。「八神」就在神社里,这是在开玩笑吗?这次我没有穿上凉鞋,而是穿上了鞋子。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跑向神社。
「我和八神和彦感情很好吗?」
出门前我向母亲确认。母亲狐疑地低头看向言行怪异的女儿。
「那种事情只有你才知道吧?」
就是不知道才会问你啊,但母亲将问题一把推开。嗯,也罢,去了就知道了。
既然会特意指名要我过去,他绝对知道些什么。
「还有,脚踏车的钥匙是哪一把?」
我将放在柜子上、以木条编成的钥匙收纳盒举到母亲面前。母亲的眼神中更是多了一份困惑,但还是捏起其中一把串有紫色铃铛的钥匙。
「谢谢。」
我一把抢过那把钥匙后,走到屋外。果然有脚踏车。
我在玄关前徘徊了一阵子后,拉出那辆停在围墙与房子之间的脚踏车。母亲面露不安地从玄关大门后方探出头来。我挥着手要她进屋后,将钥匙插进脚踏车的大锁里。红绿两色交错的华丽车身,再加上涂了银色油漆的剌眼车篮。
我牵着典型的淑女脚踏车来到马路上。听说大脑会记得骑脚踏车的方式,但如今身体和大脑还不太协调的我有办法骑吗?问题不只如此,最大的难关,就是我也必须克服意外的记忆才行。
我将脚搭在踏板上,喀喀喀地踩了好几下,回想着脚该放在哪里。期间冷汗不停刮过额头,搔得鼻尖好痒。不舒服的冷汗接连涌出。反胃和最后一次骑脚踏车时感受到的剧烈疼痛袭向下半身。就此,我的双脚无法再动弹。
我的呼吸急促,不带半点热意。风吹过依然干涸的心,枯竭的呼吸划开喉咙。
把手动也不动,但不是因为我握得太紧,只是因为手指僵住了无法移动。
我走下脚踏车,将它放回原先的空隙之后,握着钥匙开始狂奔。
现在不是放声痛哭的时候。在意志力被摧毁得再也无法复原之前,我就放弃了骑脚踏车。现在比起这件事,还有更重要的事。我拼了命地蹬在地面上。
虽然比不上脚踏车,但我从脚掌上感受到了确切的加速。穿过住宅区后,我沿着塑胶横条拐了个弯,逆向跑在自行车竞赛的跑道上,不停地往北前进。共乘一台脚踏车的那对男女与我错身而过时,大概是看到了我狰狞的模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去死吧。我在吐出气息的同时顺便诅咒他们。
我一口气跑过码头前方。跑到这里时,可以感觉到心臓的跳动已变得比脚步声还快。我现在的心情仿佛能跑到这世上的每个角落,但相对的,身体却正诚实地发出悲鸣。脚和肺都好重。我强行压下想上仰的下颚,咬紧牙关。
由于绕到石阶那里太麻烦了,经过码头前方之后,我直接向右转弯。穿过满是直线树干的树林,再绕过一块像山丘般隆起的土地后,一路直奔到神社的阶梯底下。就算缩短了路程,体力还是到极限了吗?双脚开始不听使唤。
我将手支在膝盖上以防跌倒,就这样好一半晌调整呼吸。往前弯曲的背部迟迟不肯再度挺直。要与八神和彦见面这件事也让我感到紧张,身体无比僵硬。肺部像是倒转过来般痛得要命,氧气有如正灼烧着喉咙的毒药。
就在我找到希望时出现的「八神和彦」,会是太阳吗?
还是会带着落井下石的意图降临呢?
一切都要前往神社,只有神才会知晓。
好了,上去吧。就在我做好觉悟,抬起头来时——
那道走下神社阶梯的人影遮住了太阳。
一开始由于逆光,那道人影呈现一片漆黑。但就像经阳光照射而蒸发般,漆黑一点一滴散去。宛如电影一般,他的脚边开始映照出色彩。
他——
这家伙就是八神和彦?
从未见过的男子在阶梯的最后一阶停下脚步。
然后站在比我还高一格阶梯的地方,露出虚弱的微笑。
接着他张开那富含光泽的唇瓣,用他优美的嗓音,说:
「小咪,对不起。可是,谢谢你。」
第十章 明日仍将恋上他
「才过了几天时间,你的手就粗壮不少哪。」
整理田地时,外婆趁着休息的空档看着我的手,说出了这句感想。在我不记得的九年里,我的手已经被磨练得无比健壮。在外婆看来,会觉得这双手跟两周前看到的根本不是同一双吧。
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手腕以上的部分像是另外接上去的。
「今天就到这边告一段落吧。」
外婆脱下手套,伸直一直簿着的腰杆。岛民当中可以说只有外婆在种田。我就是喜欢她这种特立独行的个性。
「是啊,好像也快要变天了呢。」
我表示同意,举目看向天空,覆盖空中的乌云远比灰色还要黯淡许多。就算人的命运能改变,世界的命运还是无法更改。我无法避开暴风雨。
明天,将有猛烈的暴风雨袭击这座小岛,同时也是真知丧命之日。
……啊,说错了。是我拯救真知的日子才对。
「要不要先铺上帆布呢?这样一来,就算有暴风雨来袭也不必担心。」
考虑到明天的状况,我开口提议。于是外婆目光犀利地瞪向灰暗的天空。
「暴风雨?现在这天气看起来不会变得那么严重啊。」
现在的确还看不出征兆。如今天空也只是一片灰蒙蒙。但明天在黄昏与夜晚互相接壤时,真正的暴风雨就会无情地袭来。原本稀疏的细雨会变成滂沱大雨,凉飕飕的狂风甚至连屋顶的砖瓦也能吹跑。
「我只是觉得好像会来。」
我含糊地回答。这虽不是预言那种模棱两可的事物,但我又拿不出根据。
于是外婆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嘻嘻嘻」地笑了。
「对了,你是来自未来的人嘛。」
这句发言让我的心臓猛烈收缩。全都被外婆看穿了吗?我正大受冲击时,忽然想起:对了,两个星期前暴风雨那一天,我说过这件事呢。因为当时我心想那是最后一次与外婆谈天,才会不由得脱口而出,但现在想来真是难为情。再加上现在又一脸若无其事地留在这里叨扰。
「就是说啊。所以以防万一啦,嗯,以防万一。」
我边挤出笑容掩饰我的动摇,边走向位在草庵旁的仓库。应该至少能找到代替帆布的东西吧。连我也觉得手部的动作有些僵硬,但还是赶紧逃离外婆。
外婆感觉到了我身上「有某种隐情」。否则,也不会一直留我住在家里吧。好比说长相跟外公很像,或是手的掌纹跟孙子如出一辙。
说不定外婆已经察觉到我的真面目了。但外婆从未明确地说出口,我也不曾报上自己真正的姓名。这里有过去的我。只有过去的我,有权利以「我」的身分活下去。我不能介入其中。
仓库里有块稍嫌老旧的蓝色帆布,我决定用它覆盖田地。田地虽然不大,仍无法用帆布全面覆盖住。我无法保护每一寸田地,仅能勉强守住其中一半的面积。我连同木桩将帆布钉在地面上,以防帆布被风吹跑。外婆只是待在一旁,看着独自一人完成这项作业的我。
「看你做到这种地步,反而要有暴风雨来,我才能感激你呢。」
外婆笑呵呵地抖动着肩膀。简直就像一个开心等待暴风雨到来的小学生。
「那么接下来我会出门一阵子。今晚会住在别处,所以晚饭就不用准备我的份了。」
「嗯哼……带把伞出去比较好吧。」
外婆拿起靠在住家玄关上的黑伞后朝我丢来。我在半空中接住伞后,才发现这是以前还是小学生的我有一次忘在外婆家的伞。没想到如今又回到我的手中。
「我走啰——」
我捂住差点接着说出外婆二字的嘴巴。外婆像是洞悉一切般,放柔了嘴角朝我挥手。
与外婆道别后,我伸手进口袋里摸索,但当然不可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手机。
这个时代手机在岛上还不普及,真是不方便呢。也不可能有手机店。松平先生也没有手机吧。因此我一路跑向前田小姐家。
今天是平日,真知应该还在小学里上课。由于地点非常明确,就埋伏而言可说是条件绝佳。我还是希望能在事前就展开作战计划。
当天才展开行动的话太慢了。为了赢,必须化被动为主动。
没错,为了战胜命运。
我一鼓作气地跑到前田小姐家后、按了两次门铃都无人应门,看来前田小姐一家人和松平先生都不在。既然如此,松平先生应该是在研究所吧。
我折返回头,跑向岛的南边。这个时代尚未修建好呈现三角形、供人在美丽小岛上行走的散步步道。既没有完善的观光客住宿设施,自来水的供应量也相当不足,每年都有严重的缺水问题。就连电视也没有有线频道喔,怎么样,佩服了吧?
经过小学前方时,我试着从校门口窥看校内。那栋融合了中小学的校舍教室里亮着灯光,鞋柜玄关里没有半个人影。现在是上午时分,这也是当然的。
我马上缩回脖子,赶往研究所。
停在研究所残骸前方的时光机里头传来了声响。松平先生似乎正在修理时光机,在车内操控着疑似仪器的东西。
我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后,松平先生走出车外。
然后一张开嘴就语速很快地说:
「你知道吗?听说几年后会重新生产制造迪罗仑。明明未来的我也知道这件事,怎么没有买呢?」
「应该是因为他想要以前的迪罗仑吧?还说过中古什么的。」
「会有这种执著,只能说真不愧是我呢。」
那如果不执著的话,你又会怎么夸奖自己?我有些好奇。
「你说得没错,这天气看来不太妙。应该会有暴风雨来袭吧。在德州或是巴西那里一定有很多蝴蝶在拍打着翅膀,啊啊,太可怕了。」
松平先生开玩笑地抱住头。我想像着有一大群蛾在诱蛾灯周围飞舞交错的样子,的确很让人毛骨悚然。虫这种生物单独一只的时候明明很梦幻,形成集团时却又让人厌恶得直打冷颤。这是什么逻辑呢?
我怀抱着这样些许不可思议的心情,告诉他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今天要绑架真知。你准备好了吗?」
我故意选择用耸动的字眼。但大概是因为我之前就向松平先生提过这件事的关系吧,他完全无动于衷。
反倒是因为另一件事而瞪大了眼睛。
「我也要帮忙吗?」
「当然。你是我的朋友吧?」
我语气轻快地说,但用眼神向他表示:除了你以外,我没人能拜托了。
「我和这个时代的你,倒是还没有朋友的感觉呢。」
他冷静地点出破坏气氛的事实。尽管如此,松平先生还是毫不忸怩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和我并肩站在一起露出笑容。
明白了这就是他的答案后,着别起嘴角。
「绑架吗?这就是你选择的方式吗?」
「嗯。救了她之后,就算被逮捕我也无所谓。」
「我倒是很困扰喔。」
嘴上这么说,松平先生的嗓音却很轻快,表情也是明亮快活。
「你将拯救真知,然后未来又会再次改变……吗?从你的外表,真看不出来你正在做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呢。你有自觉吗?」
「有啊。但我……不会负起责任就是了。」
无论怎么狡辩,时光旅行对世界来说都只是一项恶行。
「这件事完成之后,可别再回来了啊。我不想再看到Part3喔。」
「……嗯,喔。」
我暧昧地回答,仰头看向天空。
直到这片天空放晴之前,我都会一直守护着真知。等着瞧吧。
*
「我想你现在差不多平静下来了,所以就去找你。结果好像刚好和你擦身而过了呢。」
那个男人看来比我大八、九岁,留有一头整体呈漩涡状的卷发,身上穿着比身形大一号的俗气服装,再加上他慵懒的眼神,给人一种非常朦胧模糊的印象。是个很难让人将视线对焦在他身上的男人。
那家伙正站在阶梯上俯视着我。背上没有翅膀,头上没有光环,残留下来的只有一种感觉不到世俗污秽、犹如遁世之人般的氛围。
而这个男人的名字是——
「八神和彦?」
「嗯。」
他干脆至极地点头。接着走下阶梯,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八神和彦就在我眼前。我的脑袋顿时打结,无法顺利思考。
「明天就是自行车竞赛了呢。我每年都犹豫要不要参加,但每次到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将脸朝右,没头没尾地说起自己的事情。他的嘴唇莫名红润,吸引人的目光。
「为什么?」
「因为我一定不会赢。」
不对,我不是想问这种事情下想呐喊的冲动。
「你知道我的事情?」
知道我的经历,知道我失去了尼亚,知道我其实原本坐在轮椅上。
甚至也知道时光旅行吗?
