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神之本质的存在,他们由最纯净的圣灵构成身体,背生洁白的羽翼,身穿雪白的长袍,全身发着微光。他们伫立在神的两侧,关注着人们的行为、思想。他们爱着人类,凝视着人类,守护着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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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光华笼罩的云中大殿,一个小女孩坐在那似乎是玉石雕砌的台阶上,双手托着脸,静静地看着上空那薄薄的乳白色雾气。站在台阶最高处的,是一个面相和蔼的年轻人。他的身上披着素白的长袍,但仅仅是长袍而已,笼罩的霞光却让这本该朴素的形象变得华贵起来。除了那得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外,他的身后还有不属于人类的东西——羽翼。白色的羽翼从背后生长而出,洁白的羽毛如无垢的雪花。他低头看着台阶上的女孩,默默地站立着,如同石刻的守护者。
“天使先生。”
女孩柔软的脖子稍微扭动了一下,让她能看到身后的守护者。
“天堂真的是这样嘛?”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半跪下来,用手搂住女孩,笼罩在他身上的光华逐渐将女孩也笼罩在其中。透过那薄薄的光幕,整个白色殿堂一下变得色彩缤纷起来。女孩的眼睛根本无法接受那过于纷繁的世界,闪烁的光芒让她的思维几乎停止。
如果说美丽的事物会让人看得忘了呼吸的话,女孩现在已经窒息而死了,而且她也确实 感到呼吸困难。她感到胸口无法正常起伏了,似乎有什么掐住了她的脖子。痛苦和泪水同时蔓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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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呼——”
大口喘气着,她从梦中醒来。掀开被子坐在床上,她发现自己的睡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为什么每次梦境到最后都会变成噩梦呢?
她搔搔头,无法对自己的梦进行过多的解读,这只有街边摆摊的“解梦师”才会去干这种无聊的事情。
不过也好,只有这样的噩梦自己才能记住吧。听说好梦都会很快忘记呢。
抱着这样自我安慰的想法,她理了理因为不习惯戴睡帽而乱糟糟的长发。随手抓起床边的外套披在身上,她小心翼翼地把双脚放在地上。
从窗上破洞吹进来深秋的冷风,湿凉的睡衣让她颤抖了一下。拉了拉外套,抚平睡衣的褶皱,她轻轻地走出房间。没有留下任何脚步声,略微湿润的赤脚在木质地板上缓缓移动。
凭着感觉,她知道就要下楼了,所以她显得格外小心,用小脚试探了两下。
“嘎吱——”
似乎不大牢靠的楼梯发出压抑的声音。
“安吉拉?”
一楼的大厅中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所以她轻声回应了。
“要下楼应该叫我啊。”
男人的声音离楼梯更近了。
“总是麻烦叔叔不好……爸爸说过一切要靠自己……”
她用力扶着楼梯的护栏,一步步地向楼下走去。
“嘎吱——嘎吱——”
楼梯的声音慢慢在黑暗中回响,男人的声音没有再度传来。但是她知道,在楼梯的底部,一定有人在迎接她,但是——她看不清。
离开楼梯的阴影,映入眼睛的就是大厅那发黄的油灯。一只大手轻轻牵住她的小手,粗糙的皮肤与细腻的皮肤轻轻接触,将体温传递给彼此。
男人牵着她到餐桌旁坐下,转身到碗橱拿出一个盛满白色液体的玻璃瓶。
“又做噩梦了吗?”
男人用熟练的手法将牛奶倒进杯子中。
“嗯。”
看着面前模糊的影子,她大约可以猜到那是杯子,因为她听到了杯子与桌面的撞击声。
她并不是盲人,但是她的视力和盲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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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视。”
医生当初是这么诊断的。无法看到太远的东西,一切都朦朦胧胧,即使是面前的茶杯都无法看到清晰的形态,只能依靠手去感觉。
“羡慕你啊,就像生活在天堂一样。”
小伙伴曾经这么说过,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虽然伙伴们读的童话中总是将天堂形容得如何的缥缈,如何的朦胧,她无法体会朦胧的美感,她希望用自己的双眼真正看到天堂的每一棵树木、每一颗石子。
“天使会满足你的愿望的哦,他们看着地上的每一个人,好孩子也能看到天使哟。”
叔叔每天睡前都会给她讲童话,“天使有着雪白雪白的翅膀,他们用那翅膀从天堂啊~呼的一声飞下来,然后带着进入梦乡的好孩子呼的一声再回到天堂。天亮了又把她们舒舒服服地送回来。”
所以好孩子做梦就会梦到天使吗?