即便没有说出口,八神和彦应该也感受得到我的问题里包含了这么多困惑。否则,他不可能指名道姓地要我过来。我很确信。
但是我想直接从八神和彦的口中听到答案。
八神和彦依然侧着脸,凝视远方。
「回答我。」
我再一次要求。于是八神和彦的侧脸上又扬起了浅浅的微笑。
那就是八神和彦的回答。
「能用自己双脚走路的感觉怎么样呢?里袋美住。」
*
虽然有种「事到如今还在讲这种事」的感觉,但真知的本名是井上真理。是如何由此衍生出真知这个外号,我已经忘了。原因可能非常无聊,像是我念错她名字的汉字之类的。但是到了现在,这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名字。
「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绑架别人呢。」
「咦?这种事得回想才知道吗?」
究竟我该觉得可靠还是该惊讶啊?刚回想完的松平先生一脸轻松自在。
我们自上午起就一直躲在小学正门前方的树林里待命。要是两个男人直接站在校门口旁边等,其中一个人又是彪形大汉,老师肯定会冲出来。说不定不晓得位在岛上何处的派出所警察就有出场的机会了。
不过,地点选在这里算是失策吗?金花虫到处飞来飞去,老是停在脚边或是脸上,真教人不耐烦。草丛的另一头有蝴蝶在飞舞。
那是一种通体黑色,翅膀上有着醒目红色斑点的蝴蝶。观光导览手册上好像曾介绍过这是一种能在这座岛上见到踪迹的稀有蝴蝶。但当时的我比起蝴蝶,更惊讶于岛上的人口数量竟然有
四百四十人左右。原来有这么多人啊?
「这下子我也是罪犯的同伙了呢。我感动得都想哭啦。」
「欠钱不还不算是犯罪吗?」
「毕竟你还能搭乘时光机逃回未来啊。我也溜之大吉好了。」
被彻底无视了!还有,由于松平先生体型过于魁梧,整个人根本无法完全躲在树干后头,身体露出了一大截。就无法隐身这点来说,看来他没有当忍者的资质呢。
「掳走真知之后,得把她带到其他地方去。你能想到哪里?」
「怎么,你完全没想过吗……神社怎么样?」
「神社?」
「祭殿的门上了锁。所有岛民都以为那里进不去吧?」
原来如此。这是盲点,太棒了。不过给我等一下。
「不对,上锁的话,我们也进不去喔。」
「钥匙在我这里。就放在前田家的仓库里。」
「拿去。」松平先生呈抛物线地将钥匙丢给我。我小心翼翼地用两手接住,以防钥匙掉进脚边的草丛里。那把钥匙比一般家庭使用的钥匙还要巨大,造型也很夸张。
大概是生锈了吧,钥匙泛着黑色,金属的气味扑鼻而来。
「为什么会在前田小姐家……啊,对了,因为他们家负责祭祀吧。」
「应该是之前遗留下来的吧,他们大概也早就忘了这把钥匙的存在。」
「准备得真周到。」
松平先生耸耸肩。
「我就在想你肯定会采取绑架这个方法,所以事先也调查了一番。」
「真不愧是我的挚友。」
我半说笑半认真地朝松平先生咧嘴一笑。两人之间流窜着很难想像接下来要犯下绑架案的温馨氛围。
之后又等了一个小时,教室的灯光终于开始熄灭。我紧贴在树干上,瞪着鞋柜玄关。首先是低年级生走了出来。虽然头顶上方的天气看似随时要下雨,但没有任何人带伞。岛上的人并不介意淋得一身湿。
就这点看来,递伞给我的外婆也可说是异类。
……但也许,当中还蕴含着其他涵义。
「喂,出现啰。」
「嗯?」
在松平先生的话声引领下,我眼中的薄膜像是鼻水泡泡破了般急速放松。
先前尚未对焦的风景逐渐变得清晰,紧接着我捕捉到了那道身影。
松平先生说得没错,真知走出来了。但她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不是过去的我,而是近雄。为什么这时候近雄又出现了?
「那家伙就是之前掉小鬼头吧?」
「没错,就是我救起来的那一个。原本他应该在当时就死了。」
「喔喔……这么一来,真知会死可能跟那个小鬼头有关系喔。」
……是吗?跟近雄有关?现在他的确是在真知身边没错啦。
既然如此,是不是连近雄也一起拐走比较好?不,不对,我只要能让真知活下来就好了,没有必要连近雄也一起软禁。即使两个人正计划着什么,结果真知会因此而丧命,只要他们两人别形影不离就好了。
真知与近雄走出校门后往右转,前往岛的东边。若要直接返家,应该是走向西边的住宅区才对,看来他们要绕道去某个地方。不祥的预感就如紧张感般在胃里蔓延。我按住腹部,像要捧住变得沉甸甸的内脏般,追在他们身后。
「喂,他们两个人要是一直没有落单一路走回家,你要怎么办?」
「……两个都拐。」
「你这家伙真是有当坏人的潜力呢。」
被称赞了。而且恐怕还不是虚假的恭维。这样不行吧?
我们穿过树林间的缝隙,一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边观察真知与近雄。幸好其他中小学生都往西边返家,所以他们两人身旁没有任何人。不会被人发现我们正在跟踪他们,又没有其他人在场的话,绑架的风险也比较低。
「不过,天气这么糟,应该直接回家才对啊。真教人有不好的预感。」
「……那两个家伙该不会是想搭船吧?」
听到船这个字,我不由得用力地转过头。松平先生语气平淡地接着说:
「如果真知是因为搭船翻覆而溺毙,这个推测是最有可能的吧?」
「船……船吗?船?所以他们明天会搭船?」
「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为什么?明天可是会有暴风雨来袭喔!」
「天晓得。每年不也几乎都有人觉得浪大比较好玩,在台风期间跑去冲浪结果死了吗?我们根本无法搞懂别人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来到小岛的东南方,可以一眼望尽石灰岩地形时,树林也到了尽头。再也没有地方能够藏身,一旦他们回头,除非我们立即跳进海里,否则就会被发现。
「尤其小鬼头这种生物更是难以理解。这座岛上的小鬼都太鲁莽胡来了。」
「我有同感。」
这座小岛欠缺的事物就是恐惧。这里并没有可怕的人,所以孩子们全都不怕生,也都大剌剌地接近外来的人。他们不知道何谓恐惧。
就像一群生活在没有天园里,持续繁殖的动物,危险得很纯粹。
真知与近雄绕着小岛走向灯塔。灯塔座落的位置与码头之间绝对称不上远,要联想在一起很简单。可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呢?
两个人很快地又出来了,站在灯塔的围墙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跟先前见过的互动很相似。真知一脸肃穆地说话,近雄则是小事一桩似地点头答应。两人脸上那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令我心中涌起不安。
多半是讨论完毕,近雄率先离开。从他跑步的姿势,连我们也能看出他的情绪相当兴奋。我们躲在树荫里头等着近雄跑过。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发展。
独自一人留在原地的真知仰头看向灯塔顶端。
灯塔周边的树林掩盖住了我们的身影。由于四周全都是遮蔽物——
就是这里了!
确认没有其他人后,松平先生往前跨出一步。
「这是试用这东西的好机会呢。」
说完他伸手进白袍口袋里摸索。在我询问「什么东西?」之前,松平先生就已经在那个球状的物体上点火,接着卯足全力往前一丢。只见那颗紫色的小球高高地飞向空中,直往乌云飞去,我仿佛正看着黄昏与夜晚交界时的太阳。
到达最高点后,那颗球急遽地往真知身旁坠落。真知正看着上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情况。导火线喷出火星后,球就这么掉向地面。
球咚的一声发出了不太有气势的声响后,真知终于回过头来。下一秒,在球与火焰完全密合的那一瞬间,球轰隆一声爆炸,同时粉尘般的大量烟雾也迅速窜起,不停向外扩散,将四周的景色变得朦胧模糊。当中传来了真知的尖叫声。
「就是现在,动作快!」
松平先生像在祝我马到成功般兴高采烈地大喊。当时他说要做烟雾弹,原来不是在开玩笑啊?忽然间我不由得怀疑他该不会只是想试用这个东西,才帮我的吧?不过,姑且不论动机,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冲进持续蔓延开的烟雾里。由于毫不设防地用力吸进了烟雾,鼻子和喉咙都痛得要命。没两三下我的眼眶里就满是泪水,呛得连头也抬不起来。我不禁回想起以前参加小学野炊这项活动时,明明觉得一般的烟没什么大不了,但有一种木头烧起来后冒出的烟,一旦迎面扑来,就会让人呛得泪水直流。我像要尽情挥洒泪水、鼻水和口水似地甩了甩头,朝那个在烟雾中缩成一团的娇小人影伸长手。一捉住她纤细的手臂,我马上就感觉到真知的抵抗。
但想必因为是在烟雾里剧烈挣扎,真知更是呛得咳嗽连连。不知何时松平先生已经站在烟雾当中,趁着这个机会将某种东西扎向真知的脖子。是一根细细的针,而他手上的东西是针筒。他将里头的液体注射进真知。
很快地真知不再抵抗,她的膝盖一软,我连忙扶住她险些倒下的身子。我抱起她察看她的脸部后,表情虽然有些痛苦,但正规律地吐着气息。似乎是睡着了。
不久,烟雾逐渐散去,松平先生将手中针筒里剩余的液体一鼓作气挤出。他瞥了一眼真知的睡脸后,念台词似地「嘎嘎嘎」大笑。
「这是安眠药。比起让她用闻的,这种方法比较迅速确实吧?放心吧,这没有害处。」
准备得真周到呢——我正想称赞他时,心想不对,等一下。有这种东西,一开始拿出来不就好了吗!根本不需要放烟雾弹这个过程啊!
「话说回来,你的动作好像很熟练耶?」
「从今天起我要改变路线当个邪恶科学家。目标是疯狂科学家喔!」
他又念台词似地滔滔不绝,这回的笑声是「呼哈哈哈哈」。很经典的那种。
我将人生经历可疑到不行的男人松平贵弘先撇在一旁,重新抱好真知。
原本是过去的我该守护的,过去的她。
但我很清楚自己有几两重,所以对过去的自己丝毫不抱期待。
「……所以。」
我来到这个时代的真正意义,从现在才要开始。
*
八神和彦知道我本来「无法走路」。
这句发言明白地宣告了八神和彦是时光旅行者。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开门见山地质问,克制着想上前揪起他衣领的手臂,抬眼狠瞪向他。八神和彦也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我。
「这个问题真教我头痛呢,因为连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了。」
八神和彦用手指扒梳着自己漆黑的卷发。
「况且我之所以想见你,并不是要回答你的问题,而是我认为事先忠告你一声比较好。」
他单方面地自说自话,我说的话几乎全被他忽略。搞什么啊?我的不满不断增加,但八神和彦仿佛也看透了这点般,丢来了令我感到晴天霹雳的忠告。
「我劝你最好放弃寻贵弘。因为最后只会徒劳无功。」
八神和彦直接一语道破我既迷茫又璀灿的希望。他早已洞悉一切。
不论是我的双脚,还是行动。所有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我只是想奉劝你这一句。」
「难不成连松平贵弘也死了?」
「怎么可能呢?」
八神和彦笑了,然后——
「如果你在明天的自行车竞赛上赢了我,我就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啥?」
这家伙没头没尾地在说什么啊?
「我只是想要一个参加比赛的理由。虽然对你很过意不去,但希望你能陪我仅说完这句话,他就自我身旁走过。他想回去了吗?真的假的?
就这样什么也没有回答我,单方面地讲了一堆话后,就想挥挥手说再见?
「那么,明天见了。」
八神和彦是认真的。不管是明天参加比赛,还是现在的离去。
一起参加比赛吧。像是他只是想说这一句话,才会来到这里般。
自己的话说完了后,就想拍拍屁股走人。
他到底在想什么?气得七窍生烟就是这种感觉吧,我试图捉住他的肩膀。
但八神和彦早已潇洒地逃到了我伸手无法构及的位置。我扑了空的手紧握住空气,指甲陷入掌心里。这份痛楚让我缩回了本想踏出去的脚,将我与八神和彦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开。
八神和彦愈走愈远,打算回到某个地方。
那家伙到底要回到哪里呢
我可以现在追上去捉住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揍他一拳,再要求他回答问题。
我也可以跟在他后头,搞清楚他要去哪里。
但我只是站在原地握紧拳头,双脚动也不动。
寻找松平贵弘只会徒劳无功。
这,句话强而有力地束缚了我的心脏。
因为如果终究是徒劳无功,那么我所描绘的未来也将跟着一起腐朽。
八神和彦真是太残酷了。
*
我记得小时候曾听说神社的祭殿里供奉着祭祀用的道具。但话说回来,我根本连祭殿是什么也不晓得。
正确来说,松平先生交给我的并不是祭殿的钥匙。绕过祭殿后,后方左侧有一间房间,大门的钥匙正是我手上这一把。我将钥匙插进荷包锁里,扭转打开。
方才指尖扎到了带剌的树木,正隐隐作痛。
屋内呈纵长形,约莫四个榻榻米的大小。变形的纸箱堆在一起,后头放着一个像是垃圾桶的塑胶制长方形箱子,我探头一看,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墙壁和地板都由木头制成,但在受到了岁月的侵蚀后,皆带着脏兮兮的污渍。屋内也没有电灯,所以入夜之前必须设法取得手电筒。
「……与其说这里是祭殿,更像是储藏室吧?」
「两者差不多吧。」
是吗?不,不一样吧?这么心想的同时,我将还昏迷不醒的真知抱进屋内,找了个比较干净的地方让她躺在地板上。松平先生捡起滚落在屋里的胶带后,一口气拉出一大段,然后用胶带代替绳索,动作熟练俐落地捆住真知。他真的是第一次绑架别人吗?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松平先生回过头来说:
「这些全部都是师父教我的。」
「他到底是怎样一位师父啊?」
「姑且当作是这样吧。」
「原来是骗人的喔!」
就这样,从绑好真知直到现在,已经过了约莫三个小时。
下午五点过后,真知醒了。如今她全身缠满了胶带,倒在地板上。虽然曾想过如果她要上厕所的话该怎么办,但就到时再说吧。
松平先生边低头看着真知,边对我说:
「你没有当电影男主角的才能呢。」
「啥?」
「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在当天时间非常紧迫的状态下才会出现,如果事前就采取了防范对策,而且最后还成功,观众看了会觉得很无趣吧?」
「哪里有观众啊?」
「我啊。」他挺胸诳妄自大地回答。「世界又不是为了你而存在。」 「那不然是为了谁而存在?」松平贵弘这么问我。因此我也挺胸得意洋洋地回答他:
「无论何时,都是为了她而存在。」
「松某某也是同伙吗?」
真知狠狠瞪着松平先生。他叹了口气,侧眼看向我。
「为什么你们都记别人的名字啊?」
「因为大家都用外号称呼彼此啊。」
「这么说来,你没有外号呢。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帮我取嘛。」
「真是个寂寞的家伙。」
「啊,我想起来了。以前有人叫我马提喔。」
「喂喂喂。」
「你们两个——!不准不理我!」
被绑起的真知蹦蹦弹跳,用身体「咚咚咚」地撞向地板。撞到一半,大概是身体撞痛了吧,她停止乱蹦乱跳,发出了「啊唔唔」的呻吟声。
「呵呵呵,同伙啊?你现在才发现吗?」
松平先生挑爨地笑着答腔。为什么你一副这么开心的样子啊?
「唔唔,你这个邪恶的科学家!」
没想到真知也刻意用像在演戏的台词回应他。你们感情真好呢。
不过,真知没有哇哇大哭真是让我松了一大口气。
「将你绑起来,真是对不起。不过,我绝对不会加害于你。」
「加害?是加菜那一类的意思吗?」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我向松平先生寻求协助。「嘎嘎嘎!」没救了,拜托这种家伙根本没用。
「呃……就是我不会对你做坏事。」
「现在不就正在做吗——!」
说得真是中肯。我稍微改变说法。
「除此之外,我不会再做其他事情了。」
我深深地低下头,甚至比横躺在地的真知脑袋瓜还要低。
「我只希望你能在这里待到后天。」
「不要——!我坚决拒绝!」
真知嗓音尖锐地怒吼。明明知道坚决拒绝,却不知道加害吗?
「我还有事情必须做。邪恶的坏蛋们啊,现在罢手的话,我还能原谅你们喔!」
「你这愚蠢的家伙!邪恶就是因为无法获得原谅才美丽啊!」
松平先生大力地煽风点火。这个大叔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给我记住——!代表正义的我是不会原谅你们的——!」
你什么时候变成正义的伙伴了?看来真知也乐在其中,嗯,算啦。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头开始痛起来的同时,也冲淡了些许犯罪意识。但真知似乎真的还有其他事情得做,尽管全身被绑了起来,她还是不停蠕动挣扎,又蹦又跳地朝储藏室的大门迈进,但十秒过后就气力耗尽。
比起用弹的,用滚的比较快喔!但我没有开口建议她。
「那你食物怎么办?」
「我还有红豆馅夹心饼,但可能不够吧。我现在就去买。」
再等下去,岛民就会发现真知不见了,届时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趁现在快去买吧。至少买些饮用水和面包。但大量购买的话会招来怀疑,各买一个算是极限了吧。好,快去商店一趟吧。
「你回来之后,接下来换我出门。因为还是需要准备一下。」
松平先生坐在储藏室的角落里。准备什么呢?……啊,在那之前。
「给我零用钱。」
我依然身无分文。松平先坐起身子,摸索口袋。
「喔,多亏了我平常乱放钱。你看,竟然有三枚百圆硬币呢。」
「咻~」
我有气无力地吹口哨。接过三枚硬币后,出门前我问真知:
「你想喝什么果汁?」
「我才不接受恶徒的施舍!」
真知鼓起腮帮子撇过小脸。我记得她喜欢苹果汁吧。
我握住零钱,走出储藏室。外头下着稀稀疏疏的小雨,空气中有土的气味。我自神社的正前方穿过树林,往商店前进。岛上唯一的商店就在码头旁边。就在我跑向北边的时候,忽然想起忘了撑外婆丢给我的那把伞。
我一路顺畅无阻地抵达了码头。由于错开了定期船驶来的时间,码头旁的人影也稀稀落落。右手边可以看到之前那条船,它依然健在。为了保险起见,是否应该先破坏掉它呢?但我还是改变了主意,最好不要再在岛上做出任何醒目的举动了。我现在的心情就像追着两只兔子的人。
我走向位在码头边的商店。那是间寒酸的小店,自我小时候起老板就是一个老婆婆,现在变成了大学生以后,老板还是一个老婆婆。虽然跟本岛的便利商店相比简直就是扮家家酒的程度,但在岛民的生活当中仍不可或缺。
头似乎会撞到门,因此我弯下腰走进店内。虽然现在时间有点晚了,但店里还有个女孩子。是正喀喀喀地咬着巧克力球的小里袋。她转头看向走进店里的我,再抬眼看向我的眼睛。
「是之前的太阳眼镜人。」
被她这么一说,我拿下太阳眼镜。
「这样就不是太阳眼镜人了吧?」
「喔喔!变成了外是不太认识的外面的人。」
比较认识的是大近雄吧?看来她很喜欢亲近他。嗯,这也是当然的吧。
小里袋的手上除了巧克力球盒之外,还有那个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几天前真知将时钟送给近雄了吧?之后近雄又送给了里袋吗?
「我可不会给你喔。」
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里袋反手将时钟藏在身后。我可不想要喔。
「你怎么会有那个东西?」
「呵呵呵,是贡品。」
她满脸笑容,嘴巴抿成了小V字形。也就是礼物吧。
咦咦!原来近雄喜欢里袋吗?这下子被我知道了。
「咳咳。」
里袋假咳了两声。怎么了吗?、
「嗯……嗯~嗯~嗯~」
她露骨地做出烦恼的表情,并且表现出很希望我能问她的态度。
「你有什么烦恼吗?」
「就是说啊——」
她像在模仿母亲的语调一般,将语尾拉得老长。
「那个呀,我正烦恼要替近雄取什么外号。」
「外号?」
「一叫他小近,他就会很不高兴。所以我正不得已地想外号中。」
「嗯,也是啦,男孩子可能都不喜欢前面加个小字吧?」
「这样子吗~可是,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外面的人你想得到吗?」
只要问大近雄不就好了嘛!那家伙会怎么回答呢?
……近雄吗……?
「尼亚。」
我非常自然而然且「习惯」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尼亚?」
里袋很喜欢我临时想到的外号,反刍似地复述着这两个字。
「因为他是近雄啊。解释成很近的男人,所以叫他尼亚(near),怎么样?」
「什么意思?」
「等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了。」
不懂外文的里袋似乎满肚子问号,径自解释成其他意思。
「好像猫咪的叫声喔。喵~」
「这样解释也可以啦。」
「喵尼亚~嗯,那就这样吧。明明叫小近也不错啊~」
里袋发出了「噗噗咕~」这种不晓得是不是在闹别扭的奇妙叫声后,离开了商店。想必是迫不及待地去找近雄,建议他用这个外号吧。
这个外号会不会太随便了呢?但既然是从近雄这个名字联想到的外号,大家一定会觉得很适合吧?岛上的人肯定都会这么叫他。今后不管那家伙在哪个世界,又是如何生活,在这座岛上只要一接近大人,大家都会称呼他为尼亚吧。
我请出了缩在屋里的商店老婆婆后,买了果酱面包、苹果汁和水。如何只用三百圆就买到这三样东西是秘密。而我究竟有没有买也是秘密。我用双手捧着面包和其他东西,急急忙忙地走出商店,抬脚飞奔。
落在脸上的小雨教人心烦。我边诅咒着雨,边以肩膀迎战扑来的逆风。
*
苦思良久之后,我下定决心,就算要当场将八神和彦揍得鼻青脸肿,也要从他口中问出答案来。然而,这时八神和彦已经彻底消失了踪影。那个混帐!我跑向他刚才消失的方向,跨着大步,飞也似地踏在地面上,追寻着那家伙的背影。
无法接受。我没办法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这样活下去。
「什么自行车竞赛嘛……」
谁要奉陪啊,混帐。我才不管你和我有什么非参加不可的理由!