她每次都抱着这个疑问入睡。
但是梦的结局却从来没有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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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好耀眼。”
她放下杯子,低声喃喃道。
“噢,是么。”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随口回答,他知道她说的不是油灯。这样的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两年前开始,她一直断断续续地做着这样的梦——看到耀眼的霞光而无法呼吸。
大概是两年前她看到的东西印象太深刻了吧,虽然已经忘记了,但是眼睛依然留有那个无可抹消的印记。
“我去烧点水,你洗个澡吧,注意不要着凉了。”
男人离开了大厅,把她独自留在桌旁。
杯子在手无意识的动作下转动着,杯中的牛奶泛起层层涟漪。
她没有两年前的一段记忆,她不记得当时自己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以后,自己就从家里被接到现在这个叔叔的家中。在这个家的生活并不算苦,只是看不清东西的生活让她感到不安。叔叔是个很会关心人的好人,总是显得很和蔼,很亲切。所以她更不忍心总是打扰叔叔,尽可能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
如果我能看到……
就算这么期望,现实也不一定能如愿。只有在梦中,她才能重温那种清晰的感觉,才能去感受世界的真实模样。
两年前的世界和现在的世界完全不同,到底处在分界点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存在?
看了看朦胧的大厅,她大约能猜出哪边是通往澡房的路。
沿着昏暗的走廊,她小心翼翼地往热气传来的方向走去。扑面而来的水汽让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蒸笼一般。只有在洗澡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也只有在洗澡的时候,自己过去的映象和现在的映象是吻合的。
“安吉拉,正好,水已经热了。”
“谢谢叔叔。”
她点点头,慢慢走进澡房。
这个家里大部分设施很简单,包括澡房也是。仅仅只是一块木板从厨房中分离出来的隔间,以及一个冒着雾气的大桶。她用轻柔的动作脱下睡衣,折叠好放在洗衣筐中。虽然叔叔说,反正洗的时候也是要弄乱的,一开始就不需要折。不过她仅仅只是习惯了折衣服的行为罢了,并没有考虑太多。
她从小木梯爬入木桶,将因为汗渍而显得有些黏呼呼的皮肤一寸寸地浸入热水中。这样的舒适感让她感到非常温馨,就像幼儿时期母亲给自己洗澡的情形一样。泡在水里,似乎自己身体也变轻了,思绪也飘上了云霄,飞往期望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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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传说从来就没有固定的版本。安吉拉一直很好奇在讲述天堂样子的人们是如何了解到天堂的模样的。
是梦吗?还是天使带他们上过天堂?
记得有个关于天堂的童话。那是一个描绘得非常美丽的天堂,但是不能用眼睛看,只能用心去看,只要睁开眼睛,就会被天使赶出天堂。
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的美丽天堂,睁开眼睛会不会更美呢?安吉拉一直想知道。
她弓起身子,把半张脸埋进水中,嘴巴轻轻吐出一串小泡泡。悠闲地闭上眼睛,安吉拉享受着这短暂的宁静。
轻轻的——
露在水面的背上传来柔软的触感,那搔痒感透过皮肤触动了安吉拉敏感的神经。
轻轻的——
什么东西划过她的鼻头,轻轻落在平静的水面上,荡起小小的波纹。
安吉拉有些不情愿地动了动泡在水中的身体,伸手摸了摸背上那不停扒搔的小东西。
这是——
安吉拉睁开眼,金色的瞳孔盯着手里那片雪白的羽毛。
羽毛如同玉石雕刻一般晶莹剔透,如同荧粉的纹路在羽毛上流淌。但是这还不是最让安吉拉感到奇异的,这羽毛——竟然如此清晰,清晰到可以分辨那细碎的边缘。
“这是什么?”
安吉拉不由得小声询问。但是没有人来回答她,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羽毛从上空飘落。
感谢晴的二次方的插画(果然让别人画比较好玩~)
安吉拉抬起头,在模糊的世界中,有无数的清晰的羽毛在飞舞,在飘荡,那层层叠叠的白色精灵将朦胧的世界完全笼罩,不留一点缝隙。羽毛铺满了澡房的地面,也铺满了水面。
看着面前那由羽毛勾勒的木桶轮廓,安吉拉从心底感受到一份神奇的幸福感。
一双洁白的脚丫轻盈地落在了羽毛上,那本身就像是羽毛飘落般毫无失坠感。
“你是……天使嘛?”