*
待在储藏室里迎来了夜晚的降临后,松平先生出门至今依然没有回来。是因为考虑到如果随便走动,可能会被人发现到这里吗?另外,我刚才在商店买东西时,也顺便借走了经常放在收银机底下的手电筒。人只要堕落过一次,就能平心静气地做这种事情呢。我小时候可是个从来不曾私吞找零的钱的好孩子喔。但其实只是因为没那个胆子。
「果汁。」
「是。」
我服从真知的命令,将苹果汁凑至她嘴边。真知的嘴唇含住小宝特瓶状的果汁瓶口后,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等到聱音停止之后,我就收回果汁。过了一会儿,真知又开口说了:
我撕开红豆馅夹心饼的袋子,将饼干递至真知的嘴边后,她就张大嘴巴大口吃了起来,咀嚼了几下后吞进肚子里。接着鼓起了腮帮子。
「好无聊。」
「对不起。」
「我家人还没付赎金吗?」
「我没做这种要求喔。」
我坐在真知身旁,朝她露出笑容后,真知嘟起嘴巴。
「那你为什么要绑架我?」
「……我有我的苦衷。总之后天就会放你走了。」
「我不要!我会无聊死的——!」
真知边吱吱大叫边疯狂挣扎。话虽如此,也只是蹦蹦弹跳而已。很快地她就跳累了,又倒在地上脸部朝下。我替真知擦掉她额头上的汗水后,她看向我。
这回没有鼓起脸颊。
「外面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八神和彦。」
「好长!还是叫你外面的人吧。」
就算对方是田中太郎,真知一定还是会说他的名字很长吧。
偶尔储藏室会被外头的风吹得摇摇晃晃,听来就像雨滴打在头上时发出的声响。在真正的暴风雨到来之前,建筑物就已经如此嘎吱作响,那么一到明天夜里,屋子说不定会被吹跑。
「果汁。」
「是。」
再喂她喝。果汁也所剩不多了。不过,态度这么趾高气昂的被害人应该也很少见吧。是因为没有危机意识,还是太相信我呢?大概是前者吧。
「妈妈他们会不会担心我呢?」
「唔唔。」
想让我产生罪恶感,好让我放她走吗?这个想法掠过脑海,但真知的话语中似乎没有包含这层涵义。从她的表情看来,单纯只是苦恼父母亲会不会替自己担心。多半是因为不安,她浏海垂落的方向与视线低垂的方向正好一致。
「他们一定会拼命找你的。」
我摸着真知的脑袋安慰她。但是太拼命的话我也很困扰呢。目前都还没有人冲到这里来,看来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
「……外面的人为什么跟那家伙这么像呀?」
「嗯……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呢。」
我缩回手,搔了搔头。我觉得变了很多啊,究竟是哪方面那么像呢?
「我们哪里像?」
「头发。都蓬蓬卷卷的。」
经她这么一说,我用指尖捏起浏海。原来如此,这一点想变也变不了呢。
「还有味道,你身上有坚果类的味道。」
「……是吗?」
我这么香喷喷吗?我倒是一直觉得自己有土的味道呢。
「那么,为什么?」
真知执拗地继续追问。诚实回答她的话,我想她一定会相信,因此犹豫不决。
「……可能是因为我们喜欢一样的东西吧。」
「咦,你说什么?」
「公主殿下,您很无聊吧?要不要玩举高高游戏呀?」
为了带过这个话题,我抱起真知将她往上高举。「呜呵呵!」见到视野突然变高,真知大吃一惊。由于天花板不算高,我无法将她高举过头,只是举到与我视线同等的高度,再将她放下。出乎意料地,腰和手臂都好酸。小归小,人类还是很重。
我觑向真知的表情后,发现她正因为突然被举高而头晕眼花,然后就这样直接说话:
「再快一点!要有游乐园的感觉!」
明明她从未去过游乐园,却做出这种要求。我也努力地重现其实不太熟悉的游乐园风情,在原地反复地高速蹲下再起立。这种屈伸运动一直持续下去的话,膝盖会完蛋吧。但最先玩起举高高游戏的人是我。
结果我一个劲地不停蹲下再起立,直到膝盖和手臂都再也不听使唤为止。到达极限后,我膝盖一软往前扑倒。撞到下巴后,额头滴下的汗水流进了一边的眼睛里,让我难以睁开。
「累死……我了!」
我将下颚靠在地板上,吐了口大气后,与横躺在地的真知互相对视。于是尽管正遭到绑架,真知却笑了。喂喂,我可是绑架犯喔。但我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有多少年没和真知一起玩耍了呢?在时光洪流里来来回回之后,过去与现在交织混杂在一起,让我无法清楚区分。如此混乱的记忆令我想哭。
而后夜深了,真知马上就睡着了,但我还是一直醒着。
一想到明天考验就要到来,我打了个冷颤。
*
在岛上绕了半圈,来到南边的海岬时,我终于领悟到自己追丢了八神和彦。想必他察觉到了我在追他,所以没有走散步步道这条路线吧。那家伙很熟悉这座岛。他在这里住多少年了?不知道。那家伙全身上下都是谜。
我将手支在膝盖上,调整呼吸。不管是前往神社,还是离开神社,一路上我都是全力狂奔,肺好痛。再加上体内还残留着先前跨上脚踏车时的那股不适。
八神和彦却要我坐上那辆可恨的脚踏车参加比赛,还彻底无视我的意见和心情,提出莫名其妙的条件。
所有的一切都让我火冒三丈,相对地,身体也因为不肯服输而热血沸腾。
就算狠狠揍八神和彦一顿,他恐怕也不会松口。虽然不晓得他有什么企图,但他想让我坐上脚踏车。我决定接受他的挑战。
如果不坐上脚踏车,就永远只能原地踏步的话。
这一次我绝不会放过他。下次再见到他,我绝对要捉住他。
不仅如此,还要骑着脚踏车超越他。
「只要参加比赛就好了吧,没问题!」
然后,只要赢过他就好了。人总是在赢过他人后,有所收获。
因为只要活着,这种事情就是理所当然。
我,当然也办得到。
*
暴风雨之大,大到令人忧心会不会连整栋屋子也被风吹到海里去。
命运之日的这天傍晚过后,外头是一片夜晚般的深沉漆黑。几乎要连根吹起整座静谧小岛的风雨笼罩住了这座岛,祭殿也不例外。过去还是小孩子的我,在面对这场暴风雨时心里有什么感想呢?我只记得自己一直窝在被窝里。
「松某某完全没有回来耶。」
「没有回来~」
躺在地板上的真知咚咚弹跳了几下。大概是因为被迫躺在地上实在太过无聊,每当暴风雨吹得建筑物摇摇晃晃时,她就会乐在其中似地大喊:「呀呵!」真是无忧无虑呢。一点也不晓得原本自己之后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今天等这场暴风雨过后,你就能回家了喔。」
「唔嘎嘎~」
真知似乎对此非常不满,手脚又踢又蹬。她好像渐渐习惯了包肉粽状态,行动的种类也增加了。因为处在成长期嘛,我明显搞错重点地大感佩服。
「外面的人和松某某,你们做好觉悟吧~!」
「我知道。之后你就将我带到警察面前,说我是绑架犯吧。」
就算你报警,那也没关系。只要你还活着就好。
大概是我的态度让她一时反应不及,真知露出错愕的表情。接着像是去掉敌意般,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抬眼看着我的目光也变得柔和。
「你真奇怪。」
「很奇怪吗?」
「嗯。我要喝水~」
「是。」由于果汁喝完了,真知改要求喝水。宝特瓶里的水也所剩不多。我自己则是几乎不吃不喝,所以喉咙非常干渴,连唾液也分泌不出来。
「……嗯?」
起先,那道声音像是有老鼠跑过阁楼般,接二连三地像是「哒哒哒哒」的脚步声。但由于马上又恢复寂静,我想应该是老鼠没错。
「水~水~!」
「是是,马上来。」
真知像鱼尾巴一样蹦蹦跳跳地催促着我,我连忙收回仰头看向天花板的视线,递出手上的水。真知似乎也渐渐习惯别人喂她喝水,咕噜咕噜地啜饮,不再因为喝得太用力而呛到。真是个适应力强的家伙。
见到她这么可爱的模样,我的心头不禁一暖,这时天花板又传来了声响。这回是「叽叽」的嘎吱声。在强风的吹打之下,建筑物发出了悲鸣。没问题吧?我再次抬头看向天花板,这回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随着暴风呼啸而过,屋顶就如同弓箭一般往上弯曲。
屋子左右两边的墙壁剧烈摇晃,将天花板挤压成了一道弧形,于是天花板再也承受不住,往上弹开,爆裂的木片接连掉落下来。
我立即扑在真知身上保护她。一片较大的木板砸在我的背上,痛得我呼吸困难。我小心着不压到真知,倒在旁边痛得闷哼。其他木片已经悉数掉在地板上,没有再砸中我,但背上的痛楚仍未散去。我匍匍地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呼呼喘气。
等到呼吸较为平顺之后,我看向真知,确认她是否平安无事。这时却因为另一股冲击让我倒抽一口气。经过刚才一连串的騒动后,真知手腕上的束缚解开了。真知自己也立即察觉到了这一点,将身体从全身与双脚的束缚中抽出。看来是因为她至今不停又蹦又跳胡乱挣扎,导致胶带松开了。只是不晓得这是不是她一开始就计划好的。真知冲向大门。
「真知!」
然后她猛力推开门板,霎时雨珠迎面扑来。
以这片风雨为背景,真知交叉着手臂,不可一世地大笑:
「呵哈哈哈哈!看来正义是站在对的人这一边呢!」
尽管斜削而来的雨滴灌进了她嘴里使她说的话含糊不清,真知还是一脸洋洋得意。
「等一下!你现在走了的话,天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承蒙你的照顾了,再会啦!」
真知完全将我的制止当作耳边风,以最快的速度一溜烟跑走。
就像一开始回到过去,她飞奔到我们身边时一样。
而今,她再一次以那种充满朝气的奔跑姿态远离我。
「等等,不要走啊啊啊啊啊——————————!」
我撑起身子厉声呐喊。由于嘴巴张得太大,嘴角裂开,一股血味蔓延开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真知逃走了?
混乱、焦躁与愤怒交织在一起,扭曲了眼前的景象。热气蜂拥聚集至眼睛底下,传来阵阵剌痛。再加上风雨无情地打在我身上,我更是想哭得不得了。
我拭去泪水与雨水,跳了起来。先是伸直膝盖,从匍匍的姿势变成半别着腰,再挺直身躯迈出步伐,追上真知。我很清楚她要去哪里。
当然是将会成为那家伙丧命之地的那条船。
*
骑车骑到一半,我差点呕吐,「恶。」脸颊忽然鼓起。我仰起头,吞回胃里。
「好了,快骑……恶。」
才刚要开口说话,胃液又逆流而上。会死。脸颊胀得又圆又滚。再吞下去。喉咙与鼻腔里满是胃液的臭味,唾液也无比酸涩。
但是,我还是坐在脚踏车上踩着踏板。
与八神和彦见面之后,时间来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拉出脚踏车,骑着车环绕小岛。我内心天人交战了超过十五分钟以后,终于跨上脚踏车,冒出的冷汗多到让我怀疑自己说不定痩了两公斤。衣服黏贴在后背上,感觉很不愉快。但即便拖着过去,脚步沉重,我还是成功地踩下了脚踏车的踏板。
之后也勉勉强强地继续踩动踏板,但始终伴随着胃液不断上上下下这种一点也不有趣的绝技。「噗咻。」胃液的残渣自鼻孔里喷出。我抬起手指拭去后,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前。这样一来,我已经在岛上绕行三圈了。
每绕一圈,鼻孔里喷出的胃液流量和胃液逆流的次数也跟着减少。我正逐步超越过去,即将到达最高点。在自行车竞赛开始前,我还能骑五圈……不,十圈。骑完十圈之后,我这趟充满胃液臭味的单车之旅,想必就会升华成清爽淋漓的汗水吧。我为了加速往地面一踢,迈向第四圈。
虽然伴随着呕吐感,但骑脚踏车这件事真的很开心。我渐渐回想起了加速这种快感很难有其他事物能够取代。回到现代以后,一直觉得不属于自己的这副身躯总算开始变成自己的所有物,手脚都依我的指令行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也愈来愈少注意到反胃的感觉。
骑到第七圈的时候,我甚至忘了吃早餐,只是专心一意地继续骑着脚踏车。路上擦肩而过的大人和剑崎先生还调侃我:「自行车竞赛还早得很唷。」我以笑脸回应他们。连我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新鲜,陶醉在加速的快乐当中。
绕完岛上十圈之后,刚好也到了比赛的时间。我拖着筋疲力竭但又神清气爽的身躯,骑着脚踏车前往自行车竞赛的会场。口中不再有胃液的酸味,仅留下了凝固后可能会结晶成盐的浓厚汗水味。
来到既是起点也是终点的码头前方后,已经有几名参赛者坐在脚踏车上等着比赛开始。我一脸若无其事地排在最尾端。虽然我根本没有申请参赛,但多半是因为我身上散发出了难以亲近的骇人气势,没有任何人朝我出声攀谈。前田小姐和她负责管理参赛者的父亲也是。
还没看到八神和彦。但既然他话都说到了那种地步,他绝对会来。我边等着他,边忍受着海风与汗水在肌虏上形成一层黏腻薄膜的不适。
等待的期间,只见同班同学玻璃绫乃和那名女子自小岛西边共乘一辆脚踏车出现。他们也要参加吗?而且还是两人共骑一台?「想讽剌别人的话,就快给我滚回去!」真想跟他们这么说。
我边等着那家伙,边发出咕噜噜的低嗥。饥渴。睽违已久地骑上了脚踏车后,我一直渴望着超越他人。在这座岛上,没人能与坐着轮椅的我一较高下。但如果是骑脚踏车,有好几个人能够超越我。
我全身上下燃烧着熊熊的斗志,几乎要搞混自己原本的目的,继续等着原先的竞争对手出现。在比赛即将开始之前,那家伙才骑着脚踏车慢吞吞现身。
八神和彦出现时一派气定神闲,俨然自己也是岛民的一员。有几个大人向他寒暄致意,态度亲切地上前欢迎。那家伙果然是岛上的人吗?
如果是外面的人,不可能那般受到敬重。
八神和彦自好几辆脚踏车之间穿梭而过后,来到我的身旁就定位,然后向我打招呼:「嗨。」
我予以无视,侧眼瞪着他。
八神和彦很快地缩回手,也别开目光。接着低头看向我身体靠着的脚踏车,看了很久,甚至莫名地一脸感慨万千。
「干嘛啦?」
「你到这里来的一路上都是骑脚踏车吗?」
「没错,我克服了喔。都是为了赢过你!」
我用力抹了下嘴角后,抬起手指指着他。八神和彦望向我的脚边和额头的汗水,将手支在下颚上。视线里打量的意味加重后,他突然将目光转向码头,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眯细了眼睛说:
「这样的话,应该够了吧?」
「什么?」
「嗯,就是既然你能骑脚踏车了,这样子应该可以了吧。好,是你赢了。」
八神和彦无预警地拍起手来。周遭人们皆投来「怎么了吗?」的视线,但我也是其中一人。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我可是不只鼻水,连胃液也喷了出来,拼了命地好不容易才骑上脚踏车耶。突然就说我赢了,这算什么?
「果然激将法很有效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虽然一头雾水,但给我等一下。」
我朝他抬起拳头。八神和彦瞪大眼睛看着举在自己鼻尖前的拳头。
「你以为我拼命忍住反胃,好不容易才骑到这里来,听到你这么说之后,就会接受了吗?」
「没办法吗?」
「少啰嗦,快点跟我一决胜负!你的态度从头到脚都让我很火大!」
全部,所有的一切。我才不要到了最后还被你耍得团团转。无论是我来到这里的意义,还是骑上脚踏车这件事,我绝不要只是拍了几下手就让一切宣告结束!尽管偏离了原本的目的,但这个强烈的动机变成了主干引导着我。
我没有收回拳头,瞪着八神和彦。周遭众人好奇地看着,发现到空气中流窜着危险的氛围后,开始鼓噪不安。但是我才不管。
我只是一心想要寻求解答。
不晓得八神和彦看着从我额头上沁出又往下滑落的汗水有什么感想,不久后他点点头。见状,我收回拳头,眼前那张脸无力地微微一笑。
「请小心千万别受伤了。」
「……真是谢谢你的忠告。」
八神和彦似乎也知道我之前为何会受伤。所以我听来只觉得是挖苦。
我与八神和彦转向正前方。前面旁边都是淑女车。话说回来这明明是比赛,起跑时却得依照报名顺序排成纵队,这也太奇怪了吧?这种烂比赛最好消失!我满腔怒火,连连踢着踏板,恨不得比赛早一点开始。
因为,我一定能毫不迟疑地往前奔驰。
是我的想法传达出去了吗?只见前田小姐的父亲像是受到了催促般慌忙现身。他站在起点旁边,高举手臂。「预备——」听到这句话后,我自然而然地在手臂和双脚上使力。眼珠子像要烧焦般变得滚烫,泪水涌出。
「开始!」
那只手臂往下一挥,同时我的泪水也落了下来。
排列在眼前的背影一齐往前狂奔。身旁的八神和彦也一样,风吹起了他的头发。慢了一拍的我赶紧擦掉眼泪,踩下踏板。每当踏板旋转,胃也跟着一起转动,仿佛有人正来回搅样着胃液。我紧咬门牙,挡下涌上来的胃液。
之后只是将身上的怒气和热意全灌注在双脚上。
就只是全力以赴地踩下踏板,握紧把手,让自己的心变得轻快透明。
起先车轮还发出了剌耳吵杂的嘎嘎声响,但很快地变成了喀喀喀的清脆声,旋转也随之愈来愈顺畅。意识到这一点后,身体瞬间「往外延伸」。我与脚踏车之间仿佛诞生出了连结,全身上下每一个动作都串连了起来。
在即将到达转弯之前,我便追过了眼前的八神和彦,之后更是继续加速。我就像株急速伸展的树根般,意识不停往前延伸,却还是追不上加速的速度,落在后方相差了一步的位置上,任凭我和脚踏车拉扯着。
这是奇迹。
奇迹般的时间再次降临至我身上。
太美好了。
好舒服。
以往与尼亚纠缠在一起而失去了的这项感受,因为现在与尼亚分开而再次与我结合。
从头到脚,狂喜在细胞之间互相传播。无论是缩短时间,还是超越时间。
尽管表面上说着蠢毙了,实际上却是我一直憧憬着的梦想。
就在触碰到这项奇迹的瞬间,这再也不是梦想。
我确实超越了时空,在这座岛上环绕狂奔。
一直一直都比别人慢了好几圈。
但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终于,意识追上了身体。
宣告加速已经到达了尾声。
我已经在岛上绕了一圈,吐着嘶哑的呼吸,双眼因汗水而剌痛不已。
也就是说,我已经抵达了终点,而且没有人跑在我前头。
我总算跑完了以往曾经弃权的这条道路,来到了终点。
「追上了」正确的时间。
心中涌起了真实感,然后就在周遭观众拍手鼓掌的那一瞬间,遗忘许久的笑容自然而然地绽放,为我苍白的脸色增添了色彩,好似要借此掩盖掉眼睛的红肿。
胃液的酸味没有消失。我依然觉得反胃,只有呼吸无比急促。我以脚踏车撑着险些当场软倒的身子,回过头后,只见八神和彦也通过了终点。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靠近八神和彦。他也一样气喘吁吁,倚靠在脚踏车上。发现到我后一吃力地笑了。
「好了,我赢了。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吧。」
我逼问后,八神和彦露出带着些许寂寥的笑容。
「当然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里袋,你还没发现到我是谁吗?」
「发现你是谁……?」
男子像在暗示什么般地把玩着头发……头发?既漆黑又有着弧度的……啊。
啊!
一道强光倏地照进眼中,让视野变作一片雪白。然而在一片雪白的景色当中,那家伙摇晃着脑袋,黑色卷发的轮廓不停晃动,逐一将白色侵蚀殆尽。
那头引人注目的独特卷发确实非常眼熟。
「玻璃……绫乃?」
在我说出这个同班同学名字的那一瞬间,无数的疑问在我心中瓦解消散。
*
如今我再一次质问存在于自己心底的答案。
世界上,是否存在着所谓的命运?
当祭殿的屋顶崩塌掉落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命运的尾巴一扫而过。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又那般凑巧地发生了意外呢?我只是受了轻伤,真知也只是胶带松开了,全身毫发无伤。虽然我不晓得这是否就是命运,但是——
有「某个东西」正看着这座岛屿,而且操纵着岛屿,为了让一切走在正确的轨道上。
而我意图抵抗,却失败了吗?
我已经……救不了真知了吗?
之后我就算再一次搭乘时光机将一切重头来过,是否无论尝试几次我都会失败,而真知也都会死去呢?不不不,给我等一下。
在本岛的高中上学时,我曾经领过一本学生手册。手册上长篇大论没完没了地写着本校的校规如何如何。但是,我一次也没有看过,也从来不曾刻意去遵守。换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才不管这世界上存在着什么定律。
那种狗屁规则,谁要遵守啊!