安吉拉看着面前的人问。
朦胧的世界中只有羽毛和他是清晰的,似乎这个世界只有他是真实的。他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和安吉拉差不多大,长着秀丽的面容和飘逸的金色长发,素白的长袍后延伸出巨大的雪白羽翼。和童话中的稍微有些不同,他的身上并没有神圣的霞光,一切都清晰地呈现在安吉拉面前。
“我是天使泰斯提尔。”
他用还显得稚嫩的童声宣告,“我是来取回我的眼睛的。”
长着白色羽翼的少年睁开了那双紧闭的双眼,灰色的瞳孔无神地看着安吉拉。
“你的……眼睛?”
比较起自己正在洗澡被人看到一事,安吉拉更在意泰斯提尔的目的。
少年平举自己白皙修长的手臂,如同玉石雕琢的手指逐渐逼近安吉拉的双眼。安吉拉看着越来越近的手,没有任何抵抗。
“请你告诉我,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手忽然停住了。对于安吉拉平静地问出这样的问题,泰斯提尔忽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是已经看了两年了吗?”
泰斯提尔用孩子特有的别扭语气说。
“我看到的只是一片朦胧。”
安吉拉实话实说,“世界的一切都比不是你来得清晰。请告诉我,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天堂……又是怎样的?”
面对安吉拉渴望的眼神,泰斯提尔空虚的瞳孔中出现了闪烁的光芒。他撇过头,仿佛保护自己般用羽翼笼罩住身体。
“你看到的,就是这个世界。”
从羽毛的后面传来泰斯提尔的咕哝声。
“啊?”
“两年前,你也向我提出这个问题。”
“两年前?”
安吉拉呆愣了一下,她碰巧失去了两年前一段时间的记忆,从那之后,自己就离开了父母,和叔叔生活在一起。
羽翼张开了,泰斯提尔变成了另一幅模样。他此时看上去更像是十七八岁的美少年,但是那紧闭的双眼中,流下了两行血泪。
“你说你想知道天堂是怎样,世界是怎样,你想知道父母在天堂的生活,想知道世界到底有多么残酷。”
“是这样……吗?”
安吉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过去竟然是不幸的?
“我把眼睛给了你,让你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以及天堂的模样。”
泰斯提尔昂起头,语气中带着惋惜,“但是你似乎无法理解啊……”
“但是……”
安吉拉几乎向站起来反驳,但是羞怯阻止了她这个打算。
“所以,眼睛还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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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明天就可以拆纱布了。”
叔叔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嗯。”
安吉拉轻轻点点头,然后继续陷入沉默。
叔叔轻轻叹了口气,对于安吉拉这样的反应,他也感到无计可施,毕竟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连续遭到这样的不幸,不管是谁都无法承受。为了不打扰安吉拉休息,叔叔离开了病房。
房间中又只剩下安吉拉一人了。宁静的下午是休息的好时间,透过窗户洒到地板上的阳光透着醉人的光辉。
“你来了是吗?”
安吉拉轻轻问。
“嗯。”
房间的角落传来应答声。背后长着两片洁白的羽翼的泰斯提尔从墙壁中走了出来。
“今天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飘浮在空中的岛屿,和岛屿上雕刻的美丽图腾。”
“很美吗?”
“是的,非常美,和你一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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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她的眼睛,我代替她看这世界上的一切。
神已经死了,他的身体覆盖着整个世界。那朦胧的光华就是神的尸骸,可惜人类看不到罢了。没有神的世界,不再有信仰和希望的世界。有时候我真的想一走了之。但是我做不到。
和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类不同,这个世界上还有寻找真实的眼睛——虽然他们看不到。我不知道其他的天使会怎么做,但我希望更多的人了解到,这个世界到底是如何的……令人绝望。为此,我不惜用自己的眼睛和灵体去让她看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不过,我用了两年的时间来纠正这错误的想法。人类根本不可能理解世界,他们就算看到了,也只是曲解世界的真实。绝望的是我,我对人类绝望了。他们注定该在自欺欺人的世界中活下去。没错,就是这样。
我看着这血红的世界,感到脸上有些凉意。
伸手擦拭了一下,鲜红的,是血吧。被她的血染红的眼睛,似乎再也无法恢复了啊。
今天该说个怎样的故事呢?
继续让她在幸福的故事中无知地幸福下去吧。这大概是绝望的我最后的娱乐吧。
我拍打了两下翅膀,离开了被血浸透大地的战场。
这个世界没有天堂……
天堂,只存在于梦和童话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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