迎面吹来的狂风几乎要把我吹跑,但我还是走下坡道,前方就是宽广的、风雨交加的码头。几乎同一时间,另一道人影也自右边接近。身高与我同高的那家伙撑着伞,看似要连同伞一起被吹走般摇摇晃晃地走近。那家伙是——
「近雄!」
我不由得朝着那道人影放声大喊。风雨中近雄也听到了我的声音,转过头来。见到我没戴着太阳眼镜的真面目后,他不知所措地瞪大双眼。
我们两人在离防波堤有段距离的地方会合。为什么近雄会浑身湿透地出现在这种地方?但在近雄眼里,也觉得我的存在本身很不可思议吧。
但现在双方都没有时间好好说明。
因为应该要停在码头边的船只中少了一艘。
大脑里的血液跟着如瀑布般倾盆倒来的雨一同往下流。
「喂,这边!」
防波堤的尽头传来了咆哮声。我一边小心别被扑向陆地的海浪卷走,一边跑过去后,只见松平先生坐在那条木舟上。他身上穿着尺寸不合的深绿色雨衣,还戴上了帽子,与那条木舟一同剧烈地左摇右晃。我想被海浪卷走并拍打成稀巴烂,应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真知呢?」
「看样子是搭上船了呢。负责开船的是另一个小鬼头,他们好像还拿走了藏在灯塔里的行李。」
松平先生将手靠在额头上挡下雨珠,瞪着大海。在波涛汹涌的前方海面上,那艘画有鲨鱼图案的船只眼看着就快要翻覆。
「另一个小鬼?是近雄吗!」
「没错。是过去的我在开船。」
我大叫后,回答我的是站在身后的近雄。他的脸色苍白又僵硬。
被雨打湿的肩膀颤抖着,仿佛会就这样被水的重量压垮。
「距离现在大约一个星期前,真知跟我说她想要离家出走。我因为都会帮忙父亲的工作,知道怎么开船,也一直很想开开看,所以就答应她了。」
离家出走?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离家出走?是因为我介入的关系吗?
是因为他们吵架吵到一半被我阻止了吗?
这么说来,真知会死果然是我害的啰?
「————————!啊啊,可恶!真是蠢毙了!」
这个混帐!虽然很想揍他,但现在不是动手打人的时候了。一旦想开口说话,雨水就会灌进嘴里,伴随着像被树枝剌到般的力道和痛楚。不管怎么吐出,这些动作也只是不停重复,因此我吞下雨水,朝松平先生说:
「你没有阻止他们吗?」
「我没有赶上。绑架事件引发騒动后,我无法任意外出,所以慢了一步。」
「可恶!为什么偏偏挑这种时候!」
「就是因为现在天气不好吧。反过来看,在这种天气下码头边不会有半个人,就能不被任何人发现地发动船只了。」
「对吧?」松平先生伸长脖子看向近雄。近雄咬着嘴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但他的表情已经说出了答案。我啧了一声,看向松平先生。
「我一直在等你。你要追上去吧?」
「那还用说!可是要坐哪艘船?不能开其他船吗?」
我问近雄,而不是松平先生。近雄摇了摇头。
「没有钥匙的话就无法发动。过去的我是用从家里拿出来的钥匙,所以——」
「也就是说,只剩这条木舟了吗?喂喂喂!」
饶了我吧!尽管内心这么想,我还是跑向那条木舟。我先坐在码头边缘将脚往下垂放,再回应松平先生的招手,纵身一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是这样我才讨厌小鬼头嘛!」
我边怒吼边跳向木舟。然后回过头,朝呆仔在原地的大近雄比出中指。
「在我看来,你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鬼头喔。真是个不要命的家伙,居然想坐这种跟碎木片没两样的小船过去。」
松平先生嘀嘀咕略地发着牢骚,握好船桨。
「你会划吗?」
「逃到这座岛上的时候,我也是用手划船喔!」
松平先生像是挟带着当时的怒气般大声咆哮,用双手划动船桨,让木舟前进。松平先生来到这里以后,故事开始展开,而现在又引导着我。
「可是,追得上他们吗?对方好歹也是一艘船耶!」
「放心吧,你仔细看看。那条船早已经不再前进了。」
松平先生边说边咬着牙根操纵船桨。我照做定睛细看后,的确,船的大小一直没有改变,只是激烈地晃个不停。
「看来是海浪太大,无法顺利前进吧。而且,看样子也回不来。现在根本就是任由海浪宰割,只要巨浪一来,眨眼间就会翻船了。」
他以令人咬牙切齿的冷静分析着眼前的状况。这点这条木舟也一样吧!反而是我们更加危险。我紧紧攀住木舟边缘,绷紧身体以免被甩出去。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低头,而是紧盯着海上的那条船。
就在木舟彻底远离码头边的时候,我问松平先生:
「松平先生相信命运吗?」
「来到这里,又看到那两个小家伙坐上那艘船,也不得不信了吧?」
「说得也是呢。确实有某种事物在运作。」
那个事物的真面目就是命运吗?还是有着其他的名字呢?
「毕竟这里是神岛啊,正如其名是那个吧。」
「嗯啊,是神明呢。」
「哇哈哈哈哈!」
「呀哈哈哈哈!」
虽然发出了大笑声,我们两人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
最后以一句「无聊的神,去死吧!」作结。
松平先生操纵船只的技巧相当值得信赖。他就像切开浪滔滚滚的海面般逐渐逼近那条船。无所不能,但又有点异于常人的博士。
他的万能感毫无改变,昭告着为何我自以前起就如此仰慕这位博士。
接近到一定的距离后,松平先生放下船桨。
「看来没办法再继续接近了。」
他将手伸进雨衣里。这回他又想做什么?我在旁观望后,松平先生竟然拿出了钩绳。原来他将之前在缘廊上做好的钩绳藏在雨衣底下。
当时他说这是凡事小心为上的准备,表示他早已预料到这种状况了吗?
松平先生站在摇摇晃晃的木舟上,朝着船只抛出钩绳。但尖端的爪子被船身弹开,沉进了大海里。
「啧!早知道应该多加练习才对。」
松平先生露出苦笑,脸上满是汗水和雨水。他拉回钩绳,试着再度挑战。但就在他拉扯绳子的那一瞬间,木舟的摇晃与拉扯互相作用,松平先生往后翻滚,险些就这样滚出木舟外。他赶紧抛开钩绳捉住木舟的边缘,但现在也依然像是随时会扑进海里。
我本想上前协助松平先生起身,他却下达了其他指示:
「换你丢,快点!」
「我知道了!」
我遵照他的指示,捡起被他一把抛开的钩绳。要怎么利用这种道具钩住船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眼珠焦急得直打转。
「就照我刚才那样!」
于是我仿效方才松平先生的动作,掷出钩绳,而且非常幸运地够住了船身。钩绳就此固定不动。
好!我咬紧牙根,将钩住的绳子拉向自己,于是我们坐着的木舟就被拉向那条船。依重量来看,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但这样子正合我意。
我一口气缩短距离,在两艘船即将互相冲撞之前停下木舟。来到这里后,我放开钩绳,将脚踩在木舟的尾端上,准备爬上眼前这条船。回过头,发现松平先生已经回到了木舟的正中央。我将木舟交给松平先生后,移动至船上。
由于是艘小型船,,我很快就找到了那两个人。他们正紧攀在船中心的驾驶座上。
「你们两个,快点过来!」
听见我的声音后,两颗小脑袋瓜往上抬起。真知和近雄都一脸泫然欲泣地看着我。
「我来救你们了!」
我露出微笑。见到真知还活着,我感到松了口气,也感谢上苍。
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我才会回到过去。
我现在就去救你。
我伸长手。但缩成一团的真知只是不停发抖,身体动也不动。
她只是一味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
「真知!」
我强而有力地呼唤她的名字。拜托你,快点过来!我的脸庞因恳求和哀求而紧紧皱起。尽管如此,真知似乎是脚软无力,连站也站不起来。看不下去的近雄伸手推向真知的背部。原本是不停用手推,但到最后他直接用力往真知一撞。
我抱住弹飞过来的真知。她湿润的眼眶尽管充满恐惧,还是看向我。
「已经没事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真知紧捉着我的衣服,将小脸埋在我的肩膀上。
我也不想再放开你。
我边抱着真知,边看向近雄。由于推了真知一把,近雄因反作用力滚进了船只驾驶座深处。
「近雄!你也快点过来!」
「嗯……嗯!」
近雄往前扑倒,四肢着地,就这样移动手脚往我这边靠近。这样移动的话应该比较安全。「很好!」我边为他加油打气,边努力伸长手。小近雄也伸长了右手,拼命想捉住我的手。
由于抱着真知,我无法完全伸长手臂,但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是慢慢缩短,近雄与我的手指互相交错。「只差一点了!」我大喊,近雄也精神奕奕地回应:「好的!」然后他试着跳跃,试图一口气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的作法奏效了,只见近雄无限地朝我们接近,打算捉住我的手。
就在我与近雄如同缝合一般,将要连接在一起的那一瞬间——
「啊。」
忽然间,世界天旋地转。
遭到巨浪猛力拍打的船身向上仰起,倾斜成了月牙的形状。
站在船上的双脚失去了立足点后,我与船一同飞进空中。在半空中胡乱踢蹬的脚踢到了船身上的鲨鱼图案后,我飞往了其他方向,也因此与翻覆的船只拉开了一段距离。我抱着真知,朝着与船只及木舟不同的方向掉进海面。
这种情况下我也无法确认小近雄的安危,就在即将被抛进海里的那一刹那,脱离船身的钩绳尖端掠过我的眼前。我下意识伸出右手捉住钩绳,钩爪顿时剌进了泡得柔软的指尖里。
下一秒,我的后背撞向海面。
海水迅速入侵至我的嘴角和耳朵。这阵坠落的冲击使得我险些松开手腕,我慌忙使力,抱紧真知。在污浊的海水中我难以完全张开眼睛,但就算张开了,也分不清楚上下左右。身体任凭海浪摆布,呈螺旋状旋转。眨眼间我就无法呼吸,痛苦得在水中呻吟,也因此海水入侵至体内,引发了呼吸困难此种恶性循环。真知吐出的泡沬抚过我的脸颊后消失在他方。
再这样下去,我会和真知一起溺死!
意识也开始逐渐远离,但右手前端的某样东西勉强维持住了我的意识。
是钩绳的钩爪。无论波浪怎么猛烈地拍打我的身体,钩爪却剌进了肉里直至骨髓,没有松开。只有右手像被固定住了般毫不摇动,但关节也因此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传来阵阵难以言喻的剧痛。这阵剧痛使我免于昏迷,但也无法自肺部进水的痛苦中得到解放。我仿佛吞下了一整条大蛇,直到喉咙和嘴巴都充满了海水。在无法做好心理准备的状态下,死亡这个念头好几次闪过脑海,让我保持清醒,意识却断断续续地,犹如即将没电的电灯泡般重复着明灭闪烁。
但是,就在连窒息的痛苦也快要远去的下一秒,所有感觉一同被拉回。
有人连同血肉一起我的右手。就如同微弱的光芒自上空洒落下来般,这阵痛楚使我的眼皮深处迸出了火花。意识重新苏醒,我也恢复了平衡感。
拉扯的力量逐渐增强,将我与真知一口气拉出海面。脸部一离开海面后,身体就自动地开始排出海水。就像排泄般,海水不断自口鼻流出,眼泪也停不下来。我们一边呕吐,一边以钩绳为衔接点被拉了过去。
身体游过海面后,由于对方完全没有减轻力道,我们猛力撞上了木舟侧边的船身。然后一只闷热却又无比可靠的掌心捉住了我的手腕。
松平先生就在我含泪的眼睛前方。
将我和真知拉上木舟后,松平先生眯起双眼带着笑容迎接我。
「我收回前言。可以倒霉到这种地步,你很适合当男主角喔。」
我像是吐血般嘴角挂着海水,不正经地回以傻笑,但又马上收起。
「……近雄呢?」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后,松平先生摇了摇头。
「很遗憾。他刚好被翻覆的船只压在下面,然后就……」
他语气平淡地向我报告,同时试着拔出剌进我指尖里的够爪。硬是拔出钩爪后,我像被人踩住的猫一般发出了难听的哀嚎。因为比起疼痛,那种钩爪被人从肉的内侧拔出时的触感更引发了我生理上的厌恶感。
真知似乎也恢复了意识,「呕、呕……」地吐着海水。但是,这是她活着的证明。她还活着。在船只翻覆之后,真知依然像现在这样活了下来。
双眼顿时因眼泪和光芒而感到晕眩,就连近雄的死也变得朦胧模糊。
「要吐是没关系,但要牢牢抓紧喔。在上岸之前都还不能松懈。」
松平先生抛开钩绳,转而划起船桨。大概是因为咬牙咬得太过用力,牙龈都出血了,松平先生的嘴角泛着红色的液体。无论雨水怎么冲刷,颜色的浓度都没有变淡,甚至往外扩散,顺着雨水滑过他的下巴。
「假使真有所谓的命运,大概就是这样的定律吧。」
「怎样的定律?」
「真知活下来的话,近雄就会死。近雄活下来的话,真知就会死。说不定不论怎么改变算式中的数字,得出的答案都得是同一个数字才行。」
身为一个科学家,松平先生不带半点感情地陈述他对于近雄死亡的看法。
听完后,我回过头。先前应该还浮在海面上的船只已变成了海里的碎藻消失无踪,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近雄的身体也没有浮上来,存在的痕迹被彻底抹除。
我们所搭乘的这条木舟,仿佛正逃离横亘于眼前的黄泉冥途。
放着真知与近雄的天枰。只要拿起其中一方,另一方就会落进某种事物的掌心中。
既然如此,我——会选择真知。
像要展现我坚定的决心一般,我抱紧了冷得发抖的真知。
*
「总而言之,真是抱歉啊。」
从过去返回现代之际,松平贵弘这么说了。
而我也还记得尼亚回答时的表情。
尼亚直到最后都带着笑容。
「我很开心喔。因为又能再次见到英雄。」
*
「绫乃,你一直是我的憧憬。」
大近雄边说边擦着湿漉漉的头。我答不上话来,脸庞低垂。
我本想握紧拳头,但只是简单缠上绷带的右手却痛得难以忍受。
九死一生地回到码头后,我们强行闯进附近的商店。外头不仅风雨交加,我又抱着险些溺毙、十分衰弱的真知,身为老板的老婆婆应该也愿意收容我们吧。如今在商店中、铺着榻榻米的住家空间里,我与近雄正面对面地坐着。松平先生已经前往真知家通知她的父母,真知则躺在老婆婆铺的被褥上睡得很沉。
直到我们回来时,大近雄都一直站在码头上。到了现在,他也完全没提起为何过去的自己没有搭上木舟。一开始我们先语气平淡地说明了各自的情况后,这时近雄忽然说我是他的憧憬。
「那时候你从悬崖上跳下来,英姿飒爽地出现,会崇拜这样的英雄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怎么,你不是记不太得了吗?」
「那是在掩饰害羞啦,其实我全都记得。包括你打了我这件事在内。」
「哎呀呀。」
我困窘地笑了。近雄也跟着轻笑出声,深色的茶发左右摇晃。
等到他的笑声止息之后,我直接切入正题,向他道歉:
「对不起。这次没能救到你。」
「没关系。」近雄平静地摇头。
「既然你原本是九年后的人,表示我其实应该早在溺水的那一天就死了吧?因为你救了我,我才能活到九年之后。对吧?」
近雄说着,没有半句怨言。
「也许是吧……这么说来,那九年前的今天,你是怎么获救的?就是在你搭上船之后。」
「啊,嗯。说获救并不正确,因为我并没有坐上去。」
什么?我看向近雄的眼睛。近雄回想似地吸了一口气,顺势露出微笑。
「因为两个星期前我才在海里溺水啊。一想起那件事,我就害怕得不敢搭上船。而真知也知道怎么开船,所以就一个人坐上去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获救了……可是,这次是为什么?」
近雄捏起下嘴唇拉扯着,边盯着内侧的嘴唇,边眯起眼睛。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大概是因为真知一直催促过去的我吧。一直说:『没时间了!快点!』之类的,然后我就被赶鸭子上架了。因为九年前她并没有那么着急。」
「……是因为……我的关系吗?」
都是因为我软禁了真知,时间才会迫在眉睫,近雄才会——
近雄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持续拉着嘴唇。
「可是,你……过去的你死了……现在的你是?」
「大概是残像那一类的吧。虽然不晓得是怎样的存在,但我想不久之后就会消失。一旦回到未来,百分之百会消失吧。」
我就是知道——近雄呢喃地补上这一句后,我总觉得他的轮靡变淡了。
「我可以搭时光机重新来过,或是——」
「不了。你可以不用救我。反正我原本就是已经死掉的人。」
「……可是——」
「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什么理由?」
这时近雄语塞,闭上眼睛不发一语。
我安静地等着近雄再次开口。
近雄再一次张开双眼时,脸上带着蕴含落寞的微笑。
「如果我还活着,明年美住就会无法走路。」
「美住?是里袋吗?」
我回想起了她坐在轮椅上的模样。
「嗯。我们两个人一起参加自行车竞赛的时候,那家伙摔倒了。然后我的脚踏车就从后面追撞上去,所以她才……可是,只要我不在,美住就不会发生意外。」
「……………………………………」
也许是这样没错。正如同我拔掉了田里的石头,外婆的未来跟着改变了一样。
但是,这样子近雄就心满意足了吗?
「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啊。我也不想死……可是,真不可思议呢,我也总觉得非得接受自己的死亡不可。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某种东西掌管着所有生物的生死,一定是它发挥了作用吧。为了让我能够死去。」
近雄这番话听起来非常真诚,身上既沉稳又虚幻的氛围没有丝毫紊乱。就像没了脉搏的心电图般,近雄身上失去了起伏。纵使从旁看去,也倍感凄凉。
我忍受不了这种气氛,心想至少当作是饯别的心意,于是问他:
「我想,我总有天会遇见回到未来的里袋,那时她也会知道你死了吧……你有什么话想托我转达吗?」
听我这么说,近雄环抱手臂,眼神游移了一阵子后,最后这么说了。
他的眼神并未看着我,像正看着不在这里的里袋。
「小咪,对不起。可是,谢谢你。」
最一开始的道歉很平静,但最后道谢的时候,近雄的嗓音开始颤抖。
小咪……是里袋的外号吧。
「我知道了。遇见她后,我一定第一句话就告诉她。」
「连一句开场白也没有?要是她瞪你可别怪我喔。」
近雄虚弱地笑了。然后我们自然而然地互相握手。
「你可以再答应我一件事吗?」
「多少件都没问题。」
「美住回到未来之后,我想她大概不敢坐上脚踏车吧。因为意外的记忆会束缚住她,我希望你能帮她克服这个障碍。」
真是困难的要求。但我还是点头答应。
「谢谢你。」
近雄向我道谢。明明……明天他就要死了啊。这家伙,该怎么说他好呢……
「我说你啊……」
「嗯?」
「……真是个笨蛋耶。」
我看着他的脸。隔了一秒之后,近雄绽开真心的笑容。
「同班同学大家都是这样吧?」
「这倒是真的。」
这一次,我们两人打从心底笑得开怀。
笑了一会儿后,近雄惊觉地抬起头。
「对了。美住还在等我,我得快点回去才行。」
即便是这种时候依然担心里袋,近雄站了起来。未干的湿发和衣服的袖子看起来沉甸甸的,他穿上鞋子。走到外面后,又会被雨水打湿吧。
我跟在他后头,一路送他到商店门口。
途中,我忽然问向近雄。
「你有什么外号吗?」
「咦?大家都叫我尼亚。」
「……是嘛。真像是猫咪的叫声呢。」
我说,于是近雄模仿猫咪叫了一声。
真是一点也不像。
打开商店的大门后,雨水马上迎面扑来。
近雄踩在落着点点雨珠的地板上。
「英雄谢谢你。我真的很开心。」
近雄头也不回,最后留下这一句话后,消失在雨中。
让他走真的好吗?
我不能再为他做点其他的事了吗?
但不管怎么烦恼,我都想不出答案来。
接着正好与近雄互相交错,真知的父母吵吵闹闹地冲进商店。后头还附带着跟屁虫。是松平先生和过去的我。
真知的父母光着脚丫冲上铺有榻榻米的房间,抱着真知痛哭。我感受着身后这阵喧嚣,朝过去的我招了招手。过去的我蹦蹦跳着确认真知的安危后,才朝我走过来。
我无视于那家伙用「干嘛啦?」的眼神看我,无预警地直接切入重点。
「听好啰,你一定要保护好真知。」
过去的我顿时手足无措,但一瞬过后,他就撑大鼻孔点了点头。
「嗯!」
「你能答应我吗?」
「可以!」
过去的我边吸着鼻子,边重重地点了下头。
「很好!」
我赞扬他的决心,用力摸了摸他的脑袋。
过去的我显得很难为情,但还是任由我摸着他的头。
说完之后,我不着痕迹地与听见真知平安无事而赶来这里的家人及过去的自己拉开距离。察觉到我的行动后,松平先生走了过来,悄声问道:
「你的手指没事吧?」
「还可以啦。」
「那就好。绑架那件事,基本上我帮你搪塞过去了,之后就看真知怎么作证了。不过,她应该不会说你坏话吧。对你,想必还是感激比较多。」
「是嘛。」
「还有,时光机明天就可以坐了喔,你要和他们一起回去吧?」
「……关于这件事呢……博士,我不会回到未来喔。」
「什么?」
松平先生紧磨起眉头。我仿效近雄的表情笑着,向他宣告:
「我要留在这座岛上,这个时代,然后守护着真知活下去。」
道是打从我再一次返回过去时就已经决定好的事。
不晓得真知会不会又在某一天某个地方遇到危险。可是,我不想届时又搭乘时光机回来。我不希望再出现近雄那样的受害者了。
「这样好吗?我是不知道过去的你会怎么样,但你自己可不能跟真知搞在一起喔。」
真是粗俗又浅显易懂的说法呢。我夹杂着苦笑说:「就算这样也没关系。」
松平先生好一半晌都板着一张脸,但最后豪爽地露齿一笑。
「……算啦。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了,那也无所谓。」
「嗯。从今天起,我会成为真正的八神和彦活下去。」
「那么,我就任命你为神明辅佐代理人吧!」
你有权力决定这种事吗?原来松平先生是神明啊?
「过年之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岛。因为要是继续待在这里,又做出了时光机,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是吗?我会很寂寞呢。」
「放心吧,我预计每星期会写一封信。」
请不要擅自决定。我在心里吐槽,却还是不由得笑了出来。
通信的对象是个身材魁梧的大叔,这样也很有趣呢。
「总之我先告辞了,我要回家睡觉。」
「我也是这么打算……啊,松平先生。」
我叫住正准备离开商店的松平先生。他将那张困倦的脸转过来后,我抬起右手,挥了挥血肉险些被削下来的手指,然后翰躬致谢。
「这回又多亏了你的帮助,谢谢你。」
「没什么啦,因为我们是挚友啊。」
松平先生大剌剌地咧嘴笑着,挥了挥手后冲进雨中。
紧接着传来了被雨水打中时的「咕啊啊啊啊啊——」叫声,真有松平先生的风格。无法彻底耍帅,却又不忘耍帅。
虽然近雄说我是英雄,但松平先生更配得上这个称号吧。
「……那么。」
我成了只身一人下一秒,肩膀忽然变轻,疲惫相对地蔓延至全身。
这么多事情,总算结束了。虽然不是完美的结果,但彻底结束了。
残留在心底的痛楚和极救了真知的成就感,让我感到窒息。
我沉浸在幸福的氛围里,甩了甩像是因缺氧而浑浑噩噩的脑袋,倒在商店的地板上。
若是就这样闭上眼睛,一秒后我就会睡着。为了将那一秒再稍微往后推延些,我撑起微肿的眼皮。
就在过去的我探出小脑袋瓜看向我后,我咧开嘴角闭上眼睛。
尔后,我将一边思慕着她,一边迎接天清气朗的明日。
*
「你终于发现了吗?」
以往应该曾是同班同学的男子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往昔的同班同学如今比我年长了八、九岁,就站在我面前。面对这样的矛盾,我马上就猜到了原由。因为他违反常理地进行了时光旅行。
而既然对方是玻璃绫乃,就连他的目的我也大致想像得到。
「你回到过去之后,就一直——」
「没错。就一直留在这座岛上。」
玻璃绫乃点头承认。他边用手指把玩着从未变过的一头卷发,边眺望远方似地转向身后。视线前方是和我同年的玻璃绫乃,以及那名女子。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考虑到那名女子待在玻璃绫乃的身边,以及两人之间亲密的氛围,对方的真面目自然而然地浮上了我的脑海。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那名女子的名字是——
「我想保护真知,以免她再一次死去。」
「真知……井上真理。」
那名女子本该在九年前就过世了。然而,却活着出现在这里。
是玻璃绫乃推动了过去,改变了历史。
「我一直守护着她。过去是,未来也是。」
玻璃绫乃像是不想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般,很快别开了目光,调整了脸上的太阳眼镜,让人再也看不见他的双眼。仿佛想隔绝掉我的视线。
「你之所以回到过去,是为了救井上……救真知吧?」
「嗯。」
那么,既然你能那么随心所欲地前往过去——
「为什么你没有顺便救尼亚?」
「因为近雄接受了这个结果。」
「为什么!」
我又问了一次。第二次不再颤抖,成了尖锐的悲鸣。
「近雄活着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无法走路。所以他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听见玻璃绫乃这么说,我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仿佛忽然崩毁。
尼亜也察觉到了这件事。
我知道那家伙一直为此感到自责。不管是他的道歉——
还是他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说过的话。
他说:「我想我明白了我们为何会来到这里。」
我的脑袋猛然沸腾。别开玩笑了!我心中对不在眼前的尼亚燃起了熊熊怒火。我冲上前揪起玻璃绫乃。尽管周遭的人都看着我们,我才管不了那么多!
见玻璃绫乃想要别开目光,我拉起他的衣领,怒声咆哮:
「你们凭什么自作主张!」
「………………………………」
「比起双脚,我更想要尼亚活着!」
「……真的吗?」
玻璃绫乃的冰冷嗓音将我从头至脚贯穿,手肘以上全都僵硬冻结,连捉着衣领的指尖也没了力气。我松开手后,玻璃绫乃拉整凌乱的衣服。
「能够走路的幸福呢?骑脚踏车加速的喜悦呢?这些全都微不足道吗?」
他的态度就像看穿了我的内心一般,每一句话都教人火大。
你又了解我多少了?我真想这么问他。
但是,那些剌进心头的话语却又全是真理,每一句话都让我无法辩驳。
我很清楚,清楚得心都痛了。更透过肌肤理解到了能感受到痛楚的这种幸福。
我也承认自己确实陶醉在骑着脚踏车加速的快感中。
……可是。
如果我要求玻璃绫乃让我揍他,他不会拒绝。
他肯定会默不作声地任我拳打脚踢吧。我试着揍他一拳后,他没有任何抵抗。他只是按着快要掉下去的太阳眼镜,没去理会挨揍后变得红肿的脸颊。周遭的喧哗声如同海浪般一波波袭来。我推开多管闲事地走出来、想当和事佬的前田小姐的父亲,狠狠瞪向玻璃绫乃。
同时缓缓地松开紧握的拳头。
玻璃绫乃没有罪。
我只是无法原谅更加难以抗衡的其他事物。
「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
玻璃绫乃瞥了我一眼,沉默不语,催促着我继续说下去。
「如果是你,真知和自己的双脚,你会选哪一个?」
「我会毫不犹豫地选真知吧。」
玻璃绫乃没有一丝迟疑地断然说道。
中带有不愿一切的坚毅,促使我下定决心。
这时我明白了——我和你也是同一种人。
「谢谢你。」朝玻璃绫乃丢下这句话后,我离开现场。
跳上脚踏车之后,我可以感觉到「那个」在肌肤底下猛烈爆发。
就像第二颗心脏一样,正确切无疑地跳动着。产生心跳的那道感受让我的呼吸变得紊乱。
我决定了。
就像你无法接受真知的死亡一样。
我也绝不会接受尼亚的死亡。
跑离码头前方的我仿佛超越了时间,一回过神,我就抵达了前田小姐的家门前,然后紧急煞车。我没有事先告知一声就冲进前田小姐家里,从玄关走上走廊。一直线地往前走后,记得尽头就是松平贵弘住过的房间。我直接阆入。由于大力打开门,大量尘埃往上飞舞,我边吸着灰尘边在成为置物间的这间房里展开搜索。前田小姐说过,松平贵弘连房间也没整理就逃跑了。
既然如此。
我翻箱倒柜,搞破坏似地用力拉出桌子的抽屉,完全不打算收拾善后,家具一个个发出了悲鸣。简直就像遭遇了局部性台风般,前田家变得乱七八糟。
同时,我心中有股热意逐渐复苏。是被玻璃绫乃夺走的,对先前那个希望产生的热意。我再也无法呆站在原地不动,无论怎么活动身体,沸腾的脑袋都无法逃离那股冲动。就在我对目标以外的事物产生若有似无的兴趣时,我找到了那样东西。
那东西就夹在桌子与墙壁之间。是一张忘了丢弃的纸。
那张纸不只泛黄,甚至变成了赤铜色,表面上画着奇怪机器的草图。上头还划着圈圈,写了好几条注意事项。我看得一头雾水。背面似乎也有图案,因此我翻过来,只见背面画着更加难以理解的机器剖面图。
我聚精会神地看向注意事项。
然后,看见了一行让我的汗水为之凝结的文字。
次元转移装置(暂定)。
上头确实以松平贵弘特有的歪七扭八笔迹写下了这一行字。
那家伙如此命名的这个机器有什么功用?
不用想也知道。这就是搭载在时光机上的那个机器。
我跪在房间正中央,脸颊抽搐抖动。
是基于狂喜。同时脑袋里充斥着几乎令人发狂的热意。
没被松平贵弘丢掉的、仅只一张的笔记。这将是我最后的希望。
如今,一切还是未知数。但是,我还有很多时间。
直到我生命到达尽头之前,我还有好几十年的时间。
为了不被玻璃绫乃发现,我必须小心谨慎,并倾注我所有的心血。我要让他明白。
不管要花上几年,还是几十年。
我才不要永远地遗忘。
明日,我仍要与他相恋!
D.S.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既苦涩又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我咽下那股滋味后,连同脚踏车一起后退,缓慢地离开悬崖。
虽然我在本岛看过了各式各样的海,但果然还是岛上海的气味最让人熟悉。每当我踢着地面往后退,脚踏车的前轮就会「喀啦喀啦」地发出偌大的声响。至今我一直将就地骑着松平先生转让给我的中古脚踏车,但看来它也快到达极限了。
自小岛南边的海岬折回后,我漫无目的地踩下脚踏车。十月,下周又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正好到了第九年的那一天,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特别、无比耀眼。苦涩与后悔,和照射在曾迎接过这一天的我身上的强烈日光互相融合,我可以感觉到喉嗛里有种烧焦的气味。
往公墓的途中,我遇到了「我」与真知。九年来平安长大成人的那两个人正共乘一辆脚踏车,在岛上四处乱跑。两人并未特别注意到我,与我擦身而过后骑向了远方。
我转过身,眯起眼,在悔恨与欣喜交加的心情中目送他们的背影。
未坐在轮椅上的真知;骑着脚踏车、没有上大学的我。恐怕无论在何种时光洪流中,我所期望的世界都会与脚踏车的车轮一同旋转。
一直守护至今的那份幸福,今天也依然不留一丝余韵地逐渐远去。
在公墓上完香后,我预计到外婆的草庵帮忙田里的工作。外婆似乎隐约察觉到了我的真面目,但只要真正的孙子还在,无论怎么寻思,她也不会承认。
没有任何人会将我和时光洪流划上等号。
这是个我紧紧握住了原本会失去的所有事物的世界。
「客观地」接受这项事实,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我边努力抛开杂念边骑着脚踏车时,又有其他人自前方走来。
里袋和一位不认识的老婆婆将视线朝我望来。
……下周,她应该就会「回来」了。
届时我该表现出什么反应呢?我必须做好觉悟才行。
老婆婆跟在里袋身边,走在路上。我没有撇开脸,与她们错身而过。我笔直地看着前方,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里袋脸上是什么表情。
然后就在错身而过后又前进了几公尺时,我忽然心生疑惑。
里袋的家人中有那样一位老婆婆吗?
而老婆婆手上的邮件包裹和外观非常眼熟。
我仿佛遇到了幽灵般背脊倏地冻结。我急忙回过头去,但从老婆婆的背影实在无法看出她是谁。过了不久,她们两人消失在远方的道路上。
不安笼罩住我,将我紧紧束起,逼我吐出呼吸。这九年来,我始终一直害怕着故事会不会其实尚未结束?
而现在是第一次的九年吗?
如果其实是某个来自未来的人介入后所产生的、第二次的九年呢?
令人发寒的想像接二连三地创造出了「如果」。
如果那个老婆婆是里袋未来的模样?
如果她的执念与仇恨自遥远的那端来到这里的话?
……如果下周的那一天,发生了某些事情的话。
我必须再一次战斗才行。再一次与松平先生一同化作时空的旅人。
无论何时,都只为她。
我怀抱着这样的决心,但同时仍祈祷着我的愿望能够实现。
如今已不需要有更多的故事。
我面向前方,朝呈现出浩瀚景色的大海祈求。希望世界能像车轮一样遵循正轨,不停转动。希望我的故事,能就此划下句点。
后记
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我一直很想说看看这句话,然后让人心服口服。
我经常纳闷地想:「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这并不是那种「身为小说家所以这样那样如此这般」这种思想类的问题,只是很单纯地疑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老实说,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变成小说家的过程。真是头疼呢。
总之就是这样,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大概会是今年最后一次打招呼。感谢各位读者购买本书,明年也请多多指教。
那么,这本书是下集。这回又追加了里袋、林田和井上三个名字。我想应该有读者发现到了,这部小说里的登场人物除了一个名字以外,其余都与《课长バカ一代》里的角色同名。就算记问我:「为什么?」我也只能说当然是因为我喜欢这部漫画啊。这部漫画真的很好看。尤其是第集到第二集中间非常精彩。
那么再说到名字,关于外号,真知(Machi是来自《回到未来》里的马提(Marty);尼亚,则是来自「尼尔」。就算问我:「为什么是尼尔?」我也只能说那当然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嘛。我最喜欢B结局(注指PS3游戏《NieR Replicant》,男主角名为尼尔。满足特定的条件后,会看到A~D四种结局。)了!
另外,本书的舞台是以实际存在的岛屿作为参考,但书中的描写终究只是虚构的故事。建筑物的配置、设施的数量和民宿的有无等等,完全与现实中的小岛不一样。嗯,换言之就是虚构的小岛。现实中的小岛并不像书中的小岛一样穷乡僻壤,什么也没有,所以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一次看看唷。
入间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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